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伦迷情》 第一章 一晃眼,旱热的七月终于来临。 幼发拉底河的几道支流已然干涸,裸露的河床纵横于眼线之下,刹是突兀。 男子站于山岳台眺望连绵的城关,旖想的时刻——内侍官便不失时机地提醒自己: 到了该甄选新妃的季节了。 巴比伦王妃赛美拉丝,下葬不过数日,尸骨未寒。 尼布甲尼撒轻笑,心道自己的臣下还真是殷勤备至。 入冬之后,便是男人三十五岁的生辰了——可到这个年纪,他并不像其他小亚诸国的君主一般,后宫充盈、美女无数。连年的战事使他鲜有时暇亲近女子。继位十来年,除了撒美拉丝,他仅有七个侧室,都是迦勒底权贵的女儿。她们替自己添过几个公主,却不得男孩。三十岁,有个侧妃曾为自己诞过一个皇子,只可惜当时正在西奈同埃及交战中,没来得及赶回王都,那孩子便夭折了。 皇室之中,子息单薄……的确不是个吉祥的征兆呢。 关于子嗣的问题,并不想操之过急,不过看样子是到了应该慎重考虑的时候了。 “陛下,今天是民间的坐庙日呢……可以的话——” “这种事不用你操心。”男人“哼”了一声,因为侍官的唠叨而有点心烦,这般又教他想起不日前,朝臣们提及的是否与米底再次联姻的事宜。 “再问米底王要一个女儿来,巩固我国同其的盟友关系!” “米底开始没落了啊——还不如同西面的吕底亚结盟,向他们求婚吧——” 众臣议论纷纷的当时,未置一辞。 在位十几年,自己最清楚不过:北方的米底从那波帕拉萨尔王时代便是新巴比伦重要的盟国,只是近年来关系越来越淡薄,赛美拉丝死后,这种状况会变得愈加严重……就算现在的米底国势大不如前,但在扎格罗斯及波斯地区,它强国的地位仍是不容小觑! 只不过,又要联姻麽?为了国家的利益再娶一个如赛美拉丝那般的人偶妻子……真是有点无奈呢。 “明年,待过了丧期……派人去米底游说吧。”尼布甲尼撒这麽说,兴味索然。 回魂时,一道高墙竖在面前。不自觉地便走到了宫室尽头的朝圣者之家——那犹太贵胄们的软禁之地。 “伯提沙撒”也在这里…… 见识了房廷的过人之处,原本对他的印象也大为改观——只是那夜之后,因为琐事缠身,再无温存了呢…… 一想到这里,心情忽然雀跃起来。 摒去了臣下,畅行无阻地一路行至内廷,目光随意搜索了一下,便立刻捕捉到那渴望的身影。 正坐在几前同基大利贡献的犹太少年们攀谈着什麽,出神的姿态,浑然不觉自己已经靠近了呢。 见状,男人的面孔上笑容浮现。 “房……不,是伯提沙撒——你真的好厉害,什麽都知道呢!” 但以理一脸钦佩地盯着房廷的面孔,看得他不觉面上臊热起来—— 窥得既定历史的自己,只是照本宣科地叙述……却受到少年的激赏,愧不敢当。 更何况自己的贸然僭越,已经使得那本应由少年担当的职责却被自己阴差阳错地替代……真担心,会不会因此改变历史呢? 房廷心如乱麻,可身边的但以理仍是一副天真烂漫,浑然不觉的模样。 “嗯,还有……听说巴比伦王要建他梦里的那尊巨像,这是真的麽?”三友之中的亚撒利雅这般问道。 房廷心一揪,颔首道:“是……” 抬头看了看四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人,胸中的歉疚涌动。 要他怎麽告诉他们——那座金像建成之时,便是他们被投进火窟的日子? 《圣经》上记载三友因不肯膜拜尼布甲尼撒所塑偶像,被处此厉刑——后来耶和华派谴天使在火中护佑他们,才使其逃离劫难…… 只是……这个世界哪有什麽天帝神祗?若是这些少年真被那狂王惩处,谁能来保护他们? 答案不得而知,不过房廷暗下决心——那一天真来临的话,自己一定要竭尽全力,阻止一切的发生—— 苏锡的惨叫,西底家的哀嚎,撒拉的恸哭…… 耶路撒冷的悲剧,真的不想再看一次了。 思绪缥缈的时刻,蓦地肩上一沉——发现诸少年们吃惊的模样,房廷回身一看,心脏随即往下一坠! 又是他——那总是搅乱自己心绪的男人,阴魂不散地再次出现! “在说什麽?” 捉起了房廷的一只胳膊,男人从上审视他惊骇的神色……那张让自己有点动心的面孔,还是一如往常地生动呢。 “你们……退下吧。”男人这般道。 眼见少年们离开时,用忌惮又好奇的目光瞄向自己,房廷心中一阵发毛,挣动得更大力了。 “这几天……有想我吗?” 妄顾他的挣扎,径直将锁其进怀中,尼布甲尼撒微启薄唇,将他所热衷的那柔软耳垂轻含……怀里的人立刻打了个激灵,浑身僵硬。 那夜同男子肉体纠葛的惨淡回忆,一点一滴渗进了脑海中……悖德的交欢、羞耻的行径——恁自己如何努力都挥之不去的梦魇! “不……请、住手……陛下!” 正色阻挠却被忽视,闪避的空挡里男子不依不挠地把脸追逐过来,亲吻如炽铁般火辣辣地烙在脸庞——总算忍耐不住,房廷羞耻地扬起手臂,却被尼布甲尼撒轻易扼住手腕。 “你还敢打我第二次麽,‘伯提沙撒’?” 故意将房廷的更名念地沉重,如料想般看到他浑身一震,男人满意地卷起微笑——自己的恫吓已然得逞。 永世效忠,为其臣仆,不得背叛,不得忤逆…… 当时的誓言历历在耳,房廷一想它,背脊上愈合的伤处仿佛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残酷又任性的王,为何对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如此青睐?若是一时兴起的游戏——他何时才能放过自己呢? 手掌越勒越紧,好像非得将其扼断才肯罢休,男人故意不放松手上的力道,眼见着怀中人面色渐红,偏偏一声不吭……忍受痛楚的模样,让自己的脑中蓦地迸出一个怪念头—— 从来只见过他惊恐,惶惑,憎恶与哀恸的模样……忽然很想看看,房廷……笑起来是究竟是什麽样子的呢! 这般念道,便松开了钳制的手……也不由得自己多想,探出的手掌紧接着便掬住了他的脸颊,挤弄那柔软的面庞,将之扭曲成唇角上扬的姿态…… 只可惜困惑的眉眼加上男人加诸的动作,使得整张脸哭不哭,笑不笑,看上去无比别扭。 “真难看。” 凝视着自己的“杰作”,尼布甲尼撒如此评价道。 放开了房廷,瞧他仍是一脸的莫名其妙——很想干脆叫他“笑一个”给自己看,但又觉得这种话由自己说起来很是生硬,正欲放弃……忽然电光火石般,脑中一个灵感乍现—— “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宫?” “唉?”陡然冒出这麽一句猝不及防的话,房廷还一时摸不着头脑。 “今天,是‘坐庙日’,巴比伦的民间盛事,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了呢。” 内侍官早晨的那句提醒今次居然派上用场了。 男人轻笑,执起房廷的手,也容不得他拒绝,一把牵过便大步流星地朝宫门迈去—— *** 另一边。 离开了外国使节下榻的马度克神殿谒见厅,居鲁士一身布衣,仅携两个心腹侍从走在巴比伦城最热闹的普洛采西大道上。 宽度容数十人并排行走的笔直大道,于小亚诸国中难得一见。视线中伊斯塔尔城门、宫殿、山岳台连成一线,南北纵横的金像夺人眼目——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各国商贾触目皆是……繁荣的盛世景象。 “唉,真想留在巴比伦,一辈子都不回去了。”希曼一边走,一边徒发感叹,立时惹来那异性同僚的一声冷嘲热讽: “色鬼。”知道希曼是贪恋马度克神殿中的“淑吉图”女祭司,米利安毫不留情地揭穿。 “噫——还说我呢!自己盯着尼布甲尼撒王看,口水都要滴下来啦,还假装正经,真是不知羞耻的女人!” “你说什麽?!”轻易地被同伴激怒,女将按上了剑柄—— “唉——” 居鲁士长叹一声,引起两个正欲械斗的男女注意—— “王子?” 以为自己与同僚间的摩擦触怒了年轻的主人,米利安小心翼翼地问询,只听那蓝眸的少年拉长了清朗的声调,说: “怎麽一个美女都没有看到呢……” 米利安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希曼则习以为常地耸动了一下肩膀,歪了歪唇角。 *** “你们是外国人吧——难怪不知道呢!今天是巴比伦的坐庙日啊——” “咦?是今天吗?” 日中时刻,普洛采西大道上人潮涌动,皆是朝同一个方向去的,见此异状,希曼奇怪地询问路人,这才知道今日出游竟赶上了巴比伦一年一度的民间盛会。 “难怪路上都不见什麽女人呢,要不是王子提起,我都没发现。” 巴比伦的“坐庙礼”在小亚诸国间相当有名。这天巴比伦大部分的年轻女子,无论美丑都会云集神庙前,打扮地花枝招展恁由前来男子们挑选——被选中的女子需无条件地贡献出自己的童贞,这在当地被当作一种向神献身的仪式。除了皇族,巴比伦的每位女性一生之中必经此礼。 “哼,急色鬼——现在都跃跃欲试了不是麽?也难怪!这种福可不是年年都消受得起的!”米利安当然也知道这个习俗,听闻后不禁调侃起希曼。 “唉,幸好米利安不是巴比伦人,不然可能坐一辈子的庙都没人要呵。” 希曼针锋相对地回道,气得女将再次同他大眼瞪小眼起来。 异邦的风物,繁荣的景象——巴比伦确实比米底……以及自己的祖国波斯,富饶得多。建立也不过数十年的时间——如此强大的帝国,由那被誉作“马度克战神”的男子推至颠峰——如果是由自己,能不能做到呢? “我们也去看看吧。”心中怀有其他的打算,无视两个属下近乎无理取闹的拌嘴,居鲁士挽起和煦的笑颜,这般说道。 此时,未来的波斯王并没有料到,就是这麽个心血来潮的决定,使他遭遇了一个日后会影响他一生的人。 *** 五月至七月,在巴比伦的冬宫中磨过了好似漫长无止境的六十多天,房廷还是第一次被允准来到宫墙之外的世界。 嘈杂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的都是从各地汇聚“神之门”的外国人。 眼中鲜活的场景,远比从高高的城邸之上俯瞰的感受亲切得多。 好像都能在此地,嗅闻到“自由”的味道……只不过自己那从踏出宫门之际,便被男子紧紧攥握的手时刻在提醒着,自己囚虏的身份。 不知这算不算微服私巡呢? 尼布甲尼撒带自己出宫,并没有带随从……在更替服装的时候,他还把一方女用的织花绸巾拢在了自己的头上。 不愿戴女人的饰物,房廷拒绝;可男人的态度却十分强硬: “不行,你太显眼了——给我遮住脸,除了眼睛不许将其他地方露出来。” 结果,就以这种不伦不类的装扮上了街市——真是羞耻!说是要避人耳目,自己确实没有人注意呢……相较而言,身侧高大的男子,却是路人注目的焦点—— 高大的身材,凌厉的琥珀色瞳仁——就算身着朴素的大围巾衣,仍掩不去那特异的狂傲霸气……若不是因为他把淡金的发束藏于缠巾,大概人人都知道——他,便是巴比伦的王。 长时间抓着的手心渐渐润湿了,是被汗液沁染的——男人像是担心自己会逃跑一样,始终不肯放手。 两人就这般宛若眷侣亲密连系——这非自己的意愿,却又不能反抗,很是无奈呢…… “在看什麽?” 时间一长,手掌都麻木了,房廷出神的片刻,头顶上忽然响起男人的声音。 “你喜欢那种东西?” 顺着房廷目光所及,指点街摊上摆设的诸多精巧饰物,男人问询道。 连连摇头。男人却仿佛没看似的,拉着他径直走向那里,用空出的一手撩起那些叮叮当当,有的还亮晶晶的小玩意。 “喜欢的话,全都买给你。”皇宫之中有不少珍奇,可男人看房廷对它们都不甚感兴趣,所以才误会他另有钟情。 又把自己当作了女人。敢情在他眼中,自己已经与女子无异,所以用这种方式来取悦…… 可越是这样,越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 房廷蹙起眉,正欲拒绝那狂王难得的殷勤,他却妄顾自己的感受——从那诸多的饰物中拣出一物。 还没看清楚,便不由分说地将之套于自己的脖颈之上—— 房廷怔了怔,垂首去瞧,发现是枚浅蓝色半透明的石质滚印——筒身铭着整齐的锲字,捞过下端则看到一个狮型的凹文。 房廷读过文献,知道这是古代两河流域,国王和权贵们在签属契约时所使用的印章。而通常象征王权的滚印皆是以天青石制成,是一种十分珍贵的宝石。 难道……这浅蓝的石印就是天青石的滚印? 尼布甲尼撒竟施于自己那麽贵重的东西麽?! 诧异地昂起头。 “这是蓝玻璃,”男子携着轻笑,道:“民间仿冒天青石的制品,几可乱真呢。” 原来是这样……刚才还真是吓了一跳。 “失望了麽……还是说,你想要真正的天青石?” 还没完全放松的心情,在男人陡然说罢之后再度绷紧,惊得抬头,面颊却迎来一记突兀的亲吻—— 隔着面巾,依旧炙热。 “如果是你,说不定我可以……” 可以什麽? 因他逾礼的行为房廷退却了——以至错过了那句撩过耳畔,含糊不清的话…… 为什麽总要这般戏弄自己?对自己这般真是那麽值得热衷的游戏麽? 浑身僵硬,正陷入尴尬的境地,忽然街市上猝然而起的呼喝声让房廷转移了视线。 一辆双桅马车从路中迅速碾过,将原本就很涌堵的人群挤至两旁。 “快闪开!”驾驶马车的车夫大叫着,也不放慢马匹的疾驰——房廷就站在摊座的边缘,还没来得及反应,肩膀一紧,整个人便被揽着摔进了男人的怀里。 惊魂未定,扭头查看方才站立的地面,深陷的车辙痕迹,稍晚一步的话,说不定就会被撞上…… 躲过了一劫,余悸犹存……可是尼布甲尼撒却迟迟不肯松开自己的,甚至还捱着自己的脑袋按于他的胸前。 鼓动的心跳,温暖的体温——不知为何,房廷此时油然而生一种近乎安详的体验…… 忽然觉得,被这样对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麽讨厌呢。 “……请……放开我!” 被这个荒唐的想法吓了一跳,急忙推开与自己亲密相贴的强健身躯。忽而再次对上的四目,教房廷无所适从起来。 “过分!车赶得那麽急不怕压死人麽?” “是迫不及待赶着去看‘坐庙礼’吧——据说今年的美女特别多呢!” “真的假的——” 周遭的议论中夹杂着几声抱怨,尽是关于“坐庙”的声音……说起来,今次随男人出宫,目的就是为了参加那盛事。 “时辰快到了……”率先回过神,尼布甲尼撒望了望太阳,“去维鲁司神庙吧。” 在古老的美索不达米亚,女性对神庙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除了祭司,女性是与神庙联系最为密切的人,可以说,神庙便是她们人生的一个重要阶梯。 而在二十一世纪,房廷就曾于《希罗多德历史》上阅读过——那最为奇异也是最惊世骇俗的宗教仪式——巴比伦的“坐庙礼”。 如今自己就像亲眼见证了那典籍上所书: 坐庙这天,巴比伦的男子,不论老少、美丑都倾城而出赶至维鲁司神庙前——这些人衣着华贵,仆从如云,他们一面是炫耀财富,一边物色自己中意的坐庙女子邀其与之寻欢作乐。而女子们,则用花头巾把脸面遮盖住,于庙前坐成一排——恁由男子们观看、挑选。 第一次能如此近距离地观看古巴比伦的“坐庙礼”,房廷难掩心中的好奇—— 在二十一世纪,这种奇妙的宗教仪式早已绝迹,若是自己仍在那里,恐怕也只能于文献上窥得一些只字片语。 好多漂亮的女性呢…… 络绎不绝的坐庙人群中,触目皆是五彩的纽帽,连襟的紧致束腰,曳地的华丽长裙……每位巴比伦城的女性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妩媚多情。 也难怪,坐庙是她们一生之中的大事,不慎重一些是不行的。 眼见游人之中有相中自己中意的女子的,就将一枚银币丢于她的膝盖,说“愿米丽塔祝福你”,两人便相携离开。 房廷知道他们是要另觅佳境,准备共赴巫山。 “很有趣麽?”尼布甲尼撒忽然揽住了自己的肩膀,贴近耳朵这般问询。 如此亲昵还是不习惯呢,房廷蹙着眉侧过脸。明明眼前有那麽多貌美的女子,为什麽还要招惹自己这样平板无趣的男人? 心中这般嘀咕,不听话的唇舌却不甚泄露了他的情绪…… 虽然声音轻小,可还是被那上位者听到了。 当即便不悦地蹙起眉。 谁稀罕那种庸脂俗粉?同她们比起来,你才是值得被在乎的那一个啊…… 惊觉这样的想法,是第一次迸现脑中——有点不可思议呢!可是即便如此,尼布甲尼撒仍把持不住地将视线沉下,目光流连于那黑发黑眼的奇妙男子—— 从未体验过的新奇感受教自己欲罢不能地慢慢沉溺…… 这就是所谓的迷恋麽? 心念一动,不由地将房廷的手腕扼得更紧了。 *** “唉,米底为什麽就没有坐庙礼呢?” 神庙前来往的美貌妇人们,看得希曼目不暇接——摸了摸钱袋中叮当作响的银币,有些跃跃欲试。 “如果你也想一亲芳泽的话,就去吧,希曼。”看到部下一副急色的模样,居鲁士不禁浅笑道。 “咦?真的可以吗?”希曼一听,喜上眉梢,扭过头冲着同僚喝道:“米利安——好好保护王子,我一会儿就回来!” “你——”望着甩下话便一头钻进人群中的男子,女将被气得倒吸一口气,遂柳眉倒竖,冲着自己年轻的主人叫道: “殿下,您太纵容希曼了!” “呵,别那麽认真嘛,米利安……如果你要同他一道的话,我并不反对。”居鲁士笑容可掬地说,俊朗和煦的容颜惹得周遭的男女们纷纷侧目。 “我不是这个意思……”听出了王子的一语双关,米利安脸上一红,辩解道:“我只是想说……您对臣属们太宽容了,这样会把我们宠坏的。” “是吗?我倒不这麽觉得。”不置可否的,年轻的男子仍是一脸笑意。 这样的表情,看得女将胸中一阵温暖。在这个时代,能有王子这麽大度的主人,或许真的是自己的幸运也说不定呢…… 怔愣的空档里,发现自己已经落下一段距离,急急回魂,追了上去—— 擦肩而过,衣袂粘连。 脚步还未来得及停住,居鲁士就感觉大围巾处被牵扯了一记—— 行走的时候,肩扣不甚挂住了一个女子的面巾…… 不甚在意地蓦然回首,便撞见了一对睁得浑圆的黑色瞳仁—— 黑曜一般的色泽,眼底却是清澈无比的。 向来都是从容不迫的他,在一瞬间,居然看得愣神了。 第二章 女人? 不,那是张男性的脸……柔和的面廓并非闪族人的长相,应是个成年男子了,却长着一张少年的脸庞。这麽特别的容貌,感觉似乎在什麽地方见过呢——却一时记不起来…… “殿下——那好像是……巴比伦王啊?!” 耳畔女将的轻声惊呼教自己蓦然回魂,居鲁士惊奇地发现,循着那让人过目难忘的异族男子身后,有张愠怒的男子面孔。就算他仅着一身朴素的大围巾衣,可那幅英挺傲气的长相只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巴比伦之王—— 尼布甲尼撒! 使臣觐见的时候,曾近身瞧过这个传说中的男人——于三十盛年的便轻松掌控了几乎整个小亚细亚地域霸权的“马度克战神再世”,比想象中更加狂放不羁呢! 有点奇怪,他为何不呆在王宫之内却出现于维鲁司神庙前?也是来观看坐庙礼吗?想不到巴比伦之王,也有与民同乐的嗜好麽? “不是叫你不许露出脸来的麽!” 狂王一把擒过散开的织花面巾,冲着先前看到的异族男子低喝,以粗鲁的动作,将它重新掖好—— 乍一听闻,那口吻像极了呷醋的妒夫,居鲁士有点莫名其妙。 不过,仅仅是这麽一记照面,便可以认定,那人确实是十分受重视的人物呢…… 到底是谁? 脑海中电光火石,蓦然想起当日于马度克神殿上,那一夜之间因替王释梦,而名动整个巴比伦的外邦人—— 是叫…… “伯提沙撒”麽? 当时距离远了,未曾看得真切。心中便这般揣度,黑发黑眼,不似闪族人的温和面目,单从这点,确与传闻相符。 遮盖的头巾被掀开了,一桩小小的意外,不过是被路人窥见了面目,有必要那麽紧张麽? 在房廷看来,男人粗鲁的动作,就像在夸示对自己的占有权般,霸道又蛮横,简直不知所谓! 相当厌恶被这般对待呢,偏偏又反抗不得,恁他扯过手腕,心有不甘地继续前行了几步—— 忽而听闻一句: “巴比伦王——” 牵系着自己的男人因此停驻了脚步,房廷亦跟着回身,立于身后的,是方才同自己错身而过的少年男子。 白皙的面庞,俊美无铸,非常罕有生就一对湛蓝的瞳仁——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能教人印象深刻。 特别是他面上挂着的闲适自信的微笑,十分博人好感。 “我是来自米底的使者,”少年不卑不亢地介绍自己,微微躬身——真是相当高大的男孩呢,就算弯腰的时候也高过自己存许。 “……名叫居鲁士。” 咦?他刚才在说什麽? “居鲁士”? 那个赫赫有名的“居鲁士大帝”?波斯王国的缔造者? 这般想到房廷的心脏一下子加快了跳动,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大男孩—— 居鲁士年轻的时候有出使过巴比伦麽?不曾在史书上看到过呢。 又是同名的巧合?还是真的就是本尊? 无论如何,都想确认一下,也没经过深思熟虑,房廷便贸贸然地开口问询—— “请问……阁下是……阿契美尼德家的那个‘居鲁士’麽?” 还未来得及向那微服出巡的上位者见礼,他身侧那衣着不伦不类的男子便这般向王子提问,听得米利安微微一怔。 王子还没来得及回答,又不依不饶地追问,仿佛十分感兴趣的模样—— “阁下是……波斯人吧?” 女将心头猛然一撼,惊得望向自己年轻的主人——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向处惊不乱的居鲁士,面上难掩的愕然表情! 虽然王子似乎并不那麽在乎自己拥有一半的波斯血统,但是其他人的目光……就很难讲了。 当年,阿契美尼德家败予阿斯提阿格斯王,率波斯各部臣服——几十年来,波斯一直被视作米底的臣属,就连拥有一半皇室血统的王子亦被轻视……也就是说,在旁人看来,拥有“波斯血统”是桩不光彩的事,所以自己对于这点,一直都是小心翼翼,从不在人前说起。 可是现在,这个身份不明的男子居然还是在巴比伦王面前如此冒昧地提及,究竟把人置于何地? 真是太过分了! 暗暗咬唇,米利安怒视此时还浑然不觉的房廷,心道,他要不是巴比伦王的亲随,自己今次一定要赏他一记掌掴! “是……我确是波斯人,阿契美尼德宗室,居鲁士。” 怔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本来还在疑惑他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世的……不过若是那个能解得梦境的“伯提沙撒”,要了解这种小事,一定易如反掌吧。 没错,就是他了——那个难得让自己提起兴趣的人物。 居鲁士敛去了惊奇的表情,冲着房廷弯起唇角,和煦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真是,太神奇了! 因为激动,这个时刻房廷竟忘记了自己所处的时代,想当然地伸出手,对着那传奇的少年道“很高兴认识您”……接着,手掌便尴尬地悬于半空,好半晌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混淆了地域与时空,居然妄图与一个日后名垂青史的古代人握手! 看到对方一脸莫名的神色,不禁涨红了面孔。 真是愚蠢!暗骂自己的荒唐行径,正欲缩手,却不料这回换作那少年主动握住了自己。 “我也很高兴认识您,伯提沙撒大人。” 年轻的居鲁士,手掌出乎意料地大而有力,紧紧地包覆着自己,传递着热情。 是个温厚又懂事的孩子呢,由此可此联想到他将来成就的霸业……真是教人期待—— 一时被心中旖想占据,醺醺然地便朝着友善的王子回报一个浅笑。不料头顶上骤然响起的生冷音调,再次把自己打回现实—— “你就那麽开心麽,伯提沙撒?” 尼布甲尼撒故意把更名念得沉重,房廷浑身一震,紧接着就感到腰间一紧,那狂王生生扯断了少年与自己的牵系,粗暴地把他揽进胸怀,占有的模样—— “那是你的国家同人打招呼的方式麽?” 用明显不悦的语调调侃着,像极了恫吓。 心怀惴惴,抬头察言观色——阴寒的面色,风雨欲来……果然生气了呢!可他为什麽生气? 房廷百思不得其解。 *** 他总是郁郁寡欢。 原本携他出宫的目的只是为了一睹他的笑容。 结果真的就如愿了呢…… 一刹那,男人的一颗心随着房廷那上昂的唇角整个飞扬起来。可是,旋即意识到那微笑并非为自己绽放,滚滚怒气,便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 你是我的奴隶,我的人! ——只能看着我,想着我,为我哭为我笑为我而存在! 蓦然迸出的想法全然忠实于自己的内心……男人一时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何会为了那种小事而生出这等激烈的念头。不及细想,尼布甲尼撒便强硬地扯开牵系的二人,将那属于自己的“东西”揽进臂弯。 以冰冷的视线扫了一下那曾见过数面的男孩,若有所思般静默了几秒,扯着房廷径自掠过他的身侧。 无不惊奇地观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幕,居鲁士先是一怔,立时心中清明一片。 原来……是这样的麽? 巴比伦王以这般夸示的姿态霸占着伯提沙撒,暧昧的模样——他们间的关系,还真是耐人寻味呢。 望着那两人钻入人群,朝着王家的方向,渐行渐远,不觉腾然生出一抹遗憾感受。 “王子?”看到主人一副兴意阑珊的模样,一旁的女将有点担忧地轻问。 “米利安。” “属下在。” “我们,暂时不回米底。” “咦?”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米利安蹙起秀眉,置疑地出声。 “我还想在巴比伦呆一段时日。” 居鲁士这麽说道,蓝色的眼里闪烁着意欲不明的情绪。 *** “呜!” 半拖半拽地,才刚被男人粗鲁地拉进宫室之内,霸道的唇舌便袭上了他的。 寝宫的殿门还大敞着,撞见着一幕的女官和侍从们一个个看得瞠目结舌。 “不要——”羞耻地惊呼,房廷奋力地搡着他,试图逃离这悖德的“酷刑”,怎知那男人却似上瘾般,恁是对自己不依不饶地索吻—— 力量上完全不是他的对手,挣扎了几下,就被蛮力治服。慌乱间被抵上了冰凉的石制廊柱,凹凸的纹饰磕得房廷背脊生疼,还没缓过劲来,那狂王就在头顶上出声: “抬起头——” 温热的吐息,却伴着冰凉的命令语调,房廷心头一怵,依言乖乖昂首。 眼看尼布甲尼撒的嘴唇于眼前翕张了一记,欲言又止的样子…… 正奇怪他为何忽然什麽都不说了,颊上一热,自己再次被亲吻了。 被唬得别过脸去——预想中的侵犯却并未来临。 肩膀一紧,被拥住了。 “我不许你……再露出那样的表情。” 尼布甲尼撒没头没脑地说了这麽一句,房廷听得莫名其妙。 于怀中,视线确认般探向上方,怎知这回男人很干脆地松开了自己,背过了身去。 到底是……怎麽回事? 二人间微妙流转的诡异气氛,即便是再懵懂,房廷也察觉了。 这般反常——却完全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麽致使他如此呢…… *** 数日后。 巴比伦城议事殿。 “昨日,吕底亚同米底开战了……” 从黎巴嫩赶回王都的传令官此时正跪在殿前,向王座上的男子以及廷中朝臣们通报战事。 诸人听之,间或有两句闲话冒出来——仿佛都见怪不怪般,对于两个邻国间的战争无甚兴趣似的。 这也难怪,都已经是第六年了,两国为了各自的疆域归属,总是争斗频频——最初,阿斯提阿格斯王还曾邀尼布甲尼撒支持己方,遭拒——只因为当时这边也正在积极备战攻陷耶路撒冷。 今次已经是第几次开战了?十次?还是二十次?恐怕都无人能数得清楚了。 汇报的空档里,百无聊赖的众臣纷纷将视线投向主事人—— 高高在上的尼布甲尼撒王倚于王座,看样子,今次有点心不在焉,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那新封“宰相”伯提沙撒的黑发,轻柔的动作,简直就是爱抚一只溺爱的宠物…… 好暧昧的姿态呢!这个小动作惹得下方的人群议论纷纷。 “啧啧,赛美拉丝殿下才刚过身咧,王就另有宠爱了麽?” “听女官们讲,王整日在后宫招幸他——果然不假呢,伯提沙撒是个嬖臣!” “以色事君麽?下作男人!” 就算不想听,群臣们的闲言碎语,还是自动流入了耳内——激烈的言辞教自己无地自容,可上方的男子却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般,径自动作着,使得房廷更是难堪,偏偏还忤逆不得。 真是太羞耻了…… 从没有被那麽多双眼睛,审视般凝望——心中抵触的同时,不禁疑惑: 为什麽自那日之后,男人对待自己的态度……就开始渐渐改变了呢? 虽然有过一次禁忌的欢爱,可之后尼布甲尼撒再没了动静。 而当二人独处亦或就算有旁人在场时,他却总喜欢像这般,对自己做些亲昵的肢体碰触。譬如前日,还枕着自己的肚子睡了一个下午,虽然还没到同卧同起的地步,可是很明显地,人同自己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相当不喜欢,和尼布甲尼撒这般亲近呢。因为不知道下一刻,他又会做出什麽惊世骇俗的事情,于是就这样时刻处于警惕的状态,变得愈发憔悴了。 “在发什麽呆?”忽然头皮一紧,头发被狠狠扯动了一记,痛得回神,房廷看到王座上的男人一脸阴沉地盯着自己,心脏不由得向下一坠! 这对琥珀瞳仁,好像要将自己吞噬般充满威慑力,一点都懈怠不得呢…… 还没忘记方才在宫室里,他还像个慵懒的孩子般伏在自己的膝上,完全不似一个长过自己十岁的成年男性—— 此时却摇身一变,化作暴戾的君王,朝着自己呼喝。 他截然不同的两面,教人无法适从。 “……王先前吩咐建造的那座人像,正在赶制中,不日即可完工。” 一个负责土建的士官这时候上奏。听罢,男人揪住房廷的一缕鬓发,一边擒起笑容: “那偶像,可是完全照着你所释梦境建造的……要我怎麽犒劳你呢,伯提沙撒?” 尼布甲尼撒一向都是雷厉风行的男人,想得到什麽总是不遗余力。可是建造那巨像——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这麽快就建成了?! 房廷瞠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向男子—— 在现代恐怕都要耗费数月才能完成的大工程,居然在生产力如此滞后的古代用了不到一个月就快竣工?这是什麽概念! 想也知道,这其中耗费了多少奴隶与战俘的血汗——仅为了昭显他的权威! 此时又摆出一副宽大的姿态,问询自己需要何等赏赐……真是教人气愤呢! 可惜以一个立场不等、观念又全然不同的现代人身份,房廷无法对一个古代奴隶社会的统治者指摘些什麽,所以……恁是忿忿不平,也只得忍气吞声。 原本是想拒绝他的“赏赐”,可是正欲开口的时候,脑中忽然迸出了那四个少年的影像—— 但以理、哈拿尼雅、米沙利、亚撒利雅…… 就像之前自己曾设想过的那般,人像落成之时,很可能便是他们的受难之日——房廷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这个世界存在着虚无的鬼神,所以“天使救赎”这种说法绝对不可靠,但又要怎麽做,才能保护那些孩子们呢? 历史自有他既定的轨迹,也许根本就轮不到自己去操心这些;但是在未看到结果之前,不得不未雨绸缪一下。所以,打定了主意,房廷便毅然开口:“陛下……我并不想要……什麽赏赐……” 男人挑了挑眉,问:“那你想要什麽呢?” “我只要……您……一个承诺。” 听到他这麽说,不禁有些意外。 “说来听听。” 又是一副煞有其事的表情,房廷——这奇妙的男子,总能适时地勾起自己,想要仔细探索的欲望—— 好奇他会同自己索要怎样的承诺呢,男人弯起了唇角,饶有兴趣般支棱起下巴。 “请您……答应我,”操着不甚熟练的赛姆语,房廷缓缓道:“从今往后,不再……滥杀无辜,不再将任何人的生命……视作儿戏!” 于男人一旁侍立的沙利薛早就看房廷不顺眼,一听到这话更是气得暴跳如雷,眉毛一竖,大声喝道: “混帐!你在胡说什麽!居然这麽放肆地对王——” “算了,沙利薛。”摇了摇手,尼布甲尼撒敛起了笑容,这回是以认真的态度,审视眼前的房廷。 好样的,这麽盯着还能面不改色——他是在挑衅自己“尼波神子”的威严呢。 真是自不量力。 不过,就是这点,才教人深深着迷—— 房廷,房廷。 你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呢。 “我答应你。” 男子应诺,房廷听罢这才释然般吁了一口气。 “喂,你再这样瞪伯提沙撒大人的话,小心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啦。” 看到沙利薛瞅着房廷时,那毫不避讳的妒恨表情,三甲尼波忍不住小声调侃了一句。 “你说什麽?死胖子?!”易怒的美男子立时寒着一张俊脸,转向体态臃肿的同僚。 “呜……拉撒尼,沙利薛他凶我……好可怕啊!” 矫揉地饰小儿女姿态,三甲尼波退缩了一步,靠向同自己一直比较亲睦的战将。 怎知那一向最喜欢戏弄沙利薛的家伙,今次却反常地同撒西金热络起来—— “……刚才来找你的,是米底的使者吧?” “对。” “米底不是已经和吕底亚开战了麽?他们却还不回去,说起来还真奇怪呢……” “是。” “他们是有求于你吧?” “嗯。” “能告诉我,是关于什麽的吗?” “……不。” 听到那一向沉默的同僚这样的回话,就连好脾气的拉撒尼都有点受不了似的挠了挠乱蓬蓬的黑蜷发—— “你还真是惜字如金哪,撒西金——有的时候和你说话真是累。” “不愿意说的话我不会勉强你……不过,”话锋一转,“你若胆敢做出背叛王的事情,我一定会杀了你!” 携着恫吓的声调,拉撒尼用鲜有的认真口吻警告自己的同僚—— “我不会背叛王。”板着一张硬冷的脸,撒西金面无表情地说,“王便是我的神,叫我背叛他,我宁可选择死亡。” “哟,那就好。难得一句话讲得那麽长哩——” “但……” 忽而说了这麽一个字眼,欲言又止,拉撒尼古怪地看他,他却再也不肯开口了。 *** 离开议事殿的时候,尼布甲尼撒被负责建造巨像的官员们引去马度克神庙前方视察建况——难得有脱离他身边的时刻,房廷松了一口气。 不过就算并非陪伴在那狂王的身侧,笼罩整个冬宫的压抑气氛,始终教人难得喘息。 出殿门几十步,看得到直插云端的巴别通天塔——巍巍稳立,金壁辉煌。 这神之门的骄傲,君王的荣耀——此时看来格外狰狞。 一切统统属于那个男人,包括自己…… 越来越觉得自由这种东西,就像普洛采西大道上的空气,明明近在咫尺,却怎麽都消受不起。 想要回到二十一世纪,回到故国……业已变成一种奢望了麽? 都快不记得自己到底在巴比伦滞留了多少个日夜,一天天忍受精神与肉身上的煎熬,变得越来越麻木…… 回不到过去,亦看不到未来……同那些“巴比伦之囚”一般,自己一样被“流放”了。 真是悲哀。 房廷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跟随内侍沿着长长的内廷走道,一步一步走向自己所暂居的“朝圣者之家”。 忽然,行经的途中有一人阻断了自己的去路。 诧异地抬头,发现那是迦勒底四将之一的撒西金。他总是伴随尼布甲尼撒左右,沉默的战将,一向与自己素无交集。 他是要……干什麽? 警惕地凝眼望向撒西金,房廷退却了一步。 冷硬的男子,瞥了一眼矮过自己一头的“新宰相”,道了一声“跟我来”,却是冲着房廷身前的女官说的。 那内侍也无多话,乖乖随撒西金离开——将房廷撇在了内廷的回廊之上。 咦? 这是要叫自己一个人回去麽? 以往……为了防止自己轻生或逃跑,尼布甲尼撒总是吩咐侍从跟着自己寸步不离。今次,居然放松了戒备? 真是古怪。 不过,就算心怀疑窦,也没有太过在意;相反,忽然解开的禁锢倒让房廷生出一丝想要就此逃离的念头。只可惜对于他而言,要“逃”,几乎是不可能的呢! 巴比伦王的宫殿戒备森严,就算有一两个死角能让自己捉到空子逃离尼布甲尼撒的视线,可若有心追捕,要逮住自己恐怕根本就不用费吹灰之力! 更何况……回不了来时的境地,外面的世界又同目前置身之处一样危险。 纷乱的时代,几乎没一寸土地是真正太平的,自己又能逃到何处呢? 越想越是心灰意懒,这般即将行至宫室的尽头,迎面忽然走来一个高大的男子。原以为是宫中的卫士,不甚在意地正欲同他擦肩而过……怎知,那人却立在身前,径直挡住了房廷。 又是什麽人? 昂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好似暖阳般和煦的笑脸。 俊美的少年,再度出现。 居鲁士? 看到他以一副迦勒底士官的打扮,房廷不由得愣了一愣,但很快就回过神来—— 巴比伦的冬宫是外人止步的禁地。做为米底的使节,他又是怎麽混进来的? “阁下怎麽会……呜……”疑惑地开口问询,却被来人蓦地以食指点上了嘴唇。 “嘘……伯提沙撒大人,我可是偷偷溜进来的——您若是大声张扬的话,我可会很困扰的呢。” 少年貌似轻闲地说,清澈的蓝眼忽闪着,顽皮的模样。 噤声,房廷蹙起眉环顾四周,很不寻常地不见半个人影。 忽然,心跳加快了。念及方才撒西金的异动,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应是他故意支走的女侍……放居鲁士进宫的。 可,这又是为什麽呢? 第三章 “因为,我是专程来见您的……伯提沙撒大人。” 提出困惑之后,少年温柔地笑着,这般回答。 就像戏言般,听得房廷一怔。见我?这是在开玩笑麽? “我是认真的。”仿佛能读懂自己的心思般,居鲁士强调着,教房廷愈发困惑了。 这般冒着危险潜入冬宫,难道就是为了这种不知所谓的理由麽? “米底现在正同吕底亚交战,八月之前,我必须离开巴比伦了……以后可能都没有机会再来……” 如是说,居鲁士轻轻拢了一下额前碎落的散发,闲适的模样,仿佛根本未将擅闯禁宫这桩事放在心上:“所以在离开之前,若不再见您一面,恐怕我会后悔的。” “为什麽……这样说?”房廷不解,这般追问。 “您有释梦的能力吧?”但见少年弯起一抹笑容,道:“还有那过人的智慧,早被人传得沸沸扬扬——教倾慕呢。” “那、那些都是……”猝不及防听他突然提起这些,脸“噌”得一下红了——自己照本宣科的行事都已经世人皆知了麽?太糟糕了!若是真因此改变了历史原来的轨迹,自己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脑中一片混沌,也不知如何作答——正是这时刻,肩膀上一沉,一惊之下抬头,却径直便撞上了居鲁士的视线。 蓝色深邃的眼,仿佛直视心底,心脏呼得一下鼓噪起来,却听上方的少年低沉声线悠悠响起: “能否助我一臂之力呢?”事先酝酿过的话这般脱出口,便意料之中地看到房廷一脸惊讶的模样。 “可以的话,同我一起去到米底……还有波斯吧——” 这……算是邀请麽? 助未来的波斯王“一臂之力”? 我又是何德何能? 连连摇头拒绝,怎知居鲁士却没有就此打住,不依不饶地用目光追逐自己想要逃避的双瞳:“您,不是迦勒底人吧。” “咦?”他忽然提起这个,房廷一时摸不着头脑。 “六月的时候我第一次来巴比伦,”顿了一下,“看到了难以计数的犹太人在为巴比伦修葺城墙。他们都是背井离乡,被迫从耶路撒冷迁徙至此的囚徒,据说您也曾是他们中的一份子。” 少年这般说着,瞄了一眼房廷的表情,道: “同样是俘虏,不过现在境遇却完全不同呢——我想问的是:您是自愿留在巴比伦,辅佐尼布甲尼撒王的麽?” 此话一出,就像是一枚利刺瞬间扎进房廷的心窝,教他一时忘记了呼吸—— 那狂王,对待自己……以及犹太人的种种戾行,至今历历在目!说什麽自己都不是心甘情愿呆在他的身边,可是……如果那个时候自己不暂时担当一下“但以理”的角色,则就会有更多的人死于非命! 难道说……那时自己那样做,是一个错误麽?因为一时的怜悯,将自己置于深渊之中——全都是他自找的麽? “……我做了什麽,让您害怕的事情麽?……为什麽,要发抖呢?” 悦耳的音调,缓慢而轻柔地落在耳畔。 房廷回魂的时候,少年的眼色沉蕴如水,双手正轻轻地抚着他的肩膀——这动作让他慢慢镇定下来,忽然觉得整个人都在松懈—— 不可思议呢…… 这是与尼布甲尼撒共处时,完全体验不到的轻松感受。 温柔的少年,睿智又能洞察先机——他果真能如史书上所描写的那般,于不久的将来支撑起又一个庞大的帝国麽? 忽然,对于这样的居鲁士,房廷产生了一丝期待感受。 于是正了正脸色,这般问道:“如果,阁下是巴比伦王,会怎麽做呢?” *** 午后,朝圣者之家。 房廷仍兀自出神……直到那狂王再次莅临,这才回过魂来—— “又在发什麽呆?” 尼布甲尼撒这般问道,责难的口吻携着一丝不察的宠溺……就这麽粗鲁地把他拨进怀中。 不过是一刻没见,又迫不及待地想回到他的身边……类似眷恋的感受,是过去未曾体验过的呢。 然后…… 他不反抗。 即便是用强的,也会百般反抗的男子,今次居然偎在自己的胸前,乖顺的模样。是放弃了抵抗?还是彻底顺从了? 安静得反常——教男人心生古怪,抬起他的下巴,那对眼睫便羞惭惭地垂下了。 不算美貌的长相,做出这个表情的时候竟是意料之外的妩媚呢。 心念跟着一动,尼布甲尼撒情不自禁地捞过他披散着的黑色头发按于鼻下,贪婪嗅闻…… 忽然逮到了一丝,不属于他……亦不属于自己的气息! “你去见了谁?”面无表情地质问,男人蓦地攥紧了掌间的乌丝——恁怀中人因痛楚扭曲了脸庞,仍是不肯放松! 呜…… 又遭粗暴的对待,房廷难耐地呻吟了一记,眼前忽然掠过的,是那少年居鲁士的身影。 距他离开之时业已过了好一阵子,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仍鲜明地烙于脑海之中—— “巴比伦城人口逾十万,可光是掳来的犹太人就占去一万有余。若只是为了向世人标榜自己的文治武功,这种做法只会让巴比伦陷入危险的境地……” “如果我是巴比伦王,我会放他们回耶路撒冷——以避开暴动、饥荒与瘟疫。” 还记得他在说这番话时,认真的表情,让房廷动摇起来—— 既定的历史描述中,在居鲁士攻陷巴比伦之后,他确实让犹太人们回到了故国,并帮助他们重建了在尼布甲尼撒时代焚毁的圣殿。 所以,即便是经过千年喧嚣,后世的犹太人们仍在尊崇和缅怀这位仁慈的波斯王。 就这麽跟着居鲁士走的话……说不定,就不必像现在这般忍受煎熬了。 可,这样做的话会不会太自私了一点呢?还有难以数记的人处于水深火热,先知但以理此时又是个不更事的孩子,暂时代替他成为“伯提沙撒”的自己,如果现在选择贸贸然地逃离,真不知道那男人会做出什麽恐怖的事情迁怒他人?! 房廷踌躇着,心中一片迷茫—— 和居鲁士去米底?亦或者继续留在巴比伦? 难以决断…… 就在这个时候,一股沾染熏香的体息掠过鼻尖,诧异地抬头——便看到那温文的少年探出手掌,替自己拢过碎在额前的头发: “如果,您下了决心,我会在三天后的晚上我会派人将您接至鲁迦尔吉拉城门,然后我们一起出发去北方——” “或者……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 说罢,居鲁士含笑,掬起房廷的双手,于其上印上亲吻—— “愿依修塔尔祝福您。” 心中的天平,就这样倾倒了。 *** 担心藏不住心事的面孔会暴露出自己的心虚,所以即便是被强硬逼问的过程中,房廷的目光仍是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尼布甲尼撒的。怎知,越是这般越是激怒了他。 “你——看着我!” 猛力一扯,头发都差点被生生扯掉!房廷只觉得头皮一阵激痛与麻痹,颈项被拉直了——现在,他不得不被迫仰视着上方那正眈眈怒视自己的男人。 “还记得你的誓言麽?” 低低的言语,充满威慑力,再看那琥珀色的眼睛,较之往常更为狠戾—— 可怕的男人。 “……记……得。” 纳纳地回应,被钳制住的地方才渐渐放松,正欲松一口气,尼布甲尼撒却仍不放过房廷,箍住了他的肩膀。 “再说一遍——就现在。” 暗叹了一口气,知道如果不遵循男人的意思,他肯定不会就这麽放过自己,房廷只得敷衍着,重新操起那句艰涩又屈辱的誓言—— ……不得背叛,不得忤逆……不然,必遭杀戮! 这般,无非是为了恫吓自己,显示他的威严! 真是……太可恶了! 心中忿忿,房廷再次漂离了视线,可就那麽一会儿,下巴又被捉了回来—— “房廷……” 他轻唤了自己的名,一改适才的霸道蛮横,语调都显得轻柔,陡然的转变让人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感觉尼布甲尼撒的手正沿着下巴滑向了自己的耳廓,心怀惴惴望向他—— 意欲不明的表情。 “我不光想听……口头上的承诺,”男人揉捏着房廷的耳垂,这般道,“我要你证明给我看。” “是……”违心地应诺了一声,旋即便听到男人低笑的声音。 “取悦我,博得我的欢心,我便宽恕你。” 若无其事地这般说着,以一副高高在上的主宰者的姿态—— “取悦”?“博得欢心”?这种话应该对他的那些嫔妃们说的吧! 我到底做错了什麽,需要得到你的“宽恕”? 房廷惶惑的同时,亦感不知所措—— 本能地想逃离,可是在那之前,强迫自己的男子却率先采取了动作。 “吻我吧。” 俯将下来,故意昭彰地凑近面庞——示意索吻——房廷面色一青,浑身僵硬。 又要做……那种狎昵的行为!为什麽他就不肯放过我呢? 发觉房廷迟迟不肯依言行事,男人的脸色再次阴沉下来——正欲发作,忽然面颊上传来柔软的碰触……仅是轻轻的一啄,便将所有的不悦尽数抹去! 惊奇地看到他迅速地侧过脸……因为羞赧麽?这样的表情也很生动。 遂生出作弄的念头,扳过他的脸,拨向自己—— “是这里啊……” 尼布甲尼撒指了指嘴唇,看到他一下子红了脸,霎时心情飞扬。 再也等不及地低头搅住那两瓣柔软,大力吸吮起来…… 我要逃……我一定要逃! 被紧紧拥在男人的怀中,此时的房廷再也顾及不了其他——心中唯剩这个强烈的念头。 第四章 三日后。 午夜,宫室内熏香嫋嫋,氤氲一片。枕在榻上的房廷吐息均匀,睡脸安详。 男人听到侍从的呼唤,从他身侧爬将起来,临走的时刻仍不忘回过头多看一眼…… 目光流连,怦然心动,好想就这样再温存一阵…… 这般心随意动,抚上了他的背脊——感到一记弹动,又缩回了手。 是打搅了他的梦境吧?适才的激情,夺去了他太多的体力,也不知从几时起便遁入了昏眩,教自己好是扫兴。 算了,他整个人都属于自己,什麽时候求欢都由得自己高兴,何必那麽心急呢? 拨开覆在他额前的湿发,尼布甲尼撒遂弯起了一个笑容,起身步出宫室。 今晚,便是同居鲁士约定的时间。 耳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 试探地微眯双瞳,确认周遭并不见男人的身影,房廷迅速从榻上爬起来,却在动作间不慎牵动了受创的境地—— 身上还残留着男人的味道,下流的淫行有如走马灯般一幕幕掠过眼前挥之不去! 蛰痛,携着羞耻的感受,化作晕红染上了双颊。腰好酸……过程中几乎被那经历充沛的男人折腾得丧失意识,现在却不得不拖着这样一副疲累的身体,准备逃亡。 今晚事先遣派好的侍从已经引开了尼布甲尼撒——想他不会再度折返。寝宫内外的守备此时最为薄弱,在短时间内怕也不会有人巡视……就趁现在,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到朝圣者之家同接应自己的使者一道,前往鲁迦尔吉拉—— 离开了巴比伦,便是自由身,无需再受折辱与强暴。 一旦出了城,渡过河,哪怕是狂王本人,也奈何不了自己了! 这麽一想,房廷不禁跃跃欲试…… 只不过,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呢? 若是选择了逃离,就绝对不能后悔了呢。 也没有时间可供自己优柔寡断—— 机会,仅有一次。 心意绝决,房廷弓下腰扯掉了碍事的裙裾,将腿脚绑好,就这样蹑步遁出宫门。 刚开始,一路上畅行无阻。疾步行走的时候风呼呼打在颊上,心如擂鼓,愈是逼进目的地,愈是感到强烈的不安。 而后,亦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慌而引起了幻听,总觉得身后有动静,越来越大声的嘈杂,仿佛近在咫尺!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房廷这般警告着自己,加快了步伐。如果这个时候被抓到,一切都会前功尽弃!天知道那狂王又会因此对自己做什麽! 联想到这点,也顾不得疲惫的身躯经不起激烈的运动,他拧紧了眉,忍受着违和的痛感,一边拼命奔跑起来。 就差一点……一点…… 深沉的暮色中,巨大城墙,巍巍矗立。 朝圣者之家……鲁迦尔吉拉——就在眼前了! 渐渐混沌的呼吸,流逝的体力,突突跳动的眼部神经,几乎教房廷辨不清东南西北,唯有远离此地的迫切心情支持着他,一步步朝着那城堞靠拢—— 蓦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奔跑中摆动的手臂被抓住了! 一惊之下,另一只也遭受同样的命运。从两侧被紧紧箍在身后,仿佛要折断般的用力—— 这般强势……不可能是前来迎接的使者! 那麽……这是…… “为什麽!” 气喘吁吁,男人怒气冲冲的声音大到仿佛要震破房廷的耳膜—— “为什麽要逃!伯提沙撒——” 听到这句话,心脏都在刹那停止了跳动! 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房廷率先看到的便是昏黄灯火中,狂王那因愤怒而扭曲的面目,狰狞的模样,十分骇人! 怔了一怔,就这样拼命挣扎起来。 可是恁他如何动作,也摆脱不了紧紧钳住自己的桎梏! *** 有种莫名的情愫正在心灵一隅,悄悄酝酿……自己却未曾察觉。 在离开寝宫之时,男人还念念不忘之前的旖旎风光,缠绵悱恻,勃发的情欲……就像堕入甘泉般,教人难以自抑。 早已不是不更事的少年,为什麽偏偏遇到“他”,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对于尼布甲尼撒而言,在从前欢爱就是泄欲,就是传宗接代……最近却渐渐了解到,一切并非由自己想得那麽简单。因为他的喜乐而高兴,因为他的哀怨而焦躁……哪怕是用上强迫的手段也一定让他看着自己,心怀着自己,不许容纳他物…… 好奇怪呢,这个样子。 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迷恋”吧。 自己的嫔妃在小亚诸王之中不算多的,但包括赛美拉丝在内,个个都是出色的美人,单论相貌无可挑剔——只是,面对着她们,自己却没有产生过类似的感觉…… “房廷”,并不是美人。 而且与同性比较,他的相貌甚至远逊于侍奉自己多年的沙利薛。 难道说,真是因为一时的新鲜,因为他的与众不同,才会对他另眼相看的麽?那还要过多久才会厌弃这个人呢? 弯了弯唇角,男人自己也说不清楚。 说起来,最近房廷显得格外听话呢……就连一向排斥的情事都无甚反抗—— 转性了? 好兆头呢,这下用不着每次在床上都死死按着他,配合一点的话,两个人便都可以享受到。 只不过,这样乖顺的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是错觉麽?还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这麽念道,男人忽然停驻了脚步—— “陛下?” 引导的侍官开口问询,不料男人扫了他一眼,并无多话便径直扭身折返,也不管身后呼唤阵阵,脚步越迈越急,都听得到晚风中衣襟被猎猎吹响的声音。 希望,并不是自己臆测的那般…… 愈接近宫室,心脏便鼓噪得愈发厉害,直到踏上了宫门的石阶,一把推开殿门—— 猛然,坠至腹底! 目光所及、空空如也—— 没有……没有! 尼布甲尼撒难以置信地呆立,前一刻还在自己怀中辗转的那人,居然就趁着自己松懈的片刻,逃之夭夭了? 那不成,这也是他事先盘算好的麽? 故意装作顺从的模样,任自己予取予求,对他失去戒心……然后就…… 混蛋!居然违背了“誓言”! 不可原谅! 意识到这点,最初的失落转眼间为怒火替代,当下叫来传令官要他吩咐下去关闭巴比伦城的九道城门—— 不过才半刻,人应该还没有走远,一定要把房廷抓回来! 这次,他绝对不会放过他了! “怎麽不说话!说啊——为什麽要逃?伯提沙撒!那麽久了,你的赛姆语还是没有进步麽?!” 粗鲁地攥过房廷的下巴,尼布甲尼撒恶狠狠地这般质问道。 就那麽简单地再次落入男人的掌控。意识到这点后,如坠冰窖的寒凉殷殷刺向心脏——教人几欲窒息。 骇人的琥珀眼闪烁不定,他紧紧地攥着房廷的肩膀,仿佛要将他撕碎般得用力! 不过,就算在这般情状之下,想要离开的情绪仍丝毫没有减退。 他来自千年之后,并非不属于这个时代,只是阴错阳差卷入了历史潮流,并没有想要改变什麽。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清零重来!从去到加沙之前,将一切抹煞—— 只,如何才能回去从前呢?时空的漩涡既然能带自己亘越千年,何时才能又将自己送回来时之处? 房廷无法知晓,只得听天由命—— 可是就算这样,也决不甘心!回不了二十一世纪,可也不想再留在狂王的身边,充当一个玩物任其玩弄了! 虽然同这样的男人要求,希冀他施于自由是一种奢想,可是在这种时刻,已经再无退路了。 “陛下……请……放我走吧——” 顿挫的声调于风中扬起,昏暗中房廷炯炯的目光凝着男人的脸庞—— 听罢这句话,男人竟然出乎意料之外地平静下来。 正在奇怪,为何没有想象中的发作,怎知就在下一刻,冰冷的话语,伴着阴桀的尾音蹿进了耳中! “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同我要求这些的麽?” 怒极反笑,尼布甲尼撒勾上了唇角,这般道:“忤逆者,你背弃了你的誓言,我不会原谅你!” 宣判般的平板语调,听得房廷心中一撼。再次望向男人的时候,但见他双目尽赤,仿佛一股超越愤怒的感情业已支配了他的身心。 “我不会让你离开——” 抬起房廷的下巴,男人以一副凌驾一切的至高姿态说: “我要你永生永世留在我身边——只属于我一人!” 疯了,真是疯了! 为了“伯提沙撒”,为了这个“臣虏”……自己居然都做到这种地步了麽? *** 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然回到了夜半欢爱的寝宫之内——将之前的对象按于榻上,瞧着他惊惶无助的神情,男人一阵恍惚,感觉怒火正渐渐消熄,遂升腾起来的兴奋感觉正从激动的鼠蹊部激流般漫至四肢百骸—— 男人恨他,想要惩罚他!可是更想占有他,侵犯他!让他哭,让他痛苦,让他在自己身下碾转……让他…… 心里除了自己,再也不去思考其他! 这般便大剌剌地从后发撕开他的衣帛,一下子尽数裸露的苍白背脊跃进视线!淡去的鞭痕,惊跳的身体……呜……已经…… 快忍不住了…… 急切地探进不久前才进驻过的秘境……残留着的啧啧津液,仍是湿漉的——也不管这身体有没有充分适应,便蛮横地突进,冲撞起来—— “噫……”房廷惨呼一声,猛烈的动作教他颓然摔进枕间,哀鸣亦于同一时间被埋没。 好痛——好痛! 一夜之间被索求无度,现在又被毫无预警地兀然侵入……渗血了,就算没有确认也知道,那紧环的私密之处已经不堪重负……肉身就像忽然被开了个口子,男人便在伤口无情洞穿—— 好像,要把自己劈成两半般——非常难受! 接着似乎是看不惯自己那因疼痛而萎靡的柔软之物,被男人蓦地收进掌间,大力地揉搓套弄——只感到热只感到痛,一丝的快感都不曾体验。 濒临昏厥的边缘,意识却于此时格外鲜明…… “捕获”自己后,尼布甲尼撒便对闻讯赶到的拉撒尼将军下令,教他盘查可能与自己出逃有牵系的嫌疑人,誓要追究到底——甚至还当即处死了看守宫门的两个卫士,房廷曾试图阻挠,可是因一句“你信不信,再敢逃走我会杀了所有人”而哑口无言—— 狂王看准了房廷的弱点,施加压力,教他不屈从都难! 只是,他为了自己会那麽大张旗鼓地行事,太异常了…… 难道在他眼中,自己不就是一个玩弄的对象麽?除去自己“释梦”的“能力”,应该再没有什麽值得他在乎的吧…… 越想越觉得内心某处疼得厉害,比肉身上的痛楚更加严重。这……便是绝望麽? 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空洞的眼神越过伏于身上施虐的那人,盯着穹顶…… 彩绘的纹路,缀满的锲状文字。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被捉弄的命运。 房廷从降临这个时代起,这是第一次感觉:现在活着的自己,还真是生不如死呢…… “啊——” 失神的间歇,就在这空挡里,猛地传来的异样激痛唤回了缥缈的神思—— 房廷心惊地看到,那犹自占据着自己的男人,正口衔着血珠于上方看着自己……如同呼应般麻痹的右耳遂开始突突地跳动起来—— 耳廓受伤了……是被生生咬破的。 应该不很严重,要是与当初在迁徙至新月沃地时所受的鞭刑比较起来,这点疼痛根本就算不了什麽……可是……可是…… 男人那幅仿佛要将自己吞噬掉的恐怖眼神,以及意淫的动作——真的教人胆战心惊! 见识到尼布甲尼撒的这副面目,不可抑止地战栗…… 就是这个男人,夺去了他的自由、他的尊严……然后,今次连“希望”也一并取走了麽? 于他的身下,房廷再一次体验到,什麽才是真正的恐惧。 如自己所愿,征服那忤逆的男子确实很痛快,他青涩的肉体让自己上了瘾……百般掠夺,直到精疲力竭……可,就在餍足之后,看着他放弃挣扎,以近乎殉道者的麻木目光越过自己盯着宫室的穹顶——一股怅然若失的情绪突兀地进驻心灵。 男人是尼波神的宠儿,是马度克的眷瞩……可是却不曾品尝过这种混乱的感觉。 逞欲之后反而愈加焦躁,为什麽?他的目的是要惩罚那不听话的男子,但为何在那黑眼睛里只望得见空洞时,却又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做错了呢? 只想看他的笑容,让他成为自己的专署,这……有什麽不对?! 他的身,他的心,里里外外所有的一切——本来就是属于自己的! 所以,在未来的日子里,“伯提沙撒”只要看着我一人就够了…… 霸道地寻思,男人完全没有反省地俯身,就着那朵平素里最钟情,亦最敏感的耳缘,恶狠狠地一口咬下去—— 满意地听到一声惨呼,抬头望去,那面孔又恢复了以往的生动,携着受惊吓的表情,一脸的泫然欲泣…… 房廷……房廷…… 脑袋里充斥着他的名,看到他这副模样,就连铁石做的心肠都被软化了。 你这是……在怕我麽? 因为害怕,所以才想逃离的麽? 尼布甲尼撒舐上那一侧血肿的耳廓,轻柔地舔吻。血腥的咸涩味道仿佛化作一道甘甜,融在了舌苔之上…… 不过就算那样……我也绝对不会放手的呢…… *** 天色渐白。 宫室之内的二人,同床异梦,各怀心思。 而此时在巴比伦城外,鲁迦尔吉拉城门口—— “殿下,天亮了……” 希曼在提醒驻足马前,正遥望城内的居鲁士,“迎接的卫士都已经回来了,并没有见到他……” “是麽……”长吁一口气,少年收回了视线,又望了望东方已然探出的半轮旭日,轻道:“可能,是发生了什麽变故吧。” 听到此话,米利安蹙起眉,有点不明白: “既然王子这麽想拥有那个‘伯提沙撒’,为何不用强硬一点的手段呢?当初在冬宫里遇到他难道不可以直接带他离开麽?这样也省去很多麻烦了吧!” “笨女人——怎麽没一点脑子?” “你说什麽!臭男人!”不甘被同僚占去口头,米利安立刻回了一句,怒目瞪过去,却发现那总是和自己唱反调的希曼此时表情严肃,并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 “殿下他是不会那样做的……跟他那麽多年,难道你还不明白麽?” “有的事物用强求的方式获得,根本就没有意义。那样只会失去得更多……” 这麽说的时候,希曼垂下了眼睫,若有所思——看得女将一怔,同侍一主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好色又贫嘴的男人露出过这种表情。 第五章 日过三竿。 巴比伦冬宫。 “陛下,米底的使节今晨已经离开了王都……” 传令官这般向上位的男子禀告,一边偷眼望向帷幕内的景致——看到了呢……虽然朦朦胧胧的,可仍能辨清王的床榻上还有个伏卧的身姿——不是女人。 联想到近日的传言,新宰相“伯提沙撒”与王关系暧昧……以男子之躯,夜夜承幸。昨晚更是惹出了什麽大纰漏,使得王一怒之下关闭了包括伊斯塔尔在内的九道城门—— 在自己的认知中,从没有见过那神祗般高高在上的男人发过那麽大的火呢。 实在很好奇“伯提沙撒”到底是怎麽样的一个人,所以便趁近身觐见的时候伸长了脖子窥视…… “……还有什麽事?” “巨像已经竣工……望陛下移步马度克神殿观看——” 又在地上跪了半刻,还没听到动静,传令官这般又昂起头,只见尼布甲尼撒正捻起一匹薄毡往那伏趴的男子身上盖去…… 自己……似乎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你看什麽!” 被发觉了! 骤然响起的愠怒声音,唬得传令官立时收回了视线,诚惶诚恐地低下头。 好可怕呢……鲜有见王这般不悦的,估计是昨晚的怒气未消,这才迁怒自己……抖瑟着,额头一下子沁湿了。 “下去!”大声喝令,传令官如逢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宫室。 碍事的人走了。 尼布甲尼撒沉默地盯着房廷的睡脸看了一会儿,着实不满他睡眠时还蹙着眉,便探出手指点上他的眉间,一下、两下……原想抚平那里的皱纹,怎知却惹来一声轻咛…… 很难受的模样呢…… 是在发噩梦麽? 这麽想的时候心念一动,便轻轻掬起那汗殷殷的面庞印上亲吻—— 毫无意义的行为。可是偏偏乐此不疲。 想吻他,爱抚他,进入他……经历了昨夜之后,这种激烈的感情便愈发茁壮—— 男人忽然间觉得,正因为这,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像“尼布甲尼撒”了…… 恍惚间听到有人声交谈,于现实与梦境中徘徊了一阵……然后就在意识淡出睡眠的那一刻,房廷感到有人为自己覆上了薄衾……接着如雨点般细密的亲吻,落在了眉眼与面颊上。 扑头盖脸的熟悉熏香和体息,稍稍一想便知道是谁了。 只是,那狂王有那麽温柔麽?与昨晚施虐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呢。 “啊……” 原想继续佯装熟睡,怎知男人忽然噙起那朵受伤的耳朵,含舔……就这样,耐不住的呻吟溢出了喉咙—— 结果一睁眼,对上的便是他的琥珀瞳仁。审视的视线,一如往常。 玩物还是玩物,根本什麽都没有改变。 虽然男人并没有这麽说,可是在自己的眼中,他的态度已然说明一切。 眼看着尼布甲尼撒松开了自己,起身更替朝服,然后头也不回地携着宫侍步出宫门—— 不知为何,某种失落的情绪袭上了心头—— *** 水面倒影映着自己苍白的面孔。 男人离开后不久,女侍就端来洗漱品—— 房廷看到耳朵上的血肿业已凝结,但还有三、四枚深深的牙印烙在上面,虽然已经没有最开始那麽痛了,可是仍教人看得了触目惊心。 当轮到要替自己清理身体的时候,窘迫地推拒,只因为醒来时自己也查看过:遍体的斑斑红痕与青淤,全是由那狂王一手制造。所以,这等难堪的事体,又岂能假他人之手? 不过即便是遮遮掩掩,也逃不过旁人的耳目呢。 眼看着诸女口耳相接,窃窃私语,还得假装什麽都没有听见——好尴尬,这般念道,羞耻的红晕跟着漫过了脸面…… 磨磨蹭蹭地洗漱完毕,待女侍们总算都退了下去,房廷正要舒一口气,便听到宫室外一阵嘈杂的响动—— “房廷——房……是伯提沙撒大人!快放我进去见他!” 似是有人在呼唤自己。整个巴比伦城,除了那狂王,知道他原名的寥寥可数;而狂王也从没在床第之外的地方,叫过自己的这个名。 难道……是但以理麽? 心怀犹疑地起身,房廷晃到宫室门口,遥遥一望。果然,看到被卫士们阻拦着的正是那未来的圣贤少年。 有点纳闷,冬宫明明是禁地,迦勒底王族、贵胄之外的平民、以及犹太血统的虏臣是不得入内的——可但以理又如何离开朝圣者之家,赶到此地? 莫不是……发生了什麽事? 心里一紧,便加快了步伐,接近了,这才吃惊地发现,俊秀的男孩此时眼睛红肿,泪水纵流,一见到房廷便大声叫道: “房廷,快救救大家吧——我们……我们……”说得太急,一时间被气息哽住了咽喉,泣不成声。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房廷在乍一听闻这句话时,还是心脏还是止不住地猛地坠向腹底—— 终于……来了麽?那预料中的事件—— 居然来得如此迅速呢…… 相传,金头银胸铜肚铁腿的巨型人像建成之后,尼布甲尼撒忽然心血来潮地喝令所有人,尊此为偶像,进行膜拜——其中就有信奉耶和华的犹太人。由于《摩西十诫》中是明令禁止教徒膜拜他神和尊崇偶像的,虔诚的教徒便拒绝下跪——这行为惹闹了那狂王,他便下令将那些拒绝膜拜偶像的人抓起来,统统丢进火窟,还放言说,若是耶和华真的存在,就来显灵拯救他的子民,这般尼布甲尼撒才肯饶恕他们—— “哈拿尼雅、米沙利还有亚撒利雅……他、他们都被巴比伦王给、给……”少年泪眼婆娑,言语断续,但是从话中,皆一一印证房廷于未来经典中的见闻。 明明可以遇见将来会发生什麽,可一旦出事了,偏偏不知如何是好的——却是自己这个什麽都知道的人…… 房廷青白着一张脸,努力定了定神。虽然资历不深,可好歹在二十一世纪是个应付过不少突发事件的战地记者……这种时候,若是连自己都不能镇定,又如何在将真正的“伯提沙撒”扶上历史舞台前,代替他扮演好这个角色呢? 意识到时,忽然有些吃惊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这种僭越的念头,摇着头,房廷展开双臂将少年揽进怀里,长吁一口气—— “现在还来得及吧……但以理?带我去说服他……中止那暴行……” “伯提沙撒大人,您必须留在冬宫——这是陛下的命令!”正要携但以理离开,禁宫的迦勒底护卫们却阻在自己的面前,这般说道。 房廷心中一凛,还是忌惮那狂王,可是低头一看少年期许的目光,只得义无反顾地推开他们—— 可他一人又岂是众人的对手?几番下来便被诸人轻松制服,恁是怎麽挣扎也不起效用——混乱的时刻,正要被拖回宫室,一个声音骤然响起—— “怎麽回事?” 拉撒尼走过前庭看到这一幕,奇怪地发问。 “将军……伯提沙撒大人想要违抗王令,擅自出宫——” “哦?是这样的麽?” “不是的——”但以理急切地喊道,“我们……只是为了去救人!” “救人?”听到少年的这番话,他饶有兴趣地问道,“救什麽人?” 少年快速地将之前所叙的简略地陈述了一番——房廷也在这个时候望向那蜷曲黑发的男人——这是四将之中的“神之战车”拉撒尼。同他几个月处下来,觉得此人比其他三个要更具一些人情味,希望此番能博得他的同情施以援手—— “原来是这样……”听罢,摸了摸乱蓬蓬的头发,拉撒尼挑了挑眉毛,“的确很可怜呢,居然为了这种事情而丢了性命。不过忤逆王的下场就是这样的呢,你们就不用白费力气了。” 意料之外的,那好脾气的男人以这般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 “还有,伯提沙撒大人,我劝您不要总是违抗王的旨意,即便只是心血来潮,君王的意愿永远是神祗的意愿,您不可能每次都要求‘神’法外施恩的。” 语毕,拉撒尼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好像前一刻什麽都没有看到似的,就这样同房廷错身而过。 为什麽……为什麽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 因为这席话,房廷怔住了,呆呆地任人架着,眼看就要被锁回原来的禁锢之所,登时心乱如麻。 房廷不相信鬼神,也知道君王并不是神祗,但在此时的人们都笃信神授的君权,注定的命运——自己又凭什麽以一己之力改变这一切呢? 在这个纷乱年代之前,在诸人的闲言碎语之前,在狂王的灼热视线之前——房廷知道自己总是胆怯的……自诩是中人之资,无过人之处,若不是在当实习记者时积累的一些经验和有热衷史学的嗜好,恐怕自己都无法搞清楚身处哪个时空,更不用提如何能苟活到如今—— 同时,作为未来时空的过客,明白既定的历史不可篡更,但是若要眼睁睁看着悲剧上演,自己由能否安静地充当一个旁观者呢? 犹太人有犹太人的信仰,迦勒底人有迦勒底人的尊崇,那麽自己呢? 房廷扪心自问。 即便是自身难保,但他也有想要维护的东西啊…… “阁下——” 大力挣脱了手臂的一侧钳制,房廷冲着渐形渐远的拉撒尼这般高呼: “请问——阁下有没有想要拼命保护的……亲人或爱侣呢?有没有什麽人……值得你去珍惜、去守护的呢?!” 脚步没有停下。 “阁下……如果现在是他们遭遇危险,难道你也可以袖手旁观的麽?!” 拉撒尼的身形顿了一顿,总算止住了步伐。 “……真的……像个傻瓜一样。” 喃喃了一声,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房廷,他舒展的眉毛此时纠葛在了一道,缓缓回过身—— “既然伯提沙撒大人那麽执著,就让他去吧。” “可是,将军……” “没事的,如果王怪罪下来,就全部算在我的头上好咯。”冲着诸人讪笑了一记,拉撒尼摸了摸鼻子,故作轻松地说。 *** 马度克神像前,杜拉平原广场。 遥遥地便能看到一座六十肘高,约九十尺高的巨大人像矗立在广场中央。 这座人像高大如楼塔,金壁辉煌,煞是夺目。 可是就在着巨像之下,那联系着普洛采西大道,原本热闹非常的境地,此时却浸泡在一片赤色的恐怖之中。 这边架起几个了建造巨像时浇注的火窑,黑烟滚滚,从窑上立起的筒桩烟囱里翻涌出来,而另一侧,挥扬着鞭子的沙利薛,正携着迦勒底士兵们驱赶着囚徒进入炙热的炼狱——期间有挣扎反抗的,皆被捆绑着丢进火焰! 哭泣、惨叫、呐喊、狂呼——充斥着整个广场。 近身甚至可以听到皮肉焦灼的滋滋声,明明是惨不忍睹的情状,沙利薛却兴奋不已—— “尽情享受死亡的欢愉吧,你们这些蔑视马度克尊严的贱民!” 诸人的惶恐,臣属的兴奋,混乱的广场——将一切看在眼里的男人,一脸漠然,就好像一切都与之无关。 其实,真的就是心不在焉。 短短的时间内,华丽的巨像如期建成了,与自己梦中的形象并无二至,这般又可以向世人炫耀神之门的瑰丽壮观,说起来也不枉耗费了金银无数—— 但是虽说工程无可挑剔,却没有太多的喜悦降临心头…… 男人一直对昨晚的种种耿耿于怀,心想若是没有什麽人的从旁协助,房廷又怎麽敢冒险逃跑?而且要想从守卫森严的禁宫逃离,若不是熟悉冬宫的近侍带路,就算插翅也难飞! 一定是受了什麽人的撺掇! 宫内的士官?祭祀?淑吉图?谁有这样的胆量忤逆自己? 一想到这点就止不住的怒火升腾! 虽然当时就派拉撒尼去盘查了,不过到现在都没有结果。 可恶!就是因为这件事,一整天都很浮躁……连过去热衷的事物也统统失去了兴趣。 这种感觉即便是在自己最初继承王位,艰辛的日子里也没有品尝过。想起父亲那波帕拉萨尔王过去的那句“吾儿,总是从容不迫”的夸赞,很是恼人呢! 为什麽?自从生命中突入了那个“伯提沙撒”,自己的心怎麽好像时刻都在为之牵动着? 尼布甲尼撒困惑不已的当口,因为三甲尼波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这巨像要不要被当作偶像膜拜”的闲话,而心血来潮。 “让所有的人膜拜他吧!” 下完这道命令,还颇为得意。可是教男人始料未及的,在这种时刻,还有人胆敢挑衅自己的权威! 那些笃信“耶和华”的犹太人间,居然有拒绝膜拜巨像的人! 就这样……一触即发了! “陛下——” 出神的时刻,听到背后的呼唤,清朗又略带沙哑的喉音,是昨夜覆雨翻云时……听了一宿的。 回过身,望见那气喘吁吁的羸弱男子,果然就是房廷! 想也不想地,就这样大步走向他—— “你怎麽会在这里?” 瞥了一眼其后朝着自己躬身的拉撒尼和一脸惶恐的少年但以理,了然,旋即便不悦地拧起眉,正欲发作,怎知胳膊上一紧,低头,但见那因疾速跑动而涨红了面孔的男子,捞过自己的手臂,以一副急迫的神情道: “请……收回成命,饶恕那些犹太人吧——” 怔了一怔,没料到他一开口说的竟是这个,尼布甲尼撒颇为失望地甩开房廷的手,冷声道: “这种事不用你管,给我回去!” “不……” 就好像要同自己杠上一般,那总是逃避的黑曜石眼睛此时却执著地凝着男人的脸,眨也不眨—— “陛下……巨像建成之后,您施于的那个诺言……难道……忘记了麽?您答应过我……不再滥杀无辜的!” 居然还敢提那个! 房廷还未说完,尼布甲尼撒便感到一股炽热怒气正迅速蹿向脑门。自己都背弃誓言想要逃跑的人,还有什麽资格再同他要求? 因为对其钟爱怜惜,一再容忍他的忤逆与挑衅,难道就因为这……便恃宠而骄了麽?房廷……难道一点也不明白真的惹恼自己,下场会是如何? 这般念到,便无视房廷企盼的目光,男人冷笑一记,说: “无辜?他们不肯膜拜巴比伦的偶像,便是有罪!就让他们所尊崇的神祗来火窟拯救他们吧!若是真有神迹,我便放过他们,不然,统统都得死——” “可是……”还想继续辩解,话头却立时遭打断。 “住口!你要拯救他们的话就亲自进入火窟吧,若能毫发无伤地走出来,我可以网开一面;如果做不到的话,就不要出言不逊!” 霸道而又无情的话,果然如狂王本人般不可一世! 房廷的腹底一抽,紧接着微微咸涩的滋味漫过了心头—— 为什麽每当自己想要改变些什麽的时候,总是会弄巧成拙呢? ……难道真的就这样不可挽回了麽? 知道自己实在无法与眼前的男人沟通,而且现在亦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供自己踌躇、感伤。房廷攥紧了拳头,望了望一脸焦灼的但以理,打定了主意—— 实在没有办法的话,唯有用“那个”了……之前灵感突发,叫但以理去取的那样东西,应该在这时候可以派上用场,虽说可行性非常小,也很危险,不过,为了那麽多条生命,自己甘愿再冒一次险。 “陛下……您所谓的‘神迹’恐怕永远都不会呈现……” 再次拦在狂王的面前,也不管自己这般只会愈发激怒他,房廷用坚定的口气道: “所以,我愿意进入火窟……如果真的能活着走出来,请兑现您的诺言——” 他是疯了麽?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是故意挑衅?还是执意寻死?! 男人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也不应允房廷的那般要求,他便直接扭头转向三甲尼波,命道:“把伯提沙撒带回去!不许再让他踏出宫门一步!” “啊——是哈拿尼雅他们!”就在这个时候,但以理大叫一声,房廷的目光急急循向他所指的地方,果然——看到哈拿尼雅、米沙利还有亚撒利雅正被沙利薛押着送进最新点燃的一个火窟…… 三友的性命就危在旦夕!此时,也顾不了许多了——一把扯过但以理怀中的大围巾衣,他便急急冲向那里—— 三甲尼波正欲拔腿追赶,可是才刚踏出去一步,便被同僚给堵住了去路。 “拉撒尼?!” 尼布甲尼撒怒道,不可置信地瞪向眼前—— 难道……就连自己最忠心的臣仆都要忤逆自己麽?! 眼看着那奔跑的身影趋向火窟,恨不得自己亲自去追!正欲喝令沙利薛拦住房廷——怎知,拉撒尼这一向最为自己赏识、最能识得自己心思的男人,一连两次地阻在面前,帮着房廷违拗自己的意志! ——来不及了! 猛地回过神遥遥看到那身形已经没入火焰,男人的眼前一阵晕眩,也不知混杂了多少情绪,统统一股脑化作盛怒排山倒海地涌上心头。瞪向拉撒尼时,双目尽赤,也不管青红皂白,一掌掴过去—— “陛下。” 拉撒尼跪了下来,昂起头时,只见脸肿了半边,嘴角衔着血液。 “请相信伯提沙撒大人一次吧——他是有智慧的人,不会只做意气之争!” 恍若未闻。 男人此时什麽都听不进去,把目光投注到吞噬房廷的火窟,然后朝着那方向迈了一步、两步……到第三步时,还是选择停了下来。 会死吧……房廷?那样的温度,就算死不了,也会被严重灼伤吧…… 此时,比起愤慨,一股更为强烈的悔意正在慢慢渗透心灵…… “快看哪——他从火里走出来了!” “咦,难道没烧伤麽?” “神迹!那是耶和华使徒的救赎啊——” 鼓噪的欢呼声渐渐取代了之前哀怨的叹息。 同时,在尼布甲尼撒抬起头的那一瞬,便看到跳跃的烈焰之中,一袭白衣无暇的男子如同天使降临般,拥着几个少年,步出了火窟! 莫名的狂喜一下子盈满胸臆! 再也奈不住地疾步迎上前去,怎知还没来得及碰触他,那人便冲着自己说道:“陛下,您的诺言……” 混帐!大难不死之后,要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吗?他的心里到底装着什麽东西! 男人此时有点哭笑不得,不过还是依言教臣属们停止了杀戮。 仰视自己的黑眸,一如之前的清澈……虽然脸被熏黑了,可是衣物却没有被燃着,真是古怪呢。难道说,他真的就如自己替他取的更名,是“伯提沙撒”——“神之护佑”的天使麽? 不可思议…… 眼看一抹虚弱的苦笑,挂在那张脏兮兮的面孔上,男人的心弦再次被拨动—— 不过,比起惊奇来,他本身还活着的事实才是最让自己高兴的! 第六章 尼布甲尼撒特允御医替自己救出的那三名少年治疗烧伤后,房廷很快便察觉了,自昨晚便绷紧的神经于这一刻彻底松弛了下来,如释重负。 可能是太疲累了吧,拖着脚步从烈焰中冲出时,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当男人霸道地再度将自己揽进怀中时,甚至没有生出抵抗的心思。就这样紧贴着男子心脏搏动的部位,听到那里鼓噪的声响——责难的语音透着胸腔传递到自己的耳中,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受伤的耳朵被压到了,疼……可温暖的境地,一时间教房廷连抱怨的话都说不出口,接着眼皮也跟着沉重起来,如何努力也抬不起来…… 身子一软,偎进男人的胸怀,被悄然而至的梦境吞噬了意识…… 前一刻还精神熠熠地同自己抗争着,一眨眼整个人竟然像被抽去了生命力,颓然滑落……房廷的异状着实教男人紧张了一阵,探了鼻息发现他性命尚存,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陛下……”失神的片刻,拉撒尼呼唤自己,低头发觉他仍是跪着的,便示意他起身—— “陛下……还是让我来吧。”臣属这般说着,朝自己探出了手臂,正疑惑他在干什麽,男人回魂,发觉已在不自觉的时刻把房廷横抱起……这般失仪的举动,还未曾在人前做过呢。 自觉尴尬,便让他接过了房廷。 然后就这样望着拉撒尼怀中那张毫无防备的昏睡中的脸旁,男人觉得,自己真是有点不知所措…… “居然就这麽不了了之了——沙利薛,你一定很不服气吧!” 待王和拉撒尼走远之后,三甲尼波这般嘟囔道,转眼望向美男子,但见他咬牙切齿的憾恨模样,吓了一跳,急急退后了一步,不过却没有迎来预想之中的发作——仅仅是挨了一记瞪视,那嗜血的同僚便同自己错身而过。 “真难得,竟然没有发脾气。”三甲尼波叹了一声,虽然之前那麽调侃沙利薛,却是因为自己的心中也有点不舒坦,拉撒尼那家伙明明忤逆了王的旨意,不过为什麽没有太责怪他呢?不……说不定日后王还会更加器重他呢!迟钝如自己,也恁是看出来了。 “咦?你在干什麽?撒西金?” 被留下来一起处理善后的,是一向不喜欢说话的冷漠家伙,三甲尼波并不喜欢和他主动搭话,因为那样会很吃力——不过看到撒西金现在古怪的行径,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便这般问询道。 “衣服。” “啊?” “是因为衣服的关系。” 莫名其妙冒出了这麽一句,撒西金将地上拾起的,房廷遗落的布帛残片于掌间撕扯着,然后将之握成一团,丢进了火焰中。 三甲尼波不知他此举为何,正欲再发问,但见撒西金拔出了佩剑,从火中拨出了适才丢进去的布片—— 竟然是完好的!没有烧毁,颜色反而愈加鲜亮! “伯提沙撒……并非神使。”撒西金开口道,“是因为他穿了这件……能够入火不侵的衣裳——” “噫——真的烧不坏呢!这麽说……刚才的,并非神迹咯?”撒西金点点头。 “不过,就算这样……他仍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呢。” “喀尔巴西安麻布?” “对,”但以理低着头,这般回拉撒尼: “那原是一种叫做‘石绒’(石棉)的布料,由在塞浦路斯的阿米安多斯山上采集的奇异石头练成……可以入火不侵,所以经常被用来做桌布、还有灯芯……” “有了那种布料制成的衣服,伯提沙撒大人才能放心进入火窟拯救那些少年麽?” “不……不是这样的。” 少年摇了摇头,道: “在日出之海(波斯湾),石绒也被称作‘诸王的寿衣’……是因为用它包裹国王的尸体一起焚烧,再将石绒布一抖,骨灰便可收集到骨中——这是因为石绒虽然隔却火焰,却不能将所有热量也一并去除——伯提沙撒大人应该知道那样会很危险……能够安然无恙,实属万幸。” “原来如此。” 这麽说来,不得不佩服新“宰相”的勇气呢。拉撒尼习惯性地弯起唇角,不慎牵扯到那里的伤处,疼得蹙了蹙眉。 王甩的那巴掌,好大力啊……不过要是为了这麽一个“神之护佑”(伯提沙撒),倒是挨得心甘情愿呢。 *** 重重降下的帷幕遮蔽了外面的世界,间或渗进的单薄阳光,有如几道金线镀在房廷的脸上,映衬着他的面孔愈加青白。 好瘦呢,也不知比初次在耶路撒冷城外见到他时……轻了多少。适才将他交于拉撒尼的时候就掂过了,那样的体重,根本不似一个正常的男子应有的分量。 昏暗中,男人用评估的视线审视着,指尖顺着房廷露出的光洁额头滑向颊侧——在他略微陷下去的颊窝和留有自己齿痕的耳廓处稍稍停留,之后又溜向了他的颈项…… 青筋突出的部分,都一一细抚过了,遂绕到那突出的喉结,忍不住流连。这处最明显不过的男性象征,就像是在提醒着自己,他同样也是一个“男人”般。 其实,若是选择“宠爱”——自己是无所谓性别异同的,巴比伦国风开通,崇尚武德,就算自己真是酷好男色也并不是什麽有伤大雅的事体。只不过,教尼布甲尼撒担心的是:对于眼前的这个异族男子,自己似乎投入了太多的心思,越是在乎他,越是感到迷茫…… 就算是赛美拉丝,或是以往哪个博得宠幸的后妃,都没有谁能够教自己如此挂心的。那,“房廷”又是个什麽人?为什麽他的一颦一笑,就能时时牵动自己的心思,使自己坐卧不安? 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干脆就将这疑问暂时抛诸脑后,继续专心探索起他的身体…… 突出的锁骨,深陷的颈窝,忽然指尖触到一处冰凉之物, 好奇地将之捉近了看,原来是坐庙日那天在街上买给他的蓝玻璃滚印。 “米丽塔的恩赐”。(米丽塔,“爱神”。) 现在才发觉——滚印上刻的竟是这样的锲字。 俗物一枚。 难道,他就这麽一直把它戴在身上麽? 莫名地,当男人意识到这点,忽然心情大好,就这麽俯将下去沿着身下之人的颈线一路向下亲吻……瞥见旧时自己烙上去的黯红青紫,重又将唇压了上去…… 断续的呜咽声,自房廷的喉间迸出——停下了动作查看,发觉他的双目仍是紧闭。御医说他只是过于疲累,应该性命无忧。 昨晚的宣泄、还有今早的事件果真累垮了他麽?自己……是不是做得有点过火了? 携着一丝不查的懵懂,男人紧紧攥着房廷的手,有一瞬间,甚至就想这样再也不放开了…… *** 口干舌燥。 醒来的时候,全身汗殷殷的,好是粘腻。 房廷刚想翻个身,却感到身上沉甸甸的,接着一股熏香气息就这样径直钻进鼻腔——熟悉的味道,唬得他霎时惊醒! 是尼布甲尼撒! 才一睁眼便赫然发觉那狂王正压在自己的身上,没有动作,似乎是睡着了——他枕于自己的颈间,一头柔软的长长金发此时并未束起,而是散在胸前,间或有几缕缠上了房廷的脖子,痒嗖嗖的……想推开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整个肩膀业已被男人枕麻了。 房廷瞪着穹顶,动弹不得……忽然颈侧的男子挪动了一下头部,温暖的脸庞就这样贴上了他的,鼻息喷薄,很近很近,仿佛面颊都要被醺熟般的灼热! 浑身僵硬—— 怎麽办?就这个样子直至他醒来麽? 怀着忌惮的心绪,房廷微微侧过脸——那陡然进驻视线、放大了的面孔着实教自己吃惊不小。平素里看多了他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崇高模样,却鲜有机会像今次这般,见识到他安睡的姿态。 舒朗的英挺眉目,长长的睫羽……男人有张相当好看的面孔呢,虽然大多数时间都是不苟言笑的。此时露出的宽宽额头,好不保留地展现他不设防的另一面,就像是尼布甲尼撒之外的其他人。 原来,就算是狂王,也会有这麽安静又平凡的时刻麽?不知道为什麽,自己竟觉得褪去了戾气的他,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呢。 这般寻思,房廷干脆再度阖上了眼瞳…… 心乱如麻。 *** 杜拉平原。 焦灼的尸体,难闻的气息,间或听到妇女抱着亲人遗骸,抚尸痛哭的刺耳音调。遭烈火洗炼过的广场,哀恸弥漫于各个角落。 虽说忽然莅临人间的“天使”,拯救了几个犹太少年的性命,中止了巴比伦王的暴行,可是并非每个人都有此幸运,能逃过生死一劫—— 有的人,生命走到了尽头;有的人,从此生不如死。 亚伯拉罕目睹着一切,由耶路撒冷一路携来的仇恨种子,混杂着数月来不断积攒的无限哀伤,终于在再次目睹族人像草芥和蝼蚁般被肆意夺走生命之后,萌发了—— 这——全都是由那狂王一手造成的! 他一定要为之付出代价! 想狂呼想怒吼,可是面对那麽挟制的迦勒底卫兵,也不知道往何处发泄—— 难道就要这样忍气吞声,供异邦人奴役一生一世——乃至子孙后裔都不得返回梦中的耶路撒冷麽?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或许……按这样下去,根本就等不到先知们所说的“弥撒亚”(救世主)出现——犹太便会真正地灭亡吧! 这麽,与其等待一个无望的救世主降临,还不如自己操起刀剑去抗争—— 哪怕是违拗神的旨意——自己,还有数以千计的族人都不能再像这样继续苟延残喘下去了! 望着那高耸的金头巨型人像,亚伯拉罕抚上了自己面上的疤痕,暗暗下了决心—— 迟早,要教这巨像的主人,血债血偿! *** 数日后。 微恙后,房廷耳缘的伤口已经结痂,愈合后尚留下几枚黯淡的齿型痕记。 男人似乎相当满意,能在他的这个部位留下自己的印记,于是在痂落之后,执意要在他的右耳上镀金环—— 就算如何不情愿,也无法违拗他的意思呢……自从巨像事件之后,似乎更是如此——所以当火炽的耳针刺进右边的耳垂时,房廷并没有反抗。 “这是人面牛身有翼兽。” 噙起那挂于犹自渗血的耳洞之上,金色的耳轮,男人这般道。金环上镌刻的是巴比伦的瑞兽,尼布甲尼撒的象征—— “戴上这个,就是教你时刻记得,你是属于谁的东西!” 恫吓话语,仍旧是霸道如斯。狂王热热的吐息,使得房廷无法直面——还有那牙齿的小幅撕扯,更是教人心惊胆战,生怕他稍一用劲,便会将皮肉一起撕扯下来! “呜……” 这麽担心的时候,结果真的就用上了力道,痛得呻吟出声,怎知男人忽又放过了自己的耳朵,紧接着下巴蓦然被捉起,就这麽毫无预警地对上那凌厉的琥珀眼。 还以为,他会如往常一样,掠夺般索吻。所以选择闭上双眸侧过头去…… “伯提沙撒。” 听到男人唤了自己的更名,疑惑地抬眼,意料之外的,瞥见一抹与往常不尽相同的温柔表情。 忽然,视线迷离,心跳鼓噪——就在这个暧昧的时刻。 这到底是…… 被这般凝视,抑止不住的血液逆流,自觉潮热业已漫上脸面—— 不是畏惧、不是胆怯,反倒有一股期待的感受,好像自己变成了女人一样…… 被这荒唐的念头唬得心惊!赶忙敛起神思,却听上方的男人问询道: “你的故乡……在什麽地方?” 心脏漏跳了一拍。怎麽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回想起来,自三月到八月,不知不觉间竟在这异境他乡度过了百余日的时间麽? 从二十一世纪的穿越时空到达两千五百多年前的古代中东,从耶路撒冷到巴比伦……不可思议的历程,也是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想再次体验…… 今次为男人提及,不觉再生旖想——直至听到头顶上方不悦的轻哼,这才回过神来—— “……在……东方。” 自男人的怀中扭转过身,指点之处,乃是那日升之处。 “是‘日出之海’麽?”男人这麽问,房廷摇了摇头。 “是更远……更东面的地方——” 于巴比伦冬宫的高台,远眺之处可以望见的便是那千年之后盛产石油的境地—— “日出之海”,古时的富饶港湾——自己的故乡则比它更遥远,依靠着这海,穿过扎格罗斯山,横越波斯高地……沙漠、丘陵、群山、峻峰——直至大陆的尽端,那时隔两千五百年之后的境地,才当是自己的归属之地。 只是千年阻隔,万里遥远,时间与空间上的巨大差距,已经教自己无法溯回了…… “想回去麽?” 他这麽说的时候,完全是猝不及防冒出的一句——上扬的赛姆语音,听起来恁是古怪。 还以为是因为耳朵的关系,产生了幻听,房廷确认般蹙起了眉头,正欲确认,忽然肩膀上一紧,又被箍进了他的胸怀。 “再遥远的国度,我都会将之征服……到那时候,就送于你吧。” “只是,再也不许说什麽,要我放手之类的话了——” 这是在……说什麽啊? 占领古中国?地域跨度如此之大,就算他是王中之王,就算他是尼布甲尼撒,恁是再花上几百年的时间,都是不可能达成的…… 明明是无法兑现的承诺,却以一副信誓旦旦的口吻,好像胸有成竹一般。真不愧是一代狂王呢,哪怕是信口开河,都那麽有气势…… 房廷埋在男人的胸前,无奈地苦笑。不过,正是因为他近乎童言稚语般的诱哄,又被撩拨得心神不宁起来…… 男人这番霸道如斯……可乍一听闻,竟像是一通情话,如同对伴侣的倾诉。 想多了吧?自己之于狂王,怎可能是那样的存在? 不过是一时新鲜的玩物,迟早要厌弃的,他又如何会对这样的自己动心? 房廷感受着自己同男人紧贴相联之处,彼此之间灼灼体温熨热了对方。 身体接近得,练呼吸都可以交换;但是心灵,为何却仍旧相隔得那麽遥远呢? 这般念道,神色渐渐黯淡下来。 *** “啧啧,还真是如胶似漆呢。” 于宫室尽端观望着的男子,看到这暧昧的一幕,不由得发出感叹,斜眼偷睨一旁俊美同僚的脸色,毫不遮掩的妒忌与吃味,忍不住调侃道:“沙利薛,最近你很沉默啊。” “你管得着麽?伪君子!我沉默不沉默,与你何干?”恶狠狠的语调,显而易见的不悦。 真是个目中无人的家伙!和自己这个贫民的出生不同,沙利薛祖辈是亚述的降将,尽管如此,仍被王御封为新贵一族,地位崇高。 据说在没有入朝侍奉成为四将之一之前,沙利薛在王都便是有名的飞扬跋扈。之后上了战场,更是变本加厉。 但沙利薛越是这样傲慢,越是想搓搓他的锐气呢!拉撒尼玩味地扯起嘴角,痞痞地说: “还是说,王对伯提沙撒大人如此青睐,你仍旧不甘心麽?也是呢……论姿色,我们的沙利薛将军可是全国闻名的美人呢,王怎麽就没有看上你呢?” “你——” 俊脸被拉撒尼这话气得一阵青一阵红,沙利薛正欲发作,可是又忌惮身处之所乃是禁宫,只得忍气。 指节捏得“咔咔”作响,沙利薛恨恨地瞪视了同僚一眼,拂袖离去。殊不知,遭到眼杀的某人,仍旧是不痛不痒地咧了咧唇角,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再回望那径自相拥的二人,拉撒尼收敛了神情。 伯提沙撒,神之护佑。 百日前自己曾亲眼看着他于耶路撒冷被俘,然后作为囚徒回归王都;现今,已一跃成为王御点的新任巴比伦行省总督及宰相。 他有释梦的能力,过人的智慧,以及出众的胆色……这样一个妙人,好像真是神施于巴比伦的恩赐呢。 虽然他的过于“善良”在迦勒底人中格格不入,不过恐怕正是因为这点,才教人觉得他是如此特别—— 也难怪王会对伯提沙撒如此钟情。 而且自从那日,他于火窟中救出犹太少年之后,王似乎对之更为宠信了。 不光是如此,王都巴比伦城中亦开始盛传“伯提沙撒”便是天使下凡这样的说法……虽然业已查明,那次事件并非神迹,可是一传十,十传百,传闻被扭曲地神乎其神,整个变了样子。 因此,被虏获的那近万名犹太人,似乎有骚动的迹象呢,趁着这机会想以神之救赎为借口,公然反抗麽?王都十万人口,两万驻军,一旦发生暴乱不知有没有能立时压制暴动的能力?那些觊觎伯提沙撒宰相之位的酒囊饭袋,个个似乎除了向上位攀爬的野望,都没有察觉呢……表面上繁荣宁静的王都,在自己看来实则处处暗藏杀机—— 很危险…… 拉撒尼胸中忐忑。 下决心,一定要找个机会,即早将自己的忧心尽数秉呈。 第七章 九月初,新月沃地的河床依旧裸露。 西北的吕底亚和盟国米底之间的争斗,在旱季即将进入尾声之际,终于告一段落。双方各有损失,可是仍然互不相让,似乎标示着下次战事,已并不遥远…… 巴比伦城·议事殿。 当传令官向上位的男人汇报此事的时候,诸臣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口吻,强调两个邻国间的关系紧迫,使得迦勒底人的利益也蒙受了损失……男人百无聊赖地听着,心中其实早已一片清明,哪会有人真的关心吕底亚-米底之争?他们只是在旁敲侧击,要自己早早向阿斯提阿格斯王求亲罢了。 原本是说了明年再做考虑的事,可是偏偏有人比自己还要迫不及待——若是说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后宫中并不乏嫔妃。不过,大臣们似乎仍是希望自己能娶个地位崇高的女人繁衍子嗣,这般还可以重新稳固同米底的盟约。 米底和吕底亚,这场持久的战争不知何时才能真正地完结,在时局再度动荡之前,得得到一个确实的保证,这点不用旁人提醒,男人自己也清楚。 只不过,正妃赛美拉丝过身之后,他对于女性的需求,似乎也越来越淡薄了呢。 知道并不是因为那亡妻的缘故,尼布甲尼撒算了一算,发觉自己已经超过三个月,鲜少驾临后宫,甚至都没有召幸过嫔妃了……这些都是在和伯提沙撒,那稀罕的异族男子有过肌肤之亲之后。 若是在从前,一定很难想象,一个男子怎能独得自己的青睐。可是今次,偏偏就是为这样一个“他”所吸引,不可思议。 这般念道,男人不由地将视线转向房廷的方向,发觉他正交握着双手,一副紧张的模样。 是在在意大臣们的话麽? 近日,不少关乎他的闲言碎语流进耳内,无非就是有人不平自己将全省的制治权交于他,心生忌妒——虽说,目前只是形式之上的,不过男人确有心思,在将来适宜的时刻,由他真正掌管巴比伦的政务。 只是,伯提沙撒还不会运用权利,倒是教人担心。 实在不想见他为臣子间的明争暗斗而烦恼,而且比起温床的男宠,他的才能才是更值得重视的。 毫无背景的他,一跃成为高位者,难保不会受诸臣的敌视,是不是到时候施于一些特别的监护呢? 这般寻思的时候,那原本微颔着的脑袋忽然转动了一记,黑眸朝着自己的方向望过来,忧郁的眼神…… 四目交接,瞧得男人一愣—— 似乎是发觉自己也于同时在看着他,所以立即就把头转了回去。 为什麽要避开?难道他就不知道,自己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模样麽! 方才听到“同僚”们的窃窃私语,尽是些愤懑之言,而后也有人盯着自己耳朵,指摘那枚突兀的金轮—— “快看,是人面有翼兽……不是王家的纹章麽?他怎麽可以戴那个?!” “那是王亲赐的金轮,别忘了——我们的新‘宰相’可是‘真神护佑的天使’!地位自然不是你我可以同日而语的!” “哼——说白了不过是个嬖臣……得意什麽!” 赛姆语越来越熟练了,可是相对的,自己并不想听到的话,也在此时一并溜进了耳朵。 在旁人眼中,自己的形象原来是如此不堪呢。 意料之中,可是还没有麻木到能够置若罔闻的地步。 然后,又听说了,诸臣那有关甄妃的臆测: 王妃赛美拉丝数月前薨逝,王无嗣,所以巴比伦一定会再娶一个公主作为它的女主人…… 这话,教房廷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个举世闻名的传说—— 相传尼布甲尼撒娶了米底公主之后,美丽的王妃因思念故国的山河而病倒了。王为了取悦她,遂大兴土木,聚集天下能工巧匠,建立了那座被后世之人誉为“世界七大奇观之一”的“空中花园”。 房廷所知,目前巴比伦并没有建什麽“花园”……难不成,是将来男人要为他的第二任妻子所建的麽? 还记得那个王妃是叫做——安美……安美什麽? 记不清楚了—— 虽然还不知究竟是不是杜撰的故事,可美丽的传说仍教人憧憬。 只是,那个只会攻城略地的霸道男人,也会有被爱情俘虏的一天? 实在很难想象呢,他……居然也会有……为人付出一颗真心的时刻麽? 这麽想着,房廷鬼使神差地回首,一下就撞上了那狂王的琥珀眼,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热潮立时涌上脸面,脑中混沌一片。 *** 朝会散去之后,一如往常地随女侍走向冬宫深处,男人边走边望着身侧一脸黯然的房廷,无名之火再度燃起。 结果一入无人之境,就迫不及待地将之按在石柱上,捉起他的耳朵,吻了下去。 毫无预警地遭到侵略,房廷着实被吓了一跳,根本来不及做出什麽抵抗,就这麽恁他的舌头挤进自己的口腔…… 一开始泄愤般的索求,几欲教人窒息,可不消半刻,动作渐轻柔,男人开始用指节摩挲着房廷的喉结,口唇也跟着欲纵欲离,牵引出一道陌生的激流……漫上他脆弱的神经。 为什麽……这种狎昵的行为做得越多,越是觉得不如最初那般排斥了呢……违和的感受愈加淡薄……自己……似乎在潜移默化中,习惯了被亲吻,被抚摸……甚至被粗鲁地对待—— 如今次这般,狂王因为一时兴起,又不分时间与场合地肆意索吻……甚至都懒得抗拒。 不过,再过不久,他也许就会对这游戏厌倦了吧—— 虽然气息紊乱,可是意识却很清晰,回想起议事殿上大臣们的议论,房廷这麽寻思…… 不管“空中花园”一说是不是真有其事,最晚明年,尼布甲尼撒便会迎娶米底公主作为他的第二任正妃;亦或者,传说是真实的,说不定自己还有幸能够亲眼目睹那闻名于世的神秘建筑,是如何营造的呢? 一旦有了那美貌的新娘,狂王对于自己的兴趣也会转移吧? 心头涌上一点怅然若失。理不清的情绪,房廷自己也辨识不了,那是何种感受。 就在这时,腰侧传来粗糙的触感,一怔,蓦地回魂,陡然发现不知什麽时候男人业已挤进自己的膝间,裙裾被高高撩起,而那犹自滑动的大掌正顺着那里悄悄潜进羞耻的境地…… 莫不是,他就想在这种地方?! 被唬得心中一颤,房廷急忙推搡起来,却拗不过男人的蛮力,炽热的体温,摩擦的身体,焦躁的喘息……眼看他越做越过火,忍不住惊呼:“不……陛下!请不要这样!” 男人没有搭理他,犹自强硬地抵弄。 虽然,施行这种悖德的行为,并不是第一次了,可仍旧十分抵触……疼痛的感觉,被征服的滋味,一次又一次的,碾转于他身下,仿佛化身为一名女子……折辱。 “房廷……” 狂王这般唤自己的时候,忽然停下了动作—— 心跳如擂鼓。 眼睛本能地想逃避,可又不得不就这样对上了…… 光影反照下的男性面孔,一如初次见识般英气逼人,可时隔百日,朝夕相对……于他琥珀眼中,窥视到的些许柔情,似乎淡去了以往的狠戾。 “为什麽……总是不肯,像这样看着我呢?” 男人这般问道,蹙着眉,掬起房廷的下巴—— 还记得最早带他回巴比伦时,就是为他那倔强的黑曜石眼睛所吸引——可随着时光流逝,伪装剥落……原来那样瞪视自己的目光,亦是心怀胆怯的…… 接着,知道得越多,就越想探索,直到有些失控的时候,方觉自己业已对这个奇妙的男子,产生了近乎“迷恋”的感受。 不似对于嫔妃们的垂青,那超乎自己认知的奇怪情绪,在渐渐支配自己喜怒的同时,亦使自己变得患得患失…… 所以,才格外牵挂他的一颦一笑吧。 没有回答。 被绯红熨热的双颊,对视之后改而低垂的眼睫,那柔软的耳廓上,被自己咬伤、粉白色的丑陋疤痕,此时看来都是如此美好,教人怦然心动。 “陛下……迟早会大婚吧?” 久久的等待,却迎来一句不知所谓的问话,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只觉得怀中一僵——困在自己臂弯中的男子,遂露出一脸复杂的表情,接道: “那……到时候就——” 忽然意识到房廷会讲出什麽话来,男人立即捣住了他的嘴,一脸严峻道: “我说过,不许再说什麽放过你之类的话!——到底要我再重复几遍?!” 又像过去那般,不由分说地抢白……狂王还真是容不得半点的忤逆呢。 不过也好,这下便不必闪烁其辞,再度招致他的不悦……那些纷杂的心思也用不着自己胡思乱想,还是统统抛诸脑后吧—— 房廷这般寻思的时候,上方的男子松开了他,正疑惑今次他怎麽会那麽干脆,一只手便趁这时候顺着额头穿进了发间。 又是迫使自己不得不正视的姿态。只听得那男人用略带沙哑的声线,轻问: “难道你是在担心……我娶了王妃,便会冷落你麽?” 露骨直白的话音,字字扣上了心弦——搅乱了一池静水!房廷瞬间屏住了气息,感到眼前一阵晕眩,接着火辣辣的炽热感便沿着脖颈漫上了脸面—— 他这是在胡说八道些什麽!这麽说……就好像、就好像……自己是…… “很在乎那个麽?”没有等房廷整理完心情,男人便不依不饶地追问。 “没、没有……” 口是心非。 眼看着那不会撒谎的脸孔已经透露了心思,异样的激动感受跟着迸跳出胸臆。 “那,为什麽要脸红?” 这是在戏弄我麽? 咄咄逼人的话直直冲着自己而来,房廷简直忍不住想要逃离了;可这时候,恁是挣不开狂王的钳制。 “呵。” 忽然,就这麽于头顶之上响起的一记男子笑声,霎时教他浑身一僵——那仿佛一切都被洞悉干净的感觉,让鸡皮疙瘩尽数起立! “我怎麽可能……拿公主同你做比较?” 再自然不过的平淡语调,宛如是在陈述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实,可是在房廷听来,却像是多了一丝轻蔑—— 这般战战兢兢地抬眼,想确认——可迎上的依旧是那居高临下,俯视的目光。 “你是特别的,伯提沙撒,所以,我有无妻室,根本就无须在意……” 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说——将来就算迎娶了米底的公主,他还会继续如现在这般“宠幸”自己麽? 意识到这点,整颗心顿时凉了半截。 什麽些微的改变,一切都是错觉!在他眼中,自己果然还是个玩物! 确实呢,于男人的时代、地位和立场来看,哪怕他真的有一点在乎自己,也算格外的“荣宠”吧! 只是就算身不由己,根深蒂固的现代人观念也使得房廷从心里上绝对排斥被这般对待,连起码的“尊严”都被他无情剥离了好几次,难道还要继续感恩戴德?! 狂王这个样子,自己居然还在期待着什麽吗?真是太可笑了! 房廷越是这麽想着,被男人碰触到的身体越是紧绷僵硬——好想就这麽挣脱他逃离他,可紧系的羁绊与责任摆在面前,偏偏束手无策。 前一刻还好端端的,可为何话音刚落,他便眼眶转红,一副好似泫然欲泣的样子? 不明房廷的心思,男人笨拙地去抚他的后脊,怎知一记惊跳之后,手掌之下便感到微微的战栗……一如初次碰触他时,忌惮的模样。 这又是怎麽了?! 不悦地蹙起眉头,正欲发作,拉撒尼适时的呼唤转移了自己的注意—— 殿门之外,那迦勒底战将单膝着地地行礼,恭恭敬敬的一声“陛下”惊醒房廷,低头望见……此时狂王的膝盖犹自抵在自己的双腿之间,情状暧昧已极! 一下子羞耻地弹开——男人这次也没有横加阻挠,而是派了亲兵,吩咐送他回朝圣者之家—— 愈行愈远,眼看就要踏出宫门,脚步忽又变得沉重,此刻才生出蓦然回首的冲动……又觉得自己这般优柔寡断反倒合了狂王的心意。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如何也平复不了,那业已被搅乱的心池…… “陛下……陛下?” 望着房廷渐离的背影失神良久,直至隐没于视线之外,才听到拉撒尼不依不饶的呼唤—— 一回神,就看到那忠诚于自己的男子一脸惊奇,方觉失态……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自觉有些尴尬,扭转过身,向他问询有何要事禀报。 拉撒尼一脸严峻地说:“扎巴巴和鲁迦尔吉拉城门有犹太人聚众闹事,已经缉捕了为首的恶徒——怎样处置还要请陛下定夺。” 又是犹太人!还真是麻烦。听罢,男人不耐地蹙眉。 自从巨像事件不了了之之后,这样的小骚动几乎是隔三差五地发生。尼布甲尼撒有点后悔,自己当初并没有效仿萨尔贡二世那样,把他们分成小股发配到各个属国,而导致了今朝的后患无穷。 不过,没有让犹太人殉葬,也没有教他们流散……这也是因为“伯提沙撒”的缘故呢,因为是他的愿望,所以才额外施恩,难道那些“贱民”都不懂得感恩麽? 寻思的空档,忽然一阵突兀的“!啷”响声惊动了男人——回望宫室,但见一个淑吉图打扮的女官蹲于地下正慌慌张张地收拾一摊被打破的陶钵残片,她身边的内侍偷偷望向自己,皆是一张张惶恐的面目。 看了就教人恼火! “来人——” 刚想把那些打搅自己的女人们拖出去处刑,那人的音容又再次不合时宜地蹿进脑中…… “也许对于陛下而言……杀掉一、两个人并不是什麽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可是……对普通人来说,生命是绝对一样不能挥霍的东西……” “所以……请您慎行。” 这就是他……要自己许下诺言的原因麽? 被君王视作无用的“仁慈”——即使那麽说了,仍是不明白房廷为何对之如此执著呢。 不过最教人不可思议的是,就连这种时刻,自己居然还惦记着他曾说过的话…… 这麽想着,一边趋走了应声赶来的卫士,并放过了淑吉图,尼布甲尼撒一边打定了主意:“把领头的犹太人暂时拘押,其他人……都放了吧。” “咦?” 难得见得狂王处理这类事件不施用极刑的,拉撒尼确认般问询,却意外地窥到男人的唇角之上,挂着的闲适微笑…… *** 朝圣者之家。 与多日都未曾亲近的但以理及其三友,短暂的会晤——看到三友的烧伤都恢复地很好,房廷总算放心了一些。不过当从四位少年口中得知了一些宫廷之外的动向后,又开始担忧—— 都说巨像建成之后,尼布甲尼撒余怒未熄,又在城中缉捕犹太人…… 大臣们在朝会中似乎没有将之列为议事,而狂王也于自己面前只字未提。难道说,那些承诺仅仅是用来糊弄人的,他根本就不曾遵循? 若真是如此,冒着生命危险地扑进火窟,岂不是白费功夫? 越是这般想,越是不甘心呢! 但,位卑言轻的自己,哪有什麽资格抱怨的呢? 名分上是御封的“宰相”,可怎麽看自己……充其量不过是个用作摆设的傀儡。 无奈、忿忿不平……乱七八糟的情绪填满了心窝,而且更糟糕的是:此时,睁眼闭眼见到的尽是那张狂傲英挺的男子面目,恁房廷如何努力都挥之不去。 心烦意乱。 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随意捉起矮几上的小木锲——这个时代用来书写的工具,深深凿进没有干透的泥版中。 一下、两下……刻划的同时,不禁怀念起自己那个有纸笔,甚至还可以用电脑记录一切的时代——身为记者的自己,每每在遭遇新闻事件或者有感而发的时刻,会马上用书写的方式将之记录下来—— 如今被卷进历史漩涡中,回想起加沙三月二十三日最后一次定点清除之前,自己还于灯案下整理着那一日的见闻,一切就好似发生在昨天,离自己并不遥远。 房廷赛姆语的口语经过几个多月的试练,基本上已经没有大问题,可是读写仍有不少障碍。和汉字相仿,巴比伦的锲字也是音、意分离的文字,会说不一定会写,所以,即便房廷已经在很努力地学习锲字的写法,至今还是没有多大进步…… 在泥版上随意凿了两个简单的锲字型,他有点泄气地改用汉字潦草地勾勒起来。原来这麽做只因无事可做,可渐渐地不自觉地认真起来,一笔一划,从自己降临这个“过去的世界”开始,点点滴滴地记录…… “你在干什麽?”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方忽然响起了一声再熟悉不过的男音,房廷心头一憾,急忙把泥版藏于宽大的袖袍之下。 “为什麽藏起来?” 这麽说着,男人轻松扯开他遮掩的胳膊,捞起泥版,只瞥了一眼便道: “这是你们国家的文字麽?写的是什麽?” 他这麽问时,才教房廷反应过来:尼布甲尼撒看不懂汉字,自己紧张过度、一时糊涂地把这点都忘记了。 还以为他会继续质问自己,房廷正想着要如何应对……意外的,男人这次对陌生的文字无甚兴趣似的,很快将泥版丢至一边,然后冲着他俯将下来—— 肩膀上一沉,紧接着后背被托着,整个身体按倒在铺于地面的软毡之上…… “……陛下?” 房廷惶惑地出声……直到双腿被分开折进男人的臂弯,他才猛然意识到,接下来狂王要对自己做什麽…… *** 秉退拉撒尼之后,脚步就这样不自觉地往前迈去——直抵宫门尽头的时刻,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朝圣者之家。 尼布甲尼撒并没有想得太多,一如既往地奔向那知悉的境地,“伯提沙撒”的住所。 第二次莅临此处,遥遥望见的,依旧是黑发男子那单薄的身形。此时,常常萦绕身边的少年们不在……正好呢,吩咐卫士们守在门口,便悄无声息地靠近…… 原本就想这样,绕于身后拥住他的……可是走到跟前,瞥见他正专心致志地在泥版上锲字——投入的模样,即使是面对着自己,如此近的距离,都没有察觉呢…… 所以,脚步停驻,打消了念头。 静静观望,眼见他肩膀微耸,颈项低垂,手掌起落;而此时面上生动的表情,也正变幻个不停。 如此专注,到底在想些什麽? 尼布甲尼撒忽然很想知道。 翻过这短短几月,自己和房廷从相遇至今的记忆,忽然发现,对其仍是知之甚少的。 探索念头和着积攒已久的欲望,一齐涌上心头,很奇怪为什麽自己每每立于这奇妙的男子之前,总会这般浑身躁动不安,宛如回到了少年时…… “别……陛下!请别这样!” 好重—— 慌张地挣动,房廷想格开男人陡然压向自己的胸膛……可是自己的力量根本不足以与之抗衡! 这里可是朝圣者之家!难道他就想在这种地方……继续之前在冬宫的行为麽? 亲吻、舔舐、触摸,爱抚…… 不依不饶。 完全没有心思应付他的强行索欢,心中紊乱一片—— “不……放开我!” 情急之下,房廷不耐地吼出声来,狂王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般,继续动作,丝毫没有顾及他的感受。 凉殷殷。 不知不觉间,被褪净了下身的遮物,努力想夹紧的膝盖被粗鲁地分开…… 酸涩的感觉。 “为什麽……要流眼泪?” 他轻抚着他的脸庞,这般轻问。 听到狂王这麽说,方觉颊上多了两条细小的径流,是从眼眶中不断溢出的—— 咸涩的滋味,不用品尝,也能体会得到! 居然又哭了麽? 因为痛苦,因为不甘,因为屈辱……因为在男人的身下—— 所以,自己脆弱得连泪腺都变得比过去发达—— 简直——像个女人一样! 对于这点,房廷犹感羞耻。所以,当男人再度诱哄般抚触自己的时候,本能地抗拒起来! 虽然,以一个二十一世纪未来人的立场,指摘他的所作所为,不很公平;可,就是厌恶他的霸道,厌恶他的强势,厌恶他总是把自己充做玩物般肆意蹂躏! 尼布甲尼撒—— 百日来,一直就充当着梦境中吞噬自己的魇魔;可为什麽就在不知不觉中,他又摇身一变,成为了占据心房的…… 呜!自己……真荒唐!怎麽可以对那狂王产生这般痴谬的想法? 就在房廷心中矛盾一片的时刻,低沉的嗓音又于头顶再次响起—— “成为我的人……很痛苦麽?” 如出一辙的话,当初在乌尔……他也曾说过一回。可是今次听闻,感受却是迥然不同的。 房廷确认般拾起目光,黑眸便这样对上了狂王的琥珀眼。 讶然于他那以往如鹰隼般犀利的双瞳,于此时忽闪着,就好像,在动摇一般—— “把眼睛……闭上!” 蹙着眉,尼布甲尼撒这般命令道——以不耐的口气。 该死……看着他湿湿润润的眼睛终于肯主动迎上自己,那勃发的欲望却不争气地开始涨痛,几乎都要情不自禁—— 恐怕再被盯上一阵,又会像最初那次一样颜面扫地吧! 身下,他依言阖上了双瞳,可是紧绷的身体仍旧颤颤……沿着那精瘦的腰线轻轻上抚,便能拨起好几个激灵—— 虽然不想承认,可男人确有点挫败——从小到大,他还没有哪次这麽努力地取悦过一个人,但他还是一副痛不欲生的辛苦模样……为什麽? 一点都不明白。 但此刻也容不得男人继续探究。 昂扬的部分,现在,仍是未曾舒解地激动着—— 略微沉吟了一记……悄然退离。 再度伏将下来时——蒙住了房廷因惊异而睁开的眼。 “嘘。”呵着那最钟爱的耳上,亮灿灿的金轮,男人诱哄般低语—— 既然不明白,那干脆还是用身体,慢慢体验吧…… 第八章 九月中。 旱季的新月沃地,炎热干燥,日光毒辣,但此时距离巴比伦城千里之外,底格里斯河对岸的北国米底,却是另一番景致。 高山流水,满目苍翠,蓊蓊郁郁。 倚靠着扎格罗斯群山建立的米底都城爱克巴坦那虽不似盟国巴比伦的“神之门”那般繁华,却依旧是小亚北方最富饶之处。 自从亚述帝国覆灭之后,那波帕拉撒尔与阿斯提阿格斯王分据两河南北,即便迦南-小亚版图战事不断,可两国南北霸主的地位依旧不可动摇。 是年,米底与西方的宿敌吕底亚的再度交锋依旧如前十次那般,双方打成平手,陷入了僵局——虽然这一切如意料之中,可米底王本人似乎并不满意这样的结果—— 黄金之都,爱克巴坦那(今伊朗哈马丹)。 由七道围墙围合的华丽宫殿内,阿斯提阿格斯王正因战事不畅大动肝火—— “你们这些饭桶!六年了——整整六年都没有还以吕底亚颜色!克罗伊芳斯(吕底亚国王)现在一定很得意吧!” “陛下,请您息怒……” “住口!没用的东西!生了这张嘴难道就是用来说废话的麽?!” 此话一出,诸臣个个噤若寒蝉。 人人都知道,上了年纪的阿斯提阿格斯虽然不比年轻时的威猛,可是现在仍是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的一名国王——征服了波斯之后,近年他的目光又瞄向了接壤的吕底亚……可是虽说米底是北方的霸主,但为了拓张疆域,长年的战事已经使得国民不堪重负,怨声载道。 这些,好战的国王都视而不见。 殿堂上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传令官进来禀报的时候,才打破了冷场。 “陛下,居鲁士殿下刚从前方赶回都城,现在正候在殿外等候召唤。” “……让他进来吧。” 听闻外孙的归讯,国王布满皱纹的面孔并没有露出任何喜悦的表情——这个人原委不消说,几乎所有的臣子都心中有数。 当年阿斯提阿格斯刚刚收拢了波斯各省,为了巩固中央集权,便将公主芒达妮下嫁于地位较低且性格温顺的波斯王子冈比西斯……可是就在芒达妮怀孕时,阿斯提阿格斯被一个恶梦惊醒——他梦见从女儿的肚子里长出的葡萄藤,遮住了整个亚细亚! 国王因此心中惴惴,请神官释梦,得到预言: 如果芒达妮之子出生,将来便会成为整个小亚细亚之王。 这个预言使得他非常不安,为了防止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国王决定外孙一降生就要把他处死。 那个新生的婴儿——就是居鲁士。 他一出生就被交给国王的亲信大臣哈尔帕哥斯处置。哈尔帕哥斯不敢自己动手,就把居鲁士转交给一个牧人,命他弃之荒野。恰巧牧人的妻子刚产下一个死婴,于是他们留下了居鲁士,以自己的死婴顶替交差—— 时隔多年,在年幼的王子满十岁时,他与同村的孩子玩扮国王的游戏,由于游戏中他鞭笞了一个抗命的贵族之子,事情越闹越大,招致了阿斯提阿格斯亲自介入调查,身份终于被发现。原本查明之后,居鲁士是要被当处死的,可是米底的宫廷祭司说,这个孩子已经在游戏中成为国王,不会再第二次成为国王了。 听到这话,阿斯提阿格斯方才赦免了居鲁士,不过因为仍心存芥蒂,直至今日九年过去了,仍不肯放他回波斯。 “陛下。” 进入殿堂时,见礼还是循规蹈矩地敬称,而不是“外公”——居鲁士生疏的语势,若是教不知情的外人瞧见,一定认为他同国王没有血亲。 问安的声音早已传达,可上位的阿斯提阿格斯却好像置若罔闻般,眼看着自己年轻俊美的外孙跪于面前,静默了很久。 “为什麽,那麽晚才回国?” 终于冒出的一句,却是以一副责难的口吻。 “回禀陛下,同吕底亚签订完和平的盟约,我便即早赶回王都了。”清朗的嗓音,不卑不亢。 “我是问你——为何替赛美拉丝奔丧期间,在巴比伦滞留了那麽久!” 恶狠狠的苍老声音,几乎是用吼出来的。国王扭曲了的不耐表情,狰狞十分。 即使对方身居高位,待自己亦是一副狠戾模样,少年却毫不慌张,抬起的蓝眼直视名为自己“外公”的老人。 果然,因为那波斯血统,因为那祭司的谬言,他还是对自己如此忌惮。 可若是担心自己会投靠尼布甲尼撒王的话,为何又要派自己去巴比伦? 居鲁士略微沉思,心中便有了答案:果然……是为了试探呢。 这只狡猾的老狐狸。 “七月中的时候巴比伦城有坐庙礼,我因为一时贪玩,所以就……” “还有脸说!混帐东西——” 居鲁士话音未落,国王便怒喝,随手抓起一只琉璃盏便朝他砸了过去! 没躲没闪,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少年的额际立时现出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啊!王子他——” 在殿门外等候的米利安见状,忍不住几欲惊跳而起——肩膀被人使劲一按,回头一望,是那异性同僚。 “你是想给王子添乱麽?”希曼对着她耳语道,“这样的场面又不是第一次,王子会处理好的……别操心了。” 暗淘汹涌。 这边阿斯提阿格斯余怒未消,还想继续借题发挥,大臣哈尔帕哥斯便附于他耳边劝道: “陛下,殿下他年纪尚小,玩性本来就重——哪个少年人不像他这样?您就网开一面吧……” 不悦地瞥了一眼哈尔帕哥斯,国王道:“就知道护着这狼崽子……还是说你因他受的教训还不够重麽?” “狼崽”,是国王对这不甚喜爱的外孙的亵称,这是因为当年收养新生儿的牧人的妻子叫“斯帕科”,即米底语中“母狼”的意思,民间也有传说称居鲁士童年时曾得到母狼的哺育——阿斯提阿格斯对此颇为不齿,便以兽名冠于其身。 而且残酷的国王,在当年发现居鲁士未死后,一气之下还将哈尔帕哥斯未成年的独生子杀死,并烹成菜肴,要他当面吃下——哈尔帕哥斯没有被吓住,也没有失去自制力,乖乖地依命行事,这才使得国王平息了怒火。 殊不知,正是刻骨的仇恨,让教他如此冷静。 哈尔帕哥斯知道国王旧事重提,旨在恫吓自己,于是便作出诚惶诚恐的表情——对此,阿斯提阿格斯相当满意,收敛了怒气,把视线转向了居鲁士。 “罢了,就饶过你一趟——只不过下回绝对不许造次了!” “还有,依迪丝也快到了出嫁的年龄……下个月,你给我再去一次巴比伦吧。” 语毕,座下纷纷了然。 安美依迪丝,阿斯提阿格斯王的么女,现在是众多皇女中唯一一个待字闺中的公主。 如今同吕底亚的战事稍歇,他又要让居鲁士奔赴巴比伦——目的正是不言而喻。 那麽迫不及待地就要将女儿嫁出去麽?身为米底王的“外公”还真不是一般急功近利呢。 毫无怨言地领命,离开殿前的时候居鲁士照旧施行了拜礼——周遭的群臣有细声怜悯自己的,少年本人却根本没有将之放在心上。 再去一趟巴比伦麽? 求之不得呢。 *** “王真是狠心,简直就是故意的嘛!” 一边处理着年轻主人额头的伤处,米利安这麽说道。 居鲁士没有吱声,冲着女将露出一抹微笑,看得她愈发心疼——虽然自己仅是王子的臣仆,可是不免有将之视作弟弟般宠爱的私心……只是,这个“弟弟”太懂事了,也无需自己多费心神。 “又要去巴比伦!到底还要再过多久……才能让我们重回波斯呢?”米利安神情黯然,这般说着的时候,不由得念及故乡的风物……直到头顶上一沉,讶然地抬眼,但见居鲁士低着头一脸和煦,道: “快了。” 刹那,胸间暖流横溢。 其实就算是王子这般承诺了,她也知道一切并非那麽容易。 因为忌惮居鲁士会在波斯行省厉兵秣马,所以阿斯提阿格斯王迟迟不肯放行——而后,又担心因他骁勇善战,会赢得将兵们的尊崇,每每上战场只分派给他少量的亲军……这般,在米底国内,几乎就没有居鲁士的立足之处—— 米利安虽然是一介女流,可是心中仍很清楚。这两年,频频让王子出使国外也并非因为器重……国王恐怕只是为了试探王子有无二心,若是他胆敢背叛,说不定便会派传令官出使外国,假他人之手击杀王子…… 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族,却偏偏为了那梦占处处堤防……阿斯提阿格斯王,疑心病太重了! “而且,就算再去一次巴比伦的话,也不一定没有收获。” 居鲁士的蓝眼睛忽闪了一记,喃喃道—— “没想到这麽快,又可以见面了呢。” 女将不明,疑惑地望向希曼,但见他叹了口气,以一副了然的姿态耸了耸肩: “是说的那个人吧?殿下还真是执著呢……” “神之护佑,伯提沙撒。” *** 巴比伦·冬宫。 拜别之后从早到晚,尼布甲尼撒有一天的时间都没有露脸,直到次日天朝会时分,终于奈不住大臣们的追逼——拉撒尼四下打听才得知他是在朝圣者之家滞留了整宿。 禁宫深处的朝圣者之家,触目一片的犹太人……虽然拉撒尼对他们并无歧视之意,可是眼看着那些被剥夺权势与地位的异族贵胄们以涣散无神的目光,怔怔地凝着自己还是非常不舒服呢。 昨天才向王禀报过最近这些虏臣之间有异动,怎麽还跑到这种地方? 转念一想,除了“那个人”,恐怕也没有其它让王光顾此地的理由了吧。 果然,才刚这麽念道,拉撒尼便遥遥地看到王的亲随正守在“伯提沙撒”的宅邸前,十几人,个个皆是一脸困顿的表情,想必是在此等候已久了。 疾步迎了上去,守卫们发现他,便零落地唤了几声“将军”,没精打采的样子。 “王在里面做什麽——朝会都已经过了。” “陛下他……从昨天中午开始,除了叫人送膳食进入就没有出来过了——我等不敢催促……” 听闻,正欲亲自进入——怎知有人出言阻道: “阁下……还是不要进去吧,王也许不希望被打搅呢。” 这麽说的士官一脸暧昧,欲言又止——拉撒尼见状不悦地蹙了蹙眉,不予理睬地扭头径直步入庭内—— 重重的帷幕遮盖,密不透风。 拉撒尼站在幕前,聆听,室内并无动静——心中忽然隐隐有些明白。结果刚揭开幕帐的一角,便窥见昏黯室内中,那两人…… 旖旎风情,缠绵姿态,一览无遗。 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呢。 窘迫地急急退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谁?” 低哑的音调,拉撒尼知道那是由自己的主人发出的,可于此时听来,性感慵懒得就像是个陌生人。 “陛下,是我。” 刚才那一幕,光用想的都觉得脸红。 替男人拢上了幕帐,拉撒尼尴尬地回道——暗骂自己,什麽时候居然也同三甲尼波一般,成了一个不解风情的笨蛋? 只不过,没有想到呢!从昨天午后到现在,那麽长的时间,王就一直是在…… 呃……一点都不似他的作风呢!至今陪伴座前十数年,拉撒尼还没有见过男人因为宠爱哪个后妃,而耽误了朝会。 难道说,“伯提沙撒”真是如此特别的人物麽? 这麽想到,忽然有点担心起来了。即便“他”是那麽值得重视的话,王也不该如此昭彰。对于这位新任宰相的格外宠信,殊不知业已招致了朝中多少大臣的不满!更不肖说沙利薛那家伙了,整天一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模样,任何人都瞧得出他是多麽妒忌! 很危险呢。 拉撒尼知道,这一切王看在眼里,却未曾放在心上…… 若不是遭人打搅,也许到了日中时刻自己都不会离开这里。 尼布甲尼撒望着怀中犹自昏睡的男子这般遐思着——虽然已经餍足,可是起身的时候,仍旧依依不舍。 爬将起来,动作挺大……房廷还是浑然不觉,果然睡得深沉。 也难怪……黎明前都没放过他,已经累坏了吧。捻起被衾覆于那裸裎的身体,男人正准备披衣离开,却发现襟摆被房廷枕在了身下—— 如果硬扯的话,势必会让他惊醒呢……这般干脆把自己的大围巾衣也一同覆上了他的背脊。 小心翼翼。 男人凝视了半刻,方才悄然退离。 混混沌沌,浮浮沉沉。 告别梦境,再一次睁开眼时,房廷已经辨识不清自己身处哪里,今昔为何? 只记得那男人于自身的索求,热切、暴躁、近乎狂乱的爱抚方式——一开始,疼得呻吟阵阵……怎知,到了后来,忽然又遭温柔的对待……原以为早已麻木了的身体,竟如同食髓知味般,变得敏感起来…… 一整天的痴缠,是近乎纵欲的悖德淫行。不堪重负的自己,意识消散……在过程中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偶尔,在清醒时拨开帘慕的一角想看看天是不是还亮着,那男人却又从后面吻住耳朵,抱紧腰腹,硬生生将自己拖了回去…… 黑白,自此颠倒了。 就好像纠缠了整整一个世纪。 待那狂王离开之后,熏香重被点起。 房廷瞪着穹顶,疲惫得无法动弹……只好恁人摆布,直到清洗干净——浑身就像被拆散般酸痛不已。 满头满脸,浑身上下……洗涤过的躯体之上到处都是他的痕迹……不消去查看,也能感受得到。 接着,看到了男人留下的衣帛,那用来包覆自己的遮物。 攥在手里,全是他的气息。 仿佛是稍纵即逝的一丝甜蜜,在贪欢后的日中,心间漫溢。 这教房廷,有一瞬间变得醺醺然—— 仍旧不明白呢,狂王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麽…… *** 不知不觉,时光流向了九月的尾梢。 眼看新月沃地便要迎来农祭的日子,这时,从西方传来了犹太暂代国主基大利,再度同埃及结盟的消息。 朝会中,议事殿的气氛颇为紧张,而尼布甲尼撒许久未置一辞。 “看来仁慈对背叛者是不适用的。” 半天才说了这么一句,座下的迦勒底诸将皆明了: 时隔五月的休顿,可能再不用多久他们又会登上去到迦南的征途。 “那么城中那些拘押的犹太逆徒,又该如何处置呢?” 席间,还有人这么问,男人想也不想地回道: “交予沙利薛吧。” “刽子手”尼甲沙利薛——亚述血统的美男子。王都之内,无人不晓他的手段狠戾与毒辣。这般把人交给他处置,傻瓜也明白,无疑就是被处以了极刑。 拉撒尼看到沙利薛领命后颇为得意的表情,不禁寻思: 虽然,王依循“伯提沙撒”的恳求,允诺不再滥杀无辜,但……多余的仁慈也是无益的。作为神之子和帝国的统治者,慑服民众,仍需杀鸡敬猴。 “禀陛下,今早从米底来的使者达到王都,正在殿外守候,希望谒见陛下。” 空档里,传令官来报,闻言诸臣间起了一波小骚动。 “米底不是刚同吕底亚休战么?这个时候派使者来有何企图?” “难道是来搬援兵的么?我们可没有人马再拨给米底王的!” “……” “让他们进来吧。” 没有理会臣子们的私语,上位者沉吟了一下,还是开口召唤了使者。 依循着繁文缛节,跪拜致敬,呈上泥版文书。第一次进入巴比伦王家的议事殿,居鲁士任人以各色目光打量着自己,从容不迫。 间歇中,目光掠过迦勒底的群臣,于近百人中搜索一人…… 没有发现那副单薄的身形。是尼布甲尼撒王将他藏起来了么? 这般念到,不由得弯起一抹笑容。 越是这样,越是教人想往呢!做为小亚霸王所珍视的“伯提沙撒”,他的才能,一定不会让自己失望的吧。 是他? 米底王的外孙、那个有着波斯血统的少年男子——七月坐庙日、维鲁司神庙前,便是他勾掉了房廷的面巾…… 俊美的面孔和一对湛蓝的眼睛教男人印象深刻,不过自己对其却无甚好感。 虽然掩饰得很好,可那时而游离的目光,总觉得他此次殿前的谒见像是别有用心呢。 “吾王之女安美依迪丝已介婚龄,米底欲同巴比伦再结秦晋之好,望‘恩尼布甲尼撒’即早决断,好让在下回国述命。”(“恩”为西亚古语敬称,相当于“大帝”的意思) 居然,是来求婚的。 虽然己方也有意于明年初派使者去到米底,却没有想到阿斯提阿格斯王比自己还要心急。 是因为,快要力不从心了么? 盟国在北方的霸权受到了吕底亚的威胁,连年为疆域土地争执不休。亦或者自己也该采取行动,在现代解除父辈们同其的盟约? “迦勒底没有永远的盟友与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父亲那波帕拉撒尔的这句训导时隔十几年还记忆犹新,尼布甲尼撒自然不会因为年轻使者的一句敬讳,而忘乎所以。况且目前当务之急不是联姻或者不联姻,国外的叛乱还在等待平息,巴比伦内部也并不太平……许多事情都选自同一时刻涌现,如果不小心处理的话,难保不会后患无穷。 这般打定了主意,男人也没有立刻回复,只是准许使者们在马度克神殿谒见厅暂居,待与下臣们商榷之后,再作定夺。 在少年男子退下的时刻,狂王还特意地把视线聚焦……结果撞上了,那波澜不惊的眸色,不似这个年龄应有的镇定。虽然他旋即避开,可这小动作却依旧被男人收进眼里。 是叫“居鲁士”吧? 没想到阿斯提阿格斯还有这么一个外孙…… 掩藏锋芒,绝非泛泛之辈呢。 朝会散后,狂王照旧步入冬宫深处。 看到寝宫的帘慕大开,日光斜斜射入。估计那人已经清醒,这般脚下轻盈,一路径直入内。 第一眼看到的,是那热风微拂,吹得凭栏的他发丝乱舞。 日前房廷连着好几天发着低烧,御医说是积劳而成——男人便准他不与朝会,甚至将其从朝圣者之家搬至冬宫与自己同卧起。 已是格外的荣宠了——但却不曾见他露过喜色,而现在一脸的心事重重,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 不知不觉,看到怔神,男人回魂的时候一边暗笑自己的荒唐,一边靠近。不顾房廷的惊动,从身后环住他的项背,将之抱到了膝盖上。 这时候,非常满意他那惊惶失措的模样。 单薄的背脊紧贴着自己的胸腹,温热殷实。再捉着那柔软的耳廓上,金亮的人面瑞兽,就好像在灿灿地昭示着—— 属于自己的东西,属于自己的人…… 沉溺于占有的喜悦中,这个时候,对于即将降临的危机,男人尚未查觉。 *** 有光必有影。 同处“神之门”的光辉之下,迦勒底人繁华的王都亦有它的阴暗一面。 囚室。 卒子们推搡着戴着镣铐的囚徒,推搡间,漫骂、怒斥、诅咒、嘶吼充斥于每个人的耳际。 弥漫着死亡和恐怖的空间,人间炼狱。 眼看犹太人骚动的主事人被一一拽出人群斩首,窝在黑暗角落里的亚伯拉罕则捂着仿佛依旧疼痛的旧伤,下意识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暴动,没有成功。 想掀起惊涛骇浪,却遭无情而迅猛的镇压。王都两万迦勒底亲兵,实力果然毋庸小觑。所以,那么快就送至此处囚禁。 原本以为自己很快便会被处死呢……结果,拖了近大半个月,这般,已经幻灭的希冀重又被燃起。 或许能逃离这里,便有生的希望。 离开巴比伦,回到迦南、回到耶路撒冷…… 当亚伯拉罕听到狱卒们谈论起近期犹太基大利重又投靠埃及,企图抵抗迦勒底人霸权的消息——便愈发这麽确认。 只可惜,仍缺乏契机。 今次故乡的异动,似乎刺激到了那个巴比伦暴君,于是派了“刽子手”尼甲沙利薛来处刑——这使得不少同胞在饱受躏虐之后,含恨死去—— 就像是玩腻了惩罚的游戏,美貌的男子在亲自鞭笞过一个囚徒之后,终于兴意阑珊——临走前,还让自己的手下们可以随性地处置“犯人”。 亚伯拉罕眼睁睁地看着,没有颤抖也没有哭泣,只有滋长的恨意……点点滴滴、点点滴滴在胸中茁壮。 “喂,你——给我出来!” 一声爆喝,在脑后炸响,有人粗鲁地用手拽过自己双腕间的镣铐,把自己拖至人前。 看到几个围着自己的卒子,就像是不约而同般诡笑的同时,一股寒流涌上了心头。 终于……要轮到自己了麽? 被推推搡搡地前行,脚下不住踉跄——此时亚伯拉罕心中转过百余种心思,却没有找到一个可以真正用来逃跑的…… 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流亡在异乡的土地上,被掠夺者连生存的权利也一并夺走……这一切对于自己、乃至所有的犹太人,是那麽地残酷、那麽地不公平! 在看着这一切的上帝,为何迟迟不肯让弥赛亚出现?难道说……大家承受的苦难,他仍旧嫌少麽? 可惜亚伯拉罕的忿忿不平没有传达给神祗,却感染了即将对他施刑的迦勒底人。 “啊!快来看——这个贱民在瞪我们哪!” “呵,还真是新鲜,死到临头了还这副德行?你以为你是什麽人啊!” “嗯,我看看,这样的人得先剁掉手,再砍掉脚,剜出眼睛后看他还神气不?!”抓着亚伯拉罕的头发,有人端详了亚伯拉罕一眼这般残忍地提议,受到诸卒应和。 他们重又把犹太男人拽回囚室,拖向诸多刑具的面前—— “按住他——!” 扯过镣铐,强硬地将亚伯拉罕的手搁在石垛上,刀斧手扬起了手中的利刃—— 手起刀落,电光火石。 “啊——” 惨叫,一如预期般响起——只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那并非犹太男人的声音。 但见刀斧手斩下的,乃是同伴的双手——亚伯拉罕方才情急之下施用了巧力,把链条甩上了压制自己的狱卒脖子,朝着自己的方向一扯——这般,躲过了一遭! 血淋淋的双臂弹跳到了地上—— 大家都怔住了,亚伯拉罕趁此机会搡开了行刑的卒子们,朝着囚室的门口奔去! “快,快拦住他!” “该死的——不要让他跑了!” 身后此起彼伏的咒骂声与骚动都无暇细听,亚伯拉罕拼命地朝着光明之处奔去—— 一点、只差一点…… 眼瞧着穴门,在面前洞开着,仿佛只要再抬一抬胳膊就可以碰得到—— 怎知,忽视了操着长戈的门前武士,还是在最后一刻还是被扑倒了—— 依旧是在做垂死挣扎,亚伯拉罕在这一瞬间忽然感到深深的绝望。 这次,是真的没救了吧…… 背脊上加诸的重量,几乎要将内脏挤出身躯——他紧紧地闭上眼睛,等待下一秒的死期降临—— “这个人,我要了。” 忽然一个声音在头顶这般响起,惹来一阵惊呼—— “阁、阁下是……?” “没你们的事,放开他就是了。” 发话的人应该是地位尊崇的人,此话一出,非常神奇的,压制的力量一下子统统消失—— 亚伯拉罕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然后,他不可思议地瞠目瞪着眼前忽然出手相救的男子—— “你想不想生存呢?”这般问询自己,想也不想,本能地颔首。 “那,就为我做一件事吧……” 语毕,旋即,亚伯拉罕便看到一抹诡异的微笑被来人衔于了唇际。 第九章 冬宫。 现在已是日落时分,两道城墙之内,新凿的运河上金波荡漾,其间迦勒底的妇女们在河中嬉戏,宽大的各色衣袍如蘑菇花般大大泡起,一朵接着一朵,绽放在夜幕降临前的橙色天空下。 倚靠着狂王寝宫的露台,望向窗外,便能居高临下地看到纵横南北的幼发拉底河贯通全城,山岳台、祭坛、神殿练成一条直线,而普洛采西大道周遭密布的椰枣林延绵数里,直达蓝色城关“伊斯塔尔”——这般,构成了今下巴比伦无比风光的壮美景致。 似曾相识。 房廷遥遥地回想着,三月,自己身在加沙的日子。 虽然时不时的空袭、定点清除教人胆战心惊,可,每天总有那么十几分钟,可以安逸地于街市注视着不远的地中海上,过尽千帆,以及妇女们蘑菇花似的衣衫澎湃。 如今,时隔了一百多日,一切仿佛都已远逝,成为了记忆中的残片。未来的、现在的,加沙的,巴比伦的……混淆了的视觉感观,混淆了的回忆与现实,让他在一瞬间,忽然有垂泪的冲动。 只可惜,欲哭无泪。 这时候肩膀上忽然一沉,回首,看到男人的琥珀眼正凝着自己,不悦的情绪显而易见地挂在那张英挺的面上。 “怎么什么都不吃?” 椰枣、甜粟米、葡萄、青橄榄……男人点了点这些摆在房廷面前的新鲜果品,它们一下都没有被人享用过。 虽然已经一整天都没有进食,可却完全没有胃口。 特别,是在看到了“那个”之后…… 侧过了头,房廷一脸黯然。 晌午,狂王驾临宫室之后,紧接着又是一段暧昧纠缠……结束的时候,自己看到了他携来禁宫置于案上的泥版文书。 由蝌蚪文(波斯文),埃兰文以及巴比伦锲子共同镌成的版刻,很新鲜的泥灰味,不过已经被敲开看过,上面煞有其事地烙着好几枚稀罕的华丽滚印,很显然,那是一封由米底送来的国书。 这般,忽然又念起了七月末旬遭遇的那个俊美的大男孩——未来的波斯之王,居鲁士。 曾作为米底使者的他,今次又出使巴比伦了么? 还记得当时温文的少年曾经许诺,愿意带自己离开巴比伦,去到米底……想来机会仅有那一次了呢,如今的自己背负了太多,已经无法卸下责任,选择轻松地逃离—— 不过,仍旧很好奇呢,吕底亚同米底的争端才刚刚告一段落……这国书,到底说的是什么? 因为看不懂古字,又不敢亲自问询狂王,所以房廷趁他离开的空档里,询问一个常常御前走动的淑吉图,她告诉自己,今早的朝会上米底使者来访呈书的消息。 “使者是个蓝眼睛的美少年呢,温文尔雅……十分抢眼呢——” “不过,他是为了求婚而来。真是的,赛美拉丝殿下不过才去世不过三月……就……哦,对了,伯提沙撒大人,公主名叫‘安美依迪丝’,是个非常可爱的名字吧!就不知道本人是怎样的呢。” 此话一出,房廷只觉得胸府被狠狠一震,下面的话也不消去听,立刻就明白了—— 安美……安美依迪丝! 那个传说中尼布甲尼撒的爱妃,空中花园的女主人! 没有错了,史书上记载的,就是这个名字!与记忆中书页上的记载吻合——房廷总算是想起来了。 可是,就算是回忆起来了——那又如何? 只不过说明了,男人的婚期恐怕会比预期之中更加提前吧—— 知道这些的自己,完全就没有一点喜悦的感受呢。 什麽都不说,难得他亦有任性的时候,以那静默的方式违拗着自己的意志。 尼布甲尼撒不甚满意地看着房廷侧过去的面庞,蹙起眉头将之拉转过来面对自己。 “你到底有什麽不满意的!” 给他荣华富贵,给他锦衣玉食,给他无上宠爱——为什麽还总是那麽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男人自然是不会明白房廷微妙的感情波动,而一味的追逼,只会让他愈地畏畏缩缩。 吃力地抬了抬眼,望着上方沉声低吼的男人,忽然好想对他说“放过我吧”,可一想到之前那几次三番的恫吓,还是把话咽进了喉中,选择了沉默。 尴尬的状态,维持不到半刻,暴躁的狂王终被他那副欲言又止的踌躇模样激怒,手臂扬起—— 还以为自己又会如最初被掳获时那般,无情地遭到掌掴——所以一霎那,整颗心被冻得冰凉! 可是,料想中的殴打迟迟没有降临。 很奇怪怎麽还没动静,睁开眼却看到满脸怒意横生的男人,手臂悬于半空,然后缓缓地收起。 “哼”了一声,貌似不甘地拂袖离去—— 房廷望着他渐渐步出宫室的背影,五味陈杂。 似乎有什麽东西,已经和过去不同了……可又不知,那到底是什麽? 自己也不明白,那胸臆中盈溢着的患得患失,到底所为何事? “伯提沙撒?” 也不知过了多久,神游的时刻忽然身后有人这般呼唤,声音听起来好是耳熟——房廷怔怔地回过头,却望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亚伯拉罕? 惊奇地发现身后,那面上有着疤痕的犹太男子——正是之前在耶路撒冷收留过自己的好心人—— 此时,对方亦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瞪着自己……不知为何,旧识相逢,却让房廷有股心慌的感觉。 环顾四下,很幸运的是宫室之内现在除了两人并无旁人,这般才稍稍放下心来,问: “你为什麽会在冬宫?”此处不是犹太人的禁地麽? 这话,应该由我问才对吧。 很快平复了乍见房廷的惊奇感受,亚伯拉罕不动声色,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子。 黑发黑眼,看似单薄的体格——虽然肤色比之前见时白皙了不少,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是少主人但以理曾在迦南救助的异族男子! 耶路撒冷一役,改变了所有犹太人的命运——而这个男子又是如何逃过生死劫难,来到巴比伦——甚至一跃成为举国瞩目的新宰相、受族人尊崇的护佑天使“伯提沙撒”? 根本就无法想象,而此刻亚伯拉罕也没有闲暇问询太多—— 因为,他的时间有限。 危急时刻,被神秘的男人所救,虽然蒙去了脸面,但那无法遮掩的贵族气息教人一嗅便得知他的地位崇高—— 神秘人说,可以让自己及同胞生存,不但如此,还有自由、以及还乡的机会。这听起来教人无比憧憬,只不过,兑现诺言需在自己完成一项“任务”之后。 “我只要你,杀一个人。” 当时,已然破戒的自己(亚伯拉罕杀过人,这违背了《摩西十诫》)心想着上帝施于的报应,由自己一人承担就好,于是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什麽人?”这麽问道。 “他叫……伯提沙撒。” 亚伯拉罕默不作声,迟迟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房廷小心翼翼地观望周遭的动静,因为不好追究他是如何进入宫室的,所以犹豫了半刻才道: “亚伯拉罕……快点离开吧,如果被人发现你在这里的话,会没命的!” 犹太人没有理会他的警告,径自站着不动,僵局持续了一会儿,他才确认般问道: “房廷……你真的就是‘神之护佑’的天使么?” 质疑的口吻,听得房廷心头一颤。 虽然很多次很多次地提醒过自己,真正的“伯提沙撒”另有其人,可是经过了太久的时间……将近半年的功夫,他开始渐渐适应这个原本不应属于自己的角色。 如果亚伯拉罕此时不问的话,或许都快要忘乎所以了呢! 一股强烈的羞耻心和着罪恶感涌上心头。“是”还是“不是”?此时房廷也不知该如何向犹太男人解释,自己那暧昧的身份…… “这其中有很多原委……一时也说不清楚,虽然被人叫作‘伯提沙撒’,但实际上,真正的‘神之护佑’并不是我……” 这般积极地做着解释,可是教房廷奇怪的是,亚伯拉罕似乎对自己的话并没有兴趣,他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方向,视线却好像穿越了自己的身体,那仿佛,精神被抽离身体的恍惚感觉,瞧得房廷心头一阵发毛。 “到底是不是?!” 亚伯拉罕在乎的只有那一句话。 怔住了,迟疑了一秒,方才徐徐地吐字:“不……我不是。” 话音刚落,对方如释重负般倏了一口气,合上双眼说了一句“感谢主”——这诡异的膜拜姿态,就算房廷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不祥! “对不起,我必须这么做,”这么说道,亚伯拉罕面无表情地抽出了腰间所佩的铁剑。 “为了我的同胞,也为了我自己——” “我不得不杀你。” *** 今天,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离农祭还有几天,可冥冥地总觉得心中惴惴,似乎将会有什么非比寻常的事件发生一般。 离开冬宫之后,男人闷闷不乐地行至马度克神殿,于高处望着杜拉平原之上那傲世独立的金头偶像,怅然若失的空虚感漫溢上了胸间。 王权、帝位、疆域、国土…… 被万人当作神祗般尊崇的自己,应该已经获得了想要的一切,为什么仍旧不满足? 因为“他”的缘故么?因为那个“伯提沙撒”而使得长久以来宁静无波的心湖起了涟漪。到底,房廷之于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好不甘心呢……只要一想到一直为他的颦笑牵动着喜怒,男人便愤懑不已! “陛下……陛下!” 出神的时刻,尼布甲尼撒忽然听闻亲随的呼唤,转眼便望见传令官一路风尘地冲着自己的方向赶来。 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怎么了?” 眼见臣属这副慌张模样,实在是有失体统,男人不悦地喝问。 “伊斯塔尔……犹太人要烧了伊斯塔尔!” 传令官口中的“伊斯塔尔”乃是新巴比伦城的象征——蓝色的城关“神之门”。它是巴比伦九道城门中的最大,亦是最恢宏的一座!烧了它,就等于践踏了马度克战神的尊严! 听到这消息,远眺正北方,果然夜幕之下,星星的火光正在往伊斯塔尔处汇聚——原本就不甚愉快的男子见状更是勃然大怒—— 立即召唤了拉撒尼、沙利薛、撒西金和三甲尼波,委派他们去到闹事处平定骚乱,一边下令立即关闭城门。 “陛下,把将军们都支走不好吧。您的安全……” 传令官的话才说了一半,就因为男人投注过来的不耐视线而被迫中断。 好歹也是横刀立马数十载的武夫……这样的暴动又怎么能唬得了自己? 不过,就因为他的这句提醒,尼布甲尼撒的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人的音容—— 房廷! 远离骚动,目前身在冬宫的他应该是再安全不过的;可,若是没有亲眼确认,总觉得放心不下呢。 抱定了念头,男人义无反顾地扭身,直奔那来时之处。 *** 明晃晃的刀刃、凌乱的呼吸。嗡嗡不住的耳鸣就像催命一般侵扰着疲惫已极的神经! 房廷拼命躲闪着……可是对手攻势凌厉,再加上自己这日未食一粟,浑身无力,眼看亚伯拉罕无情地操起利刃朝自己挥来,已无处可逃……性命,危在旦夕! “住手!你要对他做什么?!” 骤然响起的爆喝,凌空炸响——行凶之人被这声音震慑得一下子忘记了动作,遂,及时赶到的侍卫们扑了上去,将其制服! 竟让自己逃过了一劫…… 房廷惊魂未定,他跌坐于地眼睁睁地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幕,气息紊乱,忽然手腕上一紧—— 回眼,发觉是赶来的狂王,正抓着那里……他使劲一拽,自己便被强拉着站起,狠狠摔进了那具温暖的胸怀。 还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麽,就听到同自己联系着的胸腔中,勃勃有力的心跳声,节奏很快,跳得好急……是因为他一路跑来的关系麽? 真是巧合呢,在这种时刻出现——狂王真有那麽在乎自己麽?他又怎会知道自己有危险? 房廷满腹疑问,不过接下来男人一张口,便教他无暇再去思考这些有的没的—— “把这个人给我拖出去——碎尸万段!” 狠戾的口吻,听得自己一惊! 狂他……要杀了亚伯拉罕麽?怎麽可以! “不!陛下——请您放过他!”一把拽过尼布甲尼撒的襟摆,房廷这般叫道,男人听得一愕,低头看他时,琥珀眼储满了不可思议! “你在说什麽,伯提沙撒?还在替这种凶徒求情麽?他差点就要了你的命!” 愠怒的音调,透露着深深的不悦,妄顾房廷的要求,男人一抬手臂就要示意侍从们把犹太人押出宫室,房廷却不依不饶地环上了那条胳膊,央求道: “陛下,求您……求您先饶恕他,再从长计议——” 已然湿润的眼睛,黑曜石般闪闪动人,尼布甲尼撒瞧得一怔,铁石做成的心肠陡然软化下来…… 狂王,动摇了呢。 就因为这个黑眼睛的男人。 此时被侍从捉住的亚伯拉罕,并没有惊惶失措;相反,他异常镇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整个灵魂已然被满腔的仇恨支配。 尼布甲尼撒!这个毁掉圣城耶路撒冷的暴君!这让千万同胞妻离子散、背井离乡的恶棍!亚伯拉罕发过誓,他一定要教他血债血偿! 复仇的念头,使得自己在一瞬间仿佛获得了无穷的力量,犹太男人使劲挣扎摆脱了迦勒底卫士们的钳制,一把抓过之前那柄被缴掉的利刃,朝那两人扑将过去—— 然后,使劲地一刺—— 几乎谁也无法用言语描述,当时到底发生了什麽。 房廷只是怔怔地眼看着犹太人挣脱了侍卫,朝这边冲来时犹自呆立,然后,身体被搡开了……踉跄之后,但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了自己的面前。 脑中一片空白。 确切地说,是什麽都没有看到,什麽也没有听到。 只觉得胸部好疼……就好像亚伯拉罕的刀剑,刺入的…… 是自己的心脏。 “陛下……陛下!” 失神良久的房廷被围绕的随侍们的呼唤惊醒。发觉狂王的身体正倚在自己的肩上,沉重得几乎支持不住,而一摊手,尽数的鲜红惹眼…… 是血……是他的血! 从那被利刃穿透的左胸,汩汩涌出! 此时,才是真正的手足无措! 战栗,战栗……喉间如骨鲠在喉,什麽声音都发不出来,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朦胧扭曲,房廷抖抖瑟瑟地伸手,想要碰触淡金头发遮盖下的面孔,却被抽去血色的那张青白吓得不敢动弹。 万万没有想到,狂王居然会以身做盾保护自己! 男人或许自己也不明白,当时在想些什麽。身体就这麽不由自主地挡在了“他”的身前,就那麽一瞬间,从未体验过的彻骨之痛伴着天旋地转笼上了视线…… 混乱中,看着那扑将过来的凶徒被随侍们乱剑斩杀,忽然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伤口不再疼痛,只是嗖嗖地凉,低头一看,血渍早已殷红了整片前胸…… 是刺中心脏了麽?男人感觉浑身的力气被渐渐稀释……直到再也站不稳了,才颓然地靠上了身后的肩膀。 努力支撑起沉重的眼皮,发觉倚靠之人安然无恙,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伯提沙撒…… 不……是房廷。 吓坏了麽?为何脸色如此苍白…… 好想伸手去拭,那扑簌簌地从黑眸中坠落的泪滴,可偏偏连抬一抬胳膊的力道都被无情抽走了…… *** “怎麽回事?!” 第一个赶来的士官是四将之一的沙利薛,他负责剿灭城南扎巴巴地区的叛民,那里离冬宫最近,所以闻讯立即赶到。虽然之前就听说狂王遇刺的消息,可当见到真人倒在血泊中,依旧是大惊失色,毫不顾忌地冲了进来。 “陛下……陛下?!”用力握了握尼布甲尼撒的手,冰冰凉凉,心中又是一惊,改而探向鼻下,仍有气息,便大呼:“还愣着干什麽?!快传御医!” 众侍从方才反应过来,有人急奔出去刚好撞上紧接着赶到的拉撒尼和三甲尼波。 见状同样是吃惊不小,不过拉撒尼更加镇定,立刻下了命令教禁卫们包围冬宫,不让暴民和别有用心的人进入。 三甲尼波则小心翼翼地抱起狂王,将之放倒在软塌之上。 “是刺伤,没扎到要害。”最后赶到的撒西金,禁军中最好的医生,他替狂王包扎完毕之后,这般诊断。 “废话!谁要听你说这些!”拉撒尼听到他这麽冷静地说,立刻气不打一处来,然后杏眼一瞥,望见房廷还怔怔地守在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昏迷着的脸孔,更是火冒三丈,一个箭步上前,狠狠用攥过他的襟口,怒道: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说!是不是你让陛下变成这样!你这个混帐!” 无意反抗,房廷就这麽不吱一声地任他牵扯、摇晃着,怎知这番愈加煽动了沙利薛血液中的暴力因子。 “混蛋——”美男子嚷道,扬起拳头,就在这时候手腕被人从后面及时地扼住了。 “拉撒尼!”发觉又被那平素里总爱与自己作对的同僚阻挠,正欲发作,拉撒尼却冷冷地说了一声“不关他的事”,接道:“侍卫们说,刺客原来是来刺杀伯提沙撒大人的,只是误伤了陛下。” “不管怎麽样,那还是他的错!” “尼甲沙利薛。” 重重地唤了一声美男子的全名,听得他一怔,古怪地瞧向一脸严峻的蜷发男人,只听他说: “你,憎恶伯提沙撒大人麽?” “那又怎麽样?!”毫不避讳地大声应对,沙利薛忽感周围一阵骚动,再一回头,众人又纷纷噤口。 “所以,你才趁着暴乱,派刺客来行刺他。如果被人看到还可以推诿是犹太人所为,与你毫无干系不是麽!” “你说什麽?!” “别装傻了!那柄刺入王胸中的剑,不就是你那边用的‘无鞘剑’麽?!居然为了一己之愤,竟将王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你到底该当何罪!” “你胡说什麽!什麽刺客?!什麽剑?!我根本就不知道!” 沙利薛矢口否认——可当拉撒尼交于他看那柄染血的凶器,立时脸色铁青! 细小的剑身,锋利的剑刃——没错,那的确自己统领的两百“鹰之骑”所用的铁剑。 是哪个混蛋想要栽赃自己,特意用这个来行刺?沙利薛忿忿地咬牙切齿,环顾四下,恨不得立刻揪出那陷害自己的家伙,将之一剑刺死! “与我无关,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你还是想狡辩麽?沙利薛!” “咳咳,没有证据,你们还是不要再争啦……一切还是等陛下醒后,再做定夺吧。” 胖胖的三甲尼波挤到剑拔弩张的二人中间,一边陪笑,一边安抚。 拉撒尼这才收敛了一些怒气,也不再看沙利薛,只是径自跪在男人的塌前,喃喃道:“就不知道,王他……什麽时候能醒了。” 听到这话,房廷不禁打了个寒战,视线拉回转向那双眸紧闭的男子—— 虽然,过去一直就想逃离他……可,不知为什麽,此刻却完全没有了那个念头。 知道既定的历史中,尼布甲尼撒并不会如此早亡,可是仍旧放心不下…… 只想亲眼看着他康复,睁开那对琥珀眼。 矛盾的心情,纷乱难理。 可又有另一种陌生情绪,正在悄悄洋溢—— 房廷没有刻意地去理会,便已清楚地感受到了。 狂王之于他,已经不单单是梦魇中那个霸道的角色…… 而是…… 第十章 直通“神之门”的幼发拉底河,源远流长,眼看就要到了泛滥的时节。 巴比伦。 十月的农祭大礼的举行迫在眉睫,可是初平犹太暴乱的朝中,却在此时乱成一团。 “王到底伤得有多重?居然三天不与朝会?!” “听淑吉图们讲,似乎不是致命伤呢……不过仍然意识不清。将军们已经将陛下搬到马度克神庙(通天塔的最顶端)疗伤了。” “唉……虽然性命无忧,不过在这种关键时刻受伤……真的没有关系麽?” “说不定,这是马度克的旨意呢……因为王违背了他的意愿,宠信一个异族男人……” “嘘!小心被听到——‘他’还在呢!” 尽管大臣们忌惮房廷的在场,话音降得很低,可是窃语阵阵还是蹿进了他的耳朵—— 无一不是对自己的指摘与咒骂呢……虽然之前就经常遭到莫名的言语攻击,可是自男人倒下后,群臣的这股怨恨,似乎又变本加厉了。 默默地忍受旁人或鄙夷或憎恶的目光,房廷自朝会开始便选择不置一辞。实际上,男人不在的时候,并没有人真正当他是“巴比伦的宰相”。自己就像一尊用作摆设的傀儡,在高位之上静静观看下方的朝臣们言来语去,仿佛被人忽略了存在。 这般念道,目光不觉游移到议事殿之外:巍巍通天塔之上的那座金殿——马度克神庙。 忽然心痛如绞。房廷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如果没有狂王于背后的支持,面对百官,会是如此地辛苦的一件事。 “农祭就要到了,可现在王又在卧床养伤——也没有皇嗣可以代他主持大典,这可如何是好?” “不然……还是推迟一些时日吧,待王痊愈再……” “这怎麽可以!几百年都没有变更过的祭典日程,哪能说改就改!又不同儿戏!” 出神的片刻里,座下的大臣们仍然为即将来临的庆典争论不休,忽然一个声音打破了僵局,这般提议道: “列位同僚,不是还有‘那个’麽?怎麽就忘记了呢?” 说话的是撒西金,他面无表情地发言,教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深谙他心思的拉撒尼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如果王赶不上农祭,就要启用‘那个’制度麽?” 一旁的三甲尼波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地问道:“什麽‘这个’‘那个’,你们在说什麽?我怎麽一点都听不明白?” “就是‘代王制’——于高位大臣中选出一个‘王’,王不能参加典礼的话,便由得‘代王’主持!” 他这麽一说,不少朝臣亦被点醒——有人还连连称“妙”,道:“如果是万不得已的话,用这个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呢。” “我反对!” 众人议论纷纷,就在几乎要达成共识之际,拉撒尼出言阻挠: “你们不会不知道‘代王’的真正含义吧?‘代王’便是‘替罪王’,根本就没有实权!那只是为了消弭王的罪、替王受过的虚位!而且……成为‘代王’的下场只有一个——” “那就是死!” “你们之中,有谁能够担此重任的?!” 为拉撒尼的气势所震,底下立时一片肃静—— 确实呢,如果取用这个制度,就必须有人能自告奋勇,奉献生命——只不过,朝中哪有几个人拥有这份勇气? “呵。” 尴尬的时刻,忽然迸出一声嗤笑,众人注目,发现是四将之一的沙利薛。 “你笑什麽?!” 拉撒尼不甚满意他的态度,这般喝问,沙利薛却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道: “我只是笑你,怎麽把那家伙给忘了呢。” “什麽?!”听到美男子这副阴阳怪调,正觉得奇怪,拉撒尼忽然心下一沉,立刻明白了他所指何人。 “诸位,我们的‘宰相’伯提沙撒大人,绝对是‘代王’的不二人选——以他的忠诚与胆识,是不会教吾王和马度克神失望的——不是麽?!” *** 三日后。 涓涓流淌的河水,郁郁葱葱的椰枣林。层层叠叠的山岳台与祭坛,于日光之下闪耀夺目。 第一次从马度克神庙俯瞰全城,是在十月初临,巴比伦丰收的季节里。 高处不胜寒。 看到这片在现代几乎是无处可觅的瑰丽景致,房廷此时于心中只迸出了这麽一句煞风景的话来。 只因今晚,便是农祭了。 身着一袭不合身的华丽衣袍,恁风轻轻吹起曳角,房廷倚靠在帷幕翻飞的露台之上,思绪缥缈。 之前同诸朝臣们的对峙,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失去了男人的支持,房廷方觉得自己正如飘摇的芦苇,任人牵拔,这般被迫承担了“代王”一职。未来的风向,愈发不明晰了…… 读过史籍,房廷自然知道巴比伦这个“代王”的习俗—— 一般,这是当王犯有某种应施以惩罚的严重罪过时,才会被采用的仪式。不过在王伤病时亦可施行。程序最开始,朝中的某个高级大臣会被挑选出成为“代王”,这“代王”被当作代替真王的人接受神罚或平息神怒。而“代王”只是名义上的“王”,并无实权,统治国家的仍是幕后的王。在王的惩罚期结束后,“代王”亦被废除,真正的王重新复位。 自己所知道的经常采用“代王制”的王,有新亚述统治时期的阿萨尔哈东。由于体弱多病,他曾三度启用“代王”,自己则隐姓养病。然后,在那三个代王中,有一个及时地死去,另两个被杀,他们都享受了国葬的待遇。 这些,都与拉撒尼所述相吻…… 也就是说,对于自己而言,成为“代王”并不荣耀—— 它,是致命的。 任何人司此职,最后的结果唯有死路一条。也难怪当时拉撒尼百般劝阻自己不要理会沙利薛的挑衅,只可惜,那麽多人成心刁难,都是巴不得自己去死的,想要熟视无睹……都是不可能的呢。 就算当时不在殿前答允,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吧! “陛下他,一定不会答应这种事的!” 好心的男人,事后这麽说。是为了安慰自己麽?但,若总是寄希望于狂王的庇护,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太没用了一点呢? 房廷这般念道,心中又是一阵绞痛。 不自觉的,又联想到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如果,当时他没有推开他,那麽现在躺在榻上于生死门前徘徊的,便是自己了吧。 快七天了,狂王仍未恢复,发着低烧……时昏时醒。房廷守在床前未曾听得他说过只字片语,不过那冰凉的大掌却像有意识一般,一旦碰上自己便会死死钳住,挣也挣不开。 就算变成了这个德行还是不肯放过他。 尼布甲尼撒,真是非同一般地强势呢。 不过愈是如此,只会教自己愈加心痛。 抬起了胳膊,欲遮住挡那射进露台刺目的光——可还是有细小的金线漏过指缝钻了进来。 到底,我算什麽人? 这麽想着,房廷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好沉。穿戴的额冠、大围巾衣、裙裾;携佩的绶带、权杖与宝剑待会儿将成为扮演“代王”时所使用的道具……这些都属于狂王。 房廷默默地寻思,念起每每被他占有时的情形,男人总是霸道地宣称,自己是他的所有物。 真不明白呢,一无所有,连姓名都不属于自己的人(指的是“伯提沙撒”这个更名),有什麽……值得男人如此执著地维护呢? *** 夜晚姗姗来迟。 盛典中的马度克神庙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听说尼布甲尼撒王近日御体有恙,没能赶得上今年的农祭,便教一个‘代王’替他执行仪式。” “咦?这样的话今晚岂不是又见不到王本人?那麽多天了!这要教我们几时才能回国述命?” “依我看,实际上是很严重的病情吧,不然也不会错过这麽重要的祭典——照这样下去,埃及那边又要趁机蠢蠢欲动了,刚刚笼络了犹太人,下回不知又要盯住哪片土地?” “……” 在觐见朝贡的外国使节中,听众人就巴比伦王的缺席为话题议论纷纷。居鲁士始终保持沉默着,偶尔有前来示好的使臣前来敬酒,他也笑脸相迎,落落大方。 一旁兀自担心着的米利安,却在此时沉不住地开口: “王子,如果尼布甲尼撒王病重的话,那麽米底同巴比伦联姻的事……” “就暂且搁在一边吧。”少年男子这般轻松地回道,仿佛对自己这次的使命根本就不在乎。 “啊?”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女将愣了一愣,回过神:“什麽暂且搁在一边!如果您再拖那麽久才回国的话,不知道王又会怎麽责罚您呢!” “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笨女人。”一旁的希曼插话,立即惹来米利安的一记白眼。 “阿斯提阿格斯王如果知道巴比伦王的现状,说不定就不愿嫁女儿了呢。王子一定是考虑到了这点……” “不,希曼,我并没有去想这些,”打断了侍从自以为是的推断,居鲁士微笑着,说:“只是懒得去管那麽麻烦的事,外公嫁女是他的事,我只管说媒,其他的都和我没有干系。比起这种无聊的公务,你不觉得趁现在身在国外,好好享受一番才是最要紧的麽?” 嘴角抽搐了一记,听他这麽讲,希曼忽然觉得,自己最近愈发不明白那年轻主人的心思了。 “而且,今次又能看到有趣的东西。” “王子指的是……” “‘代王’仪式,几十年也难遇上一次,这可是比坐庙礼还要稀罕呢。” 居鲁士这麽兴致勃勃地说着,瞧得两心腹一怔。 一男一女遂相视一笑,心中不约而同地想着同一件事: 他们那总是从容不迫的王子,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像个“孩子”啊。 *** 祭祀,开始了。 举步为艰。 房廷每走一步,便会觉得加诸在身上的繁冗服饰、诸多权物便会自己增加分量。 好沉,好重,就像有一整座小山压在肩头。 时不时的,身后跟随的祭司还会推搡,催促他前行。 却一句抱怨都说不得—— 毕竟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更何况,被万人瞩目着的自己,决不能在此时出任何纰漏,至少在男人醒来之前,要好好担当“代王”的角色。哪怕明知道这使命一终结,迎接自己的便是死亡。 丝竹声响起,“代王”的仪仗队沿着螺旋的长梯拾级而上,一边就听得到高台之上祭司祈祷,歌队高声吟颂着创世史诗——这是为了纪念马度克神被困在阴间的苦难—— 接着到达了马度克神殿的主庙埃萨吉勒,紧接着的环节便是:“净庙”。 过去曾经在书本上看到过类似的仪式方式呢——祭司和淑吉图们清理完庙宇后,焚香膜拜。然后接受人民砍下的一只公羊的头,再用羊血涂抹寺庙的墙壁。 眼看着剩下的羊的尸体被投入河中,房廷知道,它象征着带走了上一年巴比伦人民的罪过,沿着幼发拉底河,流向远方—— 而那弥漫于整个大殿,羊血的腥臭味道,就像在提醒着: 自己也和它一样,不过是一只“替罪羊”而已啊。 “陛下!” 听到有人这般呼唤的时候,房廷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被人轻轻推了一下,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此时“代王”的身份—— 居然连称谓都改了呢,“假戏真做”得倒像那麽一回事。 只可惜自己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王”,除了这称谓,一切如旧呢。 “别发呆了,大家都在等您呢。” 身后的一名恩吉(高级女祭司)这麽催促道,声音冰冷。 忽然觉得后脊一阵发凉,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房廷看到原本狂王所占据的王座之前,立着大神官,一袭雪白的祭司服,瞧得刺目,而四下便是朝臣与各国的使臣,密密匝匝,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 心跳得好快——应该是怯场吧!不过就算这样也不能畏缩。 咬了咬牙,房廷深呼一口气,朝王座迈出了第一步。 只要熬过接下来仪式的高潮部分,今晚的祭典便可以告一段落了呢。 “其实过程很简单,只要您把权杖与宝剑交于祭司,然后祭司打您一个耳光之后,权杖等物再交还与您就结束了。哦,请不用担心,那只是象征性的动作,并不是真的要您挨打。” 之前拉撒尼这般向自己解说的时候,似乎是相当轻松呢,这教房廷放心了不少。其实自己也能理解:两河流域的闪族人笃信“王权神授”,这种仪式看似具有“侮辱性”,可实际上则是象征“神之子”的王在“代民赎罪”吧。 自己只要按部就班,照着拉撒尼所说的去做就行了。 交接权杖的时刻,房廷心中这麽想。 可是下一刻猝不及防、猛然袭上神经的痛楚,却教他在一时之间,脑中空白一片。 怎麽……回事? 狼狈地跌坐在王座之前,不可思议地望着头顶诡笑着的大神官,房廷怔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被打了,自己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一记巴掌,在侧颊上。 耳鸣阵阵,一时间还辨不清周遭的景象——就听闻身后起伏的骚动—— 陡升的怒火却先于感观直击心头! 分明就是那班好事的大臣存心刁难,故意教自己当众出丑! 太过分了! 努力想爬起来抗争,可房廷忽然觉得膝盖上一沉—— 怎麽? 眼睛一瞥,就发觉大神官的“尊足”正踏在那里,曳地的华丽长袍将之巧妙地罩住,除了近身的自己,难有人能从其他角度瞧出端倪! “诸位——吾王说,愿替万民受过!为了巴比伦来年的丰收,他甘愿遭受神罚!” 也不知道是谁,忽然在这时候吼了这麽一句,听得房廷又是一怔! 这话的意思莫不是……他们还要继续方才的行为吧?! 鼓掌的,欢呼的,热切的回应,方才的起哄无疑是火上浇油,房廷仓惶地环顾了一下亢奋的人群,忽然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只砧板上的鱼,无法动弹,只得任人宰割。 “‘陛下’,好好享受吧,这可是‘马度克的恩赐’呢!” 大神官弯起了唇角,于头顶之上轻喃,然后扬起了手中的权杖,就欲挥落—— “神圣的仪式,都要变成一出闹剧了。” 蓝眼睛盯着王座近端房廷与那迦勒底诸人,沉默良久,居鲁士才迸出了这麽一句。 “王子……就这个样子袖手旁观,不用管他麽?” 掩看着那个有过数面之缘的异族男人正于当众受辱,动了恻隐之心的米利安这般问道。 还记得,祭典开始时,这个“神之护佑”以“代王”的身份重新粉墨登场,王子还貌似玩笑地说,自己早就知道巴比伦的“代王”非此人莫属。 可是,祭典过程中似乎出了什麽问题——那象征性的惩罚忽然变成了真正的“处刑”。 很意外呢。 不过当看到居鲁士一脸动容的模样时,女将蓦地感到了意外中的意外。 伯提沙撒——到底是什麽人? 怎有能耐教那从来就是波澜不惊的少年主人,露出这种表情? “我,不能去救他。”少年一脸不耐,这般回答。 米利安这才反应过来,暗嘲自己的糊涂—— 怎麽能忘了呢?居鲁士王子可是米底的贵胄,虽然地位崇高,可是作为一个外国的使者,于巴比伦的庆典上是没有发言权的。关乎到两国的利害关系,所以绝不能随随便便地就轻举妄动。 “而且,如果‘伯提沙撒’这点屈辱也承受不了的话,也没有必要带他去米底了……” “懦弱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我那麽执著。” 第一次,那麽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着实教米利安同希曼吃了一惊。 原来,王子对那人仍抱有憧憬麽? 这麽想着,两人忽然都很期待…… “——太过份了!” 眼见着房廷当众遭到殴打,拉撒尼不由得心头火气,对着身后的诸朝臣怒道: “为什麽要这样对待‘伯提沙撒’!难道你们是真的要将他折磨致死才甘心嘛?!” 此时王还没有醒来,其他任何人都没有权利中止仪式,自己心中焦急,偏偏又干涉不得。 “将军,可别这麽说,这可是马度克的旨意。‘宰相’大人在替王受罪,他此时应该觉得无比荣耀呢。” 一个大臣恬不知耻地这般言道,脸上的皱纹因为扭曲的笑容而纠结在一道,面目狰狞。 “哼,这样的话我倒想看看待王转醒,你还敢不敢当着他的面再说一次!”拉撒尼嘲讽道,瞧着眼前一张笑脸僵硬在那里,忽然心中一阵痛快。 马度克神,保佑吾王早日康复吧,他一日不醒,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们便会继续作乱,动摇“神之门”—— 长吁一口气,再度把目光转向房廷处,遥遥的,但见他已经委顿于地,动也不动一下,心脏蓦地被抽紧了! 该死的!难道说那个混蛋神官把他打晕了?!就这般还不肯罢手麽?! 再也看不下去的拉撒尼,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尴尬地位,一挺身就要冲过去中止那暴行——可方才迈了一步,就有人从后面搭住了他的肩膀。 “撒西金?” 一回头,意外地看到阻止自己的竟然是那个冷漠的战将,拉撒尼愣了一愣,遂扳起面孔就要挥开他的钳制。 “别去。”撒西金开口道,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就算你能救得了他一次,以后你能每次都像这样麽?更何况,他现在似乎已经不需要你多管闲事了呢。” 什麽? 听到冰男这番话,一时还莫名其妙,直到他指点着王座的方向,拉撒尼这才回过神,望着他所指—— 惊奇地发现,“伯提沙撒”——已经自己站起来了! *** 那艰辛而屈辱的几分钟,就好像过了几个世纪那般漫长—— 肩上、背上、腰上、腿上……每遭一次杖击,就好像意识要被生生抽离身体般的疼痛不已。 最开始,房廷好几次得想挣扎地攀爬起身,可是又遭无情打落。那施暴者,如此穷凶极恶,好像真的恨不得要于万人之前将自己杖毙一般。 偏偏还不能呼痛。 四体麻木,头昏眼花,觉得脆弱的肋部就像被敲断了骨头般叫嚣着痛楚,而在这被折磨的期间,房廷甚至还啖出一点血丝来。咬牙切齿地隐忍着,不知何时这个残酷的仪式才可以终结。 可自始至终,依然无人施予援手。 除了自己,他还能依靠谁? 这麽想的时候,于脑中一晃而过的,是那不可一世的男子的音容…… 狂王……尼布甲尼撒…… 念着这名,心脏跟着就是一阵悸动—— 今晚,自己作为代替那男人主持仪式的“代王”,为什麽总想着旁人的救助?难道说,承受着那“神之护佑”的称谓,却连自己都保护不了麽? 想想,都觉得好不甘心呢。 所以,在神官最后一记妄图击落自己的额冠时,房廷蓦地抬起了手臂,一把握住了权杖。他昂起了头,不顾额际渗流的血液模糊了眼帘,一字一句,缓慢却又清晰地开口道:“‘神使’大人——阁下用权杖击打我,是否既宣泄了神的愤怒,也宣泄了您自己的愤怒呢?——闹够了,现在就让仪式继续进行吧!” 难道说方才卯足力气挥动权杖,对这家伙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不然,自己都累得气喘吁吁,他怎麽还留有力气站得稳呢? 看到眼前这个,被自己砸得头破血流也不吭一声的异族男人,此刻忽然转性般,镇定自若地讲出这番话来,大神官一时间怔愣住了。 苍白的面孔上,黑眼睛熠熠闪亮,这模样很难将其与那个唯唯诺诺的“代王”联系在一道呢。 受到了那眼神的感染,不自觉被盯得有点心慌,大神官下意识地想要抽回被握住的权杖,怎知对方的力道陡然一下加重,硬生生地将之夺了过去。 “啊……” 知道一旦权杖交还与“代王”,在仪式中自己的使命也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由“代王”祷告,祝福巴比伦人畜兴旺、城邦富饶…… 可是,好不容易逮住的机会,哪能那麽简单就放过他? 瞥了一眼下座使劲朝自己使颜色的同僚们,大神官状了状胆,还想要假借神之名再度凌辱房廷,却不料指尖才刚刚沾到袖袍,便遭到一记凌厉瞪视,心头立即一怵! 被不容亵渎的眼神,震慑住了! 咽了一记口液,眼巴巴地看着他接过所有的权物,然后头也不回地迈向王座。 从容不迫的姿态,宛如方才什麽都未曾发生—— 这就是那个被王宠信的“伯提沙撒”麽?为何完全不似诸人口中,所说的那个嬖臣? 大神官心中忐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得罪了一个万万不能得罪的人物呢…… *** 农祭的最后一项内容便是普天同庆,诸臣膜拜马度克与“王”,无论黎民还是贵族均可以在今晚狂欢至深夜。 眼看着大臣与使节们一个个行至王座之前,冲着由房廷担当的“代王”一角儿,叩拜行礼,居鲁士忽然觉得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总算……告一段落了。 一开始还以为他会支持不住,不过看来这次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伯提沙撒”还没有脆弱到那个地步。就算没有巴比伦王的庇护,他一样能够不辱使命呢。 这般,自己也携着两个侍从,随波逐流地跟在队伍的最后上前去,揖首、叩拜、亲吻御前的薄毯。 礼毕,刚想撤走,不经意的一瞥却吸引了少年王子的注意。 隐于长袍之下,伯提沙撒的膝盖,似乎正在颤抖着…… 怎麽回事? 于近处一昂头,就看到王座之上的男子,额际正悬着干涸的血渍,面色惨白,汗如雨下——厚实的前襟都被沁湿了一块,看样子在忍受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痛苦。 心念一动,居鲁士不着痕迹地朝他膝前挪了半步,轻声问询道:“大人……伯提沙撒大人?您有哪里不舒服的?” 虚弱地阖了阖眼,房廷看着半跪在身前的少年,一脸茫然,似乎根本就没有认出他是谁来,只是机械地摇了摇头。 这恍惚的模样……是快晕过去了麽? 探出手轻触了一记膝盖,感到一阵紧绷僵硬。知道他业已还魂,居鲁士又将方才的话重复,语音未落便感到手背上一湿—— 豆大的汗珠。 “没……没有不舒服……对不起……让……让阁下操心了……” 那液体的主人这般抖抖瑟瑟地道着歉,连话都说不周全,完全是在逞强呢。 其实,都已经疼得快晕厥了,可还是硬撑着让自己的意识清醒,不简单呢。 自己确实没有看错他。 就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向他再次游说同自己一起去米底吧。 打定了主意,居鲁士诱哄般开口: “大人,我这次来巴比伦的目的,就是为了再见您一面……” 眼看着下位的俊美少年嘴唇翕张,轻柔而快速地诉说着他的愿望,房廷因为浑身的不适并没有很仔细聆听,不过仍是猜到了七八成—— 这又是在劝说自己离开巴比伦呢。 米底之行十分令人向往,少年的执著确实教人感动……只可惜此时的自己,却早已失去了两个多月前的那份心情。 狂王,为了他负伤。这种时候,又教他怎麽忍心离开? 即使被厌弃,被侮辱,被毁谤,房廷还是不得不留在“神之门”,因为责任,因为未尽的义务,以及一点点,不该存有的非分之想。 耳上的伤痕,闪耀的金轮,是尼布甲尼撒的象征。而那男人施加的更深烙印已经植于灵魂身处,无法连根拔起。 习惯他的强势、霸道、不可一世……他的亲吻、爱抚、疯狂掠夺……在男人的身边呆得越久,羁绊就越深。这种悖德的感情,让房廷悲哀地想要仰天长哭,可是,还是不得不面对—— 即使,没有未来,也没有结果。 “对不起……” 第二次的抱歉,“伯提沙撒”的声音透着一丝悲怆,当湿润的黑眼睛望进居鲁士的眸里,他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不能离开这里。” 少年就猛然听到了肺腑震动的声音。 混杂着一丝无名的无奈与忧伤,这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受—— 是年轻的波斯王,初次品尝。 *** “水。” “啊?”正出神的时候他忽然开口,房廷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渴了。”凝着那张并不俊美的容颜,男人这般要求道。 依言端来盛水的琉璃盏,可是尼布甲尼撒望了望它却没有动弹。 “喂我喝。” 听他这麽说,房廷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一记,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把杯递到了他的唇边。 怎知狂王却偏过头,拒绝的姿态。正诧异着,却又听他低低地说了一声:“用嘴。” 终于不稳地洒出了一点沾湿了手背,绯红迅速蹿上了苍白的双颊。 退离了半步,怎知男人猛地伸出右臂捞过房廷的腕,惊得他差点把盏摔落—— “呜……” 貌似是那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房廷不敢再挣扎,只得乖乖恁男人拽至身旁。 牵系的部分火热异常,这般又像是他昏迷时,不依不饶攥着自己的情形,暧昧不明,偏偏又呼之欲出…… 混乱的感受,真是教人难以适从呢。也不愿再继续胡思乱想下去,房廷一鼓作气含了一口水,然后快速地俯下身去…… 唇齿相接。 哺水的时候,男人没有料到他今次居然会那麽干脆,一时失察,“咕隆”一下便将渡过的液体尽数吞下。 呛住,猛咳了几下,心中气恼刚想要瞠目对房廷,怎知却瞥见了那苍白面孔上,可能连他本人都未曾察觉的一抹忍俊不禁。 原来,仅仅只是想吻他。 却发现这意外的笑容,还是他第一次……对着自己绽放。 意识到这点,男人霎时心跳如擂鼓,如同一个发现发现新鲜事物的孩子般兴奋不已! 所以也顾不上未平的气息、左胸的伤处,就这样单手一把抓过房廷的领子,将他蓦地拉近,然后,放肆地亲吻他,粗暴地啃嗫他。霸占他的唇舌,也不管他的呜咽,如同要将之吞噬般用力地吮吸…… 被吻得晕头转向,却又反抗不得。因为害怕碰到狂王受过创伤的境地,房廷辛苦十分地支撑着身体……忽然胸前传来粗糙的抚触感受,吓了自己一跳! 不合时宜的时间与地点,又在对自己做这种狎昵的行为!更何况还是重伤未愈,男人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房廷急急欲抹开他趁机潜进衣内不安分的右手,却不想男人根本不愿罢手似的一路沿着腰线直滑到要命的地方…… 终于忍不住推开狂王,气喘吁吁。 “很疼麽?”忽然冒出了这麽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房廷不解地把目光转向他—— “那些被打的地方……” 难得一闻的关切,居然是从他口中迸了出来! 对上的琥珀瞳仁,眼色迷离,这副不同以往、暴戾尽褪的温和模样竟教自己看得愈加心慌…… “房廷。” 好死不死地,他又在这空档里唤了一声从不在床第之外呼唤的真名,房廷觉得脚底一酥,忽然间就脱去了力道,只好任由其牵引、摆布…… “我不会让你死。” “我也不会让他们继续伤害你。” “所以就这样留在我身边,永远都不许逃离了……” 意乱情迷。 耳畔的男人细语呢喃着,这近乎爱语的承诺。 只可惜房廷当时并没有领会,这其中的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