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成功爱情故事(下)》 第十一章 直到上电梯的那一刻,小瀚兴奋的情绪还没有停下来过。 没想到赖升平竟然吻了他,而且是他在最绝望的谷底时,冷不防地就把他吻了下去。这是小瀚的初吻,来得突然而莫名其妙,却不得不脸红心跳。他只记得接吻的那一刻脑袋一片空白,周围那些异样的眼光他连注意的力气也没有,然后他也将手伸出,紧紧地抱住赖升平。 原本他以为男生的嘴里应该会有些臭味,可是那时他才发现,其实接吻是没有什么味道的。其它的,似乎就剩下鼻息的声音。 他走进程铭补习班,柜台的人没有朝他多看一眼,他左转走进那条长廊,经过那间小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两张办公桌,还有一台放在门口旁的电视机。邱主任跟善婷两个人七嘴八舌地谈天,那声音在走廊听起来格外嘈杂。 小瀚望向办公室一旁的教室,原先昨天空荡荡的,已经完完全全地被桌椅给占满。里头似乎有零零落落的几个学生已经在读书。 「江承瀚!看到我们不会打招呼啊!」邱主任坐在办公室里最大的那张办公桌,没等小瀚走进办公室,看到小瀚伫足在那,马上用她的大嗓门叫喊。 小瀚原先想直接进教室里读书,被邱主任这一喊,脚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真不知该勉强自己跟那邱主任装熟,或是不加理会直接进教室。 他搜搜自己的书包,拿出埋在底端的四千九百元,走进办公室。 「老师,你算一算有没有少。」 邱主任一手接过,以熟练的手势舔起指头,数起钞票来,在她点钞票的同时,善婷则拿出她抽屉里的两个资料夹,分别夹着两张座位表。 「来,同学,到时候会有两班,冲刺甲班跟冲刺乙班,你看一下你要坐哪个位置,我先去柜台帮你申请收据。」善婷走出办公室。 小瀚仔细看了座位表好久,竟然有十五排,方才见到格局狭窄的教室,居然塞了十五排,那到时候座位的拥挤度可想而知。 邱主任算完钱,正把钱收入抽屉时,小瀚问道,「老师,我想请问一下,这两班有什么差别呢。」 「甲班就你刚刚看的那班,乙班在柜台的右边走廊那边。唉呀我劝你报甲班啦,桌子椅子都新的,花一样的钱,为什么不选比较好的那边啊,你说是不是?」 小瀚想想有理,于是拿起甲班的座位表,上头零零星星地已经有许多人划位。看来六月之前把两班都招满,似乎不成问题。他想说,如果坐前面一点,比较有压力,读起书来应该比较有效果。他指向教室最中间第二排的位置。 「唉哟,你没有看到黑色的线框起来的那区吗?那是给女生坐的,你们男生坐a区跟c区,还有b区的后面。如果把男生跟女生摆在一起,你们这些臭男生一定会闹到她们分心。」 小瀚真是没办法苟同那个邱主任,那种男女分明的态度。 于是小瀚退而求其次,选择a区第三排的第二个位置。他又问:「老师,那我现在可以进去读书了吗?」 「那当然。」邱主任拨弄她那长长的卷发,让那发恰好能遮住她圆圆的脸。 小瀚走进教室,里头坐着一排北一女的学生,还有两个成功高中的坐在后面,那两个人他未曾见过,另外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他认不出来的学校。小瀚走到他的位置上,沙发椅上的塑料套还覆盖其上,新桌子上还微微有木屑的味道。 他坐了下去,拥塞得让他左支右绌,排跟排中间几乎没有什么空隙,那倘若到时候坐里面的人如果想要出去上个厕所,不是很恼人的吗?这补习班还真是漏洞百出。 不过沙发椅坐起来的确舒服得多,读累了向后仰,脊椎可以服服贴贴地沿着椅背的方向舒展,那是一种别于其它补习班的舒适感。 他拿出物理复习参考书,赶紧把握分分秒秒。下礼拜三就是模拟考了,而且是最后一次模拟考,无论如何,都应该将它当做是指定考科一样地来准备。听说最后一次模拟考的成绩,跟联考考出来的结果相去不远。 可是偏偏是物理这科最容易让小瀚分心的科目,他总在字里行间突然想起赖升平给他的惊喜,那张俊逸的脸孔。 也许世界上唯一会对着法拉第定律傻笑的人,只有这个时候的小瀚了。 小瀚仍旧很努力地苦撑到九点。九点过后,教室里那些同学陆陆续续地都回家了,才到九点半,教室就剩下小瀚一个人,但是他告诉自己,大考将近,总是该撑到十点以后再走。 读着读着,善婷走了进来,走到小瀚的身旁问道:「这么晚了还在念啊?真是用功。」 小瀚示意性地对她点头微笑,并端详了她的五官结构。其实善婷并不漂亮,只是懂得如何打扮自己,她穿着紧身牛仔裤,搭配时髦的牛仔背心,配上俏丽的短卷发,使得她整体的亲和度增加了不少。 「你叫江承瀚是不是?」 「嗯。」 「萱萱她刚刚开了一罐水果茶,想问你要不要喝,我帮你泡一杯。」 小瀚本来不知道谁是萱萱,想一下似乎是邱主任。居然能从邱主任那种人的手里拿到东西喝,令他难以置信。不过小瀚没吃晚餐,肚子的确有些饿,便点了头。 善婷没一会儿就端来一杯茶,热腾腾的,里头一块浓缩过后的水果,似乎是芒果,橙色在滚烫的开水里扩散开来。 小瀚喝下去时,舌头险些被烫着了,他用力地吹那杯茶,小口小口地啜吸,好不容易才喝完,喝完的时候已经快要九点五十分了,也是时候该走了。收拾书包,拿着那杯子走向隔壁那间小办公室。 邱主任跷着二郎腿,仍旧和善婷两个人聊个没完没了,他们谈话的内容似乎是今天招了不少学生,整个晚上他们忙得乐不可支。他们虽然看到小瀚走了进来,并没有因此停止他们的谈天。 小瀚把杯子放到邱主任的桌上,并且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启齿地谢谢那个该死的邱主任。 「谢谢老师。」他迟疑了好一会儿。 「什么老师老师的啊,从你一来就一直叫我老师,拜托我没那么老好不好?以后叫我萱萱,懂吗?」 小瀚可终于抓到能反唇相讥的机会了,用来报复他们昨天第一次见面的难堪:「妳都二十几岁的人了,叫萱萱装可爱啊?」 「江承瀚啊,她真的叫做萱萱,那不是绰号。」善婷噗哧一笑,她拿起自己桌上的名片,还有萱萱桌上的名片,递给小瀚。 「我叫做蒋善婷,你叫我善婷就可以了。」 小瀚看着那张名片,上头白底黑字印着:「程铭补习班招生部主任邱萱萱」,没想到自己回敬她的嘲讽,反而突显自己的懵懂。 「喂,江承瀚啊,你是成功高中的嘛,」萱萱问小瀚,他点点头,然后萱萱接着说,「你知不知道你们学校十三班,有个超帅的,叫做什么杰的,噢,超帅!他哥重考,他今天跟他哥一起来报名,两个人长得好像,可是又是不同风格的帅。他是那种书卷气息的帅,他哥是那种健美阳光的帅。今天帅哥超多,心情超好!」 「干嘛跟我讲帅哥?我看帅哥干嘛啊?」小瀚皱眉,他很自然而然地就演出这种口是心非的剧目,这台词排练过太多次了。 「帅哥好啊!」萱萱的眼神充满憧憬,「你看,每个人都爱看帅哥,只要看到帅哥,一整天的心情就好了起来,帅哥多重要啊!」 「萱萱啊,跟之后来那个比起来,他们两个人就逊掉了好不好。」 「啊!对哦!」萱萱听了以后用力地拍手,恍然大悟似的,「之后来的那个也超帅的,那个时候他说要报名啊,我心里面就一直想。快报名吧……快报名吧……我还超怕他不报名,想跟他说,没关系没关系,五千块我帮你出!我求你报名!」 小瀚听到这里,脑海里浮现的是昨晚萱萱对他的冷嘲热讽,说他衣服穿得很不「成功」,还有对他在报名费上面的强人所难。现在听她说那些帅哥帅哥的,心里的妒火让他很不是滋味。 「我先走了,拜拜!」小瀚拎着书包,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出去。 善婷跟萱萱的笑声,几乎可以传到电梯那一带。 下电梯时,小瀚的脑海里回想着赖升平的吻,然而萱萱跟善婷的言语,却又刺激他反复思索。他羡慕起赖升平,那种让男人女人都会迷恋的脸。如果他变成赖升平那种人人称羡的帅哥,他就可以得到那些尊重、那些仰慕、那些前所未有的自信。 而这一切该怪她们太过于势利吗?说穿了,自己也没有比她们好到哪里去。 这回秘密基地的谈话内容,立场跟以往完全相反。 现在还是早自修时间,小瀚在三楼的计算机教室前神采飞扬地说那天赖升平是如何地抱他,吻他,还有在台北街头牵着手,阿富也很少看到这么活力充沛的小瀚。 倒是阿富,心里头像是梗着一道气,憋在喉头进退不得,胸口闷闷的。他发现上周五、六那两天,有个人打了好多通电话找他男朋友聊天,说说笑笑的吵得他不得安宁。待他男朋友出门时,他偷偷拣起男朋友的手机。通话记录显示,来电的都是一个叫做「小威」的男生。 昨天周日阿富一个人待在他男朋友的家里,闲得发慌,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整天,到晚上十点多他男朋友回来,问他去哪儿,他只是冷冷地说跟朋友出去玩。趁着他男朋友去洗澡的时候,他开启了他男朋友手机里的简讯,一封来自小威的简讯,里头写着: 「礼拜天早上十点,我们一起去华纳威秀看电影吧。约在市政府捷运站二号出口好了,再手机联络哦!」 这下阿富明白了,原来他男朋友竟然跟别的男生一起出去看电影。 他男朋友洗完围着一条浴巾出来,阿富还来不及向他问清楚,就被抱上床去。他男朋友迅速地脱去身上的浴巾,今天性欲特别强似的,跟他做起爱来像只野兽,张牙舞爪扑向他,一点儿温柔也没有。 阿富这回做起爱来,心思杂乱得很,有种罪恶的肮脏感,尽管现在他男朋友拥的是他,心里却隐约感觉,他男朋友拥住的是另一个人。 甚至连他男朋友的呻吟声,听起来都好像「威」、「威」……。 这次翻云覆雨,两个人都特别的疲累,没一会儿就倒头睡去。现在阿富跟小瀚描述起来,稍稍还觉得有些记忆模糊。他只记得昨晚有一种很灰心的感觉。 八点十分的钟声响起,小瀚跟阿富走回教室,这次的阿富,确实沮丧得很。 「我以为你们同居以后,感情会变好。我觉得你最好问清楚一下,」小瀚摇摇头,「不过感情这种事,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你们两个都比较好。」 「不想问了。」阿富叹口气,「现在我也没有他们偷情的证据,直接问他反而会打草惊蛇。我想等那只狐狸精传一些肉麻话的简讯的时候,再跟他问清楚。不然只会让他们偷情更小心。」 他们上了楼梯,走向四维楼,「嗯,你好好决定吧。先说好,前面厕所,我们经过厕所门口以后,两个就都不是同性恋啰。」 「唉,烦啊。烦我老公,还得烦面具有没有戴好。」 走进教室,鸦雀无声,已经没有人敢聊天。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手上的课本跟参考书。大考将近,这几天每天都有安排考试,紧张的气氛也渲染开来。 第一节班会课,导师惯例性地走了进来,说些千篇一律的话:「礼拜三就是最后一次模拟考了,睡觉的都起来,邓正洋,你上台管一下,把睡觉的叫起来。」 导师走到阿富身旁,用一种极微小的音量对他说:「魏国富,你先到一楼办公室等我,我有话跟你谈。」 阿富有点儿错愕地点点头,从教室后面走出去,到一楼的导师办公室。心里想着,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现在不但要操烦男朋友的居心,等会儿老师竟然要单独谈话,也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事,只怕待会老师又要啰哩八嗦。 他站在办公室门口,突然呆住了。 他的母亲一看到他,马上冲到走廊,阿富后退,魏妈妈马上追了上去。「魏国富,你回来!」 阿富停下脚步,这里离办公室有小段距离,他不希望把自家里吵架的剧目,在导师办公室前公然演出。「妳想说什么?妳跟老师说我离家出走吗?」 「没有啊!我只是跟老师说联考快要到了,叫他好好管一下你,你今天晚上就回家住,好不好?」 「回家住?」阿富哼笑。「要我回去再每天跟你们吵吗?妳跟爸两个好像跟我有仇一样,巴不得我什么都没有。我觉得我滚出去对大家都好啊。」 「不是啦,阿公跟阿嬷礼拜六来我们家玩,本来我跟你爸骗他们说你出去玩几天先不回来,结果国强跟他们讲你离家出走。」 魏妈妈振振有词地说个不停。「结果你爸还有阿公阿嬷就吵了起来,吵得好大声,他们说今天一定要把你找回家,他们等到你回来为止。」 「这个死阿强!」阿富有种功亏一篑的感觉,竟然把阿公阿嬷都扯进来了。 「你阿公跟阿嬷说你老爸不会体谅小孩子,现在离家出走了,都是我们没有把小孩子管好。结果你爸又怪你阿嬷,说要不是你阿嬷小时候教你织毛线,现在也不会变得搞不清楚自己是男是女。啊结果你阿公又怪说……」 阿富没有再听下去,他回想起奶奶小时候教他织毛线的时候,他当时没有想很多,只觉得能帮自己的小玩偶做件可爱的小围巾令他乐不可支。没想到连这么久的事情也能够提出来指责对方,回想起阿嬷的慈祥和现在他们的对峙,觉得这一切彷佛世代交替般地,将争端从他们那一代平移到我们这一代,剧情永远没有完结的一天。 他好想说,他是同性恋,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够了,停止那些无谓的争吵。 「国富,今天放学以后就回家好不好?妈煮一些你爱吃的菜,以后妈不再过问你感情的事好不好?」 其实在阿富的回忆里,仍是有过天伦之乐,从来他内心里有任何挫折,他都向他母亲诉苦,他只是纳闷为何一向关爱他的母亲,会因他的性向而蛮横起来? 一时之间他断然割舍那个陪伴他长大的家庭,无论是痛苦抑或欢乐,除了不舍,他无以为继。他爱这个家,爱到无能为力、心力俱疲,他是多么热爱他所痛恨的家。 「那爸能不能接受我是同性恋的事?」 「他说那是因为你读男校,才会变成……呃……同性恋,等你上大学,跟女生相处过后,就不会去喜欢男生了。说什么,哪有男生会不喜欢女生。大学以后,他会帮你介绍一些他公司里面长得不错的柜台小姐,把你教到正常。」 「我很正常!」阿富哮出,他讨厌他父亲那一贯强硬的态度。「是你们不正常!为什么我一定要照你们的意思?我国小开始,跟我要好的女生我就只会把她们当朋友,可是我会去注意比较帅的男生,那时候是男女合班啊!妳跟爸讲,只要他一天不接受我是同性恋,我就一天不会在这个家。」 「那你先回家,我再跟你老爸谈好吗?」 「没必要啦,讲一百年他还不是一样。」 「是吗?你的脾气永远改不掉,就跟你老爸一样固执。」 魏妈妈早就料到了,以阿富的个性来说,不可能说回家就回家的,脾气跟牛一样倔强。她打开了腰际的黑色皮包,里头拿出一只信封袋。 「拿去吧。」 阿富打开一看,好多张一千元的钞票,吓了一跳,赶紧还回去。「妈,我不能用家里的钱,我不想做你们嘴里面说的那种,只会用家里的,还帮家里制造麻烦的人。」 「你应该很讨厌我跟你爸吧。你出去以后,我想了很久,可能我们都没有尽到责任。我们都没有好好关心过你和国强,最后才会有越来越多代沟。这一万块你拿去,不要让你爸知道。离联考还有一个月半,应该够你用到那时候,等你考完其它我们再说。」 「我不是没有跟你们沟通,而是无论我怎么讲,你们都不会懂的啊。」阿富有股想哭的冲动,手指按住酸麻的鼻头。 「我们也是为你好啊。天底下哪个爸妈会害自己的小孩,不是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吗?」 导师从办公室那边走来,魏妈妈示意性地向他点头示意。 「我刚在办公室找不到你们,原来你们在这儿啊,」导师的声音一如往常低沉。「谈得如何?」 「嗯,国富他说他只是读书很累,出门玩个几天,今天就会回家了。也希望老师多多照顾他,联考前让他安心读书。」魏妈妈迅速地卸下先前的表情,和颜悦色地告诉导师。 「魏国富的头脑很好,魏妈妈妳不用担心。」 「那么我也得走了。谢谢老师呵,一直都受你照顾。」她转向阿富,神情里有股莫名的哀伤,「国富,妈先走了。」 「妈,再见。」 等魏妈妈走了以后,导师轻拍阿富的肩:「魏国富,你看你妈多关心你,赶快去楼上念书吧。」 阿富点点头,随即转身上楼,并悄悄地将那只信封袋塞入口袋里面。心里头浮现的是他们今天的对话。如果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的话,那么,在儿子幸福的时候不给予祝福、对儿子选择的路不给予让步,这就是所谓,「是的父母」? 小瀚匆忙地收拾他的书包,放学铃声已经响起,生物老师却仍滔滔不绝地赶课,这一切对小瀚都没有任何意义,三类组的他,已经放弃生物这些繁杂的内容。赶课中的生物老师对全班宣布,不想听的人可以直接离开教室,然而这么宣布,反而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走出去。 枯燥的等待过程,小瀚放在胸口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来电只有显示号码,不清楚是谁打来的。 「喂?」小瀚压低音量。 「江承瀚你还在上课哦?」 「谁啊?」 「萱萱啊,你等下应该会来读书吧,顺便帮我买晚餐吧。」 小瀚正纳闷为什么她会有他的手机号码,大概是因为她是班主任,有每一个学生的详细住址电话。 「妳想吃什么?」 「你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 「总该给我比较确定的答案吧,那妳要不要吃卤味?寿德大楼对面捷运站旁有一间。」小瀚想到捷运站旁他很爱吃的那一家,总在他落单时喜欢那里的感觉。 「便当好了,谢啦。」仓忙地把电话挂掉。 直到五点十分的钟声响起,生物老师密密麻麻的字迹填满黑板最后一个角落,她才宣布下课。 由于在班上读书的那群总是成群结队地一起出来吃晚餐,小瀚相当害怕与他们不期而遇,因为「那个人」每天都留在班上读书,因此一旦碰上了,是一整群的尴尬。 小瀚飞也似地马上冲到楼下。往后门的方向走去,到了买便当的地方。这时候学生三五成群,成功高中跟台北商专的为主,小瀚排队等待的过程是如此的坐立难安,深怕遇上「那个人」。 买完便当后他沿着台北车站的方向,马不停蹄地往冲刺班疾走。逃难似地落单,令他难堪的感觉。 踏上程铭补习班的电梯,小瀚终于如释重负地抵达阵地,拥塞的电梯里溢着闷骚出来的气味。电梯外满满都是等待的人,三五成群,人、人,台北到处都是人。 柜台那位小姐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小瀚走到萱萱的办公室前,萱萱正在读一本厚重的原文书。 「看什么啊?看我漂亮是不是?」她拿出一张一百元钞票丢给小瀚。「不用找了。江承瀚,吃完过来找我。」 小瀚接过钞票的那一刻确实有些受宠若惊。 他走进教室,今天教室里读书的人除了上礼拜五的原班人马,又多了些零零散散几个新学生,那招生的速度快得令他无法想象。 怀抱着一颗忐忑的心吃饭,吃完走进办公室,无法揣测萱萱究竟有什么主意。 她放下手边的筷子,从她的手提袋里取出另一本厚重的课本。「明天我段考,你读看看第十章,读完等一下教我。」 小瀚接过那本课本,里头写的是一些统计资料分布的计算公式与方法。小瀚突然想到她已经二十五岁,一问之下才发现,原来她现在大学三年级,先前曾被退学过,后来重考考上的。 「里面那么多人,那为什么要我教啊?」小瀚抱着厚重的课本,满脸困惑。 「因为你看起来比较聪明嘛。」 接着,小瀚耗尽唇舌地把指数跟对数重新教萱萱一遍,她听完以后仍然懵懵懂懂,一直教到八点多,萱萱才把他隔天的段考范围翻过一遍,其中大半时间都在学些高中的东西。小瀚想,要是这时教的是赖升平,情况将大不相同。同时也体认到,只有现在把这些基础打稳,届时才不会书到用时方恨少。 不过这时也才发现,当初他老师老师地叫萱萱,没想到这位老师还得他来教,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难为情极了。 教完时才发现时间已经很晚,小瀚赶快回到教室桌前,准备后天的模拟考,心里头又有点自责地认为不应该在教萱萱上花那么多时间。 和上礼拜五一样,九点半过后教室里又只剩小瀚一人。这时萱萱提着一袋卤味走进教室,走到小瀚前面那排桌子坐下,递给了他。他头一次觉得萱萱是个好人。 「江承瀚,你觉得我对你好不好?」 「啊……呃……」这还真令他哭笑不得,他第一次见萱萱,对她恨之入骨,恨不得剥了她层皮,可是今天的萱萱又让他觉得体贴。「还不错啦。」 「你有交过女朋友吗?」 「没有啊。问我这个问题干嘛?」 萱萱打开话匣子后,这次的促膝长谈到一种难分难解的地步,不知该如何中断这些话题,小瀚才惊讶地发现快要十一点,可能搭不上公交车,是该走的时候了。 「那我载你回家总可以吧。」 小瀚跨坐上萱萱的机车那一刻,想到今天对他的殷勤,又想到第一次见面的冷嘲热讽,心里头真是五味杂陈。 「呃,萱萱……」红灯让他们有了对谈的机会。「为什么我们第一次见面妳就一直刁难我,还挖苦我啊?」 「你衣服没穿好,怪我啊?而且说你们像坏人的又不是我,是里面柜台那一个班导。拜托我们都那么熟了,呛一下又不会死。」 小瀚这回真的相信「女人心,海底针」,完全摸不清楚她心里头现在想的是什么。说穿了,也不过上礼拜四才第一次见面。 班长邓正洋和几位同学听到学校的广播,从中央川堂搬运这期的《成功青年》到教室,步屦蹒跚地,将那堆厚重大迭的校刊搬到位于四楼的教室。 上课钟声已响起,教室前方帮忙的同学混乱成一团,赶着在国文老师来之前把刊物发完。 小瀚坐在第一排、靠走廊的窗户那排,所以很快就拿到校刊。接到校刊的那一刻,他紧张地翻阅,深怕自己的作品没有受到青睐而沧海遗珠。他赶紧翻到文艺专栏,那颗忐忑的心终于平复,甚至兴奋起来,原来这期自己的诗有两首中了奖! 还来不及看评审老师的评语,国文老师便走了进来:「明天模拟考,今天我们来做两回模拟试题,有两份考卷大家赶快写,第二节上课铃声响的时候我们检讨考卷。」 考卷发了下去,同学们也都坐回位置,教室里马上安静了下来。小瀚则是觉得有点可惜,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别人是如何看待他的诗。然而时间紧迫,不得不将心思拉回现实层面。 他抬头看讲桌前的国文老师,她正在翻阅那本《成功青年》。 直到第二节上课的铃响响起,国文老师公布解答。这两份考卷当做练习不算成绩,只是一切的步调都仓卒地令人喘不过气。无奈嘛,考生。 「好了各位同学,改好手边的考卷,自己算一算得了几分。我们现在检讨考卷。看到右上角有打星号的那一份。好,选择题一到五题,有没有问题?」教室一片寂静。「那么,六到十题。」 「老师,第九题。」有同学问道。 「好的,第九题。第一个选项,『相濡以沫』,政客跟政客之前的对骂不能使用这个成语,这个成语的意思是用口沫互相湿润。用来比喻在困难中以微小的力量互相帮助。第二个选项,『阮囊羞涩』,晋朝有个人叫阮孚,他口袋内没钱,所以告诉别人自己很不好意思,后来没有钱就叫阮囊羞涩,所以答案选『b』。第三个选项,『嗤之以鼻』,嗤是讥笑的声音,用鼻子发出冷笑的声音,代表轻视瞧不起,所以这个选项不能选。第四个选项,『断袖之癖』,呃……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这个成语是什么意思。」 「gay!」不晓得哪位同学,在教室的角落叫出了这字眼。 然后gay这字就好像触发了某种连锁反应,从班上的每一个角落穿梭,出其不意地就被念了出来,霎时班上气氛闹哄哄地,gay、gay、gay地。 就好像点燃了一串鞭炮,每一节的爆炸声都发出「gay」的声音。小瀚很难堪地低下了头,深怕有哪个人是直接针对他声色俱厉地指控,他不想听、不敢听,只希望时间赶快过去。否则每个字都成了鞭炮的环节,一不小心就炸得人遍体鳞伤。 他偷瞄了阿富的反应,用「嗤之以鼻」来形容可谓再贴切不过。 「麦文杰是gay!」又有同学趁乱中起哄。 「屁啦!」麦文杰转过头来回呛。 「哦!麦gay!麦gay!」这一语双关,又变成这串鞭炮新的声音。 「同学!安静一点。」国文老师面有难色地,「你们不要整天这样子gay来gay去的。这样子很不尊重人,我不喜欢这样。」 班上的气氛迅速地冷却下来,小瀚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国文老师替他解围了。 「好了,六到十题还有没有问题?」 由于试题较为简单,大家也做得熟练,这回考卷的检讨速度比以往要来得快,等到两份考卷检讨完后,才九点四十五分。 国文老师看看手表,似乎还有挺长一段时间,她说道:「还有一点时间,老师来跟大家说一些话好了。我们明后天模拟考,所以今天算是这个礼拜唯一一次的上课。下礼拜四、五段考,可是偏偏下礼拜二的国文课老师要去开会。所以下礼拜二的国文课给大家自习准备段考……结论就是,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为你们上课。」 听到最后一次,空气彷佛凝结了起来,让每个人都正襟危坐地听国文老师最后一席话,大家一向很敬爱她。 「生物老师跟我,都是教我们班还有隔壁班。我们两个老师都认为,隔壁班他们很稳,该读书的时候读书,该玩的时候玩,他们班感情好得很,所以他们班的成绩一向比我们班好。不过呢,我们班比较活泼,比较可爱。老师第一件想说的事,就是希望大家能够珍惜高中这段时光。我们班真的有一点散散的,可能班上有一些不愉快的事,但是你们得知道,上大学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像这样,大家一定要坐在一起上课。大学以后,要不要来上课是你家的事,你的位置坐哪随便你,所以你会发现,你开始怀念起你高中跟大家一起聊天、一起读书、一起打球那些日子。这是你们这一辈子最后一次机会,能够一起坐在教室里。好好珍惜这段友情吧。」 原先一些精神恍惚的,平常上课睡觉的,这时似乎都屏息凝神地听着。 「老师第二件想说的事,希望大家以后不要再这样叫『gay』了。呃……你们长这么大,可能还没有碰过这种人。可是老师可以告诉你,你们这一辈子,身边一定会出现这样子的朋友。他们本身要得到幸福,就比我们还要难。他们无论有没有得到幸福,他们的路,都不会比我们好走。」老师顿了一下,「试着用同情的心情来对待这些朋友吧。」 小瀚听完以后,几乎要感动得热泪盈眶,他等了好久,总算有老师愿意挺身为他们说话。一时之间,他忆起了好多好多高中时代遇过的老师,那位「电荷就跟人一样,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物理老师,那位「胶体溶液带有同性电荷而不断互相排斥进行布朗运动」的化学老师,更遑论那位「现在社会已经乱了,已经没有什么性别的概念,希望大家不要同流合污」的教官。 没有一位能像她,真正用自己的心来贴近他们的心境了。 「最后一件想说的事,就是希望各位都能考上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好学校。」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下课铃声响起,打破严肃的场面。「那么,最后一次的国文课就上到这里,各位,有缘再见了!」 老师才走到门口,邓正洋带全班起立,齐声说:「谢谢老师!」 她一贯亲切地微笑,向全班点头示意。走出了教室,走廊上又猛然想起什么,调头回到窗口小瀚的位置旁。 「承瀚,恭喜你这回中了两首诗!」 「谢谢老师。」 「坦白说,你这回的诗写得比上一回还要好很多,我喜欢你现在的诗风。」 「老师妳太抬举我啦,」小瀚忽然想到,有否可能老师「内举不避亲」,提拔他的作品,「老师妳是不是评审,然后我才可以一次上两首诗呢?」 「评审?这一期我完全没有参加评审呀。」国文老师显得有些惊讶,「评审老师跟我说,这回作品很多,其中就以你的作品层次算最高的,很多首诗他都很喜欢。只可惜考虑到其它同学的作品也要刊登,所以破例收录你两首。而另外几首诗,也只能稍做遗珠之憾了。」 喜出望外的小瀚,笑得眼睛瞇成一条直线。 「请客。」国文老师出其不意地冒出这句。 「一定请!」小瀚正在想该如何谢谢老师的恩泽,刚好有这个机会,便说,「考完联考放假,找老师出来吃饭,不可以爽约哦。」 「ok!一言为定!」 国文老师从她的手提袋拿出一本书,书名写着「诗的剖析」,是国文老师和她的几位朋友一同完成的一本书。递给了小瀚。 「承瀚,你是个人才。」她语重心长地说,「别埋没你的才华,好好加油啊,大作家。」 「谢谢老师。」 「别客气,我们聊到这里,暑假见吧。」 小瀚点头,老师离去以后,他翻开那本书,里头大致上解析了诗的结构、章法、技巧,甚至有许多名家作品的实例参考。里头知识的精华毫不吝啬地表露无遗,无一不令他动容。 他发现书的封底用回形针夹着一张小卡,米黄色粉彩纸上以标楷体打印工整的小诗,想必制作这张小卡耗了她一番心力。上头写着: 承瀚的笔有时如诗人的眼 闪动盈盈泪光 有时如手术医师的刀 森冷理性割切世界 如果没有奇迹 承瀚可以创造一个 我在遥远的时空 喜悦而泣 世界是一幅拼图 我们都有自己的位子 补上我们的一块 世界就圆满一如上帝 最初的期望 即使结局尚未明朗 演出已经是必然 即使幕落幕起 承瀚仍然可以把主秀唱完 第十二章 阿富用最快的速度猜完模拟考的最后一科,划卡的速度行云流水,毫不停滞。等到监考老师说可以交卷时,阿富兴奋地冲出教室,还不到下午两点呢! 他飞奔到善导寺捷运站,归心似箭地希望捷运还能再快一点,最好能够马上到家。平常不是要打工,不然就是得跟同学打球聊天,回到那间跟男友的甜蜜小窝总是筋疲力竭、夜色昏暗。哪来那么多力气缠绵呢? 到了忠孝复兴站转搭木栅线,站台旁等车零星的路人,空旷的捷运站。他想,他老公礼拜四下午都是空堂,应该是会提早回去的吧。那么今天下午,可以好好地狂欢。 在男朋友的住处门口,阿富先按按门铃,决定来个惊喜。等着等着,却迟迟没有人来开门,他再多按个几下。 该不会还没有回来吧?阿富打开书包,搜出放在铅笔盒里的钥匙。 钥匙才正插入钥匙孔里,门就打开了,阿富的男朋友穿着无袖的汗衫和花色四角裤,衣衫不整地在他面前,看起来邋遢而狼狈。他的表情僵硬,似乎没有因为阿富的出现感到雀跃。 阿富想,该不会是因为结婚久了,自己已经人老珠黄、鸡皮鹤发,成了黄脸婆,老公看到了才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推开大门走进去,一个穿着制服的男生正扣着制服上的钮扣,拎起了他的书包,和阿富擦身而过。「对不起。」他说,相当难为情地低下头,赶紧下了楼梯。 wewe!阿富这时才猛然想起,他看过这个健壮的男孩,在他男朋友的计算机里。 阿富的男朋友扫兴地关上大门,走回床沿,瘫在床上。像在逃避责任地睡觉,以为睡着了,什么都可以当作没发生。 阿富看见他脸颊上的汗水,仔细回想刚刚在门外是否有听到不自然的嬉闹声。这回,他男朋友百口莫辩了。他愤怒地拉起男朋友的枕头,然后用他一贯最慑人的眼神睥睨着他。 「没想到我只不过提早回来,就被我逮到金屋藏娇啊!」 阿富的男朋友看起来神色倦怠,深深地吐了口气,他一时之间想不到什么理由来解释,说是大学同学也不可能,因为wewe还拎着高职的书包。他只能藉由沉默来继续逃避。 「你知道今天我为了你,连我爸妈,连我的家人……我都……」说着就哽咽了起来,丢下黑色的书包,坐在计算机桌旁的椅子上,用手摀着脸。他害怕现在的表情被男朋友看到,就像个被狠心蹧蹋过的女子。 「我们什么都没做。」 「那你为什么要作贼心虚?一句话都不敢讲?」阿富的双眼红肿了起来,泪水已经在他的眼珠子里打转,他想到自己付出的一切,竟然换回的是他的拈花惹草,气愤之余又带点自责。 「他说他很喜欢我,我告诉他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可是他那个孩子气个性就一直对我死缠烂打的,我没有办法,就告诉他他可以做我的干弟。」 「你不会快刀斩乱麻啊!」阿富大哮,「你这根本就是欲擒故纵,他长得那么帅,你当然舍不得他直接走,啊?对不对啊?我们不是说过,我希望我们之前能够坦诚相见,那为什么你有干弟的事不能让我知道?」阿富决定拿出他咄咄逼人的绝技,逼他乖乖就范。 「我怕你难过呀,所以不敢跟你讲!」 「你带他到我跟你睡过的床一起睡觉,我就不会难过啊?」 「话不能这么说啊,我只有抱他,我们没有睡觉!」 阿富的男朋友站起身来,跪在阿富的椅子前,看着阿富摀着自己的脸,心底满是亏欠。他轻轻地哄着阿富,可是阿富却嫌恶地推开了他,试图忘记这种罪恶的画面。 「阿富,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瞒着你。」 「你发誓吧。」阿富不想正眼看着他,把视线移开,「我要你发毒誓,这辈子如果再跟wewe有什么纠缠,会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阿富的男友显然相当犹豫不决,他害怕跟阿富私守的承诺,会轻易地被其它外在的因素破坏。他不敢保证,未来哪一天他忍无可忍,会不会调头就另寻wewe作为他的伴侣。 相较之下,wewe的身材虽然不及阿富来得结实,但是他的外貌却深深地让他着迷。他喜欢那双烔烔有神的眼,澄静透明地让他想要掌握这个男孩。而且显然他们之间很有默契,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比第一次和阿富见面还要令他兴奋。阿富蛮横起来,则教他不敢领教。 「你还不发誓?」阿富哼道,「ok呀,那我们到此为止,不需要你赶我,我有脚自己会走。不过啊,你应该很清楚,像我这种天蝎座的人啊,我敢爱我就敢恨,只怕到时候啊……」 「好好好!我说我说!」阿富的男朋友举起右手,跪在地上,有板有眼地说:「我,如果还继续跟wewe有什么……」 「等等,我改变心意了。」阿富知道他男朋友愿意发誓,转过头来看他忏悔的模样,是否能让他心头的怒焰稍稍平息。「你的誓不应该说wewe,要说所有的男人。还有我刚刚说的只是范本,你发的誓要再毒一点,不然叫我怎么相信你啊?」 阿富的男朋友有点委屈地,叹了口气开始说:「我如果在跟阿富的交往期间,移情别恋爱上了别的男生的话,我愿意被五马分尸、粉身碎骨、肝脑涂地、死无葬身之地。」 「跟你闹着玩的你真的发那么重的誓呀,」阿富的态度马上转变,嘻嘻笑了起来,「好啦我原谅你了啦,你当我的心眼跟你眼睛一样小哦。」 他男朋友听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抱起阿富轻轻微笑。 在那怀抱里,阿富突然对于男朋友和wewe之间的关系产生了点好奇心:「不过你要告诉我,你要诚实哦,我们说过要坦诚相见的。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 「呃,你要听哦?可是你听了不会生气吧?」 「那要看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啊,我才能决定我要不要生气。」 阿富的男朋友侧着头想想,思考该过滤怎样的字眼、怎样的画面。然后不疾不徐地说:「好啦,先说好不能生气哦!之前网聚过后,他有写信给我说他对我的印象很好,希望我能够抽空陪他聊聊天。我想说只是聊聊天没什么关系,我有跟他讲说我已经有男朋友,所以我就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他。上礼拜五吧,他打来我们还聊蛮多的,他就叫我陪他去看一场电影,我拗不过他,就礼拜天陪他去了。」 阿富脑海里的一切谜团就快要可以剥茧抽丝,他决定以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方式,来搞清楚男朋友的行径,下一次要提防起来也才不用那么胆颤心惊。 「那你们做过哪些事,就全部从实招来吧。实话实说哦!」 「那天他一看到我,就搂住我的手,我也不太好意思推开,我们就一起进去看电影。他一边看就一边摸我的手,身体还一直靠过来,我想推也推不掉。」 「我看是你自己不想推掉吧。哼,那个死狐狸精。」 「阿富,等等我先问你,为什么你今天下午就直接回来,学校没有课吗?」 「模拟考啊。考完我就闪人了。」 「啧……难怪啊……」 「那你们有没有接吻?」 「呃……他有要求啊,可是我不答应,我就只有在马路上抱他,他亲我的脸颊,亲到我都有点心痒痒的,我就轻轻地亲他嘴唇一下,像这样。」他托起阿富的下巴,蜻蜓点水般地点到为止。 他抱起阿富,然后把他放到那张雪白的床上,脱下他那件无袖汗衫,随后倒在他的身旁。窗外的橘黄色的光芒射进屋里,阿富头一次透过阳光看见他床上的模样,觉得他的身材没有原先想象的结实。 爱情褪色了。 在男友的怀抱里,阿富原先只想心平气和地待在那里,强迫自己什么也不要去想,静默了好一阵子,他才支支吾吾地说:「坦白说,我觉得我跟你的感情得来很不容易,所以我一直很珍惜我们之间的感情,你知道我为你付出多少。这一次我还是原谅你,我想,你应该还有一点点身为人的同情心吧?」 「对不起。」他将额头贴着阿富的额头。 「我不要道歉,道歉没有用。后天,我们校庆你说你要来,不要跟我装傻哦。到时候我们班的小瀚会带着他的男朋友,我们一起去吃饭跟逛街。你知道,我是一个好胜心很强的人,我希望我们到时候可以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么甜蜜。真的,我不希望到时候我们会输给他们,我们才是真正令人羡慕的一对。」 「哦?只有表面上令他们羡慕,难道我们私底下就不令他们羡慕吗?」他马上伸手解开阿富白色制服的钮扣,吸吮了起来,手则同步地褪去阿富那件黑色西装裤。 阿富并没有鱼水之欢前奏的幸福表情,他压抑住刚刚进门那种羞愤带有对未来未知的恐慌。他想要伸手拥住眼前的男孩,却又害怕哪一天他竟重蹈覆辙。想到这里,他无力地明白若失去了男友,自己也无家可归。寄人篱下,总有种爱莫能助的悲哀。 表面上他可以乔装得云淡风轻,催眠自己现实总没有理想来得那么顺利。小瀚也说,感情这种事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总有种懊悔的无奈感,慢慢地在他的血液里孕育滋生、膨胀发酵,逼他承认这是一段失败的感情。 「你把我当成什么。」他男朋友正要脱去花色四角裤,阿富的泪才从他的面颊潸然滑落。 八点的钟声响起,广播令下,各班走廊上集合,全校哄闹成一片,学生们陆陆续续地下楼,从四楼看起来,就像蚂蚁同时倾巢而出似的,黑压压的占据了这间占地极小的学校。 阿富今天的头发特别抓得有型,动感的发型让发线顺着同一个方向刺去。阳光很强烈,在阳光下配上他黝黑的肤色和纯白的制服显得相当抢眼。排在队伍里不时地向司令台附近观望,希望他男朋友赶紧发现他的位置。 当他男朋友看到他时,阿富也顺势回了个微笑,一旁的小瀚看得直称羡。 小瀚并不希望赖升平出现在校园里,当然是怕被同学们撞见,所以他好不容易编织了一堆理由,说服赖升平在西门捷运站六号出口,约在九点半。 今年是创校第八十周年,所以校门口还特别经过一番装潢。同学们谣传今天总统会来校庆,毕竟总统的儿子也是成功高中毕业。现场的秩序顿时混乱起来,教官大声喝斥,又瞬即鸦雀无声。 待校长上去致词一阵子以后,眼尖的同学发现总统,不只,还有台北市长,以及国民党主席。小瀚和每个同学一样,相当兴奋地向前瞻望,可惜自已有点儿近视,没有办法清楚地一睹名人风采。 阿富则显得相当不耐烦,什么达官贵人上台他不在意,他只希望能赶快逃离这里。官腔官调听个一千遍还不是希望我们好好做国家未来的栋梁? 待高二各班的表演结束,那些发言人的演说也已终结,时间已经九点半了。这时最坐立难安的当然是小瀚,他可不希望让赖升平因为等待而忿懑不平,可是学校却不断地拖拖拉拉,步调显得很缓慢。 总统和台北市长来到了操场的跑道前,和同学们开始一一握手致谢,这时位在后面的班级见状,竟跟着蜂拥而至,记者跟随拍摄,霎时全校一片混乱,全是那些疯狂的学生,挤破头跟他们握手。 小瀚本来也想要去握手,看着人太多,倒也不是很有意愿。阿富突然抓住他的手,二话不说往学校的旁边跑去,趁乱赶紧绕道而行,是时候「逃狱」了。 避开那些老师和教官的眼光,他们跑到了阿富男朋友的身旁,这是小瀚第一次见到他,彼此自我介绍。在小瀚的眼里,阿富的男朋友很瘦,而且皮肤很白。他的相貌很斯文,五官清秀,只可惜即使他的穿著很有运动男孩风味,仍稍嫌弱不禁风。这不是小瀚喜欢的型。 「看吧!我男朋友帅吧!」阿富心满意足地搭上他男朋友的肩。 「嗯。」小瀚礼貌性的微笑。「惨了,都九点四十了,我跟赖升平约九点半耶,快快,我怕来不及。」 「唉呀怕什么,搭公交车一下就到啦。」阿富说。 冲出校门右转,在7-eleven一旁等265公交车,这时公交车很多班,没等一会儿公交车就来了。三个人在公交车上惯例性地嘘寒问暖,阿富的男朋友除了告诉小瀚一些联考前的注意事项,也顺便谈了些大学以后的生活。当他们聊到台大有男女同志社时,小瀚更是啧啧惊呼,坦言自己绝对没有那个胆量加入那种社团。 到站下车,阿富和男朋友两个人立刻甜蜜地牵起手来,完全不顾忌旁人的眼光。小瀚则是恨不得脚程再快一点,又不好意思催促他们两个人,眼巴巴看着他们拖着缓慢的脚步。 接近捷运站,路上的人潮有渐增的趋势,小瀚惊讶阿富完全不理会旁人的侧目,不像他第一次跟赖升平牵手时那般忸怩,这回,小瀚决定要好好地跟赖升平过一次情人的生活。 远远看到小瀚,赖升平从捷运站那方迎面而来,黑色衬衫配上黑色的垮裤,既帅劲又有型。 「咦?小瀚?他就是赖什么平哦?哇!」阿富看了惊讶地咋了舌,赖升平活脱像荧光幕上的偶像。不过在阿富的认定里,这型归类于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类型,他不会喜欢这型的。「还真不是普通的帅呢。」 阿富的男朋友看着,瞠目结舌地,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同道中人」。他完美地几乎无可挑剔,他偷偷观察赖升平,马上又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 「一向最不爱迟到的小瀚,恭喜你迟到了。」赖升平调侃他,「我等了超过半小时哦,你说,怎么办?」 「大不了我请你喝饮料嘛。」 「不行,」赖升平故作矜持,「刚刚来跟我要电话的那两个女的都被我打发了,我跟她们说,不好意思我没这个习惯。你说,你要怎么赔偿她们的精神损失?」 「去你的,真诈,」小瀚真是好气又好笑,他赶快把话题带向阿富和他男朋友,「来吧,给你介绍一下,这个就是我在班上的死党,魏国富,叫他阿富就可以了。一旁的是他男朋友。」 寒暄一番过后,四个人就两两成对,阿富在前,小瀚在后,牵着手逛西门町的街头。小瀚感到前所未有刺激的感觉,他和阿富都还穿着制服,照老一辈的观念来说,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牵着手,实在有损校誉。 耳尖的小瀚当然不忘在与赖升平聊天之际把周围的声音听个清楚,路旁成群的女孩还有些像从来没看过似地尖叫:「喂喂你们看!同性恋耶!」 还好有赖升平厚实的手掌,面对流言蜚语才有勇气承担。当然,其实周遭不乏友善的响应,让小瀚觉得也许未来同性恋与社会和平共处指日可待。比如在万年商场,还有个女店员感到相当好奇新鲜,除了要求四个人拍照留念以外,不忘记要求与赖升平合照。 阿富和男朋友则是互相买给对方一条订情项链,阿富还再三叮咛,他希望在戴着这条项链时,无时无刻彼此心里都要有对方,他们笑着说,下一次是耳环。 逛着也要接近中午,绕了一大圈又回到成都路原先起点一带,走着脚也酸了。小瀚提议看电影,唯有电影才让他跟赖升平的距离更近,灯光美气氛佳。而在争辩着要去哪一家电影院时,阿富说,不如先吃个饭。 一旁就是麦当劳,大家没有异议,就上楼去。阿富自告奋勇地为大家点餐,剩下三个人坐在位上。气氛有些尴尬,阿富的男朋友试着先打破沉默。 「小瀚,你叫小瀚是吧?」 「嗯。」小瀚点点头。 「你跟阿富很要好哦?他常常跟我提到你。」 「可能我们班只有我可以跟他分享一些同性恋的心事吧,跟别人也提不了,所以很理所当然我们会比较像在同一国。」 「那么……这位……」他试着把话题带向赖升平,「你男朋友,你们交往多久了啊?」 「啊……」小瀚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抓抓自己的头发,交往?交往的定义是什么?接吻算吗?牵手算吗?或者,从他们第一眼见面就算交往?可是赖升平连一次「爱他」都没说过,算什么交往呢? 「我们没有交往啊。」赖升平开口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却搂住了一旁的小瀚,朝他的脸颊吻下去。 阿富的男朋友看了好羡慕,无法置信小瀚的幸运。没有交往哪! 「那,赖……呃赖升平嘛,你现在读哪一间大学啊?」 会有这样的错觉小瀚并不意外,就外貌和身高上,赖升平看起来的确比小瀚成熟。尤其今日的打扮,会把他和大学生作联想实在不奇怪。 「我今年高二。」 「哪一间高中?」 「建中。」 「哇塞!强耶!」他的眼神有种不可思议的惊奇,「这么帅还这么会读书,老天爷对你还真好。」 「还不错。」 赖升平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他的微笑就像是一旁窗外射入的光芒,带点刺眼和些微的温暖。 阿富端回来四杯汽水、汉堡薯条等等,分了两次端回来。他男朋友正和赖升平聊得不亦乐乎。第二次端回来时,阿富真的很想抱怨男朋友不懂得他的感受,居然不会主动过来帮忙,一味顾着自己聊天。 阿富突然发现不对劲,眼神,他男朋友看赖升平的眼神,就好像当初他向他第一次描述wewe这个人时的眼神,那种漾着幸福、暧昧与仰慕的。他隐隐约约嗅到了赖升平所带来的危险性。 四个人各自拿了各自点的餐,大口地朵颐。 「赖升平啊,你这么帅,功课又这么好,应该很多人倒追你吧。」阿富的男朋友继续询问。 「大概吧。」 「咦?那你应该谈过很多次恋爱啰?」 「也还好。」 「交过几个男朋友啊?」 「没有。」 「那你交过几个女朋友?」 「我可能要回去查一下。」 「去!」小瀚轻搥身旁赖升平的上臂,「不要脸耶你。」 阿富不悦地咬着他的劲辣鸡腿堡,真不是滋味!他辛苦地为大家打点这餐,没有帮忙,没有道谢他还可以忍气吞声,居然连关心问候都没有。赖升平赖升平,好像只有他是人,而自己就不是人似的。妒火从慢慢地他的心底蔓延,他不喜欢赖升平这么抢眼,几乎要剥夺他原有的一切,甚至男朋友。好像自己只是一团空气,没有人在意,甚至没有人发现他已经沉默了好一阵子。 「其实我发现,建中的男生帅起来还真是不得了呢。」阿富的男朋友丝毫没有察觉阿富的不悦,继续和赖升平攀谈。「其实建中虽然有一堆书呆子,可是帅哥倒也不缺嘛。」 「咦?人家怎么都说成功才出帅哥呢?」小瀚得意地说。 「是哦,成功是还算不错啦,」他继续补充说道,「可是像我们班啊,就有个建中毕业的,跳hiphop的,他也超帅的。我们班一堆女生暗恋他,我还--」 「你说够了没啊!」阿富大哮,别过头瞪视他,他的眼神愤怒得像要爆炸似的,霎时原先和乐的气氛全部冻僵,连不远处的客人也静了下来,音乐仍旧在耳际拨放。「你今天是来跟我约会的,还是来跟他相亲的?」 「没这么严重吧。」赖升平试着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我们的家务事,你管不着!」阿富想到前天他男朋友才发过的毒誓马上就忘得一干二净,心头的怒意未消,赖升平这一答腔,正好成了箭耙。 赖升平一向娇生惯养,阿富这一发威,反又激起他不驯的本性。 「那就算他是来跟我相亲的,有何不可?」 「今天如果我没有在这里,他来相亲没被我发现就算了。我在场耶,他把我当屁吗?」气头上的阿富也顾不得用字的鄙俗,怒气冲冲,「当然不可以啊!如果爱情没有一点忠贞,那承诺跟垃圾有什么两样?」 「我指的不是这个,他仰慕我,那是他的自由。他爱你,也是他的自由。我给他免费的幻想,和他爱不爱你,是两条平行的概念。」赖升平说。「比方说你有情人的同时,你还是可以有偶像,你可以对偶像送花、送卡片,却一样没什么好抵触的。」 小瀚觉得赖升平的论点不妥,将自己比喻成偶像,肯定被阿富大肆攻讦。可是他又不敢出声,一向阿富发难起来他总不知该如何接口。 「你能保证他喜欢我还是一样多。你能保证吗?」 「当然不能,他的选择。」 「既然不能,你就没有必要说那些有的没的屁话。只要他是我男朋友的一天,我就不许他的心里再有别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对我来说,他对你的仰慕造成了我的困扰,我有义务也有权利,把他对你的仰慕给统统扼杀掉。」 「这还算是爱吗?」 阿富被一语道破,原先咄咄逼人的气势迅速地冷凝下来。面对爱情的变质,他无可避免的想要以各种方式来约束他男朋友,他甚至害怕那个失去男朋友以后一无所有的未来,但现在怎么看起来,好像都是他错似的。 「如果你真的喜欢他,」赖升平接下去说,「你至少还能够接受他的一切,甚至他的选择。」 「我尊重他所有决定,不代表他可以完全不在乎我的存在,享他的齐人之福,却不管我的感觉。」阿富的语气相当哀怨,他忽然想到,赖升平不是当事人,说起来当然轻松。「赖升平,我刚听你们的对话,你应该不是同性恋,对吧?」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很重要吗?」 「哼,」阿富冷笑,满脸都是讥讽,「那你有没有想过小瀚的感觉?你欺骗他的感情,这样子就算爱吗?」 小瀚听了相当错愕,这个问题他也曾经想过,他以为只要赖升平待他好,其它一切他都不愿意再去多作联想。但他却忘记,如果赖升平不爱他,随时也可以调头就走。不是架构在爱上面的交往,如何能持久。 「又是两码子事,爱不爱,跟是不是同性恋,有很大的关系吗?」 「你不是同性恋你当然可以一笑置之,故作豪爽。我们的感情你怎么可能懂?你以为我们可以随便在路上找个男的,跟他说帅哥咱们交个朋友?你以为我们男校有可能跟男校联谊的一天?你以为自由恋爱风气那些话也可以用在我们身上?我告诉你,这世界就因为你们那些不知民间疾苦的人订的那堆乱七八糟的规则,把我们搞得要死不活再一副替天行道正义凛然的样子,这就是你们说的爱!」 「把世界分成同性恋跟非同性恋实在不公平。」小瀚啃着他的薯条,一直不敢出声的他发言了,他想到他们的国文老师。「至少,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对同性恋关心的人们,有他们在,我们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啧!小瀚,连你也不知道我要讲的是什么?我不是怪这个世界不公平,我只是要说,今天同性恋的感情是不被接受的,所以我会比别人更加珍惜,更不舍。就是……不舍。」阿富迟疑了一会儿,他隐约感受到自己的鼻头酸酸麻麻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我觉得他就是我要的,所以我全心全意的付出我自己。可是赖升平说这不是爱,那什么才是爱?他懂爱吗?」 「我是不懂,世界上也没什么人懂。」 「至少我一定比你懂!」阿富又被他那漫不经心的态度给激怒了。「你不会懂,我们爱得多痛,爱得多累,你怎么可能懂!」 「我当然不会懂,今天无论我是你嘴里说的同性恋,或者非同性恋,我就是我,我喜欢谁我就追谁,没什么好累不累痛不痛的,更不用提爱不爱,爱太抽象了,太遥远了,我们这年纪讲起来,只会让自己显得更无知,不是吗?」 「无知的是你!你不要以为长得帅了点,家里有钱了点,这世界就随你高兴怎样就怎样!」阿富的情绪终于一次完全的轰炸,将所有的炮火完全瞄准赖升平,将所有今天的愤怒全都放到这段声色俱厉的指控。「我告诉你,你如果没有你那张脸,没有家里的钱,你连跟人家讲爱的屌份都没有!你懂那些长得不好看的人,一喜欢上别人就被人讨厌的痛苦吗?不能表达自己的爱就是一种痛苦,可是你不可能懂!你这辈子根本就没有尝过苦,一个没尝过苦的人讲得轻松,没钱吃饭为什么不去吃面包?他妈的你以为每个人都吃得起哦!」 这一吼连远一点的客人都把头调过来,看这桌四个人尴尬在一张小小的桌子。最尴尬的莫过于阿富的男朋友,由于事因他而起,从头到尾他都不作声,一直在思考等会儿该如何道歉,没想到阿富一不作、二不休,将这场辩论带到激怒的最高点,一时之间全然没了台阶。 阿富连饮料也没喝,薯条还剩一半,他站起身来,抓住他男朋友的手:「今天我看也逛不下去了,我们走。」 「阿富!」他男朋友面有难色地,「我知道我不对,我不该冷落你,我向你道歉。可是你至少先跟小瀚还有赖升平道歉,他们不应该被扯进我们之间的感情。」 「一句话,走不走?」阿富完全没有道歉的意愿,道歉是以后的事,况且他再也不想见到赖升平任何一面,对这种得天独厚的公子哥儿根本没有道歉的必要。 阿富的男朋友杵在自己的位置上,他没有头绪,跟了阿富走了以后呢?他势必要道歉、赔罪、磕头,甚至发誓。只是这段感情又能再维持多久? 赖升平站起来,有一点轻蔑地看着阿富:「既然你说你懂爱,那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爱吧。」赖升平托起阿富男朋友的下巴,用那双眼凝视着他,缓缓将唇移近。 阿富的男朋友跟赖升平四目交会,突然他那白净的脸全都泛起了红晕!赖升平的眼睛好美,就和wewe 的眼睛一样美。还有那直挺的鼻梁,那让他既迷恋又不敢脱口而出的俊美,太美了! 他的唇移近,霎时脑袋一片空白,他的心脏怦怦然,他的生理反应也无可避免,他忘记该推开还是该吻下去,甚至忘记小瀚和阿富就在身旁。 「啪!」阿富用力起抓起他男朋友的头发,一巴掌甩在他男朋友的脸上,那力道的强劲,甚至连脸上五道红色指印都显而易见。「你为什么不躲开!我们……我们交往那么久,比不上一个……第一天见面的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地看这一幕,阿富扯开脖子上早上才买的那条项链,狠狠地摔在地上。拎着书包,转身离去。 「拿我的幸福开刀,很有趣吗?」他转过头,恰好对上小瀚的眼神。小瀚发现他的眼眶全红了,彷佛泪腺随时都有可能负荷不了而倾泄而出。他的口气,就好像怨鬼在责难他的仇人,让小瀚不寒而栗。 阿富跑下楼,头也不回地就往马路上跑去。谁稀罕?谁稀罕了呀!前天才说过,如果移情别恋爱上别的男生会不得好死,没错!会不得好死!为什么他今天能够完全把我不当一回事? 他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往捷运站奔驰,他好怕,一旦他的力量没有放在脚上,那力量随时都有可能涌向他的鼻头,像压断驴子背脊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压抑已久的泪水猝不及防地泄洪。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流泪,总是故作坚强,实际上自己脆弱得不堪一击。 奔驰途中,他想起了好多好多刚才的对话,真如赖升平所说,当真我们年纪太小,才会不懂得爱吗?是不是因为我们年纪太小,所以那些说过的话、发过的誓,就可以像从来没说过似的信口雌黄?誓言真的太沉重,我们还来不及思考能否担待,说了一堆连自己也不敢保证的诺言,结果呢? 在西门捷运站地下那宽阔的广场,他试着调匀自己的呼吸,缓和自己的情绪,将捷运卡刷过。下了电扶梯,他选择捷运最后一节车厢,那里没有太多的情侣。他试着避开自己的视线,不去看那些相搂的画面,那画面太过残酷,太过血腥以至于他担待不起。只身孤影的他,捷运来了以后,瑟缩在一个角落的位置。 身旁的座位没有别人,那正好,反正自己就是一个人。相知、相属、相惜,那些都过去了,没有意义了。 广播说,下一站,台北车站。从前的他,总在台北车站下车以后,转搭新店线回家。然而自从离家以后,他就再也不在这一站下车了。他不知道现在该不该下车。 捷运继续前驶,到达善导寺、忠孝新生。广播说,下一站,忠孝复兴站。他原先到男朋友的住处,需要在忠孝复兴站转搭木栅线。他不知道现在该不该下车。 终究没有下车。 捷运继续往昆阳驶去,他真的不知道哪一站是自己的终点。 随着捷运越来越靠近昆阳,车上的乘客也渐渐稀少,他的双手摀住自己的脸,滚烫的感觉沿着他的手臂滴落制服上,他的视线终于模糊了起来。 第十三章 在走到程铭补习班的途中,小瀚满脑子都是阿富那张愤恨的表情。除了思考未来几天该如何向阿富道歉,更害怕阿富有没有可能会想不开去做些傻事。 尽管沿路上赖升平搂着小瀚走,也许他想要以这种方式来弥补歉意,小瀚却觉得这样的温暖好虚无、好缥缈。像在印证阿富的话,赖升平确实没有在乎过小瀚的感受,甚至危及了小瀚的友谊,他仍旧我行我素,一句道歉也不说。 由于赖升平并不知道阿富的男朋友已有前科,小瀚莫可奈何地向他解释之前阿富和他男朋友发生过的情形,外遇等等事件,阿富今天会这么冲动,绝非无礼取闹,而是种压抑已久的宣泄。 小瀚在程铭的电梯口向赖升平道别,自己上了电梯,赶紧快步走过办公室,今天的他心思已经够杂乱,低头默默不语。 摊开课本,准备下一个礼拜的期末考。待期末考结束,就再也不用回到学校了,再也无须处理班上那些尴尬的场面。想到这里,他又想起「那个人」。小瀚的心里一直很希望他们能够重修旧好,即使只有一句话,无论谢谢,或者对不起,这种难堪的关系已经够让他呼吸困难。 现在又和阿富冲突,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甚至怀疑会不会自己的命格里带有毁灭的元素,让他和每个要好的人都变得扞格不入。 他试着专注地背着手上课本的注释,右手拿着荧光笔,猛在课本上做笔记,朱墨烂然。可是脑子里却又不时地想起得罪阿富以后的结果,又想起赖升平的冷漠,他显得相当局促不安。 那些混乱的回忆不时地涌现,他对眼前的课本完全力不从心,这是他最不喜欢的感觉,却不得不面对。他将课本摆在一边,也许睡一觉以后,能不再去想这些恼人的事。 然后他失眠了,趴在桌上二十几分钟仍然无法入眠,头昏脑胀的晕眩感。 他收拾自己的书包,由于是周末,教室里读书的学生们只有他一个人穿着制服,很不协调,又是那种万众瞩目的不自在。他拎起书包,快步走出教室。他只想逃,又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 小瀚离开教室以后,下意识地往一旁办公室里头望去,恰巧和萱萱四目交会,小瀚犹豫了一会儿,现在的他实在是没有心情聊天,不过看在萱萱这几天对他照顾有加,他走进办公室,坐上绿色沙发。 「你怎么还穿着制服啊?」善婷向小瀚问道,「今天不是礼拜六吗?」 「我们今天校庆。」 「对呵!今天是成功校庆嘛!」萱萱关上办公室的门,也坐回沙发上,她拿起遥控器,把电视转向新闻台,「今天新闻上有看到耶,超多人的,而且看电视上连战、马英九还有陈水扁都有参加你们的校庆嘛,一定超好玩的。江承瀚你有没有去握手啊?」 「没有。」 「那好歹也帮我们要张签名嘛!」善婷附和。 「忘了,太累了。」 小瀚的沉默让场面显得有些不自在,可是他总觉得,只要一开口,彷佛又有什么东西从嘴里溜出去。祸从口出不是没有道理。静了好一阵子,不说话实在是不符合萱萱的个性。不过这回她的语气很平顺,轻轻地问小瀚:「怎么?心情不好吗?都不说话的真不习惯。」 善婷比较懂得如何应付这种场面,她温柔地对小瀚说:「不然你说说看为什么心情不好吧,大家都那么熟了,我们很乐意听你诉苦。」 「该不会失恋吧?」萱萱滚圆的眼睛又瞇成直线。 「我跟我一个很好的朋友有了误会。」 「什么样的误会?」善婷问道。 「莫名其妙的误会,因为我什么都没做,但是现在的情形变得好像我要负一部份的责任,我很怕会这样失去一个朋友。」 小瀚其实有想过传简讯向阿富道歉,可是他又害怕阿富认为这太不够诚意而不做任何的回复。他想要亲口说,直到阿富微笑地向他说他已经不在意,他们可以像从前那样,自在地谈论男生、谈论家务、谈论感情。 善婷灵光一闪,说道,「心情不好,不如我们找一天去唱歌吧!来来你们都来,我再找我男朋友,就我们几个一起去唱,小 瀚你也可以找你的好朋友一起去啊,唱歌真的一下子心情就好起来了。」 「好耶!唱歌耶!」萱萱兴奋地拍手。 小瀚拎起书包,直接出门去。 原先唱歌真的该是件快乐的事,但他这时才想起,阿富现在对赖升平应该是恨之入骨,原先约定的指定考科考完当天的唱歌计划终将付诸流水。 这顿晚餐的气氛很凝重,魏家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桌上魏妈妈准备了阿富最爱吃的佳肴,一顿丰盛的晚餐,只是这顿饭没有久别重逢的愉悦,阿富完全不作声,让阿强也噤若寒蝉。而魏爸爸昨天看到阿富回来,除了说声「回来了啊」,再也没有说过任何一句其它的。 尽管魏妈妈和阿强试着说一些快乐的事来挽回天伦之乐的气氛,阿富却完完全全地冷漠回应。他只是很不甘心,自己赌气离家,最后却像个丧家犬般地沦落到这个地步,这期间还不到一个月。真是颜面扫地。 晚餐期间最尴尬的部份,莫过于新闻播出一则报导,一起同性恋的情杀案件,这时餐桌上的四个人同时静默地听着那篇报导,僵硬地嚼着嘴里的饭而没有人敢作声。 魏爸爸深深地吸了口气再一次吐完,然后将眼神别过。阿富隐约觉得他父亲的脸上不屑地写着,那就是同性恋的结局。只是他也不想再去辩解什么。大人都一样,明明知道新闻媒体能天花乱坠地渲染报导,但当不实的报导切合心意时,却又迫不及待鼓掌叫好。 吃完饭后,阿富原先想在客厅多坐一会儿,但是又一则报导「建中高材生自杀身亡」,听到建中他想到那位该死的赖升平,他忿懑不平地在心底诅咒,建中自杀的就是人,其它学校自杀的就不是人!用「建中」、「同性恋」这些耸动的字眼来煽动平民老百姓的思想,再怎么和平的世界也可以报导成乱世。 阿富马上起身走回房间,锁上房门。 走到床沿,静静地坐上自己的床铺,他已经将近半个月没有好好地看过自己的房间,现在仔细地端详墙上的海报,那台久未开机的计算机,都迅速地蒙上了层灰。 这些日子,他的家人还没有人擅自移动他的东西,连他放在桌上的同志电影光盘,也好端端地平躺着。还有木制相框里那一张,他和他男朋友的合照。 他看着那张照片,那是他们正式交往的第一个礼拜所拍的照片,两个人在相片里笑得灿烂,那时魇梦还没有征兆。 就是这张床铺,阿富将第一次给了他。当时脑海里想着,我们要厮守一辈子,我们要互相陪伴,我们是最幸福的一对。记忆有些遥远,彷如隔世,如一段被遗忘的小说情节。 他轻轻地倒下,依偎在自己最爱的那块抱枕,柔软又厚实,像他的肩膀。然后温柔地,像害怕碎裂似地,抚摸着抱枕。如同他的脸庞,他的清秀,他的俊逸,细碎而模糊地。 第一次做爱有点儿疼,但是那种诡谲的不自在感迅速地被欲望给淹没,取而代之的是断断续续的,缠绵的呻吟。害怕被门外的爸妈察觉,那声音全化为表情。而他的男朋友也丝毫不敢冲动,戒慎地扭摆他的腰身,让几近高潮的快感酥麻着他的全身上下,彷如触电般地骚动。 阿富深情地,吻上那块抱枕,他多怀念那些日子,两个人即使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任凭对方的气息弥漫在这块狭小的空间,世界上已经没有其它人,我的眼里只有你,多罗曼蒂克。 初尝禁果的甜蜜旋即成为对彼此的渴求,他们做爱的次数渐增,阿富开始有一日没一日地跷家。藉由彼此的交融,只有那种快感,火焰般地蔓烧那些孤单童年的回忆,烧掉那些父母面红耳赤着辩争的画面。他有时候甚至会害怕,他体内是不是也流着他父母那种,一言不合就破口大骂的血液,让他和男朋友的爱构筑在这种岌岌可危的关系上。 当他的父母,怒声地喝斥,这些事是多么丧尽天良,多么地数典忘祖,他就越不服气。为人父母,能够因为自己的孩子和别人不同,就用这种腥膻的眼光看待吗?无论怎么说,他出自于这个家庭,他亦被扭曲于这个家庭,他无从选择地,这一切都被安排好了。 上帝从不预先告知,总对别人的命运削弱、破坏,然后每个人不明就里地、不是自愿地,慢慢地等着这些噩耗来对号入座。 然后他只好靠着与男朋友之间的结合,让那些难涤的记忆一同随着体力消耗殆尽。越是上瘾,越无可自拔。 那么,是不是因为他们的联系太过频繁,以至于彼此的缺陷昭然若揭,彼此的言行都已了如指掌,于是冷却了这段感情? 似乎就是这时开始,他的男朋友开始有些疏远他,敏感的阿富很快就嗅到异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是当他在公共电话里愤怒地暴发后,事后才发现自己的鲁莽是多么的愚昧,而自责了好一番。 这让他联想到昨天他的破口大骂,是不是也太过于冲动?他知道自己脾气来得很快,去得也快。他的喜怒总是表露无遗,高兴的时候喜上眉梢,生气的时候就义愤填膺,他讨厌无谓的强颜欢笑。 仔细想想,昨天的事件最大的错应该归咎于赖升平,虽然他男朋友和小瀚的视若无睹也很不应该。但若不是赖升平不断地反唇相讥,他挑拨离间自己和男朋友的感情,那么昨天的场面也不至于那么火爆。那时,需要的不是只有一句「对不起」吗?赖升 平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的理由来搪塞他的想法,非得要让他百口莫辩吗? 不提也罢,反正这辈子不会再看到赖升平。 他吻着抱枕的嘴唇,不自主地就开始游移了起来。以往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男朋友总会奋不顾身地赶到他身边。即使无法马上赶到,也会用电话好好地抚恤他的心情。现在他男朋友已不在身边,他只好想象着,他们如同刚认识一般,对彼此充满着神秘的情愫。 想着,他想到他们刚认识一个月时,为了庆祝而一同去洗温泉。 那过程尴尬得让他抬不起头,深怕直视对方身体后而逐渐勃然的男性,众目睽睽下一览无遗,难堪极了。在温热的池水里,他们有意无意地触碰对方的膝盖、足踝,然后彼此相视而笑。 他们也过了好一阵子甜蜜的生活,一同洗澡、一同读书,和一般的情侣一样,除了性别。想着就微笑了起来。 必须承认,他真的对男朋友很痴心。他想象,他男朋友也许会过个一两天后打电话过来道歉,然后就可以回一声「没关系亲爱的」,一切雨过天青,重新开始。然后他想,为了庆祝破镜重圆,他男朋友会更懂得珍惜,就像回到了当时,初识的暧昧。 他坐起来,走向自己凌乱的书桌,桌上的手机显示,快八点了。看着手机有些恍神,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一封简讯。 简讯上头写着他男朋友的代称「honey」,没想到刚才正想念着他们先前甜蜜的种种,阿富几乎要破涕为笑,心有灵犀也没这么巧合的啊! 等一下可以打电话过去,诉说自己不能没有他的日子,谈谈他刚刚想到的团圆计划,再聊一些以往快乐的事,让那些美好的记忆带领他们回到以往的欢愉。 他拿起手机,打开简讯。 「既然我们在一起让彼此都难过,不如分手吧,对我们都比较好。」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犯了弥天大罪,怎么事情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不该是这样的啊!这跟刚刚脑海里排演的剧本完全背道而驰! 他焦急地拿起手机,他一定要他男朋友说清楚,为什么他连个道歉都没说就不顾一切地离去。他拨男朋友的号码,可是他男朋友将手机关起来,得到的是千篇一律的女声。 阿富早该明了的啊!无论是电话故意不接,或者将手机关机,这几乎已经代表他这一辈子别再想跟他男朋友说任何一句话。 所有的理智迅速被一些画面占领,有他男朋友和wewe在电影院前拥吻的画面,有赖升平和小瀚依偎在一起幸福的模样,然后是赖升平那张嘲讽的嘴脸,戏谑地对他说,你看你活该。 他放下手里的手机,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数分钟前的宽容与遐想,瞬间全化成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信念,一种玉石俱焚的决心。 第十四章 小瀚一个人瘫软在自己的床铺上,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从醒来已经经过半个小时,却丝毫没有下床的念头。今天是星期一,由于校庆的缘故放假一天,小瀚没有心情享受这个假日。 前一晚小瀚失眠了。在睡着前,他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眠。阿富的表情、阿富的愤怒,甚至阿富未来可能会说的话,都不断地在他脑海里轮流重复。他勾勒好多种如何向阿富道歉的台词,想象阿富的各种响应,却又深怕阿富一时冲动之下可能会做出什么傻事。 这一天,小瀚没有预定去图书馆。尽管明白礼拜三、礼拜四就是期末考,昨天一整日在图书馆读书都心神不宁,他觉得再不向阿富道歉,这件事会继续勒着他的脖子,呼吸困难。 他坐起来,拿起桌上的手机,想询问赖升平该如何响应阿富。可是却和昨天相同,赖升平的手机完全没有办法打通,小瀚试着打不下十次,没想到赖升平仍旧没有开机。 走出房门,父母已经去上班,时间也接近中午,才想起还没吃早餐。他拣了些零钱,拿着钥匙和手机走出家门。原先想往马路的方向走去,脚却不听使唤地寻找赖升平的家。 距离第一次去赖升平家也过了半个月多,小瀚努力地回想赖升平家的位置,印象不是很深刻,加上那条路左弯右拐地,他绕了好一大圈才确切地找到那巍峨的大门。 「警卫伯伯,我想要到b栋七楼找同学,不知道我能不能进去呢?」小瀚看那深锁的黑色铁门沉吟了片刻,才敢确定这就是他半个月前来到的,赖升平的家。 「你讲赖家那个公子哦?稍等一会,我联络一下他们说有人客要来。啊进去之前要先填一下数据,来……」那警卫拿出笔和表格,连忙拿起话筒。等了半晌,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没人接,好像不在。弟弟怎样,有什么急事吗?」 小瀚适才想起今天是星期一,赖升平应该去上课了。 「哦,不然我改天再来找他好了。」 转身离去,顺便记住这里明显的路标和地址,下次找人可别再迂回一大圈。 他走到马路上随便拣了间自助餐解决这一顿午餐,现在困扰着他的不只是阿富的响应,他甚至开始揣测,会不会是赖升平经过这次事件以后不愿意再欺骗他的感情而不再联络?或者是赖升平也和「那个人」一样躲避着他? 这顿饭吃得很不舒服。 小瀚回家以后,房子里空无一人,寂静本该适合读书,却又无心努力。 他走向电话,拿起话筒,必须和阿富说清楚,他讨厌被误解,尤其是曾经无所不谈的朋友。他也担心阿富现在的状况。呼吸先调匀,深呼吸几口,回想昨天晚上让他失眠的那些应对的台词,忐忑得像即将受审的犯人。 「请问魏国富在家吗?」 「哦,请你等一下哦。」接电话的是魏国强,他今天没有去上学。 稍等了片刻,话筒拿了起来,小瀚的心跳更是沉重得不堪负荷,深怕自己的应对进退不当。 「喂?」阿富的声音一如往常,似乎是安然无恙。 「阿富……我……呃,你现在好一点了吗?」 听到小瀚的声音,阿富突然整个人缄默起来。若是以往,阿富会马上向他倾诉分手以后的心事。然而他却想到小瀚当天的视若无睹,他冷冷地嗯一声。 「那个……对不起,不要生气啦。」 两个人尴尬了好一阵子,阿富仍然没有任何响应。话筒上两个人竟都显得不知所措。 「真的很对不起,我……我知道你可能很气我,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阿富思索着,小瀚确实什么也没做,却也错在什么也没做。当时如果小瀚能劝劝赖升平或试着缓和一下气氛,最后也不至于闹得他和男朋友走上分手一途。而他却说,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者就该无罪吗? 又是一阵静默,这和小瀚盘算的方向完全相反,他几乎不知道该如何接口:「我了解赖升平那天真的太过份了……那你就念在他年纪比较小,就不要跟他计较了,好不好?」 听到赖升平三个字阿富一阵怒意涌上心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赖升平。原来小瀚打电话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帮赖升平求情,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傻,他男朋友不在意他而可以任意抛弃他,而小瀚的目的也不是来关心他,纯粹为了他们自己心安理得来向他求情。 这一切让阿富极度不愉快地想起那天的事件,他们争相向赖升平嘘寒问暖,而从未以自己的角度来设想。赖升平年纪比较小因此必须原谅他,自己年纪比较大因而必须自认倒霉? 「你不觉得你这样打电话来很无聊吗?」原先不愿多作响应的阿富终于开口了。 阿富一开口就泼了小瀚一桶冷水,一时之间小瀚不知道该如何答腔,他已经试着努力放低姿态来向阿富道歉,对方却不领情。 他完全慌了阵脚,脑袋完全空白,除了道歉他想不出来别的台阶可下。 「对不起……」说着小瀚不自主地鼻头一阵酸麻,「我只希望你能原谅我们好吗?」 「我本来想原谅你的,可是你帮赖升平求情,我突然就不想原谅你了。」 「为什么?」 小瀚真的不知道这一整个事件他做错了什么,他甚至也道歉了,没有理由为了这种事受伤,甚至损失好不容易渐趋稳定的平静生活。 「没有为什么。」 这句话猛地敲开小瀚心底最痛苦的一段回忆,「那个人」在他生命里说的最后一句话,阿富和「那个人」的形影交迭在一起, 彷佛藉由阿富的口也同时在责备他似的。倏地原已酸麻的感觉一涌而出,终于忍不住抽咽起来。 阿富从来没有看过小瀚哭,他不知道该不该安慰他。他想到小瀚身旁还有个赖升平,当小瀚难过时,还有赖升平愿意体恤、抚慰他,而自己呢?自己逃回那个爱恨交织的家,他的父亲不愿意和他说话,他的男朋友向他提出分手,而他的朋友背叛他投靠了敌人。 小瀚深呼吸,他必须结束这一段失败的谈话。 「既然你不原谅我……那也没办法……我只……我只希望你明白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阿富本来想要说出自己分手的事,他终究住了口。他想到小瀚会立刻拥住赖升平,向他哭诉这一切有多么无辜,那个阿富又有多无理取闹,多么该死,那幅幸福美好的画面对他而言太椎心。他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感情比小瀚更失败。 「再见……」小瀚本期望阿富愿意和他说最后一声再见,阿富却不发一语地直接挂断电话。 泪一会儿就流干了,小瀚拭干脸颊上的泪痕。走回自己的房间,也没有任何心情读书,趴上床试图忘记一切。 高中三年的生涯即将结束,这是第二次流泪。第一次是因为赖升平和那些痛苦的回忆而流泪,而这次则是因为阿富和「那个人」而流。 原先如果不打这通电话,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觉得阿富也是,「那个人」也是,不必任何理由,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而他总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情,直到最后无可挽回。不知是自己太过在意他们的存在,或者他们从不在意自己的存在,无论哪一个结果,都是痛苦。 是不是赖升平也一样? 倘若赖升平现在在他身边,也许能稍微消弭一丁点痛苦,然而赖升平却始终没有出现,蒸发在空气里似的。这次的祸由他肇始,却丝毫未见他忏悔之意。他知道赖升平从不在意别人的感受,此刻不禁对他产生些憎恶。 小瀚的泪干了,这一拧干,便再也挤不出来。 好不容易,他以为自己已经寻得梦寐以求的情感,他以为一切风雨过后将会换得平息,没想到却在最后关头一次落空。 他想办法催眠自己用更宽容的心来看待这一切,告诉自己礼拜四考完期末考,他便可以逃离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到时候什么都烟消云散。只是这一连串对话萦绕不去,终于在浑沌里入眠。 「今天跟你换一下位置。」阿富走到教室第四排后方,向那位同学问道。 「哦,好。」 第一节课的钟声响起,这节课国文老师给全班自习,班长走上讲台管理秩序,同时叫班上睡觉的同学起床,全班同学在隔天期末考的压力加上联考已近在眉睫,整个教室只剩下书本翻阅的声音。 「教我近代物理那边好吗?光电效应那边我有一些题目不太会。」阿富转向隔壁,并且翻阅手中的物理课本。 阿富的声音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小瀚转向左后方,他不敢直视,用眼角的余光斜睨。 阿富将手搭在「那个人」的肩上。 小瀚深深地吸了口气,幸好他的位置在第一排,能够不直视那画面。他正在为期末考的内容做最后的统整与记诵,只是在这几天的心劳意冗下,读书的效果大打折扣。 曾经他也是那个搭上「那个人」的肩,向他询问物理的朋友。「那个人」的物理头脑很不错,他的肩既厚实又柔软,那时候的小瀚心底小鹿乱撞,深怕被对方发现自己喜欢他的事实。小瀚对他的情感扑朔迷离,欲擒故纵,没想到这一去便不回。 下课铃声响起,小瀚累得趴上桌。 现在的教室被界线划分,小瀚不敢踰越那条界线,由阿富和「那个人」所划的界线。小瀚听他们嘻笑,他们彼此调侃对方,那声音不断地挑动小瀚神经的感官。这两个人曾经都是小瀚的朋友,尽管在同一间教室里,却遥远得永不可及。 中午时间,阿富和「那个人」一伙的朋友,一群人浩浩汤汤地往大合作社方向走去,小瀚探出窗外,他不知道阿富什么时候跟「那个人」变得这么要好,但他可以确定,他别妄想靠近阿富。 小瀚赶紧跑向小合作社,随便选个猪肉烩饭,再狼狈地逃回教室。他害怕会在买午餐的途中和阿富以及「那个人」不期而遇,会再度创伤他溃烂的疮疤。忽然觉得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断重复着逃亡、流放,除了逃避现实,什么也不会。 然后借着书本,伪装的用功上进,彷佛在千斤重的书本下,什么孤寂都被解释为合理。 这一天,他说不到十句话。 期末考只有两天,第二天中午,二类组已经考完,而小瀚就读的三类组仍有一科生物。从二楼传来一片学生欢呼,甚至有的班级已经准备好鞭炮,庆祝在学校的最后一天。 小瀚走出教室,灰蒙蒙的天空,微微有点儿寒意,楼下疯狂的学生甚至有人将课本撕碎,往地面散撒。 班上的几个朋友见小瀚闷闷不乐地,约他一同吃午餐,趁二类组已经考完,直接出校门至成功高中一旁的麦当劳。学校先前是规定不得任意走出校门。 既然已经放弃生物,准备生物对他而言已经失去意义。留在教室里无趣透了,便一同行动。 这顿午餐是他在成功高中吃的最后一顿,几个人谈到了联考未来的志向,以及这两天来的考试内容。小瀚庆幸还有其它的朋友愿意和他分享感情以外的事物,只是心头微微有种不自在的悸动。 几个人走回教室的途中,班上一些同学和二类组的同学已经在篮球场上较劲,和小瀚同行的几个同学,坚持留在球场上报队。 然而小瀚看到阿富和「那个人」正谈笑风生地坐在一旁,便怯生生地往楼上走去。 教室里只剩寥寥几个人仍坐在位置上读书,执意读三类组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放弃生物,而小瀚也是放弃生物的其中一人。 他拿起生物课本,走向蝴蝶馆的方向。从那狭小的窗口往篮球场望去,熟悉的孤寂感。 开始飘起了毛毛细雨,篮球场即将变得湿滑,这一点雨浇不熄这群高中生的盛情,他们正享受高中时代最后一刻的汗水。 小瀚翻开生物课本,有一句没一句地背诵着,消磨时间。也不过放弃了几个月的生物,那些课文遥远得好像自己从来不是三类组的学生。镰形血球性贫血、染色体联会、遗传与演化,什么课文读起来都异常陌生。 记得下定决心放弃生物时,正值下定决心放弃「那个人」的时期。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球场上「那个人」看起来也异常陌生。 小瀚拿起手机,打给赖升平。从周日以来,他试着联络赖升平,不下百次,这次手机再度传回「您所拨的号码没有响应」后,他终于兴起放弃赖升平的念头,就如同放弃生物、放弃「那个人」、放弃阿富。 钟声响起,一群人顶着湿漉的发跑回教室。「那个人」的衣服全湿透了,男校里换衣服从不遮掩,脱下汗衫当毛巾擦拭淋漓的汗水及雨水,再套上制服。 监考老师好一会儿才赶来教室,发下最后一科生物考卷。小瀚没有几题会的,看到考卷只能胡乱猜。洒吞与巴福来的染色体学说、门德尔的自由分配律,天晓得摩根和果蝇有什么关系。 陌生,什么都好陌生。 不到二十分钟便将考卷猜完,有人缴卷以后,小瀚也马上缴卷,他只想赶快逃,即使不知目的地。他拎着书包,沿着厕所再过去的楼梯往下走,那里的人烟稀少,不用担心任何人发现他的狼狈。 经过小合作社,操场的地上仍有些课本的碎屑,湿湿地瘫在地面。不知怎地,他不想要从走廊走到校门口,他选择小合作社旁那条小径,绿意盎然的花圃和一池绿色的池塘。一抬头,瞻望位于四楼的教室,然后,越走越远。 晦暗的天空停了一阵子雨,阴霾却堆栈得更厚,马上又泼溅出雨滴。雨水滑到小瀚的眼里,他揉揉自己的眼睛,流泪似的。 走出校门口,回头望向那片米黄色的墙。三年,毕业了。 他忽然觉得连学校也很陌生,逝去的记忆已不堪回首,枯黄的昨日成过往云烟。「那个人」离去了,阿富也离去了。 他沿着济南路,独自走向台北火车站的方向。他明白段考的结束并不值得庆贺,有如赖升平,昙花一现后伴随的是凋零。 雨势渐渐变大,济南路上落叶将人行道铺陈得一片狼藉,雨水淅零零地打在叶上,再融成晶莹的颗粒,纷纷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的衣襟。雨水彷佛饱蘸着寂寞,渗透他的毛细孔,灵魂随之萎缩。 他没有挡雨,任凭雨水洗刷他的双颊,沿着他的发丝溜滑到他的眼睛,再抹去。他相当明白这不可能是自己的泪水,曾经的脆弱,曾经的憧憬,堆砌成虚伪的高墙,灰黄而残破,耸立在远离人群的孤岛。 〈倘若记忆也能洗刷?〉 时间将散落的墙垣沉淀至底端,没来由的一阵漩涡,再度泥泞不堪,窅不可测。就这么一无所有了,离去罢,高中生涯。 第十五章 随着开课日期六月一日逼近,冲刺班渐渐愈来愈人满为患,一排排坐满了自习的学生。开课前几天,拥塞的自习教室,成为台北市的缩影。 萱萱已经结束了招生事宜,每日坐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找人聊天,她不缺人,直接从隔壁教室挖掘便有现成的聊天对象。无庸置疑,小瀚时常中标。 在同时失去很多精神支柱后,萱萱的聒噪竟显得有点儿可爱。她喜欢分析补习班市场的脉动,尖酸的词汇配上她滑稽的表情。 而小瀚也时常告诉他一些高中时代的趣事,唯尽量避免痛苦的回忆,倒庆幸这时候还有个忠实听众。 遗憾的是赖升平确确实实失去了踪影,再也没有办法联络。 经过几天的谈心过后,小瀚的情绪总算是平息了不少,心情也随之调适,即将面临七月的大考,不能再胡思乱想。绝不能在这次的挫折后一蹶不振,他这么催眠自己,相反的,风雨后该生信心,愈挫愈勇。此刻失去挚友、喜欢的人,换个角度想,不正好也了却无端的瓜葛? 他现在觉得这里很像他的家,曾经他也希冀过自己的班级对他而言会是个家。 这种信念令他悲哀地感到,倘若家失去了所能提供温柔的慰藉,失去仅有一丝对周遭的宽容,家便成为无形的梦魇。他不断地逃避,除了逃避别无选择。他明白自己无法负荷异样的眼光,却又无力的,在每个夜入眠以前惶恐着翌日,他会不会被发现隐 藏已久的身份?「那个人」会如何形容自己对他的情感,恶心、恐惧,抑或愤怒?人终究得回家,将成为最不堪的事实。 也正因为曾经盼望,曾经相信,心痛难免。 他准备回去读书,离开前向善婷要了一份六月冲刺计划表,他拿回自己的座位,仔细地安排接下来的读书行程。 而在六月开始冲刺前,他规定自己,每天八点起床后通车来这儿,至少读到九点以后才可以回家。虽然家位于板桥,通车来台北市也须耗上半个小时以上,于是决定,每次通车的时间必须背完那本「联考高频率单字」。 他暗中思量,一般而言早上总是精神不济,来思考数学提振精神并激发脑袋的活性,而中午晚上冲刺班都有安排睡眠时间, 刚睡醒精神饱满正好拿来应付同时需要大量记忆和计算的物理化学。 看到满满都是考科的排程表,也许这正是考生悲哀之处。然而却也因为如此,这次背水一战的冲劲全都凝聚在这一张计划表上,小瀚笃定地告诉自己,这一次,他不会再输。 阿富打开自己的outlook express,仍然没有任何音讯。他连续写了两封信向男朋友道歉,没有下文,心情显得相当浮躁,手机则是永远无人接听。 他上去当初作为他们认识媒介的网站,留言板冷清了好一阵子,似乎网站的人潮已逐渐流失,就更不用提发现昔日男朋友的踪迹。 他终于下定决心报复。他开始在留言板上面写上所有自己对男朋友曾经付出的种种,包括男友如何地欺骗他、他如何地背弃家人而跟随着他,而男友却在外面拈花惹草、以及最后他看到帅哥便忽略他感受的一切始末。 他一字一句敲着,想起过往的欢愉,一切的变化椎着心,蚀着骨,倍受煎熬。明明是男友忽略了他,他不亢不卑地道歉,却仍旧得不到任何理由。他好想报复,滴在计算机键盘上的泪水,将借着这些文字来控诉: ……我再也不相信圈内感情了。为什么我们感情的获得过程已经比别人更加努力,我不断地付出,却什么也没有得到?我是人,我会累,我要回报啊! 我不知道承诺代表什么,厮守一辈子我也会说,可是他不顾一切地就抛弃了我,他甚至不接受我的道歉,我不想恨他,他却不断地逼我恨他。为什么我们的感情这么薄弱呢?为什么一个更好看的人,能替代我不断不断付出的爱? 我不想爱了,我这几天放着梁静茹的分手快乐,我一直在祝我快乐,我好不快乐。我恨他,我竟然天真的以为我们可以这样过一辈子。但我更恨那个愚蠢的自己。 写完了以后,竟有如释重负的快感,他报复了。他看看时间,已过了十点,于是从书柜上选了几本数学和物理放入书包,并且拣些零钱上街买早餐。他换了件t恤,拭干颊上的泪痕,出家门后往捷运方向走去。 高三已经停课,这时候早上搭乘捷运的人,已不再如昔日通勤时段的人满为患。他忽然想到手中拥有男朋友的钥匙,也许能转搭木栅线,亲自到他家等他,将最后的话说清楚,讲明白再分手。 但心底又一阵声音吶喊着,他和wewe已经延续自己原有的幸福,又何必继续缠得双方筋疲力尽,两败俱伤? 走进教室,推开紧闭的门,每个人正埋首于自己手上的书。有几个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随即继续焚膏继晷。有的人则是提早阵亡,已经卧在桌上奄奄一息。 现在的教室由于没有任何老师管制,因此桌椅排成马蹄形,将讲桌以外的三边围起来,所有读书的人一律面壁。教室的中央则用多余的椅子排成方形,供有问题的同学在中间轻声讨论。当然,也有的同学是将问题累积起来,再一伙人成群结队地到教师办公室向老师询问。 教室的玻璃窗全贴上了报纸,以防对外面的花花世界动心,班上约有十几个人留在班上读书。偶尔生物老师或班导师会进来向同学们打声招呼。 阿富走到「那个人」旁边,坐下。 「今天中午我们去吃华国便当好不好?」 他点点头,哦一声。 阿富这几天已经将数学算得更加熟练,但他讨厌英文,他决定放弃英文,并且预定未来的志愿选项有采计英文一科分数的科系尽量都不填。 班上几个同学作了份协议,每天下午三点开始是运动时间,到五点吃完饭以后再继续埋头苦读。阿富理所当然在这行列里。 午餐后,阿富热得头昏脑胀,想开冷气,却被班长制止。阿富白他一眼:「又不是上课时间省什么电费啊。」 时间不过一点半,阿富这一不悦,毫无情绪念书,找「那个人」一同到楼下打球。于是从教室后方拿篮球到楼下球场。 这个时段高二和高一都仍在上课,球场上的人不多,两个人选择正对教室楼下的那个球场。 阿富的弹跳力很好,运动神经也很不错,虽然他运球的姿势不太标准,但速度却快得出奇,黑猫似地穿梭,两个人却在往来间玩得不亦乐乎。而「那个人」球技也不含糊,他拿手三分球,彷佛球能从他的臂膀间以最美丽的弧线腾空。 半小时过后,两个人挥汗已如雨,「那个人」累得坐上旁边的蓝色座椅,并抓起自己衣角来拭汗。 阿富一个人投篮感到无趣,便将双手并拢,将篮球当作排球来打。他的手臂呈平板,搭配肩与膝之间适当的移动,厚重的篮 球在天空规律地起落,相当听话。 「干嘛折磨自己的手,不会痛哪?」 「还好。」藉由手上的痛,似乎微微能忘却心底的伤。 阿富除了篮球以外,对排球也颇有涉猎。他的好弹力让他在杀球方面得心应手,国中时代亦曾经担任过举球员。 「我觉得排球是一种很怪的运动,没事拿球来砸自己的手,我打过几次都打不好就没兴趣了,而且痛死。」 「那是你不习惯好不好,习惯了就不痛啦。」阿富停下手中举球的动作。「你不会我来教你啊,连江承瀚都会了,你一定会。」 听到江承瀚三个字,他的心底微微一颤,眼神飘忽。 「干嘛这样讲人家啊。」 「你都不理他了,我怎么不能这样讲他呢?」阿富挑挑眉,语气微微讽刺。 「我没有不理他,」他将手叉在胸前,视线移开。他觉得阿富好像在责备他,那种眼神令他怔忡。「是他自己不理我的。」 阿富走到他位置旁边坐下,并踩住篮球。阿富转过头看他,他却心虚地别过头,闭口缄默。 「都毕业了,反正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也没有别人会知道。你直接跟我说,你为什么后来都不跟江承瀚讲话啊?」 「唉呀!你不会懂啦!」他显得很不耐烦。 阿富微微掠起嘴角,摇摇头象征他的莫可奈何,却又不自禁地窃喜。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体育课,就是考带球上篮的那一次,」阿富转向他,即将公诸于世的禁忌。「你的号码在我下一号嘛,那个时候我考完就坐到江承瀚旁边,他一直不知道要不要看你上篮。就好像,好像那种被甩掉的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一样。」 「我不知道。」 阿富正值失恋期,反正小瀚有赖升平,不吐不快的意念,如此也算扯平了。「我知道,因为他喜欢你啊。」 小瀚急急忙忙地往冲刺班方向直奔而去,冲刺班第一天上课,已过七点四十分,而冲刺班在七点半点名。他的双眼在公交车上时仍不时地瞇着,昨晚没有睡饱。 冲刺班以往从没那么宁静,到了以后,走廊上有几个同学看着贴在墙上的布告,而小瀚往教室里一看,所有人都在念书,教室的门是锁住的。想必外面走廊上这些人应都是迟到的。 熟悉的马靴声从小瀚的后方传来,转头一看,邱萱萱正叉着腰,不怀好意地看着小瀚。 小瀚往教室里头望去,讲台上站着一位年纪和萱萱相仿的女性,留着一头长发,凤眼让小瀚看了觉得不甚亲切,在薄淡的妆以及时髦的打扮下,带着些微狐媚。 「萱萱,那个女的是谁啊?班导不是妳吗?」 萱萱「嘘」一声,示意小瀚别说话。 程铭从走廊的另一端走过来,那是小瀚第一次看到程铭,秃圆的头,配上镶金边的老花眼睛,皱纹在他的脸上撕扯。程铭叫萱萱过去,两个人往大厅方向走去,交头接耳地,只见萱萱不断地向他解释,小瀚却又听不到他们在争辩什么,最后甚至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时间已至八点,程铭通知教室开门,走廊上几个迟到的同学纷纷进入教室。小瀚往教室最里端的a区走去,密密麻麻全是学生,排与排之间完全没有任何空隙。小瀚想,就念在这间是最便宜的冲刺班,就稍微忍着点。 待全班同学都已就定位,程铭走上讲台,新的班导赶紧呈递麦克风。然后他拿起粉笔,在黑板的右方写上「29天」,并在正中央写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转向这广大的一片学生,说道: 「各位同学大家好,我就是程铭老师,应该没有人不知道吧?等等……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今天是第一天,你们七月一号要面临的就是指定考科,今年多元入学刚推出,一定有很多同学不知道该怎么准备起,所以我告诉你们,选择冲刺班,你们花这些钱,所以我们就有义务让你们变到最好,以不变应万变,胜利就是你们的。我黑板上写『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就是希望……」 小瀚拿出数学课本,他比较关切的只有班导师的变动如何,其余的冗杂的部份,全都交给数学题目来过滤。 「……老师啊,在这边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呢,就是你们的班导师,她姓魏,你们可以叫她魏主任,你们不要看魏主任以为她很凶啊,我们都叫她小恬,你们高兴啊,叫她小恬恬也可以。」 魏主任冷凝的表情,瞬间融化成微笑,双颊挤出酒涡,并且向全班鞠躬。小瀚觉得她的表情变化相当迅速。 「各位同学,我们最近班导师那边出了一点状况,所以之前说要给你们每天早上发模拟考题,可能没有办法了。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我们走廊还是会安排解题老师,他们都是台大的,一些其它的制度我们晚上再请小恬来帮你们讲解。那么各位同学,等一下十点有一次休息时间,要订便当的来找咱们小恬姊吧!现在开始自习。」 程铭走出教室,眼前望去一个个都正专心致力于手中的书本,时间不过九点多,小瀚仍旧努力死撑着自己沉重的眼皮。他想到仍有二十九天同样的生活,周而复始,每日读书,实在好生痛苦。 不知不觉,他的下巴抵上桌面。 「起来。」小瀚抬头一看,魏主任就站在a区第三排的走道,上扬的凤眼盯着他,一时心悸,小瀚赶紧挺直他的腰。 待下课,小瀚订完便当以后,赶紧趁下课时间补眠,以防下一个时段再次阵亡。而令他诧异的是,萱萱和善婷消失在办公室,不见人影。 中午时间小瀚一边吃便当,同时和隔壁的同学攀谈。小瀚的右边是个空位,而左边那个男同学在聊过后得知是大直高中的学生。两个人略显话不投机,话题断断续续,最后索性各吃各的。 再过十分钟是午休时间,这时萱萱走进教室,坐到小瀚右方的空位,她看着小瀚,欲言又止。 她哼一声,向四周张望,确定没有相关人士,才对小瀚说道:「新来那只啊,她一直拍程铭的马屁,结果她职位就一直爬。 后来她知道程铭有要开冲刺班,冲刺班班导又不用做事,走来走去还有很多钱拿,她当然要抢,结果她就跟程铭告密,抓我的把柄。说我都在看电视啊,拜托,我能力强,看一下电视也不行吗?程铭就跟我吵,他刚说要把我开除,好啊,我不稀罕。」 小瀚回想起这一个月认识她以来,从极度憎恶到坦诚相见,尤其在失去班上的精神支柱后从她身上得到的温暖,这一切快得令他感叹造化弄人。 「我走以后会不会想我?」某种难以言喻的神情,萱萱从未如此感性。 「会想妳的钱。」 「去死啦!」她站起来,将她的窄裙扯直。她微笑起来,午休时间的音乐响起,一种类似八音盒的水晶音乐,电灯一一关闭,所有同学赶紧归位,而萱萱,在音乐声里走出教室。 小瀚明白,她关上那扇门以后,便再也不会踏入这间教室一步。终于轮到她们了。午休时间,小瀚趴着,心里一道声音渐渐淡出。 还不到七点,闹钟已经聒噪得震耳欲聋。小瀚睁开他的眼睛,他微微觉得双眼干涩,闭上眼睛,想一些苦恼的事,试图拧出一些泪。他又打了个呵欠,并贪婪地吸了大口空气。 这几天,他每每觉得度日如年,但现在仔细回想起来却又快得令人咋舌,联考已经迈入倒数四周。原先计划八点起床,但不得不提前到七点,避免与八点的尖峰时段相挤,他通车至台北市的冲刺班念书。 冲刺班每两个小时安排十五分钟休息时间,他总是趁机补眠。每天被切割成三个时段,三个时段中间便由休息时间切割成前半段与后半段。而中午与晚上的吃饭时间结束后,安排半个小时的睡眠静休。 冲刺班原先预计九点下课,为着订购宵夜的缘故,直到晚上十点,小瀚才获得假释。再度通车回家后,梳洗一番便倒上床,他明白隔天仍要回去服刑。 小瀚蹒跚地走到客厅,客厅桌上摆着江妈妈为他准备的豆浆与蛋饼,他闭着眼睛吃,说不定这还能增加一点精神。随后他整理自己的背包,将复习的参考书过滤一下。他在先前已经规划好了每一周的复习进度,昨天他结束了第二册。 他到衣柜拣选衣服,一面心里想着,不过念个书,实在毋须劳师动众地梳装打扮,另一面却又矛盾地觉得自己的衣服少得可怜。随手穿上t恤、牛仔裤,并带了件防冷气的薄外套。 既扁平又单薄,生活就像手上那件外套。 他走出家门,家门口外的阳光有一些刺眼,他摀住双眼,有些晕眩。时近盛夏,太阳益愈猖獗,不到七点,已经觉得马路有些发焦。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来电显示,「赖打」,才正要接起,电话已经挂断。他转身定睛一看,赖升平站在他的身后。 赖升平的头发有些长了,前额的浏海微微遮住他的眉睫,头发也染成了暗棕色,在阳光底下溢着耀眼的辉芒。小瀚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看过他,觉得他有些陌生。 他连穿着也十分的成熟,黑色的衬衫搭配笔直的西装裤,给他穿起来像一袭燕尾服,想着,小瀚不禁为自己的t恤牛仔裤感到难为情。两人比对起来,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好久不见。恭喜你又迟到了。」赖升平嘴角微扬,小瀚觉得好熟悉,那几乎要勾起小瀚半个月以前的时光。 小瀚感到兴奋至极,但他随即又想起赖升平的不告而别。这半个月以来,小瀚心底煎熬得很,一面尝试接受阿富离开的事实,另一面又要试图压抑自己对于赖升平的幻想。 拥塞的生活,案牍劳形,是他唯一能忘却那些痛苦的自残方式。 小瀚向他点头,嘴角一撇,然后转身便向公车站牌走去。小瀚告诉自己,他已经是一个无憎无欲的人,他不认识这个人。 赖升平跟了上去,站到小瀚身旁,把手搭上小瀚的肩,小瀚却没有停止的意愿,他并不拍去赖升平的手,他只是不断加速,让赖升平跟不上。 「你在生气啊?」赖升平的手被甩开,便咧嘴笑了起来。 小瀚摇了摇头,他只是觉得这样假装沉默好难受,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只是约略觉得若停了下来,须臾之间又会将心伤透了,他已经没有任何的时间足以愈伤。 他快步走到公车站牌,向着远方的路口张望。 赖升平缓缓尾随,嘴里吹起了口哨,小瀚听不出来是什么歌,只是觉得很轻快,很没有束缚的曲调。他似乎不以为意。 公交车直驱而来,小瀚上了公交车,他选择右边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那个位置最像角落。而赖升平故意坐在他的旁边。 小瀚突然回想起他们第一次在公交车上的对谈,时光递嬗,把他带往一个不知名的国度,那时他们仍以制服着身,而今,制服已成为衣柜里尘封的记忆。穿得太仓忙,褪得又太慌张。 两人静默了半晌,直到公交车经过捷运新埔站,赖升平才转向小瀚:「这么快就不喜欢我了吗?」 赖升平的眼睫好长,小瀚从眼角微睨,他吞了口口水,赖升平靠得更近,像在补捉小瀚飘忽的眼神,小瀚躲不开来,只好把眼睛闭上。赖升平促狭的面容,既倜傥又狂浪,竟又烙在脑海。 赖升平便倒在小瀚的胸前,小瀚一时慌张,整颗心怦怦地无所适从,他想要伸手将赖升平扶住,手却又难以自制地左支右绌,当赖升平整个贴上他的胸口时,小瀚觉得他的血液整个都要沸腾了,他快要按捺不住,他既想要伸手将他拥住,却又憎恶那个无所定性的自己。 「这么高风亮节啊。」赖升平正起身子,他伸手握住小瀚的手。那掌心的温度,在半个月前那么的熟悉,他的皮肤纤细得像个婴孩,却又紧实得像个男人,小瀚手微微一颤,他已然把持不住。「我这次回来是想要问你,有没有考虑要和我交往?」 「正经一点。」小瀚终于开口了。「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意思,我是考生,别这样消遣我。」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对你有没有意思?」 「因为你是赖升平。」 「好笑,那我改名叫赖打,赖打问你有没有兴趣跟他交往,这样如何?」 听到这两个字,小瀚忍俊不住,噗噗笑了出来,这两个字是他们第一次在公交车上,如今天这般坐着时,小瀚这样叫他。笑了几声小瀚深呼吸,叹了口气,他还是欺骗不了自己。 小瀚双手握住了赖升平的手臂,他的手臂仍旧匀称且结实。他越握越紧,越是感到掌握不住。赖升平就在眼前,但是他的心思,将会落在哪一位女孩的身上?他太缥缈了,人间的锁不足以将他困牢。 「你没鬼扯?」换小瀚靠了过去。 「先说好,我卖笑不卖身。」赖升平一把抓住小瀚,换小瀚倒在他的怀里,小瀚乐得绽开笑颜。 这次小瀚并不像上次那么局促,他头一次觉得他们还真像一对情侣。从来只看过情侣们在公交车上打情骂俏,心底只能暗暗称羡,而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如一般人的生活。 他躺在赖升平的怀里,两个人都微微闭上眼睛,小瀚觉得这个姿势有些狼狈,却又觉得他的胸膛厚实极了。 他贴着赖升平的胸口,开始进行另一种放逐。他发现自己突然不觉得倒在男孩子的怀里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这次怎么能倒得如此干脆,毫无顾忌?他回想起第一次倒入赖升平怀里时,十分忸怩,只想挣脱。他仔细地比对两次的差异。究竟是时间的洗涤、是伤痕的冶炼,或者幸福的升华? 难道只是一种习惯? 他才赫然发现他已经褪去了制服,象征校誉的制服。他们是父母与师长眼里,未来社会的中流砥柱。原以为生命可以如此和平、顺遂。但学校从来没有教过,当一个人的爱情与亲情相互抵触,爱情与友情无法兼顾时,要用什么样的心境来面对这个世界。 他的意识逐渐扩大,他彷佛见到当时的孩子,制服由斑白转为赭红,烙在身上,同侪的流言逼他省思,无法扭转性向的残酷又令他无以为继。他尝试摆脱,现实却又早已根深蒂固。 他这样想着,心情逐渐平缓,他褪去制服的标签以后,他也渐渐尝试褪去同性恋的标签。因为拥抱而温暖,因为缺憾而幸福,是人的本能。他希望日子能够更简单一些,他只想维系自己的本能。 他睁开眼睛,赖升平已经沉沉入睡,小瀚正起身子而惊动了赖升平,赖升平揉了揉双眼,此刻的他显得有些稚气,小瀚硬是搂住赖升平的脖子,显然公交车的位子不够宽敞,他瑟缩着让小瀚搂着。 赖升平的睡容依然那么俊朗,小瀚发现自己迫切地想要拥有他,一刻也好,便吻上他的颊。赖升平只是将眼睛微微一瞇。 第十六章 到台北市还有好一段车程,两人清醒以后,开始诉说这半个月的生活。小瀚告诉他,最后他和阿富已经互不往来,那一阵子他时常辗转难眠,食不下咽,赖升平并没有多作表示。 而最令小瀚纳闷的是,赖升平这半个月的去向。 「不知道。」赖升平这么说,小瀚越是积极地向他套出线索,越是没有头绪。赖升平随口胡诌,话锋一转,小瀚碰得一鼻子灰。 两人在重庆南路下车以后,小瀚往忠孝西路的冲刺班方向走去,他正捥着赖升平的手,才想起身旁的赖升平只是个高二的学生,怎么这时杵在这儿不走。 「夫唱妇随啊。」赖升平这么说。小瀚忍不住发噱,赖升平无厘头的比喻,隐约带出了他们已经交往的事实。 小瀚握着赖升平的手掌,手指仍旧借机磨蹭着,他盘算,若赖升平来到了冲刺班,要如何给他一个位置?猛地想起他右方正好有一个空位,实在是突如其来的惊喜。 「那你怎么不去上课?」小瀚问道。 「不想去了,浪费时间,不如自己念。」 很像赖升平的行事作风,小瀚并不感到讶异,倒庆幸有机会能与赖升平朝夕相处,心底暗暗微笑。 到冲刺班的电梯门口时,小瀚松开了手,他觉得赖升平势必招引许多目光,在冲刺班容易引起别人不必要的遐想。上了电梯以后,时间不过七点半,他如屦薄冰地将赖升平带往教室,往里头望去,教室里大约坐满一半自修的学生,也有部份在桌上奄奄一息。 程铭补习班正为了人事异动的处理而困扰。今年是程铭看准首年多元入学方案导致学生无所适从的情况,决定大幅投资冲刺班以期获利,第一年规划,才正要起步便乱了阵脚。萱萱辞去了班导师的工作,取而代之的是个名唤魏主任的新任班导。 小瀚这几天再也没有看过萱萱。那时萱萱说魏主任是城府极深的人,为了地位不惜暗中作梗。由于萱萱先前在冲刺班招生时, 对冲刺班的运筹帷幄已了如指掌,她的辞职对程铭补习班造成不小的冲击,连带导致冲刺班原先内订计划,比如复习模拟考卷、指定考科前一周的模拟考,混乱至极。 魏主任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在巡视学生自修时,总要摆出架式。但冲刺班在点名制度上却也因为她的不熟悉,而进行的十分潦草。学生逃课,或者外人潜入读书,成为冲刺班接下来的难题。 小瀚正巧利用这次冲刺班的难题,将赖升平迁移入境。小瀚坐在他原先的位置,而赖升平坐在他的右方。赖升平似乎觉得位置太挤了,他将胳臂抵在桌上并且趴下,狭小的睡觉空间令他浑身不自在,他再将手肘的疆域向外扩张一些,占用到小瀚的部份空间,睡起觉来。 小瀚拿出第三册的数学开始计算,早晨脑袋一向模糊不清,正好用数学激活。 八点整,冲刺班响起铃声,所有的学生全部归位清醒,赖升平也由不得他呼呼大睡。魏主任走进教室,在讲台前巡视打瞌睡的同学,教室的后方则由另一个工读生负责。 这会儿赖升平闲来无事,他早上出门一无长物,于是向小瀚借了支笔,笔在他的指尖舞了起来,他觉得索然无味。 「借本书来念念吧。」赖升平压低音量。 「你要看什么科目?」 小瀚的声音相当微弱,他正巧藉由微弱的声音,贴近了赖升平的耳朵。并且借机端详了赖升平的耳朵,他从来没有发现赖升平的耳垂这么圆润饱满。 「英文好了,找一本最难的。」 小瀚在他杂乱的抽屉里搜索,找到一本学科能力测验的单字词组复习,旋即又想这本书的难度太低,只怕赖升平不屑一顾。他只好拿出他已经做完的英文历届联考题,盼能给赖升平消磨一点时间。 赖升平读了起来,小瀚接续他的数学习题,算到一个段落,他微微瞄向赖升平,赖升平念书专注的神情,完全不似平时的浅薄,他反复默念着看到的单字词组,纸上满是他背诵的痕迹。小瀚觉得这些字迹不似人间。 「你写一下你的名字。」 赖升平顿了下来,他将纸翻面,赖--升--平,他写道。小瀚笑了出来,他觉得赖升平的字和他的脸一点儿也搭不上轨,他写的「平」像疾走的龙蛇,依稀可辨,但「升」看起来像「昱」,他的「赖」更是支离破碎,给人分尸似的。 「我可以叫你『张旭』吗?」 「谁?」 「草圣张旭啊。」这回换小瀚消遣他,乐不可支。赖升平才想起曾经在历史课本读过这号人物,他莫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两人眉来眼去的同时,没有注意到魏主任已经悄悄地走到他们的桌旁,疾言厉色斥道:「说话!」 小瀚瞧见她的眼神,端正自己的身体,并且投入原先的数学题目,十分难堪。赖升平缓缓抬起头,他的视线与魏主任交会,魏主任瞥见赖升平的眼神,微微一震,旋即调头离去。 十点的铃声响起,小瀚先带着赖升平订购便当,接着在走廊上闲话家常,小瀚才发现不远处的魏主任正在注意他们。不知她是否察觉了赖升平不是班上的学生? 赖升平直喊这种生活不是人过的。 他们坐回座位,坐在小瀚左方的学生,向小瀚询问右边那位新同学是谁。小瀚唐塞说是同班同学,迟来了几天,赖升平插嘴:「是同居人。」那位学生面有难色地苦笑起来。 第二个时段开始,铃声响起,全体再度归位。片晌过后,魏主任从教室外走进来,她走到赖升平身旁,要赖升平到教室外,小瀚心想事态不妙。 片晌过后,赖升平安然无恙地回来,魏主任尾随在后,小瀚想要向他打听些消息,但见到魏主任,他想起萱萱说过的话,觉得魏主任看起来真是色厉内荏,也不得不噤声。 中午时间排队领便当,赖升平自告奋勇帮小瀚拿一个,用餐之刻,小瀚才向赖升平询问发什么事。 赖升平耸了耸肩:「没什么事,我两三句话就把她摆平了。」 「她发现你是偷跑进来的吗?」 「对。」赖升平嚼了几口,吐出嘴里的鸡骨头。「可是我知道她希望我留下来。」 小瀚白了他一眼:「听你在讲咧。啊,那你学校那边呢?你总不能每天逃课,来这里念书吧?我记得你们学校期末考差不多在六月二十几号,你到时候怎么知道要考些什么?」 「我的确是有打算不考。」 「怎么说?」 「陪你呀。」赖升平轻压小瀚的鼻头。 「别闹了!」小瀚觉得半个月不见赖升平,他整个人比半个月前还要更加荒诞不经,还没来得及参透他的心思,就连为什么赖升平会突然提出交往的事,也一头雾水。 食毕,他们到厕所漱了漱口。赖升平提议到楼下便利商店买冰吃,但小瀚没有意愿,只是陪他一趟。赖升平拣了杜老爷的甜筒,他舔了几口,见小瀚郁郁地。他豪爽地将甜筒递给小瀚。 小瀚看着赖升平一派和谐的笑容,他舐了口,甜味依旧,但混凝些许的悸动,冰凉直直冲上他的脑海,竟显得有些肉欲。不过是一口冰,小瀚讪讪地想。 午休的音乐响起,赖升平仓忙地解决手中的甜筒。他们归位休息,小瀚趴着,他约略忆起与赖升平的初吻,起初赖升平吸引他的仅止于外貌,他的魅力渐趋纷杂。在他拐弯抹角的言谈里,又似乎夹杂某种温柔关注。 他偷偷从臂旁的缝窥伺赖升平,觉得现在和赖升平靠得好近。静谧地,他的腿轻轻挪去,就贴上了赖升平。再扭动身子,不偏不倚地就相黏了,庆幸位置的拥挤。 公交车到博爱路以后,赖升平拿起自己的书袋,他另一手则擎着小瀚的背包,相较之下更为厚重。下车之前,他向小瀚挥手再见。 赖升平下车以后,他打开自己的书袋,百科全书《thenewbookofknowledge》第二册,编号「b」。他一天念一册,尽其所能地读。他估计可以在六月底将全套二十册扫过一遍,想着,他往冲刺班走去。 他向来不爱早起,倒觉得和小瀚比肩念书效果不错。这两天念下来,他觉得自己单字量增加不少,唯必须早起等公交车,难受了些。无论启程或者回程,他和小瀚在公交车上互相测验单字,才发现他懂的字比小瀚还多。 小瀚看着赖升平的背影,公交车继续前驶,他预计在公园路下车。 六月十日,毕业典礼。从期末考以后,小瀚再也没有接近母校一步。下车以后,他缓缓前进,走过台大医院,心里五味杂陈,他抗拒自己往前,又不听使唤地走着。他明白他装着自动装置,逃不掉的。 蹑手蹑脚地经过中央川堂,有些惴栗,若遇上了不该遇的人,必定尴尬。球场上有一些应届毕业生,他曾经看过那几位同学。 上楼梯的同时,他感到举步维艰,教室在四楼,越是登高,越是戒慎。 教室前的走廊没有人,他走进教室,教室里桌椅狼藉,三五成群,倒是没有看到「那个人」。走进教室时,几位打牌的同学瞧了他一眼,继续专注手中的牌局。 「同花顺,我赢了!」阿富丢出手中剩下的牌,叉着双手,脸上十足胜利的荣耀。他与小瀚四目交会,但不作声。 「等一下几点集合?」小瀚走向角落位置的班长邓正洋,他正抱着化学总复习参考书。 「八点半吧!还早。」邓正洋说,桌旁有堆鲜红的塑料花,他拿起其中一朵递给小瀚。示意将它别在胸前。塑料花下方有张红色的纸,金色的字印着「毕业生」。 他将塑料花塞入口袋,觉得戴起来怪难堪的。 教室里张望,教室里牌局分为两堆,分别为大老二和梭哈。毕业典礼,除了较用功的几位,其它人完全没有兴致读书。 他双手空空如也,书全给赖升平带到冲刺班去,只能在教室里发呆,于是走出教室。沿着蝴蝶馆旁的楼梯下到三楼,这条走廊他已经一个月没有走过,遂往八德楼的方向走去。 毕业典礼当天,全校放假,仅毕业生与送旧生须返校,因此这条走廊静得出奇,椰树格外巍峨,射向走廊的光芒有些斑驳。 他往操场望去,从来没有发现学校这么清新的味道。他望向一楼的树丛,盛夏中满溢着翠绿,好似泥壤都夹杂着浓郁的芬芳。 随后来到了计算机教室前,睽违已久的秘密基地。这一带原先已渺无人烟,现在看起来更显得荒凉。 他抵在墙缘,阿富的声音鬼魅似地在他脑海缭绕。阔别时日,记忆犹新。他忽然想起在西门町那一日,赖升平与阿富的剑拔弩张。小瀚微微心悸,他间接造成了阿富的分手,这段记忆难以磨灭。 我们昨天接吻了。他说他会用一辈子的时间给我幸福。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做幸福。 阿富的神情是那么的愉悦,像枝头引吭的鸟。 经过时间的沉淀,或许阿富已经豁然开通。他当下决定,要向阿富当面道歉。正要往教室走去,却在八德楼走廊的科任教师办公室前,看见了久未谋面国文老师。 他走向老师,老师见着他,也微笑以对。小瀚点头:「老师好。」 「承瀚,好久不见啊。」老师看起来又惊又喜,她示意小瀚进来办公室。「我正要找你,学校那边已经开始在核发校刊作品的稿费了。你有两首诗,稿费是两千元。」 小瀚看到老师的桌上,满满是学生的花束以及卡片。老师一向受学生爱戴,发现自己没有准备礼物,略显愧疚。 「老师那妳有帮我领吗?」 「哪里的事。」国文老师摇了摇头,「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我怎么能擅自代替学生领稿费呢?」 「现在可以去领吗?」 「这就是问题了,今天他们休假啊。他们差不多六月底以后就不上班了,我不晓得下个学期还能不能领到那笔钱,你可能要这几天赶快找一天来学校,顺便到训导处那里询问一下。」 小瀚才发觉他没有办法抽身离开冲刺班,只怕这笔稿费终将付诸流水。他和老师协商的结果,只能立下字据,由老师代领。 他看着白纸,却无从下笔,幸好老师恰好对于撰写这类字据得心应手,一旁指导,小瀚最后再签下自己的名字。他与老师留下了彼此的手机号码,如此亦不劳费心了。 「老师,你今天怎么在学校?」小瀚将纸笔递给老师,离开之前顺道寒暄一番。 「快要七月了,暑期辅导就要开始,我在准备他们的教材。这一阵子我在办公室里面,国文有问题的话,也很欢迎你们随时来问我。」 小瀚点点头,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国文老师时,是在一年前的暑期辅导。老师教材准备得巨细靡遗,讲义也是编排得极耗心思,光阴递嬗,已然是下批学生重复相同的剧情。 「联考准备的如何?」老师问道。 「物理化学比较难,其它大致上还ok。」 「我相信你国文一定ok。」她说,「教材再改,重点仍然是那些,诀窍抓住,其它的也就不难了。」 小瀚微笑,钟声响起,学校广播:毕业生以及送旧生到体育馆集合。小瀚向老师道别,并且仓忙地跑回教室,走廊上人满为患,整个年级二十四个班在狭长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拥塞。 阿富在人群的最前端,小瀚被挡在后方。他不方便过去,便尾随在人群之后。一群人沿楼梯而下,挤不胜挤,小瀚看到楼梯口的「那个人」,他的头发已经染成暗褐色,他正和身边的同学其乐融融。 小瀚聚到几位和自己较为熟稔的同学旁,谈论这半个月以来,用功的程度。并借机讨论各个冲刺班的优劣。 到体育馆各班就位,他们坐了下来。典礼开始,依次校长、来宾致词,没几分钟台下已经东倒西歪。在教官致词时,大伙儿的精神才又振作起来。 阿富坐在最左一排,而「那个人」正好坐在小瀚的前方,小瀚愣愣地看着他。荒谬的学期,从此以后两个人再也无瓜葛。 凝视着他,从耳垂到颈间,从肩膀到手臂,他不知道半年前他如何产生那么强烈的依恋,而今,这些依恋的情愫已烟消云散,留下一颗残疾的心。 小瀚揣测自己还有没有可能喜欢他?那手臂看起来有些肉硕,那肩膀十分宽厚,他想,如果能够吻上去,仍然会有着半年前剧烈的心跳和奔腾的血,但这已回归生物本能性的反应。 接下来轮到各班的导师致词,每位导师致词完以后,该班的学生马上为属于自己的导师欢呼。藉由欢呼声音的大小,可以判别那位老师受班上同学欢迎的程度。因此不乏几位得到稀落掌声的导师。 班上的导师致词完毕,邓正洋带领全班齐声起立欢呼:「老师我们永远感谢你!加油!加油!加油!」小瀚还没回过神来,赶紧起立,他们用尽力气嘶吼,男孩子的声音凝聚成浑厚的墙,感染到每个角落,体育馆内约略可以听见回音。他好久没有这么放肆地吶喊了。台上老师笑了起来,台下的同学们也开怀大笑。 时间已经十点,有人传话通知毕业纪念册已经送到学校,邓正洋要求几位自愿者到川堂帮忙搬送到教室。几位同学归心似箭,自告奋勇,阿富举起他的手。 体育馆台下的学生逐渐哄闹,部份学生已经开始不耐烦了,直到十点半,开始播放骊歌,终于宣布解散。小瀚看到别班的同学,正摀着脸,大概已经涕泪纵横。 小瀚和同学边走边聊回到教室,途中盘算着该如何与阿富会面。但走进教室,才发现阿富已经失去了踪迹。 他走到讲台前拿了本毕业纪念册。毕业纪念册交由班上同学设计,印刷过程延宕至六月才印制完毕,全彩且厚重。他一页页翻着。高一时的同学,在分班以后,如今已四散到各个班级。因此每个班级都有着不同的惊奇,不同的欢笑。 当他翻到自己班上的页首,那张照片是毕业旅行时,在垦丁沙滩的合照。那时小瀚和「那个人」还不够熟稔,仅为点头之交。他们肩比着肩,阿富也在一旁,当垦丁的阳光洒掷下来,那幅画好灿烂。 他一张张照片看下来,有他的,有阿富的,有「那个人」的。 他觉得照片里「那个人」看起来彷佛整个人都迸发着光亮,不仅如此,连自己也迸着光芒,每个人看起来一派和谐,每个人的笑颜都滋味万千。怎地,再细细咀嚼以后,却像篇未竟的悼文? 班上有同学脱下制服,拿起麦克笔,请其它同学帮忙签名在制服上。其它的同学则摊开毕业纪念册,邀请同学签名。于是开始交换彼此的毕业纪念册。 小瀚此刻显得踌躇,他不知道该不该将毕业纪念册给同学签名。有同学来到他的面前,素来不甚有交集,小瀚拿起麦克笔,签下自己的名字。签完以后同学连声道谢。 热闹的气氛逐渐扩张,同学们签名签得不亦乐乎,小瀚随后继续签了十几本,手里抱着那本毕业纪念册却欲言又止。班上愈是热闹,愈令他局促。 「可以不要生我的气了吗?」一本毕业纪念册摊在眼前,上面已经签满了各个同学的名字。「那个人」递了麦克笔给小瀚。 看着他,他的声音那么自然,彷如一切都不曾发生。 小瀚没有,他从来都没有怪罪过他,他只自嘲一厢情愿,他只是无能为力,他只是,只是懊悔没能挽回从前的时光。小瀚想要脱口,却只能低头不语。 他抱着自己的毕业纪念册,签下名字,尽量让那些字迹工整。并在一旁标注今天的日期,六月十日,他递还给他,并尝试让自己绽出笑颜:「你要搜集全班的签名哪?」 「谢谢。」他拿去毕业纪念册以后,转身再寻觅其它同学。 小瀚察觉大多同学都已经签名完毕而纷纷离去,他拿着毕业纪念册,调头离开教室,并且走下楼梯。如果目前没有任何的行程,他得回到冲刺班,再度拾回他的参考书。 走到校门口时,他又回想起「那个人」的表情。他越想越觉得谬妄,从今以后,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机会再谋面,即使原谅,那又有着什么意义? 他翻开自己生命的扉页,这些台辞像在谱一出荒腔走板的闹剧,半年,整整半年的魇梦,竟如此仓皇地戛然而止。 济南路上林荫茂密,他怏怏地攫紧自己的发,用力撕扯,他闭上眼睛,深呼吸。 手中的毕业纪念册仍旧一干二净,他再把它打开,重新端详他们的合照。他才觉得,或许他的心,从来就如这本毕业纪念册, 没有向任何一个人坦白过。 第十七章 寄件者:小威 日期:2002年6月15日下午12:19 收件者:阿富 主旨:看了你的留言以后 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写这封信给你,因为你讲起来,好像我们干了什么好事,我不觉得我和阿直有背着你怎样。 我承认我很喜欢阿直,他看起来斯文,很温文儒雅,我一开始还不知道他已经有bf了,所以我才会约他去看电影。可是他那天跟我讲得很明白,他很爱他的bf,所以我只要求他亲我的嘴一下。 后来我去阿直家,我才知道你已经和阿直同居一阵子,可是我很为阿直打抱不平,为什么你一直带给他麻烦呢?我觉得你没有必要把你的家务事全都算在他的头上,我跟他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分手呢? 他跟我说,他对不起你,因为他曾经骗过你。他知道你对他很痴心,他不忍心伤害你,所以他至少会陪你度过你的联考。后来他说你为了他离家出走以后,他就哭了,他的衣服都哭湿了。因为我也很喜欢他,所以我就伸出我的肩膀给他靠,这个时候我一直很想伸手把他抱住,可是真的很麻烦,只不过有个bf嘛,为什么要把人变得这么不自由? 他后来就没有哭了。他说其实他也很喜欢我,他觉得他那一阵子过得好痛苦,因为他每天想着要怎么照顾你,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他的压力好大,我问他,为什么不要我们在一起呢?我觉得真的很好笑,我喜欢他,他喜欢我,但是我们却不能在一起。 我们还是没有做什么,我只是叫他把哭湿的衣服换一下,这个时候我跟他打打闹闹的,他就笑了。我觉得他笑起来真好看,他把脸上的眼泪擦干,这个时候你就回来了。 感情的世界就是这样,一切都很公平,大家公平竞争,没有道理因为你先跟他交往,我就注定当一个输家。这不是只有圈内的感情才这样,每个人不是都这样吗?他跟我在一起很快乐,他跟你在一起很不快乐,为什么他要强迫自己过不快乐的生活?不然你去强迫自己跟女生交往,你去强迫你自己过不快乐的生活看看呀! 不要什么事都怪罪到圈内身上,难道异性恋就不会劈腿,不会脚踏两条船,不会偷情吗?我才不相信,这是人的本性,你就算心里面想着要跟一个人永远在一起,但是你心里面真的只有他一个人吗?在结婚之前,你永远都不只一个选择,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知道你要说同志没有办法结婚,说真的,结婚只是一种感觉。想要结我们就自己结,可是大家都还只是学生,又不是开始洗衣炒菜,你们才同居不到一个月,你就这样把他绑得死死的,如果是我,我早就跟你「拆」啦! 阿直不接你电话,他不是像你在网站里面说的怎么怎么讨厌你,他只是不希望你的形象再更坏下去,你这样当着外人的面吵起来,他只怕你再生气,再和他吵架,他已经没有什么心情再想这些事了。 你一定觉得我讲话很难听,但是我只是希望你搞清楚现实。我一直叫阿直打电话跟你讲清楚,直接分手。可是他不敢,他怕你生气,我真的很心疼他,他大概快要被你搞得患忧郁症了吧! 我认识好几对,现在都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因为他们有本钱过。我也不知道我和阿直以后会不会分手,谁知道呢?不过分手嘛,哭个几天就没事了。 我觉得,如果他每天都待在你的身边,他一定会疯掉,那根本就不能算拥有,那应该叫做占有。真正的拥有,应该是你可以安安心心地让他离去,如果他愿意回来,那才叫做拥有。 我现在只是暂时代替你照顾阿直,说不定他有一天不爱我了又跑去找你,我无所谓,我只知道我现在很爱他,我也知道他很爱我,我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其它的问题,就交给时间来决定。我希望这些日子,你能够好好想一想你是怎么对待他的。 wewe 阿富觉得他的心情平静得出奇,过去他必定怒火中烧。可是他明白,他当初之所以愤怒,他只是迫切地害怕自己的爱,会如先前默然的回应。当期盼愈高,心愈绞痛。他渐渐失去了期盼。 关闭他的outlook express,他再打了通电话给男友。嘟了几声以后,阿富原以为能得到响应,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他了。 狭窄的走廊使得人群的行进格外缓慢,归心似箭的学生听到十点下课的音乐声,纷纷涌出了冲刺班,堵塞在电梯口。黑板上的联考日期倒数日期渐减,伴随着学生留下读书的时间渐增。 他们约定好十点半再相偕同行,可以错开这群蜂拥的人潮。赖升平正好趁这半个小时,用最快速度把今天背过的文章再重新扫过一遍,他的进度进行到百科全书编号「f」。 小瀚搔搔自己的发尾,他的脑袋膨胀欲裂,还没来得及消化,总算终结了第四册的复习,这半个月以来不断地在挑战自己的极限。他转身看赖升平正专注地翻阅着那本厚重的原文书,感到不可思议,不过高二,居然能陪他熬过这十四个小时。 魏主任若有所思地伫立在教室门口外,脸上淡淡的妆和一头乌黑的长发衬出风姿,她抬起头来,赖升平和小瀚正走出教室,她向赖升平点头微笑,挥了挥手,她的凤眼瞇起来格外妖娆。 在上公交车以前,小瀚并没有明目张胆地牵起赖升平的手,他不希望让冲刺班再有任何流言蜚语。直到上公交车,坐上公交车倒数第二排的双人座以后,他才摸黑握住赖升平的手。 起初几天仍还有意愿在摇晃的公交车上复习单字,自从决定十点半返家以后,上车已经筋疲力竭。时近深夜,公交车上改缀以橘红色的灯光,昏暗的氛围,与稀零上车的乘客,不知不觉,小瀚偎在赖升平的肩上,进入了梦乡。 公交车在板桥火车站前停得特别久,这站上车的乘客,将所有的座位坐满,几位站立的乘客,似乎偷偷观望着他们。絮聒的耳语扰醒小瀚,他转头看身旁的赖升平,赖升平面无表情地,对着前方怔忡良久。 小瀚搂住赖升平,赖升平很配合地将身子靠上去,两人相偎在公交车上显得突兀。他隐约听到站立的学生有人正交头接耳。觉得那些人的表情让他不自在,遂将视线伫留在赖升平身上,只觉得全身暖烘烘地,像场梦境。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小瀚将头偎了上去,他的声音有些微弱。 「为什么要为什么?」赖升平佣懒地回答。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瀚坐正起来。「我只是在想,你对我的好,真的只是出自于好奇吗?」 「还好,我还挺欣赏你的。」 「还是说,你的性向突然转变了,觉得喜欢男生也很不错呢?因为在我眼里,不,应该说,在大部份的人眼里,性倾向不是说想变就可以变的,可是你感觉起来好自然,好像,你真的可以接受同……性……。」小瀚的声音微弱下去。 赖升平叉起双手,他与车上几位乘客交会了眼神,再转头看小瀚:「所以你要跟我谈,『同性恋者』和『同性恋行为』的差别?」 当赖升平说同性恋三个字时,小瀚难为情地移开了视线,随即又想,车上人群不过是过客,对自己应当无足轻重。他提醒自己。 「我当然知道那两个的差别,」小瀚说,「同性恋者是不能选择的,像我,注定不会喜欢异性。而同性恋行为是可以选择的,呃,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只是说,你不会觉得gay恶心吗?」 「这问题不是老早就问过了?啊就普普通通啊。」 「真的?」小瀚有些喜出望外,也许赖升平真有意愿与他终老,他觉得赖升平漫不经心的样子万分洒脱。 赖升平顿了顷刻,接口说:「好,我承认我听到同性恋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点恶心。」 小瀚微微一颤,他祈祷赖升平只是随口胡诌。 「听到女同性恋的时候,会觉得还好。可是听到男同性恋的时候,就像想到一些挺恶心的画面。」 「意思是说我们正在很恶心地交往吗?」 「可是我不觉得我正在搞同性恋啊。」 「难道这叫异性恋?」 公交车上的冷气直扑在小瀚身上,他握紧赖升平的手,他觉得赖升平的手掌很温暖,他看起来那么平静,自己却冷得直打哆嗦。 「因为你是男生,我是男生,所以我们这样叫做同性恋?再来,因为你是男生,你是同性恋,所以你是男同性恋?」 「不然呢?你在玩文字游戏。」 小瀚看起来有些懊恼,他觉得这种关于同志的口舌争辩在公交车上太引人注目。他只是不爱成为旁人的焦点。 「那只看你怎么定位的。如果要把我跟你的意见综合起来,只能说,我们两个指的同性恋不是同一个同性恋。你说,你是同性恋,所以你就是我描述的那种,恶心的同性恋吗?没有道理啊,我知道你在心虚,可是如果你觉得你不是那种恶心的同性恋,那你又何必心虚?」 他松了一口气,即将到站,两个人拎起背包。 「我懂了,我们讲的『同性恋』代表的东西不同。」 「聪明。」 某些想法在小瀚的脑海里浪潮般地涌入,遂淹没了眼前的光景,他回想起他曾经在新公园前面,对赖升平曾经谈及,他不喜欢听到别人批评同性恋。或许言下之意没有意思谴责这个族群的所有成员,而自己,或者其它人,只是顺水推舟地解读,随即,船翻覆。 他突然感到无比的坚毅和勇气,他相信赖升平必定能了解,他更希望更多人也能够了解。于是他的声音便不再怯懦了。 「我常在想,为什么很多人会觉得女同性恋比较不恶心呢?我觉得是我们的潜意识。」赖升平站在他的身旁,他不觉得惶恐,像曙光的降临,掠开他心中的雾帘,于是说道:「我们的潜意识,大多是受我们看到的,听到的所影响。我们在电视上看到那么 多漂亮的女孩子,所以我们想到女同性恋时,很容易联想到漂亮的女孩子。但男同性恋不同,因为太容易被渲染,会联想到男人的强暴、猥亵、染病,我们只是忽略了在这些人里的一些光明面。」 「我听过另一种说法,男生觉得男同性恋比较恶心,女生觉得女同性恋比较恶心。这么说来,就只是纯粹生物本能的问题,你觉得这说法如何?」 小瀚先下公交车,赖升平将双手搭在他肩上尾随。才刚下车,小瀚坦荡荡地牵住赖升平的手。 「恨比爱还要恶心。」小瀚说。 走到家门口,已经将近十一点半。昏暗的巷里万籁俱寂,在道别以前,小瀚央求赖升平给他拥抱,赖升平豪爽地抱了过来,平日太满溢的思绪,太多感觉遮蔽了他真实的意志,当他的胸膛贴着他的胸膛,瞬间激发了汹涌的欲望,他的鼻息太过于催情。 幽微的路灯错落在他们身躯,怀抱里小瀚觉得唇干舌燥,赖升平抚着他的双颊。小瀚颔首微笑。 随后推开大门,他的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翻阅杂志,小瀚试着调匀鼻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依稀温热,血液尚未冷却。 「我回来了。」小瀚走到沙发上,疲惫的他闭上眼睛,放纵自己耽溺于门外的光景。 「怎么,最近这几天看起来心情那么好。」江爸爸问道。 「有吗?」小瀚收敛起自己的笑颜。 「还没有,哪有人念一整天书回来还会想笑的,交到女朋友了吗?」 父亲的问题,小瀚欲言又止,他毫无头绪,不知道该如何答腔。他原先想回答父亲是「男朋友」,倏地想起阿富的告诫: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告诉自己的父母。 他只是摇头苦笑,随后他走入房间褪下衣物,并且放置在洗衣篮内。 他拿起睡衣,走入浴室里并褪去内衣裤,原先的喜悦已不复存在。他扭开水笼头,热水扑在他的胴体,他觉得浑身瘫软,端详了镜中的自己。 片晌过后,浴室己经氤氤氲氲,温热的水气簇拥着他,筋骨舒展开来。他想念起阿富。他和他的男友已决裂,那他和他的父母呢?他瞬即觉得讽刺,原先愉悦的事,成了于理难容的事。 他抹去镜面上的水气,镜里是男孩子的面容。眉宇、鼻梁、双唇,单独分割看来都没有性别,拼凑后竟形成了男孩的轮廓。从未觉得那人如此陌生。 第十八章 民权东路上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车辆将马路堵塞得水泄不通。炽热的艳阳毒辣地烘烤着轿车,遮阳板勉强抵挡了热气的眷顾,正值午后,魏妈妈眼见前方已经绿灯,车阵仍不为所动,遂鸣了汽车喇叭。阿富在车里观望着路边的人群,络绎不绝的人潮纷纷涌向行天宫。 行天宫向来香火鼎盛,联考倒数八日,参拜的民众更是接踵比肩。阿富看到马路边有位记者尾随着摄影机,正采访着沿路的几位年轻人,和阿富一般年纪。 「再绕一圈,我不相信没有车位。」魏妈妈将车转向松江路。 阿富已经觉得有些焦头烂额,他看着身旁的母亲,为了寻觅车位,已经担搁了半个小时,她看起来疲惫不堪,心底不由得同情起来,终于在中山区公所前发现一辆车正要离去。 下车以后,阿富伸了个懒腰,他觉得这段车程真是折腾人。魏妈妈撑开阳伞,将手上那盒水果递给阿富。 好熟悉的感觉,相隔三年。三年前,阿富仍在准备高中联考时,魏妈妈坚持必须亲自到行天宫参拜,那是阿富第一次来到行天宫,他觉得人潮与士林夜市不相上下。如今周遭人群的面孔已更迭,祈福的心境却始终如一。 魏妈妈正思量着是否要再买些糕饼,她与摊贩正在交涉,阿富已经活蹦乱跳地到了前方,他觉得能够在大太阳底下随意跑跳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魏妈妈随后赶了上来。 「国富,别乱跑,等下走丢了你就知道。」魏妈妈牵起阿富的手,阿富嘻皮笑脸向母亲道歉。「我们先去拿香。」 其实阿富对于参拜的顺序并不了解,他只知道这些神祇的参拜必须按照顺序。以往每次来到行天宫,都是他的母亲提携,他担心若没有按照规定,佛祖便不再保佑他了。 他们逐一上香,自外侧到内缘。阿富沿途想着稍后应该许哪些愿望,他看到母亲将香柱高举,垂首喃喃低语着,袅绕的烟雾缓缓腾空。于是许愿,这次联考不求高分,别失常即可。 后来阿富想起了男友,于是许愿男友能与他联络;他想起了他的父亲,于是他许愿父亲能够允诺他的冀盼;想起了他的母亲, 于是许愿母亲能一路顺遂;想起了他的弟弟,于是许愿阿强能够谅解他的脾气。他绞尽脑汁,总觉得似乎遗漏些什么,啊,小瀚。从毕业典礼见过小瀚以后,阿富再也没有听闻过他的消息。原先在毕业典礼当天,他仍对小瀚有些耿耿于怀,自从收到wewe的来信以后,他才渐渐觉得整件事情与小瀚毫无瓜葛。于是他许愿,他愿意和小瀚和好,只要小瀚和赖升平不相往来即可。 魏妈妈想求诗签,阿富认为不必大费周章了,他相信心诚则灵,考后自有定数。于是他们走出行天宫,阿富觉得午饭吃得不够尽兴,他看见油饭的摊位,便央求母亲一同享用。 阿富吃得不亦乐乎,他将油饭挤至袋缘,「啊。」魏妈妈张口,阿富拇指一推,便落入魏妈妈的口中,两人相视而笑,她细细咀嚼,觉得这口油饭格外爽口。 拉开车门,魏妈妈上车以后,阿富抢着将冷气打开,并将冷气口瞄准自己。 「呼,真热死人。」阿富咕哝着。 「累人,可不是吗?」魏妈倚上车位。 「再来我们要去哪里?」 「看你啰,要去学校念书,还是要回家?」 「回家好了,我没带书出来。」阿富伸了个懒腰。 「最后一个礼拜了,要积极哪。」魏妈妈握着方向盘,正要倒退,车子的警报器便疯狂地鸣叫起来。 魏妈妈下车检查,才发现后方停车超过了界线,车子没有办法再后退。她再走到车前,发现当初在停这个车位时,又靠得太前面。以至于目前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 她沮丧地上了车,告诉阿富这个噩耗,回不去了。 「那睡觉吧。」阿富说,他将椅背后倾,顺势倒了上去。 阿富躺了半晌,觉得外头阳光太刺眼,他侧眼望去,他的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像在期待时间的流逝。 「妈,我刚刚有许愿妳工作顺利哦。」阿富坐起来,靠近母亲。「我想说反正能许多少愿就许多少愿嘛。啊,妈妳许什么愿望啊?」 魏妈妈还没回过神来,她转向阿富:「哦,没什么,就希望我们家每个人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还有啊,你要上一间好学校。」 「又来了,我觉得落榜比上榜困难。」 「所以才要好学校啊。」 「好好好。」阿富连忙点头。 阿富觉得无趣极了,他下车到后方的停车格,纳闷地看着那辆车硬是踰矩,他本想要吐口唾沫,随即想起刚参拜完,人在做,天在看。 他悻悻然坐回了前座,才发现他的母亲的睡容有些憔悴。于是他端详了他母亲的面容。 在三年前,阿富来到行天宫时,也曾经这么端详他的母亲。他依稀记得,母亲在三年前的卷发披肩时,仍旧风姿绰约。如今她剃去了长发,短发微微染成棕褐色。他发现母亲的眼尾多了几道横纹,以往他一直深深喜爱着母亲的双眼皮。 魏妈妈睁开眼睛,发现阿富正在注视她,她觉得阿富的眼睛灵犀得难以言喻。 「妈,妳老实说,妳刚刚许愿的时候,有没有许愿说,希望我变成异性恋?」 「妈希望你变乖。」 「我很乖啊。」阿富叉起他的手,促狭地看着母亲。 魏妈妈沉吟了片晌,她的嗓音不寻常地低沉:「妈许愿说,希望你能够幸福。」 「真的吗?那我以后可以交男朋友吗?」阿富喜出望外地看着母亲,他觉得母亲的声音,低沉中带有些感性,慈悲中又带了些怜悯。 他觉得自从他回家以后,他与母亲较从前来得坦诚。此刻他听到母亲的愿望,心里不禁泛起阵阵涟漪。 「刚认识你爸的时候,我以为我这辈子会永远幸福。」魏妈妈没有理会阿富的问题,自顾自地忆起过往。她倚上车窗,看着川流不息的松江路,将她带往另一个耽美的国度。 「那个时候在社团看到你老爸,一开始我没有打算要和他在一起……他,我只能说,心地善良,就是高傲了点。可是他做起事来是那么专注,他对我多好?台风天他冒着大雨帮我送伞,天凉了会脱外套给我穿,心情不好时会逗我开心,只要我笑,他就 笑了,他的笑容是那么迷人……我就这样被他打动了,在我们交往那几年里,我们很少吵架,他都会包容我。在我们吉他社里面,就属他吉他弹得最好,你老爸弹得多好你知道吗?」 阿富摇摇头,从他有意识以来,从没见过他父亲抱吉他。魏妈妈接续着说:「那时候年轻,我们社团每次期末,都会凑合我们,要我们献唱一曲。以前我最喜欢和他弹唱,我朋友都说我们郎才女貌。我们情歌对唱,每次都是满堂掌声……我常常跟他在朋友面前合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阿富没有打断她母亲的思绪,他听着母亲的歌声,经过岁月的洗练,她的声音纤细之中,夹杂些许浑圆与芬芳。窗外的阳渐次微弱,他母亲的面容在阳光下更显白皙,他觉得身旁的女性不是他的母亲,而是灵秀娟丽的女子。 「我们要结婚的时候,你外公外婆到结婚的前一天还在念我……你知道,你奶奶是外省人,外公他很不能谅解,可是我坚持一定要嫁,你老爸真的对我很好。现在想一想,还是觉得那时候的他真的很不错。你外公跟我说,嫁了以后就不要后悔,我说不后悔,都爱上了,我又能如何?」 母亲的话让他想起了他的男朋友,他觉得他和母亲好像,那种对于爱情的执着与信念。 「妈,既然妳知道不受祝福的痛苦。为什么妳不愿意在我得到幸福的时候给我祝福?」 「我不是不愿意给你祝福,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好好认清楚他的为人,你是高中生,我现在想起来,我高中时喜欢一个人,从来都是奋不顾身,不考虑后果,我怎么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魏妈妈话锋一转,她的声音又显得苍老:「昨天晚上,我和你爸又吵了一架。」 「又吵什么?」 「他说我没有好好照顾小孩,只顾着和他吵架,现在小孩子学坏了,他要我负责。」 阿富想象那画面,不由自主地嗤之以鼻。这位父亲,与母亲口述那位弹着吉他,引吭高歌的父亲大相径庭。 「说起来真的很讽刺……在结婚以前,我们是人见人羡的伴侣,现在即使同学会,我们仍然表现得相亲相爱,可是他们不知道,你老爸在平时用什么样的话来奚落我?说起来很好笑,在结婚以前,我一直梦想着与你爸穿着礼服,我也梦想组一个温暖的家,我以为我看得很清楚,我相信我不会后悔,这样一步一步,为了这个家,我工作。回到家以后,你们小孩子肚子饿,我有菜要煮。家里乱了,我要打扫,你老爸动手帮我打扫过几次?以前煮饭的时候,你老爸会在旁边帮我切菜,现在他只会在客厅嚷着菜怎么还没煮好。早上起来还有衣服要洗,他说这个家是我弄乱的,我……我算什么。」 魏妈妈的声音微微颤抖着,阿富点头,心底感到酸楚,其实他很能明白他母亲为家奉献的一切。但他却对母亲反对他与男友交往感到不解,于是问道:「妈,既然妳知道恋爱的感觉是快乐的,那为什么又要讨厌我男朋友?我知道妳想说我应该要看清楚,可是妳又不是我,妳又怎么知道我有没有看清楚?如果妳当初不要这样一直念我,说不定我们还会处得很愉快……」 「妈从来都不讨厌你,也不讨厌你男朋友……」魏妈妈摇了摇头,她凝视着阿富,她的声音平静下来,缓缓道述:「那时候你说你交到男朋友,妈真的吓了一跳,为什么你好端端的怎么会想要去找一个男孩子呢?妈在想,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所以你要找男朋友来表示你的不满?后来你爸跟我吵,他绝对不接受自己的小孩搞……搞那个,我才会劝你能不能不要跟他交往。可是我才跟你说个几次,你讲不听,就越来越爱顶嘴。从来不是这样子的啊!我印象中的国富,虽然心直口快,但对我都很贴心,怎么交了男朋友以后会变成这个样子?那时候公司有业绩压力,我和上司处得不太愉快,回到家里你老爸跟我吵,我打扫、我洗衣、我煮饭,你再……跟我……再跟我吵……」 阿富发现母亲的声音已几近哽咽,她紧闭双眼深呼吸,阿富见状,赶紧轻拍母亲的肩。 「妈……对不起,我也不希望我这样子,我也很痛苦啊,啧,我只是希望,妳能给我自由,让我选择我要的路,让我对我自己负责……」阿富内咎得难以启齿,因他曾经用偏激的言辞伤害过他的母亲,他害怕母亲会因此遗弃对他的关爱。 「你痛苦,我们做爸妈的就不痛苦吗?」魏妈妈伸手捉住阿富的臂膀,另一只手的衣袖拭干她的泪痕。「以前我在和同事讲到这种事,我们同事都很反感,觉得那是社会的蠹虫,伤风败俗。可是打从我知道你的事以后,我的心里就一直很挣扎,是什么让我的儿子变成社会的蠹虫?是因为得不到爱吗?我好难过,我尽心尽力的照顾你们,而你却得不到爱?或是因为我太爱你弟,所以你觉得你被冷落了?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要选择这么一条崎岖的路,怎么看,它都不是任何人自愿想走的啊! 「后来,你说你是不能选择的,你生下来就这样子。我知道,毁了,一切都毁了,我梦想着你迎娶着你的妻子,甚至梦想着我抱着孙子,这些梦想在一瞬间全都化成了泡影,取而代之的是那些猥琐的画面,你要我情何以堪?我好紧张,我好愤怒,我好想把你拉回正途,可是你却执迷不悟。你就这样给我离家出走,你知道吗?妈不能没有你,你永远永远是我的孩子……你一个人……一个人要怎么生活! 「你回来了,我真的给你选择的权利,只是你要我如何能不伤心?我每夜每夜想到你的事,前一阵子新闻才在报,箱尸命案,你要我如何能不害怕你以后不是那个尸体?新闻才在报,同志喜欢杂交性爱,你要我如何能不害怕你以后不会在外面乱搞?」 阿富才正要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泪水便滚滚流落,激动得热泪盈眶。她觉得好多感觉,都充塞在她的胸臆,遂摀住自己的脸,不希望让阿富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我更害怕……身边那么多人歧视同志,我好怕你……被人欺悔,妈好怕……怕你……感到痛苦,每次晚上……想到这里,我……我难过得……睡不着……着觉。你爸说……说我都没有……照顾你……我对……对不起你……妈不是……不疼你……对不……起……」 阿富赶紧递卫生纸给他的母亲,为他曾经伤害过母亲的话,自责不已。 「妈!不要哭啦!妳再哭我也要哭了。」阿富揉了揉自己的双眼。 「国富,不要再让妈操心了好吗?」 阿富点点头。 魏妈妈深吸一口气:「你答应我,即使你和别人不一样,但你要提醒自己,你是独一无二的,你要让人看得起。」 「好好好!」 魏妈妈拿起车座前方,一张裱框的相片,相片中的阿强仍在襁褓,她面容慈祥地抱着阿强,阿强的五官仍十分模糊,而魏爸爸爽朗的笑容,怀抱着牙牙学语的阿富,阿富稚嫩的脸蛋活脱像个女孩,她从未想过这位小男孩将经历这么一条旅程。她看着这 张照片,逐渐平复下来。 「那,原谅妈好吗?」 「是我要妈原谅我啊,我太自私了。」阿富逗着他母亲。「我小时候犯错都会说,『我爱妈妈』!」 听到阿富娇憨学着小时候的模样,魏妈妈忍不住破涕为笑。 「国强刚出生的时候,我以为这一胎会是个女孩。」她将手中的照片递给阿富,「后来知道是男的,有一点失望。我们都希望一男一女才是最好的,原来第一胎才是女孩,说不定是老天爷给我的惊喜。」 「哪有,我很有男子气概的好不好!」阿富刻意压低自己的嗓音,魏妈妈听得摇头苦笑。 「从小,你跟国强就很不一样。每次放学回来,你都会跟我说学校有什么好玩的事,国强就一直静静的。虽然你讲话比较直接,可是直接有直接的可爱,所以你感觉比较贴心。」 听到母亲的称赞,阿富便咧嘴笑了,他仿着母亲的话,重新覆述一遍:「从小,妳跟爸爸就很不一样。每次你们回来,妳都会跟我说公司有什么好玩的事,爸爸就一直静静的。」 魏妈妈的脸色瞬间又变得凝重,阿富原先只是想逗她开心,怎地又突如其来地沉重起来?他忐忑地看着母亲。 「等你联考完,我想跟你爸离婚。」 「妈!不要这样子!」听到离婚,阿富格外紧张。 「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我怕影响到你联考。妈希望你能考上一间好学校,这样子我才能放心。」 「我只是希望能有个温暖的家。」阿富吞吞吐吐地说。 魏妈妈见阿富有些郁郁寡欢,她说:「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想而已。我希望你老爸能够体谅我,也能够体谅你。体谅,说得容易,如果他能做到,我当然不会离,等你考完,我们一起和他好好沟通,妈会帮你。」 阿富点点头,他觉得行天宫的佛祖势必听见了他的愿望。 「如果沟通得好,我也不希望离婚。」魏妈妈低头沉思,又说道:「从前我在念书的时候,很喜欢一句英文谚语,『toerrishuman,toforgive,divine』,它的中文翻译作,『犯错是人,宽恕是神』。如果他不愿意体谅我,离婚对我来说是另一种宽恕。」 阿富喃喃念着,犯错是人,宽恕是神。 他男友对他做的种种回忆,如浪潮般一幕幕袭卷而来。他越来越觉得自己与母亲相似,包括对情感的忠贞与冀盼。甚至感受到,他与男友的别离,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宽恕。他的男友盼能将他最美好的形象,封贮在他的记忆里。 他们种种的欢笑、泪水、喜悦、悲愤,瞬间都化为甘美的溪涧,将心中的委屈与不幸全带走了。他彷佛看见了几只白鸽,扑扑地振翅飞离,那画面灿烂得令他睁不开眼。 「所以妈才会许愿希望你幸福,而不是希望你结婚。」她语重心长地看着阿富。 车窗外一位男子轻轻敲打玻璃,魏妈妈将车窗降下,男子只是连声道歉,他不应该将车子停得如此霸道。魏妈妈尝试弭平方才的情绪,并和颜悦色地央求他后退即可。 当车子开始发动以后,沿着松江路直驶而去,阿富才开始觉得有些冷。他将外套披在身上,并拿出自己的手机。沿途中,他反复思量着要说些什么,输入并传送,他紧握着手机并且微微祝祷。 第十九章 赖升平无精打采地用铅笔画着手上的百科全书,第十五册,编号「s」。冲刺班的行程终于到最后一个星期。今天是建国中学的期末考,他连学校的期末考也逃课了。画着,渐渐整个人贴上桌面,眼皮逐渐感到沉重。 「你怎么了?没有事吗?」魏主任借着巡视的机会,蹑手蹑脚地走到赖升平位于走道的位置旁。她蹲下来,赖升平才萎靡地抬起头。她右手摸着赖升平的额头,左手则与自己的额头比对有没有发烧。她站起身,临走前从口袋掏出一张护贝的车票,「追分成功」,随即若无其事走回讲台上。 赖升平拿起车票,觉得好笑,魏主任看到他满意的嘴角,于是拨弄她的长发,轻挑起她的眉。赖升平闲来无事,将抽屉里由补习班提供的计算纸,裁成方形,将方形再裁成四个方形,开始折起纸来。 冲刺班的工读生将宵夜搬入教室,正值九点钟的休息时间。小瀚接过宵夜,并且大快朵颐,今晚的宵夜是面线羹。 吃完以后,赖升平将抽屉里累积十多只纸鹤,连同那张「追分成功」捧给小瀚,小瀚喜出望外。 「下礼拜联考,好好考吧。」赖升平的声音不寻常地温柔地来。 小瀚猛地想起自己准备已久的礼物,先前早已带来放在抽屉里,却始终没能提起胆量送给他,正巧趁这个机会作为交换。他拿出日记簿,递给赖升平:「我也有礼物送你。」 赖升平随意浏览,并且默念了几句。他看了一旁标注的日期,是今年的三月,那时他们仍然没有机会相遇,越念越觉得熟悉。 小瀚在那些字里行间,彷佛在对思慕的人做一番倾诉。 「蛮花痴的……谁是那个幸运儿啊?」 「你猜。」小瀚诡谲地笑了起来。 「文笔倒还不错,谁教你写的?蛮屌的。」赖升平一页页翻阅起来,倒读出了兴趣。虽然觉得某些句子稍嫌肉麻,倒堪称出自肺腑。 听到赖升平的赞美,小瀚倒是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赖升平已渐渐不似当初的轻浮。虽然对于事物的见解仍旧有他自己的条理,然而态度的改变,则令他感到欣慰。 宵夜时间结束,小瀚回归进度。联考前最后一周,他每日做一届联考题,每两个小时写一科,于是他将今日做错的题目再度重新温习。 他正默记英文联考试题中的单字时,赖升平将「追分成功」的车票,夹入小瀚的日记本里,并悄悄塞入小瀚的背包中。他佯装要说悄悄话,摀着嘴贴近小瀚的耳朵,不着痕迹地亲吻了他,没有任何人发现。 小瀚万分后悔他将考场填在成功高中。 冲刺班已经完全结束了整个行程,昨日晚上程铭还亲自对全班学生训勉并且致谢,希望诸位能在这次指定考科当中,金榜题名。班上学生并且为魏主任鼓掌欢送,但显然有部份学生不满意她的行事作风。 教室里已剩寥寥几个人,今日教室开放供自修使用。小瀚对那几张面孔颇为熟悉,这几位学生向来都是焚膏继晷至最后一刻。 这天,学生呼朋引伴检视考场座位,小瀚婉拒了班上朋友的邀约,兀自留在冲刺班做最后的冲刺。 下午三点,小瀚才收拾他抽屉里所有的书藉,他唤醒身旁的赖升平,赖升平只是揉揉双眼,卸下他的随身听。 离开冲刺班前,赖升平顺道与办公室里的魏主任道再见,小瀚则是礼貌性地挥了挥手。临走之前,魏主任送他们到电梯门口,她不发一语,随后紧握住赖升平的手,她希望赖升平考上台大以后,还能回来担任辅导老师。赖升平莫可奈何地向她道谢,并且答应了她。 小瀚看着魏主任对赖升平频频献殷勤,心底稍不是滋味。但他更烦恼着,待会儿赖升平是否应该相偕同行。 「跟你一起去看啊,我还没进去过你们学校耶,听说从正门可以看到后门。」赖升平牵起小瀚的手,在忠孝东路上显得格外突兀。 面对赖升平的直率,小瀚这些日子早已不再畏缩。目前仅仅让他畏惧的是,若让赖升平撞见了阿富,有否可能雪上加霜。 他已习惯赖升平温厚的手掌,但心底仍旧觉得有些恍惚。冲刺班二十余日与赖升平朝夕相处,快得令他应接不暇,转眼间他即将面对在他人生中无可避免的圣役。印象里,二十余日赖升平每日读着形式相仿的厚重书藉,赖升平在公交车上提供他的臂弯, 在家门口提供他的拥抱,样样像既定早已安排好的,诡谲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们从监察院走过,小瀚看到前方一群学生迎面而来,他下意识觉得这些学生从考场出来没有多久。竟又有些担心那些学生里或许混杂着自己的同学,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遥想当初还没有遇见赖升平,所勾勒的冀盼,似乎与现在的思绪仍有些出入。 「怎么都不说话?」赖升平问道。 「等一下到善导寺以后,我可以自己去看考场吗?」 「不欢迎我?」赖升平搂住小瀚的脖子,小瀚讪讪地低下头来。 小瀚摇了摇头,吞吞吐吐地说:「我跟阿富闹翻了。我只是怕他看到你,会生气。」 「又不是冤家路窄,这个世界哪那么小啊,看个考场也遇得到。」赖升平皱起眉头。 到达善导寺捷运站的入口前,小瀚将赖升平的手放开,学校已近在咫尺,他必须和赖升平保持一段安全距离。他想要在此和赖升平道别,却又深感愧疚。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了。怕被同学看到对吧?」赖升平耸耸肩,正要离去时,他灵机一动,唤住小瀚:「来玩个游戏好了,叫做找考场游戏。阿富当鬼,你把准考证给我,我来找你的座位。那如果我们被阿富抓到,那就算我输了,我给你狼吻一百下做补偿。如果没有被阿富抓到,那就是我赢了,那在你考完以后我会给你一点小惊喜,觉得怎样?」 小瀚仍有些迟疑,不过整场赌注对他而言并没有任何损失。赖升平再补充道:「然后,我在你前面把风,到转角的地方,我先调查有没有鬼。」 于是,小瀚允诺了赖升平的游戏。 赖升平走在前头,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他将他的行囊负在小瀚肩上。走在前头并四处瞻望。从中央川堂走过,他觉得光是校门口与建国中学的红楼相较之下,成功高中便略逊一截。 他拿着小瀚的准考证,在川堂的告示板上寻找小瀚考场的位置,位于四楼。小瀚在后方看着,沿途他与赖升平完全没有比肩而行。 赖升平来到楼梯口,他贼头贼脑地向楼上望去,确定没有鬼,他挥手示意小瀚跟上。来到二楼,赖升平左右张望,走廊上空无一人,有些死寂。他再向小瀚打了个暗示。 三楼有几位考生迎面而来,赖升平先确定鬼不在那些人里头,没有加以理会。他疾走如蛇,来到了四楼,仍旧没有鬼的踪迹,遂放声说道:「我赢了!」 小瀚拖着赖升平的行囊,加上自己好几本复习参考将背包撑得鼓胀,他此刻才相信自己先前多虑。他在三楼楼梯间稍做喘息,从忠孝西路来到学校,他额间已汗流如注。不过一个月完全没有运动,体力出乎意料地不支。 赖升平在四楼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小瀚,他扬起胜利的嘴角。小瀚抬起头,窃笑着赖升平的天真。「那个人」从赖升平身后走了过来。 看到他,小瀚心头一震。在「那个人」的身后,一位女孩搂住他的手臂,她的脸相当圆润,骨架也格外纤长。她的鼻子微微蹋陷,但五官却又带着女子的娇柔之气。 赖升平和「那个人」同时伫立在小瀚的眼前,小瀚觉得他的心脏正在持续地抽动,越来越仓卒,彷佛要榨得枯竭。他不知道此刻是否与他相认。 他只记得最后似乎与他和解了,然而此刻的他却感受不到一丁点的和解氛围,取而代之的是惶恐与焦躁。他注视着「那个人」的轮廓,他的瞳仁是那么地晶亮,他与她看起来是那么地幸福。他想将他唤住,他的声音却全滚进了他的肚腹。 「你很慢耶。早跟你说遇不到的吧!」 小瀚缓缓地走上阶梯,他凝视着他,一时之间完全哑然,他缓缓伸起他的左手,期盼他能察觉。「那个人」与小瀚四目交会,他的眼神益愈闪烁,遂反射性地将视线移开,握紧了女友的手,一步步走下了阶梯。信步而来,而又走过。你的双眸,一如红莲的绽落。 闇夜魑魅似地降临。 小瀚俯卧在床已经一个小时了,他不时告诫自己应该要赶紧入眠。他坐起身子,觉得脑袋昏沉。稍微按摩自己的肩膀,再趴了下来,手抵住自己的胸口,才发觉心脏正猛烈地宣示他的紧张。 难以入眠,他再度起身,检查他翌日,或说今日,应考该携带的文具、手表是否完备。他拿起物理重点整理,试图藉物理来增进自己的睡意。直到他发现时钟已经超过两点,他再度尝试入眠。 他觉得浑身疲惫,像泄了气的球,却纳闷为何始终无法入眠。蓦然,他闭眼惊见那个人的光影,朝着他浮掠而来。小瀚想伸手将他抱住,转瞬间他又消灭了踪迹。 留下他一地的愕然,他睁开双眼,才发现他堆砌已久的冀盼,都已然风化。 当小瀚再度有意识时,他没有任何入眠的印象。但从时钟指针显示,他确实熬过了这个夜晚。他赶紧梳洗,并喝了杯咖啡藉以提振精神,意识仍稍有些模糊。江妈妈片刻也不敢懈怠,她备妥了烧饼油条作为小瀚的早餐,并且在小瀚的背包里塞置面包和卫生纸。小瀚出门之前,江妈妈想唤醒江爸爸送小瀚到考场一程,小瀚拒绝了。 他走出家门,赖升平应约已备妥机车,停在小瀚家的巷口。赖升平发觉小瀚有些槁木死灰,没有多说些什么。小瀚上车以后,他紧紧地抱住赖升平,然后闭上眼睛。他着实希望赖升平此趟能载他到另一个不知名的国度。 「没事吧?」赖升平觉得小瀚有些不对劲,在红灯时稍作询问。 「失眠了。」小瀚有气无力地说。 抵达学校以后,赖升平依约在一楼的石椅旁等待,他拿出随身听,并拣了彭蒙惠英语杂志,在树荫下静静翻阅。小瀚则独自上了楼,他来到考场,位置在第二排,相当前面的位置。 他发现班上好多人都在这间教室应考,他们正神色凝重地临阵磨枪。小瀚没有见到「那个人」,倒是看到远在教室中央的阿富,正趴在桌上休息。于是小瀚也趴了下来,盼能在考试之前稍微提振一些精神。 考前二十分钟,监考老师要求全班学生将背包置于教室外侧,小瀚稍稍回复一点精神。他走出教室外,阿富与他相距不远,倚着墙翻阅课本。但此刻小瀚没有任何心情与他合解,只能赶紧在考前记忆书本上的重点。 当铃声响起时,他知道他无可避免地要面对这一刻。物理考科,他拿起笔赶紧仓卒地计算,写了几道题目,觉得指定考科的考题比历年联考题都要来得活用。然而他意识有些模糊,几题写下来便感到有些头晕目眩,连续猜了好几题。写到第二大题,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否眼花撩乱,怎么两大题都叫做单一选择题? 他应答得战战兢兢,并不顺利。边写着边暗忖,毁了,都毁了。 赖升平在树荫下有些无精打采,他尝试听懂彭蒙惠英语课文朗读cd,藉以印证他这个月的训练有了成果。日正当中,他才想起该给小瀚买些午餐。于是便走出了校门。 中午时刻,小瀚吃着赖升平购买的中餐,表示他整个上午的考试很不理想。一半的题目他写得没有把握。赖升平只是柔声安慰,用餐完毕,小瀚希望能回教室,赖升平意欲送小瀚上去一程,小瀚婉拒了。 「阿富跟我在同一间教室考。」小瀚说。 赖升平向小瀚借准考证确认考试结束时间,小瀚希望考完以后能到冲刺班的教室准备明天的科目。赖升平有些倦了,他想先行离去。 他与小瀚道别以后,又想起些该做的事,他鬼祟地上了楼梯,并且在小瀚的考场外观察。他看到小瀚在桌上小憩片刻,而阿富在教室的中央和其它同学谈笑风生。 下午的考科钟声响起,赖升平无所事事,在校园的各个角落游晃着。他四处张望着学校的结构,生物实验室、物理实验室,似乎都有了些年纪。走着想起和小瀚的许多回忆,他才发现他与小瀚恰好认识两个月多。 他来到三楼的计算机教室前,觉得这儿恰好阴凉。他倚上了围墙,向下眺望,一楼满是陪考的亲朋好友。 在该考科即将结束时,赖升平回到小瀚考场的走廊上,埋伏在楼梯口。等了好些阵子,陆续看到许多考生拎着背包下楼,这些考生没有报考最后一个时段的生物。不出所料,阿富没有报考生物,他正往这方向走来。 赖升平枕戈待旦地站在楼梯口,当阿富撞见赖升平时,突然受到惊吓,他以为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他。随即他试着移开自己的视线,径自下了楼梯。 「阿富,我叫你。」赖升平追了上去。 「有何贵干?」阿富停下脚步。转向赖升平,他猛一瞥见,觉得赖升平真是气宇轩昂。如果不是他看起来那么自命不凡,或许还有可能对他怦然心动。然而他旋即想起一个月前赖升平的出言不逊,因此绷紧着脸。 「你还好吧?」 「好,当然好。」阿富的口气讽刺赖升平当日的话。「男朋友跟人跑了,这个世界真美好。」 赖升平不以为意,他明白和阿富说话,得纡尊降贵些,于是说道:「我来找你的目的,不是希望你原谅我,我只是希望你原谅小瀚。」 阿富有些喜出望外,赖升平和颜悦色得不似以往。他原先已有打算在联考过后向小瀚和解,然而他认为,赖升平是当初造成他感情分裂的始作俑者,他应该再挫挫赖升平的锐气。 「我本来有打算原谅他的,可是你帮他求情,那我要再考虑考虑。」 「对我很有意见?」赖升平觉得自己的热忱被浇了冷水,心底不甚平衡,他尝试不让自己看起来太过高傲,「那你要我怎么做,你才会原谅他?」 「离开他。」阿富随口开了个条件。 赖升平松了一口气,他不疾不徐地点头,并向阿富道谢。阿富咋舌,他原先只想让赖升平没有台阶,这下他自责他间接成为促使他们感情分裂的元凶。 阿富觉得第二天的考科,少了物理化学的羁绊,应答起来轻松得多。最后一科考科,数学甲,难度稍较数学乙高了些。然而阿富作答起来轻松愉快,他这个月耗了大半时间,为他拿手的数学做最后冲刺,他打算到时候的志愿,填写数学加重计分的科系,这是他的赌注。万全的准备让他临危不乱,自信满满地,他相信这张考卷拿下八十分实非困难。 距离考试时间结束还有四十分钟,阿富已经将答案卡检查两遍。他想离开考场,然而还没有任何一个考生缴卷。他索然无味地趴下,有些后悔不该写得那么匆忙,于是暗暗扫射着教室各个角落,发现最左排前端有位男孩,长得真是眉清目秀,好像他的前男友。 然后他继续扫射,他觉得观察这些考生振笔疾书的样子实在有趣。他的视线停留在小瀚身上。小瀚正焦头烂额地解着仅存的两道题目,这两题他全然没有头绪。 阿富想起小瀚今日落寞寡欢地坐在位置上进行午餐,他的精神稍稍较昨天为佳,但仍显得有些心力俱疲。阿富不知道是否自己带给他太大的压力,原先打算中午时找他说句话,却又因心猿意马而打消了念头。 昨日小瀚其实很早便就寝,挟着首日考试的疲惫,他总算没有失眠。早上赖升平将他送往考场以后,并没有留在校内。小瀚不知道赖升平打着什么主意,赖升平今日不能送他回程,他只觉得他彷佛稍纵即逝。 小瀚的中餐显得有些孤寂,他和一位不甚熟识的朋友,到校外购买午餐。然而各家店均高朋满座,他不想耗费时间在午餐的等候,便直接到7-eleven拣了国民便当,搭配着他行囊中的面包消除饥饿。 陆续有考生缴了答案卡,小瀚再也没有能耐与这两题继续搏斗,他随意填了些数字,交给命运来决定,便起身准备离开,并且告诉自己,最难熬的两日,终于在狼狈的两题中结束。 阿富见着小瀚起身,他先观察小瀚的去向,待小瀚拿起背包时,阿富赶紧缴了卷,走出教室。小瀚一向不爱往人多的地方走,因此他选择侧门旁的楼梯,阿富追了上去。 「江承瀚。」阿富在小瀚的身后叫住他。 小瀚他听见睽违已久的,阿富的嗓音,他转过头来看,阿富向他招手。小瀚满脸错愕,冲上了阶梯,他难以置信,阿富低声向他道歉,小瀚难得的微笑绽得像雨后的晴空。 「上礼拜我和我妈去拜拜,那个时候我就有想过要跟你道歉了。我觉得我太任性啦。」阿富攫紧他的背包,「我们到秘密基地吧!」 小瀚整个月没有和阿富说过话,起初他开起口来,觉得有些尴尬,他有些戒慎恐惧。然而随着他们一步步走向秘密基地,小瀚越是觉得熟悉,他们曾经在这块桃花源恣意地放逐着不为人知的隐私。 「其实我毕业典礼那天就想跟你说,我们能不能和解。」小瀚觉得这真是迟来的祝福,若他们能早些和解,也不至于这几天如此胆战心惊。 「没办法啰,谁叫那些老师讲话那么无聊,我当然先落跑。」 小瀚在毕业典礼时看过阿富一眼,如今阿富的头发已经长过了眉睫。从前高中时代发禁,他还没看过头发这么飘逸的阿富。 原来他们都已不再是高中生,他们即将迈向下一段旅程,小瀚不禁感到幸福起来。 阿富端详着小瀚,则觉得小瀚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他试探性地,想知道小瀚是否知道赖升平的去向:「你不是和赖升平很幸福吗?怎么看你好像很累,跟他吵架啰?」 「跟他没有关系,是想到一些以前高中的事。」 「『那个人』哦?」阿富唯一能联想到小瀚闷闷不乐的起源,是自从他与「那个人」形同陌路以后。 小瀚点点头,只是叹了口气。 「之前在学校,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他要突然不理我。我没有向他告白,我也没有对他做什么事,我就只是喜欢他,只是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就连他打一通电话来,我也可以高兴很久。」夏日的熏风吹拂着小瀚的发梢,秘密基地的环境于他而言再熟悉不过,日前的记忆猝不及防地全给撬开。「我好几次在这里跟你说,我希望能和他不要再尴尬下去。我每天烦恼着我要如何面对他,要如何忘记他,可是,就算我和他讲明白了,说我喜欢他,希望他不要让我伤心,那又代表什么意义?」 阿富始终不敢脱口,他已然将小瀚喜欢他的事公诸于世。 「在毕业典礼那天,他过来跟我要签名,当我签完名以后,我还没来得及向他问候,他就走了。我突然觉得和好不和好都不是重要的问题,因为对他来说,那一点影响也没有。他在意我的签名,胜过于在意我的人。我难过的是,为什么我要这么难过。」 「其实,他之前有跟我讲过,他已经知道你喜欢他的事。」 「他什么时候跟你讲的?」小瀚狐疑起来。 「呃,我忘了耶。」阿富语焉不详,试图隐藏在他们分开的那段日子,他的挟怨报复。「他是说,他觉得你看他的眼神有点怪怪的。后来班上有人跟他说你好像喜欢他,他觉得有点不能接受吧,所以他才会跟你保持一段距离。你那个时候不是跟我说你怕他知道你喜欢他的事吗?我想你因为害怕,所以换成你也和他保持距离,你们的距离越来越大,你更害怕,跑得更远,咻,就像行星被切掉了引力,沿着切线跑到无穷远了。」 小瀚摇了摇头,他再度触及他心底最不愿公开的一隅:「我不是因为害怕他知道我喜欢他,我只是不希望因为我喜欢他而造成他的困扰。」 阿富对小瀚感到万分愧疚。 他想起他告诉「那个人」此事之日,「那个人」原先沉默不语,后来他竟抱着头说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他说他从来不知道当被同性爱上了以后,该如何面对,除了逃避,他没有任何主意。 「其实哦,我有个想法你可以参考看看,我之前想的。」阿富试图说些令小瀚重拾笑容的想法,「我在想,说不定他们也不是真的讨厌同性恋,反而是他们可能对同性也有,有那么一点点感觉。可是他们都知道如果允许了这个感觉的存在,他们就会变得 跟我们一样惨。所以啰,他们害怕那样的自己,于是把这种情绪转嫁成害怕同性恋,我觉得还蛮有可能的。」 小瀚不愿再谈及他了,他知道大学以后,藉由时间的冲刷,届时那些感觉都将不复存在。 于是小瀚将话题带往阿富的家人。阿富表示,他的母亲已经达成共识,未来若他带男友入门,他的母亲会将他当成自己的干儿子看待。而阿富的弟弟,阿强,自从阿富试图和颜悦色地与他对谈,他们之间便很少再有冲突了。目前仅存的症结,在于他的父亲不愿意和他朝夕相处,不过阿富意欲趁这几天和他的父亲沟通,他的母亲和弟弟都与他站在同一阵线。 「那……你的男朋友呢?」小瀚支支吾吾地问。 「他啊,不用提了,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吧。他大概是不想见我了,我打电话、寄e-mail ,他都没有回。后来拜拜完,我跟佛祖求说希望他原谅我,我传简讯,还是没有回,我也没办法。」 小瀚看着阿富的眼神,没有什么责难的意味。阿富再补充一句:「我懒得恨他了。」 连续多日的肉体囚锢,阿富觉得他的筋骨都要生锈了,远眺而去,恰好有两人在球场练排球。他邀约小瀚和他一同参与,小瀚爽快地答应了。 「老实说,我很羡慕你和赖升平。」阿富下楼时,缓缓地说。 「怎么说?」 「他昨天来求我原谅你,他说他不希望你看起来那么难过。」 小瀚觉得太过荒诞不经,赖升平从头到尾一句道歉也没对他说过,怎地突如其来能够低声下气地向阿富求情,这向来不似他的行事作风。 阿富补充道:「他是一个怪人。怪到他这人说话直接,表达感情却拐弯抹角。」 他们越过了花圃,走向操场。时至盛夏,黄昏的阳光正巧温煦,他们从树荫走过,家长与子女的人伦天堂,以及三五成群的考生计划着何去何从。小瀚自牢里解放,太久没有感受这么和乐的气氛。他尤其欣慰的是,赖升平千真万确在意他的。 「那么,我们今晚还要一起去唱歌吗?虽然少了你男朋友。不过我call 赖升平,他应该可以赶来。」 「你知道他去哪儿吗?」 「不知道。」 阿富此刻才真的能够确定赖升平百分之百的难以捉摸,他连离开小瀚的理由也没有交代清楚。说道:「赖升平跟我说,他会蒸发。」 「什么意思?」 「不知道,他就说蒸发而已,我猜他要跟你玩躲猫猫。」 阿富挥起手,向排球场上的三位同学要求报队。他们爽快地答应,小瀚还没来得及思考赖升平的谜语,他便放下背包,站上了球场。小瀚与阿富同一队。 敌方先发球,球速缓慢,阿富压低身子,双手并拢,球稳稳地送给了小瀚。小瀚阔别球场已有时日,他试图放低重心,当球降落在他的指尖时,手指轻推,球便微微旋转地腾空。 阿富校正自己的位置,他蓄劲于双腿,用力飞跃,他跃升的速度将他的发际拨弄得极其洒脱,他弓起的手臂凝聚起力量,电光石火间一记扣杀,转瞬间小瀚几乎要以为他学会了飞。 小瀚明白,他将用尽这一生的时间,来回味他在成功高中的最后一幕。 第二十章 赖升平信守承诺地蒸发了。 如同一个月前,突如其来的杳无音讯,赖升平从此失去了踪迹。小瀚放下手机,他知道不需要再尝试了。 指定考科结束已经一个星期,几天下来他闲得发慌。从前念书时,不断地渴望着不必念书的生活,然而当书本从生命抽离以后,却又矛盾地感到无所适从。于是他拿出他的日记本,打开以后,见着赖升平送他的「追分成功」作为书签,他回想起在冲刺班,与赖升平度过那些短暂的欢愉。 他细细咀嚼从前写给赖升平的诗句,其个中滋味他反复低回。从前的自己,他感到有些陌生。在那些诗句的想象里,赖升平从来都是一个才华洋溢的少年,他彬彬有礼,他气宇轩昂。 读着这些诗句,他才想起他诗的稿酬尚未向老师领取。 于是他以手机联络国文老师。两人在电话里,惯例性地先寒暄了一番,小瀚表示,他指定考科表现得不如预期,总是有些遗憾。老师则开始准备进行高三学生的暑期辅导,这学期她接任导师。 「老师,那妳想要吃什么?」小瀚想起了他的承诺,他想回报老师的知遇之恩。 「请客哦,老师跟你闹着玩的。」即使玩笑,老师的声音听来依旧婉约。 「我说真的,这顿我请。」 「那就由你吧,我都可以。」 小瀚反复思量着价位适切且离学校最近的餐厅,他想起他国中同学会举办的地点。 「老师,你知道在公园路对面,青岛西路那里,有一间庞德罗莎吗?」老师嗯声答道,小瀚接续说:「那我们就约那儿好了,离学校很近,时间就看老师方便,我都可以。」 「我礼拜三的暑期辅导刚好上课到中午,不如我们约下礼拜三中午在那儿门口见面如何?」 小瀚高兴地答应了,他正觉得近来无所事事,他想再去重庆南路的书店游走。 「那么,到时候你写作上又有什么问题,趁这个机会我们可以来交流交流。」 和老师道别以后,小瀚走出房间,打开电视。白天的节目他完全没有概念,向来白天他总是庸庸碌碌地通车上下学,偏偏现在父母都已经出门上班,他才真正体验到,寂寞可以杀死一只猫。 于是他回想起他前几天和阿富通了一次电话。他主动联络阿富,他说他现在心情很好。他的父亲虽然希望他终有一日能转变性向,倒也不刻意干涉他的感情生活。 阿富这几天试图联络几位久未谋面的网友,恰好物色到喜欢的对象。他打算重振旗鼓,在暑假拓展自己的人际。他邀约小瀚共襄盛举,小瀚婉拒了。他仍然对网络交友感到有些恐惧。 「我不保证我们和好以后,能像以前那么好哦?尤其是我们以后没有朝夕相处的机会了。」阿富这么对他说。 他当然明白。曾经破碎的友谊,即使拾回了,仍旧有些裂痕。小瀚想,也许大学以后再联络阿富,届时他或许又有一段丰富的经历可以分享。那么,赖升平蒸发以后,有否可能凝回人间? 小瀚回到房间,换了套体面的衣服。对着镜里的自己端详起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发也已经有些蓬松。趁着闲暇,应当去染个发,他想。 走出家门以后,阳光有些刺眼,他沿着阴影,通过迂回的小巷,巷边的柏油路,已然钻出许多小草。他凭着记忆,来到那昂然矗立的黑色大门,他的记忆撩拨着昨日,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这儿,门口的警卫始终如一。 「警卫伯伯你好,请问一下我可以到b栋七楼找我的同学吗?」 「那间哦,大的小的都出国了啦!」警卫以台语答道,他的声音苍老依旧,他拿出纸笔以及表格,对小瀚说道:「弟弟你有啥米代志?要不要留个话还有资料,等他们回来,我再联络你。」 小瀚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出国,怪不得音讯全无。他点了点头,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联络电话。填写服务单位时,他迟疑了片晌,才写下成功高中,指定考科成绩尚未揭晓。 「你读成功高中哦?」当警卫接过以后,他马上便注意到小瀚的学校。小瀚点了点头。「不错啊,很会念书。」 警卫想起赖升平托付给他的礼物,他从一旁的置物架上拿起一盒包装,那包装纸蓝得十分晶亮,马上吸引住小瀚的注意。小瀚接过手,警卫说:「赖家那个公子,说要给你的。」 小瀚讶然答谢,他转身走到路旁并列的机车坐了上去,并且打开赖升平的礼物。他感到受宠若惊,原来赖升平的蒸发,不全然了无痕迹。 盒子里厚厚一大迭全是赖升平的照片,大约从他国中时代开始,陆陆续续他身后的风景,不停的交迭,包括他的房间布景。 然而他的面容依旧洒脱,洒脱到小瀚几乎要忘记他的桀骜,虽然他的桀骜里隐约夹杂温柔的宽容。 韶光荏然,赖升平在照片里逐渐挺拔,他的轮廓益愈深遂,小瀚终觉得这些照片给他同一种悸动,他说不上来,彷佛赖升平欲语无言。直到他翻到后面几张照片以后,他才发现这些照片全然都是赖升平的独照。 于是他回想起他与赖升平交游的这段日子,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谈及什么知心朋友。他特立独行,他倜傥风流,他的功勋显赫如史诗,但在他的心底究竟想要挣些什么? 赖升平曾说,他是独子。他的母亲从来就不见踪影,而他与父亲有六年未曾会面,这些照片是他六年来岁月的轨迹。六年,他是如何压抑他心底的孤寂,或者他从不感到孤寂? 他相信赖升平是有感情的,他只是从未明了赖升平如何表达他的感情。 其中一张照片,在他的身旁有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看起来有些沧桑,但他的五官同样俊朗,仅脸上有些暗沉,他的穿著则绽着贵气,身旁一只巨大的皮箱。他较身旁的赖升平稍微高了些,他搭着赖升平的肩,在他们家门前,面对着这座巍峨大门。小 瀚猜想,这势必是他的父亲。 小瀚回到了警卫室前,仔细比对,确实是从这个角度取景,那时的赖升平和他父亲就站在大门前。警卫看见小瀚,靠了过来。小瀚向他询问:「请问这张照片是你帮他们拍的吗?」 「没错,」警卫点了点头,「好久没有看过他老爸,他的脸变了可真多。」 「什么时候拍的?」 「六月初吧,啊!没错,大概就五月底,六月初那个时候。伊老爸要去坐飞机,临走前拍的。」 小瀚直觉赖升平的不告而别绝对与他的父亲有关系,继续问道:「请问你知道为什么他爸爸会突然回来台湾吗?」 警卫沉思了好久,他努力回想当时他们父子与他说过些什么,但记忆有些片段模模糊糊,他说道:「听说要他去国外念书,那个时候跟他抬杠,他说他们五月底的时候去外国办入学,我嘛不太清楚。」 「美国叨位?」小瀚试着用台语向他询问,他不甚谙台语。 「好像没讲。这次回来台湾,去学校办休学。」 所有脉络全都在小瀚的脑海里串成直线,所有赖升平这个月以来不寻常的举动,包括他没有参加学校的期末考的真正原因,他向来避讳提及,此刻小瀚终于了然于心。 他再仔细看了那张相片,剎那之间,他觉得虽然这是一张双人合照,他却觉得赖升平的面容比任何一张相片都要显得孤寂。 他是否怨怼他母亲的不告而别?他是否苛责父亲的无能为力? 「他们家哦,说出国就出国啦。我儿子若有这个命哦,我嘛送伊去外国读书。台湾哦,教改直直改,伊老爸也在嫌。」警卫伯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小瀚只是直点头,没有多加思索。 他踏上回家的路途中,他反复地端详每张照片里赖升平的神情,对赖升平的倾慕之心,转成为无限度的同情。也是个孤寂的人,小瀚伫立着想。 他打开盒子,在盒子侧缘发现黏贴着一张红色收据:「程铭补习班专用收据,冲刺班:座位a3之1,日期:五月十日,经手人:萱」。他小心翼翼地将收据撕下,他确定这是萱萱的字迹。 他发现收据背面有写字,他翻过面,赖升平斗大的笔迹:「你要的,我已经给你。」 他见过的!字迹曲斜得毫无条理,紊乱得狂浪不羁,这是他熟悉已久的赖升平。短短八个字,却尽在不言中。 小瀚微笑不语,此刻他终于明白,赖升平从来都不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他承认他不懂爱,他赧于言语表达。于是选择以行动来实现他的想法。 赖升平和他一样,拥有着满怀的爱,然而他的童年苍白得乏善可陈,他无从倾诉。因着习惯不倾诉,他显得孤芳自赏,但潜藏在他心底,却从来没有遗弃他愿意奉献的恻隐之心。 这一瞬间,小瀚感受到无法言喻的力量。他不再后悔也不再怨怼这个世界。赖升平是如此离奇的一个人,离奇得要他更加伤痛,更加喜悦,更加深刻地体验生命的善与美。 他觉得全身烘暖,像突如其来的拥抱。仰头一看,已日正当中。 温热里他回想起陪他一路走来的朋友,甚至是离他远去的朋友。他总是挂念着所失去的,而忘却了因着失去而得到的。离去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祝福,因他在祝福里学会了原谅,于是他便不再畏惧。他从未感到阳光如此清新,像蜕去了满身的痂。 小瀚骑着他母亲的机车,在板桥巷底一带穿梭,无拘无束地令他快活。昨日和朋友从板桥监理站出来,一试即成。驾照路考加考七秒平衡,技巧生疏的小瀚在应考途中右脚不慎落地,而考官没有发现,出其不意地得到了驾照,心里庆幸不已。事实上,他现在上路仍旧万分忐忑。 今日,小瀚与国文老师相约台北市。早上十点整,小瀚将车骑回家门前停放。他准备好皮夹、公交车卡,而公交车卡的金额,已经所剩无几。他想了想,再带了国文老师送给他那本《诗的剖析》,他趁这几天将这本书精读,想询问老师许多关于创作的想法。 他来到公车站牌前,等候公交车的到来。 三年以来,不舍昼夜通车上学,每日耗上两个小时。他曾因着错过公交车而自责不已,因着车内拥塞而筋疲力竭,他诅咒过好几次通车的生活。如今他拥有驾照了,未来搭乘公交车的机会亦将微乎其微。他竟感伤公交车即将走入他的历史。 在冲刺班的日子,赖升平每日陪伴他搭上公交车。每次等待公交车的到来,赖升平总不多话,仅存微微体温的流动。 公交车朝着他们直驱而来,赖升平便捥起小瀚的手。小瀚起初惴惴不安,也终于渐渐喜欢起他的温度。 小瀚上了公交车,他提醒自己,赖升平已然离去。 他选择倒数第二排,右边靠窗的位置,那个位置最像角落。他喜欢偎在角落,或者偎在赖升平的肩膀。然后当他兴致一来,便从角落窥伺车上乘客的一举一动,或者沿路行人的风情万种,他觉得,每个生命似乎都有着自己的故事。 时近暑期正午,车上没有太多乘客,冷气让他微微发颤,他起身将冷气调离方向。他看见左前方座位那对情侣,女孩正轻啮着男孩的手指,小瀚便悄悄地绽开微笑。情侣,不就应该是这么甜蜜吗? 公交车经过新埔捷运站,乘客陆续下车,车上剩下寥寥几个老人坐在前方博爱座,小瀚向窗外望去,新埔捷运站外,那些接送的车令他熟悉。 赖升平正在新埔捷运站前,好整以暇地捉住他的手,怎么会没时间?时间多得很,他轻描淡写地说,要他上车而他却半推半就。上车以后,他也拥着赖升平,他们的胸膛交迭,赖升平的背脊承载他的剧烈心跳,彷佛赖升平真的属于他。 那时他也才明白,赖升平是这么有思想的一个人。 继续朝着江子翠前进,空旷的车厢让小瀚觉得有些落寞,他身旁的位置空无一人,他将手放置在隔壁的位置,赖升平轻轻抚恤着他,对他说,我知道你要我,为什么不敢面对? 他随即睁开眼睛,提醒自己,赖升平已然离去。 试图忘却赖升平,他拿出《诗的剖析》,品尝书页中森然罗列的技法精髓,他发现每次的解读,随着自己心境的转折,心底的共鸣亦不同强弱。 拿起书页中老师送给他的小卡片,卡片上的诗句,一丝暖流缓缓自心底浮升,他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喃喃朗诵:「即使结局尚未明朗/演出已经是必然/即使幕落幕起/承瀚仍然可以把主秀唱完。」 在华江桥上,公交车开始摇晃起来。由于桥上车辆并不多,因此时速较快些。小瀚倚上椅背,赖升平正打着瞌睡,他们的发开始交织,那是他第一次听见赖升平的声音,拥有男孩子的温文,以及浑圆。 他才发现他根本欺骗不了自己,在赖升平离去的这几日,他不可抑制地想要见到赖升平。他想向他答谢,想向他道别,但他怎能飘忽得不落痕迹! 于是他告诉自己,在下车以前,他要彻底地低回,从此将他封锁在记忆的角落。 下了华江桥后,公交车来到龙山寺,接着往前左弯,朝西门捷运站逼近,西门站附近向来人潮汹涌。 他们游走在西门町的街头,他穿着制服,赖升平衣着光鲜地向一向最不爱迟到的小瀚调侃,恭喜你迟到了。阿富与赖升平仍在相互寒暄,阿富和男朋友互相买给对方一条订情项链,像场未竟的梦。 倘若现实永远伫留在那日的欢愉,那么记忆恐怕又要乏味了些吧。他想。 接着来到博爱路,再度转弯以后抵达重庆南路,大部份的乘客都在此站下车。 人行道上有位男孩的身形与轮廓和他极其相似。小瀚瞧着他的背影,这位男孩身着黑色衬衫搭配黑色的垮裤。小瀚越看越入神,在毕业典礼那日,小瀚也这么目送他的渐行渐远,他却捉不住他。 那男孩别过头,与小瀚交会了眼神,那一瞬间,思念不可抑制地泛滥出记忆的潮——那是赖升平,千真万确是赖升平,他能够向他挥手道别的啊。 小瀚坐回自己位上,傻傻笑起自己的憧憬,公交车转向襄阳路。 二二八和平公园近在咫尺,他要下车了。于是拿出他的公交车卡,手扶着公交车的握杆。 在襄阳路与馆前路前,那熙熙攘攘的三叉路口,赖升平毫无顾忌地就抱住了他,他感受得到,自己的血液正疯狂地在体内恣意奔腾,那一瞬间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我不爱你,他说。托起小瀚的下巴,直接吻了上去。 他相信,赖升平此刻必然也在遥远的时空,喜悦而泣。 转向公园路的台大医院捷运站时,小瀚刷过公交车卡,公交车内已然空旷。 距离正午还有半个小时,骄阳如炙,人行道上寥寥几位行人等待着,一旁新公园里的碧绿,在阳光底下溢着微醺的芳香。 公交车沿着公园路扬长而去,朝着北一女中前进,小瀚望向那班公交车,直到它从视线消失。 而他明了,这班公交车离去以后,下一班终会来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