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成功爱情故事(上)》 第一章 觉得喧闹的街市像念不完的经文,不断在耳边重拨。自新埔站下车后,转搭公交车到板桥。小瀚觉得,闷极了。已过了十点,整条街除了熙熙攘攘,还是熙熙攘攘。孤单,像是烙在脸上的印记,在来往人群里,映得格外明显。 事实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小瀚和朋友相约到国民党部读书,朋友先走,自己坚持读到九点半,一个人落单。也许不喜欢那种一个人的感觉,独自走在街头,吸进的每一颗尘埃,都像在调侃。 总之,十八岁惨绿少年的悲哀。 原本不应是那么悲的啊,他想。原本,他应有属于自己的一个朋友圈,在班上应有一块自己的地位,直到那件事发生了,多么讽刺的事实,他将自己和每个人疏远。渐渐,孤单成了一种不得不习惯的习惯。 若台北的街道,不是那么制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曲折蜿蜒的小径;若台北的人口,不像一群群挤破头的刺猬;若那些面孔,看起来不是那么冷血。也许能够快乐些,也许。 公交车夹带着大量的尘土,向站牌扑近。在这尖峰的时段,不但要忍受公交车跌撞的拥塞,更难耐的是沙丁鱼般,嘈杂且汗味淋漓的车箱。 尽管思绪已被轰炸得焦头烂额,小瀚扶着公交车上的握把,浩浩荡荡地,看着公交车向自己的家迈进。再一会儿就到家了。 对呀,再一会儿,今年高三,只要再一会儿,就是大学生,也许自己会摆脱这种班级内的窘况;或者,能够遇见一个改变自己的女孩;不然,很爱自己的男孩也行。 开始放纵自己的思绪天马行空了。也许只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能够脱离对于社会长期的呼吸困难,能够筑起一个自己的王国,反复低回。 「刷」一声,转弯时突然一记煞车,让车上所有乘客饱受了虚惊!那正在幻想的小瀚,如好梦初醒。转身瞥见一眼,忽然呆住,啊,好完美啊。 那是一个生面孔,从未看过,却令人觉得熟悉。一头短发,匀称的五官比例让他咏叹,从他握着拉环的手臂看来,肌肉协调地分布在每一寸肌肤,他是个运动的阳光男孩,皮肤有点黝黑,却堪称黄种人最合适的麦色。这样呆了片晌,旋即将头调过,不敢多看。 随着公交车晃动,小瀚感到从未有过的剧烈心跳,他隐约感受到,他们两个人的背似乎渐渐贴在一起,若即若离。那种有意无意的碰触,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他紧张,若说下一站这位无瑕的梦想就要离站,那他情愿梦不要醒。 渐渐地,当他完完全全靠了上去后,只觉得像厚实的沙滩,温暖。发觉多么希望有个寄托的港湾,而眼前有了一座。于是小瀚纵容自己,如同一般同学见到美丽的女孩那种怦然,小瀚此刻竟也觉得怦然。 看着车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下车,他将身体转向,和那位脱俗的学生站同侧。小瀚借着公交车的镜子反射,仔细端倪,并不时假装看前方的司机,来对照镜中和右方那位真实的梦境。 他穿着卡其色的制服,绿色的书包,右手抱着一件深遂的,灰蓝色的外套。 他最令人侧目的是,那个直挺挺的鼻子,傲然挺立在干净俊朗的面容。浓浓的眉,不小的眼睛,和无可挑剔的秾纤合度身材。小瀚从未见过一个,如此完美的人。 他势必有很好的成绩,他有很好的外表,体育也必定有傲人的表现,喜欢他的女孩子,应该也很多。小瀚又开始觉得,自己落入凡人的暗自神伤。但对方完美是既定的事实,自己那永不可磨灭的缺憾,也是事实。 「咳!」小瀚注意到他的咳嗽声,同时感觉到他们的鞋子碰在一起。也许是自做多情罢。他盘算,倘若只差一站,就跟踪他回家。只是很可惜,小瀚的站牌抢先了一步。而他也以很不在乎的表情,转身下车。 由眼角余光发现,那个建中的男孩竟然也是同一站,他走在前头,心中纳闷,倘若他能从后方将我抱住,那将会是多浪漫的剧情啊。当然,那不过是痴人说梦。 到了自己家门口,小瀚先按了电铃,按捺不住,忽然有股冲动,想要多看他的背影一眼。转身,一愣,两个人四目交会了半晌,多尴尬!他马上羞红着脸,转头离去。但那最后一眼,他发现了,这些日子来的不安,窘迫,在一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他觉得爱上他了,好久没有这种,恋爱的感觉。 自从那件事在班上传开来,小瀚觉得像被剥夺了那种权利,暗恋的权利。每日到班上,总有一股肃杀气氛,不自觉地将心里挖出一口缺憾,结果这一日被填平。班上谣传,他是「同性恋」。 翌日,小瀚从未感受到这么轻松的步调,或者说,好久没有感受到。至少在踏进教室之前,他是这么认为的。 教室里,一如往常的喧闹,一丁点儿高三的风气也没有。或许是刚考完模拟考,整个班级的气氛吵吵闹闹。小瀚经过了「他」的位置时,依旧,两人避开了彼此的目光,但不要紧,小瀚现在心里面,已经没有这个人。 他要的只是爱,面对这一位他曾经爱过,却再也不能爱的人,割舍,是唯一的方法,一旦切断,就是一群朋友,然后,是一个班级。 他好想那位建中的男孩,用他来彻彻底底地,将原本那个位置取代。 他拉开了自己的座位,桌上有自己因心碎而乱画的刀痕,桌垫下垫着一张「爱你不是两三天」的歌词,里头写尽了所有他对于失恋后的无奈。将书包挂上后,茫然不知所措。 倘若不加入别人聊天的战局,是否显得格格不入?或者说,应该拿出一本书,装作在很用功地尽一个高三学生的本份,然后为自己的充实而喝采?他不明白,像在后悔不该那么早来到教室。 一个人过来拍了小瀚的肩,并给予一个亲切的微笑。是阿富,一个阳光气息的帅哥,只是带了点脂粉味,小瀚不会喜欢这型。 「嗨,我恨不得快点告诉你,昨天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小瀚站起身。「真巧,我也有奇遇哟!到秘密基地讲。我不想被班上的人听到。」 两个人早自习跑到了三楼的计算机教室旁,一块人烟罕至的净土。然后滔滔不绝地,将那种不该公诸于世的话题大肆解放。 「我们昨天接吻了!」阿富以一种幸福的手势,掩不住他的兴奋。 打从阿富上网交友,认识了一票同性恋,然后自其中拣选一个最喜欢的类型,他很勇敢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也因为条件不错,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两人马上坠入情网,才没几天,接吻了。 「那就冲了,没在怕的呀。」小瀚半调侃地,像在羡慕他的幸福。 阿富给了一个当然的嘴角,窃喜。自爱情的牢笼中解放,他像只极度渴望飞行的小鸟,然后振翅飞向云端,要风也不能够阻挡,宣告自己如何战胜命运。 小瀚不一样,他极度信仰一种天雷勾动地火的邂逅。深切期待,在未来的某一日,能遇见那一个人,像他。他想起昨日公交车那位,教人难以忘怀的建中男孩。他喜孜孜地,将那种似有若无的悸动,告诉阿富,说得天花乱坠,暧昧不清,顿时跌进一个梦想的空间。 每当浸泡在这种酸甜的滋味,他相信,不只是他,人啊,只要碰上了爱情,什么都绽出了光芒。人是有表达能力的动物,表达憎恶是病态。表达爱,才是人性本着的光辉。 忽然,阿富原本浸淫在幸福的脸色一脸愠然:「说真的,不是我爱讲你。不要自做多情了。你以为你是少女漫画那种有水汪汪大眼睛的美少女,整日除了幻想,只会幻想,然后那些帅哥看到你就会给你同情?别做白日梦了。好,那就算他是同性恋,那又怎样?同性恋人数还不到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一见钟情?去他妈的比乐透彩还难中奖。我屌他怎么帅,一般人看到同性恋,除了干谯,还会什么!」 小瀚听了,自觉被打了一记响声的耳光,顿时那种梦想全部破灭。 「你自己想想,你看你,在班上,原先装做一个非同性恋,和大家快快乐乐地讨论什么正妹。现在好了,你喜欢他的事,就这么传开。你接下来要演双性恋,还是要演自闭儿?你根本就不敢面对自己,然后将洞越补越大!」他继续嗤之以鼻,几乎要一语惊醒梦中人的,狂放姿态。 「我也想保命哪。」小瀚本来想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想想,现在阿富是恋爱中的人,在爱人的怀里,天塌下来也不怕。那种话对他是不痛不痒的。 小瀚怕,当然怕。倘若拿个白布条,大喇喇地写着:「我是同性恋,快来围剿我吧。」不成为众矢之的才让人咋舌。人也是生物,懂得如何学习保护自己的方法,好不容易得来的朋友,若知道你是同性恋,一一远离,怎教人不害怕?但他总觉得,开始有人认为他很虚伪,装作一个非同性恋,欺骗同学的感情。那种骗也不是,不骗也不是的矛盾,他好痛苦。 阿富喘了口气,语调顿时降了半阶:「抱歉,我就是心直口快了点。我不是有意打醒你的梦,只是想告诉你,我们都是上帝恶作剧下的产物,将女孩子的心,塞入男孩的驱体,所以你要有自知之明。你听过白马王子会流泪的吗?不行,社会规范说,白马王子只会保护人,不准给人保护。我们都很倒霉,拿着白雪公主的台词,演王子的角色,只好自己掰。」 「那我宁愿演坏皇后,至少她还有美丽。」小瀚脸色不悦,但那种孤独的无力感,又直直袭上心头。 也许自知之明,是种迟来的报应。感情上,同侪上,受挫,再受挫。然后呢?一生在踌躇,彷徨,下一步路该如何走。但似乎这间学校,能够明了这种痛苦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抱持一种罪恶的观念。于是只能渐渐习惯。 「阿富,你爸妈知道了你们的事了没?」小瀚问。 「知道,还被骂死咧我。我爸一听到,马上大呼不肖,说什么对不起祖先,奇耻大辱的。我妈也是,哭爹喊娘的,说什么要断绝母子关系,叫我别傻,快去找个女朋友。没办法,东方国家,男尊女卑,大男人主义。台湾也是,民主是用讲的,不是用做的。」说着长嘘了口气。 「结果呢?」 「他们拿我怎么办?我的感情,他们凭什么干涉啊?就算要断绝,好啊,那我们就私奔,我们要一起同居,幸福给他们看!」 说着,信步走回教室。 阿富一直认为会变成同性恋,都是父母给予太大的压力使然。况且阿富还有个弟弟,传宗接代?他根本不在乎。 真正困扰的是小瀚,他是只有一个姊姊,而且爸爸也是独子。从小父母都待他不薄,吃好的,穿好的,他根本不愿意迁怒罪名于父母。所以也一直很孝顺地,演出一个非同性恋让父母宽心。一想到未来必需要欺骗一个根本就无法爱她灵魂的女孩,心头罪恶感更是绵延不绝。 他想到自己也许要面前,无法公诸于世的童话,或者永远都不会实现的童话。如果年高德劭的父母知道,只怕一个心脏病发,便不省人事。他只是觉得,已经好努力扮演自己的角色,举手投足都顺应了观众的要求,却为何得到的总是观众的非难? 也许这一辈子,注定囚锢在爱情的牢笼。 *** 偌大的房子,锁住一对寂寞的灵魂。 这是一间设计给大学生承租的公寓,一张具有雪白床垫的单人床,一台能够宽带上网的老旧型式计算机,一套床头音响,一台小电视,一间浴室,以及小到连仓库都当不了的厨房。 房子的主人,气喘吁吁地起身,自床沿走向厨房,喝了杯开水。 阿富注视着乳白色的天花板,脑袋一片空白,用手拭去额上的汗珠,只觉得像喝了一碗孟婆汤,什么都没法儿再忆起。 那是阿富的男朋友,政大的学生。自新竹北上后,开始截然不同的人生,至少比高中时代,有了更多自主权。他不愿住校,住校比家更不自由,宿舍会有一群彼此监视的室友,会有共享的计算机。别人的计算机藏的是春色无边的美女图,而你的计算机不上锁便有危险。 他最常对阿富说,国中时代,惨白的回忆,同学对他喝斥,「不要过来!不要碰我,你这个死gay 炮!」于是大学,他学会如何保留自己的空间,有关于爱情的,什么都不要和同学提起。 阿富也难免质疑,为什么?明明长得那么帅,为何搜集的回忆,总是那么惨白?或许,这只是阿富个人的凭空臆测。 「感觉如何?」他端了一杯水,递给了阿富,顺势右手搂住了他的腰,倒上床。 「好不可思议,如果吻一个不认识的人,恶心的味道不如让我死了算,可是你的唇却是甜的……还有啊,你的身材好瘦,可是很性感……呃……还有……」 「我是说技巧。」 阿富先是错愕,然后赧红着脸,将脸埋进枕头堆里,咯咯笑起。 他男朋友将他拉起,盯着他的眼珠儿瞧,双手自他的腋间穿过,于背后相会,然后给他一个充满肉欲,最最深情的吻。或许这比灌一罐蜜到阿富的嘴里,还要更加撩人。 是呀,每一对交往中的情侣,都是这么感觉的。 「亲爱的。」阿富亲吻他的眼睑,鼻梁,嘴唇,喉结,紧紧握住他的手,然后漾出一抹最幸福的微笑。「我真的,好爱好爱,好爱好爱你。我喜欢你,而你也喜欢我。我们要一起渡过难关,哪怕是父母阻碍,或是朋友异样的眼光,只要我们的手携在一起,天塌下来我们也会撑起,只要我有你。」 「嗯。」 「我觉得这是一段迟来的祝福,」阿富继续倾吐,一改平日唇枪舌剑的态度,或许是浸泡在甜蜜的时光所特有的口吻。「我们因为彼此有缺陷,所以更加珍惜;因为彼此受挫折,因此更加勇敢。我只有一只翅,你也只有一只翅,所以我们比肩,便能一起飞向天堂。」 「嗯。」男友觉得累了,不愿多说。 阿富想想,他这么比喻似乎又有点不合逻辑,应该说,他们分别是折了一只翅膀的天使,尽管展翅的同时,那对萎缩的仍会互相抵触,但只要有心,仍旧能飞起。或者这么说,他们都是已碎的玉佩,因有缺憾而结合,因结合而美丽。也许,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契合,更何况,还有重复的部份,但至少更趋于完美了。 他男友拨弄头发,「你该回家了,爸妈会担心。」 「不回家了。」阿富两脚跨在他男朋友膝盖的左右,有力的双手将他男朋友的臂弯箝制住,「我今天在这过夜,我也不想告诉我爸妈。我现在已经十八岁了,我当然能对自己负责。……我不想回去受他们的气。让我忘记朋友,忘记爸妈,忘记课业,忘记礼义廉耻,忘记别人的偏见!这是我的青春,我有挥洒的权利!」 他的父母可能也从未想过,只是勤于赚钱养家,终日汲汲于维持一个家的生计,反而忽略了这个小孩的童年,孤单且渴望被保护的童年。他们用尽全身力量挣来的钱,给予这个小孩不虞匮乏的生活,并且盘算着,他将会有平稳的国中,平稳的高中,然后平稳的大学,平稳的研究所,最后平稳的工作,然后他们会坐享终年。 不是啊!小孩需要的是爱啊!阿富这么想着。 阿富现在以最热情的态度,迎接这一场盛宴。如同一只高歌的鸟,他要引吭,不!他要叫,他要咆哮,他从未目睹世界的温情,因此现在的他,伫立云端,体验前所未有的超快感,这才是人生! 热情的呼喊,他用尽全身的幻想,一丝罣念也无法束缚,疯狂的呻吟。他要叫,叫出对这个世界最愤慨的宣言,叫出对青春最炽热的盛夏,叫得胜利的旗帜在空中潇洒,叫得天崩地裂,血脉偾张,还要叫别人也心悦诚服。 如果别人看不惯我们幸福,那就幸福给他们看!! 天不会亮了。 *** 又是下课铃声,该死的下课铃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小瀚开始越来越不想听到下课铃声。铃声如一道枪鸣,预备起,然后每个人开始疯狂的聊天比赛,而小瀚觉得自己总像是输家。他摊开数学习题,装作非常努力地投入解题的思考逻辑,告诉自己,是高三考生,要用功,用功。 无奈的,嘈杂的教室就是容易打破催眠。可是小瀚自己也明白,不是大家不想理他,而是他在逃避,他不敢接受那个,大家发现他是同性恋的事实,尤其是,他喜欢班上那个人的事实。 只好越来越寂寞,让时间来冲淡一切。 每当陷入问题胶着,耳朵开始不听话地接收声音。他听见了,那个人聊天的声音,听见他在和昔日朋友聊天的声音。噢,不!事情不该是那样啊。 目光可以回避,但声音永远那么椎心。曾经被深深打动,曾经爱上过的那个声音,曾经认为那是道有磁性并充满包容的,男孩子的声音,没想到今日听起来,会是那么刺耳。他不敢听,却摆脱不了在同一班的事实。 小瀚拿起一张纸,赶紧,转移自己的焦点,写诗。 「你不要傻了,你根本不爱他。」一道声音似恶魔的细语呢喃,在小瀚的耳缘嘀咕。 「对,我根本不爱他!」小瀚这么告诉自己,却禁不起回忆的浪在脑海拍击。他们曾有过一同微笑的经验,他们一同补习,一同吃饭,那四个月,小瀚和他最美好的回忆,将他原本灰暗的思维点缀得晶亮。 他自己也明白,自己深深爱上那种摆脱寂寞的快乐,像命运之神能体谅他的悲苦。而如今,两人成了陌生人,那种经过了连瞧也不瞧一眼的陌生人。 所以不能再想他。 于是小瀚又想起了建中那位男孩。他想念那张俊气迫人的眉目间散射的锐芒,无瑕的面容却不显骄矜傲气。以及阳光挥洒了一地厚实,直挺挺的背影。发现自己好想再见他一面,只要再一面就好。 这是那次公交车上艳遇的第五十七天,小瀚下笔了,第五十七首诗: 我仔细啜饮, 那坛你酿的清冽, 于是醉倒池边。 若早知如此我便浅尝, 让你沁入我的锁骨, 让你占领我的心房。 今日壶底那一滴, 仅存盼望, 我幸福的容颜它无法酝酿。 他停笔了。绞尽所有脑汁,但这么多天了,再怎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人,只用眼角瞥了一次,那幅美丽的图逐渐模糊,逐渐模糊。唯一残留的只有轮廓。 都已经经过了快要两个月,也许对方只是阴错阳差搭了别号车,或者说对方那天去补习,然后顺势搭了离补习班最近的一号车,一个礼拜只有一次。也有可能,对方一向是五点以前回家的乖宝宝,然后那天晃得晚了点,于是有机会见到他。 他拿出自己的日记簿,抄下这一天的想法,并抄下这首诗,恭敬地,一点儿也不敢亵渎美丽的记忆。 无论如何,他开始觉得机会渺茫了,比大海捞针还要难。 他想起了阿富的「条条大路通罗马」理论:倘若荆棘遍布的路躺在你的眼前,要嘛,就亳不犹豫地将它斩断,要嘛,就绕一条快捷方式,别和自己的性命过意不去。 他常这样对小瀚讲:「告诉你,到网络上从正确的人里,挑一个适合你的人。那里才是真正的平权,上帝关了我们这一扇门,所以开了那一扇。」 小瀚确实很想到罗马,只不过他等一个过客拉他走原本该走的路。一等,也不晓得是要头发白,还是得进棺材了。古有谚: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他又要纳闷了,是天还是自己在作孽,怎么有人能够把自己活得如此糟糕? *** 阿富黝黑的身驱,在骄阳如炙的球场,挥洒着汗水。 他男朋友拿着毛巾,帮阿富擦拭额间的汗珠。阿富拿起矿泉水瓶,一股脑儿便往嘴底灌。恋爱中的表情,在太阳底下仍显得神采飞扬。哼着轻快的歌调,拿着矿泉水瓶,走向饮水机装水。 阿富打着一手好球,同样有着傲人身材,绷紧的肌肉令人称羡。他穿着无袖的黑色上衣,旋开水笼头,涮地冲洗自己的脸庞,一颗一颗水珠凝聚,从他的眉,他的发滴落,好一个阳光运动男孩。 他男朋友跟了过去,挂着一派的微笑:「能看见你打球的英姿,真是幸运!」 「可不是吗!」他甩了甩头,将发上的水珠甩出去。 「他们,晓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吗?」 「我说你是我的朋友……我只是少加个『男』字。」阿富开心地,蹦蹦跳跳往前跑去,让微风穿梭在他的襟怀。「打从认识你那天,不晓得为什么,每天心情都变得好好,连我们老师看到我,还会问:『这么开心,你是谈恋爱啊?』,然后我就会高兴地点点头。我同学还会起哄,叫我说出什么学校的,是北一还是中山,还叫我快点拿照片出来。整天问我,问那女的可不可爱!」 「真尴尬的问题,你怎么回答。」他追了过去,两人追着闹。 「我就说,要你管啊?你管我那么多?我还跟他们说,我很爱你。」他拉起了男朋友的手。「真可惜,现在亲吻起来乱丢人的。不然还真想在这里抱抱。」 他没有欺骗同学,至少跟小瀚比起来,他是没有欺骗同学。倘若有人问更深入:「是男的还是女的?」同样一句:「要你管啊?」 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让他想起了那个仍在春闺梦里的小瀚,还在做梦的小瀚,比王宝钏还要有耐心的小瀚,或者说,自作自受的小瀚。 阳光洗出阿富男朋友一脸白净,阿富只是看着他,看着他走向摩托车,牵车,然后心里头又是泛出一阵又一阵霜花,像在人烟罕至的白雪皑皑之间两人拥抱。那张略显血白的脸,眉宇间却凝出一股静谧,他有一个小巧的脸蛋,无辜的眼神,以及不失斯文的谈吐,纤细的身形间,举手投足无一不吸引阿富的目光。 刚认识的时候,他认为这是一个安静的男孩,像株含羞草,一受到赞扬,马上脸蛋便泛起了红晕。等熟了以后,发现他倒也蛮健谈的。若不是他脸上几颗褪不去的痘痘,阿富还真想叫他天使。 「要去哪儿?」男朋友问。 「没有人类的地方。」 「那抱紧哦。」 坐上了车,阿富的男朋友马上狂飙,用几乎追得上风的速度,感觉到我们就是风,风就是我们,几乎要被甩出了身驱。阿富瞇着眼睛看,狂风在耳边呼啸,新店捷运站口被远远地抛在脑后,坐上了北宜公路。 当眼前若挡住了一辆龟速的轿车,他们看准了时机,油门催紧,「刷」一声便教那些车子看了也汗颜。要跟风竞速,跟车子竞速,跟青春竞速,以及跟烦恼竞速。 「乐呆了!」阿富兴奋得尖叫。 第二章 教室一片哗然,成绩单发布的同时,处处哀嚎遍野。这是下学期第二次模拟考,很明显难度提高得多,没有退步就该谢天谢地,尤其物理更是惨不忍睹。 小瀚神色从容,事实上心里乐得不可开交,他英文和国文作文,将他的成绩大幅拉起。他原本即拿手文科,甚至为什么选择自然组,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他尤其爱在作文里用上诗句般脱跳性的修辞,让国文老师看了频频点头,爱不释手。 国文老师鼓励他参与成功青年的创作,小瀚很庆幸有人赏识,只是总提不起勇气拿自己的作品给别人看。成功青年似乎鲜少人参与,这也难怪,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但这次小瀚认为竞争的人变少了,尽管是最后一个学期,想说可以做个纪念,相对自己的信心也提高了不少。 他决定拿出手上那本已经写了六十三篇的诗集,里头大多以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诗为主,在大人的眼里应该都这么认为,小孩子不会懂。另外还有对爱情绮梦幻想,那位曾扮演疗伤功能的建中男孩,成了倾诉对象。偶尔他会写一些批判的诗,可能怨怼这个世界待他的不公,或者感叹自己的身世。 他拣出了五首比较有把握的诗,同时必须考虑到评审老师的胃口,据说人们都不太喜欢看到自怨自艾的作品。比如他写一首,结尾是「春天的来临/我不得不融化成两行思念」,在那首诗,幻想自己是雪花,春天象征现实,但结局实在太悲了,必须打入冷宫。 另一个困扰的问题,他在诗若写到「你」,担心若不改成「妳」,不知作品会不会被打压下来。 曾经在课堂某位老师这么说道:「老师不是刻意排挤,但我非常反对同性恋。上帝创造万物,一男一女,好好的,却没事搞这种乱七八糟的。那这样子,人岂不也可以跟猪,跟鹅,跟马交配?」 每个同性恋听到这样子的话,想必都觉得像被莫名揍了一拳,红红热热的滋味在脸上发烧,却什么话都不能辩解。小瀚很想跟他反驳,上帝创造万物,眼耳鼻口心手脚本也该一应俱全,那杏林子凭什么活着,凭什么奋斗,凭什么做上十大杰出女青年?当然,他缩了口,这话一讲出来,很明显便被归类成了异类。 他想辩解,话不能这么说,不要说没看过discovery,狮子有同性恋,企鹅有同性恋,狗有同性恋,猫有同性恋,难道就少得了人?没有人可以切确地说明同性恋的成因,只好归咎于上帝偷懒及调皮,但在很多人的眼光里,他们是咎由自取,自甘堕落,并且严重影响我国固有传统美德。 小瀚豁出去了,决定用「你」,前提是取一个好一点的笔名,不能让别人发现这个人是他。但他却又很想让班上的那个人看到,至少,小瀚曾经很爱过他。 小瀚向班长借了成绩总排名,比对了自己和他的成绩,发现他又退步了好几名。也不知道心情是高兴还是难过,毕竟对方是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只是被环境勒令再也不准喜欢他。 这天放学,小瀚几个原本一起到国民党部读书的朋友,庆祝模拟考没有退步,呼朋引伴到网咖欢度一日。但他不谙那些游戏,于是自己一个人去读书,觉得脚步特别轻快,如释重负,也许因为考得不错,同时也因为这条途中鲜少路人,且绿意盎然,仔细让微风轻抚每一个毛细孔,便觉心情格外舒坦。 倘若没有旁人,孤单确实是种享受。 有时孤单的感觉来自比对,当眼睁睁看着双双对对的人群,小瀚会觉得无地自容,像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的人生,他讨厌孤单一个人的感觉,因为活在台北这般拥塞。却又因在台北人情浇薄,人且自顾不暇了,于是益愈孤单,这种孤单称之为寂寞。 切记,孤单不等于寂寞。 所以他现在享用自由的空间。 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吃饭,约到了七点半,不想读了,不需要和任何人报备,也不需要挤出任何不自然的微笑告别,觉得自由极了。他自国民党部走出,然后沿着公园路,向前迈进,迈进,失去方向,也没有方向,随兴之所至。 他走到了台北捷运站旁一条小巷子,里头有个卤味摊贩,小瀚很喜欢这家店,他们不但给予很亲切的态度,也不时会交流近况。 「咦?好久不见啦,今天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这个时段的路人较少,生意感觉起来也比较萧条,老板闲得发慌。 「嗯,他们先走了。」 「奖励你的忠诚,送你一条豆干。」 小瀚笑笑,觉得很温暖。平时和同学一齐走时,常得迁就别人的意见,吃什么总觉得受到约束。 与这家老板认识,说来像是颇特别的回忆。那几天小瀚刚失恋,好几天封闭自己的世界下来,他抱着忐忑不安的心,走大街,走小巷,只要走在台北市,一颗心便悬着令他疲惫不堪。被一阵香味吸引到这个巷子,被困顿日子里的亲切温情感召,从此便成了常客。 老板待人很好,他喜欢这种人情味。那几天几乎天天到这个摊贩报到,就为了寻找这项台北市的稀有产品。偶尔老板也会分享他的际遇,小瀚有时听得入神,还会不由得帮他感叹,这么好的人,怎么遇得上那种不肖之徒? 小瀚接着到北一租书坊去看了几本的漫画,直到发现快要九点,决定好好享用难得的静谧,这一段补习班放人前的时段,街上的行人可以说是少得可怜,而且大多不属于成双成对的;再者,遇到不熟同学的机会,可以说是寥寥无几。他爱上这种感觉,只要没有旁人眼光的约束,他便可以不顾一切地耽溺在幻想的情节。不同于十点多拥塞的路段,此刻一个人走,竟可以这么精采! 今天索性不想搭捷运了,他先在光南文具行补给一些文具,接着走到重庆南路搭公交车。踏上几乎全空的公交车,感觉十分自在,心头荡出惬意的笑。后面几排都是空的,他选择右边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那个位置最像角落。 坐下位置,看着窗外黑压压一片天空,零零落落的行人,那位建中男孩模糊的轮廓,竟不自觉地浮现。依稀中可以辨认,那个挺立的鼻子,和自然的肌肤色泽。思绪如脱缰野马,一奔腾便拉不回来,然后想着他淡淡的微笑。 今天很幸运,知道自己模拟考有不错的成绩,老师给予的鼓励倍感亲切,还能够享受一段自由,孤单却不寂寞的路程,最后算幸运的有一班人很少的车。那你呢?多希望这班车也能在你底心掠出一道涟漪。 想着便入睡了。 车子刚过龙山寺站,上了华江桥,剧烈摇晃让小瀚勉强地坐正自己的身体,他感觉到坐在旁边那位男子,似乎负荷不起疲累的头颅,而倒在肩上,迷迷糊糊地睁开惺忪双眼,赫然发现那个男学生穿着卡其色制服。 他不确定那个建中的男孩是不是之前看到的那位,但可以确定这个男孩有着标准的身材。用眼角的余光斜睨,麦色且看似精力充沛的手臂叉在他的胸前,颈子还撑着摇摇欲坠的头颅,可见他累坏了。小瀚闭上双眼,默默祷告,对方会倒在自己的肩。 然而这一坐起,便像惊醒了熟睡的鸟儿,建中的男孩马上端正自己的姿势,然后继续他的睡程。小瀚瞇着眼,再紧闭,像在懊悔。 两个人的大腿似乎有微微的接触,但不是紧紧接合,他可以感觉到那种温暖,心跳的速率也渐次上升,也无暇再顾窗外的景色。在新埔站之前,车上的乘客虽然有几个站着的,倒不是很多,小瀚虽有些儿罪恶,想想没有人发现,又觉得庆幸。 那位建中的男孩又倒过来了!小瀚强忍心跳剧烈振动,对方已几乎要靠上自己的肩,他隐约可看见对方美丽的轮廓。小瀚开始装作沉睡,微微将自己的颈侧倾,慢慢靠近,慢慢靠近,发开始有微微的接触了,然后发开始交织,心脏简直要蹦离原本的位置,轻轻地,便靠在一起。 小瀚高中也快要三年光阴,还没有在车上有过这么紧张的经验,但只要想到能和自己喜欢的人靠在一起,兴奋的感觉便绵绵不绝。车子经过新埔站,乘客渐多,忽然男孩的手机响了,便打碎了小瀚的美梦。 他听见了男孩的声音,称不上磁性,但拥有男孩子的温文,并且浑圆,他多希望能用自己的耳将他的声音录起。 「喂……我在公交车上啊……哦,我知道……那对我而言根本不重要,不必告诉我……我今天很累,有空再找你聊,bye。」 说完,闭上他的眼睛。但睡姿又正经了些。 小瀚可以感觉到,车上的焦点明显集中在他的身上,不仅因为在今日那是第一道打破公交车上静谧的声音,他倒是觉得,大家在惊叹怎会有相貌如此姣好的男孩。当车子继续向前,越来越靠近家,小瀚终于确定这个男孩就是六十三天前见到的那位。 车子即将靠站,男孩先起身,而小瀚坐在靠窗,所以他也起身后,站在男孩的后面。终于可以用如此接近的距离看着他,小瀚站在他的身后,一秒也不敢懈怠,想将这整个人录进脑海,再也不要将他忘记。每当他觉得孤单,觉得同侪压力让他喘不过气, 只要想着他,便消去大部份的孤寂。他希望这次能撑久一点,至少在毕业考之前,让他能安安心心地读自己的书。 那个男孩其实穿的是长袖的卡其色制服,袖子卷起到臂弯,衣服也不扎进裤里,有点儿痞样。他的肩很宽,头发算短,但有喷胶抹油,一根一根向天空刺去。从背影看来,仍能见到他脸缘的曲线,是匀称有致且引人注目的。他不算高,大约比小瀚高出半个头。小瀚只有一百六十五公分而已。 小瀚跟在他的后头,却又害怕被对方发现,畏畏缩缩地,行走得十分不自在。直到他走到自己家门口,手正放在电铃上面,觉得不行,总该看到他的家门,想见他的时候就可以偷看他。 于是调头走到巷中间,发现什么人影也没有,焦急,往前跑去,左边,右边,都像他曾经走过的足迹,心慌,便顾不得一切,只好凭直觉。他选择右边那条路,跑了一小段,终于看到那个男孩还在归途。现在两个人相隔大约将近十公尺,男孩慢慢地走,小瀚慢慢地跟。到另一个巷口转弯处,那男孩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小瀚发现苗头不对,心头一震,霎时脑筋整片空白,只好装作路人继续走下去。 原来是巷口管理车辆进出的管理员,向那个男孩打招呼。 「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呢?」 「去补习。」两个人用台语的对答,小瀚只听得清楚这两句。其它谈话的内容,大多听不清楚。 他觉得懊悔极了,进退两难,在那个建中男孩和中年男子对话的巷口,小瀚自惭形秽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前方是通往家的另一端的暗巷。他走进死巷,深沉晦暗,连小草都挣破了水泥地面,他蹲下,仰望天空,一片天空,那是阴天,天上没有闪烁的星子。 那片天空是灰蓝色的苍茫,像在平铺小瀚的瞻景。当他延伸视线到前方,却被一座大楼挡住,一阵懊悔。究竟这当下,还得活在这种未知和迷惘,何时能够摆脱这般窘境?若不能坦然面对,终究只能被命运支配,而没有支配命运的权利。心念一横,他站起身,提着成功的黑色书包,路灯的映照下他奔跑。 他追上了他,挡住了他的去路。 「抱歉……我……我……」生平第一次,异常紧张。 「唔?」 「我想跟你做朋友!」小瀚先看了一眼,接着低下头,整个脸变得红通通,像熟透了的苹果。 建中的男孩先呆了片刻,接着说道:「有意思,你真带种。」他直挺的鼻,开始上扬,半倾斜指着长空,直视的眼成为斜睨,浅浅哼笑:「不怕我揍你?」 小瀚真不敢相信,他是用如此紧张如此冀盼的心情看待这次初试啼声,没想到才刚开口,便碰一鼻子灰。曾经何时他下过如此破釜沉舟的决心,优柔寡断是他标准个性,而冷漠的回应霎时令他哑口无言。 乱七八糟的思绪,分秒间快速在脑袋里搅动,他无法分析下一步抉择,或者如何圆这种场。本来小瀚便不认为自己的外貌会吓着人,如果向女孩子要电话,他有五成的信心,但这种向男孩子要电话的举动,他的信心降到一成。本以为对方可能冷冷答句,对男孩子没兴趣之类的话,没想到响应更刻骨铭心,迅速让他的热情降温,连梦想也变得血淋淋。 「对不起。」小瀚转过身,呼出一口气,试着让自己平静,向前走去,故作潇洒。走了几步,按捺不住,眼角开始酿出泪光,他很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男孩子,不能哭!接着,一辈子的孤单,这句话自他思虑浮现,他恨自己一时冲动,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恨自己粗心,竟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难堪,更恨自己那种无限度的冀盼,顿时碎得灰飞烟灭。 灰黑色的天空,灰黑色的未来,不知何去何从。 他伫立了,好好调整自己的情绪,等会儿进家门,爸妈才不会过问。深呼吸几口,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今天很幸运,有好的成绩,难得的孤单,以及瞥见喜欢的人最后一眼。 才正要起步,忽然一双手将他抱住,他可以感受对方的胸膛紧紧贴住了他的背,结实有力的手臂将他缠紧,骤然的幸福。一道温暖的气流,轻轻自他的唇间呼出,摩擦过小瀚的耳缘,全身瘫软,只觉什么都真,什么都假,竟不自觉地又脸红。 建中男孩将颔抵住他的肩,然后看着已然呆滞的小瀚,微微笑起。小瀚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的鼻梁和眼睫,觉得不可思议。 上帝怠惰将许多人的心胡乱塞置,必然挪用了部份怠惰的时间,来雕塑这么一个男孩。 「你要的,我已经给你。」他双手放开,看着小瀚转过身,浅浅的,玩世不恭的微笑。「可别说我亏待你,没给你好脸色。」 小瀚先是错愕,接着甜甜笑起,他没经历过如此剧烈的心跳变化交迭。对这个男孩的坏印象,就此改观,他打开了黑色的书包,取出了3310,伸手并示意男孩拿去。「刚我差点哭了。」小瀚没好气地说。 他拿起,明白这回是在要电话,开启了电话簿,熟练地输入。小瀚接过手,看他输入的数据。赖升平,小瀚看了他制服上绣的名字,和手机中输入的相同。直觉这个名字并没有如他外貌一般俊逸。 「给假电话会被雷劈哦。」 「那我早被劈死了。」小瀚希望他在开玩笑,但可以确定不是第一次被要电话,至于是不是第一次被男孩子要电话,他不敢揣测。 赖升平调头,搁下一句再见,小瀚又将他叫住。 「明早六点半,我在公车站牌等你,好不好?」 「哪一班?哪一站?」 「就刚你搭那班,你刚下的那站对面。」 「我从不搭那班上学,太远,人又多。」从小瀚的神色,可以看出他的遗憾,赖升平转念想想,又说:「你很特别,很有意思,我赏你一天脸。」 嗯声答道,小瀚高兴地点点头,互道再见,分道扬镳。他走回家门,归途中又径自沉沦。刚温暖的接触,仍在他的背脊微微发烧。 第三章 今天小瀚起了个大早,出门前用水微微固定一下发型,他好不容易留出来的旁分,恰好能将眉遮住部份。还没有这么紧张的经验,家门口的镜子被照了不下十次,从衣领,西装裤,到书包,整理到完美备战状态,他满怀着一颗期待的心走出家门。 六点三十分,他在公车站牌等着。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紧张的气氛将他的脑袋轰炸得焦头烂额,昨日许多对话的内容不断在脑海里倒转。等待的心情着实令他忐忑。 彻彻底底地被拐了!小瀚等到了六点五十分,这段期间内公车站牌曾有三个卡其色的影子,一个是木栅高工的学生,另一个是大安高工的学生,最后一个虽然是建中的,但却是张瘦弱的脸加上皮包骨的身躯。 仍旧没有赖升平的影子,连个鬼影都没有!一面心里想着,惨了……今天得迟到了。 他踏上车时,表的针已指向六点五十五分,气得直干瞪眼,今早还要写英文的考卷,连个单字都没有读到!他先拿出英文课本。 「innovative,创新的,i-n-n-o-v-a-t-i-v-e,创新的,创新的,创新的……可恶哪!」他握紧了拳头,一颗心却悬在那儿,眼前看到什么想记下来,思绪却又马上被拉到放鸽子这种糗事。太令人愤恨不平了!明知不能来,为什么还要答应?小瀚只差没把课本揉烂,越想越不甘心,他拿出手机,直拨他的电话,但对方没开机,只差眼泪没蹦出来。 生平奇耻大辱就是给人放鸽子,那比婉拒还要更令人伤心。像将一个人高高地捧在云端,放手,不死也剩半条命。赖升平甚至好像故意地将手机关掉,总而言之,小瀚被放鸽子——太过份了。 看着英文课本什么字都没办法记起,怒气冲冲地收起课本,闭上眼,告诉自己,睡着了一切都没事,一切都没事,都没事…… 不到一分钟又睁开了眼,就是睡不着! 这种醒也不是,睡也不是的滋味,比失眠更令人难受!他看着车上拥塞的人潮,看车外熙攘的学生,看着空气中每一个分子,小瀚的眼神呆滞,六神无主。 公交车经过了板桥火车站,他突然想到可以在新埔搭捷运,他拿出捷运卡及公交车卡,然后匆匆忙忙地下车,已经七点二十分,怎么来得及!才正要跑步,被人拍住。 「我想要跟你要电话……」小瀚回过头一看,赖升平!他穿着卡其色的制服,脸上挂着一派爽朗的微笑,这句话明显在调侃。 「你,太过份了,我现在没时间!」小瀚大叫。 「怎么会没时间?时间多着很。」他轻描淡写地带过。 小瀚气在心头,转过身要进捷运站,赖升平直接将他手拉住,握得稍微用力,小瀚的手臂有明显红色的指印。 他转过头,不耐烦道:「干嘛!」 赖升平没有答话,将他拉到路边,然后他拿出钥匙,牵出一台违规停在红线的机车,然后拿出两顶安全帽,示意小瀚戴上去。那台机车还很新,整台车闪着耀眼的银。 小瀚惊讶,他看了赖升平的学号,赖升平是高二的学生,而他竟然骑机车上学。这岂不是无照驾驶吗?他问:「你怎么可以骑机车?」 「你以为我怎么追上你那班车?」他戴上安全帽,然后将机车方向转稳,坐上。「就睡过头咩,才正要到对街,你正好上车,所以好吧,就骑车吧。」 小瀚才明白原来赖升平一直跟着他那班车追了上来,他竟然一路上看着窗外时都没注意到,可见自己当时的心思根本不放在窗外。 「哼。我还以为你真的敢放我鸽子。」尽管要搭上车,仍旧对于赖升平迟到一事感到些微不悦。他戴上安全帽,跨坐上去。 「哈,你生气起来比脸红可爱。」 「你管我!」被这么一说,他反而真的脸红起来。 「要冲了,记得要抱紧哦!」 小瀚像被猜透心事般,将头撇过,怕被路人看到这副模样。轻轻回了一句:「不用你说我也会抱紧。」 赖升平开始催紧油门了,速度越来越快,丝毫不顾路上其它车辆和行人,他的车如同一条水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车辆往来间滑过,留下小瀚的无比错愕。这要是出了事,是要人命的哪…… 小瀚觉得身子像被风拉了出去,于是抱得更紧,双手在他结实的腹前交会,几乎要碰触得到他的胸肌,他们的胸膛交迭,赖升平的背脊承载小瀚的剧烈心跳。小瀚能够感觉到从前方传来的温度,前方是南国熏风,后面是北国风暴。一边是梦想,一边是现实,在风间交集。 小瀚也微微发现到自己无法克制的生理变化,这种生理上的反应,怎么克制!他试着努力压抑,但终究敌不过诱人的吸引力。当车因红绿灯而停下来时,小瀚问道:「你没有驾照还敢骑那么快啊?」 「不相信我的技术?」他白了他一眼。 「不是技不技术的问题,你这样很危险,不但自己危险,别人也很危险啊。你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但你必须顾到别人。而且如果你被警察抓到,账单是你爸妈在付,你也要为他们着想啊。」 「傻子,我怕你迟到,怪到我头上啊。」赖升平头仰向天,拍了小瀚的大腿。「我对我的技术有自信,驾照那只是一种证明,有驾照的人不代表他不会出事,不代表他不会飚车。我既然骑了车,我会对我和所有人的性命负责,在我撞到任何东西之前,我没有妨碍到任何人,为什么不能骑?有没有驾照和会不会骑,有很大的关系吗?我不懂。」 「话不能这么说,没有驾照,那你违反了法律,法律是大家制定的,每个人都要遵守,不能因为自己方便就随便妥协啊!」 「有些人沾一滴酒也会醉,有些人喝了十瓶还不会倒,你说用酒精浓度来判断一个人是否酒醉驾车而危害交通?我不懂。又好比说上课,有些人在家自修的效果比老师教还要好,还可以省下交通接驳,但学校都以出席率来决定一个学生的品性?我还是不懂。酒精浓度很重要吗?学生出席率很重要吗?有没有驾照很重要吗?你们都被那些莫名其妙的规范压昏了头。」他洋洋洒洒地说出一长串来反驳小瀚。 好诡异的论调!会不会太以自我为中心?小瀚住了嘴,机车又随着绿灯已亮开始风驰电掣,他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什么都不再想,只要能抱得紧紧,什么都好。 车子经过了台大医院,直直向校门逼近,小瀚拍了他的背,希望能在这里下车。赖升平疑道:「你们学校不是在前面?」 「不是啊!会被别人看到!我给一个建中的载到学校,别人会乱想!」 他一听,马上将油门催到最大,然后在校门口停下。「到了!」 小瀚下了车,拿下安全帽后,整个头垂得低,潜意识里似乎每个人的眼光都放在这个给建中学生载到学校的同学。他故意的! 但小瀚不能回驳,他恨不得装作不认识这个人,赶快进入学校,觉得好尴尬。 「再见。」小瀚不敢正视他。再搁下一句:「赖升平,你给我记住。」 「记得要忘记。不见。」他听到小瀚记得自己的名字,先笑笑,随即往台北商专方向骑去,右转,消灭了踪影。 进校门,刚踏上楼梯,迟到钟声便响起,他在想刚赖升平那一句,故意将「再见」说成「不见」,是代表「不想再见面」,还是「不见不散」?他知道自己想太多了,但还是忍不住思考。 等等。如果有认识的人看到了,那该说那位建中的是哥哥,还是说好朋友呢?也不对,自己是高三的学生,那还得编更大的谎言,说他哥哥被留级。况且大家发现他是同性恋的事实,那岂不是越描越黑?他恼极了,这个完全不顾别人想法的男孩,怎么 一点也不为自己着想?真是太差劲了…… 也罢!他回想了幸福的滋味。 小瀚望着手中的手机,发呆了好一阵子,赖升平……忽然听到阵阵喧哗起哄,这节下课依旧扰人清梦,声音自阿富座位一带传来。 「我们里面啊,最快有女朋友的就是你啦!」其中一位留着不自然的旁分,微微将头发挑染的同学说道。 「我爽就好,管那么多。」阿富给了一个极为挑衅又满怀惬意的笑脸。 他拉下衣领,同学看了都啧啧惊呼,吻痕,烙印在他的颈上,那些同学开始逼阿富交出照片,他只是轻轻回了几句,就摆平这些狗仔队。 小瀚的精神平日总是委靡不振,今日早上特别抖擞,一时兴起也走到那群,揶揄阿富:「我也要看照片。」事实上在三楼的计算机教室旁时,阿富已经拿给他看过。 「不是早给你看过了?」阿富突然想到说错话,改不了口,他睁大眼睛,吐了吐舌头。 「小瀚,你看过啊?他女朋友到底正不正?」大家一听道小瀚看过,开始向他问起,瞬间成为众人目光焦点。 小瀚连忙塘塞:「美人胚子。政大的校花哦。」他微微心虚,讲起话来声音也低了半阶,总不能让别人发现他女朋友是个「男」的。 「哇操,搞姊弟恋?阿富啊你,看不出来耶……」那位挑染的同学吊诡着他的眼神。 「要你管啊?」阿富站起身,倜傥的表情,走出教室,那群死党继续打闹嬉笑,小瀚跟着阿富的脚步走了出去。 他们走到往常的那个秘密基地,三楼计算机教室旁那方净土。 「你看我手上这个。」阿富伸出他的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戒指。 「订婚了啊?」 「他说他会用一辈子的时间给我幸福。我觉得啊,我就好像接受求婚的新娘,等我考完大学以后,我们可以同居,不需要小孩,不需要结婚证明,我将戒指接到手里,觉得好感动。」他漾出甜甜的笑容,字字句句都充满了幸福。 小瀚指着他脖子那个吻痕:「你还少了条项链。」 阿富靠到走廊,凭阑远眺,看着这间渺小到从大门口可以看见后门口的操场,傻傻笑起:「今天回家预订一条草莓项练。」不用说,他指的是吻痕。 「不会痛?」 「给他咬死都愿意!」阿富大笑,小瀚也跟着笑了。 阿富的心在荡漾,看着操场一群群打球的学生,他又像是回到男友的怀抱,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臆测。 小瀚本来想要跟他提起赖升平的事,但又担心他又会冷嘲热讽一番,话才正要出口,又被吞了回去。他拿起自己的手机,像是很忙碌似地不断按触,心里在盘算该不该讲。 「我跟你讲,我连我们未来的房子都已经想好了。我们要住在一间离我爸妈远远的公寓,我们没有结婚证书,不过他说他很喜欢小孩子,我想生一个。」 「怎么生啊?」正在操作手机的小瀚抬起头,噗哧一笑。 「那还不简单,我们也去抓一对女同性恋来,然后各生两个孩子。她们两个,我们两个,反正都是自己爱人或自己的孩子,就像养电子鸡一样,把小孩养大,给他吃,给他住,不就得了!」阿富的心情指数飙高时,连说话也变得比手划脚。「小瀚你啊,过不了多久也一定会有男朋友的。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做幸福!」 小瀚听了,沉吟了片晌,决定拿出自己的手机给阿富看。 「赖……打……?这谁啊?你男朋友啊?」他一脸狐疑。 「就快是了。」小瀚想起早上温暖的肤触。 「是不是帅哥?」阿富的兴致一时全来,顿时变得特别殷勤。 「就建中那个啊。」他将阿富手中的手机拿了回来。 「哇操!真的假的?你别骗我。」他睁大眼睛,不敢相信。 小瀚给了他一个当然的嘴角,突然一个失神,阿富趁他不注意将手机抢了过来,移到赖升平那格,拨号。 「还我!」但阿富的运动细胞实在好得吓人,他们跑回了原来米色的大楼。 「唉,没开机,我看你是被骗了。」阿富好失望。 「谁说。」 小瀚只好一五一十地将早上赖升平载他上学的事告诉他,并准备上楼回教室,阿富听了只是频频大笑,直说他幸运。但小瀚比较担心的是,这支电话会不会又是空头支票。 当他们从三楼楼梯口往四楼走上去,忽然小瀚的头低下,将视线移开,话也相对地变得结巴,支支吾吾,阿富听得一头雾水,抬头向楼梯间一看,「那个人」从四楼才正要下来。 小瀚顿觉喉咙干燥,呼吸困难,尴尬得紧。他和「那个人」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说过半句话,视线开始飘移,猛然瞥见他的轮廓,他没有任何的表情。小瀚只觉得胸口酸麻,心中一阵酸楚在迅速翻腾搅动着。 他根本不爱他。这句话从小瀚的脑海的脑海冲出,是啊。原来那段甜蜜美好的时光,根本就是小瀚自作多情,对方根本就不爱他。 小瀚曾经喜欢过的那个人,有很结实的臂弯。让小瀚印象最深的一次游戏,是他从背后突然将小瀚抱起,在天空旋转一圈,再将他放下。那种感觉像在跳华尔兹,像在云端拥着洁白的遐想,又似落花有意,又似流水无心。 这种美好的回忆总是得一片一片剥落。 关系变质是从某个同学无意间开的玩笑:「你们两个搞gay哟?」原本还偶尔碰触的双手,突然之间多了道隔阂,那道隔阂来自于别人的目光。然后开始发现话题变少,甚至出现走在一起,他什么话都不说。 沉默是给予另一个付出的人最大的伤害,小瀚终于明白对方根本不爱他,没想到因为这种原因,竟连朋友也做不成。于是他自那个人的世界淡出,也渐渐与班上划出一道界线。于是僵局便维持到现在,两个人都沉默。 阿富嗅出了异状,冲到楼梯上他身旁,搂住了他的脖子,那个人有点肉感,又有点结实的脖子。然后打声招呼:「嗨!好久不见!」 他响应以微笑的眸,他的眼睛很大,像眼球随时会从眼睑里蹦出来似的,迷人的双眼皮相衬,那双眼是他脸蛋上最吸引人的特质。他轻抚阿富的额,「嗨」一声,继续往楼梯下走。 小瀚只觉错愕,脸皮僵住,什么表情也无法挤出。佯装漠不关心,往楼梯上走去。 阿富跟去,轻拍他的肩:「他真的很可爱耶。」 瞬息间小瀚的吐纳步调乱去,他合上眼,伫足一会儿,然后走了上去。 「好嘛好嘛!早知道就不跟你提他了。我觉得你满有眼光的,到时候那个赖什么东西的,我一定要看照片。你快去要。」他赶紧改口。 「再说吧。连电话是真是假,还没有弄清楚。」他的沉默仍未褪去,连用字都变得简洁。「你问过他,我们沉默的原因是什么?」 「哦,你不说我还忘了。他就跟我讲:『你不会懂的啦。』然后就带过了。」 小瀚仔细思考这句,果然和那个人说话的语气很像,那种又带揶揄又带调侃的口气,像在轻薄人,又像玩笑。 「其实他有跟我说过,他觉得你跟我很像。」阿富继续试着勾起话题。 沉默了片晌,小瀚轻轻说:「我想忘了他。」 他走入教室,模糊了他在心里的位置。为什么经过他时,面对那张毫不在意的脸,过了这么久还能够左右他的思虑?难道还爱着他?他不敢再想。 第四章 跟同学搭同班车回家,回到家已经十一点了。算算距离最后一次模拟考,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也该开始练习将读书时间撑到十点以后。事实上小瀚已经有心理准备了,这一辈子,不趁这个时候让自己累瘫,还有什么时候可以让自己累瘫?当然,这只是他自我催眠,否则每当看到生涩的物理公式,魂便不自主飞到了书本外。 他躺在自己的地铺,抱着自己的枕头,像是极其渴望得到某种保护。读书好累,尤其与时间的搏斗。但他也明白他此刻没法儿入眠,睡前总会将今日的画面重新滤过一遍,而今日的画面实在太多。 于是想到了赖升平。 他们的家相距不远,如果一些不懂的问题拿去问他,应该是很令人兴奋的经验吧!他是建中的学生,想必有很好的头脑,也许在脑中卡死的那些不解的观念,会经由他的口而变得条理分明,有条不紊,接着自己面对所有艰涩的题目都能迎刃而解。也许能够借着问答,增进两个人的互动,问起比较私人的问题,比如他的兴趣、他喜欢的歌、有没有交过女朋友、将来的志向。 想着,抱紧枕头的小瀚傻傻笑了起来,像在抱着赖升平,对着枕头吻了上去。 等等。那个倨傲鲜腆的赖升平,开起玩笑脸不红气不喘的,在他的字典里有「条理」二字? 能够对第一次见面的男孩,先彻底将对方的心踩碎,再藉由拥紧让那颗碎裂的心随着温度而升华,对女孩都未必能做到如此,更何况小瀚还是个男孩! 好快,快餐也不过如此。 今天原本对他迟到的弥补而感动,第二次见面,居然能够搂住对方,恨不得当时多吸几口他身上的味道,到现在还难以相信。才正准备释怀,他便毫不留情地将小瀚载到校门。难堪极了。 他从床铺上爬起,打开黑色的书包,拿出手机。他想起阿富的话,赖升平的电话是假的?电话若是假的,一点也不足为奇。以他的举止来说,给假的电话不是不可能。 「去!没开机。」他将手机丢到棉被上,心里揣测阿富所说。该不会正如阿富说的,是假的电话?那好不容易编织起来的故事,不就没有下文? 他拿出自己的日记簿,想写首诗来写下现在的心情,忽然发现自己的脆弱,喜欢,或者不能够喜欢,究竟赖升平定位在哪一个位置?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 如果故事注定是个悲剧,那自己根本就没有权力主宰结局。爱情是个漩涡,一头栽进便没有出路,实在不可自拔,他似乎可以预期自己的肉体逐渐被侵蚀,侵蚀到一点都不剩的那刻间,最后发现自己一无长物。 难道又要重复原来的剧本:爱上了,心碎,再爱上了,再心碎?真是恨透了这种没有意义的臆度。 有人敲房门。小瀚反射性地合上那本日记,「进来吧,门没有锁。」是小瀚的妈妈,端着一盘水果。 他的妈妈插起一颗水蜜桃,塞到小瀚的嘴里。「这么累了还不睡?来来来,吃水果精神才会好。」 「好个头,等一下会睡不着!」小瀚紧闭着他的嘴,天生不爱吃水果。 「睡不着更好,拿来读书,到时候考上台大。」他妈妈继续与小瀚的嘴对抗,才把水果塞了进去。 小瀚起先觉得那种青涩的滋味很不好受,不过嚼了起来,倒还有几分甜味,将盘子接了过来。事实上他想借着嘴里的水果来避开这个话题。不要说台大了,可能连国立大学都还不晓得勾不勾得上边。 他回想起当初踏入成功高中的风采,亲朋好友为他恭禧,送他红包,「没有建中,成功也很好」那些对话一一浮现。没想到经过两年的逃避与堕落,竟发现自己沦为凡人,校园里所见一个比一个聪明的同学,重击自己的信心,昔日朋友口里的「天才」到哪儿去了? 上了高三,「那个人」的沉默让他觉醒。高中三年,他的爱情没有修到学分,他的人际开始出现赤字,如果连学业都没有顾好,他踏了高中,究竟得到了什么?学会了什么?尔虞我诈的人际关系?抑或愁云惨雾一片未知的茫然? 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了,他的学业,但物理依旧是心中的痂。 小瀚的妈妈见他发愣,又接着问:「距离联考还有几天?」 「不到一百天。」事实上他不明白确切的数字,他在意的是模拟考的倒数计时。 「那要加油,加油!」 「好啦!」小瀚一脸不耐烦,继续嚼着他的水果。 小瀚的妈妈才正要出去,又转过头来:「我今天加班回来,巷口有看到你,我就跟着你走,怎么绕了一圈才进家门啊?」 「啊?」小瀚发现公交车下站后那段路被跟踪,一时之间话卡在喉头。「我……我去……随便逛逛。嗯,就觉得读书很累啊,想说绕一下再进门,活动活动筋骨,身体酸死了。」顺势伸了个懒腰。 「哦,吃完记得把盘子洗起来,还是早点睡吧。」她轻轻关上房门。 小瀚有些惴栗不安。在踏入家门前,他的确是进到了巷底深处。不用说,他到了昨日赖升平将他抱住的那个巷口。他发现自己不可抑制的,疯狂的欲望,他想见他,没有理由。 吃完水果,他将碟子拿到厨房里冲洗,放置,继续坐回了他的坐椅,到他桌前。他想要动笔写下今日的心情,于是放纵自己闭上双眼。 回忆一幕幕放映,他渐渐涌起某种幸福的激素,突然之间,赖升平和班上那个深爱的人,两张微笑错迭,同样挚爱,永远挥之不去,他已分不清楚谁是谁,他爱的又是谁。 他眉宇深锁,双手压住额前,想要厘清赖升平和他之间的不同,却益愈浑沌。不能再想他!不能再想班上那个,狠心抛弃他的那位!为什么?为什么时间的巨轮转动,能让他辗出这么深的凹陷? 他缓缓下笔,一首新诗:「回忆拓印于左手/右指遮住眼/我不能看不能看/掌纹同样清晰/历历在目是你冷血/我怎堪……」 为什么?他发现自己迫切希望见到赖升平一面,心中的缺口逐渐扩大,班上那位爱过的人造成的遗憾再也挥之不去,而他需要赖升平来将它填平! 他捡起手机,拿出家里的钥匙,环顾四周,确定家人都已熟睡,于是走出家门。 初夏的夜晚只有微暗的路灯,伴以深夜的犬嗥。他冲到巷底,左顾右盼,但根本不晓得哪一间是他的家,举棋不定下,他拿出手机再次拨号。听到了千篇一律的女声,退了几步,倚在墙缘,身体彷佛失去了骨架,所有支柱匡琅匡琅碎落。 他知道自己的号码没有留给对方,若现在手中的号码是假的,这一辈子压根儿别想再碰到他。再一个月,三年级学生开始停课,见到他的机会是微乎其微,他竟连胁迫的机会也没有。 思念是身上末期的癌,而他渴望一剂镇定。 他心底悄悄许了个愿:如果他能收到,让他听清楚真正的心声。倘若他给的是假的号码,神啊,那请你传达旨意。 「我真的很喜欢你,请不要再让我伤心。」他输入到简讯,传送,然后收到口袋里。 昨晚做恶梦了。小瀚失眠到两点多才进入梦乡,这早竟还是由恶梦吓醒的。 他梦到联考当天,拿着手中那些大考中心吊诡的题目,居然一题都不会写,心中还在闹嘀咕……惨了,他看见私立大学向他招摇。倏地钟声敲响,他缴了几乎没有任何把握的划卡,只是当时没有想到,怎么没有非选择题?但他恼极,教室里每张都是熟悉的面孔,讨论着刚刚的题目有多么刁钻或者多么简单,教室里喧哗得几近疯狂,简直这些人都放弃了联考。 才正想要到走廊散心,没想到「那个人」从走廊另一端走来,双眼死沉像抽离了灵魂,漠然瞪视小瀚,毫无情感可言。小瀚见着这一幕震惊,撇过脸往楼梯跑下去,撞见班上某位终日反「gay」为誓的同学。 米色的四维楼,彷佛布满了诡雷,无论逃向哪儿,每个人竟都像敌人,四面楚歌,揪着那颗惊魂未定的心,往走廊另一端冲去,气喘如牛。没想到这次又来了「那个人」无话不谈的好友。小瀚和他不熟,下意识认为他已经知道自己喜欢他的事,他再度惊恐,眼看左右都没有退路,竟兴起跳下去的念头,纵身跃下。 很幸运抓住了学务处前的栏杆,他没摔死,跳至篮球场。又再度遇上那位他曾经喜欢的「那个人」。躲避,他再度,发现了地下阅览室的楼梯,小瀚躲在地下室的楼梯间。 偷偷看着他从眼前走过,竟涌起一种想哭的念头。 「为什么要逃?」问自己,接着便醒来。 惊魂未定,以为自己置身于枪林弹雨,醒来才发现不得了了!七点整!他大哮:「妈妳怎么没叫醒我!」他母亲还正躲在被窝里,酣声如雷。 小瀚气炸了,他随手拿起书包,顾不得制服是否笔挺,用水抹直了乱糟糟的发型,冲出家门。心底暗暗咒骂那个该死竟没叫他起床的娘,他跑到公车站牌,深深呼了口气,差点喘不过来。 这天连公交车也欺侮他,迟了十分才来,他上了车,同样拣了倒数第二排右边靠窗那个位置。今天是迟到定了,不如等第一节下课,门口没有教官,再伺机溜进。三年级的第一堂课缺席率通常居于全国之冠。 他闭上眼本以为可以放心安眠,猛地脑袋念头闪过,第一堂课是数学,该死的!必点名的哪!真是恨透了这种带衰的命格,原先他相当愤恨的,过了不久,那股怒意也随着绝望而挥发殆尽。 脑袋里浮现昨日的梦,影像依旧清晰,意识却逐渐模糊,直到再也无法预测,嘴角的口水悄然滑落,突然一双手从后方拖住他的额。 小瀚惊醒,转头瞥见,赖升平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赖升平侧着他的脸,小瀚错愕不已,话卡在喉头出不来,赖升平便从最后一排跳下,坐到了小瀚旁边。 小瀚回忆起他向赖升平要电话的那日,就像今天,他坐在走道旁,而自己坐在靠窗。他简直不敢相信,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再度碰面。他试着想起上车时,最后一排的的确确没有坐人,也就是说,他是在小瀚上车之后才上车的。 赖升平搔搔自己的耳垂,将绿色的建中书包丢到地上,然后微笑:「不是我爱说,你的睡相该检讨了。」 「要你管啊!」小瀚他用力啜吸嘴角不经意流出的唾液,深怕还有残留的,这时用手抹去反而狼狈。更加狼狈的是这身蠢样,他的蓬首垢面外加没穿好的制服。觉得赖升平那张微笑的脸像在讽刺。 而令他起疑的是赖升平为何会在七点多出现在公交车上。尴尬起来,毕竟两个人从未在那么近的距离聊过天。 「还有啊,你还真够会睡的,上次我迟到也还在六点多,你让我等了四十几分钟你知不知道啊?」他没等小瀚问,便回答出现在公交车上的理由。「我本来有点懒得等了,刚好你走了出来,我便躲在对街。等你上了车,我再用机车追。追到后面几站再上车,我就料到你上车会开始睡。想说来吓吓你也好。」 唔?赖升平竟为了他而等待,那个不害臊的赖升平,真为了他等待?突然间莫名涌出的悸动在他心头萦绕不去,没想到赖升平是在意他的。又突然心念一横,事情绝对不会那么单纯——他怀疑他的意图。「又没有人叫你等。」 赖升平拿出他的手机,开启了简讯,亮在小瀚眼前。 小瀚看了只能羞赧,红着脸低下头,大喇喇几个字印在上面:「我真的很喜欢你,请不要再让我伤心。」他开始有点儿后悔昨天晚上没大脑,没来由地,留了这些话给他。 「这号码是你的吗?」小瀚移开视线,故作腼腆地点点头,赖升平笑着:「我也这么觉得,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比你更花痴的。」 语毕,他真受不了这种冷嘲热讽。想到他一张气质出众的脸,说起话来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怒不可遏,想要反唇相讥,却又因为不敢正视那张俊美的脸庞而沉默。 赖升平他手揪住了小瀚的胸前,小瀚再度被他的举止震慑,原来他在读他的名字。然后赖升平提取那条简讯的号码,存入通讯簿里。 「赖升平,你叫赖升平吧?」这是小瀚头一遭喊他的名字,显得十分不自在。尽管昨日三餐睡前都像念经似地默念他的名,真正搬上口来念,反而饶舌。 他没有多作回应,双指攫起制服上的名字,对着小瀚,摆明叫他自己看。小瀚看了拿出自己的手机,又开始运起那招,利用按手机避免尬尴的招数。 接着他把手机亮在赖升平面前:「从今以后,我就叫你『赖打』。」 赖升平起先搞不清楚这词儿是什么意思,突然又开窍了似地想起这是方言,指的是打火机。面对这种无厘头的绰号,忍俊不住笑了出来。他笑起来就是那么灿烂,灿烂到让小瀚忘记他的危险。 「小瀚……我叫你小瀚就好了……亲切多了,」赖升平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又突然掺了句:「我才没那么无聊。」 小瀚又被吐了嘈,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他明白赖升平不过顺口说出那些话,但他太敏感,敏感到太在意别人的看法,这些话他无法置之不理:「难道你不无聊吗?手机办了从来不开机!」 「我是很无聊没错,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有多么无聊。手机对我而言只是个电子通讯簿,因为我认识了一堆根本没有记忆价值可言的人。有些觉得和我走在一起走路便多道风,路上的女孩都在注意我们。有些女孩也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在我面前搔首弄姿,在补习班里像苍蝇一样对着我又打又摸,说我好坏之类的。身边尽是这些无聊的人,我想要不无聊都很难。」 小瀚听了呆住,从来都只有羡慕那些,长得帅,功课好,人缘又佳的人。有人嫌朋友太多?有人拿他们的热脸来贴自己的冷屁股,居然嫌别人的脸太热!这些是小瀚从未想象过的,帅哥的生活。他开始有些儿嫉妒起来,并且认为他根本不该蹧蹋那些对他好的人。 难道赖升平影射的是自己?一头雾水栽了进去,才发现对方根本打从心里不想理睬,对于这种投怀送抱的行径,赖升平认为这只是一种无聊,彻彻底底的无聊。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指,我很烦,只会黏着你,是不是?大不了,我偷偷喜欢着你就好了,你说那种话,摆明叫我不要烦你……」小瀚冷冷地说,像跌进绝望的深渊,他看透彻了,太透彻,发现一无所有,于是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赖升平没有多做回应。他的脸转向走道那面,叹了口气,在他撇过脸的同时,车上许多站着的乘客面部表情也有些微的变化, 有的把原本停伫在赖升平身上的视线移开,有的则是斜眼睨视,像在羡慕或者妒忌有这种成绩好且外貌脱俗的人。 突然他将右手伸过小瀚的颈,小瀚一个不小心,便倒在赖升平的怀里,他的头倚在赖升平的左肩,赖升平用一种极为冷酷的口吻说着:「你到现在还不懂我在说些什么?」 小瀚心惊,他倒在建中学生的怀里,一个穿着黑白制服的男生,倒在一个穿卡其制服男生的怀里,众目睽睽之下,每个人都像在看动物园里的珍禽异兽,却又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眼角的余光却又不时投射到两个人身上。整台公交车霎时间静得不可思议,原本还在窃窃耳语的几个学生,全都静了下来。 他知道情势不对劲了,每个人都愣着一张脸。下意识里小瀚用尽他的力量,挣脱赖升平突如其来的怀抱,他压低音量,那声音几乎没办法让第三个人听到:「拜托你放开我!很多人在看!」 「我知道你要我,为什么不敢面对?」他投以冷漠的眼神,将小瀚死锁。 是啊,我要他,我喜欢他。为什么不敢面对?我喜欢他,喜欢到无可救药,无法自拔。小瀚的心在彷徨,向左向右都是不归路。 「为什么要去在意别人的眼光?」赖升平面不改色,不疾不徐脱口而出。 这句话直直刺入小瀚的心坎里,为什么要去在意别人的目光?他发现无论是他乔装成异性恋在同学之间打转,或者与那位曾经喜欢的人搞到连半句话都不讲,一切都是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他紧紧抗拒的手,渐渐松弛了下来。 但为什么要不去顾及别人的感受?推己及人的道理他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他也明白。如果每个人都不喜欢同性恋,于是委曲求全,也许在每个人都明白他所忍受的苦痛后,能够体谅他的用心良苦。但扪心自问,究竟这般牺牲小我的精神,挣来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只是徒增自己的伤悲,甚至还有可能因此误解了别人的原意。 「我说,你到底是为了自己而活,为你爸妈而活,还是为了谁?你连你自己都不喜欢自己,那还要求谁喜欢你?」 小瀚想说,我要为了你而活,任谁都不喜欢我都好,我要你喜欢我。但他无法脱口而出,心那道声音喝止他的残念,他无法在众人面前说出那些话,但现在的他已无退路。对于赖升平的责问,他无从回答,于是回避。 他闭上眼睛,静静窝在赖升平的怀里。在脑海里所见,没有世俗羁绊,没有旁人远观,完完全全一片死寂的世界,但死寂里却又有一道光环,默默将他引渡。他的右肩抵着赖升平的胸膛,他能些微地感受赖升平的呼吸,赖升平的心跳,还有他该有的温暖。 他像一个乞怜的小孩,获得了怀抱,从出生起原已宣告不治的结局,竟在此刻间得到升华,罣念随着温度也烟消云散。若可以,还真希望就这么睡死下去。 醒来,小瀚顿觉神清气爽,睡得久了,全身酥麻,想要起身伸个懒腰,又舍不得离开赖升平的怀抱。侧过脸看,车上几个北一女的学生带着尴尬的表情,拎着她们的书包下了站,那些想必都是迟到的学生。他可以想象那些绿衣女孩在她们班上绘声绘影描述公交车上所见,笑笑也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 但他神智逐渐清醒了,才赫然发现不对劲。车子过了北一女中,接下来要往西门町驶去,学校早就被远远抛在脑后! 转过头发现赖升平气定神闲地看着窗外的风景,该死的赖升平!「你怎么没有叫醒我?啧……怎么办?我等一下要在龙山寺转搭265,还是……」 小瀚才正要起身,赖升平的身子压低,又将他箝制住:「嘘!别起身!不要让司机发现车上还有人……」 「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去上课?那我们要去哪里?」 「哪儿都不去,回家。」这班车绕完台北市以后,又会行经原路线返回板桥。 「不行!今天有我最喜欢的国文课,国文老师如果发现我没来,他一定会对我印象变差的!还有,今天还有生物的随堂测验,如果我没考,我就会少一次成绩,我们老师是当人不眨眼睛的你知不知道?少了成绩她就以零分计算啊!而且,我爸妈他们早上在家,如果发现我逃课,他们会打死我!」小瀚急道,抓紧他黑色的书包,并且拿出公交车卡准备去刷。 「你还真不是普通的龟毛,那到我家总行了吧?」赖升平无可奈何的表情,倒让小瀚有些儿受宠若惊。 他仔细衡量了学校及赖升平的家。没错,他到学校要听很多不必要的流言蜚语,要面对很多不熟的人,还要武装自己的防备。而赖升平家,他不但可以卸下自己的面具,他们也许可以进一步彼此了解,甚至那间让他困惑了好久,赖升平家的实际位置,都 可以因此而得到解答。他根本找不到不想去的理由。 这句话果然奏效,小瀚原本的臭脸开始笑逐颜开,把刚刚赖升平没叫他起来的事统统都忘得一干二净。他继续倒在赖升平的大腿上,闭上眼。 「喂喂喂!你还睡啊。」赖升平抖了抖他的脚。「你已经睡了快一个小时了,现在还睡得着?真服了你。」 当然睡得着,还没打算起来呢!他心底暗暗笑着。 现在车上除了司机以外没有任何人,终于小瀚能够明目张胆地睁开眼面对眼前的事实。小瀚在他的怀里,仔细地端详他的轮廓。他有一双烔烔有神的眼,那对眉像要燃出了火焰,像水墨画恣意在他的额间舞蹈。在他紧绷有致的轮廓间,彷佛触得到实际的质感。他的皮肤虽然黝黑,却黑得很美,带有一种狂放的野性,肌肤上几乎看不出任何毛细孔,也没有任何的青春痘。最吸引人的是他的鼻子,几近与一般东方人的印象背道而驰,却又不像西方人全然挤在鼻梁的两侧。沿着他挺直的鼻梁滑过,他鼻的前缘些微地勾下,下方是几近性感的薄唇。整张脸几乎俊美到让人无法想象。 在逐渐炙热的初夏,他短袖制服里伸出的是一双结实的手臂,他突然联想到「天使」这种词眼。均匀有致的臂前是引人无限遐想的腕,腕前的大手让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欲而想要伸手去握他的指节,那指甲也都修剪得整齐。 尽管想要握,终究还是住了手,那还不属于他的。 「不要跟我说你长那么大还没有跷过课啊?这个年头拿到全勤奖是件很可耻的事哎。」赖升平说完,小瀚望着他出神,没有回答。「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小瀚想要回答有,但字字句句从耳间贯入,瞬即在脑海被眼接收的电磁波一一抹去那些话,等回过神已全然忘记,索性不回答。 「你别那样看我,我会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抗议,其实他的身体撑着小瀚也有点儿累。 「我有在听啊。请假这种事我常做,要不是其它老师严,我们班有办法少一半的人。三年级的下课,最受欢迎的就是老师,大家抢着跟他要签名。」小瀚闭上了眼,倘若再看下去,就怕赖升平将他推开了。 赖升平的手突然围了过去,在小瀚的颈后交会,一阵紧张兴奋急促惶恐,全数涌入他的脑袋。这时赖升平已经完完全全抱住了小瀚,而他不回避,车子上来了几个坐在前面的乘客,他们的双人座根本没有人注意。 在闭眼幻梦间,小瀚侧过脸埋进他的胸膛,更加紧紧地交迭,接着他贴紧了赖的胸口,他的耳微微听见了赖升平的心音,赖升平的胸口的起伏,还有赖升平的微微呼吸吐吶。他希望能在他紧紧的怀里,一动也不要动。 「你的鼻子还算挺……鼻头有一点圆,而且粉刺要清……你的眼睛大小刚好,眼形也不错,双眼皮,而且睫毛很翘,不是长,是翘哦。可是你的熊猫眼又深得不象话……你的唇不薄,所以你很重感情……还有啊,你痘痘不算太惨啦,只是有一点煞风景……」 小瀚听了,才发现原来赖升平正在盯着自己的脸瞧,脸迅速地红了起来,坐正,回到原来该有的姿势哮出:「你够了没有!」 「哈,可真是有够没风度,只准自己看别人,别人就不能看你,这什么道理啊?」赖升平放声大笑,差点要引来前面那些乘客的注意了。 「谁叫你总爱挑我毛病。」 其实小瀚没讲,在他之前仔细端详赖升平的脸时,那张俊逸的脸蛋几乎要让他自惭形秽,只差没有愤世嫉俗到叫嚣。小瀚的脸上充满了应届考生的悲哀,熊猫眼是日积月累的岁月刻蚀,青春痘是夜夜熬出来的肥灌溉滋长,同时落在小瀚的身上,他几乎快要不晓得如何用这张脸面对自己的爱情。 「喂,赖打,要怎么消痘痘啊?我看你连个疤都没有。」小瀚忍不住好奇问了他。 「唔?痘痘啊?我不太清楚,有时候我突然冒出了一颗,我就直接把它挤破,去冲个水,隔天就什么都没有了。不然平常的话,我爱吃花生冰,也很喜欢吃臭豆腐、香鸡排,熬夜也很容易冒出一颗,我都用这个方法解决,很有效的说。」这是头一遭他讲话如此正经八百,正襟危坐地。 「你……太不公平了!」 这些话对小瀚而言简直是毕生奇耻大辱,那些食物是小瀚最爱吃却又不得不列入禁猎区的食物,熬一天的夜甚至有时候可以补齐一个月努力消的痘痘。挤破这更不用说,留下疤痕还好,如果没有消炎而溃烂,或者痘子里藏着另一颗痘子,真是欲哭无泪。 他真恨不得咆哮,为什么?为什么人不能选择自己的肤质,就如同不能选择自己是不是同性恋? 赖升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也不赔笑脸,随口就说:「你还是生气起来比较可爱。」也不晓得是不是他的安慰比较另类,小瀚听了,气也消了一半,跟他继续聊下去别的话题,有关于学业,以及家庭等等。 这才明白赖升平是文组的学生,今年就读建国中学高二,小瀚相信他的头脑是很好的。他总能编出让小瀚气急败坏的话,马上又让他的心情飞到云端。说是油嘴滑舌一点也不为过。 小瀚本以为赖升平是温文儒雅,沉默寡言,却又热爱运动的阳光少年,虽然他订作的制服在穿着上透露一股雅痞风格,但现实却又与梦境大相径庭。他脑筋转得很快,偶而一些啼笑皆非的话脱口而出,让小瀚佩服他的幽默与直爽;却时而天外飞来一笔调侃,让小瀚抡紧他的拳。 若说小瀚的个性是晴时多云偶阵雨,那主宰他的天公,这时就是赖升平了。 赖升平在班上的成绩名列前茅,偶尔拿班上第一名,几乎是小瀚不敢想象的境界,小瀚在建中可能得吊车尾了。他说他的目标是台大法律,小瀚知道这不是不可能,凭他那颗脑袋,冲最后一个月可以抵过某些人读三年。资质是很不公平的,小瀚知道自己在国小的时候,都以资质取胜。只不过高中才见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罢了。 小瀚又开始在心底盘算,对方必定是台大的料,想要和他在一起,就必须要上台大。他心不在焉地构思台大跳板计划,台大土木、台大公共卫生管理、台大哲学、台大人类学,甚至本来叫做台大农机的台大生物产业机电工程,都成为小瀚暗暗发誓理想的跳板。台大是出了名的好转系,小瀚明白自己半年来的努力已经开始有了转机,只要再加把劲,勾上那些跳板并不是梦想。 赖升平说了一言为定的誓言,小瀚答应,一定会考上台大等着他,才正信誓旦旦的,在公交车上小瀚的斗志都燃了起来。小瀚顿时觉得赖升平嘴坏归坏,心地倒还挺善良的,这一剂强心针,让他面对联考的压力顿感消散。只是那该死的,他的唯心唯我主义,偶尔会发作而触犯了小瀚的禁忌,在他挤出下一句讨好的话前,小瀚又会绷着一张脸。 小瀚这时也才也弄清楚,之前赖升平所说的,那些无聊的人,并不是有意在说他。他单单觉得那种将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实在幼稚,他渴望的是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的友谊,而不是那些阉然媚世的表情。 忽然之间小瀚兴起了股自私的念头:倘若赖升平也很寂寞,那就好了。当然他对这么自私的自己感到可耻,却又由衷的盼望,也能够有一个人了解他的寂寞;通常寂寞的人容易感受。 只是说面对爱情,谁不自私呢? 第五章 公交车到了站,两个人下了车,直喊屁股疼。坐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幸好上车时公交车标示为「下车投票」,而此刻下车,标示灯却又不知在哪一站跳至「上车投票」。也就是说,两个人不花半毛钱免费绕了台北一圈,代价是坐到累人,不用多说,这回小瀚相信他赚到了。 这就往赖升平的家出发,小瀚这时和他走在一起,感觉步调还蛮轻松的。赖升平不算太高,大约一百七十出头,至少小瀚看他不必仰望。但赖升平匀称的身材比例,远远看起来让他增高了不少。经过了小瀚家门口,小瀚示意性地向自己家里望去,赖升平只是狐疑地喃喃自语:「咦?……总觉得这间房子挺面熟的……」 他们经过小瀚家后,走到了当初的巷口,再走到了那个拥抱的街角,回忆就这么串起小瀚与他认识的点点滴滴。现在想起,心头还是微酸微甜地。从小瀚的记忆处出发,再转入一条迂回的羊肠小道,接着再从某条加了盖的水沟走过,这才到了赖升平家。 这条路线复杂之处,恐怕一时之间小瀚也记不得。小瀚看了,啧啧惊呼那间是有钱人住的豪宅,一般人是无法进去,除非作客。 里头有景观花园,小孩游乐区,凉亭等,墙上的磁砖似乎也定期有人擦拭。大门口伫有警卫,赖升平才正要拿出通行证,那警卫便用台语说:「免了免了……你是b栋6楼的那个公子吧?您厝一次把b601、b602、b603拢综买下,谁不认识你?哈……这个囝仔生得缘投,还会读书……不错……不错,啊!这恁朋友是吗?外人要先签名。来……这笔……还有这表格。」 赖升平只是腼腆地笑了笑,恐怕在大人的面前,他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小瀚他忖度,英俊、头脑好、有钱,这种公子哥儿就是能够靠张脸充当万人迷,不由得好生羡慕。与他家比起来,一幢小公寓,玩捉迷藏还嫌太窄。 完成那些拉里拉杂的,两人搭电梯上去,发现有三个不同方向的门。赖升平说,这三个门打开以后其实都是家,随便选一个。 进去后,小瀚大受那屋里的格局感动。用美仑美奂不足以形容这间房子的装潢,窗明几净,远眺过去是家附近的运动场。房子里无论沙发、厨房,都全一尘不染,闪闪发亮。不像一般的同学家,进去总觉得密不通风,或者走起来容易撞到东西,他们家太宽了,宽到可以在地上打滚,像在滚草原。 赖升平指出地上某些将墙打掉的痕迹,这层楼他们家全买下了,不租不贷,所以如何的改建,警卫也不在意。偶尔赖家塞个几百块钱给警卫,看他笑得嘴都合不拢。 「咦,莎曼姗昨天才打扫过的,怎么客厅桌上还有玻璃杯啊?」只见玻璃杯下压着一张纸写道:爷爷和奶奶到峇里岛玩一个礼拜,你安心读书吧。 莎曼姗是他们家雇的菲佣,一个礼拜来两次,每次付一千元,就可以把整个家从头到脚翻新一遍。小瀚建议他将菲佣取名叫「岳纳珊」,赖升平应一句「我还『岳灵姗』咧」,叫他别再无聊玩那种取名游戏。 从公车站牌走到这里的途中,小瀚也藉由对谈了解许多赖升平的家中情境。赖升平目前和爷爷奶奶同住,但爷爷奶奶喜欢出国,一出去便不见纵影。他爸爸到东南亚投资,赚了大钱。原本住在宜兰的五结乡,在国小五年级时,爸爸要求他们该过好一点的日子,便在台北买了这间豪宅。 他父亲在东南亚忙昏头了,赖升平说那就叫「汲汲营营」,倘若他回来台湾一日,他赚的钱就会少好几万,所以他大概也有六年没见过他老爸了——自从搬完家以后。他爸固定一段时间就会汇一笔钱过来台湾,而他本人在东南亚则是乐得不可开交,与其说是忙公务啦,他早猜测老爸在外花天酒地,反正有钱寄回来,他尽了孝道,孩子托给爸妈管。赖升平就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 事实上令他感到最莫名其妙的就是母亲,每当问起爷爷奶奶说,究竟自己的妈长什么样子。爷爷奶奶就说,也不晓得是泰国还是柬埔寨,反正父亲那时在那一带奋斗,不小心与人发生关系,孩子生了下来,才正要定居,母亲便不知去向。 虽然赖升平的爷爷是宜兰人,不过奶奶却是日本婆子,皮肤白皙光滑,虽然凹陷好几道皱纹了,当年风韵犹存。所以说,赖升平有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统。又因为老爸常在那种龙蛇杂处的地方私混,也就是说,他还有二分之一的血统未知。小瀚沿途和他聊天时才恍然大悟:也难怪他的外表还掺点中东色彩。 他的爷爷奶奶不在家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多,老了闲来无事,一笔钱搁着不用又可惜,干脆云游四海。两个老人很努力花手中每个月的数十万元,拨个几万给赖升平他倒是没有讲,但这家人奢侈程度是可见一斑的。 小瀚看他订作的制服,不但用的是上等的材质,连客厅的茶几、丢置在桌上的餐盘,都是进口货。那台机车,想必他也是用自己的钱买的吧。小瀚对于这种梦寐以求的宫殿式生活太憧憬了,这间房子每个角落都勾起了他的兴趣。 赖升平将他绿色的书包往客厅的角落一甩,跷起二郎腿看电视。小瀚则像小偷似地开始探索,太好奇这栋房子的架构。 小瀚找到了一间最像赖升平的房间,那房间里有台计算机,液晶屏幕大得不象话;地上几本散落高中课本,没想到赖升平的居家生活并不规矩;有张大到足够睡三、四个人的弹簧床,缀以美丽花纹的枕头铺得整齐,倒是没有看到棉被。除了还有张多功能书桌外,房间的中央还有张茶几,像是日本人跪坐泡茶时用的。而最令他惊讶的是那书柜,巨大的书柜里藏书可能不下千本,看过去包罗万象,从漫画书到百科全书,从金庸全套到伤寒杂病论,小瀚去拿了几本来看看,随即感到头昏眼花,再把书塞回,并且怀疑这些书算不算装饰。 「唔……你在ㄑ1ㄠ我的房间啊?东西看完了要放回去哦。」赖升平从沙发那儿走过来,身子抵在房门口。 「哇,你们家可以开图书馆了!怎么这么多书?天啊,这是……thenewbookofknowledge……这是全英文的百科全书耶,这种原文书超贵,又全英文,你还看得下啊?」小瀚拿下那几本厚重的百科,手还支撑不住而微微颤抖。 「我老爸没事就会开张书单过来,拿给家教叫他们逼我看。记得那好像是高一的事,我很懒得看啦,不过后来发现看一看还蛮简单的,没事就会去翻翻。现在没有请家教了,不过老爸还是会没事开张书单来,像是怕我忘记他似的。还好老爸书读得多,他开的书单我还蛮信任的都看,有时候零用钱剩很多,就随便买,随便看,看多少算多少。你看,右边数来第二个柜子的第三层,莎士比亚全集,说真的我看不太懂,但既然买了就看。我每天晚上睡前都会至少看一本,没办法,生活太无聊了点。」 小瀚想要在里头找出几本诗集,但大多属于泰戈尔、华兹华斯等外国人的作品,翻来觉得索然无味,将书再度放回。 「小瀚,明天放假你有没有空?陪我去逛书店吧。我老爸又开了张书单,这次的书都还算蛮有趣的,怎样,有没有兴趣?」 赖升平走到他的旁边侧着头看他,小瀚突然心跳加速,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一时天电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他不敢妄想。 「呃……我和朋友有约在先,下礼拜再说好不好?对了,去重庆南路那一带买呀,那里的书又多又便宜,我们看完,还可以一起搭车回来……呃……更何况,我是考生哎,我应该会去板桥市立图书馆读书吧。」 小瀚希望一同买书回来后,能够再一次像今天在公交车上那种甜蜜时光。但他何尝不想明日便跟他一起去,只是跟朋友固定约好每周六日在图书馆从早上读到晚上,大家帮忙抢位置,所以小瀚也不好意思拒绝。 「那就没办法了。」赖升平走到床沿,展开双手,整个身体失去重心,倒下,身体随着弹簧床的柔软而摇晃,身体成「大」字形,原本华丽的床铺,多了个王子,似乎更显耀眼,小瀚打从心底这么认为的。 小瀚拿起一本高中教材的「生命科学上册」,问道:「咦?你不是社会组的吗?怎么会看这个东西。」 「我想测验自己的程度,试试看自己不要任何老师,到时候指定考科考看看,说不定会被我蒙上什么科系咧。」躺在床上的赖升平侧着头,咯咯笑起。 「哼,就是有你们这种没事乱跨组的人啦,你就不要真的给我考上台大医科!」小瀚嘲弄他,其实跨组这种事,应该是理工组的人在做的。而且他有点儿惭愧,自己是三类组的学生,已经放弃生物,到时候如果赖升平考得更高,还不晓得面子往哪儿摆呢。 升学制度自从换了指定考科,学生可以像点自助餐似地,报考自己想要考的科目,而各校系会公布所采计科目,可能采计一至三科,但大多还是全部科目都要采计,到头来,学生还是要什么都读。优点是不必太担心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憾事,缺点则是一堆理组的学生报考文组的数学乙,把平均大幅拉高。 赖升平坐起,盯视小瀚,用他一概的论调回答:「其实我们班也一堆在抱怨你们理组跟我们文组抢名额的事,没事报考什么数乙,但我根本认为那很庸人自扰。我爽考生物不行吗?你们爽考数乙不行吗?这没有什么好过份不过份的,其实只要几科分数够高就没在怕的,拿跟别in 那些问题的时间拿来看书,我就不相信这样子还会有办法考烂。」 「跟你唬着玩的,你当真啦?这么理直气壮的呀?……其实我到时候也会考数乙啊,很多科系只采计『国、英、数乙』,尤其是政大,像什么政大经济啊,政大日语啊,如果能上为什么不上?对不对……呃……」 坐在床铺上的赖升平突然解开扣子,从最上面开始,一个、一个,露出了他性感结实的胸口。他将卡其色的制服丢到一旁,上衣只剩单薄无袖的白色紧身内衣,内衣下是他凹凸有致的身材,胸肌、腹肌绷得块块凸起,好不撩人。 汗水从他颈间泌出,自胸肌间的峡谷渗入晦不可测之浑沌,他的眉宇散发出一道难以抗拒的锐芒,浓眉大眼予人无限遐想,小瀚呆住了,差点脱口而出:好完美啊! 这举动把小瀚最原始,潜藏在内心最深处那块欲望激发出来,小瀚霎时为赖升平的举止感到难堪,赶紧撇过头,却又忍不住瞄个几眼。他发现自己平时刻意隐藏住的性向,压制不住,像火山爆发,瞬间强烈的火焰四处张牙舞爪,欲火窜烧他每一寸肌肤,他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 小瀚走近赖升平,极为羞怯地往他身上端详,正要伸手出去,赖升平站起身:「既然这么热,咱们还是开冷气好了!」他将冷气转到强冷,原来他脱衣服是因为太热,害小瀚他口干舌燥。 赖升平将白色的内衣拉起,用衣角拭去额上的汗,小瀚反射动作撇开脸,再悄悄偷看,他是很想看没错。接着赖升平到门外打开电视,瘫在沙发上。 「赖打,你电视声音转小一点,我要读书了。那张书桌可以读吗?我在那里读书,不要吵我哦。」小瀚看他才正要开口,大概猜到他要想说装用功之类的话,再接了一句:「拜托,我是考生啊。」 电视音量降到连客厅都快要没有声音,小瀚这才进入他房间,关上房门。他拿出理组的数学甲,翻一翻数学的进度,今天学校原本要上的是曲线底下的面积,这本薄薄的基础微积分就这么上完,想到积分在新教材被删掉,倒减轻不少压力。只不过这本书还真不是普通的薄。 小瀚写了几题,其实不是很难,马上心思又飞到门外,那个衣衫单薄的赖升平,魂飞了,心也跟着飞了,他幻想他微笑的样子,幻想他衣下挺拔的身材,还有那笔直的挺鼻…… 「哗!」他大叫一声门突然打开,赖升平在门口贼头贼脑地看着那个错愕不已的小瀚。 「要死啦你!」余悸犹存的小瀚喘着气,饱受惊吓只差没心脏病发,该死的!就爱趁别人在做梦的时候把人闹醒。 赖升平到了小瀚身旁贴近他,小瀚几乎可以感受到他阵阵散发出来的男人味,不由自主地靠近,深深吸了口气。赖升平干净的手臂搭上了小瀚的肩,结实的臂弯让他全身绷紧,紧张异常。也许这是他另一种道歉方式。 「我只想看看你们三年级教的,到底是什么高深的学问。」赖升平微笑靠近,小瀚满脸通红,心在噗通跳,像要跳出了喉咙。 「好啦!过来!我教你。」小瀚把书拿到房间正中央那张大茶几,顺手取了几张白纸,坐在地板上,其实他开始好奇,赖升平那么聪明的人,以他的资质来学高三的东西会是什么结果。 小瀚教他的是高三学的数学甲下册,也就是小瀚刚才正在研读的那本。他娓娓道述,从极限的概念、导函数,再到微分的观念,赖升平叫他讲快一点,不要拖泥带水,小瀚举出几个例题给他写,也都写对了。 教完,看了眼墙上的钟,不到一小时?吓了一大跳,他们高三花了整个下学期学完的数学,虽然难度的确不是很高,而他却用了不到一小时,把所有的东西都吸收了进去? 「哦,这个容易啊,极限在高一教等比数列的时候就学过了嘛,导函数就求切线斜率,那个在高一的基础物理那些速度、加速度也都学过,最后那个什么曲线底下的面积,就西格马再加一些极限就求出来啦,西格马的公式会背就会算。」 小瀚为他的资质感到惊讶不已,数学甲是理组要学的,赖升平之后根本不必学,而他已经学完。那些平移、旋转、矩阵、甚至条件机率,对他来说必定也是轻而易举。照他这么说来,离联考大约还不到三个月,但如果要飙,他一定飙得完。实在是不由得好生佩服。 「赖打,你想不想跳级,跟我一起去考联考?我帮你补习,帮你把高三的教完。」小瀚突然萌生念头,如果赖升平跳级,他们成为同一届,也许可以一同漫步在台大校园,也许可以彼此鼓励,互相激励,也许……会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唔……我没有想过这种事,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很懒得背书,所以史地都是当小说在看,也没有很刻意去背,而且还要去借高三的史地课本来背,要上台大法律也有很大的风险,太——累——了!」 小瀚差点忘了,人家是文组的,自己对史地可没辙。「非台大法律不读?像台大财务金融,只采计国英数,你可以拼看看!」 「不了,我只要冲法律,当然是希望台大啊,如果要掉到政大,甚至北科大,那也没办法。不过我还蛮相信自己的资质,最后一个月报冲刺班,我想应该是没问题的。」 忽然赖升平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似的,拿起笔开始猛算,抢去小瀚手中那本数学甲,两边对照。接着恍然大悟:「我懂了!」 「什么懂了?」 「你看这个求面积,根本就不需要用那些西格马再取极限嘛!你看哟,导函数那边学的微分,就把次方往前乘以系数,然后次方减一。现在把它倒带哦,像这题,把前面的系数……」 小瀚听得雾煞煞,不是很懂,但听他讲得头头是道,听起来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道理。结果赖升平用他刚领悟的方法,把课本所有求面积的题目都解了一遍给小瀚看,这会儿才相信这方法是正确的。 「你学过?」小瀚真不敢相信,原本至少要花上五分钟的题目,每题现在不用几秒就可以求出。 「我只是觉得好像在哪本书看过这个规则,有微分嘛,我觉得这应该就是积分吧。不过这个撇步你们段考一定不能用,只能用来检查答案,到时候应该会叫你们列式子出来。」 太令人惊讶了,课本没有写的方法,能够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内听完而领悟?小瀚也把这方法学了起来,只是原理不明白,只好死背。 原来真有资质这回事,今天又亲眼见到一个奇迹。小瀚曾在学校见过一个「过目不忘」的人,他上了高三依旧是整天打球,回家也不读书,玩电动,就是能考他们班第一名。小瀚像是跌落某种不知名的感伤,怀念起别人叫他天才的日子,现在物是人非,踏进这种优等生学校,自己连根葱都不如。 这回赖升平又闲得发慌,拿起小瀚的书包乱搜。「咦?你们英文课本好厚哦,我来念看看哦,等下你再来考我。」心烦意乱的小瀚其实也有点儿懒得读书,点点头。 此刻安静下来,赖升平随手翻了一页,便开始朗诵起来,一般来说台湾人念英文时key 会上扬,外国人说听起来像同性恋在念。不过赖升平的字正腔圆,流利地念起,快慢适中,像从广播里头听到的。而刚无端兴起忧愁的小瀚闭上双眼,放纵自己的思 考空间,想要沉淀到那些文字里,仔细想象那情境: nowisthetimetomakerealthepromiseofdemocracy……nowisthetimetorisefromthedarkanddestevalleyofsegregationtothesunlitpathofracialjustice……nowisthetimetoliftournationfromthequicksandsofracialinjusticetothesolidrockofbrotherhood…… nowisthetimetomakejusticearealityforallofgodchildren…… 赖升平翻到的那页是远东版英文课本第六册的第十课,是马丁路德金恩很著名的「我有一个梦想」演说,小瀚很仔细地谛听,每一个字他都熟读,他都懂。然而听到这些内容,他突然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好不自在,赖升平的声音继续回响: isaytoyoutoday, myfriends, thatinspiteofthedifficulties andfrustrationsofthemomentistillhaveadream……itisadreamdeeplyrootedintheamericandream……ihavedreamthatonedaythisnationwillriseupandliveoutthetruemeaningoritscreed:weholdthesetruthstobeself-evident; thatallmenarecreatedequal…… 那种呼吁民族自信的精神,金恩博士当初也曾如此以肃穆恭敬的心,发表了这场演说,多少人因为这场演说流下感动的泪。 是真的吗?究竟是真的吗?那种不安窘迫惶恐不安袭上了心头,人皆生而平等?他想问,他的喉头却紧缩痉挛,赖升平的声音是如此温文浑圆,抑扬顿挫,声音在耳畔继续回绕: ihaveadreamthatonedayontheredhillsofgeorgia,thesonsofformervesandthesonsofformerveownerswillbeabletositdowntogetheratthetableofbrotherhood…… ihaveadreamthatonedayeventhestateofmississippi,adesertstateswelteringwiththeheatofinjusticeandoppression,willbetransformedintoanoasisoffreedomandjustice…… 不公平和压迫的沙漠已经彻彻底底转为自由的绿洲?他从未感受过台湾那种情绪的呀!黑人与白人的隔阂早已净空,那台湾呢?本省人与外省人之间的阶级划分,抑或原住民所得到公平的待遇,甚至同性恋与非同性恋之间的代沟,又曾几何时消失?这些问题从小挥之不去,本以为都忘记,却又再度涌出记忆的潮。他的声音一句一句来袭: ihaveadreamthatmyfourchildrenwillonedayliveinanationwheretheywillnotbejudgedbythecoloroftheirskinbutbythecontentoftheircharacter…… ihaveadreamtoday…… ihaveadreamthatonedaydowninbamalittleckboysandckgirlswillbeabletojoinhandswithlittlewhiteboysandwhitegirlsassistersandbrothers…… 小瀚觉得浑身冰凉得像冰,额前却烧得滚烫,赖升平的声音在耳际回荡,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小瀚心底最不愿被勾起的,尘封已久那种龌龊的感觉。他说,我们不应该由人的肤色断定一个人,而必须由他们的内在,他们无限华美的人格来断定。最后我们真的携手了吗?我们就如同兄弟姊妹般吗? ihaveadreamtoday…… ihaveadreamthatonedayeveryvalleyshallbeexalted,andeveryhindmountainshallbemadelow;theroughceswillbemadein,andthecrookedceswillbemadestraight;andthegloryofthelordshallberevealed,andallfleshshallseeittogether……? 小瀚抱紧双臂,他的皮肤却只感到阵阵寒气逼人,赖升平的声音不断入侵,不断入侵,如同催眠,而小瀚听了便随着记忆摔落、粉碎。记不记得?什么时候认清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实?又记不记得?何时山平坦了,何时路取直了,又目睹过荣耀什么时候被彰显?那道声音又不断逼近: thisisourhope……thisisthefaiththatigobacktothesouthwith……withthisfaithwewillbeabletohewoutofthemountainofdespairastoneofhope……withfaithwewillbeabletotransformthejanglingdiscordsofournationintoabeautifulsymphonyofbrotherhood……withthisfaithwewillbeabletoworktogether,topraytogether,tostruggletogether,togotojailtogether,tostandupforfreedomtogether,knowingthatwewillbefreeoneday…… 为什么黑人白人的障碍已然消失,而同性恋与非同性恋在台湾却显得那么水火不容!什么情谊美妙的交响曲!什么绝望的山峦变成希望的盘石!为何他从来没有办法感受?我们一同工作、一同祷告、一同奋斗、一同坐牢、一同拥护自由,为什么一个人被认定为同性恋以后,要被剥夺这些每个人都该享有的! 想到这里小瀚呜一声哭了出来,将身旁的赖升平抱住。 「你怎么了?我念得太难听吗?」赖升平本聚精会神地思考文中的意义,突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 「不是……不是的……我怎么会……呜……对不起……」小瀚放开他紧抱住赖升平的手,跌坐到一旁,用手拭去眼眶的泪,「没事……呵……我真的没事……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事……」他很努力挤出笑容,压抑自己的情感,手指压住自己的眼睑,没想到泪再度从手指滑过,从他的肘间滴落。 高中三年,小瀚从来没有哭过,如今那种下流污秽的感觉他再也负荷不了了,眼泪夺眶倾泻而出,像切到了动脉,完全无法止住。那庞大藉由忍受孤独压迫不安融成的雪球,越滚越大,直到将他完全辗碎。 「赖……赖升平……呜……我有好多话闷在心里,好久了,我好痛苦……我可不可以抱你……我想要……找个人倾诉……从来都没有人在意我的感……感受……」他抽噎着说,眼泪抑止不住,再度不听使唤地一涌而出。 「不能直说吗?……一定要抱着才能说吗?」 「不……不是的……我……这辈子什么都不求……能……让我抱你一次也好……拜……拜托你,我没有办法用我那一……那一面来面对其它人……抱着你是因为我……我不想见到你憎恶的眼光……求求你……就听我说这么一次……」 「不要。」 小瀚仅存最后一丝希望就这么被扯断,彷佛听见维系生命的最后一条线也被截断,他再度拭去脸上的泪,深深呼吸:「是吗……对不起……我要走了……能够遇到你我很……」话没出口,声音再度哽咽。 小瀚站起身,转头过去,脸上多了几道莫名的绝望。 赖升平冲了过去,结实的双臂从小瀚的背面将他高高举起,像是用尽全身所有的劲力,他的手因负荷重量而微微颤抖,这样一步步,走到了弹簧床沿,将小瀚丢到床上。他也跳了上去,将小瀚紧紧拥入怀中。 「你不准抱我,我抱你就够了。」赖升平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那双臂将他紧拥,紧到几乎要让小瀚呼吸困难。 「呜……你要害我哭死几次啊!」 小瀚窝在他的胸膛,泪溅湿他单薄的衣裳,他将自己的脸埋葬,调匀呼吸,双手伸过赖升平的背,也将他拥住。 「我觉得我好孤单。」哭声渐止的小瀚缓缓地说。 赖升平的手轻轻抚弄着小瀚的发,问起:「怎么个孤单法?」 「不是说人皆生而平等的吗?为什么,为什么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感受过什么叫做平等?他们说,人不可以单单由肤色,种族来判断一个人,而要从他的内在,从他的人格来认识,为什么没有人说,不要从一个人的性向来判断一个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人的事,但我不能明白,每个人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回避。我做错什么?我伤害过谁?但我却不断地受到伤害! 「当每个人对我回避,所以我只好沉默;当我开始沉默,竟连我也开始回避他们。恶性循环你知道吗?万劫不复你知道吗?我始终不明白他们远离我的原因,我以为我秉持着善心,不害人,他们会懂得我,体谅我。结果呢?跟我不熟的知道我是同性恋以后,几乎都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待生疏的我;而原本跟我熟的,渐渐我们的话题少了,似乎连看我的眼神也变了,是怎么了?为何我的朋友会一一远去?我做错什么?你知道吗?我曾经是班上的英文小老师,现在呢?我什么也不是!」他喘口气,空气里又凝结了好几颗沉默的分子。 「我曾经听过有人在我耳后说,『喂你干嘛跟他讲话?他是同性恋啊!』我心中好酸苦,却什么话都没办法说。我想说,同性恋是种很奇特的生物吗?同性恋是种商品,每个都一样吗?有的更夸张,过来搭我的肩后,到别的地方跟别人讲:『哼,让他爽到了。』我好不甘心,难道没有人教过他,同性恋也有眼睛的吗?我真想叫他洒泡尿自己照照,但我真是哑巴吃黄莲,没人会听,如果我想要叫,他们会认为我是疯子。但我好担心,这样扭曲下去,我的个性会变得如何?我出了社会会变得如何?我好害怕,因为我的内心里充满了不安,恐惧,还有越来越多的愤世嫉俗,但我好不想这样,我还有我爱的亲人,我还有很好的朋友,我想要做我自己,却离自己越来越远,根本不可能啊!就因为我是同性恋!」 赖升平静静地听小瀚字字句句,他开口了:「我觉得啊,你同性恋被骂活该,我只能说,你——活——该。」 这些话对小瀚而言不啻火红而刺痛,他原以为赖升平也能了解他的悲,他的苦,没想到赖升平认为他那是咎由自取,他好不甘心,竟然跟这种人说起自己最内心最深处埋藏已久那些不平。他推开赖升平,坐起,再也不愿抱他。 赖升平拉住小瀚的手:「谁叫你上辈子要排挤同性恋,现在好了,报应来了吧!」小瀚还听不太懂,转念才想起,原来这句话在影射,那些排挤他的人,下辈子都会变成同性恋,这才明白赖升平是在安慰他。 「哼……我还以为你……你真的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瀚再将他拥住,心里半是高兴,半是安心。 「我教你,以后看到有人在骂『死gay炮』之类的话,你心里面就想,他会有两条选择,一种就是他下辈子会变成同性恋,换他做做看;另一种就是他子孙十八代都会变成同性恋,等那些孩子被排挤够了,再让他们晓得有这么一个祖先,在发号施令那些举动,他子孙会恨他一辈子。」 小瀚听了也松了口气,说道:「其实我真的很害怕你会讨厌我,或者不想理我,你刚说那种话把差点把我气死。我之前在我们班有一个很喜欢的人,我喜欢他,他也带给我很多快乐。后来他好像发现我喜欢他的事,我们再也没有说话……你知道吗?我发现我们原本什么都讲,现在像陌生人一样,我直觉他讨厌我。被讨厌的感觉好难受,但最难受的比不过被自己最喜欢的人讨厌。同性恋的命运就是这样,注定爱上了对方,就得被对方讨厌吗?现在我只希望,谁讨厌我都好,你不要讨厌我就好!我真的……啧,我不知道怎么说啦,就很……很那个你。嗯。」 「哼!我就讨厌你这么拖拖拉拉的!」赖升平头一偏,他的指开始在小瀚的颊上游移,他的吻陷落,落在小瀚的脸颊,温温热热的感觉直扑而去,小瀚完全无法招架。 小瀚想要吻他的唇,却全身不听使唤,无法动弹,那种感觉被自己最爱的人紧紧拥住,两个人逐渐融合为一体,直到什么都无法去想,也无法辩问。他闭上双眼,竟忽然觉得赖升平也很寂寞,也渴望某种慰藉。 「小瀚,其实有种感觉,你跟我很像。但你却没有办法像我一样放得开。我从小就没有父母在旁管教,爷爷奶奶对我也是爱理不理。所以我小时候除了和朋友打球以外,几乎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在家里我总是一个人,国小我算是不良少年,几乎都不读书的,可是成绩还是很好。国中老爸钱可多了,帮我请了一堆家教,我读了点书,考上建中,但是我的个性还是个大问题。我觉得大家的的确确是有对我好的,但我内心里却总有股力量,在告诉我,他们在利用我,利用我的头脑,利用我的外表。 「我一直觉得我没有什么朋友,但因为我的外表还算亲近人,我功课好,更何况我球打得不错,所以能跟他们混熟。但尽管混熟了,我还是觉得自己跟他们有些距离,因为也有人认为我高不可攀,或者过于自大等等,我曾经很难过,但久了觉得那一点也不重要,朋友聚了就是会散,没有一辈子这回事。」 赖升平说完,将额抵住小瀚的额,他们的鼻尖吻在一起,他口里吐出的热气,一道道混入了小瀚的气息:「所以我等待你,你懂吗?因为我不希望你因为我感到难过,不希望你因为我而感到寂寞,你知不知道?……我承认我从来没有想过和男生交往这种事,所以我直觉性地感到不安,反射性地想要揍你,但你的眼神太落魄了,我没有看过你比更落魄的人。忽然涌起一股抱你的冲动……我发现我从来没有办法爱上任何人,因为对我而言,每个人都好像把我当成了炫耀的工具。但你不同,我无法知道我对你到底有没有爱,那种感觉是爱吗?……我抱你是因为对你充满了好奇,我吻你只想推翻人类的定律,但……」 小瀚用力将赖升平推开到一旁,赖升平说那些话时,未注意到小瀚面部表情的些微变化,曾有过感动、同情与悲哀。 「你的意思是说,你根本不爱我,但你却可以吻我?抱我?为什么!你能对不爱的人做出这种事?你这样不是在欺骗我的情感?」小瀚听到这些话直感怒不可遏,他大叫,期望能得到一个能够说服他的解释。 「呵……我欺骗你的情感?我这个人根本就没有情感!……我为什么要对你那么好?你难道听不出来,我刚说那些话,跟平时我的语气很不一样?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坦白过,我们都一样,你有满怀的爱,却没有办法付出,我连爱都没有。我抱过,吻过一个又一个我不爱的人,最后才知道,我什么也不爱。」 小瀚最原始的兽性被完全激发,他扑至赖升平的身上,用肘将他箝制住,他好愤怒,朝赖升平的脸颊狠狠吻下。他的心脏已然枯竭,持续跳动榨出所有的欲望:「你什么也不爱,你只爱你自己!你无可救药了!你还不懂什么叫爱吗?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人类最原始本能的渴望,这种渴望就是爱啊!」小瀚将手伸出捧住他的脸,吻赖升平的颈,舌尖滑过他的喉结,手伸到那件白色紧身衣下面,触摸他结实的肉体,紧紧将他拥住。 赖升平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小瀚才正要吻上他的唇,他说话了:「你到现在还认为,我给你的不够吗?」 小瀚脸颊晕红,控制不住怒气便扑了上去,而赖升平却丝毫没有反击,如果是一般人,早将他推开到一旁,早将他推落绝望的最谷底。赖升平听他的诉苦,为他等待,甚至给予他那些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感染的兴奋之情,赖升平的安慰在小瀚耳边响起,够多了,实在太多了。 赖升平的手指像梳子,慢慢地梳理小瀚的发,小瀚每一根发丝在他指间穿梭,轻轻滑过。小瀚的手则轻轻抚摸着赖升平的手臂,像在呵护美丽的婴孩。 「谢谢你……」小瀚走下床,整理自己的服仪,坐到了书桌前摊开物理课本,右手甩起笔,努力忘记刚刚床上的一切,是时候该读书了。 「要在台大等我吗?」穿着无袖白色内衣的他,走到小瀚的背面圈住他的颈,轻轻吐口气在小瀚的耳间,那温柔的感觉直直撩拨他神经末梢。 「我一定会上台大,我等你,你爱不爱我那不重要,别人如何看待我也不重要,我只知道,我对你的感觉不会改变。」他在课本上写下赖升平三个字,他感谢赖升平给他温柔宽容的一切。 第六章 阿富砰一声将大门关上,臭着一张脸,到家便倒坐在沙发,并用手轻抚着膝上今天打球时的擦伤。他慢慢吹过那道伤,今天下午那股愤恨又随着膝上那道痛楚蔓延到心头。 原因很简单,他男朋友在电话里嫌他烦,接着在篮球场上表现频频出错,不注意一个踉跄,便跌倒在地,难堪极了。他拿起遥控器,才正要转台,他的弟弟,阿强,从房里走出来:「啊,老哥你回来了啊?我刚要出来看体育台,快来一起看吧!今天决赛呢。」 「不要跟我抢电视,我要看韩剧。」阿富睨视他,狠狠给他一个眼神。 「唉哟,韩剧该演的也都演完了,现在那些拉里拉杂的,那只有女生在看的啦,我们男生应该看体育台,老哥你不是最爱看篮球的吗?」 阿富愤怒地摔开摇控器:「够了没有?不要在我面前说什么男生什么女生的,我今天心情很不好,你要嘛就乖乖坐着,要嘛就滚回你房间。」 阿强听了身子也缩了半截,坐在一旁吭也不敢吭一声。剧中的男女主角相拥,然后哭泣,阿强顿时也觉得委屈,但他晓得哥哥的脾气,越在盛怒的时候顶嘴,挨拳头的机率越大。而阿富盯着屏幕,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连眼睛眨一下也没有,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墙后的房门打开,魏妈妈从房间里走出。「啊,是国富啊,怎么,回来也不进来房间叫妈一声?」 「哦。我回来了。」桀骜不驯的阿富伸直了他的腿,毫不在意地随口答腔。 「唉,国富,不是妈要讲你,今天礼拜五妈提早下班,才能看到你们回来,结果你啊,一回来就是看电视,联考快要到了,对不对?你只要用这些日子来冲,好学校一定会有!」魏妈妈坐到阿富的身旁,委婉说道。 「拜托,今天是礼拜五耶,接下来是周休,能不能就让我看一下电视,我很累,我读书非常累,给我休息,不要给我压力,好不好?整天读书是会死人的。」 魏妈妈听了端详了他脚上的伤,直觉阿富根本就不是去读书,她捡起摇控器,交给阿强:「国强,去看你想看的电视吧。国富啊,你真的一点警觉心都没有吗?我看你根本就不是去读书,去找你那个什么男朋友了吗?你啊,现在不可以谈恋爱,更何况,他还是……」 阿富听到那个该死的男朋友,大声哮出:「什么男朋友啊!他跟我读书有什么关系啊?我爽读就读,不爽读就不要读,干他屁事啊!」 「那你也得看看时间,剩下不到两个月就要联考,你就只会怪我不照顾你,那我总该督促你这些日子。你想想,当初你考进成功,家里的人多为你高兴啊。现在你要考大学了,上了好的大学,不是为爸妈好,是为你自己好啊。」 阿富不满的情绪被彻底掀开,他慷慨激昂地加入这场口舌争辩:「骗谁啊,你们要我读书为的是什么当我不知道?你们还不是只会跟亲戚炫耀,说什么好会读书,我读书再怎么重要,也不会比你们的面子重要!」 阿富的妈妈像被说中心事,微微颤抖,但她很明显对于自己的关心换来这种不屑态度,满腹的委屈:「你怎么可以这样讲?你要联考,我们做父母的比你们还要紧张哎,唉,你好不容易过了高中那关,不要在大学那关放弃啊!」 「我没有放弃,我要联考又不是你们要联考,你们紧张个什么劲啊?我告诉你,现在倒数还有五十八天,五十八天妳急什么?够我把每本书都翻烂了,我考前一个月内一定能读完,好吗?现在不差这一个小时,让我看电视,我不想吵。」 阿富对自己的资质一向很有自信,况且他认为到时候读什么大学都好,现在大学录取率八成,想要落榜对他而言根本不可能。 他抢回阿强手中的摇控器,转回看到一半的韩剧。魏妈妈知道自己辩不过他,叹了口气走回房间,心里想着,苦啊,苦啊这孩子。 阿强原先要走回房间,又撇回头看了阿富一眼。 「老哥,你这样讲老妈不太好吧?说真的,两个月有点短,你不怕啊?」 「怎么连你也跟我说教起来?你五专生又不用考大学,你懂得有比我多!」入戏到一半被打断,说起话来也变得激动。 「我知道我头脑没有你好,但我们北商也算是数一数二的,而且,你要说高中生都是品学兼优,高职生都是作奸犯科,我看未必吧?有些大学生连最基本做人的道理都不懂,你别用学历瞧不起人。我只是想,你好歹也做个样子给妈看,去书房里忍一忍就好,这样搞得全家乌烟瘴气的,本来只有你心情不好而已,现在大家都心情不好了。」 阿富回瞪他:「你是说我就只会把你们的好心情都搞砸是吧?我心情不好,我走进家门的时候,瞎子都看得出来,谁叫你们要招惹我?我今天就是不爽,你们看到了自己就应该要懂得说些什么,你们也太不识相了吧!现在还敢怪我?」 阿强走近阿富,无名火烧起,看着自己的哥哥,他还以蔑视的目光:「你真的太无理取闹了,你之前明明态度都非常好,为什么今天又开始歇斯底里?太莫名其妙了你。」 阿富将摇控器重甩出,电池随着与地面的撞击跳出匣孔,滚到四面八方。走回房间重重摔上房门,嘴里嘀咕:「想看电视还找那么一堆理由,他妈的,哼。」 他是一个依爱情而活的人,他追寻爱,渴望爱,但男朋友的话深深刺入他心坎,他甚至自己也不晓得,失去爱以后的他,竟会产生如此大的变化。他躺在床上,想起两个人在一起的点滴滋味,好甜蜜,然而今天中午那种话,阿富明白了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位置。他的膝和心,同步微微发疼。 今天中午,阿富打完球,而小瀚没到学校,无聊得紧。他午休趁着四下无人,想要约男友这个周末一同去k书中心,本怀着雀跃的心,在厕所前拨了通电话。隔了好久,电话才接起。 他男友在半梦半醒间脱口而出:「我很爱困,才正要睡着,你怎么又打来了?」 「没有啊,我想你嘛。」阿富先隐瞒约定的事。 「好,好,好,我知道你很想我,好了,那想完了吧?我要睡了,拜拜。」说着才正要挂掉电话。 「等一下!老公,我们下下礼拜就要模拟考呀,难得我这次有兴致要读书,快,陪我一起去读嘛。就明天下午,晚上我再去你家玩!」阿富赶紧将计划说出。 而他男朋友半推半就的,一来他最近并没有任何要读的书,倒是要上网寻找的报告一堆,感到烦恼至极,去k书中心一点念头也没有。再者,阿富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到他宿来的套房过夜,演变成他系上的朋友在周六想要联络感情的空间都给占光了。 「阿富,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觉得,我们好像太黏了,其实也可以不必常常见面,也不用每天都通电话啊……」 「你的意思是我很烦?」 「有一点……」也不晓得是不是瞌睡虫不断入侵,他不加思索就应了这句。 接下来的对话,阿富再也记不得了。他好像发了飙,又好像哽咽了起来。 阿富突然觉得有种被辜负的感觉,他是如此重视这段得来不易的情感,然而对方却将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视为一种压力源。 曾经,收到来自于对方一通「想念你」的简讯,都可以让他整日活力充沛,如今是腻了吗?是什么,让生活顿时乏味了起来? 他渐渐可以感受到对方不再是那么需要他,但自己的爱始终不变,不平等交互付出的结果,势必是一场悲剧。 那种声音却不断自脑海里涌现,他那种不在意的态度:「你很烦。」 不行!怎能让它成为悲剧?悲剧绝不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但阿富却无法抑制地,他抱住了棉被,眼泪夺眶而出,泻了洪似的,沾湿整片床襟。 他想起这一段对话,接下来他说了什么语无伦次他再也无法忆起,连下午的体育课也精神涣散,六神无主。那种念头又像是不甘心,又像是后悔。 他开始畏惧自己无限度的爱,换来一片漠然的表情,像从前那些爱过的人。 发现自己是多么渴望着他,想要拥有他,却又害怕失去,他轻轻抚着前天晚上颈上的吻痕,不是说好了吗?要一辈子幸福的呀。阿富拿起手机,拨出了男友的号码,那几个熟到不能再熟的号码。响了好几声,没有人接听。阿富又开始担心起男友的安危,怎么不接听?会不会出事? 他走出房门洗把脸后走出家门,妈妈正在门外与弟弟聊天,他装作没看见。跑到对街的公共电话,拿出电话卡来,再拨了通男友的手机。嘟一声,手机便接了起来。 「喂?……喂?是谁啊?」 阿富沉吟了好久,本来不想说话,终于开口了:「我刚打给你,你为什么不接?」 「啊?哦,刚我在洗澡啊,所以没有注意到。」 敏感不断地搔动着阿富悲观的思考模式,他说道:「那你看到我来电,也该回电给我啊!刚被我妈念,我心情好差,想要来找你聊天……」 「抱歉抱歉,我刚洗完出来,我才正要去吹头发,你又打来了,你之前那通我真的没有注意到,相信我,如果我有看到未接来电,我一定会回的……」 阿富站在公共电话前,风飕飕地吹,撩拨他的疑虑。这通电话接得那么快,势必手机放在他的身边,他又怎么会没注意到未接来电?不安的感觉又开始左右了他的信念。 「最近我总觉得,有时候打给你都打不通,你在躲我电话,是不是?」 「没有啊……拜托你不要疑神疑鬼的,我不会躲你电话的,真的啦。」 「真的?那你手机明明就放在你身边你还骗我,你不到一秒就接起来,你还说你正要去吹头发,你不是自打嘴巴?你说,你再编理由啊!」 「呃……我……我吹风机就在手机旁边的啊,你晓得嘛,就放在我房间的四脚柜上,唉呀很烦我不想讲了,就这样子啦。」 阿富仔细听着那端的声音,听到诡谲的枪声,像是某个网络游戏的音效,他还听到人群聊天的声音,打打杀杀,他马上嗅出了异状:「你在网咖?」 「啊,不是啦,我系上同学邀我出去,我不好意思拒绝,玩得正不可开交你打来,我怎么接嘛!」 「那你就实话实说,还骗我说什么去洗澡,我这么在乎你,你这样对我!」 「好好好,是我不对,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啦。」 「我要的不是道歉,你现在嘴里说道歉有什么用?等一下挂掉电话后你还不是根本就不在乎我。」 换他男友哑口无言了,尴尬了好久,他吞吞吐吐地说:「你要给我一点点呼吸的空间啊……我们的世界不是只有两个人,我们每天都要花好一段时间花在电话或见面。所以啊,你有没有听过『小别胜新婚』?所以你应该给我一点点我自己的时间,我们……」 「好,我给你所有的时间,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再见!」阿富愤怒地挂上公共电话,差点扯断了话筒,蹲在电话亭里哭泣。 小瀚抽起桌垫下那张「爱你不是两三天」的歌词,连同抽屉那张「不是真的爱我」的歌词,一并收进了书包。他再拿出一张纸,深思该用什么歌来纪念他与赖升平这段相遇。上课钟声响起时,他猛然地想到五月天那首「爱情的模样」。 「你是谁教我狂恋教我勇敢地挑战全世界在一样的身体里面一样有爱与被爱的感觉我爱谁已无所谓没有谁能将爱情画界限在一样的身体里面迷样的魔力却是更强烈」 那首歌慢慢自小瀚的脑袋里淡出,小瀚静静地聆听。这首歌可真是标准的同性恋歌曲啊,他想。前些阵子女同志才出一张「娥世代」的专辑,大声唱出女同志的心声,mtv 里面更是大胆使用女孩与女孩亲吻的画面。这年代在台北街头,留着帅气发型的北一男与北一女牵手算是司空见惯,要什么时候男同志才能抬头?其实男同性恋绝对不会比女同性恋少的。 恐怕也是社会无情的压力使然吧。他抄下五月天那张歌词,毕恭毕敬地,像是抄乱了任何一个字都会亵渎这段感情。也对于这首歌必须以如此暧昧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心境感到同情。 同情自己。 歌词抄到一半,班长邓正洋拿着一张纸,走上讲台:「同学们安静一点!现在开班会。我现在传下去的是很重要的东西。」听到重要,那些睡觉的也抬起了头,喧哗的也静了下来。「这张是指定考科的考区代码,你们对照一下,上面是你们学测时的考区,如果要改的人在上面用铅笔修改。现在从第一排传下去。」 「嘿,小瀚,刚我挫大便了。」班长才正下台,阿富马上坐到小瀚一旁的空位,那个同学又逃课了。 「什么事啊?」小瀚非常反射性地将手上那张歌词掩住,他一向不喜欢让别人看到自己正在写的东西。 「刚我跟我老婆讲电话啊,我在这边很高兴地说一堆什么亲爱的,想你哟那些肉麻有的没有的,结果……」他压低音量,小瀚侧过头听,「刚邓正洋应该听到了,电话那端是个『男』的!」 「真糟。」小瀚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不过这样也好,反正你本来就比我坦白,大家对你的事应该也是见怪不怪吧。」 「怪你个大头啦!对了,等下下课我再告诉你,我们上礼拜五吵了一架,结果,我想我还是原谅他了。待会儿再说吧。」 「真巧,怎么我这边也有进展啊?」小瀚乐了。 导师进了教室以后,用他低沉的嗓音叫全班安静自习,下礼拜,是最后一次模拟考,班上的气氛严肃了起来,阿富赶紧坐回了他的座位。 用整个班会的时间小瀚抄完了歌词,并且细细回想那天的片段。整个自习时间他完全心不在焉,他却自甘堕落于这般甜美。 看着现在的歌词,再拿起原先那些失恋的歌词起来比对,究竟这感觉失落了什么?他用眼角瞥见那个人,那个曾经爱过,不能再爱的那个人,他今天配起了一副黑色细边框眼镜,在镜框下那对明眸仍然炯炯有神,里面写满了小瀚几个月前的故事。 小瀚这一瞥带有一种调侃的意味,像在宣告他的胜利。唯在胜利的背后,他隐隐约约觉得这并不值得庆幸,也没有什么庆幸的理由。 因为这是一段同性恋情吗? 下课钟响后,阿富叫了小瀚,小瀚在书包里摸出一袋信封,放进他胸前的口袋,然后尾随而去,到三楼计算机教室前。阿富将那天,小瀚逃课的那天,如何吵架的原委交代了清楚。 「然后你知道吗?我在电话亭里哭了好久,我也不记得多久了,正要回家的时候,抬起头一看电话亭外,是他!没想到他竟然出现了!」阿富的眼神里充满感动。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在网咖的吗?」小瀚问道。 「喂,我还没讲完,别插嘴啦!他说,他本来要到我们家亲自向我道歉,正要在电话亭旁那边精品店买个礼物,正巧发现我在电话亭里面哭,结果我一出去,他跟我道歉,而且答应让我打一巴掌。我好生气!本来正要打上去,还是觉得打不下手,我把他抱住,在他怀里哭,我喜欢这种感觉,像是天塌下来他也会把我撑住那种幸福的感觉,他也把我抱住,我觉得我们好像快要融化了一样。」 「那最后……你们怎么?」 「他就把我载到他租的那间小公寓啊,然后我们玩了一晚,也聊了一晚。隔天我也没有回家,反正我也不稀罕我家,然后我就帮他做报告,而且我们聊了很多。我也终于知道了,我不应该把他绑那么紧,太紧的话,我们的感情一定会没有弹性。经过了这次事,我该怎么说咧?成熟吧,应该是想法变成熟了,那种强烈的占有欲实在是幼稚。所以,我现在更爱他了,我们的感情变得更好。」说着又漾出一抹幸福的微笑。 「其实我也很幸福。我那天,去赖升平家了。」 小瀚从口袋里拿出那袋信封,打开来里头装的是两张照片,阿富看了惊讶问道:「这是他哦?不会是随便拿个艺人的照片来呼拢我吧?」说完还补了一句「超正极品」。 小瀚忍俊不住笑了出来:「干嘛骗你啊,我去他家顺便跟他拿的,他真不是普通的自恋,照片多得跟海一样,我建议他去出本写真集。这两张,你看,帅吧,我挑出来最帅的两张。」 阿富仔细端详那照片,喃喃说道:「真的是……颇帅的。」他将视线转向小瀚:「等会儿!你怎么会去他家?这……会不会太快了啊?前几天我们来这的时候,你才刚拿到他手机号码,现在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喂喂喂!你们该不会搞了吧?最好是一时天雷勾动地火……」 「一发不可收拾!」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捧腹大笑,小瀚接下去说:「最好是这样啦!虽然我真的很想,那天我也只有亲吻他,抱他。他很怪耶,竟然没有反抗,不然我想如果是一般人可能出命案了吧。」 「太诡异了,」阿富摇摇头。「这里面一定有诈!他会不会是染了爱滋,想传染给你?还是想要敲诈你?不然就是…… 」本来他想说「有病」,转念想起这话未免太过尖酸,便住了口。 「不可能。他家有钱得很,他怎么会需要我的钱?」小瀚将他们家那里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了阿富。阿富有点儿瞠目结舌地,感到羞赧,不该脱口而出这么失礼的话。 阿富对于自己那种心直口快的态度觉得失态,于是提出个点子:「这礼拜要不要我约我老公,然后你约他出来?去看个电影也好,然后我们再逛个西门町,反正你没见过我老公,我也没见过那个建中赖什么的,既然我们都没有看过嘛,那就这礼拜六约出来,比看看谁比较帅如何?」 「哈哈,没问题!这回我赢定了!」小瀚信誓旦旦地说,话才出口又发现不对劲,「哎,下礼拜模拟考耶,而且还是最后一次,这礼拜六如果不读的话,就没有机会可以练习了。我看还是改天如何?」 「唉呀,模拟考又没有纳入学期总成绩记算,你那么紧张干嘛?只是个北区联合模拟考罢了嘛。」 小瀚摇摇头,尽管没有纳入学期总成绩,但他认为眼光应该放在七月一号的大考,而模拟考是鉴别台北学生实力的好依据。最后一次模拟考,应该全力以赴,把它当作联考一样地准备。 「那段考完呢?我看段考完以后,放假了,你更没种出来了吧,对你来说那么黄金的时段,你那么龟毛,应该不会想要出来……」 阿富转身走回教室,有点儿不悦。 小瀚深怕得罪人似地追了上去,倏地阿富伫足问道:「那就下礼拜六如何?下礼拜六我们校庆,我老公会来,我们就趁那段人挤人的空档溜出去,去逛街,再吃顿饭,你只要约个时间叫他在外面等就好了,我们只逛早上就好,礼拜一补假,模拟考已经考完,你接下来有三天可以准备再来的段考,应该不差那个早上吧?反正待在学校还不是浪费时间?」 小瀚听了,高兴地点点头,他从来不认为学校有办过象样的校庆。 「你很用功是好事,我不该怪你的。反倒是我真的该用功,不如这样吧,七月二号我们自然组就考完了,社会组还没考,我们就用那个晚上,来个彻夜狂欢如何?」 「去哪里狂欢?gaybar吗?可是赖升平还没成年耶。」 「谁跟你gaybar啊?去夜唱啊,就包个包厢,在里面狂欢,就我们四个,来个派对,没有你讨厌的人,只有同性恋的小型派对!钱可能会有点多,可是这一辈子也只有这么一次大学联考了。如何?」 说到唱歌,小瀚整个情绪都高昂了起来。「好耶,唱歌!」他迫不及待唱一夜的「爱情的模样」给赖升平听。但又想到考场的问题:「我当时学测在板桥考耶,你该不会在成功考啊?」 「在成功考啊,还不赶快去改你的考场?等一下邓正洋交出去你就别想改了。」 小瀚飞也似地冲回教室,嘴里还不自觉地哼着:「这世界全部的漂亮不过你的可爱模样你让我举双手投降跨出了城墙长出了翅膀……」 第七章 时钟的指针超越了十一点半,小瀚拖着他的身子打开了家里的大门,看到爸妈都正在看着电视,他说声我回来了,提着他那千斤重的书包要走向房间。 「江承瀚啊,你终于回来了啊,读到那么晚哪?真是辛苦……。」江爸爸将电视关掉,将视线移到小瀚身上。 「是啊……」小瀚先将书包放下。「在党部那里读到十点才走,公交车上又塞,所以……」 事实上,小瀚在快到站时打了通电话给赖升平,叫他到家门口一会儿,他们在小瀚家门聊了近二十分钟,向他问到下礼拜六的校庆要不要和阿富,一个同班的同志,连同他的男朋友一同去逛个西门町,赖升平响应「反正也没事做」答应了。另外小瀚也答应这礼拜选一天陪他去重庆南路那一带的书店买这一季他书单上所开的书。 就连一个短暂的回眸,现在也能教小瀚他魂飞魄散了吧。看着赖升平,心里面很多动荡不安的起伏也渐渐平缓。 「党部有位子吗?」江爸爸问道。江妈妈将爸手上的摇控器拿走,再度开了电视。 「最近考季快到了,今天放学就冲过去,但七点多才叫到号。我们五点才下课,生物老师又常常再拖下课时间,所以抢不过二年级的。其实真的觉得有大半时间浪费在等待上面。」 「可以考虑在自己班上读吧?」 「班上?」小瀚一个讶异的表情,他在那边读书不可能自在的,曾经喜欢的那个人,每天都留在班上读。「我们班很吵,有一次他们聊得太大声了,我出去透透气,发现很多班都好安静,最吵的就是我们那班。」 「哈哈,那可真糟啊。」江爸爸豪迈地一笑。「一个大台北,找不到一个你能读书的地方。」 「爸,我比较担心的是六月放假那段时间,到班上我不想,到党部又抢不到位,那时候连早上七点都有人在排队,怎么可能抢得过?我们家这里的图书馆也很烦,八点开门,八点十分就没有位。我真受不了那种感觉,在家里读就更不用说了,我看到床就爱困,看到计算机就手痒,看到电视就心浮气躁,看到冰箱就肚子饿。你们两个又都去上班,我一定会堕落给你们看。」 「开玩笑?当年我边看电视边读书都考我们班第一名了,怎么你会读不下呢?」江爸爸是博士学历的,在当年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又是当年当年的论调了,小瀚想。江妈妈比较了解小瀚心里所想,所以提出了建议:「电视上之前有在报什么魔鬼营的,我听朋友说效果很好,听说还有人成绩比平常模拟考高一百多分,要不要报名?如果你要报名,没关系,钱我们出,这样你也有一个安心读书的地方。」 「妈妳说的是刘毅哦?我觉得他们好严,而且我打听过了,今年他们为了赚钱,座位又挤,一个月就给人家收一万,还没有便当,冤枉钱啊。而且现在也已经五月了耶,还不知道有没有位了……。」 江妈妈又说了,国语夹杂台语的那种诡异的语言:「啊,去找去找啦。找一间冲刺班来读,你这个囝仔就是没人逼就不想读,钱没啥问题的。」 江爸爸也跟着附和:「也对啦,临阵磨枪,不亮也光。想当年我……」 隔天在学校小瀚清了清自己的抽屉,那堆满课本、广告传单跟考卷的抽屉。发现里头冲刺班的广告传单真是多得琳琅满目,纷纷打着高质量、高效率以及优良成果的头衔。看着冲刺班如雨后春笋一间接着一间开,也不晓得是教改过后学生无所适从的反应现象,或者是看准一个月竟能收入百万的高投资报酬率而群起仿效,就像当年的网咖那样不可一世。 阿富走了过来:「哇,你抽屉可真乱耶,真是的呀。我跟你讲,我昨天又跟我妈吵了一架,他们真是越来越无理取闹了……」 他滔滔不绝地说,但小瀚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当他把那些广告分类堆栈好,并把冲刺班的独立出来,便问阿富:「我昨天已经问过赖了,他说没问题,下礼拜跟联考那天都可以。还有,你六月的时候要在哪里读书啊?」 「我应该在学校读吧,在学校可以打球,没有人管,而且太累了不想来就不要来,还不用缴钱,根本就是天堂啊!」 小瀚苦笑,直觉那对他而言只是间炼狱。 曾经小瀚在晚上有留在学校读书,这一班通常在七点之前必须打球与吃饭,读了一个小时的书后,八点开始班上的评议委员会,除了讲述一些生活上的趣事外,大多是在讨论谁越来越机车,哪个老师不通人情、该死,还有抱怨班上的谁霸道,谁心机重,或者谁讲话方式很白烂。然后在九点便兴高采烈地拎着书包一同回家。 小瀚听到一群人都拿斗争当玩笑,心里是忐忑得紧,总觉得他是同性恋的事实在揭发以后,他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难道他们除了抱怨以外,没有其它娱乐,非得将乐趣建立在这种尔虞我诈的关系?然后就是对强势的人一张谄媚的嘴脸,或许这只是提早出社会的职前训练? 在二年级的夜自习,那位总是发起要铲除班上那些饱食终日的同学,在经过一连串的风波后,如今在三年级的夜自习成为众矢之的。如今他对任何一个微笑,大家说他虚伪;他对任何一个人严肃,大家说他臭脸。于是每个人都抱怨他容忍度太低,抱怨他太爱抱怨人。此一时,彼一时,他恐怕也想不到会有这一日。 这是多么讽刺,在如此优等的学校,象征国家未来栋梁的孩子,表面每个人都忙于课业,风平浪静,内部却暗潮汹涌,考验人性的竞逐,仍旧上演。所以他根本不敢想象看尽这么多人生黑暗面的他,有办法读下去。 「沈念昌那群人呢?他们要去哪里读啊?」小瀚问道。 「他们好像团体报名了顶峰k书中心了吧,他们有问我要不要去,团报好像只要三千,一天一百块钱,我说太贵了,所以就拒绝了。像邓正洋那些人则是说要到中正纪念堂那边,好像是国民补习班是不是?然后陈俊平他们本来就补文成,他们已经报文成的冲刺班。用功的那几个,好像都报刘毅了吧,然后其它人我都不晓得。」 小瀚听完以后,先搁着乱乱的书桌,跑去问那两个平时与他一同去国民党部的同学,打听下来的结果,扒粪似地到处问。补殷非凡冲刺班的同学,喜欢那舒服的座位,认为一个月努力坐在书桌前,该好好补偿自己的屁股;补赫哲冲刺班的同学,则喜欢他们与学校作习时间相同的规定。然而一间的价格比一间贵,他听了泄气。可以想见的是,大多数人都报名了冲刺班,他真后悔自己这么晚才开始觉醒。 他回桌上收拾那些乱乱的广告,将所有价格比较便宜的冲刺班收集起来。价格必须在七千以下,毕竟他觉得这整个高中他浪费父母的补习钱实在太多,多得吓人,却没有得到应得的效果,也该为父母着想。 他收集了两张价格合理的,突然有张彩色印刷的传单让他的眼睛为之一亮,感觉似乎是上礼拜才塞进抽屉里的,那张传单这么写: 亲爱的家长、同学您们好: 为了让贵子弟在未来的指定考科前,能够有效率地运用那一个月的时间,本班特地拟定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各科的复习计划,希望同学们能为七月的指定考科作出最完善的准备,在进入本班后更能放心地冲刺!在这紧要关头,同学们千万不要轻言放弃!高中三年辛苦耕耘,能坚持到最后,成功即属于你的!程铭补习班,诚心祝福所有同学都能金榜题名,一举成名! 本班每日都有解题老师,贵子弟安心冲刺,有不会的问题可以随时请教。严格管理,有午休、代订便当等服务,把握一分一秒不浪费。大量模拟试题,和各科精美总复习全部送您,每天晚上九点有宵夜提供,提振精神。教室二十四小时开放,想睡在教室都没问题。能够服务同学,是我们的荣幸。 五月十五前,十人团体报名价只要「5000」!亲爱的同学,我们竭诚地欢迎你们! 还来得及,就是这家了!简直无可挑剔,小瀚相当心动。另一张广告则是在博爱路上,纯粹是间自习教室,价格七千,虽然与其它比起来算是便宜,但明显与程铭补习班比起来,逊色了一截。 小瀚赶紧找那两个一同去国民党部的同学:「你们今天晚上有空吗?我们读到九点,然后陪我去报名冲刺班好不好?」 「冲刺班?哪一间啊?你要报了哦?」其中一位问道。 小瀚将手中两张广告拿给他们看:「就这两家了,你看,超赞的,都比那几间大补习班便宜多了。」 他同学拿起,看了上面的地址,一间在忠孝西路,另一间则在博爱路,于是说道:「不要今天比较好,我礼拜四要去刘毅那去找一下我别校的同学,顺便领一下我上次背那本『万用作文手册』的钱,那天我再陪你去报名吧。」 想想倒也挺顺路,从重庆南路到博爱路再到忠孝西路,接下来正好搭捷运,顺便可以去刘毅补习班听看看行情。 「你们报不报名啊?」小瀚想说,如果能以团报价那是再好不过。 「他去文成了啊,我不知道,说不定我会跟你一起报。」 「太好了!」才脱口而出又发现,团报价必须要凑满十个人……十个人啊,在这班哪儿找来这么多人? 阿富静静坐在沙发上,他已经半个小时没有起身,手上拿着两张撕碎的合照,包括一张和男朋友接吻的。整个家没有其它的人,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静静地等候,愤怒像要刺穿他的心脏,随时都有可能引爆这一个家。但他不断告诉自己,他做的并没有错,无论是刚才做的,或者这些日子来所做的。他认为,自己迁就的事已经够多了,何苦继续忍气吞声? 阿富的弟弟,阿强,推开大门进来,看见自己的哥哥坐在沙发上,抡紧的拳随时都有可能扑过来。 「你做的?」阿富拿起那两张照片,今天从垃圾筒里翻出来的。 阿强走近仔细看了,惊讶的表情似乎没有说谎:「怎么会变这样?你的……这不是我做的!我没事干嘛这样啊!」 「哼,你应该也没那个胆,可恶。」 阿富想起昨日吵的那一架,他用相当偏激的言辞与他母亲对骂,没想到今天回家后竟发现他那张贴在床头与男友的合照,被撕碎后藏在垃圾筒的底端。 阿强只明白待会儿家里免不了又一大吵了,他躲回自己的房间。 过了大约十五分钟,大门推开,阿富的母亲走了进来,看见阿富那张傲慢的表情,有点儿心虚地往房间走去。才正打开房间大门,一时之间她说不出话。然后走到客厅:「国富你这是在做什么!」 「那妳又对了我做了些什么?」他拿手中那两张被撕掉的照片,狠狠地摔在地上。 散乱一地的零钱、钞票,几乎要淹没了整个房间的地板。阿富将所有放在抽屉里的钱全部倒出来,再把自己所有的积蓄也一同洒了进去,整个房间弥漫一股铜臭。 「不是很爱钱吗?下去游泳啊!」阿富狠狠地骂道。 「你说什么!我哪时候贪过这个家一点钱?我只是告诉你,就算没念在我们对你好不好,你也念在我们在你身上花了多少的钱来栽培你,你凭什么说我爱计较钱?给你吃,给你穿,给你住,还要看你脸色!」 阿富他抓了狂似地嘶吼:「是啊!你们恨不得我马上消失,恨不得我一辈子都不要幸福,我会变成这样子,你们敢说不是你们害的?」 「害?我们能害你什么!我们赚钱,供你读书,供你补习。没日没夜的,你没感谢我们就已经没跟你计较,你竟然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哼……是不是你那个男朋友啊,整天只会叫你搬出去住啊?你们交往过后,我们家就没有发生过好事!」 「没有你跟爸在那边阻挠,我有机会跟你们吵吗?」阿富声音变得有点哽咽,然后继续骂道:「我从小都很听你们的话,一直到我现在,有我自己的想法,有我自己喜欢的人,你们还是要我照你们的意思活着,我是为我而活,还是为你们而活着……就连以后我的老婆,都要给你们选才行吗?我是个人啊,会想,会动,有自己意思的人啊!」 魏妈妈还没有脱口而出,魏爸爸便回来,他远在门外就已经听到怒吼的声音,一场固定上演的剧目,才开门,便发现两个人已经剑拔弩张。 阿富见到爸爸,音量也压低一个层次,然后俯身捡起那照片,空气中顿时凝结沉默的分子。当魏爸爸走进房间后,马上抑止不住怒气,冲出破口大骂:「魏国富!」 阿富有些儿紧张和畏惧,但想到那照片,隐隐约约暗示自己和男朋友的幸福自始至终没有得到任何一点祝福,并没有后悔自己那荒诞举动。 「妈把我照片撕了!活了这一把年纪,竟然做这么幼稚的事!我……」 「拿过来。」魏爸爸走过去将阿富手中的照片拿走,再丢到垃圾筒里。「我叫你妈撕掉的,两个男孩子,抱在一起亲来亲去,成什么体统!」 阿富的泪亳不保留地直奔,扑簌流下,像是再也无法抗辩父母那种传统的观念,他对自己的父亲完全不谅解他的感情,没有反驳的余地。不是说,父母会全心全意支持小孩的决定的啊?怎么自己的父母会如此蛮横不讲理? 「哭!还哭!是男孩子就不要哭啊!你马上给我整理好这个房间,全部的钱都放回原位!」 「什么男孩子的啊……」阿富抑止不住泪水,含含糊糊地,「我从出生起,我有什么资格选择我要做男孩子还是女孩子?身份证上头就不过印了男的,就凭我的外表是一个男的,我就要背那堆责任,我要成立家庭,我要主动追女朋友,我要服兵役,我还要有高学历才能养老婆养小孩,就凭我是一个男的,我就要背这么多我不想背的?我说我是女的你们相不相信啊?你们只会骂我,只会逼我,说我有病,有没有想过,是什么让我变成这样子的?」 魏妈妈连忙解释道:「我们没有阻止你谈恋爱啊!你看你,交了男朋友以后,书也不读了,成绩退到倒数几名,每天不是看电视,就是玩计算机,不然就去找你那个男朋友。如果你们一起读书,难道我们会阻止你们吗?要谈恋爱,大学有的是时间,你去住外面,我们管得着你吗?」 「哼,笑死人!」阿富瞪了她一眼。「拿吵架的这些时间给我读书,随便一间学校我都考得上!我拿手数学妳又不是不知道,指定考科一堆学校数学加重计分,妳怕我没学校?啊?怎么一下就变了,大学你们难道就能让我交男朋友吗?」 「那你找个女朋友啊!」魏妈妈叹声气。 「我就是没办法喜欢女生妳要我说几次啊!气死!谁被我娶到谁倒霉!」 「这是你对你妈的说话态度吗?」魏爸爸走到客厅一旁的神桌,「你看看我们魏家,你叔叔、叔公到爷爷祖父,我们家族从来都没有这样的病例,你怎么可能会是同性恋?况且,这事被亲戚他们知道,他们会怎么想?会想我们怎么教小孩的?一定是榜样做不好,那也太岂有此理了。」 「那是你们自己想的,他们怎么想你们怎么知道。」阿富随口答腔。 「你一定是待在男校,没有女生,受不了才会去喜欢男生。现在阻止你,你以后才有办法去喜欢女生啊!不要到时候真正去跟男生睡一起,再来怪我们没把你教好。」 其实他早已经和男友睡过了,那种刺激的感觉让他无法忘怀,兴奋地探索对方的身体,好奇心让他心跳加速,他的生理只对男生有反应,对女生却没有感觉,这种生理来自于心理。 「叫我喜欢一个女生,就等于逼一个正常女生去做女同性恋。你不要逼我好吗?我没有办法喜欢女生!搞一个女的我自己都没办法高潮了,还有时间去管她爽不爽啊!」 「你讲什么,这么下流的话你也提,小孩子懂个什么!」 「我偏要讲!什么都不懂的是你们!」他头一次对自己的父亲用如此侮逆的态度,用尽他所有的力量吼出。 「跪下!」魏爸爸指着阿富,并看着神桌上祖先的牌位,回头狠狠瞪着阿富,几乎要迸出火焰了。「在祖先的面前跪下!有谁是这样跟自己的爸妈说话的?我们好言跟你讲,你不听。用骂的,你也不理!现在还顶撞我们!」 阿富吃了一惊,他父亲从来也没有这么凶过,他终于明白,再怎么苦苦哀求,事实永远不会改变,父母终究不会谅解。跪下又如何?会因为这一跪,让他从此变得幸福快乐?他思索自己的价值。 于是他调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后,趴上了自己的床铺。 终于可以好好地哭一场了,堵住泪腺的那些理由,就让它随着眼泪一同蒸发吧!眼泪像水笼头将栓塞旋开,然后疯狂不可抑制地倾倒。哭吧!哭吧!让那些痛苦和绝望溶解在眼泪里,一干二净吧! 「唉!这孩子,讲不听。」魏爸摇了摇头走回了房间, 「还不是你?说什么把照片撕了丢掉免得他继续想男朋友,现在你看!更不听话了吧,早说他叛逆你不信。」 「妳倒怪起我了?」魏爸爸踢开脚底那迭钞票。 房外阵阵喧哗吵闹,阿富没有多加以理会,坐起身来,并且拿出了纸笔,泪水将笔墨晕开。接着打了通电话给男朋友,收拾了自己的书包,再用两个背包装满了喜欢的衣服,摸摸存钱筒,才猛然想起那些钱已经洒在爸妈的房间。 凌晨一点,是约定的时间,门外一片死寂,他探头确定每个人都已熟睡,于是在计算机屏幕上贴上那张纸,轻轻地走出家门,反锁。见到了男朋友,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他抱住哭泣。 魏妈这晚与孩子和老公都闹得不愉快,过了一点半仍旧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她上厕所,悬不下心,于是敲了敲阿富的房门,居然没有关。走进后,空无一人让她担忧,赫然发现计算机屏幕上贴的一张纸,潦草的字迹和晕开的原子笔墨水: 我知道,我终究是一个不孝子,除了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们含莘茹苦地把我养大,我却为了这种事跟你们吵了这么久。我想,也是时候该休息了。 国强常告诉我说,其实喜欢女孩子的感觉很棒,这感觉我都懂。就像为什么妈会喜欢爸一样,爱没有什么理由。我也需要爱,也渴望被爱。 这个家只要我在的一天,可能就没有安静的时候吧。从今天起,魏家就当做没我这个孩子,而我是同性恋的事,你们也就不用那么蒙羞了。把对我好的那一部份,都给国强吧,当我没做过一个好哥哥的补偿。 我希望这是一个美满的家庭,而不是一个三天小吵五天大闹的家,希望在我走之后,你们能够好好过你们的日子。而我,我会打工赚钱,存款还有好几万,应该够了吧。 相信我仍有男孩子的勇气,我会面对我的未来,我的人生,努力活着。 我爱你们,我也爱他。你们也没有机会告诉我了吧,我做错什么?爱有什么错? 不孝子国富敬上 魏妈妈看完一阵鼻酸涌上心头,这个养了十八年的孩子啊。 第八章 阿富今早特别沉默。第一堂体育课,他疾冲下去,拿了篮球便猛上篮,一句话也不说。 小瀚等上课过了好几分钟后,才拖拖拉拉地走到一楼。这天体育课在学务处前上课,他不喜欢篮球,于是坐在一旁蓝色的座椅。看着青少年挥洒自己的青春,同学们在球场上洋溢着快乐的感觉,竟有点不自觉地落入暗自神伤里。 他看着曾经喜欢的「那个人」,在三分线轻轻一挥手臂,那球便以美丽的弧线在天空划过,然后篮内空心。这就是所谓,男孩子的生活? 有个同学过去搭「那个人」的肩:「喂!不要以为交了女朋友,就可以那么『畅秋』哦!哈哈……」 「那个人」只是露出个满怀自信的笑容,眸子闪烁的锐芒就像个恋爱中的人,他没有多说,就一个当然的嘴角。 小瀚听到了,他不知道他没有听错,曾经喜欢的那个人,有女朋友了。但马上告诉自己,根本不爱他,现在爱的是赖升平,真正待他好的,只有赖升平。他交了女朋友,那又如何? 体育老师抱着一本记录簿,走向篮球场,叫体育股长整队做操。做完后,接着叫全班坐下:「同学,这个学期也快要学期末了,上一次考上篮,你们有几个人考得不是很理想,所以今天再考个仰卧起坐,一分钟里面,做一下就算两分,应该不困难吧?最后的分数再开根号乘以十,如果再被当掉,就不要怪我了。」 语毕全班一片哗然,虽然考试来得突然,但对于学期总成绩却是营养得很。 「那么,按照号码排成两列,来,一号这里,二号这里,然后排下去。」体育老师整理班上的队型,让两个人一组。「第一排不够两个人,来,那再来二十四号补这个位置……好,两个两个,第一排,向后……转!」 小瀚转身以后,忽然尴尬了起来。帮他数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人」!然后跟随着老师的指令,他躺下,那个人压住他的脚踝。哨声一起,小瀚也没有特别注意其它的人,用力地做,将这些日子来,被「那个人」孤立以来,所有的力量,凝聚在自己的腹部,死命地,拼命地起落。 哨声再起,全部停止。老师一个个记录,再来轮到小瀚压住他的踝,同样的动作。小瀚很想脱口而出对他说:「加油。」但已经好几个月未曾开过口,就连此刻,除了替对方报出做了几下,什么也不能说。 在老师记录第二排的成绩时,在那个人隔壁号的同学,转过去问他:「你有女朋友啦?长怎么样?快快快,照片拿出来。」 「丑女一个,不用看了。」两个人大笑,任谁也听不出来,究竟他这是玩笑,或者那个女孩确实其貌不扬。 小瀚不想沉默,却也只能沉默。身边这些人围绕着他,围绕这个话题,他完全不能插嘴,向那位已经好几个月没说过半句话的人,去跟他问些什么或打听些什么。 「那么各位同学,想打篮球的就去打篮球,想打排球的就去打排球,顺便看谁去楼上叫值日生下来考试。」体育老师宣布,然后大家一哄而散。 小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羡慕还是妒忌?他感到胸口闷着一口气,像要饱胀了整个胸腔似的,好不难过。他独自走向小福利社,成功高中有大小两个福利社,学生称它们「大福」、「小福」。 从小福旁的楼梯走上去,直到四楼,小小一间蝴蝶馆,然后他在蝴蝶馆旁的走廊,静静地看着大家打球,看着「那个人」,那堆满幸福的笑容,汗水自额间滴落。 他有点儿不甘心,转头看那蝴蝶馆,一张张贴满了蝴蝶的简介。曾几何时想象过自己会是只蝴蝶,自由地在花间穿梭,看待每一个,伫足留意他的路人。 然而他一点也不美丽,说穿了,不过一只蟑螂,连飞翔的权利也没有,过街人人喊打,连一夕安寝也变得如此珍贵。那污秽、下流的驱体,那不被人喜爱的驱体。 他舍不得拒绝一个相貌平凡的女孩,就舍得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来响应他吗?呵……自己,就连一个不漂亮的女孩也不如。是啊!蟑螂,又如何比得上一只缟素平凡的蝴蝶? 他真的觉得好不甘心。 小瀚独自走向教室,对值日生说:「去楼下考试吧。」 「考试,什么考试?」两个值日生掉过头来问他。 「仰卧起坐。今天老师临时考的,他叫值日生下去找他。」 两个值日生一同下去,说说笑笑地。小瀚独自坐在教室,觉得孤独竟如此不堪负荷。而他,又是如此地一文不值。他趴下,鼻头酸酸麻麻的,许多回忆一拥而上。 记得最后一次说的话,是在补习班,在三年级的上学期快要期末的时候。那几天,他们已经彼此不会刻意去找对方聊天。如果没有补习,恐怕生命已经不会有任何交集。 他们从学校后门走向公园路玫瑰唱片的方向,再到补习班。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那个人连个只字词组也不提。连小瀚试着问他吃什么,他也是冷冷地回应随便。 在补习班坐在一起,却像坐在地球的两端,什么话题换来的都是一阵尴尬,小瀚就如同今天一样趴在自己的桌上,好怀念那段曾经快乐的时光。最后小瀚受不了了,支支吾吾地问:「你不觉得我们……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奇怪?」 「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漠不关心丢下一句。 「为什么……你最近都不说话……这样我……我……」 小瀚深呼吸了几口气,他想告诉他,如果他们再这么沉默下去,他会很难过,很愧疚。想要告诉他其实自己是喜欢他的,希望他不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作响应,他不希望自己走上后悔暗自伤悲的路。 「没有为什么。」 「是吗……」他再度趴在桌上,思索这一句话。 从这之后,他们便形同陌路了。小瀚补习完后独自走过寿德大楼,就如同今天,那种想要努力哭出来,眼里却什么也拧不了。 那天的风特别地强,飕飕地直奔入他的血管里,寂寞的感觉放肆地在他体内嬉戏,浑身冰凉。 他努力地告诉自己,不要后悔曾经追寻的情感,所以他不愿再继续问下去。再问,也不过将自己充满期望的热情,推向冰冷的深渊。 但他怎么能走得那样得狠?曾经为他带来所有欢乐,让他喜爱上学的人,是什么让他变得如此冷血?骤乎体温直冲冰点,他的心不断地向下沉沦。 想到这里,他真的好想放肆地哭个一场,但他哭不出来。他不断地压抑自己的情感,不断地配合这个世界,将自己演成一个男孩,但那种不安和孤独,却隐藏不了一涌而出,将他塑造成一个矛盾的人。 他明白了,这是嫉妒。 他想象那个人和一个女孩携手度过生命的时光。他们受到了亲朋好友的祝福,他们能够结婚,组织家庭,最后他们的爱,会藉由生命的力量转化成小孩,那藉由彼此的爱,共同孕育出来的生命。连小孩的一个哭声,都能化整日的疲惫为乌有,小孩渐渐茁壮,成为一个完美的人,而他们感到欣慰。 自己呢?尽管他如此喜欢赖升平,却必须在如此晦暗的角落度过。参加别人的婚庆喜宴,不能带出席。他们的爱,永远都不可能产生结晶。甚至连这一国的政府都不承认同性恋的婚姻,谈什么携手创造未来? 他真的好不甘心,那么过份的人。 他是充满幸福的,而自己却如此狼狈。他和那个幸运的女孩,有资格拥有厮守一辈子的承诺,在他们的老年,有个伴侣分享这一生的起起伏伏。他们可能会有孩子,供他们吃住,供他们终老,白头。 而自己呢?连张结婚证书都没有的情感,口说无凭,说什么我爱你,什么此情永不渝,在老年时,有谁敢保证会彼此扶持,永不变心? 为什么同性恋不能结婚!他好想问,政府怎能够否定同性恋结婚的重要性。没有小孩,就没有资格拥有家庭吗?甚至想要问,同性恋之间的艾滋病泛滥起来,谁该负责?同性的爱竟是如此脆弱,没有婚姻,没有人为自己的忠贞作担保。同性之间的性竟远大于爱,因为爱连个证明也没有。 连国家都抱持负面的态度,又要叫谁以同情客观的心来看待?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软弱的无脊椎动物,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只能自怨自艾看着这个世界的冷酷无情,看着自己出生于不应该的年代,看着自己的爱,终将随这个世界的价值观幻灭。 有时候真想将所有课本、什么礼义廉耻一堆价值观统统撕碎,然后散撒在自己的周围,静静地看着万物灭亡。 他发现每个人都在休憩与享乐,而他,彷佛万恶不赦的恶魔,在胸中孕育一块炼狱。他好想向天询问,哭喊,我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连他,那么过份的一个人,都有资格拥有他的幸福。而我呢?除了孤独与憎恶,一无所有。感伤的早晨。 他后悔了,曾经喜欢这个人。 第九章 小瀚在国民党部里读书,有点儿读不下,现在才八点而已。他原先读一张阅读测验模拟试题,太多不会的单字,拿起手中那台无敌cd-88 逐字查单字,发现自己的单字量真是少得可怜。 读书也读得心不在焉,他开始玩起那台电子辞典,从五子棋玩到数字拼块,从单字测验到唐诗宋词,把这台的性能逐一测试,接下来按到「剑桥百科」,百科全书啊,他想,该来查些什么?他按了好多课本里的专有名词,突然想到一个令他浑身发颤的字眼「同性恋」,他按下后,电子辞典里显示:同性恋homosexuality性吸引发生于同性个体间的性现象,常指男性间的同性恋。对同性恋现象有临床学说[如弗罗伊德(freud)的心理--医学理论],……也有社会学学说。大部份社会学学说将任何性现象均视为社会结构,而非特定的先天决定的生物学程序的表现。同性恋在西方一直是重大的政治争论问题,尤其是在同性恋者解放运动形成和艾滋病出现以后。 小瀚读完了以后,总觉得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帮助,又再度想要探索造成同性恋的原因。随着生命渐长,他发现自己有种特别的欲望,想要明白、深入研究造成自己成为同性恋的根本原因,甚至希望在他找出后能够将它发表成册。 「小瀚,走了,今天不是说好,要一起去看看冲刺班的吗?」他同学过来,轻声细语地说。 小瀚吓了一大跳,赶紧将电子辞典关掉。看了看手表,八点二十分。想想确实也读不下书,倒是蛮庆幸有这么默契相合的同学,不想读书的时候,还能够一同行动。 想说时间还早,便从国民党部走到重庆南路那边的刘毅补习班,一路上和朋友有说有笑的,也谈了很多关于未来的志向,顺便了解一下彼此之间的复习状况。小瀚还没有向他们表明自己的性向,但他们很有默契地不谈到感情的事。虽然这段路相当的漫长,但在如此自在的情况下,反而像散步,轻松而愉悦。 到了刘毅补习班,小瀚的同学除了去找他的别校同学外,又向柜台申请了奖学金。而小瀚没有事做,于是他到最右边的柜台,坐下来询问柜台小姐关于冲刺班的消息,可惜座位已经额满。 接下来他们走向博爱路,很快就找到那间冲刺班,门口只是立了几根旗子。若不是广告上标示地址于此,而旗子上的字跟名称相同,任谁都不会注意到这里。他们坐电梯上去,进去后,柜台那位小姐马上吸引小瀚他两个同学的目光。她留着一头直长发, 乌黑而秀丽,五官亦是雅致得令人不由得多看一眼。小瀚虽然喜欢的是男生,但他也不禁为她美丽的脸蛋而赞叹。 她的态度既温柔又谦和,小瀚对这一间的印象不错,待一切询问完毕后,三个人走到博爱路上,时间也才九点半,于是往最后忠孝西路那间的方向前进,一路上免不了对刚才那位小姐的品头论足。 「小瀚我看你想要报名这间吧,读累了,还可以起来看看她来提振精神。」他同学揶揄他,小瀚只有苦笑,真不知是自己演技太过于逼真,还是那两个同学太迟钝。 「我清心寡欲,怎么可能会呢。」 「放屁啦,谁不知道你色胚一个。哈哈……」小瀚听了也跟着笑了,笑这真是个荒谬的笑话。 他们走到忠孝西路那间程铭补习班,搭上了电梯,走进补习班后,柜台人员并没有特别向他们招呼。小瀚过去问道:「请问,你们这边是不是有在办冲刺班?」 「啊,有的,请您等一下。」那位小姐他走到补习班走廊内另一个柜台,向那边询问:「邱主任呢?外面有人要来报冲刺班,叫他来一下。」 小瀚他们等了十几分钟,一位穿着马靴,卷而长的头发将她那圆圆的轮廓遮住,从容不迫地从教室方向走过来。他过来先跟那位穿着朴素的小姐嬉笑打闹了一下,转过来用狐疑的表情看着小瀚他们。那人应该就是邱主任,一个年纪约二十余岁的女性。 她为小瀚说明程铭补习班各项设备的态度,既潦草又轻浮,她说起话来像机关枪似的,一会儿批评别家冲刺班,一会儿又说服小瀚不要报名k书中心,说那都骗钱的。小瀚听了直觉得耳朵难受,想赶紧离去。几个人在办公室外僵持了半个小时。 外头有个留短卷发的小姐走了进来,她的五官都很朴素,眼睛细长,但整体看起来挺亲切。她进来先问道:「萱萱,听说有人来报冲刺班了,拉得怎样?」 「唉哟,善婷!就他们啊,在那边龟毛。」邱主任一脸不耐烦。 「啊,你们三个。别介意,她就是那一副德行。来,我给你们介绍。」她表现出截然不同的专业,感觉起来比那个邱主任要舒服得多。 小瀚听了善婷的详细解说以后,她的态度不仅专业,解说冲刺班的复习制度、联考一周前模考,完全不含糊,他暗忖若是这位叫做善婷的起初拉他报名,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在填写报名单。 但一旁的邱主任却又不断地加油添醋,让小瀚频频想调头离去,转念想到报名费五千,又想到隔天可以摆脱在国民党部抢读书座位那种劳苦奔波的日子,虽然心里千百个不愿意,为了替爸妈省钱,况且相信读书是为了自己,何必牺牲如此完美的一块读书空间?他相信这个主任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的。况且,那个善婷的态度倒还挺令人接受。 小瀚臭着一张脸,签下了报名表,并且押了一百元订位金。随即他们搭了电梯到一楼,晚了,超过十点半了,竟然听她滔滔不绝抱怨东抱怨西过了那么久。小瀚并没有因此而笑逐颜开,像在暗暗打算着什么。 频频震动的手机在电力消耗殆尽后自动关了起来,未接来电三十几通。阿富瞥了一眼后,继续埋首于他手中那本历届联考的数学试题,他从便利商店下班后回来便开始不断拼命地读书。 从前天离家以后,他心头隐隐约约有些不安焦躁,突然发现,少了父母与兄弟的生活,像烂掉的疮疤,不断地在他心头隐隐作疼。现在住在男朋友的家里,上学是有那么一点不方便,但他不得不接受这种截然不同却又困苦的生活。 「都过了十二点,你怎么还不休息啊?」他男朋友开着他的计算机下载东西,过来问候一下阿富。 「我算过,存款剩下不到十万,如果考不上公立大学我……恐怕付不起那四年。」他拿起一旁的计算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的忙碌。 「所以你要用功哦?我还没看过你这么认真的表情。」他男朋友笑笑。「如果真的付不起,我养你。记得我们有说过,我会养你一辈子的。」 「呵,总不能叫我一直靠你吧。」 阿富说完,马上倒上他男朋友的怀里:「我倒是没有想过,一个人没有学历的,要赚钱是那么的困难。我今天到便利商店去做,时薪八十元,想,我要做多久能换到一万块钱?」 「跟你们家人和好吗?我不敢相信,一个人能够远离所有的亲戚,活一辈子,这样子……不值得。」 「是啊。好不值得。」阿富举起他的臂弯,搂住男朋友的腰际,有点儿哽咽。「但如果我选择回去了呢?如果回去了,我就……我就没有理由看到你了。为了你,我愿意牺牲我和他们的幸福,就换来跟你的幸福。你明白吗?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喜欢到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就为了你。」 阿富的男朋友有点儿难为情,他之前曾经骗过阿富,曾经让阿富为了他掉眼泪,想到他竟然愿意为了他牺牲原有的幸福日子,只为了和他在一起。他没有多说什么,也顺着身势将阿富给搂住。 「我只希望你以后能够用你最真诚的感觉来对我就好了。坦诚相见,坦白可以吗?你希望我什么要改进的,明说,我一定改。我们彼此之间,不要有什么嫌隙,只要好好渡过我们的日子,我相信总有一天会苦尽甘来的。」阿富望着他,眼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神情。 「你说的好像一首我刚下载的歌。」 「什么歌啊?」 「我是下载mtv啦,等一下下载完再给你看,就当做送你的礼物吧。用adsl连到我同学的宿网比较慢,只有四十几k而已。不然如果是校内要飙,用ftp每秒可以到1mb呢!」 「什么是ftp啊?」阿富愣愣地看着他。 「等上大学你就明白,跟扒饭一样简单。」他轻轻地吻了阿富。「说到歌,我倒想到,我妈常常唱那个年代的歌,常常一些什么环境来阻碍,或者父母不谅解那些有的没的,也许那个年代并不会比我们好过。」 「那个年代是那个年代,这个年代是这个年代啊!」阿富皱皱眉头。「我真羡慕你,有远见的父母。」 阿富的男朋友,家人都已经晓得他是同性恋的事实,并且也不刻意去压制他的感情发展。他认为这得归功于与父母良好的沟通,但阿富始终认为,没有正确的观念,再怎么沟通也是无济于事。 「好好,等你考完,再带你去见公婆如何?」 「哈哈。」阿富幸福地窝在他的怀里。「最好我们还能手里抱两个胖娃娃,你爸妈看到孙子一定很开心。」 「是时候了,过来一下,就先把你的书放那,我带你看看那个mtv吧,很不错的一部。」 阿富的男朋友推开阿富起身,走向计算机移动鼠标,计算机跳离屏幕保护程序。阿富尾随他男朋友,坐在他的一旁,两个人挤一张椅子,窝在一块。 「唉呀,怎么还在下载啊,adsl也没那么慢的。」他咬了嘴唇,不耐烦的表情。「一定也有别人在下载他的东西占了他的频宽,真麻烦。」 「真扫兴。没别的好玩的吗?」 「来看网聚的照片好了。」 他进入一个名为「和网友的照片」的资料夹,里头的资料夹再依日期分类,他进到日期最早的那一个,那是阿富和他第一次见面时的网聚。谈到网聚,那其实是一个高中生为同志架的一个网站,久而久之,他的留言板成为同志们谈天诉苦的地方,而那个版兴起了网聚的念头。网聚的成员,有高中生,也有大学生。年龄层从十五岁遍及二十五岁。 「你看你,第一次网聚就穿那件红色无袖的来秀muscle,花枝招展的要来招蜂引蝶啊?」阿富的男朋友调侃他。 「勾引你啊!笨。」 「说到这,来你看一下。」他在某一张团体合照上面双击鼠标,并且指着其中两个人。「你知道吗?吉米跟老鼠变成一对了,刚好变成米老鼠。」 「什么?他们两个?」阿富的表情显得有点儿惊讶。「呃……我有一点没办法想象。不过也好啦,他们都长得不怎样,刚好凑一对也好。」 「什么不怎样啊,他们的幸福啊,人家现在恩爱得很。」说着便把脸贴向阿富的脸。「我觉得人啊,总该要找到自己的幸福。 无论在同性或者异性间的爱情,无论老少、师生,都有资格得到幸福。如果没有幸福的话,那活在世界上未免太辛苦。异性恋也是一样,有些人本身长得比较不好看,他们找到幸福,本来就比一般人难。我觉得比起来,我们幸福多了。你觉得我们幸福吗?」 「一半一半。」阿富并没有特别的表情,他想到自己远离的家。 「唉,想些快乐的事嘛。」 「好,那我想你。」阿富瞬即展开了微笑。 「真不害臊耶你。」 他一张接着一张,在屏幕上秀出那些他们曾经参加过的网聚,还有他们一同游戏的时光,看着看着便沉醉于那些甜美的回忆。 「看他们那一对,真是令人羡慕的鸳鸯啊。本身阿烈个性就很温和,配上scott那个好好先生,听说他们两个人连一次架都没吵过。其实他们两个真的挺配的,都还挺可爱的啊。」 「你是说我个性不好,只会找你碴是不是?」阿富的脑筋瞬即联想到自己。「你说,我们就不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吗?」 「是是是,老婆大人。」 他开启了最后一个资料夹,那是距离目前最后一次的网聚,那次阿富没有去,因此有几个生疏的面孔。 「你看这个。」他开了一张照片。「这个人你还没看过吧,他叫wewe,我觉得这个名字真配他,你看长得像不像林佑威啊,帅的啊,他。」 「哼,这么肥这么大只才不是我喜欢的型。」阿富气呼呼地。「不许在我面前多看别的男人一眼,知道吗!我会吃醋的!」 「那好在你那次没去啊。我一直窥他耶,他应该也注意到我了。」 「存心气死我啊?再提他我们就离婚。」 他男朋友明白阿富的脾气,于是搂住了他,并且轻轻地吻他的脸颊,阿富很快就松懈了防备,放松四肢任他宰割。他男朋友的手很快地移到他的扣子,一颗、两颗迅速地解下,然后用他最强效的镇静剂,那张唇,封住了阿富的嘴,他缓缓地呻吟,房间还剩呼吸吐吶的声音。 「我今天好累,不想做。」阿富赧红着脸,推开他,并且赶紧整理自己的服仪,想要坐回去读书。 「待会儿,我要你陪我唱歌。」他男朋友看见已经下载完成,于是开始拨放那部mtv,she的belief,并且将手穿过阿富的腰际。 随着拨放,里头好多对情侣,浪漫而甜蜜的姿态,立刻吸引阿富的注意。但接下来更令他注意的是,这mtv里有一段是两个男同性恋,牵他们的手,坐在一起分享彼此的喜悦和快乐。 「这……这mtv里有用男同性恋耶……好神奇哦。」阿富咋咋舌。 「可不是吗?我好喜欢这个mtv,多希望能给你看看,这是一首多么和平,多么幸福的歌。我也好希望,这个世界只要有爱,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要再有什么纷争,大家和平共处,那会是多美好的世界。」 「而且他们选的那两个男生还挺可爱的。」阿富那变幻莫测的心情此刻简直要飞上了云端。「好幸福哦他们,我们也要幸福。」 「可不是吗?」两个人于是抱在一起,紧紧相拥,伴随那首歌的旋律在耳际余音绕梁,所有愉快或者不愉快的事,此刻都暂且搁在脑后罢! 「七月二号考完,我们,跟我们班的小瀚还有他男朋友可以一起来唱这首歌。」歌曲拨完,阿富显然有些意犹未尽,「再重新放一次,我们先偷练唱!」 「好!」 他们拉开嗓子,在计算机桌前一面搂着对方,一面唱: 我知道每阵风吹着吹着就停息也知道每朵云飘着飘着就散去 butibelievebutibelieve 因为我们我们有爱情 我相信我和你一定会有结局任时光再侵袭拥抱一样坚定 这世界有太多会消逝的美丽但你是你soibelieve (但你是你所以我相信soibelieve) 就像是每条河总会流到海里去你知道我的心也只愿意奔向你 我说爱你就是爱你这是真理永远别怀疑 真心会给人力气穿越过所有距离带领我们走进永远里 第十章 赖升平气喘吁吁地在公园路上玫瑰唱片门口停了下来,他贼头贼脑地向里头望去,小瀚正在top20排行榜前,无聊地将一张张专辑取下再放回。他悄悄地走到小瀚的后面,双手伸出摀住小瀚的眼睛。 「对不起我来迟了。」赖升平放开眼睛的同时,将头越过小瀚的肩,并将右手勾住了小瀚的脖子,用充满挑衅的笑容看着他。 在那么近的距离里,小瀚一时之间竟忘记了赖升平迟到十五分钟的事,难为情地将赖升平的手拿开,才发现他的手臂上黏腻地沾满汗水,额上、颈上满满都是淋漓的汗水。 「怎么流了这么多汗?去打球哦?」 「还不都你啊,五点才下课。跟我约那种怪时间,我们早就放人了啊!我就打球来消磨时间,一不小心才发现,哇靠!五点了!妈的我跑得比飞得还快,真是累死我了。」赖升平深深吸了一口气,以调匀刚刚飞奔而来的喘息。他将手臂伸到了小瀚的鼻前,调皮地说:「还好我的汗还挺香的。」 「香你个头啦。」小瀚将头别过,顺势翻个白眼。 赖升平移近鼻前自己闻闻,一张满足的表情,然后认真地对小瀚说道:「你可以叫我『赖香帅』。」 小瀚想起电视上的连续剧「楚留香」,和赖升平那副逗趣的表情,忍俊不住笑了出来。香不香他没有任何意见,至少不是那种满溢着酸臭的汗味。至于帅,他没有多说什么,大概是默认了。 「走吧,去看看你要买的。我们从重庆南路头逛起。」小瀚转过身走出了玫瑰唱片。 赖升平随即跟上了小瀚,小瀚转头才发现赖升平的卡其制服穿得相邋遢,不但白色的内衣隐隐约约从制服下跑出,领下的扣子还少扣了一枚。话虽如此,赖升平的仪表却不因为如此而有任何不协调,像是这样的男孩,就该有这样的穿著似的。其实小瀚 明白,即使赖升平现在穿的是笔挺的西装,那张脸依旧能完美地搭上那套西装,便成了个风度翩翩的公子。人似乎长了好看,身材比例够匀称,怎么穿,都成了加分的工具,多或者少的差别罢了。 向寿德大楼的方向走去,转个弯想沿着新光三越旁,小瀚发现他们的手背若即若离地贴在一起,霎时又是兴奋,又是不安。 小瀚始终闭着嘴,幻想着赖升平等会儿会将他的手握住,然后两个人能够像情侣般地在台北市街头游走。 赖升平似乎觉得两人都不说话的感觉挺尴尬的,原本漫不经心的他,经过大众唱片前时,打破了沿途上的沉默:「你在幻想哦?能不能说来听听?」 小瀚被一语道破,他的手迅速地离开了能够触碰到赖升平手背的势力范围。他总不能毫无顾忌地说出他刚正在幻想赖升平突然将他抱住,随口便唐塞一句:「没有啊,我在想我等一下要买什么书。」 「我还以为你又在动我的歪脑筋了。」赖升平桀骜不驯地大笑,小瀚则像是做了亏心事地把视线移开。「那么小瀚,咱们来谈谈,你没事干嘛喜欢一个男的好了。」 「什么叫没事喜欢一个男的啊。」小瀚震慑住了,觉得这话讲得挺刻薄的,同性恋一向被人这么认为,没事干嘛去喜欢同性呢?他急忙辩解,有点儿气急败坏地:「怎么可能没事?有啊,事情还挺大条的。我从来只听说过,讨厌一个人会有理由,还没有听说过喜欢人需要理由的。就好像有一天,你对一只猫勃起了,别人问你你为什么会对猫勃起,你要怎么跟他回答?」 「一般人是不会对猫勃起的。」 「我的论点不在猫,而在你的生理反应。以前健康教育有教,投射作用。人真的很容易就把自己认定的知识根深蒂固地埋在脑子里,抵死不改。这么比方好了,就好像有个爱吃香菜的人开小吃,便在每一道菜里面加香菜。偏偏世上就是有人对香菜的味道相当厌恶。他先天的味觉就是讨厌香菜味,你问他,香菜那么好吃你为什么不吃?就好像你问我,女人那么美为什么我不喜欢女人?」 赖升平看到小瀚突然的歇斯底里,于是自然地把手搂住小瀚的脖子,轻薄地哄声:「乖哟乖哟,小瀚别生气。那我们来聊聊你为什么喜欢我吧。」 「最讨厌你了啦!」嘴巴上虽然这么说,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向赖升平的胸膛靠去。 他们接着走向台北车站,小瀚现在被赖升平搂住还不想离开,却又担心那一带补习班多容易遇上熟人,于是心里暗暗思索,如果沿着忠孝西路走向重庆南路,那么遇上熟人的机会,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在赖升平的臂弯里,小瀚的情绪没一会儿就平复了。他若有所思地对赖升平说:「其实,我也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喜欢男生。一个男生,好端端地,我没有任何地方不正常,除了喜欢男生以外。为什么我会喜欢男生呢?我花了很多时间上网去搜集数据。」 「那么,你说看看,有什么原因会导致一个人去喜欢同性。」 他们走过nova,路人川流不息地从他们两人的旁边经过,台北街头总是处处充满着路人和车辆。小瀚原先怕被路人听到这些话,会怀疑这两个人会不会是「同性恋」。转念又想,台北街头又有谁曾经留心过身旁的路人?每个人就像是互不相属的个体, 熙攘人潮里,人与人的身体是如此靠近,心和心却又是如此遥远。又有谁曾经留意过身旁他这位过客呢? 「我一直觉得,我喜欢你,天经地义。我对你不是日久生情,而是一见钟情。为什么我会对一个同性一见钟情呢?第一个可能,就是我原先就带有喜欢男生的基因。你应该有听说过,有人的基因是xxy,多了个x,会出现女孩的性征。也有可能是复杂的性联遗传我不知道。总而言之,这是种先天的缺陷,就像是有些男生天生就喜欢做些女生的习惯。」 「算是基因突变吗?」赖升平问道。 「人类同性恋的比率已经超过一成了,怎么能说是突变?」 「靠,这么多哦?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这种事?」 「你才知道。这种事情拼演技了。大多的同性恋都知道出柜是多需要勇气的事。像张国荣那样?我做不来。所以很多都在演,跟同学讨论正妹,或者跟同学一起骂gay有多恶,这些都是为了摆脱嫌疑。像我们班我跟你讲过的阿富,我同学直追着他问,他女朋友正不正。超正的啊,还是个男的呢!」 赖升平仔细想了一下,又问道:「但就基因而言,意思是你爸妈可能带有同性恋的基因?」 「问题在这儿了。我爸妈都不是同性恋啊!我爸还挺反感的,只要电视上有同性恋的新闻,就骂得肆无忌惮,像他孩子一定不是同性恋似的。所以如果是基因在搞怪,那一定是相当复杂的基因。」 小瀚讲得累了,喘了口气停个脚,再继续前进:「第二种理论是说,好像弗罗伊德提过,人人都是双性恋。我不大清楚,似乎是说,人的喜欢值在一个横坐标轴上,喜欢男生多一点,就会喜欢女生少一点。」 「那我坐标值应该在y轴上。」赖升平不加思索地说。 「所以你是自恋狂?」小瀚咯咯笑起。「这理论的漏洞在于,如果人人都是双性恋就好了,那我还会有点希望。」 他叹口气,接着继续说:「再来第三个理论是被环境同化的理论,就好像当兵,因为里面都是男的,所以可能因此会觉得喜欢上同性没什么大不了。像读男校,似乎里头同性恋的比率也比较高。」 「经你这么一说,好像和尚学校跟尼姑学校的同性恋真的比较多。」 「其实不然,那只是比率问题。男生多,自然男同性恋就多。而且你看,那为什么男校里的同性恋就那些,而其它人打死也不会喜欢同性呢?再来,就算是男女合班好了,也有同性恋的存在啊!所以这理论的漏洞可多了呢。」 「再来是星座命理的理论。听说有些星座变成同性恋的比率比较高。不过既然每种星座都有同性恋,那自然不足以采信。所以我最相信的是『阈值突破理论』了。」 他们终于到达了重庆南路,转个弯,向第一家书店迈进。 「『阈值』?什么叫做『阈值』?」赖升平这回终于有不懂的了。 小瀚努力地思考,该如何解释这个复杂的名词,「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学过,化学反应的进行,有些反应的活化能很高。加入催化剂以后,使活化能降低,反应就向右进行。那里的活化能,就很像『阈值』那东西。」 「哦!原来你说的是那个阈值啊。」赖升平恍然大悟,他曾在生命科学课本读过。「我不太清楚什么活化能,但你的意思就跟神经元受刺激一样,达到产生神经冲动的临界电位,就叫做阈值。」 现在又换小瀚不懂了,生物这些他已经放弃了,不过他还是跟赖升平解释道:「总之,每个人受到一些催化,比如男校,或者幼时缺乏安全感等等,很多原因的催化,使得突破阈值,于是喜欢上同性,又由于每个人阈值高低的不同,并不是每个人受到催化都会变成同性恋。这个理论我最相信。」 他们正巧踏进了重庆南路上的垫脚石书店,也彼此心知肚明该降低音量。赖升平放开他的手臂,两人走向二楼,赖升平开始寻找他书单上所开的书。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了小瀚,悄悄地说:「刚你说了这么多,到头来我宁愿相信『上帝造孽理论』。」 小瀚来回游走在书店里,坦白说,除了课本以外的作家,他没认得几个。向来逛书店他总是翻翻空中英语教室等等英语教学杂志,就是没有认真地在垫脚石二楼看过一本书。 他无聊地徘徊在各大出版社的书柜前,拿起一些听过名字的作家,随便地读读其中两三行,又马上把书摆回柜上。 究竟是不喜欢那种落单的感觉,还是担心被冠上书呆子那名词的难堪?他总觉得在书店拿起书的时候,一旁就有人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举手投足间就是摆脱不了那种奇怪的尴尬。他的眼神开始追随着赖升平,看着他忙碌地在各个书柜里穿梭,于是他走到赖升平的身边,拿起他手上拿的几本书。 其中有一本「伤心咖啡店之歌」,小瀚猛然想起这本书曾经在他高一的时候要求作读书心得报告,突然有种难掩的兴奋之情。 「赖打!这本书我看过耶,你怎么可能没看过?」 「看过了。」赖升平搔搔他的下巴,「只是一直都忘记买下来,所以今天就买回家当收藏。」 小瀚仔细地回想那本小说的剧情,里头角色显着分歧的个性,看着赖升平,突然想起小说里的海安,就和赖升平一般的洒脱。「你读过?我觉得,你很像里面的海安,又有钱,又帅。」 「像海安?一点儿也不像。第一,我身材没那么好。第二,我没他那么屌。第三,我不是同……」话未出口他顿了一下,「三性恋。」 「你只有自恋。」小瀚哼道。 赖升平头也不回地又移向另一个出版社的书柜,小瀚突然有种自己像苍蝇似地在他旁边嗡嗡作响,走到哪跟到哪的感觉。他承认他很希望赖升平不要离开他半步,能够跟他讨论、分析每本书的特色,也许他会考虑拜读赖升平推荐的大作。 可是偏偏赖升平是那么的自在,他多渴望赖升平也会是个容易感到孤独的人,只要感到孤独,会想要某种依属,而他想成为那块依属。 只可惜赖升平从来没有害怕过孤单。 是不是男孩子都该像这样子呢?小瀚无奈地想。 小瀚看到了书架上的席慕蓉诗集,想到国中阅读测验曾经写过「一棵开花的树」的题目。向来小瀚对席慕蓉的诗就有种独特的憧憬。虽然有些人会诟病这些作品太过无病的呻吟。但既然无病,又何来呻吟呢? 小瀚喜欢读诗,也喜欢写诗。他相信写诗的过程是一种寄托,一种向往。而席慕蓉那种淡淡的愁绪,哀而不怨,他似乎能嗅到某种类似的频率。 他翻开那本诗集,席慕蓉以笔铭刻、雕塑她的对于失恋的记忆。一会儿成为云的出岫,在雨后无端的忧愁。一会儿又化身为戏子,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小瀚跟着她的频率一同呼吸、心跳。 他翻到一首诗,却不再翻页了。一读再读,咀嚼其个中滋味,不由得悲从中来。它是这么写的: 四季可以安排得极为黯淡 如果太阳愿意 人生可以安排得极为寂寞 如果爱情愿意 我可以永不再出现 如果你愿意 除了对你的思念 亲爱的朋友我一无长物 然而如果你愿意 我将立即使思念枯萎断落 如果你愿意我将 把每一粒种子都掘起 把每一条河流都切断 让荒芜干涸延伸到无穷远 今生今世永不再将你想起 除了除了在有些 因落泪而湿润的夜里 如果你愿意 蓦然,诗和心就如同两把音叉,拥有相同的频率,在诗那端猛然的一记敲击,这端的心亦随之共鸣了起来。 他心中隐藏已久,最不易被触碰的岁月,又猝不及防地渲染开来。 这些日子以为跟在赖升平的身边,就能够麻醉自己不去想「那个人」,只可惜伤口的结痂愈合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表征,总无心地被自己的多愁善感狠狠地削到皮开肉绽,才知道沉默不过让病情愈陷入膏肓。 小瀚反复读着,读着。「我已一无长物啊……。」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小瀚第一次跟「那个人」促膝长谈,他们一同暑修物理,会为彼此互相在隔壁占一个位置。接下来小瀚如何地身陷桎梏,无可自拔,一切都迅雷不及掩耳。 「那个人」最喜欢闹小瀚的游戏,就是冷不防地偷偷拿走对方的书包,然后在对方发现的那一刻,装作很认真地找东西,把对方的书包看得一览无遗。 每节下课他们总是嬉嬉闹闹的,一向很少出现笑容的小瀚,总被他的调侃逗得嘴合不拢。而一到了上课,他们有着特别的默契,每次的四目交会,都成了会心的微笑。 那时候小瀚千真万确是喜欢他的。记得那时候有天假日到图书馆读书,读完时却下起了滂沱大雨,等了半个小时迟迟不见雨势转小,小瀚原本可以偷拿走图书馆门口那堆雨伞的其中一把,却又不希望有人因为遗失雨伞而淋成落汤鸡,于是他想到个蠢方法:他告诉上帝,今天他不带走任何人的雨伞,只求上帝能给他一次亲「那个人」的机会。 他就冒着大雨跑回家,全身湿透,眼睛被淋得几乎睁不开,他只是一直催眠自己,这是为「那个人」淋的。大概是上帝忘记了吧,别说亲了,小瀚连一次他的脸颊都没有好好摸过,两个人就一直沉默到现在。 如果「那个人」真的无法接受同性恋,小瀚只好委屈自己消失在他的世界,小瀚喃喃地念,「我可以永不再出现,如果你愿意」。今生今世,就彷佛曾经做了场跟他美好的梦,两个从陌生到熟悉,再从熟悉到陌生,最后彼此互不相属。 然而无法接受同性恋,就没有柔软一点的方法吗?连做朋友都不好吗? 赖升平捧着一迭书到柜台去结帐,小瀚望向他,他多希望赖升平能够在这时候给他个温暖的拥抱,让他来麻痹自己对于情感的无力。然而他无力却又深切地明白,拥抱是一种互相渴求对方的形式,赖升平又曾经渴求过他? 为什么这一辈子总是自己在对别人无怨无悔地付出,直到对方铁下心地粉碎这段友谊,又再发现这又是一出自导自演的悲剧?就因为自己是同性恋吗? 有时候他真的很希望每个人的脸上都贴张标签,上面写清楚这个人对于同性的接受度有多少。当自己手中捧着一束花的时候,把那些接受度为零的人列为拒绝往来户。花送给他们根本就是浪费钱。 而情感,就是建立在彼此之间好感的付出与关怀。只是他渐渐觉得,对他而言最后好像都成了自作多情。永远只有他需要别人的一天,而没有人需要他。 阿富还是老话一句,劝他到网络上去找个合适的老公吧。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上网交男朋友,小瀚就会想到「沦落」这两个字。偏偏在现实中遇到对的人,机率是那么微乎其微。 赖升平喜欢过他吗?他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赖升平提着那袋书走向小瀚,小瀚把手中那本席慕蓉诗集放回柜上,便和赖升平一同下楼去。 「你不买书啊?」赖升平看小瀚两手空空地走下楼。 「我忘了。」 「要不要再陪你上楼买你刚才那本诗集?」 小瀚有些惊讶,原来赖升平有注意到他刚刚正在看诗。那么,刚刚他在回忆那些往事时的表情,可能一脸呆滞或者面无表情,赖升平也注意到了?真难堪。 一谈到诗集,小瀚想起他第一眼见到赖升平以后,开始写的那些诗。如果有一天,能够藉由那些诗让赖升平明白他真正的心意,他能够别于「那个人」,放宽心胸来接受他吗? 「我还缺几本,陪我到下一间书店吧。」 他们走出垫脚石书店,赖升平提着一袋书,小瀚则是不发一语,彷佛在打量些什么。 「怎么不说话?」赖升平盯向他,脸上充满着猜疑。 「赖打,你推荐几本小说来看看吧。我都不知道要看什么小说。」沉默了好一会儿,小瀚才向他问道。 「嗯,我想想。」赖升平他一本正经地,「如果你想要了解本土的话,可以读黄春明的小说。想要了解女人的话,可以试着看廖辉英的作品,不然李昂的也不错。那如果……」 「可以牵我的手吗?」赖升平话还没说完,小瀚好不容易挤出这句。 赖升平整个人停下脚步,一片静默。 小瀚的心脏像要逃离他的胸腔似的,猛烈地冲击他的胸口。他难为情地低下了头,偷偷瞄了眼赖升平的反应,赖升平哑口无言,愣愣地看着他。 「呃……没关系啦……我们还是先去下一间书店……」小瀚赶紧找些话题来避免这种难堪的场合,并且脑海里闪过好多赖升平可能的反应。 赖升平很不以为然地看着小瀚,然后一副莫可奈何的笑容,他牵起了小瀚的手,十指交缠在一块,手腕也是轻轻地触碰着对方。 「想要我的手,你就早点说嘛。」 小瀚还真是有点受宠若惊,赖升平一向不是最爱先吐嘈他一番,然后再想办法逗他开心的吗?怎么这次干脆地完全不像他? 不过如此,他还是心满意足了。 两个人的身体靠得很近,如果现在是冬天,那他们一定可以感受到彼此的体温。现在两个人都穿着短袖制服,贴在一起的手腕则是确切地感受到对方皮肤的触感。小瀚刻意地把手移到身后,然后迎面而来的人,就不会注意到两个人的手是牵着的。 他紧紧地牵着赖升平的手,深怕一放开,就再也牵不回来了。他细细地感受从赖升平掌心传来的温度,姆指、食指则是不乖地磨蹭着。赖升平的手掌既厚实又柔软,有种令人感到窝心的安全感。却又发现赖升平的掌心、指节都没有结上粗糙的茧〈一定从来都没做过家事〉,皮肤细腻得很。 能跟自己最喜欢的人牵手,是他这辈子最遥不可及的梦想,虽然说有点担心如果在这里遇到认识的人,只要遇到一个,到时候他是同性恋的事就再也瞒不住了。不过在这一带遇上认识的人机会并不大,而且只要一想到能够跟赖升平牵手,那些未知的恐惧感就先搁在一旁吧。 接下来他们进入书店时会先把手松开,走出了书店时再把手牵回来,依次逛了其它几家书店,赖升平也买齐了他想买的,两个人就像对情侣似地在台北街头坦荡荡地游走。 「我们等一下在公交车上面还要继续牵吗?」两个人走到了重庆南路跟襄阳路的交界,赖升平调皮地晃着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望向小瀚。 小瀚当然愿意啊,正要点头,猛然想起书包里还放着四千九百元,冲刺班的报名费。今天是周五,如果今天不去划位缴钱的话,只怕到下个礼拜,那个该死的邱主任突然涨价或给他划个烂位置。 「我要去补习班缴钱耶……不然我陪你到你上公交车,我再自己去缴钱好了。」 赖升平点点头,两个人前往新公园一旁的公车站牌。 他们走到襄阳路与馆前路的交界,这一带的人潮很多,换来的是小瀚的惴栗忐忑,牵着赖升平的手紧紧不放开,又害怕身旁路人奇异的眼光。 赖升平在等候红绿灯时,有点儿吊儿郎当地抖起脚来,问道:「对面就是二二八公园了,要不要我陪你去逛一圈啊?」 「不好吧,如果遇到认识的人怎么办?跳到黄河都洗不清哪!」 小瀚很感激赖升平竟然会提出这么优沃的「待遇」,但他实在不敢想象,他牵着一个帅哥的手,在新公园里光天化日之下,肆无忌惮地在公园里逛着,被同学撞见时,等于是「人赃俱获」,甚至证明同学们口耳相传他是同性恋这件事是罪证确凿的。 「怎么到现在你还是那个老样子,你管别人怎么想啊?」 「你可以都不管别人的想法,但是我不行啊!」小瀚向他辩解,他是多么渴望能够坦然地跟赖升平牵着手走在新公园里,面对周遭的压迫却又如此无能为力。「如果我是同性恋这件事被一个人看到了,那最后一定是全班都知道啊。我们班之前有一个我很喜欢的男生,现在我们都不说话了。有些人以为我们只是吵架,但如果被大家发现了我是同性恋,那摆明就是说我喜欢他那件事情是真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以后同学会,我带着自己的老婆跟孩子,而有同学很不识相地开我跟那个人的玩笑,我要怎么解释?」 「那就不要解释就好了。」红灯转绿,赖升平牵着小瀚的手,往新公园的方向,但是小瀚的脚定在原地,动也不动。「小瀚你不跟我一起逛哦?难得我有雅兴耶。」 小瀚深深地吐了口气,把低垂的头抬起,他放开了赖升平的手。 「坦白说,我不喜欢新公园。」小瀚望向赖升平,他的神情有种难捉摸的无奈。「你知道每个同学一谈到新公园,就是那种很瞧不起,或者不屑的玩笑。然后他们就好像那里面有鬼一样,说『小心新公园里面有gay哦』,我不喜欢那种把新公园跟同性恋画为等号的感觉。」 「唔,我以为同性恋都很喜欢新公园那种归属的地方耶。」赖升平说。 「有些同学,在新公园里面被gay性骚扰,或者上厕所的时候被gay偷看,他们隔天到学校就会跟大家讲,他们昨天那种『撞鬼』的经过。他们讲得好可怕,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很可怕,然后他们就会很好心的补充一句:『你们自己要小心gay。』 大家对gay就越来越有同仇敌忾的感觉。而我听了压力就越来越大,当他们发现,我就是他们口耳相传的那个恐怖的东西,他们会怎么看我?我想要告诉他们,人有好人跟坏人,gay当然也有好gay跟坏gay,怎么可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呢?」 小瀚接着继续说,说到有点儿愤慨了:「我们成长的过程,不断地受到洗脑,gay是恶心的,罪恶的。媒体就常常去访问一些比较帅的男艺人,那些蠢到不行的问题,什么你有没有被同性恋骚扰过啊之类的,然后标题就大喇喇地写『不堪其扰』,然后gay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引起人们的公愤。其实只要跟同性恋表明自己不会喜欢同性,大多都会很识相的放手,可是那些记者不会写这些,却一直批评,那些用自己猪脑袋装的东西下去写这些报导的记者,统统都该下地狱!」 一提到那些令他不屑的报导,小瀚整个情绪都激动了起来。 「说够了吗?」赖升平不耐烦地蹙起他的眉。「总归一句,你不喜欢新公园,你也不希望被同学看到,所以你不想逛?」 「对不起。」路上纷飞的灰尘飞进了小瀚的眼里,他闭上眼睛,手指轻轻地压着眼睑,「其实我希望同性恋的大本营不是新公园啊,如果能在马路上,公然牵手、拥抱、接吻,而不会被大家认为妨碍风化,那才是我们想要的世界啊。我们也是人,每个人都希望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马路上拥抱,不是很快乐吗?」 小瀚揉着眼睛,他没有看到赖升平的回应。突然间有个人将他抱住了,那双手臂从他的腰际穿过,然后压着他的头靠向自已的胸膛。小瀚在那怀中勉强睁开他红肿的眼,余光瞄到,赖升平!他没料到赖升平会这么大胆,在那路人熙熙攘攘的三叉路口,他毫无顾忌地就抱住了他,比上一次在公交车里还要令他尴尬,因为周遭的人群是流动的,而碍于红灯的关系,现在那附近每个人都伫足在那等待红灯,而眼神当然会飘到这对卡其制服抱着白衣黑裤的男孩。 「这就是你要的?」在赖升平的怀抱里,小瀚更能确切地感受到他声音的磁性。 小瀚显得相当难为情,他的右手绕过赖升平的颈间,抚摸着赖升平麦色的皮肤,他那梦寐以求的。他的右手臂则顺势挡住了他的脸,他完全不希望身旁的人会看到他的脸,然后对他指指点点。 「赖打,」小瀚的脸上漾出一抹幸福的微笑,「我真的很开心,只是,你不觉得恶心吗?抱一个男生……。」 「恶心倒不至于,不习惯是有一点。」 小瀚觉得窝在赖升平的怀里,舒服极了。他感受得到,自己的血液正疯狂地在体内恣意奔腾,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赖升平的肌肤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小瀚恨不得能够一次吸个精光,他轻轻地,不由自主吻上赖升平的颈间。 「现在的我终于明白一件事。」赖升平说,脸颊贴着小瀚的脸颊。「你之前问我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对猫勃起那个问题,我大概可以明白那个问题的意思。」 小瀚听了,对他顶着赖升平的下半身感到万分抱歉。 「那只能代表我喜欢你是天生的。呵,我想说一句很肉麻的话,不过我希望只给你一个人听,」小瀚吻他的肩、他的下颔、到他的耳垂。然后用一种轻到只剩空气流动的声音,「我爱你。」 赖升平听完,整个人将他推开,留给小瀚的,是难以言喻的错愕感。这回小瀚整个埋藏已久的脸表露无遗,每个观望他们的人,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小瀚那带有羞耻与罪恶感的表情。 赖升平放声大笑,每一个笑声都让小瀚觉得他在吸引其它人的目光,彷佛聚光灯已悄然降临在他们两人的身上,而这是一出完全偏离爱情剧的剧本,他完全没有台阶可以下。小瀚后悔他刚那三个字竟换来赖升平的讪笑,羞怒不已。 小瀚怨怼地看着他,那副玩世不恭的痞样。 「我不爱你。」赖升平托起小瀚的下巴,直接朝小瀚的唇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