《谎言背后》 引子 后来 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 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词:施人诚 第一章 离别 「当」的一声,有个硬物不偏不倚地砸在我的脑袋瓜上,很硬,很痛! 「唔——」我呻吟着坐起身来,一边用手轻轻揉着受到「攻击」的部位,一边睁开惺忪的睡眼。 映入眼帘的,是建纶略显惊慌的身影。 「干嘛啊?」建纶俯身拾起闹钟的动作,让我大概猜到了事件的始末,忍不住出声埋怨,「想叫我起床也不用这个样子!」 「对……对不起啦……」建纶顿时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支支吾吾的,「我把闹钟拿起来关掉以后,手不小心滑了一下……真的,我真的是不小心的……然后,然后……」 「算了啦!」虽然「伤得不轻」,但是看到建纶一脸的愧疚,火气便消了一大半。 「哎哟,你都不知道,闹钟已经响好久好久了耶!我原本想让它一直响下去,看到底要多久才能把你叫起来,可是后来真的吵到受不了……」 或许是我不小心表现出太宽宏大量的模样,建纶一喜,最后竟然得了便宜还卖乖地发表出这样的结论:「小睡猪,砸一下也是应该的!」真是厚脸皮! 我脸一沉,眼睛一瞪,佯装生气说:「我刚才梦到我有好多好多吃不完的饼干、好大好大逛不完的花园,和一个好漂亮好漂亮会让人羡慕的不得了的公主,现在全都不见了啦!你说,怎么赔我?」 「好帅好帅一样会让人羡慕的不得了的王子,要不要?」建纶非但没有相信我的「梦话」,还露出那专属的、坏坏的笑…… 危险! 想逃,但是来不及了,一切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进行着——被建纶拽进怀里,狠狠地在脸颊「啵」上一下…… 「你干嘛啦!」我大声嚷嚷着,挣脱了建纶的怀抱,「我早跟你说过不可以随便亲我的,对不对?不然……」 「不然,你边吃早餐边想好了。」建纶挂上一个「懒得跟你瞎搅和」的表情,径自往门外走去。 我先是一呆,接着是委屈、不平…… 为什么被欺负的总是我? 不行,我要「自立自强」! 「早餐我已经买回来了,快点起来吃吧,冷了味道就不好了。」建纶的声音再次钻进房里的时候,我刻意摆出一副臭脸,确定万无一失——不会被无聊的笑话或白痴的举动逗笑——以后,这才跳下床,往餐厅的方向走去。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建纶马上皱了眉头。 我撇过头,「哼」了一声,只管去拿属于我的鲔鱼三明治和绿奶茶。 「不会是真的生气了吧?」建纶追问。 我干脆当他是透明人,拿报纸经过他身边时,正眼斜眼都没有给。 「笑一下啦!笑一下我就知道你不生气了。」 别理他,我这么告诉自己,目光瞄向今天的头条新闻…… 「哈哈哈哈哈!」一股麻痒猛地从腰侧窜上,我在触电般跳起来的同时笑出声来。 建纶也笑了,不过是极度邪恶的那一种。 「卑鄙!你明明知道我最怕痒的!」我不服气,我当然不服气! 建纶摆明了「抗议无效」,只自顾自地说:「笑了,哈哈,不生气了!」 「你……唉!算了……算我怕你。」我无奈地重新把椅子拉回定位,坐下,咀嚼着悲惨的晨间时光。 「不是我在臭屁好不好,」啃汉堡喝奶茶并没有让建纶那张嘴适时地闲下来,依旧喋喋不休,像是要把将来五百年的话一次说尽一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想倒贴我的女孩子有多少,能给我亲一下是你的荣幸!」 我毫不犹豫地给建纶一个干净的白眼:「我也不是没有身价的好不好?想亲我?我可是要收费的。」 没想到这句话竟让建纶揪出语病,只见他若有所思的说:「原来是『卖肉』的啊……」 「喂,姓尹的,不要太过分啰!」 这样的玩笑,不好笑。 「好啦!我尽量。」建纶嘴里这么说,脸上却依然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于是,我真的不高兴了,嘴唇一抿便再也不肯打开。 建纶能分辨我是真的生气还是假的生气,因此跟着安静下来。 就这样,世界顿时被一种静到有点不安的气氛包围着,过了好久,或许是十个世纪、一百个世纪那么久,才有一句话从建纶唇间飘出来,淡淡的,轻轻的,听在心里,却是千斤万斤压迫的一句话…… 「过了明天,我想欺负你也没办法了……」 眼睛顿时酸涩起来,我不想哭,只得强作笑意:「白痴喔!干嘛说成『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样子?」 建纶「呵呵」干笑两声;他也不是真的在笑,我知道。 算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 「你犯规了!」这次,我想我是真的笑了,尽管眼里多少泛有些许晶莹,「说好不能提『那件事』的!现在,你欠我一个愿望。」 「怎么,你想亲我吗?」建纶回神,马上又是一个坏坏的笑。 「臭美!」我不客气地向他扮了一个鬼脸。 「不然咧?」 「嘻嘻,保留。」 「随便你。」建纶边说边咬下一口汉堡。 「吃快一点啦!」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咽下去以后,我找碴有理,「慢吞吞的,说要带我出去玩一天,结果一直在拖时间。」 「喂,是谁先赖床的?」 「不管啦!事实是我已经起床了,可是你还没吃完。」 「哪有这样子的……」 「还在讲话?还不快吃?」 「好好好——」 「不用回答我啦!你说『好』的时候,又浪费两秒钟了……」 「不管啦,我就是要去故宫博物院!」 和平的景象没有维持多久,就为了「参观展览」的暑假作业该在哪里完成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风云再起。 其实我不是那么任性的,要去哪里看什么东西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反正不过是「作业」、是「例行公事」,仅此而已。 然而,建纶又耍了我一回…… 「等一下要去哪里看展览?」建纶是用问句开头的,我百分之三百确定。 「嗯……不然去故宫好了。」我对美术什么的一窍不通,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地方。 「故宫啊……」建纶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语气突然一转,「去文化中心就好了啦!故宫?多远啊!」 我先是一愣,然后是,不、高、兴! 「你早就决定的事干嘛还问我?」我的声音冰冰冷冷的,表情想必也很不好看。 「喂,不要这样好不好?文化中心拐两条街就到了,不是比较方便吗?」 「不要问我不是更方便?」 「我是想征询你的意见嘛!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要去。」 「结果咧?采纳了吗?还是……只是『征询』而已?」 「你……哎哟,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啊,我不管啦!你的意见是最好的,我的就是无理取闹!」 后来想一想,的确,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但在气头上的人哪想得了那么多? 「不然你说,干嘛跑那么远?」建纶吵不过我,试图沟通。 「就是想去嘛!文化中心天天看,没什么意思。」 「装气质!你什么时候『天天看』了?这话拿去骗谁都好,就是骗不了我。」 「不管啦!我就是要去故宫!」辩不过就用闹的,这是我和建纶相处时,勉强能占上风的唯一方法。 「撘公交车要一直转车……很麻烦耶!」 「有直达故宫的专车啊!」 「那是放假的时候才有的啦!」 「现在就是在放假嘛!」 「笨蛋!现在是学生在放暑假,其它人哪有啊?根本就不算。」 我一时语塞。 「所以,」建纶固执地发表结论,标准的独裁者,「去文化中心,就这么决定了。」 啊?怎么会这样? 说到底,我的意见不是意见就对了? 「不管啦!我就是要去故宫!」 臭建纶,讨厌的建纶,明天就要搭飞机走了,为什么今天还不多让我一些?一直在欺负我,讨厌啦! 我没哭没上吊,把全部火力加在「闹」上面,威力更足。 「我想去故宫啦!为什么你不让我去?」 叹口气以后,建纶问了句:「真的要去故宫?」 「废话!你以为我刚才是说好玩的吗?」 「好,听你的,就去故宫。」建纶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门边走去,接着开始穿鞋。 转变实在来的太快太突然,我措手不及,反倒失了「胜利」的喜悦。 「还杵在那里干嘛?我先走了,自己追上来。」 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建纶的声音已经在门外。 该不会是……我心里直涌出不祥的预感……建纶生气了? 「砰」的一声,门「关」上时显然被施了不小的力道,隐约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马上就后悔了。又不是小孩子,闹什么脾气啊?虽然建纶常常欺负我,但每次都是开玩笑的语气,哪像我,对他说「你要让我」时下巴都抬高高的…… 而且,应该是我要让他才对吧?明天过后,独自面对一个陌生环境的人又不是我,我……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想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建纶一定也是,结果,结果他为了迎合我,硬是做了他不喜欢的决定…… 这样子,他怎么会开心嘛!他不开心,我又怎么可能开心? 小心翼翼地走在建纶旁边,我不时用眼角余光打量他的表情…… 要是建纶的表情有一点点缓和,我就道歉;只要有一点点就好,我知道他不会跟我计较的。 万没料到,建纶竟然……笑了? 我愣住。 「我知道我很帅,可是也不用偷看我吧!」他猛地转头,完全逮住我的鬼鬼祟祟,「我特别允许你:可以光明正大的看!」 「才不是要偷看你!」我大声澄清,可是要说出原本的打算的时候,分贝数又降了下来,「我是想看你……想看你……有没有在生气……」 「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 「你不是一直坚持要去文化中心吗?突然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我以为……你在赌气……」 建纶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然后,又是那个拥有注册商标的坏笑,边笑边说:「没有赌气啦!我只是想说,欠你一个愿望……」 「啊?」 「所以你现在的『愿望值』归零啰!」 「啊,不行!等等,等等……」 又被耍了!我的思虑乱糟糟的,翻来覆去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踩着建纶的脚步踏进文化中心的那一剎那,我深深地替自己感到悲哀,深深地…… 然而,悲剧因子还没凝聚到最高峰;真正的「好戏」出现在三十秒后,当我看清楚展览主题时…… 「哇,是书法展!」建纶的兴奋毫不保留地写在脸上。 我却只想吐血。 如果展出的是可以直接评论「好不好看」的油画或素描之类的作品,那我勉强可以接受。然而,现实总是那么的残酷,高悬在展览会场上的,「第三届宝岛名家书法大赏」,好长好大好显眼的一张要我退避十舍的红色命令。 「建纶,我不想……」 「看」字还来不及出口,建纶已经把我拖了进去,「快点啦!你刚才不是还嫌我慢吞吞的吗?现在该自己做个示范吧……」 除了苦笑,我还能有什么选择? 讨厌书法展不是没有理由的,拿最规矩的楷书来说好了,名家的作品美则美矣,但真的能比计算机打印出来的还要一丝不苟吗?隶书我看不懂,所以不喜欢——我不喜欢任何超出我理解范围的东西;草书就更差劲了,什么「乱中有序,其实存在着一定的章法」,怎么听起来那么像狡辩…… 刚开始我和建纶大概还能同步,十分钟后,我实在是受不了,耐心尽失的情况下忍不住愈走愈快,愈走愈快…… 结果,想当然耳,当我「看」完全部作品的时候,建纶还兀自对着其中一幅字帖比手画脚的,半天不肯移动一步! 闷到发慌的我,只好先一个人走出展览会场,吹风,等。 建纶还算有良心,「只」花了二十分钟便追上来…… 「怎么那么快就看完了?」建纶的嘴角上扬着,以一种碍眼的角度。 我没好气地回说:「你故意整我的吧?你明明知道我待不住……」 「啊,还是不喜欢书法吗?可是我觉得这次的作品比较精采耶!」 精采个头! 建纶还在鬼叫,我懒得理他,直接把他抛在后头。 「仲霖,怎么了?生气了?」 「废话!」 气冲冲地说完两个字没多久,腰侧突然「电」了一下。 「还生气吗?」建纶「柔声」再问一次。 我寒着脸,本来想开骂,一次把今天所受的怨气全部宣泄,可是一看到建纶那十只不断蠢动的手指…… 「等等,我不生气了!」 「哈哈哈,挺识相的嘛!」 我暂且把建纶的冷嘲热讽当耳边风,只说:「你站在这里等我一下。」 「怎么了?」他免不了一脸疑惑。 「就站着等我一下嘛!」我坚持。 「好啦!」建纶拗不过我,只能答应。 眼见「妙计得逞」,我提气一次跑了几十公尺,然后才回头,大声喊:「臭建纶,现在,我生气了——」 尽管跑的没有建纶快,但耍些手段以后,胜负就难说了,哈哈! 「嘿,别跑!」建纶的声音从远远的后头传来。 「这是你的愿望吗?」我笑着问,「我可以让你『负债』,你说啊,这是你的愿望吗?」 果然如我所料,建纶没再开口。 呼呼声不断扫过耳际,我在风里奔跑,差点以为自己就要飞上天际。 快乐,大概就是这样子吧! 下午,建纶原本说要带我去逛101大楼的,那个全世界最高的建筑。 可是没有,我们只是在住处附近不断地绕着圈子。 没有埋怨,我知道,建纶会想仔细看看的,这个陪他走过十多年青春的城市。 他静静地走着,我静静地跟着。 夕阳、老街、我、建纶……多美的画面! 唉!如果,时间能就这么停了,那该有多好? 突然,建纶若有所思地说:「一年以后,不知道这里会有多少改变?」 气氛顿时感伤起来。这原本是在所难免的,就要离别,哪个人的心里会是波澜不惊? 可是,我不想那样,我要快快乐乐的…… 「说好不提那件事的!」我大声嚷嚷,「现在,你欠我两个愿望了。」 假意的热闹却似乎再没有维持的必要,建纶只是浅浅一笑,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认真的说:「需要那么计较吗?只要是你说出口的,哪一次我没有答应?」 「我不管啦!反正就是两个愿望。」 开口的时候,我把脸撇往看不见建纶的方向;我怕积在眼眶里的泪水会不听指挥的溢出。 建纶没有接话,只是无声地笑着,于是世界再度平静下来。 其实我的内心是波涛汹涌的,那句「只要是你说出口的,哪一次我没有答应」搅乱了我的心池;有的时候,我会很希望建纶不要对我那么好,这样子,要我放弃友谊之外的感情会容易些…… 建纶,我喜欢你,一直都是,好喜欢好喜欢…… 这句话不知道已经在心里说过几千、几百次,不过,也只敢放在心里…… 「仲霖,我们认识多久啦?」建纶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我微笑着,开始回想:好像小学二、三年级建纶搬来成为邻居以后,就开始慢慢有交集了,然后国中同校,高中分组后同班,到现在……哇!好久好久了…… 这样子总共是几年呢?规规矩矩地扳起手指头,直到发现建纶正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盯着我看,才惊觉自己的愚蠢。 「干嘛?我是想算清楚一点嘛!」我不否认,句子里有一些恼羞成怒的成分。 「告诉你吧!九年三个月又二十一天。」建纶煞有其事地说着。 「真的假的啊?连几天都记得那么清楚?」 「当然是……」建纶给了个神秘莫测的微笑,然后拔腿就跑,「唬你的啊!哈哈哈!」 听清楚整句话以后,虽然知道跑的没有建纶快,但还是死命地想追上。 「欺负我,浑蛋,别跑!」我喊。 出乎意料的,建纶不但马上停下脚步,还慢慢地往回走。 反而是我变得不知所措了,小心翼翼地问:「你你你……想干嘛?」 「没有啊!我只是想告诉你……」建纶又挂上那个邪气的笑靥,「你只剩一个愿望了!」 「啊?」 「你刚才不是希望我别跑吗?不然你以为我干嘛那么听话?」 「怎么可以这样啦!」 「哈哈哈……」 幸福常常让人觉得很遥远,不过有时候,它又好像就在你唾手可得的那个位置。 如果要求不那么多、愿望不那么大、欲望不那么满的话,幸福,其实不难。 那……一直陪在建纶身边,只当好朋友的角色就好……这样,会太贪心吗? 一阵笑闹过后,建纶说:「今天晚上再到你那边睡喔!」 我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我知道,建纶很寂寞的,爸爸长年在海外忙事业,只有过年过节时才有机会露面,妈妈则在他还不懂事的年纪就跟别的男人跑了。所谓的「家」,对建纶来说只是没有温度的、用铁窗围起来的高级监狱吧? 因此,建纶老爱跟我腻在一起,连睡觉的时候都「不放过我」;除了前几天、建纶要准备一些行李的日子以外。 我的房间不大,却挤进一张双人床,据说是小时候睡梦中翻身常常翻到地上的缘故;后来,年纪大了,不会再滚到床下去,多出来的空位却依然派得上用场——给那个爱跑来跟我挤的建纶,像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似的。 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地浮现一抹淡淡的哀愁。 这是真的吗?建纶跟我抢棉被的日子就要告一个段落了呢…… 一年以后,不知道和建纶的感情会变成怎么样。淡化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我好希望不要…… 「不回答我就当作你答应啰!」建纶说完还不放心似的,把手放在我头上,然后用力往下一按…… 「哇啊啊!干嘛?痛耶!」我的眼泪几乎要被逼出来。 「是喔!我我我,我不知道……」建纶紧张起来,「我没有恶意啊……我只是要你答应而已……」 「答应什么?」 「答应我……可以到你那边睡……」 「笨蛋!我哪一次不答应了?」 ………… 晚上,窝着同一张床,很意外的,建纶没有吵着要抱我。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缺乏安全感的缘故,建纶总是要我当他的抱枕。记得小学时建纶的个头比我小多了,缩在一起只有一小团,有时候作恶梦什么的,还会把眼泪鼻涕通通往我身上抹,不去计较卫生问题的话,真的很可爱很可爱! 后来,可能是「坏习惯」养成了吧,一旦我不给他抱,他就鬼吼鬼叫地捣乱,硬是要我跟他一样不得安眠。 真是个恶魔,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欺负我了…… 附带一提,我是去过建纶家的。大概是三天两头往我家跑的关系,建纶对自己的「家」的熟悉度并不比我多多少。更特别的是,一张单人床,却有两个枕头。 「一个垫在头下,一个拿来『代替你』的啊!」 「代替我?什么意思?」 「就是要拿来抱的嘛!谁叫你不能每天都陪我睡。」 「什么?讲得好像是我欠你的一样!」 「有什么关系?」 「什么叫作没有关系……」 就这样,一件再无聊不过的小事也能让两个乳臭未干的小鬼争上半天,现在想来都觉得好笑。 「仲霖,让你猜,我在想什么?」 我翻身,正好和建纶正对着、面对面。那双眼睛马上吸走了我的目光,单眼皮,却出奇地漂亮。 「你想抱我。」我说。 「嗯,算猜对一半吧!」 「只有一半啊?」 「我在想,我好像是从小就抱着你睡,一直抱到现在的喔?」 「差不多吧,从小学开始的。」 「一开始,你人好好喔,就让我抱着。」建纶的身体转了九十度,说话的对象变成天花板,「可是,后来你就开始会挣扎了……为什么?」 我沉默,沉默就是我的回答。 「还是不想说吗?」建纶叹口气,「你一直说是秘密,不肯告诉我……我不喜欢我们两个之间有秘密。」 我无声地闭上眼,还是沉默。 怎么开口呢?自从察觉到对建纶的情感不再只是单纯的友谊之后,我就开始会挣扎。虽然说被喜欢的人抱着是件幸福的事,但我不希望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感受到的,是更多的心酸,很酸,好酸…… 建纶,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开口呢? 还是,像我一样,什么都不说…… 「睡吧!今天晚上我不抱你了。」建纶再翻个身,我能看到的只剩他的背影。 不抱我了?不抱我了……这该是我希望的吧?不过,为什么半点喜悦的感觉都没有? 矛盾。 「为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轻轻地吐出这么一个问句。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抱我?」 「呵呵,我不想逼你啊,」建纶轻声笑着,「不然你自己说,想要我抱你吗?」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轻轻的一声:「嗯。」 「那我还客气什么?」建纶猛地翻身,双手一圈,我立刻进入他的势力范围里,听着他的呼吸,感受他的心跳,体会他的体温,很温暖,很满足,很安心;这才发现,我已经迷恋上建纶的怀抱。 又或许是,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怎么不反抗了?」建纶笑着,不过,还藏着千般滋味。 「只剩今晚了……」我喃喃地说。 建纶抱得更紧了,像是想把我直接嵌进他身体里一样。 他也舍不得呢,只不过,他的心情不会和我一样就是了…… 「你知道吗?」建纶说,「你刚才说溜嘴了,现在,你欠我一个『愿望』。」 「喔,」我已经没心情去计较这些事了,「想要我做什么,你说吧!」 「嘻嘻,我也保留。」 「嗯。」 再度静了下来。 「开朗一点好不好?」过了好一会儿,建纶的不悦刺破了夜晚的平静,「你今天晚上……好奇怪……」他接着偏过头去,「我不喜欢这样的仲霖。」 呆了半晌,我心里五味杂陈地说:「我们不要再玩那个无聊的游戏了,好不好?」 情绪一旦溃堤,便再也收不住脚。 「因为,建纶,我有好多好多好多话想问你……」 虽然什么都不提,但该来的还是要来……我不想接受啊,可是没有第二条路…… 「知道最详细的不就是你吗,还有什么好问的?简单来说,就是爸要我到英国读一年,算是培养语文能力吧……喂,我只是去一年,又不是去一辈子……喂,你你你,真的不喜欢我抱你吗?我我我……」 在发觉我无声地流下眼泪以后,建纶触电似的弹开,反倒是我,用力地把他扭回来搂在怀里。 我压根儿没想到我会哭,也没想到会去抱建纶,这还是我第一次主动抱他。 然而,建纶的温顺不反抗,反而让我不安起来…… 意识模糊以前,我轻轻地把手抽离,挪回「适当」的位置——所谓的「朋友」,本该是这样子的…… 「如果你说一句『我不希望你走』,或许我会考虑留下来……」 恍惚中,彷佛听到建纶的声音。 真好笑,连作梦都离不开这件事啊…… *** 醒来时才发现,早就被建纶抱得死紧。 口干舌燥的灼热感催促着我,我嫌恶地挣脱开来,下床,喝杯水。 八月天,惊人的凉意却直叫人打颤,我瞄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五点。 五点?早上五点! 含在口中的水差点没喷出来——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了!怎么会这么早爬起来?看来今天的太阳,不管东西南北哪个方向,都不敢出来了。 这么早起来,也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干脆…… 想证明什么似的打了个呵欠以后,我选择窝回床上。 虽然颓废,但是有人说突然改变作息不是好事——我放假时一向睡到直接吃午餐的。 于是,我面临了今天的第二个抉择:该把建纶推开,挪出属于自己的空间,还是…… 心一横,我选择钻回建纶的怀抱……是建纶自己来抱我的,我……我只是起来喝口水,然后选择以「最不会打扰到建纶的原来的姿势」躺回去而已…… 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心底丝丝透出的罪恶感,才慢慢的被镇压下去。 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注定是见不得光的吧? 醒了就是醒了,再也无法入眠的我一时兴起,决定善加利用这个机会,仔细观察建纶的模样。 细长的眉、英挺的鼻、粉嫩的唇……眼睛是很有神的,可惜现在瞧不见……大致说来,长得挺漂亮的呢!不过建纶不喜欢别人这么说他,成长以后便勤练体魄、晒黑皮肤,一心朝着「男人」的目标迈进,不肯表现出一丁点的柔弱…… 可睡着以后又完全像个婴儿了;毫无心机、心不设防的纯真,大概就是像这样吧……我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抚上这个令人心醉的轮廓,同时闭上视觉——据说这样触觉会灵敏些。 凹下去的,深邃却不幽暗的眼窝;挺起来的,鼻梁;再往下……薄而水嫩的两片,唇,不会属于我的…… 「建纶,我喜欢你。」心念一动,真心话偷偷流泻…… 指尖触着的那两片突然动了起来,接着建纶的声音窜进耳朵:「我也喜欢你啊!不然……怎么会做那么久的朋友?」 我吓了一大跳,睁开眼,正好对上建纶的正字标记——那个坏坏的笑。 「你什么时候醒的?」我吓了一跳。 「一个人从我怀里钻出去又钻进来,还用手摸我,讲些奇奇怪怪的话……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发烫的感觉从耳根子直蔓延到脸上,我拉住棉被,往头上就是一盖……糗死啦! 「干嘛?我又不会笑你。」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听,建纶的声音霸道地传来,「说真的,你的真情告白很让人感动耶!」 「乱讲,我没别的意思!」反正,抵死不认帐就对了! 「没关系,我喜欢你就是了。乖喔,小被被拉开……」 「浑蛋!你明明说不会笑我的!」 「哈哈哈,好啦好啦!你先把棉被拉开再说。」 「不要!」不是任性,是坚持。 万一让建纶看到脸红得像苹果的模样…… 「喂,我说真的啦,这样闷着不好!」 「要你管,你走开啦!」 「跟我斗?你以为我没办法治你吗?」 「干嘛?喂,你要干嘛?哇哈哈……不行……不能搔我痒啦……尹建纶……哈哈……」 注意力一分散,抓棉被的力道不免松动,「刷」的一声,我被迫重见光明,刺眼的光明。 「喔……脸红啦!怪不得……」 「还不是你,」我兀自狡辩,「把我闷在棉被里,还搔我痒,脸不红才怪!」 「闷住你的明明就是你自己……」建纶咕哝着,音量却故意放大,「一大早就那么呛……还是昨天晚上比较可爱……还会哭哩……」 我板起脸孔说:「就只会欺负我,臭建纶,滚出去啦!」 「好心点吧!这么早,我能滚去哪?」 「滚去……不然你滚去————买早餐好了……」 说到最后,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仲霖,我想问你……一件事。」笑毕,建纶换上绝对的认真。 「什么事?问啊!」 「你说喜欢我,是真的吗?」 我愣了一下,接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当然是真的啊!不然怎么会做那么久的朋友?」 「啊?版权所有,翻印……」 「我去买早餐吧!」我起身,同时向建纶吐了吐舌头,「懒鬼,不去买,只知道欺负我!」 「只是朋友的喜欢,你要确定喔……」建纶说这句话时的音量不大,我因此假装没听到。 但是神色间还是有点落寞就是了。当然,建纶不会知道的——那是我转过身以后的事了。 第二章 孤单 「仲霖,你会陪我去机场吗?」 「我……不知道。」 「会就会,不会就不会,什么叫做不知道?」 「我想去……再来就要明年才能见面了,我当然想多陪你一点。」 「哎哟,好感动喔!想去就去啊!」 「可是……」 「嗯?」 「我又有点不太想去……我怕,我不喜欢那种生离死别的场面。」 「呸呸呸!我是出国念书,又不是去送死。」 「喔……」 「你是想去的成分多一点呢,还是不想去的成分多一点?」 「我就说不知道了嘛……」 「那……听我的,陪我去。」 「……嗯。」 「谢谢。」 「干嘛突然变得那么客气……好奇怪喔!」 「因为,我希望你是真心想陪我去,而不是因为我用了『愿望』。」 「有差吗?」 「当然有!我不想勉强你,我希望你是自愿的……另外,我还有一个愿望没有说出来,所以想先把机会留着。」 「说到底,就是贪心嘛!」 「呵呵,或许吧……」 「你讲吧,我在听。」 「到机场再告诉你。」 「装神秘?以为这样子我就会比较期待吗?」 「会。」 「……算我怕了你了……我还真的有点好奇呢……」 *** 尹伯父开车,聚少离多的父子俩打从一碰面便讲个没完,我不好意思插嘴,就看着窗外的雨景发呆。 迷迷蒙蒙的,世界突然变得不太真实,像一场梦。 往事还历历在目,转眼间,两个小萝卜头却突然拔高了,壮硕了,胸膛一挺,其中一个就要往另一个国度飞去——这不是梦,是什么? 又或许是戏——那么,这场戏该什么时候画上句点呢?最高潮? 「仲霖啊!今天话怎么那么少?」尹伯父突然抛来的问号把我拉回现实。 「大概是这几天把话都讲完了吧!」 「哈哈哈,还有这种事!」尹伯父笑得开朗,我跟着笑,却不是同一个心情。 一路上,我和建纶的对话不超过十句,我以为是该说的该讲的早就交代清楚了,没想到…… 「仲霖,闹钟多买两个吧!只有一个一定不够的……」 「仲霖,高三要自动自发读书啊!我不能再盯着你了……」 「仲霖,多喝水,不要只喝饮料……」 登机前,建纶突然变得唠叨起来,要不是我的衣着整齐,我想他恐怕还会过来帮我整整衣领,害我一时之间有了「要出国的其实是我」的错觉。 一下子要盛接满满的关心,无法否认的,刚开始真的觉得好感动好感动…… 可是也只有刚开始而已,建纶像是上了瘾,五句叮咛、十句叮咛、十五句…… 「仲霖,不要再耍任性啰!除了我,别人应该不吃这一套的。」 「喂,尹建纶,该适可而止了吧!」终于,我的情绪忍不住爆发,「你一定要把我讲得一无是处吗?」 「哪有?我只是『稍微』提醒一下而已……」 眼珠往旁边一转,刚好瞄到尹伯父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怒! 「都是你啦,」我使力往建纶胸口搥去,「把我在尹伯父面前的形象都毁掉了!」 「伪君子,你自己要反省好不好?」 「啊!不管啦不管啦!刚才尹伯父问我有没有被你欺负,我竟然说『没有』……我后悔了啦!浑蛋!」 「喂喂喂,你自己看看,品学兼优的人会这样说话吗?」 「好了啦!」尹伯父站出来打圆场,「看样子也说到没话说了,是吧?建纶,该登机了。」 我转身,正想给建纶一个最后的鬼脸,突然他身影一晃,接着就已经把我抱住,很紧很紧的抱住。 我的呼吸有点困难,不过舍不得挣脱。 「建纶。」 「嗯。」 「我还有一个『愿望』对不对?我想要……一直跟你当朋友,直到你不要我这个朋友为止,可以吗?」 「干嘛把『愿望』浪费在这种可有可无的承诺上……傻瓜……」 我知道这就是答应了,笑着说:「那我要把『愿望』收回来……」 建纶的手收得更紧了。 「咳,建纶,真的该上飞机啰!」尹伯父无情,却很务实。 建纶松开手,说了句:「多保重。」 「嗯,你也是。」 然后,在我的目送下,建纶向前走去,还不时的转身挥手,彷佛有无限的眷恋。 熟悉的朋友、孰悉的环境、孰悉的文化,建纶是该有无限眷恋的。 不过,我又何尝不是?少了建纶的人事物种种,我还会熟悉吗? 突然,我想到建纶有个还没说出口的「愿望」,急忙追上去:「建纶,那个要到机场才能告诉我的『愿望』呢?」 建纶笑了:「还以为你忘记了!」这次的笑,有着难得的澄澈。 「怎么可能。」 「能听到你这么说,真好!」建纶边说边递给我一张小纸条。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里头一行:bemyfrienduntilyoudonotwantto 我看着看着,不禁痴了。 什么叫做默契?什么叫做心有灵犀? 这就是! 建纶又给了我一个拥抱,然后,转身走了,这次是真的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尹伯父载你回去吧!」 回神的时候,尹伯父已经站在身边。 「建纶……一个人耶……不会有问题吗?」我担心地问。 「已经安排好了,那边会有人接机,而且尹伯父也会过去的,不过是晚几天而已。」 「喔……」 「尹伯父不能常常陪在建纶身边,他也没抱怨过。不用担心,建纶很独立的。」 我突然很想反驳些什么。独立?建纶怎么可能独立呢?他还是那个会作恶梦会哭会闹吵着要抱我的建纶啊!怎么会独立呢?怎么可以独立呢? 「走吧,回家了。」尹伯父拍拍我的肩膀。 我点点头,转身,提起脚步向前走。 终究没有说话。 *** 「铃铃铃——」 我睁开眼睛,机场消失了,尹伯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的房间,是开学后的第二个早晨。 又作梦了? 我苦笑,这样一出戏码数不清在夜里上演多少次了,难道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铃铃铃——」 我顺手拍了好几下闹钟,恼人的铃声却没断过,这才发现传来声音的是床头的电话。 「谁啊?这么早打来……」我咕哝着拿起话筒,「喂」的时候不忘打上一个好大的呵欠。 「还在睡啊?还好我有打来喔!」 「嗯?建纶啊,干嘛?」 「特别打电话来叫你起床啦!今天不是开学第一天?」 「第二天了啦!从伦敦到台北不用考虑国际日期变更线。」 「是吗?你那边是东经一百二十一度,这边……」 「说重点啦!你打国际电话来问我地理喔?」 「没有啦!只是要叫你起床而已,现在是七点十分吧?如果我的时区换算没出错的话……」 「神经病!闹钟都还没响咧!现在是……」 八点十分,墙上挂钟的时针分针此刻异常的分明。 「闹钟还没响啊?那应该是六点十……」 「哇啊啊啊啊啊!死定了死定了……」 我摔上电话,来不及跟建纶解释,来不及刷牙洗脸,来不及面对我已经迟到的事实,抓了书包正想往外冲的时候,电话又响了。 「搞什么鬼!」气急败坏的,用最粗鲁的动作抓起电话,以最粗鲁的声音咆哮,「干嘛啦?」 我以为是建纶,结果不是。 「罗仲霖吗?我是于芷璇。」 「于……于芷璇?早,啊!不早了……怎么这时候打来?」 不知道这句话的笑点在哪,于芷璇竟然笑了;虽然声音如银铃一般清脆好听,但我现在可没有坐下来静静欣赏的闲情逸致。 「我是新学期的风纪股长,忘啦?请问罗仲霖同学为什么还没有来学校呢?」 「我……我……」 「听不太清楚……你有说话吗?」 「我……哎呀!我睡过头了啦!」 和于芷璇还算熟,被糗一下,唉,认了! 没有想到,她沉吟了一会儿以后,说的是:「感冒啊?那要好好休息喔!」 我愣住。 「我先口头上帮你请半天的病假好了,」于芷璇继续说,「中午来学校的时候记得补上假卡。」 「喔。」 「中午见啰!掰。」 「掰。」 挂上话筒的时候,觉得很窝心;当然,也有些心虚就是了。 接下来,我兴师问罪般的拿起闹钟猛瞧——时间没调错,而且我昨晚有把闹铃开关调到on的位置,我记得……那么……不知道是谁把它按掉了…… 是谁?这两个字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好笑——建纶身在远方,爸妈一大早就出门了,把闹钟按掉的,还能有谁? 连半个可以推托的对象都没有,这种滋味真的很不好受。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真的可以试试建纶的提议:买三、四个闹钟,分散在房间的每个角落,等我一一按掉以后,应该就醒的差不多了……苦笑。 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拿来胡思乱想以后,我惊觉:这个时间,建纶那边应该是深夜一、两点吧? 「笨蛋,别再熬夜叫我起床了!」怕一转身就忘记,我赶紧用最快的速度寄出一封email。 有记忆以来,我吃饭的速度一直很慢,亲戚们曾经以为我「不晓得怎么吃」,有一次还全体总动员,围在我身旁一个步骤、一个步骤的教导,「啊——把饭放进嘴里」,「嗯,开始咬开始嚼」,「吞下去、吞下去啊」…… 结果,我的每个动作都很完美,但还是慢,无可奈何的慢。 因此,我吃饭的时候不喜欢讲话——无谓的举动,只会让我的「进度」更加落后而已。 偏偏建纶是一个很聒噪的人,同班以后,每次的午饭时间都要跑来和我抢桌子,然后,「陪」我聊天…… 「喂,你怎么不理我,我讲的话有那么无趣吗?」 「我有听啊!」 「也得『适时的』发表意见吧?我又不是在唱独角戏!」 「少爷,求您『口』外开恩好不好?离午休时间只剩五分钟了……」 类似的对白不嫌烦地重复,那时候真的很希望能一个人安静地吃饭。 现在,愿望实现了。 现在,午餐,一个人吃。 心情却很复杂,愿望成真的感觉似乎不该是这样…… *** 「罗仲霖,我可以和你同桌吗?」 我抬头,是于芷璇。 「一般来说,我是不跟女孩子一起吃饭的……」看着于芷璇逐渐皱起来的眉头,我语气一转,「不过,既然是于芷璇的话,那我只好答应了。」 于芷璇愣了一下,然后才笑着在我前面的空位坐下:「怎么,不把我当女孩子?」 「女孩子不是应该坐在那一区吗?」我的眼神飘向窗边、此刻正笑得花枝乱颤的那一群。 「今天的主题,我没什么兴趣。」 「什么主题?」我好奇地问。我知道女孩子常常会聊一些莫名其妙外加无聊透顶的东西,大头贴、衣服裙子或皮包上的钮扣之类的。我想知道有没有「更有趣」的话题。 「她们……聊的是……很无聊啦……是……」于芷璇就这样说了半天,关键的字却半个也没有吐出来。 「算了!」我摆摆手打断她的犹豫,「只是问问而已,我又不是一定得知道。」 「啊?你……生气了吗?」 「干嘛生气?」我不明所以。 「好啦,我告诉你就是了,她们在说……说……」 「说」了半天,当我正打算强调「我没有生气」的时候,于芷璇嘴里总算蹦出一个比较不一样的词汇:「男孩子。」 「男孩子?」 「嗯。」不知道为什么,于芷璇的脸马上红了。 我笑着说:「那很正常啊!就跟男孩子之间会讨论辣妹是一样的。」 「很正常?你觉得这类话题很有意思?」于芷璇突然翻脸,「你整天都在看辣妹、聊辣妹,是吗?」 错愕,这个词像是专门为现在的我发明的。 「讨厌!」于芷璇气冲冲的下了结论,卷走属于她的东西,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无辜。我做错什么、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 因此,我决定把这件事暂且摆在一旁,继续和半盒便当奋斗才是正经事。 要了解别人的心思太困难了,我想除了于芷璇自己,不会有人知道我究竟触到哪一根火线。 下午第一节下课的时候,于芷璇托人拿了张纸条给我,上面只有简单的「抱歉」两个字,我除了写上「没关系」然后传回去以外,什么事也做不了。 我以为和于芷璇算是比较孰悉的了,怎么相处起来还是那么困难呢?和建纶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一样会吵会闹,严重时甚至还会动手,但是一定转眼间就云淡风轻,多好! 无法否认的,我又想起那个坏坏的笑容了…… *** 早上六点五十分起床,然后上学、上课、午餐、午休、上课、晚餐、晚自习、放学,晚上九点半的时候踏进家门,睡前固定 花二十分钟写封email给建纶,尽管他不常回信——说是因为寄养家庭没有计算机,只能利用假日找网络咖啡厅的缘故。 就这样了。 高三学生的每一天,其实都僵硬得很。 不再有那么多悸动,不再有那么多惊喜,活着似乎只是为了等待。 等,一年的时间过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执着。和建纶不会有结果的,我们都是男孩子,而且都是独子,以后得娶妻生子负担家庭重担…… 这些我都清楚。我也明白,如果一年的分离,能把友情以外的杂质淡化掉,对我和建纶都是最好的发展…… 可是……唉,如果感情是大脑意识可以控制的,想喜就喜、要悲才悲,那就不叫感情了…… *** 「干嘛一个人躲在这里?」于芷璇挂着甜美的笑容出现在身旁。 「不太想动。」我边回答边挪了个位置让她坐下。 自那次「误会」以后,我和于芷璇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可是事过境迁之后,我们又像以前一般好了。 不管是好的、不好的、快乐的、不快乐的,只要时间,是不是一切都会过去? 「体育课坐着乘凉,知道被抓到会有什么后果吗?」于芷璇笑着问。 我懒洋洋地答:「平时分数扣二十分是吧?」 「知道了还那么悠闲。」 「对我来讲是没差啦!」我腿一伸,换了个姿势,「妳呢?妳的体育成绩,不是那么有本钱吧?」 「我不喜欢篮球。」 我「喔」了一声,当作回答。 于芷璇没继续接话,有一段时间,我们就这样,安静的,看着操场上热闹的另一个世界。 再开口时,于芷璇选择一个无尽麻辣的话题:「仲霖,你有心仪的女孩子吗?」 我不自在地扭了几下:「干嘛问这个?」 「没有啊,只是问问而已。」 沉吟了一会儿,我照实回答:「没有。」 如果问的是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答案就不一样了。 「一个都没有?你的标准一定很高。」 「高三了,我想多放一些精神在功课上,」我笑了笑,「而且,现在才交会不会太晚了,赶『毕业分手潮』吗?」 于芷璇先是呆了好一阵子,然后才悠悠地说了句「我也是」。接着,似乎了解到这类话题提不起我的兴致,她赶忙把话锋一转:「昨天,在夜市附近,我看到一个好奇怪的人……」 *** 天气转凉的时候,我开始上同志聊天室。 没有沉迷,对我来说,这只是排遣寂寞的其中一种方法。原本,回家以后的节目都排给「陪建纶聊天」、「跟建纶打闹」、「和建纶一起为明天的考试抱佛脚」之类的;现在,因少了建纶而开的一大片天窗,在认清自己实在没那么早睡之后,我找了一个不用注册的聊天室,开始和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交换生活经验。 只是交换生活经验而已,我排斥一夜情,更没想过所谓的「网恋」——那是小说里才会发生的事。 学校方面则是老样子:制式化的作息加上永远写不完的考卷,唉,高三生! 唯一不同的是,少了跟前跟后的建纶,和其它同学的互动明显增加不少。然而,夹杂在热闹的人群之中,有时只是更突显自己的寂寞而已,或许是我的心已经被人占领,其它人便再也走不进来的缘故。 平静就这样维持了三个多月,我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也将少有波澜,全没料到,暗潮早已累积足够的能量,只等着激起巨浪,一举把我吞噬。 「罗仲霖,罗仲霖!」伴随着副班长阿哲冲进教室的极度夸张的音量,着实吓了我一大跳。 「干嘛,见鬼啦?」我没好气地问。 「不是见鬼,嘿嘿——」阿哲显得神秘兮兮,「是见到了一个人。」 「要见到人还不容易?」我糗他,「现在班上就有三十几个。」 「不一样啦!」 「哪里不一样?喔——」接着,我给了一个了然的表情,「特别漂亮的妹妹是吧?」 「不知道就不要插嘴,听我说,」阿哲郑重其事地清一清喉咙,然后才慢调斯理地、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说着,「我刚才到教务处领模拟考成绩单的时候,有看到尹建纶。」 我装作吃惊的样子,然后趁阿哲得意的时候,一把抢过他手上的数据,拉开喉咙喊:「喂——各位同学——模拟考成绩单已经出来了——」 我接着想翻看自己努力的成果,却被阿哲组止。 「罗仲霖,你有没有抓到我要说的重点啊?」 「喔,有啦!」看着阿哲似乎有点恼怒的神情,我跟着认真,「你说建纶回来了,可是我不相信。」 「为什么?」 「昨晚我才收到一封建纶发的email,说他们那边的语文课教授很机车,还有一个叫jennifer的女孩子超级有个性……总之,讲了一堆。你说他现在就在台湾,我不相信。」 「可是……」很显然的,阿哲满满的自信开始动摇。 我追问:「有其它『目击证人』吗?」 「呃……没有。」 「他有跟你打招呼?」 「也没有……」 「我不是说你故意骗我啦!」意识到可能问得太咄咄逼人,我赶紧澄清,「可能是……你真的认错人了。」 「喔。」 「那我去看我的成绩啰?」 我拿成绩单的时候,顺便抽走属于阿哲的那一份,他从我手中接过时,脸上的疑惑依旧,显然还在为刚才的问题苦恼。 我无声地笑着摇了摇头。建纶说要去一年,现在还过不到一半呢!再说,如果建纶真的从英国回来了,他怎么可能不告诉我? 我把注意力移到这次模拟考的成果,结果,还不错,有小幅度的进步。 「怎么样,满意吗?」于芷璇的声音。 我的两道目光死死的盯着她说:「当然不满意啰!让『某个人』的总分比我高出四十几分,怎么可以?」 「哈哈哈!」于芷璇笑得开朗,「我还怕你就这样满足了呢!『满了,就没有进步空间了』……好像有这么一句。」接着眨了眨漂亮的眼睛,「总之,一起加油吧!」 「嗯。」 于芷璇最近和我走得比较近,流言蜚语因此传得乱七八糟。我不介意,她也不介意,两个人依旧坦然的结果是,相处时很轻松,没有负担。 可惜我对女孩子没什么兴趣,否则于芷璇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对象。 「啊,对了!」于芷璇离开没多远,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转身对我说,「今天早上在市公所附近,我看到一个长得跟尹建纶很像的人喔!」 我一惊,下巴差点没掉下来,开口时不由自主的结巴:「妳……妳说的是真的吗?」 「今天几月几号?」 「十二月十七,怎么了?」 「不是愚人节,我没有必要骗你。」 「……」 「不用那么吃惊啦!应该不是尹建纶,只是刚好长得一模一样而已。我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没有理我呢!」 我的思绪搅成一团,只能简单回个「是。」 稍微能思考以后,我想,那个人应该不是尹建纶才对。 如同之前想的:要是建纶回台湾来了,怎么可能不告诉我? 没错,应该是阿哲和于芷璇看错了…… 第三章 冲击 欢迎进入男同志聊天室 输入昵称:甘霖 输入性别:男 提醒您:一、注意谈话礼节; 二、保护个人隐私; 三、…… 好几天来,心神不宁。 我不相信「建纶已经回来」的可能,可不知怎地,眼皮一直狂跳,像是要通知我:有些什么正要发生。真是见鬼了! 又一个漫漫长夜,我进入聊天室。因为是非假日的关系,在线的人数不多。 眼睛扫过一个个肉欲横流的昵称,我意兴阑珊。 这些充满性暗示的字词是怎样?以为每个人都欲求不满吗? 印象中有好几次碰上找一夜情的,我都先一口答应,然后爽约。 没有什么讲不讲信用的问题。谈一夜情这种缺德事的时候,哪需要什么信用? 原本想直接关掉计算机,可是玩心一起,突然很想找个人捉弄捉弄,视线一扫,马上锁定一个叫做「寻找我要的」的倒霉鬼展开攻势。 甘霖:找人干嘛?做爱? 我选择大剌剌的开场;和这种人打交道,就是要大剌剌的,快、狠、准! 寻找:很想,但是找不到我要的。 我看着屏幕上出现的讯息,笑了笑。是个要求颇高的家伙呢! 甘霖:说说看吧,怎样才是你要的? 好一阵子,他没有回话,我差点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只是忘了离线而已。 寻找:我不知道怎么说。 甘霖:身高要一百八? 寻找:没有要求。 甘霖:长相? 寻找:只要合我的胃口就好了。 这算什么回答? 甘霖:给些具体条件吧!不然你找一百年也找不到你的mrright!…… 他又沉默了。我感到不耐,正想另辟天地的时候,他条列式的发言猛地占了半个页面。 寻找:双眼皮 寻找:耳垂紧贴 寻找:有美人尖 …… 十个,全部都是遗传特征。 我傻眼。要随机从人海中抽到十项全部符合的机率,几乎为零,我知道的。这个「寻找我要的」,如果不是在胡搞,就是真的要找人——不过这个人他已经认识了。前bf?…… 抱着姑且试一试的心情,我逐一核对起来。 ……大拇指不能后弯、右手食指比无名指长、舌头不能卷曲。 完毕。我检视一下「战绩」,除了右手食指比无名指短以外,其它的条件并无二致,这已经是非常惊人的巧合了。 寻找:十项中你符合几项? 甘霖:九项。 寻找:……怎么可能? 甘霖:真的啊,我也觉得好巧。说不定……你要找的人其实是我,只是你把数据记错而已。 寻找:…… 甘霖:全部就这十个条件? 寻找:不,有十一个。最后一个条件我还没说。 甘霖:「十项全能」已经不太可能了,还有第十一个? 寻找:如果这第十一个条件符合,前面十个可以不算数的。 甘霖:不算数还提?害我一个人对着计算机比了老半天,像个白痴。 他没有理会我的抱怨,只丢出一个网址。 甘霖:干嘛? 寻找:网络相簿。只要你长得跟里面的人一模一样就可以了。 丢出「神经病」三个字,但双手却像着了魔似的,情不自禁的复制、然后在网址列贴上…… 好奇?或是,早已注定的命运的玩笑…… 相片里是一个看起来挺阳光的男孩,穿着制服,笑容灿烂。 仔细一看,那套蓝衣灰裤的搭配,不正是我们高中的校服吗?而且……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虽然人物拍的有些模糊,但还是看得出来:那个男孩,就是我! 这么说来,这个「寻找我要的」,我认识? 再从「能举出那么多特征」这一点判断,他对我,不会只有「认识」的程度而已。 我没有办法不激动,也感到无比好奇。他,是谁? 甘霖:如果我说,我的确跟照片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呢? 寻找:那我会说,你「合格」了,我们可以见面。 望着屏幕上刷出来的邀请,我犹豫了。和认识的人见面,就代表「亮相」了…… 可转念一想,他又何尝不是?想到见面以后,就算无缘凑成一对,也能拥有一个可以分享「所有秘密」的朋友……是的,我心动了…… 寻找:忘了告诉你,我已经跟两个冒牌货见过面了,他们都被我打的很惨。 甘霖:你说吧,约在哪里比较方便? *** 在约定的和平路口,我站的一点都不安稳,只好不断地来回走动、不时地看着腕上的时间轨迹。 十一点二十分,离约定的时刻又近了一步。 没有月光的晚上,所有行人约定好似的全躲了起来,看着冷冷清清的街头,我突然有了「自己被全世界孤立」的错觉——更紧张了! 焦虑中再一次检视自己的服装仪容:t-shirt加牛仔裤,再披上一件运动外套,轻松十足的搭配。我真切地希望可以很轻松地和「寻找我要的」会面,但我的心跳就是不由自主地飞快、我的掌心就是不由自主地湿濡、我的喉咙就是不由自主地干哑…… 记得小时候非常怕黑,太阳下山以后就不愿意出门,万不得已时一定要走大马路——架有两排路灯,亮起来可以让人误以为是白天的那一种。成长以后,以为已经把夜晚纳入势力范围,没想到,今晚,那种莫名的恐惧又袭上心头……为什么?明明我已经不怕黑了! 还是,我怕的其实是,「未来」所带来的不确定性? 尖锐的煞车声在身后响起,我知道,「寻找我要的」来了。 退缩已经来不及的时候,心情反而坦然许多。 深呼吸,接着我不慌不忙的转过身去。打在我身上的强光偏过某个角度以后,我看得很清楚,一辆亮黑色的拉风机车,机车上的人…… 我愣住。 细长的眉、有神的眼、结实的体态……虽然罩着一顶安全帽,但是我依然认得出来——这个魂牵梦萦的身影,我怎么可能不认得? 「建纶?」我不敢相信的心情让语调跟着迷蒙。 他没有响应我的呼唤,只是缓缓抽出一朵红玫瑰,然后直盯着我右手捏紧的白玫瑰,问:「你就是……『甘霖』?」 熟悉的声音。 我兴奋地点了点头。 建纶是聊天室里的「寻找我要的」,这么说,他也是同性恋?而我,正是他在寻找的mrright?……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有告诉我?」事情发生的太快太突然,我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问题想问,这是最直接的一个。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应该要跟我一样喜悦的,可是没有,他的眼神很冷,冷得让我直打颤,「我本来是要练拳头的,真没想到……」他接着递给我一顶安全帽,「上车吧,你,够资格!」 我犹豫了。几句话下来,他似乎不认识我,我也只觉得陌生。 「要去哪里?」我问。 他冷笑:「你说呢?从聊天室约出来的人还能干嘛?吃宵夜、看夜景?」 「宾馆?」我试探性地问,尽量压抑却还是泄露出恐惧的声音,隐隐让我觉得不妙。 「宾馆,不好吗?」他突然大笑,很夸张地大笑,很夸张地透着寒意的大笑,「你可以叫的浪一点,也不用怕吵到别人……」 我全身上下的汗毛全竖了起来,脑中只剩一个想法。 逃! 这个变态不会是建纶的……不会是! 「怎么,不想和我去快乐快乐?」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可是通过重重考验才有这个机会的喔!不想把握?」他瞇起眼睛,笑得更加危险了。 「对不起。」我急忙解释,「我以为在聊天室里遇到的是认识的人,所以才出来的,我并不想……」 「只是想聊天?」他的目光明显得温柔下来。 我的警戒心却提得更高了——谁知道有没有诈! 沉吟了一会儿,他说:「好吧,那我们聊一聊……」然后熄火,从机车上走下来。 我只能在心里不住地叫苦。 「怎么,你不想聊是吧?」他往我走近两步。 我机警地退后两步:「我要回家了,改天,我们改天再聊。」 他笑了,指着我手上的安全帽说:「好吧,我可以让你走,不过安全帽必须还给我。」 我一惊,这才注意到他的安全帽的确在我手中,帽带已经被手汗湿得一塌糊涂。 「不想还我,你抢劫啊?」他戏谑地笑着问。 我没有其它选择,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把不属于我的东西交到他手上。 他挥挥手,说了声「再见」。 我没有回礼——谁会想和这个变态「再见」? 我面向他一步一步退后,虽然速度不快,但我不想转身——背后不长眼睛,万一有突发状况的话,反应会慢上半拍。 他紧紧地盯着我,然后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你很聪明,可惜,不是很强壮的样子……」 一阵风扫过,他冲到我面前,硬把我扭过身去。 接着,我的后脑勺狠狠地吃上一记,还来不及感觉到痛楚,视线已经黑了过去…… *** 我作了一场梦。 因为内容实在太荒诞不经,所以我知道是一场梦。 梦中,我的身体不断往上窜,活生生地成为一座人肉火箭。正怀疑失去控制的自己有没有办法停下脚步的时候,突然,我就停住了,戛然而止,甚至没有煞车之类的刺耳声响。于是画面在眼前定格,视线豁然开朗:一眼望不尽的好大好大逛不完的花园、堆积如山的好多好多吃不完的饼干,和一个正向我款款走来的好漂亮、好漂亮,会让人羡慕的不得了的公主。 这里是天堂?我想踏进梦想的领域,却被人猛然拉住。 回头,是建纶。 他看着我,很冷酷很冷酷的笑着:「这里不适合你的……让好帅好帅,一样会让人羡慕的不得了的王子陪你,好不好?」 我该知道这个恶魔不会是建纶的,却没有及时摇头,脚下一空,便连同尖叫声、呼喊声、咒骂声……全被吞噬在无尽的黑暗里,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手指无端的透明、消失,然后是手掌、手腕、手臂…… 在死亡的恐惧完全降临以前,我睁开双眼。 悬吊的点滴,刺鼻难闻的消毒水味,缺少活力的死白色灯光,全把我的联想力引向同一个地方。 医院。 可是,我为什么会在医院? 「醒了,仲霖醒了!孩子的爸,你快点过来啊……仲霖,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是妈。 爸的身影随后出现在视线范围内。 一连见到两张熟悉的面孔,我安心不少,紧绷的肌肉跟着松弛下来。 只是,疑惑依然没有消散…… 「为什么我会在医院?」我开口。我的声音是嘶哑的,彷佛喉咙已经一万年没有派上用场,从里到外整个生锈似的。 「那么晚了,为什么你还出门?」妈不答反问,听得出来她非常不高兴。 「我……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沉默。 平常还自诩为鬼灵精的,到了重要关头,却连个象样的谎言也编不出来……我替自己感到寒心。其实我不喜欢撒谎的,但话说回来,我能说实话吗? 「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问那么多干嘛呢?」爸疼我,赶紧出来打圆场。 「怎么能说没事?」妈不领情,「你看仲霖,都这样子了……」 我全身猛然一震。这样子?我怎么样了? 看着爸的脸色黯淡下来,我有了不好的预感。 稍微清醒以后,我忆起昏倒前和建纶——不!应该说是和一个长得很像建纶的变态——见面,然后……对了,是那个变态把我打晕的! 接下来呢? 想到这里,我的脸色「刷」的一声登时惨白。 我失去意识以后,那个变态可能会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 我颤抖着双唇问:「妈,我是不是被强……被强……」 「对!」 无情的宣判,我好想再次晕过去,醒来以后发现其实是一场梦,但是我偏偏清醒得很。 「你自己也知道啊?」妈咬牙切齿地继续碎念,「还以为你一昏,就什么都随他去了呢!」 我心灰意冷,已经没有理会冷嘲热讽的力气。 「够了!」爸出声制止,「妳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还担心的什么都吃不下去,现在却净说些不中听的话!」 妈一愣,偏过头去的同时眼眶溢出了几滴心疼:「我……唉!」 爸轻轻的叹口气,接着转头对我说:「没事,仲霖,别怕,都过去了。」 怕?我的眼眶的确克制不住的积满泪水,但没有想到爸会这样解读。 有羞辱、有气愤、有委屈……但是没有害怕。 「没事了,醒了就没事了。」爸继续讲,「医生交代说,只要你醒了,就可以办出院手续,不舒服的时候,再回来医院检查就可以了。」 接着,爸递给我一张表,写的是头部外伤患者在家观察时应留意的事项:如果一星期内有大量呕吐、失忆、情绪异常…… 头部外伤?我自嘲地暗笑几声。跟内心的冲击比起来,头部的伤算得了什么? 「对了!」爸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等一下要到警察局做笔录,你先大概想一下事情的经过。」 「你们报案了?」我一时不敢相信我亲耳听到的讯息。 「当然!」爸恨恨地说,「敢碰我儿子,一定不能便宜那个败类!」 所以,爸的确是疼我的,他无法姑息任何对我的伤害。 但是,如果事情闹大了呢?我的脸该往哪里摆? 一剎那,我知道我该害怕什么了…… 「仲霖,你妈讲话是比较不好听,不过她是心疼你才会这样,不要太在意。」回程的车上,爸爱怜的看着妈熟睡的脸庞,有感而发地说着。 我的理智还乱糟糟的,只有「嗯」了一声当作回答。 爸察觉我的异样,关心自然免不了:「怎么了,不舒服吗?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爸继续问。 「接下来要面对的一切……」我连叹气都觉得多余了,恍惚中,世界好像只剩灰、黑、白几种颜色。 「有那么严重吗?」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爸笑了,「所有零用钱都放在皮夹里?」 怎么突然间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我不明所以,但还是诚实的摇摇头:「两、三百元而已。」 「只是小数目,没什么大不了的。钱不够,尽管找爸开口就是了。爸相信你不会乱花。」 「嗯。」我听的莫名其妙。 爸继续说:「不过证件要补办就比较麻烦……去警察局的时候顺便报遗失好了,啊,好像还得登报……」 听着听着,我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颤抖着手探进口袋…… 「我的皮夹呢?」我惊呼出声,「爸,我的皮夹不见了!」 「你被抢了,皮夹当然不在身上。」 「我被抢了?」我在心里不住的叫苦——被打昏、被……然后还被抢? 「嗯,」爸的脸上立即堆满疑惑,「你刚刚不是问过了吗?」 我一愣:「哪有?」 「有,你在医院就问了,那时候是你妈回答的。」 记忆倒带,我仔细回想:那时候我颤抖着问「我是不是被强……」,结果没等我落下尾音,妈就接了口。 这么说,妈以为我问的是「有没有被抢」? 这么说,我只被劫财,没被……劫色? 我顿时兴奋起来:「爸,我……只有被抢而已吗?」 「当然不只……」爸的回答让我全身上下的神经瞬间绷得死紧,「那个败类还把你打昏了,不是吗?」紧接着我大大的松了口气。像是坐云霄飞车一样。 「还有吗?」我继续追问,我想亲耳听到那个变态没有把我…… 「还有什么?」很显然的,爸不懂我的意思。 我皱了眉头。是啊,在一般的情况下,谁会去担心自己的儿子被……呢? 我还在思量该怎么开口,「唧——」的一声,窗外飞逝的景物顿时停了下来。接着,爸从驾驶座回头不断打量着我,紧张地问:「怎么了?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感动,但依然沉默。 爸,我有没有被强暴……天啊!这像是一个正常男孩子会问的问题吗? 「没……没事。」最后我只能这么说。我想我强装出来的笑容一定很僵硬。 「有哪里不舒服要讲啊!」爸揪着脸转过身去,重新发动引擎。 安静再度笼罩在狭窄的车厢里。我看着窗外沉睡的城市,理智不知怎地愈发清醒,突然,一丝疑惑闪过心头…… 「爸,我怎么会在医院?我是说,把我送去医院的是谁?」直觉告诉我,这会是个关键。 「是一个好心人,可惜爸和你妈没能当面谢谢他。」爸说,「我们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先离开了,只留下五万元。」 「五万元?」不是一笔小数目,我没有办法不感到吃惊。 「护士说,这笔钱是那个人留下来好让你挂急诊的……一开始你还是昏迷状态,忘啦?」 「不是忘了,是根本没有意识好不好?」我纠正爸的语病以后,继续问,「可是挂急诊会用到那么多钱吗?」 「五万啊……就算没有健保,也够住上最好的病房了。那时候没有多想,现在……的确挺奇怪的……」 「那个人有没有留下数据、联络方式之类的?」我隐隐觉得事情不太单纯。 「爸和你妈有问过护士。」 「没有?」 「没有。」爸顿了顿,「那个人只跟护士说,是在和平路口附近发现你的。」 和平路口,不就是我和那个变态约定的地点吗?既然是在那附近被发现的……在路口匆匆完事,或是拖到宾馆做完后再拖回去……都不太可能。 我终于克制不住激动——我还是完璧之身! 然而,我的喜悦没有维持太久,便被一阵寒意取代。 把我打昏,却什么都没做?那个变态到底在想什么? 更诡异的是…… 「爸,谁打电话通知你们我在医院?那个『好心人』?」 爸点头。 「可是,」我更疑惑了,「我的皮夹不是被抢了吗?身上应该没有任何证件才对。」 「所以……」爸的眉头逐渐揪紧,显然也感到有些吊诡。 「他怎么知道我是谁,还知道家里的电话,然后打给你们?」 爸沉吟了好一阵子:「先把你妈送回家,她太累了,一定要让她休息一下,然后,不用等到天亮了,我们马上去警察局做笔录。」 在警局做的笔录,我觉得没什么意义。 值班的李警员很尽责地问了不少问题,但是全被我支支吾吾地带过。 关于深夜外出的来龙去脉,我不想说实话,而去掉这一个环节以后,一个接着一个的疑点,使我并没有比其它人多了解多少,因此就什么都没得说了。 「结论就是:罗仲霖先生在晚上十一点多外出吃宵夜的时候,被抢劫并且击昏,后来被好心人送去医院,但是这个好心人也有一点问题……是这样子,没错吧?」李警员说完以后,眼睛直盯着我,像是在征询我的意见。 于是我点头表示同意。 接着李警员转头对爸说:「罗先生,基本上您的孩子提供的线索太少,侦办起来可能会……有些困难。但是警方一定会尽力的。」 爸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点点头。 我猜爸心里想的跟我一样:「话说的好听,办事效率就不见得了……」 「好,这样就可以了。还请你们早点回去休息,毕竟折腾了一个晚上……」李警员的遣词用字非常客气,只是讲着讲着,突然打了一个呵欠。他随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和爸则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搞什么,折腾了一个晚上的人,原来是指他自己啊……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亮的差不多了。 爸说:「打电话请同学帮你请一天假,今天先在家休息,明天再……咦,明天星期五啊,那就请两天假好了。」 「拜托!大家已经在学校了好不好?」我指了指墙上安安稳稳指向七点四十分的挂钟,「等八点十分吧,学校规定风纪股长要在第一节上课前,打电话给没有请假却没去学校的同学,到时候再让我们班的风纪帮忙就好了。」 果然,于芷璇就和报时的布榖鸟一般准时,唯一出纰漏的地方是,我费了好一番唇舌,才让她相信我不是赖床睡过头,而是真的出了事。 一切都打理完毕以后,一夜没睡的我倒进床里,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满脑子充斥着一大堆疑点,却完全无法厘清,这种无力感,很深很深。 一个翻身以后,我想到建纶。 建纶,回台湾了吗? 直觉告诉我:很有可能!否则和我见面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除了相貌相同以外,音色也如出一辙,甚至还拥有我穿制服的照片。 可是,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甚至出手袭击? 再说,建纶在国外的规划有足足一年,但现在才经过三个多月而已,不是吗?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再一个翻身,我更心烦意乱了。 第三次翻身的时候,我灵光一闪,决定下床翻通讯簿找出建纶家的电话号码。 应该是不会有人接电话的,如果建纶和尹伯父都在英国的话。 结果,翻开电话本却扑了个空,这才想到:我没有建纶家的电话号码。 听起来似乎很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想:几乎无时无刻不混在一起,甚至同一张床睡觉、同一张桌子吃饭的人,有事要找,一抬头就看到了——当然不会跟他要电话号码! 正懊恼着,突然又想到:我和建纶读同一所国中,也读同一所国小。 我马上就去翻毕业纪念册。 国中的时候,建纶在隔壁班……我边想,边把通讯簿翻往他们班那一页。 定睛一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尹建纶2976xxxx」。建纶名字后面跟着的,明明就是我家的电话! 这好歹算是种感情的宣誓,如果是平时的我,应该会觉得甜滋滋的吧?但现在的我哪有这个闲功夫,只十万火急地去把尘封 更久的国小毕业纪念册翻出来。 就这样,我查到一组号码。 我迫不及待地拿起电话,一个号码一个号码,2、8、3…… 思绪翻腾,我的手指在按完八个阿拉伯数字后猛然停住。 然后我把话筒挂上,抓了钥匙、拿了电话卡,出门去打楼下不远处的公共电话。 不晓得建纶家的电话有没有安装来电显示的功能。如果有,恐怕在明年以前,不会有人接起从我家拨出去的电话——就算另一端有人。为此,我选择拨打没有来电号码可以显示的公共电话。 拿起话筒,插入电话卡,拨号,「嘟——」声一如预期的响了起来。 说真的,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竟然能那么的冷静理智,在一个早上考虑了千万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以后,查到电话号码,然后站在这里。 姑且说是……天意吧! 我开始真切的祈祷:如果老天爷真的存在的话,不要有人接电话,不要…… 「喂。」听筒那边传来这么一声,同时公共电话响起开始计费的声音。 我呆住了。我没想到真的会有人接,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反应。 「喂?有人吗?」那边的人再问了一次。 回过神,我把那个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很年轻的男孩子,了不起也只有二十多岁,但是,我对这样的音色完全陌生。换句话说,不是建纶,也不是尹伯父。 「喂,你好。请问是不是2839xxxx?」我问。 「是。」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勇敢的说出:「请找尹建纶。」 电话的另一端静了下来,直到我的心脏要蹦出来的前一秒才听到回答。 然而,却是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建……什么的?这里没有这个人。」 「嘎?」惊讶的我不死心的问,「你不是说这里是2839xxxx?」 「可能是你抄错号码了。」 「喔……对不起。」 怅然地挂上电话,失魂落魄地回家,发呆了好一阵子,然后才想到还可以用email联络建纶,或者说,我们之间只剩下这样的联络方式。 我叹口气,打开计算机,给建纶写了封新邮件,里头只有简单的一行字:你真的还在国外吗? 没想到就在寄出的同时,我收到一封新邮件。 寄件者:建纶。 内容一大篇,不外乎是他在那边碰上的新鲜事。 我百般无聊地浏览了几行以后,突然一惊,不是因为信件的内容,而是我在一剎那间明白:建纶此刻正在网络的另一端。 我联络到建纶了! 颤抖着手,我飞快地寄出另一行字:「你是不是回到台湾了?不要骗我。」 没有收信的讯息。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骗我,但是你不能骗我!我那么相信你,你不可以骗我!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回到台湾了?」疯狂地敲下一段话,再度寄出。 我有点后悔没有安装实时通软件,至少对现在的我而言,那玩意儿并不是完全没有用处。 「为什么这么问?」建纶终于回答了,在我第三度敲击着键盘的时候。 我不知道建纶为什么过了那么久才回话,他的打字速度不比我慢。但现在的我分不出心思去计较这种小问题,只忙着把已经出现在屏幕上的十余字全部删除,紧接着打上:「我遇到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觉得那个人就是你。」 「呵呵,你太想我了。日有所思,『日』有所梦——白日梦!我寒假的时候会回去的,这边的寒假很长,而且比台湾早了一个半月,到时候再陪你吧!」 「我是认真的,别跟我扯些有的没有的。」 「怎么了,火气那么大?印象中你应该不会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的,还是……因为我不能搔你痒了?不一定喔!我们不是看过『贞子』的电影吗?从电视里爬出来的那一个……好啦,就此打住!我这边天还没亮呢,讲这个怪阴森的……」 我的感觉只有一个:建纶想把话题扯远! 「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回到台湾就好,是或不是。」这次我特别把字体都增大一倍。 结果,又没有反应了。 「建纶,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就诚实的回答我。」 「建纶,告诉我,一个字或两个字,有,还是没有?你想用阿拉伯数字回答我也可以:1是已经回来了,2是没有。」 「尹建纶,你到底还在不在在线?我要生气啰!」 我反复按着「收信」的功能键,还在思考接下来该用什么句子的时候,终于收到建纶的回音——终于! 「我这边有点事情,下次再聊,掰。」 我完全傻了。 我不想相信自己看到的字句,但揉了好几次眼睛,这几个字还是没有改变的迹象。 最后我只能揪心地承认:这几个字千真万确,我并没有眼花。 可是我真的不能理解:为什么不能简单给我个回答?再怎么忙,简单给我个回答,不行吗? 我颓然倒进床里,不愿意再想这件事。 我怕,再想下去,得到的真相不是我要的。 我怕…… *** 迷迷糊糊地不清楚自己躺了多久,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 是爸把我摇醒的,他温柔地说:「起来吃点东西吧!你午餐没吃,我也没叫你,结果就一直睡到现在。快点起来吃点东西,一直空着肚子对身体不好。」 我在爸的搀扶下起身,或许是睡太久的缘故,只感到无尽的疲倦。 「你的人缘还不错喔,陆续有几个同学打电话来慰问。」爸微笑着,「你得像他们说的,要早日康复才行。」 我很想问「建纶有没有打来」,可是连自己都知道,这样的问题实在蠢得可以。 实在没有其它话想说,我就没有说话。 餐桌上,因为看得出来是特别为我准备的,所以我很不满意。 「为什么是稀饭?我最讨厌稀饭。」我装作喃喃自语的样子,但故意把音量放大。 「想说病人应该吃清淡一点嘛……」爸尴尬地笑着,想是没料到我会有这么大的反弹。 「我是头部的伤,又不是肠胃炎。」 「偶尔改变一下口味也不错啊!」爸兀自强辩,「不要每天都大鱼大肉的……」 「铃——」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爸过去接,我则继续抗议。 「喂,请问找哪位?」 「嗯,我就是。」爸瞪了我一下,示意我闭嘴。 我原本不想善罢罢休的,看着好几盘恶心的酱瓜、菜心、面筋……心里怎么也无法平衡。然而,接下来的对话让我不得不竖起耳朵,自然也放弃了干扰战术。 「李警员啊?你好你好。」 「找到把仲霖送去医院的人了?现在也在警局啊?太好了!」 「不忙不忙!我们现在就过去,一定要当面谢谢他才行。」 「只有十八岁啊!这么小就能见义勇为,真的很不简单!」 「喔?他说跟我们家仲霖认识?」 接着,爸的脸上写满惊讶。 「什么?尹……建纶?」 第四章 意外 建纶回来了? 怎么可能? 正怀疑着,李警员的一句「你们来了」像个开关,那个男孩随即僵硬地转身,礼貌性地说声「罗叔叔好」,然后对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一瞬间天旋地转,我差点站不住脚。 真的是建纶?真的是建纶! 「尹建纶,你明明就回来了,为什么要瞒我?这笔帐我们慢慢算!」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只差没有当场发作而已。 「罗先生,你们真的认识?」李警员笑着问。 「是的。」 「那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李警员接着说,「这足以说明,为什么『好心人』会知道这位罗仲霖先生的身分和贵宅的电话号码。」 「可是,」爸的目光移向建纶,问了一个我也想问的问题,「不是说要去一年吗?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建纶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过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的说:「在那边……适应的不太好……水土不服吧……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爸就决定送我回来了……」 「原来你有这么娇贵啊!」爸伸手爱怜地摸了摸建纶的脑袋。 建纶只是傻笑。 「对了,这是要还给你的!」爸接着掏出一迭钞票,用橡皮筋捆住的,五万元整。 「先解释一下,为什么你有那么多钱再拿会比较好。」我跟着补充。 「那个……原本是要给旅馆的。」建纶答。 「旅馆?」爸不明所以,我也是。 「我已经回来一阵子了,在找到现在租的房子以前,爸安排我住在旅馆。」建纶小小声的说着,还不忘心虚的看了我一眼。 「租房子?你原本住的那一间呢?」我暂且把恩怨放到一旁,打算先澄清疑点。 「租给别人了。」建纶的头霎时垂的更低,「当初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回来……」 「喔。」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笑。 「那……」爸继续问,「为什么要在医院留下那么多钱?」 「你们都不知道那间医院有多可恶!」讲到这里,建纶突然变得气愤,比手画脚的,语气也高亢了不少,「人命关天哪!但那个柜台的护士竟然坚持『没有钱就不能挂急诊』,我已经保证罗叔叔和罗阿姨很快就会来了,不过她说不理就是不理。」 接下来,建纶的气势又整个萎靡下去,显然他自己也觉得荒谬,「我急啦!想到身上有一整迭白花花的钞票,就拿出来往那个护士的脸上摔,说……说:『没关系,我这里有钱可以帮仲霖挂号,请妳帮我办一下手续』……嗯,大概是这样。」 「你讲话哪会那么客气……」我在一旁咕哝,建纶则装作没听到。 「还是要谢谢你啦!」爸说,「幸好你有碰到我们家仲霖,否则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 「不用那么客气啦,感觉好奇怪……」建纶羞赧地搔了搔头。 「那个时候为什么要急着走呢?不想早点看到罗叔叔啊?」爸问。 我心里则升起另一个疑惑,一个很可怕的疑惑:「建纶,你为什么会刚好经过和平路口?」 不早的时间,不热闹的路段,建纶为什么会刚好经过?除非…… 建纶愣了半晌,像是在考虑先回答谁的问题。突然间,一个熟悉的人影莽莽撞撞地闯进警局,天气不热,汗水却湿了他整件衣裳。 是尹伯父,一脸焦急,开口时甚至微微喘着气:「警察先生,不好意思,我是建纶的爸爸。建纶又闯了什么祸?不好意思,我没管好他,可是……请念在这个孩子还小,不好意思……」 尹伯父的态度让在场每个人都紧张起来,李警员连忙挥挥手、笑着上前解释:「尹先生,你想错了,你的孩子很懂事呢,救了一个昏倒在路边的……咦,说不定尹先生也认识呢,你们两家像是有往来的样子……」 尹伯父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到我和爸时虽然一脸讶异,但总算不那么慌张。 「罗先生你好,建纶给你们添麻烦了。」尹伯父边说边伸出右手。 「没有的事!」爸伸手回握,感激地说,「其实,应该是我们要亲自登门道谢才是……」 「唉呀!不敢当不敢当……」 我皱眉。尹伯父客气得过分,看起来像是恨不得和我们家没有交情似的。 建纶也出声抗议:「爸,你怎么就是不相信我?」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也不想想你都做了什么好事……」尹伯父蓦地变脸,露出了我未曾见过的严厉,「刚才弘禧饭店打电话来,说你根本没把房钱缴清,说,怎么回事?」 爸吃了一惊,赶紧替建纶向尹伯父解释。 「讨厌!」建纶低声咒了一声,拉起我的手就要往外走去。 「站住!你要去哪里?」尹伯父大喝。 建纶的脚步却踏得更沉了,拉着我的手也丝毫没有想松开的意思。 「让他们讲讲话有什么关系?」爸帮忙说话,「好一阵子没见面了,两个孩子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呢……」 我和建纶漫无目的地在警察局对面的小公园里闲逛,一开始,没有交流就是我们之间的交流。 「仲霖,你生气了吗?」先打破沉默的是建纶。 「为什么要生气?」我明知故问。 「因为我早就回台湾了,可是却没有告诉你。」 我沉默了好一阵子,叹口气正想开口的时候,建纶突然一把把我拉过去,抱住,很紧很紧地抱住,怕失去一个心爱的玩具似的很紧很紧地抱住。 「对不起,我知道是我不对,但是……仲霖,不要讨厌我好不好?」建纶哀求,「你一直离我好远……路那么窄,只有两个人走,我们靠得近一点,好不好……对不起,我知道是我不好……但是不可以讨厌我……我……我会受不了……」 「没有,我没有讨厌你……」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我应该不留情面地撇过脸去,留建纶一个人好好反省反省才对,可是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软、心疼霎时间冲散了原本的情绪,重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 原本还有其它话想问的……看来时机不太对哪…… 推开建纶的时候,看到他的眼眶红了一圈,此外还拚命地把头仰起四十五度角。 我则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试图转移话题:「你和你爸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要不要我帮你说说好话?」 「没事……」建纶凄楚一笑,一点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我有点慌了,话题继续换:「礼拜六有没有空,来我家陪我吧?不然,礼拜天也可以。」 「不要!」 我呆住,不晓得建纶为什么拒绝的那么干脆。 只见他吐了吐舌头,终于破涕为笑:「我才不要选一天咧,我两天都要陪你……不,我明天就可以去你那里了。」 「神经病!」我也笑了,「不过,明天礼拜五耶,你不用上课吗……咦,你不是说已经回来一阵子了吗?怎么没有来学校上课?」 「你一定又会说我没告诉你很不够意思……」建纶变得支支吾吾,「其实,我转学了。」 「好端端的干嘛转学?」 「让班上同学知道我外强中干,才去没几个月就回来了,不被笑死才怪。」建纶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看起来像是要做出一个笑容,不过却失败了。 说谎? 我马上皱了眉头。 「建纶,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我寒着脸问。 「有……有吗?」建纶一脸心虚。 「你自己知道有没有。」我没好气的说着。 「我下礼拜一才要去新学校上课,所以我明天可以陪你……」建纶扯开话题的技术很不高明,看我用鼻子「哼」了一声,才怅然地补充,「如果你想要我陪的话……」 这段时间以来理不清的疑惑又重新卷上心头,我看着眼前应该熟悉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好陌生、好陌生…… 「建纶,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从同……从聊天室里约出来的网友,就是你,对不对?」 「你要听实话?」建纶问,表情很复杂。 「我要听实话。」我坚决的说。 建纶沉吟了好一阵子:「仲霖,如果说实话可能会让你失去你最心爱的东西,那……你会试着说谎吗?」 「什么意思?」我能感觉到我在发抖。 「……算了,没什么意思,随便问问而已。」建纶抬头看了一下阴霾的夜空,「该回去了,我爸和罗叔叔还在等呢。」 说完,不等我同意,建纶径自回头走去。 我明白建纶的个性,知道再追问也只是浪费唇舌,因此只有沉默。 我们——或者该说是「我和建纶」——就这样,一前一后的,回到警察局。 爸和尹伯父虽然在聊天,但很明显是在等着把我们两个各自拎回家去,我和建纶一踏进警局,他们随即站起身来。 「尹先生,我和仲霖先回去了,有空来我们家坐坐。」爸说。 尹伯父笑着点了点头。 「爸,可不可以……」建纶瞄了我一眼,见我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接着说,「让我今天晚上去陪仲霖,我们……嗯……好久没有见面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建纶,你不要老是麻烦别人。」尹伯父皱眉,看起来不太乐意。 「不会麻烦啦!」建纶转而征求爸的支持,「罗叔叔,我一向很乖的,对不对?」 「怎么能问我?你爸说了算。」爸回答。 「爸,可不可以……」 「不可以!」尹伯父毫不留情地打断建纶还没说完的句子,再开口时似乎强忍着怒气,「你以为仲霖是没有人照顾的孤儿吗?两个男孩子陪来陪去的,像什么话?爸一年跟你见几次面?就没有想过要陪爸!」 我和爸都呆住了。 尹伯父需要动那么大的肝火吗? 「那……明天?后天?大后天?」建纶不死心地做垂死挣扎,「可不可以找一天……只要一天就好!」 「你的功课温习的怎么样了?」尹伯父寒着脸数落,「落后别人三个多月,可是下礼拜一就要上课了,你自己说,你有几天可以看书?」 建纶的表情垮了下来,低着头没再说话。 现场霎时笼罩着一大片低气压,尹伯父歉然地转身对爸和我说:「不好意思,让你们看笑话了……」 爸礼貌性地摇了摇头。 然后,尹伯父回头问建纶:「骑机车来的吗?」 我触电似的全身猛然一震,脑海里浮现和「变态」见面时的情景:他就是骑机车赴约的,亮银色的流线型设计闪着寒冷的光芒…… 看到建纶无声地点了点头,我的思绪缠得更乱了。 「建纶,爸知道你不高兴,不想跟爸一起走,但是十点,最晚十点给我出现在家里。」 「为什么?」建纶用尽力气吼了这么一句,抬头看尹伯父的时候,脸上淌着两行不甘心。 「你知道的。」尹伯父沉吟了半晌,却只说了这四个字。 「我保证只是想跟仲霖当好朋友而已,我保证!」 建纶的咆哮差点把全世界震醒,尹伯父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淡淡地说了句「记得,十点」,然后步出警察局,消失在无尽绝望的夜色中。 李警员摸摸鼻子跟着退场,舞台上剩下我、爸和哭泣的建纶。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爸也是。 「仲霖,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建纶突然没头没脑的丢出这么一句。 「啊?喔,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在慌乱中回答。 「能听到你这么讲,真好!」建纶胡乱地把泪抹一抹,苦涩地笑了,「不能去你家也没什么,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先自动消失一阵子其实没什么不好……可是,呵,竟然哭了,好丢脸……我很久没哭了……」 我对那样的笑靥非常感冒——建纶的笑应该是坏坏的、不受羁绊的、玩世不恭的,不是吗? 为什么从国外回来以后,一切都变了? 为什么? 「现在时间还早,要不要来罗叔叔家休息一下?」爸尽量温柔地说着。 「不用了,」建纶的拒绝像是在赌气,「我还是愈快回去愈好,爸恨不得把我反锁在屋子里呢!」 「你爸其实也是关心你……」爸说。 「我知道。」建纶抢着说,「就这样了,罗叔叔再见;仲霖,掰。」 没有人知道该怎么留住建纶,建纶就这样离开了。 *** 接下来三天,半点建纶的消息都没有。 要不是一幕接着一幕的真实让人惊心,我会以为自己只是作了一场梦,建纶只是在梦里来去,如此而已。 话说回来,经过几天细想,我愈来愈觉得不对劲:尹伯父似乎不希望建纶和我走的太近,为什么? 尹伯父对我的印象一直都很不错,因此与我有关的因素可以率先排除。于是,毫无疑问的,问题出在建纶身上,应该是建纶和尹伯父之间有什么「误会」——之所以认为是「误会」,是因为我知道建纶不是会惹事生非的人,虽然调皮,但是只「欺负」过我而已…… 再配合「建纶回国以后一切都变得很不寻常」这条线索来推测,就可以轻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建纶在英国经历了「某件事」,和尹伯父产生了「误会」。 但是,是什么事呢?从「建纶连我都要瞒」这点来看,绝不是「水土不服」那么简单…… 究竟会是什么? 进展就到这里,接下来我无能为力。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要当福尔摩斯,因此不曾在串联线索的能力上多下功夫,光是以上粗略的推理就已经死掉我不计其数的脑细胞。 我当然想过可以向爸「求救」,但爸只是叫我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不要去管「别人」的家务事,那个词——别人——深深击痛了我。 有着深厚交情的建纶,终究只能算是「别人」……不是「自己人」? 整整三天,我都在扮演傻瓜的角色,一直到星期天太阳下山以后,都还没放弃「建纶会打电话来」的希望。电话响起的次数不少,不过多半是找爸妈的,或者是其它同学的来电。 总之,没有建纶的消息。 昨晚突然间耐心尽失的时候,还是爸硬把我架开才让电话免去反璞归真——还原成零件——的命运。 我怎么可能不发狂呢?建纶还欠我一个解释,怎么可以自己躲起来? 睡前,我又发了一封email给建纶。虽然已经寄出不下十封,内容也大同小异,但我就是想写。 「告诉我你现在的电话地址。」 「如果你爸阻挠,想办法联络我。」 「我等的很心急,尽快回信。」 建纶已经从国外回来,我们的联系却依然那么薄弱,不禁有种「今夕是何夕」的茫然。 想我和建纶最热络的时候,结伴上下学就不用说了,厕所要一起去,在外头吃饭时也总是点超大分量的,然后两个人紧挨着吃同一碗…… 唉!难道只能成为过去式了吗? 现在,建纶连告诉我实话都不敢——那封建纶最后一次寄来的、捏造出来的、在台湾写的「留学生活近况」,我一想到就觉得心酸。虽然写的生动逗趣,可以想见建纶花了不少心血,但是我怎么笑得出来?他的出发点,是欺骗! 我自问:我生气吗? 然后我觉得懊恼,因为,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我应该要生气的,连最基本的真诚都无法掌握,算什么朋友?可是我清楚:只要建纶看起来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的重话就不会出口;然后,一个人独处时又开始自怨自艾…… 真的很没用,我承认。 和计算机屏幕互瞪十分钟,确认没有建纶寄来的邮件以后,我无力的叹口气,选择上床睡觉。 不然还能怎么办?无计可施了。 明天是星期一,还得养精蓄锐准备上课呢!爸看我没有异状,肯定不会让我继续请假的,再说,高三生实在不能太松懈。 思绪一转,我又想到:这几天发生的事那么多那么复杂,如果同学问起,该怎么解释? 唉!如果我能解释就好了。 *** 「仲霖,不能拿全勤不会太难过吧?」 「仲霖,真的不是感冒啊?我还以为……」 「仲霖,被抢多少?三千?五千?」 隔天,我一踏进教室,就被同学们团团围住,问句多到我不晓得该从哪一个先回答。 前所未有的热情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新闻报导中时常出现的情景:记者如潮水般汹涌而去,被淹没在中心的人一脸痛楚,只差没当场喊救命而已。 可是,奇怪了,我的人缘真的有那么好吗? 「对了,你不在的时候,有一个帅哥来找你喔!」一个女孩暧昧的笑着,彷佛有感染力似的,周遭的女孩们跟着傻笑起来。 我马上就明白了:拥有超人气的恐怕不是自己,而是…… 「他真的很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好美型好美型喔!」 「其实他和仲霖长得有点像耶!嗯……把仲霖的脸蛋美化百分之三十,大概就是他的样子了……」 「仲霖才比不上他咧,他那么有钱!」 「哎哟,不知道仲霖会不会把他介绍给我们认识?」 …… 话题理所当然地愈扯愈远(或者该说是:逐渐导回『正题』上),女孩子们愈笑愈放肆,男孩子们无趣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失宠的我则用了比想象中还要少的力气便「突破重围」,因此多少有些失落。 「真受不了!」于芷璇不知何时跟了上来,直帮我抱不平,「好几天没来学校的到底是谁啊?」 「算了啦,帅哥比较重要嘛!」我无奈地耸了耸肩。 「干嘛?把自己说的像是超级大丑男一样……」于芷璇忍不住笑了。 接着,她无预警地变了一个表情:「那个人也有来找尹建纶耶!我们跟他说尹建纶已经出国的时候,他不但不相信,还一直说什么『他已经回来了』……总之,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一整天,心神不宁。 建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已经回国的事实——对,任何人!他连我都要瞒了,为什么还会有其它人知道?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知道? 「下面这个类题,」老师重重的咳了两声,「请罗仲霖同学上来示范一下。」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我不禁吓了一大跳,思绪因而猛然回到现实。抬头瞄几眼老师的板书,惊觉自己「进度落后」,这才赶紧翻到下一页。不翻还好,这一翻却让自己显得更狼狈了。 「快点上来,」老师催促着,「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我犹豫着站起身来,但始终没有踏出步伐——愣在讲台上,更难堪! 「老师,这一题我想练习看看。」于芷璇举手,然后站起来说,「可以让我代替罗仲霖吗?」 全班不约而同地「喔——」了好长一声,看来我和于芷璇的暧昧会再度成为热门话题。 「呵呵,好热心啊!」老师的笑声此刻异常刺耳,「可是这一题并不难,我想罗仲霖同学会想自己发挥的,是吧?」 我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想说,只能任由热热辣辣的感觉,从耳根子蔓延至整个脸庞。 「虽然是基本题,但是罗仲霖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上课了,进度比我们落后一些,我想他应该解不出来。」于芷璇帮我的尴尬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 同学们闹得更凶了,鬼叫鬼叫声不断,「鹣鲽情深」、「女英雄救美」等乱七八糟的词语也纷纷出笼。 「好了,安静,安静!」老师勉强压制住同学们的骚动,然后转头对于于芷璇说,「妳就上来试试吧!」 我看着于芷璇写下的极其简单的算式,不由得一阵惭愧。题目的确不难,却更突显出老师要表达的「警告」的涵义。 于芷璇从讲台上翩翩走下时,我给了她一个感激涕零的眼神,她则用嘴型示意我「专心」。 不想辜负于芷璇好意的我坐下以后,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努力不去想其它「无关紧要」的事,努力告诉自己胡思乱想是没有用的,努力…… 于是,一整天便在无数个「努力」中度过,虽然没再出糗,可是,无庸置疑的,我的心情一直很糟。 下午五点开始,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时间供学生外出吃饭。我实在没什么食欲,交代完一个还算要好的同学帮我随便带两个面包回来以后,便独自趴在桌上,休息。 脑袋已经要爆炸了,现在的我,只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万万没有料到,连安静都变成一种奢求了。没几分钟,一大群应该已经在享用晚餐的同学全冲了回来,二话不说拉起我就要往外走。 「喂,干嘛?要带我去哪里?」我问,我当然有权利问,还有同学们脸上的无尽的兴奋……说不好奇是骗人的。 「出现了啦!那个人又出现了!」 「刚才没仔细看,还以为是你耶,你们真的长得有点像。」 「会不会来认亲的啊?他搞不好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喔……天啊!怎么那么像连续剧?」…… 在每个人都抢着说上一句的情况下,我没有插话的余地,但脑筋一转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知道建纶已经回到台湾的帅哥,又来找我了,是吗? 也好,就听听看他想跟我说什么。 我的从容反倒成了罪恶,每一个人都在催促我「快一点」,像是等不及要看一场精采好戏。 被推挤着来到校门口,我一眼就看到那个女同学们争相尖叫的对象——的确是个很俊美的男孩子,加上一身的白色打扮,更给人一种潇洒飘逸的感觉。乍看之下,我们两个的轮廓是有些相似,但可能是自己对自己的脸孔比较熟悉的缘故,看第二遍时便不觉得像。 看样子,他也认出我了,挺着胸膛往我的方向走来。 我顿时感受到一股极度自信带来的自傲的压迫,不知道同学们是不是也这样想,只见大伙儿默契十足的往两旁退开。 就这样,我被孤立了,不太好受。 那个男孩的脚步,理所当然地在我面前定格,开口的时候,全世界配合着安静下来,像是丝毫不敢亵渎他的尊贵似的,我因此清清楚楚地听到他吐出的每一个没染上半点尘埃的字:「你好,罗、仲、霖。」 「你好。」我觉得有些别扭。他的问好不像是问好,我能轻易地感受到他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不友善——甚至精确一点的说,敌意。 「你可以叫我jeremy。」他接着给了一个和散发出的危险气质相配的轻蔑的笑,「有人说我们长得很像,可是今天看你的脸,我真的觉得……唉,失望!」刻意忽视我脸上的不快,jeremy自顾我地继续说,「我不认为你有哪里可以比得上我,你说呢?」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要不是想维持最基本的礼貌,要不是想听听看他究竟能吐出什么象牙,要不是心里存在着始终没有获得解答的疑惑,这个人、这种态度、这样的句子,我不可能委屈自己多听几句。 「呵呵,你就不想找我吗?」jeremy用一种观赏稀有保育类动物的无礼的眼光,边仔细打量着我边说,「还是……我先问你,你知不知道galen已经回来了?」 galen是建纶的英文名字,我皱眉,然后点头。 「galen没告诉你为什么被退学吗?」jeremy一直是笑着的,如果把这一段互动录下来做消音处理,不知情的人光看他的表情,一定会误以为我们相谈甚欢。 「水土不服。」我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虽然我到现在只答了一个问题。 「嗯……很好的理由,不过,不是真的。」 尽管自己已经有了相同的结论,但听到jeremy这么说,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 「我是galen被退学的理由;从另一方面来说,galen是我被退学的理由……」jeremy百般得意地递出一张名片,「你的表情很有趣呢!看样子是不想听我说……没关系,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话,随时可以联络我。」顿了顿,jeremy笑得更放肆了,「当然,如果你选择活在自己的童话里面,我也不会有意见!」 我胡乱地把名片塞进口袋,心里只想着快点结束这次谈话。 没什么好说的了,这家伙不知道是从哪个疯人院跑出来的。 「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jeremy问,依然是笑容可掬。 我皱着眉摇头。 「我有。我要说最后一句,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句,听清楚了。」jeremy慢调斯理的、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清楚地说着,「galen、是、我、的!」 神经病! 我直接转身,这是让jeremy消失在视线内最快的方法。 班上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骚动,或者该说是「暴动」了。 连瞎了眼的人都能「看」出jeremy是以情敌的身分前来挑衅的,好在没有人知道galen是何方神圣,否则事情会更难收拾——「会更难收拾」的意思是:事情已经很难收拾了! 我前前后后数不清被多少人问过多少次「要怎么对于芷璇交代」之类的问题,而且不管做出怎样的响应,都会出现跟我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的解读。于芷璇那边的「人气」也始终高居不下,想必她和我一样无奈。 最夸张的是,我听到好几个花痴讨论jeremy时,竟然是这样说的…… 「哎哟,好帅喔!怎么办,我觉得我已经爱上他了!」 「我发现他一直在瞄我耶!好讨厌喔,把我整颗心都带走了……」 「罗仲霖应该会把他介绍给我们认识吗?」 我极力克制着,才没亲手毁掉自己在班上建立起来的好好先生的形象。 六点,晚自习开始,但「动乱」还舍不得结束。 于芷璇根本控制不了整个场面,想好言相劝却没人理会,想厉声怒吼却提不起威严,徒然招来更多的嬉笑,「哎哟,于芷璇生气了耶!我还以为她是没有脾气的,谁知道……唉,爱情喔……」 大家是想「好过一点」才选于芷璇当风纪股长的,我当时还兴高采烈的投下赞成票呢……这是不是就叫做「自作自受」? 直到教官前来「镇压」,足足实施了二十多分钟的精神讲话,班上才归于平静。 然而,我的心还没有。 周遭的喧嚣平息下来以后,我的心思顿时清明起来。 我诚实地面对自己,然后我清楚地知道,我满脑子都是建纶和jeremy的身影。以前还想说,能和建纶当一辈子的朋友就足够了,但事实上,哪有那么容易满足?jeremy一句「galen是我的」,把我本来就不平静的心池搅得更波涛汹涌了,我忍不住猜疑,我不由自主地嫉妒,我差点就失去理智发疯抓狂! 其实,我很想把jeremy这样一个连认识都谈不上的人说的话,完全从记忆里delete掉,但是我没办法;尤其是在建纶失去联络,我没有人可以「确认」的这个时候…… 漫长的晚自习的三个小时里面到底读了什么,全然没有印象。只知道自己是用最快的速度飞回家,用最快的速度写了一封连自己都不一定看得懂的email,然后想用最快的速度,把我的混乱透过网络投递出去。 突然间,世界静止了,在我注意到信箱里多了一封新邮件的时候。 主旨是「别太想我:)」,寄件人是……建纶! 连吃惊都显得浪费时间了,我的左手按住左胸口,像是在防范有什么东西会突然跳出来似的,右手则尽可能快速的展开信件——因为激动,屏幕上的鼠标不住地跳跃,我连按好几次左键才抓到目标,enter! 「2273xxxx,台北县新庄市……瞧你急的咧,我这不是把电话、地址双手奉上了吗?哈哈,不要太想我啦!我爸只能在台湾待一个礼拜,到时候我就可以溜去看你了。我那天的样子一定吓到你了,对不对?我没事的,不准担心我喔!高三的课业还真不是普通的重,『一起』加油吧——虽然我的人不在你身边,但别忘了,我的心一直与你同在的。天啊!会不会写的太肉麻了?!晚上没有『正牌抱枕』的日子已经快四个月了,我一直睡得很不安稳,真糟糕。你说,应该要怎么办呢?嘿嘿……」 我呆了好一会儿,然后觉得生气。我在这边快闷出病来了,建纶怎么可以那么悠哉? 写好的信也不寄了,直接打电话比较快。 我疯狂地拨着刚知道的电话号码,急切地数着「嘟——」一声、「嘟——」两声、「嘟——」三声……每一声竟然都有天长地久那么长! 终于,在「嘟——」声第五次响起的时候,电话接通了,等不及对方先开口,我抢着说:「喂,建纶?」 事实证明,这样的举动完全是个错误,是老天爷给没耐心的人的一种惩罚。 「仲霖吗?建纶不在。」尹伯父接的电话。 「怎么可能不在?快十点了,建纶不会在外游荡的。」 「尹伯父说的话你不相信吗?」 「对,我不相信!」我急了,顾不得礼貌,「因为是我打的电话,所以建纶不在,是不是?」 尹伯父并没有驳斥我的推论,只说:「仲霖啊!你们先……一阵子不要联络好不好,尹伯父希望建纶能专心读书。」 「有我在,建纶不能专心读书,尹伯父的意思是这样吗?」我反问。 「没错!」尹伯父给了一个很无情的答案,或许是想说已经撕破脸了,再开口时语气就没之前那么温顺,「建纶整天都想着要找你,难道是一起去图书馆吗?还不是打打闹闹的,不象话!」 不象话?我被这样一个强烈的形容词震慑住了。我们两个不是从小「不象话」到现在的吗? 「仲霖啊,你跟建纶都长大了,学着有各自的生活会比较好。」接着,尹伯父语气一软,「你是怎么知道这支电话的,尹伯父不会追究,你不要再打过来就好了。」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很明显的,尹伯父要我跟建纶断得一乾二净,最好连朋友都别做……为什么? 突然,我想到「真相」——jeremy说的建纶被退学的「真相」。我不确定「真相」和尹伯父对我态度的改变是否有着关联,但无庸置疑的,尹伯父一定知道建纶提早回国的原因,而我……可以「问」…… 「尹伯父,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嗯……可以。」尹伯父犹豫了很久,答的很勉强。 「建纶不是说要留在英国一年吗,为什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嗯……这个……他没有跟你说吗?」 「他跟我说是因为跟同学打架,而那个同学很有来头的关系,所以他被退学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气,来维持我说谎时需要的能量,「我不信。我不觉得建纶会闹事。」 「嗯……尹伯父一开始也不信,可能是……一时冲动吧,年轻人就是这样,血气方刚的……没关系,事情都过去了,不要想太多……」 我觉得晕眩,恍惚中挂了电话,然后开始恨这个世界。 我当然恨,从头到尾没有半个人愿意跟我说真话! 我把口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丢,钥匙圈、零钱、原子笔……真想把怒气一起抛掉! 突然,一张纸轻飘飘的飞了起来,有别于其它狠狠跌在地上的狼狈,我注意到它。 那是,jeremy给我的名片…… *** 「呵呵,我就知道那张名片会派上用场的。」jeremy的开场白满是嘲讽,我懒得多作响应,直接在他对面的空位坐了下来。 这是间很高档的咖啡厅,我晚自习请假,约了jeremy见面。 我对咖啡没什么兴趣,要不是jeremy坚持,我不可能踏进这种一杯咖啡的标价相当于一顿大餐的「黑店」。好在jeremy承诺帮我付帐,这才让我的心情没有那么糟。 「先生,请问需要什么?」训练有素的女服务生,在我入座没多久便挂着甜美的笑容过来询问,见我对咖啡没什么概念,还利落地递上一张menu,「现在我们有推出『寒冬送暖方案』,可以参考看看。」但我的茫然并没有因此减去半分。 「给他cappino就好了。」jeremy笑着帮我决定。我没有意见,女服务生便退了下去。 「cappino是满平民化的一种,『一般人』的接受度比较高。」jeremy一派轻松地解释着。我不清楚jeremy的话该算是体贴还是另一种贬低,只能沉默。 jeremy接着看了看我身上的制服,又说:「你可以先换件衣服再过来的,我不赶时间。」很显然的,我们校服的设计并没有达到jeremy的审美标准。 我自然而然地注意了一下jeremy的打扮,无法否认的,他的确是一个很会穿衣服的人,一身黑色把体态修饰的更匀称修长,显得神秘而高贵……但我知道,狗仔队跟踪我不是来看服装秀的。 「说重点吧,」我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是来聊天的!」 「那么心急?」jeremy轻蔑地笑了一下,「说重点就说重点,也没什么不好……我先问你,知道galen是同性恋吗?」 第一个问题就把我难倒了!我不认为建纶是,可是心底又有一道不一样的声音…… 我终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应该要大声反驳「建纶才不是gay」,可是也没有。 「很茫然呢!」jeremy悠哉的说,「那我呢,你了解我多少?我是你的情敌……应该看得出来吧?」 我的胃抽痛了一下,皱眉。 「你怎么都不说话呢?我很想跟你好好的认识认识呢!」jeremy笑得更放肆了,「真想知道galen到底看上你哪一点。」 「我们认识快十年了。」我牛头不对马嘴地接着话。 「喔?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是吗?」jeremy挑衅地笑了。 我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我已经在这场舌战中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了,干脆装哑巴。 「我想一下,该怎么讲会比较清楚……」jeremy的笑容随即扭曲,像是掺入了好几许名为嫉妒、不甘、委屈的苦料,「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比不上你——为什么galen喜欢的是你,而我却只是他泄欲的工具!」 「匡啷」一声,还没来得及拿起来的咖啡杯又重重地跌回桌上。我听得很清楚,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你……你说什么?」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我和galen的关系,」jeremy下了结论,「可怜!」 「为什么?」 「嗯?什么为什么?」 「一切!」我连珠炮似的问,「为什么说建纶喜欢我?为什么说你是他泄欲的工具?为什么觉得我可怜?」 「简单来说,建纶对我非常好,我的人……全部都交给他了。」jeremy的笑容又回到脸上,但是这一次笑的很无奈,「后来我才发现,建纶看我的眼神里还藏着别人的影子,原来,我只是别人的替身。」 「那个『别人』……是我?」 「嗯,大概是我们的长相有些相似的缘故。一开始,我当然很生气,不过想一想,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要遇上一个缘分太不容易了……」我不晓得jeremy怎么会直接把我归为「同类」,但我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他讲完,「所以,我不打算放弃,我不会让galen从我手中溜走,也不可能让你抢走他。」 我沉吟了好一阵子,然后淡淡地吐出一句「随便你」。 jeremy的笑靥立即僵住。 「可以告诉我『真相』是什么了吧?」在jeremy眼中,我恐怕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但我不在意,我只说我想说的,「建纶被退学的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喔,我还没说,是吗?」jeremy轻轻地扯了扯嘴角,「我和galen的关系不小心曝光了。虽然两个人都已经成年,在法律上不构成犯罪,但是校方可不这么想,随便安一条『损害校誉』的罪名就把我们扫地出门了。」接着恨恨地补充,「说穿了,就是对同性恋的歧视!这个时代,哼,婚前性行为的少了吗?怎么就不去抓?」 我安静地听完,然后轻声说了句「谢谢」便起身准备离开,尽管飘香的咖啡一口都没尝过。 「我还在想你怎么能那么冷静,」jeremy笑着说,「原来……你不相信?」 「还是谢谢你提供我另一种可能。」我很有风度地说。 jeremy纠正我:「不是『另一种可能』,是『唯一的可能』!」 当真是个疯子!我不以为然地皱了眉头。 「你在想……凭什么要相信我这个陌生人说的话,对不对?」jeremy问,我懒得点头也懒得摇头。 jeremy接着说:「如果没有证据,我是不会说话的。」 我吃了一惊,一时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 「呵呵,有兴趣了吧?」jeremy站起来走到我身旁,咬着我的耳朵说,「galen的右大腿内侧有三颗小黑痣,而且刚好连成一线,很特别的……」不管我的耳根脖子已经满是红潮,jeremy露骨的说:「帮他口交的时候,就会看到了。」 我觉得生气,激动地质问jeremy:「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 jeremy冷冷地笑着:「喔?那我还真要好好问问:你跟galen是什么关系?」 「神经病!」我决定不再理他,直直地往出口的方向走去。 第五章 激动 「仲霖,快点出来吧,我们出去玩一整天,把前几天没玩到的通通补回来!」 「建纶?」我吃了一惊,「你爸肯让你出来了?」 「哈哈哈,不肯又怎么样?他已经在国外啦!这就叫做『天高皇帝远』……」 我这才惊觉尹伯父能留在台湾的一个礼拜,已经在无声无息中流逝了,期待已久的建纶的邀约于是翩然而至。我应该要喜悦的,可是没有,胸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得紧紧的、闷闷的,我因此了解到,jeremy的「胡言乱语」并不是完全没有影响。 「我……今天不太想出门……」我承认,回国后就被谜团包围的建纶让我感到恐惧,接起电话的右手,下意识地把话筒捏得更紧了。 「你就是这样子啦,喜欢赖在家里不喜欢出门,不知道这样会闷出病来吗?我不管,快点出来啦!」 「你怎么那么霸道啊?」我咕哝着。 「哈哈哈,我本来就很霸道,你现在才发现吗?」建纶的语气充满无尽的兴奋,「我已经在你家楼下啰,准备好就下来,不要让我等太久。」 建纶说完后,飞快地挂了电话,不给我提出「申诉」的时间。 我苦笑,但还是简单整理一下,便下楼去了——总比让建纶上来抓人好吧? 「捷运一日游」的点子,是建纶提出来的:买全日票,然后就可以在一天内不限次数地往返各个捷运站。有时候,是建纶一上车就劈头问我「这次要在第几站下车」,更多时候是看到喜欢的站名,便硬拉着我下去走一走、逛一逛。 建纶看起来还是老样子,爱笑、爱玩、爱捉弄我,我却很明显的忧郁许多。穿梭在星期天特有的拥挤人潮中,怕我走丢的建纶,把我的手握得死紧,属于他的温度不断从掌心传递过来,却始终燃不起我心里的热情。 好几次,我觉得自己和建纶变得格格不入,像是时空错乱似的,一切的一切都在往前飞逝,建纶却留在原地,依然是那么邪气的笑容,依然是那么开朗的性格,彷佛这段时间所有的不如意都是子虚乌有,jeremy也是梦里才会出现的…… 于是,建纶和我,脱节了。 建纶不是没有察觉我的异状,他在午餐时间开口问我:「下午的行程还想继续吗?」 我忙着跟盘子内的食物奋斗,只有点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你今天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 「哪有?」我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 「还说没有?」建纶关心地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摇头。 建纶脸上的紧张这才松懈下来,笑着说:「我知道只要是我的意见,你大概都不会反对啦,不过,如果你生病了,还强迫自己陪我出来玩的话,我一定会愧疚而死的!仲霖,你应该不会陷我于不义吧?」 「嗯……不会。」我随口敷衍着。 建纶没再接话,盯着我瞧了好一阵子以后,突然说:「你有心事,对不对?说出来吧,我帮你想办法。」 我愣了一下,很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最后只有摇头。 「最好是没有心事啦!」建纶往我身旁的空位一挪,威胁说,「快讲!不然我要搔你痒了喔!」 我还在犹豫,腰际就被戳了一下。 「说不说?嗯?」建纶笑了,是那个标准的坏坏的笑。 我突然很有感触,开口时忍不住哽咽:「建纶……」 「嗯,我在听。」他的眼神专注而温柔,我看得有些痴了,一时忘了该继续说下去,他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着。 「建纶,你是不是有事情瞒我?」问出口的时候,我的眼睛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酸涩,「你……还是以前的建纶吗?」 建纶被问的不知所措,沉吟了一阵子,才反问说:「你呢?你还是以前的仲霖吗?」 「不是,」我幽幽的说,「我已经变了……」 大概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建纶呆了半晌,然后变得无比激动,猛烈地摇着我的身体说:「不可以,不可以变!我不会变,你……我也不准你变!我们要像以前一样,听到了没有……」 像以前一样……是吗?还有可能吗? 以前的建纶,是我可以看得透、摸得透的。现在呢?建纶的笑容没变,但是给我的感觉变了,像是戴上面具一样,一下子变得好远好不真切,我没办法不害怕…… 眼泪,不争气地溢了出来。 我说我累了,于是建纶取消了下午的行程,带我到他新家休息。 「新家」位于郊区,远离尘嚣的景致自有一番清新,但我无心观赏,拒绝了建纶提出的到附近走走的提议,只一头栽进他的被窝里,永远不想起身——床单、棉被、枕头,连空气中都有淡淡的建纶的味道,如果能一辈子睡在这里,那该有多好…… 我随即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自嘲地笑了笑。 「真受不了你,睡猪!」建纶虽然嘴里这么说,脚步却毫不犹豫地迈向窗边,拉了窗帘,帮我遮去已过正午却还算耀眼的阳光。 他在我身边躺下的时候,我问:「你跟你爸一起睡?」 「怎么可能?爸有他自己的房间。」 「那为什么要买双人床?你会滚下床吗?」 「才不会。」建纶坏坏地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今天派上用场的。」说完,手就要伸过来把我圈在怀里。 我没有抵抗,他的手反而硬生生地在空中停住。 「算了,」建纶叹口气说,「就让你好好休息吧!」 我安静地阖上眼睛,建纶的声音则有一句没一句地飘过来:「你都睡得怎么样?我是睡得很差啦……换过不知道多少个抱枕了,每一个都很不满意……你以后可以搬来我这里睡吗?我好想象以前一样抱着你睡……不过我不能过去你那里,因为我爸每天早上六点和晚上十点都会打一通电话,确认我有没有在家…… 「好过分对不对?把自己的儿子当贼一样……我已经两、三个月没有人陪着一起睡了,你一定要答应我这个『小小的』请求喔……」 建纶的声音愈来愈微弱,终至消失。我睁开眼,建纶漂亮的睫毛已经盖上,看起来已经入眠。 跟建纶恰好相反的,我愈来愈清醒了。 当建纶说到「换过不知道多少个抱枕」的时候,我忍不住猜测jeremy是不是他的抱枕之一;当建纶说到「我爸每天早上六点和晚上十点,都会打一通电话,确认我有没有在家」的时候,我开始揣测尹伯父这么做的理由;当建纶说到「已经两、三个月没有人陪着一起睡」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这一阵子发生的事太多太多,我不想相信jeremy,但和我素昧平生的他,哪有说谎的必要? 其实,我也考虑过这样的可能:大伙儿去公共澡堂或温泉之类的地方,那裸裎相见就没什么了不起。 不过,特别去注意别人大腿内侧……怎么说都有点诡异…… 辗转反侧了好一阵子,最后,我决定先看看小黑痣的位置离重点部位有多近,然后再下定论。 是很冒险,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了,再这样一个人胡思乱想下去,我一定会疯掉! 安静地等了十分钟,确定建纶的呼吸一直很均匀以后,我开始动手…… 虽然建纶采取的是仰睡的姿势,「难度」已经大幅降低,但眼前那条超合身的牛仔裤,我解开裤头、拉下拉炼,再来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苦思了好一会儿,突然有个疯狂的想法:使力把建纶的牛仔裤一次拉到膝盖,然后在他迷迷糊糊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褪下内裤…… 不过这终究只是个想法,我没有付诸行动的勇气。这么大的动作,不把建纶惊醒才怪!到时候我要怎么解释?哈哈,玩玩而已,别在意?太荒谬了!如果建纶反过来要跟我「玩玩」,然后也叫我别在意,那我要怎么收拾? 无计可施的我最后轻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开始动手帮建纶把裤子穿回去——其实也只是拉上拉炼,再扣上裤头的扣环而已。 就安分地睡个午觉吧……不然还能怎么办? 拉炼拉到一半,突然视线范围内出现第三只手,紧接着,我的右手手腕被牢牢扣住。 我吃了一惊,抬头,只见建纶痞子般坏笑着坐起身来,挑着眉毛质问:「不是要脱我的裤子吗?怎么,放弃了?」 「哪有?」我下意识的抵赖着,尽管手腕上传来的力道,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抵赖无效」。 建纶沉默了一会儿,眼神忽地转为温柔:「仲霖,我……我喜欢你,不只是朋友的那种喜欢。」 我吓呆了,不清楚建纶为什么突然表白。 「只要你也说喜欢我,我整个人就交给你……」建纶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眼里闪着期待的光芒,「到时候,你要脱衣服脱裤子还是脱什么的,我通通没有意见。」 我的脸霎时间热了起来,急忙澄清:「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偷看……」 「喔?那你是怕我穿着长裤太热啰?」 「我……我是想看……想看看你右大腿内侧有没有三颗连成一线的小黑痣……」顿了一下,我硬着头皮说,「如果有……那jeremy说的就是真的……」 建纶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无限紧张地问:「你怎么会知道jeremy?你跟他怎么认识的?」 看样子,jeremy说的八成是实话。 我觉得晕眩。 「回答我!你跟jeremy是怎么认识的?」建纶怒吼。 「谈不上认识,我们只见过两次面。」 「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你们之间有非比寻常的关系……他的证据是……你右大腿内侧有三颗小黑痣,连成一排的……」 建纶的脸色愈来愈灰暗,我的心愈来愈痛。 「你……你怎么会相信他说的呢?」建纶的眉头愈揪愈紧,「才见过两次面而已……」 「我是不想相信,但是……你提前回台湾的理由到底是什么?你、你爸、jeremy,三个人就有三种版本……」 「我一开始是骗你的!」建纶抢着说,「我知道我爸跟你说了,我……我一开始不希望你知道,我跟别人打架。」 「真的吗?」我认真地问。 「真的。」建纶不但回答的有气无力,还低下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脱裤子吧!」我狠下心肠说,「这样比较快。」 「什么意思?」建纶面如死灰地问。 「看那三颗小黑痣存不存在……想证明jeremy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没有更快的方法了,不是吗?」 建纶没有动作,只是满脸痛楚。我伸手去拉他的裤子,他发了疯似的乱吼乱叫,像是拼了命要守护一件价值不菲的绝世宝藏似的。 「不用脱了,」我苦笑,「你的表情反应和行为举止,已经是最好的证明了。」 建纶紧抿着唇,不肯说任何一句话。 「我从聊天室里约出来的人其实就是你,对吧?」我接着问,「为什么要把我打昏,然后装成抢劫的样子?」 建纶的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却还是没有声音。 「尹建纶,到现在你还不肯告诉我实话吗?」我的声音忍不住大了起来,「就算真的跟别人发生关系了又怎么样?你……」 「什么怎么样!」建纶插话,「我知道你会讨厌我,我怕你会讨厌我……」 「我更讨厌别人说谎!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为什么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瞒我、怎么骗我?为什么不说真话、不诚实面对自己做过的事?」我咬着牙心痛地说,「因为喜欢所以欺骗?不必了,你的心意我承受不起!」 建纶苍白着脸呆了半晌,痛苦的说:「对不起……如果我现在说真话,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我不敢保证。我受到的冲击太大了,甚至到现在还在颤抖。 建纶继续说:「没错,那个『寻找我要的』,是我。我不搞一夜情的,也不曾和网友见面,上聊天室只是打发时间而已,那一次见面纯属意外,我没料到真的会遇见你。 「一开始,我的心都碎了,我以为你是那种人尽可夫的货色,后来我才发现不是这样的。你知道我有多兴奋吗?你也是同性恋,我们之间是有可能的!你都不知道安全帽底下的我的表情,又哭又笑又要压抑着…… 「之所以把你打昏,是因为想隐瞒我回国的事实——我当然不能让你知道我和jeremy的那一段荒唐。因此我把机车卖了,编好整套的谎话,想好全部的对策…… 「我很痛苦,但是我都用笑脸出现在你面前,为什么?因为你,我不想失去你啊!我的付出那么多,难道还不能拥有你吗?你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你用错了方法。」我冷冷地打断了建纶愈来愈大声的咆哮。已经没有听下去的必要了。 「真相」的确很残酷,我以为我会流泪,但是没有。 就像jeremy暗示的,活在捏造的美丽童话中,才是真正的可悲…… 我站起身想离开这个地方,建纶见状马上挡住我的去路,哭丧着脸问:「你要去哪?」 「回家。」我淡淡地说。 「我们……真的没有可能了吗?」建纶颤抖着声音问。 「我想你应该一个人冷静一下。」 「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建纶的嘴角突然扬起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诡异的弧度,「哼!如果我说,我不想冷静呢?」 我还来不及感到恐惧,就被一把推到床上。 「我不想失去你,我也不能失去你……想走,你以为你走得了吗?」 建纶往床上压来,骇人的表情在视线内整个膨胀…… 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那虽然是建纶的五官,但是看起来相当陌生。 我那天穿的是很合身的t-shirt,建纶却没费多少力气就把我的上衣褪去,我因此明白了两个人实力的差距,没有多作挣扎。 不是真的想坐以待毙,我在赌,用我和建纶十年来的相处作为赌注。 我押对了。 建纶的动作愈来愈慢,终于,在我只剩最后一条底线的时候,他停下来问:「为什么……不反抗?」 那时候我说:「我知道……你不会希望我恨你……」 建纶的泪水马上溃堤,硬是压抑着不哭出声音,却还是忍不住抽泣。 然后建纶开始笨拙地帮我把衣服裤子套回原位,他非常慌乱,完全是在帮倒忙,却坚持不肯罢手。 最后,建纶摇尾乞怜似的问我:「我还有资格……继续当你的朋友吗?」 那时候我只是微笑,没有大声给个肯定的回答,现在我很后悔…… *** 「罗仲霖,快点吃啦!面都凉了。」 同桌吃饭的另一个同学附和:「最近教官抓得比较严,一定要六点钟晚自习开始前进校门,就别拖拖拉拉的了。」 还是于芷璇细心,细声的问:「怎么,有心事吗?」 我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说:「没什么……又下雨,觉得很烦。」 「冬天的台北就是这样啊!」一个女同学笑着说,「你等一下可以跟于芷璇在雨中漫步,多浪漫啊!有什么不好?」 我只给了个微笑,并没有多作辩解——我不想愈描愈黑。 突然,窗外出现两个孩子的身影,一男一女,大概只有国小吧,男孩子明明在发抖,却还是脱下外套给女孩子遮雨。 傻瓜!我先是这么想,然后发觉此情此景怎么异常熟悉…… 好像……曾经也有个傻瓜,为我做出这样的傻事呢……那个傻瓜还因此发烧躺了整整一个礼拜…… 建纶……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我拿伞冲了出去,跑到那两个孩子面前。 「这把伞送给你们。」我笑着对男孩子说。 「为什么?」男孩子的戒心很强,犹豫着不肯接受。 「拿着吧,淋湿了不好……外套快穿上,别着凉了!」我把伞硬塞给他,不等他拒绝,便快步跑回温暖的简餐店里。 回头时刚好对上那两个孩子感激的眼神,还有那个嘴型,我知道他们说的是「谢谢」。 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我突然很有感触。 曾经有两个相依偎的男孩,后来……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回到座位的时候身上湿了一大片,很冷,但眼窝附近是热的。 「耍心机喔!想跟于芷璇雨中漫步,也不用把伞送人吧?」 「你管那么多干嘛?他们鹣鲽情深嘛!」 「好嫉妒唷!真想找个人来爱……」 大伙儿一如往常地哄笑着,于芷璇红着脸辩解,我则置身事外,彷佛说的尽是与我不相干的题材。 真要说有什么吸引我注意力的,大概是简餐店空气中飘扬的音符吧…… 后来 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 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本该感到舒服的歌声,如今只让人觉得全身都不对劲,我闭上眼,逃避般地不想从歌词的意境中多作其它联想,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飞回那个下午…… 「我会等你打电话来,听你说『我原谅你』……」建纶哭喊着,那是我离开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从建纶能够及时「踩住煞车」来看,我知道他真的非常爱我。 我应该主动打电话过去的,建纶……可能想打来,却不敢打……可是……我要怎么开口呢…… 这么延宕下来,竟然就过了一个月。 一个月以后,电话另一头响应我的只有冰冷的女声:「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您查明后再拨。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您查明后再拨。对不起……」 第六章 另外 「我会等你打电话来,听你说『我原谅你』……」我哭喊着,那是仲霖离开前,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从我能够及时「踩住煞车」来看,我知道我真的非常爱他。 我应该主动打电话过去的,仲霖……可能想打来,却不敢打……可是……我要怎么开口呢…… 这么延宕下来,竟然就过了一个月。 一个月以后,我搬回那个好几年来没住过几次的「老家」。 「新家」的环境很幽静,风景又优美,当度假胜地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如果要上下学就不太方便。当初为了「瞒一年」,特别找了个和市区有点距离的所在,交通马上就是个问题,尤其是在我不听劝的卖掉机车以后…… 跟爸租房子的年轻人一开始大声小声的,说什么一定要按照契约租满一年。这样的举动其实不难理解:因为房租便宜——爸不缺钱,把房子租出去,只是不想积灰尘而已,所以租金收得不多。 后来,爸说「三个多月的房租全免」以后,那年轻人的态度马上一百八十度转变,鞠躬哈腰连声称是,高兴得手足舞蹈,只差没放鞭炮而已。 其实,爸不是马上就答应我搬回「老家」的决定——「老家」和仲霖家只隔半条街,爸以为我是想借机增加和仲霖接触的机会,所以当然不肯答应。不管是仲霖还是「那个和仲霖长得很像的人」,爸都希望我能离多远就离多远。「那个和仲霖长得很像的人」就别提了,他把我害得那么惨…… 至于为什么要阻止我和仲霖的往来,我是后来才慢慢清楚爸的想法。 爸以为,他唯一的儿子会成为同性恋,都是「仲霖害的」,只要「隔离」一段时间,就会「理所当然」的变回「正常人」。我不想多作辩解,我知道,爸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爸上个月中回来一天,看了我一眼以后就答应我可以搬回去,我猜大概是万念俱灰的表情让爸相信我和仲霖没有希望了。 其实我自己也这么相信。 过去一个月来,我只要是在家里的时间,就一定会守在电话前,深怕漏掉任何可能错过的声响,但是,除了早上六点和晚上十点那两通以外,电话只有发挥装饰的功能。 我可以自己打过去?是啊!我可以自己打过去。我和仲霖到现在差不多认识十年了,仲霖应该不至于不接我的电话。 但是如果仅仅因为这个原因,我会更难受,我不是在乞讨,我也不想逼他……如果仲霖没有主动联络我的欲望,我不想打过去。 电子信箱很久没有新邮件了。 我没有使用电子信箱的习惯,会申请这个玩意儿,完全是之前想说「到了英国以后还可以跟仲霖联络」,因此我的联络人只有仲霖一个。 仲霖寄来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舍不得删,上个礼拜却突然全部不见,我打电话去问客服人员,才知道留在信箱里的邮件有一定的保存期限,为了这件事,我难过好久好久…… 我不喜欢看电视,不喜欢玩计算机——每次开计算机就会想到那个苦思「生活近况」该怎么写的自己的影子……怎么能不黯然神伤?我喜欢做的事,只有聊天,或者更精确的讲,跟仲霖聊天……唉!现在每个晚上都闲得慌,想早点睡又睡不着…… 这是不知道第几次看着桌垫下压着的照片发呆了……照片是前阵子整理书桌的时候意外发现的,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塞了几本相本到抽屉的最里面。照片里的我矮矮小小的,满脸稚气,应该是国小时拍的。里头有一张,让我看了以后眼睛直发亮,顾不得已经泛黄,硬是要求相片馆的人帮忙护贝,然后压在书桌的桌垫底下。 照片里,我和仲霖站在水池边,我的手从后面搂住他,两片唇离他的脸颊非常近,仲霖没有挣扎也没有脸红扭捏,而是笑得很开心很开心…… 曾经有两个相依偎的男孩,后来……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 在新学校的生活,很不能适应。 高三,班上各同学的「势力范围」大概都划分清楚了,我这个新来的没地方可以安插。 没差,一个人没什么不好,自在的很。 而且,交朋友有什么好?我觉得所谓的友情真的非常脆弱。 想到这里,我的心隐隐作痛…… 「那位新来的同学,请上来解这个例题。」听到讲台上的老师这么说,我回到现实。班上三十几道目光同时往我的方向射来,我知道我又分心了。 唉!我忍不住叹了口气。以前我上课是很专注的…… 算了,都是以前的事了。 我从容起身,在黑板上洋洋洒洒的写下解法。题目并不难,老师应该只是想「提醒」上课不专心的我而已……可是,我真的有那么不专心吗?从进入新班级到现在,我被各科老师点名的次数频繁的可怕,我有想过老师们可能是想试出我的程度,但是…… 唉,怎么又胡思乱想了呢?无聊!我从讲台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每个盯着我的眼神,都让我很不舒服。 老师的眼神或多或少流露出「孺子可教」的满意,我不舒服,我又不是来讨好任何人的;男孩子的眼神或多或少流露出「跩什么跩」的不屑,我不舒服,我又不是来惹事生非的;女孩子的眼神或多或少流露出「好帅喔」的爱慕,我不舒服,我又不是来拈花惹草的…… 说来好笑,我以为一张扑克脸会驱走不少苍蝇,但没想到还是陆续收到十几封情书,她们说我酷酷的、很有型,我不以为然。 男孩子们就不欣赏我的不苟言笑了,有女朋友的怕我横刀夺爱似的,总离我远远的;没女朋友的就一副「未雨绸缪」的样子…… 我总算了解:为什么娱乐新闻中,女性票选出最喜欢的男星和男性票选出最讨厌的男星,会是同一个人。 突然,我又想到仲霖…… 仲霖的「人气」也一直不差,我以前费了不少心思在「拦阻垃圾信件」上,最近的一次是上学期末于芷璇写来的情书,里头说着「接受我,或者当作根本就没看到过」……不知道两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突然,老师的声音又打断了我的思绪:「那位新来的同学,这一题也让你试试。」 我又分心了,是吗? 新班级里的两个女同学,在下课后欢天喜地过来找我。 「尹建纶同学,中午请你吃饭!」 开口的女孩子叫「陶瑾瑛」,是班上的万人迷,甜美的微笑帮她赢得了「水蜜桃」的外号;另外一个则没什么印象,只知道是班上的同学。 「为什么?」我面无表情地问,觉得这种搭讪的把戏未免老套。 「因为我们打赌赢了!」 「赌什么?」我顺口问问。 「我们赌你……一个礼拜不会笑……」 后来,我还是拒绝了,但不免有些感叹。不说还不会想到,我好像……已经忘记该怎么笑、也忘记自己笑起来是什么模样了…… 唉!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以前我是很开朗的…… 算了,都是以前的事了。 时间……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啊! 生活应该是平静没有涟漪的,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任何事可以激起我的喜怒哀乐。 真的!在「他」出现之前,我这么以为。 那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我一如往常地在五点整离开学校。班上的读书风气不好,我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图书馆念书,没有留晚自习,学校也不强迫——私立学校,一切都很松散。没有什么孤单不孤单的问题,这些日子以来,我早就习惯与寂寞为伍。 然后,我在校门口看见一个朝思暮想的身影,一派轻松的熟悉打扮,t-shirt配牛仔裤,那是…… 我以为我眼花了,揉了眼睛再瞧一遍,他还在。 他转过身来,应该是看到我,他笑了。 我飞奔过去,好像以前跑大队接力的时候都没那么快。 他的轮廓离我愈来愈近,也愈来愈清楚…… 于是,我的脚步慢了下来。 最后,我打算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去,但他拦住了我。 算了,我知道他会拦住我。 「jeremy,好久不见。」我无奈地说着。 「galen,你都用这种态度对待老朋友的吗?」jeremy笑着说。印象中jeremy一直是笑着的,彷佛天塌下来也压不到他似地莫名的乐观,但现在那个笑让我觉得很刺眼。 「你想干嘛?」我问,同时抱持着高度警戒。 「一起吃饭,只是这样而已。」jeremy的眼神指责着我的大惊小怪,「可以吗?我们好久没一起吃一顿了。」 「可以。」手指着路边的小吃店,我说,「我想吃那一家的卤肉饭,你呢?」 jeremy听了我的决定,皱着眉说:「我……想吃牛排。」 「没关系。我去吃我的卤肉饭,你去吃你的牛排吧!」我说完,然后转头就要走。 jeremy把我拉住。 「怎么?你要跟我一起吃卤肉饭吗?」我问。 jeremy看起来很犹豫,可是还是点头。 这真的让我出乎意料。我「笑」着问说:「今天大少爷改变口味了啊?」 「你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jeremy淡淡的笑着说,「走啊!愣着做什么?」 我突然有些感动。我知道jeremy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他家有钱,他对生活的质量非常讲究,如果他不想,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踏进这种低价消费的小店。 可是jeremy真的踏进去了,踏进他最不喜欢的店,准备吃他最不想吃的东西…… 「傻瓜……」 「啊?什么?我没听清楚。」jeremy看着我,一脸茫然。 「没什么。」我伸出手,「还是我来点吧!我比较清楚。」 jeremy不好意思的笑笑,把手上的点菜单递给我。 我大概瞄了一下,把想点的几样打勾。准备把单子交给老板的时候,jeremy把我拦住。 「你点了什么?」jeremy问,可是是质问的口气。 「卤肉饭和虱目鱼丸汤。」 「那你帮我点什么?」 「排骨饭和紫菜蛋花汤。」 「解释清楚!」jeremy满脸不高兴,「为什么点不一样的?」 「卤肉饭对你来说太油了,你吃不惯的。还有,虱目鱼丸汤有点咸。」 「不管。我也要点卤肉饭和虱目鱼丸汤。」 「干嘛想不开啊?」 「我就是想跟你吃一样的嘛!不然我不会外带牛排来这边吃喔?」 「可以啊……如果你不怕被老板瞪,也不怕被其它客人笑的话,我是没有意见……」 最后,我们点了两个排骨饭和两碗紫菜蛋花汤。 对于jeremy,我还是有点愧疚,虽然我会和仲霖走到这个地步都是拜他所赐,但是再怎么说,一开始是我对不起他,我不应该把他当作仲霖的替身。 而且,jeremy都肯委屈自己进小吃店了,我总不能落井下石。 「galen。」jeremy吃到一半的时候说,「其实……味道还不错啦!」 「再不满意我也没办法了,小吃店端出来就只有这种阵仗。」 「如果……」jeremy眨了眨澄澈的大眼睛,「我愿意每天陪你吃这些东西,那你愿意每天和我一起吃饭吗?」 我愣住,抬头的时候,刚好对上jeremy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快点吃吧!话那么多……」我不想正面回答jeremy的问题。 「为什么……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 「我好久以前就查到你现在就读的学校……会这么晚才来找你,是因为我先去跟踪罗仲霖……」 「跟踪仲霖?」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我忍不住激动,拍桌子说,「干嘛?你对他做了什么好事?」 jeremy像是被吓到了,一脸无辜的说:「我没有做什么……我只是观察罗仲霖的穿著打扮而已,你应该会比较喜欢……我又没有恶意!」 我顿时心软了,再怎么说,我实在不应该大呼小叫的。 「对不起,可是,」我说,「你知道的,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你也可以试着喜欢我啊!」jeremy像是在哀求了,「我们从刚才碰面到现在,不是处得还不错吗?你点菜的时候还会考虑我的口味……」 「只要是朋友都会这么做的。」我说,「jeremy,我不值得你浪费时间,你的条件那么好……」 「不要说这个了。」jeremy猛地打断我的发言,然后若无其事地说,「你等一下会到图书馆看书对不对?我陪你。我不会吵你的,我保证,我自己有带书来看。」 我一时找不到可以拒绝他的理由,只有叹口气,没再说话。 在图书馆,jeremy的确安分地保持安静,但还是影响到我了。我不时觉得有股灼人的视线射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种感觉像是知道被狗仔队跟踪,一举手一投足都不自在似的。 最后,我说:「不看了。」 「为什么?」jeremy很惊讶。 「有人在旁边『监视』我,我看不下去。」 jeremy的表情顿时充满歉意,可是没多久又变得酸溜溜的:「如果是那个叫仲霖的看你的话,你也会是这种反应吗?」 那壶不开提那壶?我的无名火瞬间烧了起来,忍不住咆哮:「我和仲霖已经完蛋了啦!就是你做的好事,你会不知道?你一直提他做什么,炫耀吗?炫耀你成功逼走一个情敌?」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说啊!」 没多久,我和jeremy双双被图书馆管理员请出门去。委屈、不甘、难过,五味杂陈搅得我五脏六腑没一处安稳。当jeremy要跟上我的脚步的时候,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终于,我摆脱掉他——至少今天是如此。 隔天,一踏进教室,马上就察觉到空气中洋溢着的异样气氛——热闹、欢愉、喜气洋洋。 我原本无意探究,只想过一个人的平静日子,偏偏麻烦不请自来。 下课时间,陶瑾瑛被众人簇拥着,神色不太自然地走到我面前。 「有什么事吗?」我礼貌性地问。 「这个……嗯……」陶瑾瑛支支吾吾的,一句话花了半天还说不完。 陶瑾瑛身旁的人不断地推她,用眼神暗示,甚至疯狂地喊着「水蜜桃加油」,她却没有受到鼓舞,反而更显得犹豫了。 我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这群人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嗯……我想……」陶瑾瑛像是鼓足了勇气,眼神变得坚定,说出来的却是,「还是算了吧!」 众人大哗。 「对不起,下节课要考的生物我还没念完,」我下逐客令,「如果没有重要的事,可不可以不要拿我消遣?」 「我没有这个意思……」陶瑾瑛红了脸,连忙摆手。 「水蜜桃害羞啦!没关系,我帮妳讲。」一个高头大马的男孩子自告奋勇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对我说,「今天是水蜜桃的生日,她想邀请你参加放学后举办的派对,请问你有没有空?」 顿时喧闹声、口哨声、叫好声四起,大男孩得意地抬起下巴举起双手,像个英雄接受众人的欢呼。 陶瑾瑛垂下了头,不发一语。 「陶瑾瑛真的想邀请我吗?」我觉得奇怪。她脸上只写着懊恼,丝毫没有喜悦时该有的样子,精确点来说,像是被逼的。 我很自然地联想到无聊的配对游戏——所谓的「班对」有一半是这么来的。 「就说了,水蜜桃很害羞嘛!」大男孩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这么决定啰!放学的时候记得……」 「等等!」我插话,「我还没说我会去啊!」 「为什么不去?」我的反应显然出乎大男孩的意料,他搔了搔头,接着转头对陶瑾瑛说,「水蜜桃,他想听妳亲自邀请啦!」 众人的目光于是集中到陶瑾瑛不知如何是好的慌张表情上。 「我……真的……不想……」 陶瑾瑛的话还没说完,攻讦声已经将她整个人淹没…… 「昨天明明不是这样讲的,不是吗?」 「水蜜桃,妳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了吗?」 「有什么关系?真搞不懂妳到底在怕什么……」 陶瑾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看样子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你们够了没有?」我觉得无奈,「今天不是陶瑾瑛的生日吗?难道她连要邀请谁,都不能自己决定吗?」 陶瑾瑛一脸感激,「其实,我不是不想邀请你,只是……」 「害羞啦!」一个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女声陡然拔高,「水蜜桃被尹建纶煞到了,还死不承认!」 「没有……我……」陶瑾瑛更窘迫了。 「不用说那么多,」大男孩豪气地往桌子一拍,「一句话,姓尹的,你去不去?」 我摇头,「不要逼陶瑾瑛,也不要逼我。」 「去啦!去啦!」众人蛊惑着,「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们是在帮水蜜桃的忙耶!」 我疑惑地看向陶瑾瑛的方向,只见她的头愈垂愈低。 我不禁有些生气。就算和眼前这群人没什么交集,但同学一场,只要寿星邀请,我想自己大概不会拒绝。然而,现在的情况,陶瑾瑛哪里有半点诚意? 「我不喜欢热闹。」我冷冷地回答。 「放心!」大男孩掩嘴怪笑着,「最后会留一些时间,给你们两个人单独相处的……」 「别闹了!」我叹口气,「我不想去,可不可以?我现在只担心下一节要考的生物。」 拿出来的参考书还没展开完全,就被好几双手齐力阖上。 「给一个不想去的理由。」有人问。 「我跟你们又不熟。」我直截了当地说。 「因为不熟,所以才要找你啊!不要说我们排挤你,有好玩的都不给你机会。」 我哑口无言。 「不要说什么『你要念书』之类的借口喔,你的功课已经够好了,松懈一天又不会怎么样……水蜜桃,妳说对吧?」 「嗯。」陶瑾瑛这才勉强能插上一句话。 「就这样决定啰!五点半,在路口那间『星光ktv』的大门口集合。」 「我不会唱歌。」我苦了脸,「你们找我去会很无聊的。」 「谁管你会不会唱歌啊!」右前方一个个子小小的男孩子突然蹦出这么一句,周围的人整齐画一地给予注目,他便改口,「我的意思是……只要人多就好好玩了,唱歌其实是其次……」 「可是……」 我还想说些什么,没料到上课钟声在这时响了起来,一群人马上作鸟兽散。 疑点重重。我有这样的感觉,却不知道能再找谁提问。 算了,就这样吧。 我把头埋进花花绿绿的神经系统图解里,其它的事,顺其自然就好。 缘分真的帮我做了决定。 放学时分在校门口看见jeremy的时候,我主动走上前,但一开口就不客气。 「你又来干什么?」 jeremy无视于我的冷淡,挤出笑容说:「一起吃饭,然后一起看书,我自己准备了一些要看的东西,我绝对不会吵你。喔!还有,我今天不会说让你不高兴的话,绝对不会说到……」 「随便你,爱跟就跟……」思绪突然一转,「不对!我待会儿要跟同学出去,你不能跟来。」 听到最后,jeremy的笑容整个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失望。 我懒得理他,自顾自地往目的地——那个「星光ktv」座落的路口——走去。 其实我原本并不打算赴约的,只是跟jeremy的邀请比起来,我情愿跟不熟的朋友们鬼混。 好吧,这是逃避,我承认。 jeremy只是跟着,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笑容,跟平时判若两人。我知道jeremy是个修养很够的人,无时无刻不保持微笑是他的招牌。 看着jeremy失神的模样,我渐渐有了罪恶感。就算是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朋友,都不应该用刚才那种态度,何况和jeremy的关系并不普通…… 「喂,你笑一下好不好?」我提出要求说,「没有笑容的你,不好看。」 jeremy只愣了一下下,随即咧开了嘴。 我看着,叹了一口气。 「当我没讲好了!」我说,「不必强颜欢笑,没关系。」 「哪有?我哪有强颜欢笑?」 「你的眼睛……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路口,红灯前,车水马龙,强劲的冷风迎面扑来……更清醒了! 「不要再花心思在我身上了。」我开门见山的说。 「为什么……不喜欢我?」jeremy到头来还是这几句话,「我是说真的……你对我有哪里不满意,我可以改,我可以变,我是说真的!」 「那你又喜欢我哪一点?」我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如果我把那些你喜欢的特质都改掉,你还会不会喜欢我?」 咬了咬牙,jeremy坚定的说:「只要你是尹建纶,我就不会放弃。」 我苦笑:「同样的,只要你是jeremy,我就不会……」 说到这里,我住了口。 意思挑明就好,没必要太伤人。 「我希望,我们能好聚好散。」最后,我平静的说。 jeremy只顾着皱眉。 「以你的条件,不怕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不是吗?」我叹了口气,「你明明知道的,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不要再说了。」jeremy像泄了气的气球,只差没立时瘫软在地上,神情满是沮丧。 风,愈来愈冷。 绿灯,我正想迈开脚步,jeremy叫住我:「陪我……一下。」 但我没有停下来。 「我同学在叫我了。」 ktv大门前,一群人满是兴奋,想是为了接下来的节目放纵情绪。不少人朝我挥手,迫不及待地要我加入他们的行列。 咬了咬牙,我向前狂奔。 jeremy没有再跟上来,我强迫自己不要回头看,因此当我注意到的时候,jeremy已经不见踪影。 这样做真的好吗?我问自己。 没有答案。 其实jeremy是个真正优秀的男孩,追他的人铁定一箩筐,但是,很无奈地,不包括我。 感情常常就是这样一个害人的东西,我喜欢你,但是你不喜欢我,你喜欢他。又或者是我喜欢,你也对我有意思,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凑不到一块儿…… 唉,爱情! 「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恍惚中听到这样的问候。 我只是虚弱地点了点头。 陶瑾瑛的魅力无庸置疑,黑压压的人群把空间有限的包厢狠狠地挤爆,收到的礼物堆得跟山一样高,各式各样的贺词足足响了十几分钟。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今天是妳的生日。」轮到我的时候,我显得尴尬,「我什么都没有准备……」 「没关系。」陶瑾瑛竟然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其实,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我知道你原本不想来的……」 「人都来了,说这些有的没有的干嘛?」好事的男同学出声打断。然后,众人一推,我和陶瑾瑛便双双跌入恰好够二人容身的「情侣座沙发」。 紧挨在我的身边,陶瑾瑛显得很不自然,接下来收礼物时也变得小心翼翼,像是怕和我有什么不得了的接触。 我应该立即起身离开的,我不喜欢这种暧昧的气氛。然而,只要我一有风吹草动,闲言闲语便蜂拥而至。 「干嘛那么害羞,我们想坐水蜜桃旁边都没机会呢!」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运呢!」 「敢情你要去找别的女人了?哎哟,我们家水蜜桃会哭死……」 搞到最后,陶瑾瑛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暗扯我的衣袖,说:「你就安分一点吧!算是……帮我的忙好了。」 「妳真的……喜欢我吗?」我说的直接,「我们可以当朋友,不过如果要更进一步……很抱歉。」 陶瑾瑛没有接话,只是尴尬地笑着。 我只好跟着若无其事,「算了,当我什么都没问。」 气氛逐渐热络。喜欢抢麦克风的绝不手软,爱抢东西吃得狼吞虎咽,想聊天的放声喧哗…… 我自认歌喉奇惨,因此只是安分的坐着;不想跟连名字都不一定叫得出来的「朋友」抢小菜,也找不到人可以聊天。 我开始觉得无聊。 印象中几次光临ktv,都是陪仲霖一起来的。仲霖的嗓子真的无可挑剔,就算当作是付钱听演唱会,也觉得物超所值。 当然,仲霖也会鼓励我高歌几曲,如果不是每次都急着捂耳朵的话,或许真能激起我想一雪前耻的豪情壮志。 唉!这个家伙,现在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在想什么?」 一个句子打断我的思绪,是陶瑾瑛。 陶瑾瑛是这场聚会的主角,因此不断的满场跑,到处串门子。 不知道第几次被众人推回来的时候,她笑得无奈。 「哪有在想什么?」我淡淡地说,「没什么好想的。」 「喔。」 又一次可有可无的谈话。 其实以前的我算是个健谈的人;陶瑾瑛想必也是,常常看她跟那群死党笑得花枝乱颤的。真没想到,这样两个人凑在一起,会无话可说。 「你不唱歌吗?」陶瑾瑛又问。 我摇摇头,「我不会。」 「怎么不会?会讲话的人就会唱歌。」 「也不是每个人都懂得讲话的。」 「好吧,不勉强你。」一支麦克风递来,陶瑾瑛接过,然后优雅地起身,「我唱给你听好了。知道《后来》这首歌吗?」 我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 「歌词很美呢!」陶瑾瑛笑了笑,「我很喜欢这首歌,你呢?」 我还来不及回话,前奏已经响起,陶瑾瑛于是走到包厢中央,腼腆地承受着众人的口哨声。 然后,嫩唇轻启,清亮的歌声流泄出来。她唱的很好,理当是悦耳动听的呈现,我却胸口直发闷。 后来 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 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我不想庸人自扰,但这样的歌词像极了在诉说我和仲霖的命运。前阵子这首歌传唱的正火热的时候,我恨不得随身携带一个耳塞,好把任何扰人的旋律,阻隔在已伤痕累累的思绪之外。 说我逃避也好,说我不敢面对现实也罢。总之,这样一首歌,我不喜欢。 我起身,往门口走去。 「尹建纶,你要去哪里?」一个我不熟悉、只知道是同学的男孩子拦住我。 「想一个人静一静。」我诚实地说。 他愣了一下,「怎么,觉得不好玩吗?」 「没有,」我客套地说,「只是……只是不常来这种地方,觉得很吵,不太习惯。」 「所以想出去安静一下?」 我点头。 「会回来吧?」 我沉吟了一阵子,「可能不会了,我有点累,想回去休息……不然这样吧,你帮我跟陶瑾瑛说……」 「才不要!」男孩子连忙挥手打断,「而且,你不能现在离开。」 「为什么?」 「呃……还没切蛋糕啊!」男孩子变得支支吾吾的,「做人要有始有终……嗯,我的意思是,唔……」 「好,我会回来就是了。」我接话。再这样耗下去,一首不想入耳的旋律一样会被迫听完。 男孩子伸出右手,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家钥匙给我。」 「干嘛?」 「确保你不会偷偷溜回家去啊!」男孩子理直气壮地说。 「我又不是犯人。」我有种受到监视的感觉,不太高兴。 「你回来,钥匙就还你啦!有什么关系?」 歪理! 我不再理他,转身直往门口走去。那个男孩子没有比我壮硕,想必不会来「强」的。 右手握上门把的时候,突然,肩膀被人重重一拍。 阴魂不散! 我回头一瞪,才发现是另一个女孩子。 「干嘛那么凶?」她端着两杯饮料,左手那杯因为手一抖,而湿了她半条裙子。 「抱歉,」我有些尴尬,搔搔头,「我以为是……」 「没关系,」女孩随意拍了拍溅湿的裙襬,「我是要问说……你要回去了啊?」 那个男孩就站在女孩身后不远的地方,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是。」我答道,「有点晚了,所以……」 其实是因为兴致被糟蹋的缘故;尽管我原先也没有多少兴致。 「不勉强,」女孩笑着耸耸肩,「最后再喝一杯柳橙汁吧!」 她扬了扬右手的、没有经历「意外」的高脚杯。 敢情她要把左手那杯——其实只剩半杯了——留给自己? 我有些过意不去,伸手往她左手边探去,「我喝这一杯吧!」 「不行!」她突然尖叫起来。 我不明所以。她接着才红着脸解释:「呃……这杯是我喝过的……所以……」 「没关系。」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接过「我」的杯子,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 「要喝完喔!」女孩叮嘱,「不然太浪费了。」 我没有异议,一饮而尽,接着抹抹嘴,「我只是出去晃一下而已……再看看吧!如果半个小时内没有回来,那就是……不陪大家切蛋糕了,没关系吧?」 「没关系。」 我转身,想迈开脚步,却突然觉得脚下有些无力。 「奇怪了……」一晕,眼前顿时重迭着好几个世界。 「怎么了?」女孩过来搀扶住我的身体,语带关心。 我感激地回以虚弱的微笑,却对上她嘴角边扬起的诡异弧度。 我不知道接下来能发生什么事,总之,大事不妙了…… 「好啦!我承认我是想跟你玩一玩,」女孩笑得夸张,像是变了一个人,「不过,我也才加了半杯酒而已,你的酒量有那么差吗?」 「才不是酒!妳到底加了……什么?」 她的嘴巴一开一阖,我的耳朵却再也接收不到任何动静。 双腿一软,我整个人栽倒,然后眼前黑了过去…… *** 我作了一个梦。 仲霖在黑暗前面向我招手,我拔腿狂奔,却让距离愈拉愈远…… 「这里是哪里?」 柔软的弹簧床,带着馨香的温暖被窝,悬在头顶的昏黄灯光…… 即使还有些晕眩,我仍然辨认出:这里并不是ktv。 「你醒啦?」陶瑾瑛的声音从近到不能再近的身旁传来,「这里是我的房间。你送我回家的,忘了吗?」 我吓了一跳,转头,然后,更吃惊了。 陶瑾瑛身上除了贴身衣物以外,再没有半点遮掩。我反射性的退后三步,离开被窝,冷风钻来,这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也只剩一条内裤。 「怎么回事?」我随手抽了一个枕头,尽量遮掩泄漏的春光。 陶瑾瑛犹豫了一下,「是……是你说你很喜欢我,你会娶我,所以我才……」 「放屁!」我怒吼。 事情才不是这样的。印象中,我喝了一杯不知掺了什么东西的柳橙汁,然后失去意识,醒来以后就躺在这里。 我一定是被设计了。 酒精是我最讨厌的味道,连使用米酒的料理都敬谢不敏的我,难道会喝不出饮料里有没有混了半杯酒? 「是真的!」陶瑾瑛抬高音量,却也暴露出字句间发抖的不确定,「你知道我很喜欢你,所以你……你知道我不会拒绝……」 「不可能。」我信誓旦旦地说,然后反问,「陶瑾瑛,我跟妳没有过节吧?为什么要陷害我?」 「我……我……」陶瑾瑛不自然的咬了咬嘴唇,「是你占我便宜,怎么可以说是我的错?」 「我才不管妳对我的感觉是怎样,反正我不喜欢妳。」 陶瑾瑛愣了一下,「那……你就是把我当成你以前喜欢的人了,你一直嚷着一个女孩的名字,我原本不肯这么解读的……」 我愣了一下,接着怒火猛地高起。 如果陶瑾瑛是想让我难堪,那么这样一句诬赖无疑正中我的下怀。「把我当成你以前喜欢的人」,我为这句话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多吗? 「如果妳能说出『那个女孩』的名字,就算我服了妳。」我寒着脸问。 「你说得不清不楚,我怎么可能听得明白?」陶瑾瑛信心尽失,音量愈缩愈小,「总之,不像是我的名字……」 「是『莉华』吗?」我问。 「呃……好像是吧……」 「只可惜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叫做『莉华』的。」我脸上浮出胜利的微笑。 陶瑾瑛惊的张大了嘴,想接话,双唇一开一阖的却没吐出什么有意义的句子。 最后,她只丢下这么一句:「反正我们发生过关系就对了。」 我冷笑。要玩是吗?好,大家一起来玩! 我挺身向前,步步向陶瑾瑛逼近。 「尹建纶,你要干嘛?」陶瑾瑛开始发抖。 「没什么,」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只是『性致』又上来了……反正也不差这一次,妳就『服务』到底吧!」 「别开玩笑了!」 「我有说我在开玩笑吗?」 我不给陶瑾瑛逃跑的机会,句子一说完便强势地把她压在床上。 「我……我刚才是骗你的。」 「那就弄假成真好了,没什么不可以的,对吧?」 陶瑾瑛挣扎了一会儿,发现没有挣脱的可能以后,开始大喊,「救命——」 「妳不是说妳喜欢我,妳不是说妳不会拒绝的吗?」我嘲讽地哼了一声,「再说,有谁能救妳?」 「我不玩了!」陶瑾瑛含着泪,「你们快来救我,阿辉、笨笨、大熊……」 接下来是一连串班上同学的绰号。 我冷笑着,放手。下一秒,门板被踹开,涌进不少「援军」——想是早就「埋伏」好的。 一恢复自由,陶瑾瑛马上跌跌撞撞地跑去扑倒在她熟悉的朋友怀里。几个女孩子于是忙着脱外套遮掩她的衣衫不整。 「尹建纶,你……你怎么可以……」马上就有攻讦的声音冒出来。 「我还没找人算帐呢!」我寒着脸,「你们以为这样很好玩吗?仙人跳?你们接下来准备搞勒索吗?」 众人的鼓噪瞬间平静下来。 「算了,我也不期待你们能掰出个正当的理由。」我伸手,「我的衣服呢?」 「在你后面的衣柜里。」一个女孩怯怯地说,脸色难看。 我二话不说,穿戴整齐之后,狠狠地瞪了大伙儿一眼,然后离开。 没有人敢拦我,大家乖乖地让出一条康庄大道。早料到的。 环境虽然陌生,但整体的格局不大也不复杂,我立刻找到大门,步出一个晚上的混乱。 「我就说过不能这样玩嘛!为什么你们一开始都不听……道歉?我才不需要道歉……今天是我的生日啊……」陶瑾瑛的歇斯底里从身后传来。 我突然有些同情她的处境了,看得出来,她原本是最反对这个计划的一个。 *** 「不知道现在说抱歉还来不来得及?你一定很难受,其实,我也是。如果可以,放学后我想跟你聊一聊,顺便请你喝杯咖啡,就当作是陪罪好了。」 手里捏着纸条,看着陶瑾瑛怯生生地在圆桌前坐下,柔弱得像只待宰的羔羊,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忍。 咖啡上桌以后,我开场:「应该不是妳的主意吧?为什么是妳来道歉?」 「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共犯。」 「喔。」 「今天……同学们对你的态度有比平常好一些了吧?」陶瑾瑛试着帮其它人说话,「大家都还满愧疚的。」 「我不知道,我平常和大家没什么交集,感觉不出来。」我颇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可是,就算有又怎样?把人砍死了再去坟前上香,这很值得鼓励吗?」 其实,我的气早就消掉大半,但碍于面子问题,无论如何不能太容易妥协。 「一开始只是个游戏,大家没有恶意的。」陶瑾瑛赶忙澄清。 「没有恶意?」 「大伙儿是觉得……觉得你都不笑,也跟大家很疏远,所以想藉我生日的名义,给你一个惊喜。」 「这算是什么样的惊喜?」我口里的咖啡差点喷出来。 「是真的!」陶瑾瑛的表情很认真,不像在说谎,「这算是一种……该怎么说,『仪式』吧!去年小玉转来班上的时候,一开始也很自闭,被大家整一下以后,马上就混在一起了。」 「小玉?」 「就是这次活动的主办人。」陶瑾瑛显得拘束,显然她自己也不能苟同,「是他拍胸脯、挂保证说『效果很好』,大家才敢放手去做的……」 我哭笑不得。 「所以……」陶瑾瑛问,「你能原谅我们吗?」 「算了,」我摆摆手,「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还好……」陶瑾瑛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我本来很怕你不会善罢罢休呢!」 「干嘛把我说成心狠手辣的魔头?」我若有似无地开了个玩笑。 「因为你当时的表情,真的太狰狞了。」陶瑾瑛抚着胸口,然后吐了吐舌头,「我以为是自己无意中触到你内心深处的伤口……对那样的表情,我只有这一种解释。」 我一愣,捧起的咖啡杯于是停在半空中,跟着静止。 「其实,我们私底下都在猜:你为什么会转来我们学校。」陶瑾瑛没有察觉我的不自然,兀自说着,「你的成绩不错,也不像是会打架的混混,如果你愿意,应该可以选到风评更好的私校才对……」 「可以不要聊这个吗?」我直截了当地打断,将目光望向窗外。 突然,两个站在路口等红绿灯的熟悉身影,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其中一个长发飞扬、气质不凡的女孩,我认出来,是于芷璇。另一个在于芷璇身旁的男孩,脸上依旧挂着如往昔的灿烂笑容,全身却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忧郁。 那个男孩是……仲霖? 我的眼眶蓦地一热,突然很有感触。和仲霖有多久没见面了?从那次分别到现在,超过一个月了吧?他过得好吗?跟同学处得热络吗?还会不会像以前一样任性? 千百个问号占满思绪,我有股冲动,很想夺门而出,跑到仲霖面前,求他能不计前嫌,让我们重新开始。 然而,那毕竟只是一股冲动。我只是隔着窗户、人群和灰蒙蒙的台北空气,遥望着,甚至希望他别无预警地转身。 让我默默的看着他,这样就好…… 真的只是这样就好吗?我不知道。 绿灯,他和于芷璇于是继续向前进。有那么一瞬间,我恨交通号志变换的太快,或者恨自己:如果能早十秒钟望向窗外,不就能多看仲霖十秒? 于芷璇好像说了什么笑话的样子,仲霖的身子因此微微地向前倾。仲霖有一段时间驼背的很严重,看起来总是垂头丧气的, 姿势矫正过来以后,就时时提醒自己站得直挺挺的,甚至要我帮忙注意。 有时候,我会觉得仲霖认真的模样带种莫名的滑稽,就想尽办法逗他笑,甚至搔他痒,非要到他在地上打滚,再没有「标准站姿」可言时才罢休…… 「看到认识的人了吗?」 陶瑾瑛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摇头,「没有。」 「还说没有?」陶瑾瑛笑了,「你看得眼睛都直了。」 我决定不接话,只顾着问:「如果有一天,妳做了非常过分的事,让妳喜欢的人变得非常讨厌妳,那……妳会怎么办?」 「就道歉啰!」 「如果事情很严重,不是简单的道歉可以弥补的呢?」 陶瑾瑛愣了一下,「你做了什么事,真的能那么严重?」 我撇过头,啜着咖啡,不愿回答。 「喔,抱歉……请问你朋友做了什么事?」 「那不是重点。」我皱眉,「如果没有其它方法就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事情有千种万种,方法当然也不会少。」陶瑾瑛神秘莫测地笑了笑,「其实,有时候可以耍些小手段……」 「我不想再耍手段了!」 当初,就是一连串的欺骗,让仲霖对我彻底失望的。 「你确定?」陶瑾瑛挑着眉毛,问。 我看向窗外,人来人往,却再没有熟悉的身影。地球上的人口虽然已经破六十亿,但人一生能遇到的、找到的、契合的,又有多少? 「如果你真的还很喜欢他的话,不是应该做些努力吗?」陶瑾瑛的爱情观够积极。 「别再说了……」吐出的虽然是这样的句子,但心里其实已经没那么坚持…… *** 有多久没来老街了? 其实出国前一天的那个下午,仲霖已经陪我走过好几趟了,严格来说那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但身旁少了一个人,整个世界突然全部变了样,变得陌生,变得不熟悉。 巷口的蚵仔面线是仲霖最喜欢的口味,我曾经爱屋及乌,如今尝起来滋味却平淡如水。想到吃,我又想到了,仲霖吃饭的速度一直很慢,我总喜欢盯着他的脸,那是一种零距离的特权,我曾经拥有的特权…… 华灯初上,人潮慢慢地涌现出来,穿梭在一阵阵琅琅笑语中,反而愈发突显出我的寂寞了。我简单吃了一些东西,觉得气闷,便跑到公园吹风,当分针秒针指向九点半时,决定回家——十点爸会打电话的,我一定要回去。 同时也决定,不可以放任自己这么孤单,如果还有努力空间的话…… 远远就看见公寓楼下一个蜷缩在地上的身影,那是……jeremy。 jeremy也注意到我了,缓缓地起身站直身体,胡乱地在脸上乱抹一把。这个动作让我很难不去注意,jeremy肿起来的双眼和两行泪痕。 不过二十四小时没见,jeremy似乎又瘦了一点,气色跟高峰期时差了一大截,没有褪色的只有身上的高档名牌服饰。 我皱眉。 jeremy却露出微笑:「你回来了?」 「你一直在这边等?」我叹口气,问。 jeremy点头。 「何必呢?你明明知道的,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尽管知道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但还是觉得心痛。jeremy是多么高尚的人啊,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 jeremy扯开话题:「不请我上去坐一坐吗?」 「不能过夜。」我先声明。 jeremy没有反对,我于是让他跟上来。 今天爸的电话来的特别早,我看表,才九点五十分。 我从沙发上站起身准备去接,突然犹豫了。 尖锐的铃声在夜里更显得凄凉,十多声过后终于停止。 jeremy问:「谁的电话?」 「我爸。」 「为什么不接?因为我?」 我点头:「如果你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我把话挑明了。jeremy是个聪明人,就算我不说,他也会知道的。 「我保证不会捣蛋。」jeremy苦笑,「我不希望你恨我。」 我冷冷地看了一眼,然后拨起爸的电话。 「我刚才打过电话了,你知道吗?」爸问。 「我知道。」我回答,「我刚才在厕所。」 「你还要在这边坐下去吗?」我开始下逐客令,「我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 jeremy就安静地坐着,什么事也不干,像个幽灵,一直留着他也不是办法。 「就让我静静地待在旁边也不行吗?」jeremy反问。 「我收完电子邮件就要睡了,你请自便。」 jeremy没再接话。算了,他再怎么说都是那几句,而我是不会听的。 打开计算机电源,连上网络…… 检查email信箱已经变成例行公事,仲霖如果想联络我,也只剩这个管道了。 突然,我眼睛一亮。不同于一般情色耸动的垃圾邮件,有一封标题为「笨蛋!」的邮件,寄件人是…… 仲霖! 无预警的,收到仲霖寄来的邮件,除了满满的喜悦和兴奋以外,还是满满的喜悦和兴奋!我的脑子「轰」的一声,空白一片,我猜我的嘴一定张得开开的、两颗眼珠子瞪到不能再大、搞不好激动到发抖也说不定……但这些都只是后来的猜测,我说我当时的知觉全被抽离,只剩空白一片。 然后回过神,迫不及待的想看仲霖写些什么。 说实话,关于仲霖,我本来已经不抱多大的希望。电话一直没有打来就不提了,住在同一条街上的两个人,半次不期而遇都没有,我认定是上天存心捉弄,几乎要死心了……不死心又能如何? 跟人斗,尚有可为,跟天斗……结果,我收到仲霖寄来的信件。 这种感觉很像……已经被医生宣判得了不治之症,哭过了,痛过了,后事办妥了,一切就绪以后,那个庸医却突然笑嘻嘻的跟你说:「不好意思,其实你根本就没事,检查仪器出了纰漏,没事!没事……」 人生豁然开朗、重现光明、发现要走的路还很长…… 「我不打电话给你,你就不会自己打来吗?笨!而且,我打过去的时候,为什么是空号?搬家了、换电话还是根本不想让我找到你,想趁机断个干净啊?浑蛋,限你三天内主动投案,把案情交代清楚,否则……嘿嘿,我就当作是上面讲的第三种可能,明白了吧?明白了还不快跑去打电话。(很想扮鬼脸,但是用计算机没办法,便宜你了)。」 「你很高兴吗?」 一个酸溜溜的声音飘进耳里,我抬头看见jeremy的眼眶又红了。 我狠下心,点了头。 「仲霖很喜欢你,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以前似乎是,但现在,我没有把握。 「他应该对你是又爱又恨吧?」jeremy顿时成了专家,分析着,「可是因为你突然消失了,他反而担心起来,担心你是不是出了意外……你以为他真的原谅你了吗?」 我皱眉。jeremy说的虽然很明显是挑拨离间,但不是没有道理。 「要知道……」jeremy还想补充,但被我打断。 「仲霖会原谅我的……我们不是一、两天的交情了,而且我知道,他总是爱生我的气,但总是依着我……」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而已……」 「别说了。」我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借过,我要打电话。」 jeremy挡在我身前,我叫了好几声「让开」,他只是紧咬着嘴唇,没有其余的反应。 最后,我叹口气:「jeremy,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 「你不会对不起我的,」jeremy着急的说,「只要你现在开始对我好……」 「不可能的,」我狠下心说,「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是吗?」jeremy揪着脸问。 我点头。 「已经有喜欢的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jeremy哭喊起来,这还是我看他第一次失控,「不就是要我更努力,然后让你喜欢我吗?要不然你直接说不爱我不就好了,为什么不让我绝望?」 我愣了半晌,只能吐出:「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jeremy开始搥我的胸口,「你已经让我中毒了,然后才放我自己去找解药,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jeremy,你……你的条件很好,会有比我更适合你的人追你的。」这样的话已经说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但这是我的真心话。 jeremy是个好人,但是他要的幸福,我给不起。 「烂人!」jeremy哭得更凶了,「什么样的人适合我,我自己会不知道吗?要你教我?」 「你冷静一下好不好?」我的口气不禁不耐烦起来,「你这样缠着我,对谁有好处?对谁都没有啊!」 「你一开始来缠我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这么说?不要忘了,一开始是你来招惹我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已经说对不起了吗?」情绪溃堤,我怒吼。 jeremy这才闭嘴。 「你一定要逼我提这么难堪的往事吗?我根本就没有喜欢你,我只是把你当成仲霖的替身,是替身,你懂了吗?」 jeremy呆了半晌以后,两眼无神地开始扯掉身上的扭扣。 「你干嘛?」我问。 jeremy没有回答,也没有停止动作,转眼间上衣便褪了下来,露出白皙无瑕的肌肤;接着他就要脱裤子。 「你到底在干嘛?」我厉声吼道,抓住他不安分的双手,接着拉一条毛毯,把他光溜溜的身体盖住。 「说穿了,你就是看上我的身体嘛!」jeremy的声音显得平静,眼泪却不断流着,「仲霖不肯跟你做爱,对不对?没关系,我肯!替身又怎么样?至少我还是拥有你的……」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觉得心痛。真的是我让那个总是眼高于顶的jeremy变成这样的吗? 「galen,你爱我好不好?」他哀求着,「你跟仲霖怎么样我不会再管了,你只要分一点心思给我,我只要有你给仲霖的十分之一,不,就算只有百分之一,我也会心满意足的……」 「醒过来吧!」我猛烈的摇着jeremy的身体说,「你是那个骄傲的jeremy,快醒过来吧!你已经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了!」 「我知道!」jeremy尖声叫着,「我不想那么骄傲了,不行吗?」 「不行!」我吼着,「你可以对其他男人俯首称臣,但是不要对我,我们之间,听好,不、可、能、的!」 「为什么?我明明那么爱你……」 我没有接话,只开始帮他把衣服套回去。 他大致穿戴完以后,两眼空洞的呼唤我说:「galen……」 「怎么了?」 「你……用力地打我一巴掌好不好?」jeremy引以为傲的笑容现在是反着挂的,「我作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恶梦,你可不可以帮我……让我醒来?」 我听着,心痛极了。一切因我而起,却要jeremy承受这样的苦果,这不是我愿意的。 「好……如果这样能帮你的话……」 我缓缓地举起右手…… 第七章 失色 日历转眼间撕到二月十八日,开学的前一天,我——罗仲霖——的生日。 和建纶失去联络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希望早就转为失望,但生日这一天,我重新有了期待。 我想建纶会打电话给我的。再怎么说,我们有将近十年的交情,拨空向我说声生日快乐,不过分吧? 话说回来,最近几年的生日,哪一次不是建纶陪我过的呢?这个属于我的日子,很不巧的总是挤在寒假假期中,会专程打电话来祝贺几句的自然寥寥无几,只有建纶的用心,能稍稍抚慰我的缺憾,也只有他愿意无条件地花一整天陪我,带我到处疯,让我每年生日都过得好精采好有趣。记得有一年,我极力存钱想买一台随身听,生日时便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任何会用到钞票的计划。建纶于是带我去逛光试吃就可以撑破肚皮的美食展,还拿了一块小到不能再小的蛋糕,冲着我就要唱生日快乐歌……那样一个滑稽却和温馨不冲突的画面,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今年呢?建轮会为我准备什么惊喜?还是…… 我并不打算早起,但不知为何,一向好赖床的我,在七点整准时睁开眼睛以后就再也无法入眠,只好认命地起身梳洗,然后随意找了本数学试题,守在电话旁,边准备开学后随即要面临的模拟考,边等铃声响起。 我相信建纶会打电话来的,尽管这样的相信,包含了不少名为期待的成分。 没多久,我便发现自己没办法把心思专注在跳舞的数字上,我不由自主地不断想着:听筒那一端传来建纶声音的时候,我该说些什么? 白痴,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不行,这样会让建纶得寸进尺! 浑蛋,你想找我就找我,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不行,好不容易才等到建纶的消息,何必再把他逼走呢? 你说吧,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行,万一建纶也没话说,直接挂电话,怎么办? 唉,烦死了!想那么多做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嘛!还是把心思放回书本上吧…… 可是,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要是真的没有准备…… 一个上午的时光,便在这样的矛盾中蹉跎而过。 接近中午的时候,无预警地,电话响了。 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一刻,但真正到了要面对的时候,我反而变得犹豫。 还没打算好该怎么应对,要是一时之间接不上话,怎么办? 建纶这些日子以来刻意地躲着我,我是不是该让他多拨几次电话,藉此表达我的不满? 关于jeremy的事,我原谅建纶了吗?我的语气应该冰冷还是应该一派轻松,亦或干脆不接电话? 「喂。」我终究拿起了话筒。 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至少这是个和建纶重新搭上线的机会,不管结局会是什么,我都应该要有个经过,而不是直接放弃。 「喂,午安。猜得到我是谁吗?」耳朵辨识出来的是一个甜美的女孩子。 不是建纶。 「于芷璇?」我想我的语气一定充满失望。 「不想听到我的声音?」于芷璇挖苦我,「真是对不起喔,我马上挂电话好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无声地叹了口气,「怎么,找我有什么事吗?」 在我的认知里,于芷璇不是那种一闲闲没事就喜欢聊电话的三姑六婆,她总是说「把电话费拿来花在茶馆咖啡厅不是比较好?有气氛,坐的又舒服」。 「装傻!」于芷璇笑着骂,「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我打电话来说一声『happybirthday』啊!」 「啊?喔。」 「怎么了,不喜欢别人跟你说生日快乐?」 「没有啊……嗯,母难日嘛。」我乱无章法地回答着。 「你在班级通讯簿上的生日是二月三十日,根本没有这一天嘛!所以我查了一下你的学生数据……你应该不会生气吧?算了,不说这个,」于芷璇接着窥探似的问着,「你是不是……在等别人的电话?」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 「感觉得出你心不在焉的……呵呵,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啦!」我顿时些羞红了脸,还好于芷璇看不到。 「那就好……」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好像听到于芷璇舒了一口气,「咦,是尹建纶吗?你在等他的电话,是吗?」 我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膀,「嗯」了一声,没有否认。 「感情真好!跟建纶有半年没见面了吧?时间过得很快呢……」于芷璇紧接着下了结论,「那我先挂电话啰!尹建纶打给你的时候,可以顺便帮我跟他问好吗?」 「没问题。」 「后天的复习考记得要加油喔,掰!」 「再见。」 怅然若失地结束通话以后,才发现忘了跟于芷璇说谢谢——谢谢她的「生日快乐」,也谢谢她不占用电话线的体贴。 建纶…… 一想到这个名字,思绪又混乱起来。 这一天已经过去将近二分之一了,怎么还是没有建纶的消息? 心烦意乱地抓了钥匙和一把零钱,我赌气似地冲出门去。建纶都不急了,我急什么? 听说「吃」可以让人心情愉快,我因此决定好好地吃上一顿。如果消化过后,能把无用的怨气和烦闷通通排泄掉,那就更好了。 思念真的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当你愈想一个人,便愈觉得他的形象无所不在。明明没有别人同桌,但把茄子从餐盘里挑出来的时候,无形中彷佛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告诫着「不要挑食」;想买一杯垃圾饮料,得先东张西望,先确定没有人「监视」才敢付诸行动;甚至会一直觉得身旁有人聒噪不休…… 当然,食欲尽失。 但建纶依然没有踪影。 一直等到傍晚时分,电话铃声才再度响起,只是,带来的是意想不到的消息…… 「喂。」我飞奔着抓起话筒,深怕错过任何可能。 「罗仲霖吗?」是一个似曾相识的音色,但不是建纶。 「嗯,我是。」我回答时不免有些失望。 「怎么,还在等galen亲口跟你说生日快乐吗?」对方醋劲十足地说着。 「jeremy?」意识到来电的是何方神圣,我立即皱了眉头,「这应该不关你的事吧?」 「很不巧的,这件事刚好跟我有关,要不然你以为我很想打这支电话吗?」jeremy说的很不客气。 我因此更不客气:「好,有什么事快点说,我给你十秒钟。」 「吉安街三十六号三楼……是你那边的地址吗?」 「对。」 「开门吧,我已经在门外了。」 还没来得及反应,门铃已经震天地响了起来。 我于是拖着脚步心不甘情不愿地开门,劈头就是一句:「有何贵干?」 下一秒,我看清楚jeremy的模样,忍不住吃了一惊。 几个月不见,他彷佛变了一个人似的,眼睛里的神采不见了,曾经有个性的发型变为一丛杂草,本来就很纤瘦的身材更加骨感,依然傲人的穿著品味则成了最大的讽刺……要不是已经知道眼前的人是谁,我恐怕得花上半天才认的出来。 jeremy把我的反应看在眼里,自嘲似的笑着说:「怎么,不认识我了吗?」 「你怎么……算了,没事……」顿了顿,我说,「有什么话,说吧,我在听。」 「呵呵,因为可怜我,所以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是吗?」jeremy习惯性地抬起下巴,这时我才找到那属于过去的一点影子,「其实你不应该讨厌我的,当初好心告诉你『真相』的,不就是我吗?」 「都过去了,不提也罢。」我下意识地回避着,「你不会是专程来找我叙旧的吧?」 「都过去了……说的真好……」jeremy边苦笑边递上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的是galen给你的生日礼物,收下,然后我就可以走了。」 「建纶?」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为什么要让你当邮差?他自己没有脚吗?还是他不想见我?」 接着我想到:jeremy怎么可能只对我说完「真相」就罢手?他一定会去找建纶的嘛!现在好了,建纶不但在我生日这一天缺席,还示威似的叫jeremy拿礼物给我……是要我羡慕他们的双宿双飞吧? 眼前顿时蒙上一层雾气,我气苦,我委屈,我口是心非地喊:「拿回去给你的galen吧,我全部都不要!」 竟然还傻傻地等了一天,我打从心里为自己感到不值得。 jeremy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叹口气,悠悠地说着:「我想你误会了,我跟galen已经……都过去了……不可能了……」 接着红了眼眶,凄凉的笑着,「我买了后天的机票,这辈子大概不会再见面了……呵,你还需要吃醋吗?」 「那……为什么……」 「为什么galen没有亲自来看你……你想知道的是这个吧?」 我沉默,但热烈的眼神已经做出回复。 jeremy笑得更凄凉了。 「你快点说啊!到底是为什么?」我不安的催促着,莫名的恐惧沿着背脊缓缓爬上…… 「他死了。」简单利落的三个字。 我感觉到脑袋「轰」的一声炸开,随即呆住。 「该办的手续都办完了。」jeremy淡淡地说着,「galen之所以没告诉你,是因为……不想让你难过吧……呵呵,如果他给我的用心能有你的十分之一,那该有多好……」 「建纶是怎么死的?」我硬生生地打断jeremy的感慨。对现在的我来说,没有任何话题比建纶的生死更重要,我必须确定jeremy说的有几分真实性。 「怎么死的很重要吗?」jeremy面无表情地说,「出车祸?生大病?有什么差别?」 「不可能,」我喃喃地说着,「建纶比任何人都守交通规则,怎么可能出车祸……而且他的抵抗力很好,连感冒的次数都很少了,怎么可能……不可能……」 「你……请节哀。」jeremy说完,把黑色的塑料袋塞进我已经使不出力气的右手,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你骗我!」我猛然回过神来,对着jeremy的背影怒吼。 但jeremy凌乱的步伐,并没有因此稍作停顿,只自顾自地任由一个个残破的句子,回荡在灰暗阴冷的楼梯间:「我一点都不想看到你,但是galen希望我帮他……生日礼物,呵呵,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也好,已经发生的事不需要回头,也不可能回头的,是吧……如果情绪是大脑能控制的,那该有多好,这样我就不会那么痛……galen……我真的……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颤抖着手抖了抖黑色的塑料袋,顺势从里头滑出来、不知该定位为礼物还是遗物的,有一张照片、一张卡片和一张……看清楚「讣闻」两个字的时候,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照片泛黄,护贝的动作显然是最近才补上去的,里头的我和建纶状似亲昵,站在水池边笑得无比灿烂,全然不知道属于他们的世界已经失色。 卡片是一般商店里可以买到的那一种,除了歪歪扭扭的「生日快乐」四个大字以外,还惹人生气地写了一句:「bemyfrienduntilyoudonotwantto」 讣闻则真实的让人心惊:逼真的彩色照片、不灰暗的花俏设计、反其道而行的安慰亲友的幽默文字……的确是建纶的风格。 我迅速地阖上,竟然不敢再看。 「应该是开玩笑吧?」我反复地告诉自己,「既然只是玩笑,有什么好看的?」 把照片和卡片小心翼翼地收进抽屉里,「假的讣闻」则揉烂了拿去做纸类回收。 简单的动作不到三分钟便全部完成,人一空闲下来,顿时感到心慌。 「明天要开学了,早点睡吧。」我说给自己听,「今天的不愉快等睡起来就会忘光光的……管他是谁的生日,睡掉就没事了……」 接下来,像是想证明什么似的,我毫不犹豫地钻进被窝里。然而,翻来覆去过了几十分钟,我不但愈来愈清醒,还没来由地 感到寒冷——不是身体,而是从心底直窜上来的一股冰凉…… 突然,我想到jeremy。 没错,一定都是jeremy在搞鬼!建纶如果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还轮得到jeremy来告诉我?笑话! 要死不活的相片、卡片和讣闻,一定也是骗人的玩意儿!jeremy得不到建纶,就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哼,让我担心受怕,他有好处可以拿吗?这样他也高兴?说到底,就是变态! 我兴高采烈地下床开了计算机,然后迫不及待的发了封email给建纶。我知道建纶一直都在看我捎过去的消息,只是懒得回信而已,又或者是他想要躲我……哈哈,老套了,早就不稀奇了! 「白痴:不管你今天有安排什么样的重要大事,没有跟我说『生日快乐』就是你不对。告诉你,这笔帐我会记住的! 还有,你那边有一张我们两个人的相片被jeremy偷走了,你知不知道?他今天超过分的,开口闭口都是诅咒你的话,还弄了一张假的讣闻……生气吧?可惜等你看到这几行字的时候,那家伙大概已经在飞机上,想找他算帐也来不及了。 算了,不管他,说说我们吧!明天要开学了,我这边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你呢?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回个信吧,我很想知道你的情况,真的! 我记得我有一个『愿望』还没用,对不对?不要装傻了,就是你出国前我跟你打赌赢来的『愿望』啊。我本来舍不得用的,但是你未免太狠了,连打一通电话跟我说一声『生日快乐』也不肯,我只好用这种方式逼你出来,嘻嘻…… 马上回信,愈快愈好。这是命令句喔,你收到指令以后要赶快动作,听到了没有?说真的,我好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其实我已经不生气了,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联络你而已。我前前后后写过好几封email,你漏掉了对不对?不然你怎么都不回信?我很想知道你的消息啊!我不生气,只要你回信就好,哪怕只有简单几个句子简单几个字……你回信好不好?不然算我求你了,我是真的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第八章 后来 新学期的第一天,开学典礼,注定是无聊而冗长。 一早进了教室以后,我什么事也不想管,只是静静地趴在桌子上,休息。我想我真的是太累了,什么话也不想说,什么事也不想做,什么人也不想见…… 要不是耳边不断传来自己窒碍的呼吸声,我说不定无法确定自己活着…… 「仲霖,起来了,上课钟已经打过了。」坐在右手边的阿哲好心的提醒我,我于是万般无奈地坐起身来。 眼睛一见光明,连耳朵都灵敏起来,闹哄哄的声响顿时钻进脑门。 上课了?真的吗?一点都不像啊! 每个人都口沫横飞的不知道在谈论什么,我觉得厌烦。怎么不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想听他们的高见呢?音量放得那么大……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角色呢!」阿哲朝着我说,「真的很敢啊!」 「嗯?什么敢不敢的?」我不明所以。 「你没听说吗?」阿哲的疑惑看起来不亚于我,「嗯……可能是你一直趴在桌子上所以没听到大家讲的……我们在说一个要转来班上的学生啦!很夸张对不对?再一个学期就毕业了,还转学……」 我提不起兴趣,只随便地「喔」了一声,代表「我听到了」。 「还有啊,那个人的名字听起来满熟悉的,叫做……」阿哲眉飞色舞的样子,似乎还想讲上五百年,然而老师的高跟鞋已经在这时候踏进教室,喧闹声顿时平息,阿哲只好跟着识趣的闭嘴。 「老师先介绍一下,嗯……其实已经有不少同学在关心了,就是要转来班上的新同学。」说完,老师朝门外笑一笑,「进来跟大家自我介绍吧!」 一阵惊呼声中,「新」同学现身……细长的眉、英挺的鼻、粉嫩的唇配上犀利有神的双眼,还有那个坏坏的、玩世不恭的笑容…… 怎么和建纶长得那么像? 不!他根本就是建纶啊! 「老师、各位同学大家好,我叫尹晋仁,生性害羞、心地善良、热心助人……」 「新」同学还没说完,班上的笑声、叫声、嘘声已然爆炸般四起…… 「这种话你说得出来?姓尹的,半年不见,你还是那么不要脸啊!」 「搞什么神秘,还改名字咧!」 「『新』同学要先拜码头喔!我是这里的老大啦……」 …… 老师等大家闹了好一阵子以后才笑着制止:「有什么话找时间自己去说吧!老师这边有一些事要公布……尹建纶,啊,晋仁,你去坐在罗仲霖旁边的那个位子……」 接着,那个叫「晋仁」的家伙从讲台上翩翩走下,没走几步就和「新」认识的同学们闹一闹,没走几步就和「新」认识的同学们聊一两句,没走几步就和「新」认识的同学们假意的握了握手…… 他的步伐很慢,我的心跳很快。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了。 我的思绪依然一片混乱,理不出半点头绪,只能无能的问:「你……不是死了吗?」 他眉毛一扬,咧开了嘴:「是啊!那个白痴王八蛋尹建纶,在做了那么多让仲霖伤心难过的事情以后,已经畏罪自杀了。」接着他假意瞄了瞄我制服上绣着的姓名,「你叫『罗仲霖』是吧?你好,我叫尹晋仁,请多多指教,我想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模糊中「新」同学的表情一正,坚定的说:「仲霖,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原谅我,所以,让我们重新开始吧!」然后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好像已经没有『愿望』了……不过,我记得你说过可以让我『负债』的,对不对?」 「浑蛋!」我抓了一本不知道是讲义还是课本之类的,也顾不得瞄准方位就往他身上丢,眼泪不知何时控制不住地溢了出来,我愤怒,「凭什么你说重新开始我就得重新开始?凭什么你要『负债』我就得让你『负债』?浑蛋!你联合jeremy来骗我对不对?为什么要把我当猴子耍?为什么我一直在你的计算范围里面……」 建纶没死,那么「遗物」显然就是他亲手交给jeremy的——为什么?只为了让我担心受怕?浑蛋! 压抑的情绪猛然间全部释放出来,顾不得班上其它人会用怎样的眼光看我,我把任何抓得到的东西全往眼前这个人的身上丢,嘴里不住地哭喊:「为什么要开那种玩笑?你以为你死了我会很开心吗?为什么你老是要欺负我……」 说到后来,已经呜咽地吐不出任何清楚的句子了,可是我还是没命地喊着;手边已经没有任何可以丢的东西了,就直接往他胸口搥去…… 建纶一开始选择默默地承受,后来则跟着激动起来,先是紧抓着我的手腕不住的道歉,然后是压抑的脸庞被泪水泛滥,最后他把我紧紧地抱住,呢喃着:「我,我只是……这方法,是一个女生朋友教我的……我不是……哎呀!」 接下来的字句全融化在我们紧紧接合的唇瓣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突然吻我,更不晓得接下来要怎么为两个人「失常」的举止收场…… 但是,我已经无法思考了,我唯一能做的,只是顺从本能,哭着、笑着、拥抱着、亲吻着…… 后来的事,就交给后来吧……窗外的麻雀兴奋地吵吵闹闹,绿树成荫,蓝天无云……至少接下来一连几天会是好天气的,我知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