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花园》 第一章 三月中,幼发拉底河静静地流淌。 「神之门」荣光依旧。 巴比伦,冬宫。 一宿的缠绵过后,尼布甲尼撒拥着房廷直至天光大亮,此时,朝会的时间也到了。 梳洗完毕,他吩咐淑吉图们捧来房廷之前穿戴的朝服,说:「今天,到廷上来吧。」 出使米底那么久,巴比伦这边的礼节都有些荒嬉,房廷担心又会被朝臣们议论,正有些为难,尼布甲尼撒抚着他的头顶说:「你毕竟是巴比伦的宰相。」 方才释怀。 毕竟,逃避是无用的,他总要学着面对现实。 「看吶,伯提沙撒居然真的回来了!」 「听女官们说,昨晚又……真是寡廉鲜耻!王都要大婚了,还不知道收敛一些吗?」 「嘘……小声点!难道你不知道王为了他专程去一趟波斯么?他根本就是有恃无恐嘛!」 议事殿里,朝臣们七嘴八舌地指摘着房廷的种种,沙利薛聆听着——回想起最初,自己也曾像他们一样嫌恶伯提沙撒,忽然觉得那时的心思是如此地浅薄。 「都给我闭嘴!」 最后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美男子终于不耐地低吼,惹得诸人皆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向他。 「如果想象那家伙一样被宠信,那么你们也预言一两次『日蚀』来看看吧!」 因为沙利薛的这句话,一时间,周遭纷纷噤声,无人再敢抱怨。 朝会时分。 下臣将杜拉的蓝图禀呈于上位的狂王,他展开羊皮书卷,召唤房廷近前观看。 尼布甲尼撒指点着过去铸就金像的位置,上面标着一个没有见过的黑色小方块。 「这就是我说的新塔。」他这么说着,悄悄从案几下把手伸过来,捉起房廷的手。察觉他在自己掌心抖瑟了一记,便使劲收紧那里。 尼布甲尼撒的唐突,教房廷无所适从,目光流转,看到众臣并没有发觉这个小动作,正要松一口气,眼睛却刚好与当值的拉撒尼对上——因为所处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他同狂王相握的地方,那卷发的男人一脸暧昧地看了看自己,接着便把目光移开了。 好难堪! 「噌」地一下红透了脸,想抽回被握的手,狂王却蛮横地毫不放松,甚至掌心沁出了汗液,两人还是维持着两手相握的姿态。 整个廷议中,都是心不在焉的。 房廷的目光落在书卷上,胸中却鼓噪得厉害,直到将近尾声时,有人提出大婚的事宜,才教他的意识回归。 「陛下,下个月便是春祭,届时各国将来朝『神之门』,请您在神职者中任命一位新的祭司长。」来人谏言道。 房廷知道,自从撒伽利亚大神官(曾杖笞房廷的那位祭司)被处刑之后,最高祭司之位还是虚悬的,可巴比伦的各种祭典和仪式仍得由该职务的官员担当,「大神官」一职不可或缺。 「这样的话……」听到禀报,狂王颇有深意地望了一眼房廷,脸上忽而挂起闲适的笑容。 「由伯提沙撒来做我巴比伦的神官,再合适不过了!」 此话一出,激起下方一阵骚动,窃声四起! 「王是不是犯胡涂了?」 「他毕竟是个外国人吶!就算有预言的能力,怎么可以让他做大神官?!」 「……」房廷毫无心理准备,亦是吃惊不小。可是根本还来不及推辞,那紧握他手的男人接下来又有惊人之语冒了出来。 「不光如此,我还要伯提沙撒为我主持这次的婚礼——享有担当司仪的殊荣!」 他……他这是在说什么啊? 尼布甲尼撒的话有如一道旱地惊雷,在耳际炸响! 「司仪」——他居然要教自己做主婚的「司仪」? 难以想象,这句话是从一个昨夜还同自己缠绵恩爱的男人口中迸出! 房廷呆立当场,不可思议地望向他。尼布甲尼撒的那张脸庞,狂狷依旧,含笑着对着自己……如此温情,却教人无力承受! 不过眨眼的工夫,感觉前一刻还浮在云端的房廷,好像一下子被推了下来,狠狠地跌到了地上! 他们的体温熨烫着彼此! 他们的手还紧系在一道! 他们甚至近得连心跳声都能互相听见! 那么——亲密如斯,狂王为何还要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来伤害自己? 难道他以为,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他同小公主结为连理,能心怀喜悦?! 难道他以为,自己能若无其事主持心爱之人和他人的婚礼?! 难道他还以为,在大婚过后,自己能满不在乎地同他继续缱绻么?! 悲恸的时刻,浑身战栗,就在这个时候,房廷恍悟—— 其实,他所钟情的男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不在乎金银玉石,不在乎声名赫赫,不在乎一座传说中的「空中花园」…… 他唯一在乎的,只有狂王那颗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心」,是否也同样在乎着自己。 很可惜,这样的想法,尼布甲尼撒永远也不可能了解。哪怕他们的身体靠得如此之近,可心灵……却隔得很远……很远…… 「怎么,你的手好冰?」 狂王也察觉了房廷的异样,看到那憔悴的容颜,心头一紧,抚上他的额头,那里也正古怪地发汗,还以为是身体不适,正欲唤来撒西金过来,却被轻声阻止。 「陛下,我没事……」房廷拼命忍住即将涌出眼眶的液体,侧开了头,虚弱地说。 虽然房廷这般表示自己身体无碍,尼布甲尼撒还是执意教人将他送回寝宫。 日中,由淑吉图在前方引导着,房廷跟在后面步上迂回的走道,大理石地面映照着晃动的人影,廊内「硿硿」的回声听起来无比寂寞……如同映照着他的内心。 身体好沉,几乎承受不住。 当他回到宫室,早已辛苦得汗水淋漓。 恍惚的视线中,房廷看到了昨夜狂王同他相拥的境地——露台上那张织花的绣榻,是他和他缠绵了一宿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感同身受。 心,好痛。 精心准备的膳食摆在面前,完全吃不下。弥漫于室内而那业已熟悉了的熏香,更是闻起来无比恶心,房廷肚内一阵翻江倒海,几欲呕吐出来! 不明白狂王捉摸不定的心思,更不明白自己千方百计想回到巴比伦,为何却痛苦依旧……房廷呆呆地看着窗下的大运河,看着普洛采西,看着伊斯塔尔……直到眼前化作一片纷扰,他才默默地合上了双眸。 过了很久,因为头顶上温柔的抚触,房廷才惊醒过来。 房廷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那不掩关怀的男人,想从他的琥珀眼中读出些微其它的情绪,可是教他失望的是,自己虽然知道历史的轨迹,却无法辨识难解的人心。 「还不舒服吗?」尼布甲尼撒俯下身,怜惜地轻啄他的面颊,诱哄地说。 房廷没有吱声,只是径自移开了目光。 在尼布甲尼撒看来,房廷略带忧郁的苍白侧脸,此时无疑是一种能够刺激官能的诱惑,当即便把持不住,直接搂住他的肩膀,想要加深之前的浅吻。 房廷不情愿地躲避,可是尼布甲尼撒罔顾他的感受,强硬地封上他的嘴唇,一股男性的麝香味就这样扑鼻而来,房廷一惊,也不知道哪来的力道,猛地一下便把上身的尼布甲尼撒推开了。 尼布甲尼撒完全没有防备,就这样被推到了床下,狼狈地跌坐于地。 「你做什么!」情欲顿消。 尼布甲尼撒迅速起身,满脸的怒容。他低吼着,一巴掌就这样不假思索地挥了过去。 自己动手打了他! 看到房廷跌落床榻露出惊愕的表情,下一瞬,尼布甲尼撒的盛怒便化作了无限悔意。 自己也不想这么对他的,可是——谁叫他……总要忤逆违背自己的意志。 可恶!真是莫名其妙!到现在尼布甲尼撒也无法了解,自己的喜怒为何会被眼前这异族男子轻松支配……为何,自己会为这样别扭的家伙深深吸引? 他只知道,自己无时无刻地想占有他,吻他,拥抱他……守护着他。 他只知道,财富也好、地位也好、名誉也好……若他需要,自己可以最大限度满足他的愿望,施与他任何想拥有的东西。 自己还从没对他以外的人,有过如此的恩待,那么,宠爱已经无以复加,为什么还一副委屈的表情? 房廷的半边脸红肿起来,嘴角衔着血丝,惨淡的形容。尼布甲尼撒看得心疼,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扶他起来,他却蹙着眉,把眼睫垂了下去。 怎么瞧,都是一副恃宠而骄的姿态!尼布甲尼撒立时心头火起,攥紧了拳头。 「你到底是怎么了?」 房廷不语,惹得他更是焦躁,一把攥过那细瘦的肩膀,使劲摇晃起来。 「说啊!我到底哪里对你不好?为什么都不说话!」 被晃得头脑晕眩,因为男人的质问,房廷一时冲动,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请您不要结婚」的话来……可是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自己,哪有什么资格这样要求? 不过是个错坠时空,僭越历史的未来人罢了,难道还妄想改写传说,真的成为「空中花园」的主人么? 真是太荒唐了! 咬紧牙关,房廷仍旧保持着缄默,这让尼布甲尼撒终于失去了耐性。他把他推倒在榻上,「哼」了一声,忿忿离去…… 头也不回。 房廷,把脸埋进掌间…… 良久良久,眼睛无比酸涩,却再没有东西流出来了。 *** 「陛下,午膳……」 「滚!我现在不想吃!」 听得食器坠地的动静,正要迎接狂王去杜拉视察的拉撒尼满腹疑惑——之前去到冬宫时,他的主人还一副好心情,怎么一转眼就…… 「还不是因为『他』?」 冷硬的同僚以洞悉的口吻这么说,拉撒尼这才明白过来撒西金指的是谁。忽然觉得有点哭笑不得。 而这时候,总会插上一、两句风凉话的美男子也在一旁,一声不吭。心中古怪,拉撒尼便去拍沙利薛的肩膀,谁知却不慎拨到了他的刘海——一枚醒目的烙痕立刻跃然眼前! 「怎么回事?你的脸……」 「别碰我!」 沙利薛一惊,反应过度地挥开了同僚的手,一边怒目以对。 拉撒尼之前没有注意,一旦发现也是吃惊不小,想来自己和沙利薛共事那么多年,知道他极其爱护那张漂亮的面皮,怎么不过是去了一趟波斯,就变成这副狼狈德行? 还想问个究竟,美男子却径自扭过了头。拉撒尼一脸无辜转向撒西金,对方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没有搭理他。 到底……在波斯发生了什么事情? 拉撒尼静静凝视着沙利薛如今缺憾的侧脸,若有所思。 总觉得他比过去沉静了许多,对待伯提沙撒的态度也没有过去那般激烈……看到这样的改变,不知为何,心中有点不安。 但愿,一切只是自己杞人忧天。 第二章 议事殿。 过了朝会时间,殿内除了清洁的女侍,再无旁人。 几案上呈放的泥版文书堆作小丘似的,叙说的是埃及的挑衅和推罗的傲慢。尼布甲尼撒无心观看,只是把这些平日最热衷的事搁在一边,倚在王座上,脑海中都是之前在冬宫的种种。 房廷,他钟情的那人……变了呢。 形容未改,但是却不知是哪里与最初相遇时不尽相同了……一如自己的改变,教人手足无措。 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总是愁眉不展? 狂王这是第一次,那么迫切地想了解自身以外第二人的想法。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又有些懊恼。 就为了这么一个男人,他居然一再地动摇!可偏偏,又是心甘情愿的。 轻叹一声,也懒得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尼布甲尼撒合上了双眼,想小憩一下,却不料就这么一会儿,他做了一个梦。 一个会改变一切的梦。 艳霞夕照,天气微寒。 自一片混沌中恢复意识时,尼布甲尼撒发觉,已近傍晚——他披着一身的冷汗,心脏鼓噪个不停。 不祥的梦境! 「陛下,您是怎么了?」见到主人醒来的异状,拉撒尼忧心地问。 尼布甲尼撒没有搭理他,只是径自扶着额头,努力平复自己波动的情绪。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因为梦境,惴惴不安。 就像之前的「金像梦」一样,醒来的时候,他还记得梦中的每个细节……也隐隐觉得不吉利,可是想来想去,却不明白这梦的真正含意。 看来,只能教人替自己释梦了。 渐渐冷静下来后,尼布甲尼撒这般考虑,不过想起常年来神殿里奉养的神使、祭司、星象师一个个都是酒囊饭袋,忽然又有点意兴阑珊。自己也见识过那些人的本事,除了装神弄鬼,他们几乎从没有给自己上陈过一个真正的预言和神谕…… 直到,「他」的出现。 房廷——伯提沙撒,属于自己的「神之护佑」。 尼布甲尼撒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初给房廷取这个更名时的情境。原本仅仅是将他充作暖床男奴的,谁知他居然能准确地梦占、预言……大出自己的意料。 房廷是自己从耶路撒冷捡回的珍宝——无价的珍宝! 早在那个时候,尼布甲尼撒就这样想了…… 「拉撒尼,回冬宫吧。」 与其让无能的术士释梦,还不如让房廷来替自己分忧。在这里呕气,根本就毫无意义,这次回去一定要把他压倒,好好「教训」一番,教他下次还敢忤逆自己! 敛回了心神,狂王这般命令道。 那体贴的臣属送上裘衣,不再多问,只是顺从地跟在主人的后面,随他去到全巴比伦最华丽的宫殿。 「……伯提沙撒呢?」 教狂王失望的是,他兴冲冲地赶回与其分离的寝宫,却发现房廷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乖乖地待在宫室内。 「我也不知道……陛下。大人他已经离开很久了,可是一直没有回来过。」 话音未落,尼布甲尼撒就满心不悦,蹙着眉正欲发作,拉撒尼在一旁劝道:「陛下,请您息怒。伯提沙撒也许只是去了朝圣者之家……」 因为房廷正在学习巴比伦的算术、哲学、法律、文法和修辞,他一直都和但以理及其三友过从甚密,想来除了那里,他也没有其它的地方可以去。 听到这样的回答,尼布甲尼撒暂时压制住怒火,故作平静地坐到榻上等待,心中酝酿着过会儿将如何对待这不听话的男子。 目光游移,忽然看到枕垫下揣着什么东西,好奇地伸手一摸——竟摸到一把弯形的匕首来! 绿松石,金玫瑰。 狂王握着手中这柄华丽的刀刃,一眼就瞧出这并非本国出产的武器。再仔细打量,发现铜制的把柄上除了镶着装饰用的虎眼,还有一圈蝌蚪铭文——说的是袄教的神恩福旨。 这,应该是米底或者波斯的匕首。 尼布甲尼撒把刃抽出来,如料想般锋利十分,应该是被悉心保管的宝刃……只是他不明白,这样危险的东西,为什么会躺在自己的枕头下面。 召来守夜的侍卫和淑吉图询问,都说不知道。接着就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唯一能自由进出寝宫,与自己同卧同起的人——会不会是……「他」? 这样想到,心头一寒——尼布甲尼撒不禁暗笑自己多疑。 他的房廷那么温驯善良,如何又会加害自己? 可是一念起中午,他那副欲言又止的古怪样子,尼布甲尼撒忽然动摇起来…… 也许,房廷不喜欢自己……抑或者,他根本就是恨着自己的。 因为自己总是强迫他……做他不情愿做的事。 在此之前,虽然在乎房廷,想保护他、宠爱他,但自己却从来没有真正顾及过他的感受。所以,他也从来没有主动响应过自己。 想到这里,尼布甲尼撒忽然心慌起来。他倏地一下站起,在宫室内焦躁地不住踱步。 王这样方寸大乱,是过去从未见到的。 拉撒尼看得发怔,想上前劝慰又有些踌躇,结果刚下决心朝前踏了一步,就听到外殿淑吉图的禀报。 「伯提沙撒大人回来了……」 看来,这下也用不着自己多嘴了。 从朝圣者之家回到冬宫,房廷一路畅行,结果走到狂王的寝宫前,却被一名淑吉图拦了下来。 「大人,您去哪里了?陛下等了您半天呢!」 听到这话,房廷的心往下一沉!他还以为至少今天晚上,尼布甲尼撒不会回来…… 该哭?还是该笑? 他打的那巴掌,现在还疼着,此刻要自己拿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再度驾临的他? 房廷胸中忐忑,朝前迈了几步,便看到了内殿中负手而立的伟岸君王。看到那高傲的背影,苦涩伴着些许无奈一齐涌上心头。 虽然肉眼看不见,可是他仍感觉得到,地位与身分,思想与信仰……就在他和他之间那么短短的一段路程中,横亘着一条隐形的鸿沟。 哪怕身系一起,心却天各一方。 那是足足穿越了两千五百年的距离! 尼布甲尼撒转过了身子。 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房廷看到他一脸的凝重,不由得攥紧手心,把视线移开了。 「过来。」 尼布甲尼撒召唤他的时候,是以往常那副命令式的口吻,有所不同的是,今次似乎更加冷峻,这教房廷的心漏跳了一拍,但还是依命上前。可没走到跟前,尼布甲尼撒却等不及似的,一把捞过他的手腕,使劲拉向自己。 「它,是你的么?」 当房廷看到尼布甲尼撒掌间的利刃时,吃了一惊。 这匕首乃是居鲁士在卡帕多西亚临别之际赠与自己的,他一直小心珍藏着,怎么此时竟会落在尼布甲尼撒手上? 「是……」虽然觉得奇怪,也没有时间思考太多,房廷吶吶地应了一声——立刻,手腕上的力道加大了。 「这是我在枕头下面发现的……你能给我一个解释么?伯提沙撒!」 枕头下面? 不——他明明是把它放在…… 尼布甲尼撒的这句质问,一瞬间便教房廷呆立当场。不过,不是因为在这宫廷里有人擅自动了他的东西,而是因为,尼布甲尼撒居然怀疑他! 于帝王的寝室内私藏武器,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都是重罪吧!房廷瞠大双瞳看着抓着自己的男人,他的脸上面无表情,琥珀眼里布满血丝,几近赤红—— 从刚才到现在,尼布甲尼撒就是用这种视线望着自己吗?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个刺客或是阴谋家? 房廷这么想着,浑身战栗——并非胆怯,而是一种…… 难以名状的绝望。 他所爱的人,不但吝啬感情,甚至连信任都懒得施与。这让他怎么可能不感到悲哀! 见房廷不语,尼布甲尼撒粗暴得晃动他的胳膊,只能听到几声细细的呜咽。这个样子,更是让人恼火。 这一回,尼布甲尼撒干脆直接箍住他的肩膀,大声问道:「告诉我——是谁给你的匕首?」 房廷一个劲地摇头,就是不肯开口。他不能说这是居鲁士的东西,否则造成误会,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渐渐丧失理智的尼布甲尼撒又岂知这其中的原委,他不依不饶地,就要把房廷逼至绝境…… 「陛下……」青白着一张脸,房廷虚弱地唤道。今天,他已经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此时又被尼布甲尼撒这般折腾,几乎就要晕厥。 「我……什么都不知道……」 明显是敷衍的回答,听得尼布甲尼撒越加气恼,可是眼看房廷那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他忽又心头一软,还没意识过来,身体却率先有了动作。 他粗暴地把房廷拨到自己怀中,紧紧地搂着,使劲用下巴蹭着他的头顶。 「房廷……房廷……」只有在床笫间呼唤的名字,此时断续地从唇齿间迸出,掺杂着些许矛盾的情愫,是他首次毫不掩饰的表露。 见到这副情势,拉撒尼也禁不住脸上一红,他忙驱走了淑吉图和侍卫们,自己也识趣地悄然退下。 相偎的胸膛,渐渐平和的呼吸。尼布甲尼撒抚着房廷的头发,端起他的下巴,这般诱哄道:「吻我……吻我就相信你,不再追究这一切。」 房廷依言,盯着那近在咫尺的嘴唇——心乱如麻。 一个吻,简简单单。 他俩之间早已交换过无数次了……可是他担心,如果这时候吻了男人,就会迷失了自己仅存的一点理智,弄得整个心灵都会直直陷落。 看不到未来的感情,要自己如何追寻? 但犹豫了一下,房廷还是微微掂起了脚尖,闭上眼睛把脸凑了上去——唇齿相依的时刻,他选择了继续随波逐流…… *** 流经「神之门」的幼发拉底河,亘古不变地流淌。 三月,泛滥的季节,巴比伦城椰枣飘香。 春祭将至,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相对的,冬宫深处,却是一派沉寂。 只因日过三竿,狂王还未起身。 拉撒尼此时着急地在寝宫前踱步,见到路过的淑吉图便抓过来一个个询问。谁知那女侍只是暧昧地笑笑,将他引至宫门的入口,撩起帷幕的一角…… 拉撒尼依势望进去,看到自己的主人正拥着伯提沙撒躺在榻上。 怪不得都没人敢叫他们起来…… 那两人的睡态,比起上回自己偷看到的,更教人脸热心跳! 拉撒尼摸了摸鼻子,放下帷幕,故意大声咳了两记,过了一会儿,才听到里面传来窸窣的响动。 「……什么时候了?」尼布甲尼撒慵懒地问。 房廷也是刚醒,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大概快过了朝会了」,尼布甲尼撒一听,立刻把头埋到他的颈间,撒娇般地磨蹭,是还想再温存一会儿。 房廷没有太大的抗拒,只是不想尼布甲尼撒因为自己而误了朝会,于是轻轻推了推他,道:「陛下还是去朝会吧,不然又要被人说闲话了。」 听到这话,尼布甲尼撒有些不悦,不过还是依言从他身上爬将起来。准备召唤仆从进入更衣时,他忽然想到午后的那个梦……自己还没有告诉房廷。 「昨天中午,我……」刚开口说了几个字,尼布甲尼撒忽然停了下来。 房廷疑惑地看他,但见尼布甲尼撒浅笑了一记,贴过来亲了亲他的唇角。 「到议事殿上再说吧。这回,我要让所有人看到,你有被值得重视的才能!」 从冬宫到议事殿,不算冗长的路途,可尼布甲尼撒最后说的那句意喻不明的话,却教房廷一直心神不宁。 然后,来到殿堂之上,他公然说出那番未尽的话时,房廷不祥的预感,终于应验了。 「昨天中午,我做了一个梦。」 此话一出,也没有察觉房廷的脸色陡然间变得苍白,男子径自叙述着他那未来将被加载《圣经》的梦境。 「在梦里,我看见一棵树……那树极其高大,渐长坚固,高得顶天,从地极都能看见。它叶子华美,果子甚多,群兽卧荫,飞鸟宿枝。 「忽然,一位守望的天使从天而降,大声叫道:『伐倒这树,砍下枝子,摇掉叶子,抛散果子,使走兽奔离,飞鸟走避,树木却要留在地内,用铁圈、铜圈箍住,在田野的青草中,让天露滴湿,使他与地上的兽一同吃草,给他一个兽心,使他经过七年,这是天使的命令,好叫世人知道,神授君权。』」 语毕,尼布甲尼撒扫视了一遍下座的群臣,然后问道:「你们之间有谁能替我解这个梦?」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臣个个噤若寒蝉。他们至今都记得,去年赛美拉丝王妃的殡仪礼上,王一时性起所出的那个难题,教十几个星象士和巫师掉了脑袋。现在谁要是还敢轻举妄动,那无疑就是个傻瓜了。 见到下臣们都不吭声,狂王眉头微蹙地「哼」了一声,把脸转向房廷,「伯提沙撒,你怎么看呢?」 上一次成功地释梦,让这个原本身为奴隶的异族男子,一夜之间一跃成为巴比伦的宰相,而今次王心血来潮再出难题,他自然也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 诸人见房廷久久不语,还以为他解不出来了,皆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思等着看好戏,哪知…… 半晌过后,久得就连尼布甲尼撒都以为房廷这回是真的无法施展那释梦的本领,他却悠悠道:「我……真的可以说么?」 他缓缓地抬起头,深深望进狂王的眼里。嘴唇翻动时,吐出的每个字都携着一抹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忧伤与无奈。 尼布甲尼撒听得一怔,不解房廷为何会突然以这样的口吻说话,但还是允诺道:「说吧,任何妄言,我都恕你无罪。」 尼布甲尼撒不知道就是有了这句保证,才教房廷更难开口,因为适才那句疑问并不是为得到赦免,而是在扪心自问……他,该不该二度代替但以理释梦?扮演一个代理的「伯提沙撒」,到底能做到何种程度? 而且……比起这些,房廷此时更关心的是,《圣经》中的预言能否变成现实? 他所爱的人,究竟会不会变成传说中的那样…… 「怎么了?」等得不耐,尼布甲尼撒催促般的问询,打断了房廷的思绪,同时也逼得他下定最后的决心。 把视线小心翼翼地移开,房廷开口说道:「陛下,您的威势渐长及天庭,你的权柄管到地极……所以渐长又坚固的树,指的就是巴比伦。 「您的庇荫布泽到周围的国家,使他们如群兽飞鸟般聚集到您身边,这就代表巴比伦的繁盛与荣耀……」 顿了一下,房廷深呼一口气,接道:「不过,请您接纳我的谏言,施行公义断绝罪过,怜悯穷人多施仁行,也许这样……您就可以……」 「可以什么?」没等房廷说完,尼布甲尼撒便迫不及待地追问。 房廷斟酌再三,才慢慢地说出「延长平安」这几个字。 「延长平安?」 重复了一遍房廷所说,尼布甲尼撒的语调中难掩惊讶与疑惑。 群臣也因此产生一波小骚动,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诸人都目不转睛地将视线投向房廷,期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感谢马度克,感谢伊斯塔尔……愿这梦归与恨恶您的人,愿讲解归与您的敌人。」 公式化地诵完祷词,房廷重又拾起目光,鼓起勇气与男人的琥珀眼对视。 足足有十秒钟,他酝酿了那么久,终于还是把释梦的结果说了出来:「那梦境的意思是……您将来可能会——『七年成狂』。」 如响应般地,殿堂之上因为房廷的这句话,几乎所有人都立刻当场倒抽了一口冷气。 不光是因为那出人意料的释梦结果,更是因为他居然敢当着狂王的面说出口。哪怕事先得到了赦令——这也是绝无仅有,惊世骇俗的行径! 对于周遭的反应,房廷本人置若罔闻,径自说着「天使」、「铜铁圈」和「神授君权」的含意,不过已经再没有人关心这些了。 「伯提沙撒——疯了么?他不想活了么?」 「难道他不知道那些话是禁忌吗?蠢东西——」 「我看他根本就是浪得虚名!释什么梦,分明就是在诅咒陛下!」 殿堂之上哄声一片,群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此时唯一看上去还算镇定的,却是释梦的对象、巴比伦之王——尼布甲尼撒。 端坐于王座之上,也没有气急败坏,狂王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座前,同他视线纠葛在一道的房廷…… 哪有一个臣子会在朝廷之上预言……自己的君王会疯狂? 那么笃定地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恐怕只有他才做得出了。 只不过,就算他是自己最宠爱的人,也不代表自己能够原谅——这种僭越与亵渎! 「伯提沙撒……这就是你释梦的最后结果吗?」 愠怒的声音,沉沉响起,惹得四下立时一片死寂。 等了一会儿,房廷没有吱声,尼布甲尼撒把这当作了默认的表现。 「你……真是让我失望。」 他攒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冰冷笑容,这么接道……显而易见的疑窦与不信服,教房廷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般,「突突」刺痛起来。 迟开的朝会,很快早早地散去。 第二次的释梦,就这样不了了之。 除了今次的事件如飓风般传遍整个宫廷外,似乎一切如旧。可是只有房廷知道,些许微妙的改变正在悄然发生。 狂王,一夜都没有回寝宫。 房廷守候在宫门前,直到听闻淑吉图来报,他去了久旷的后宫……忽然浑身僵硬,呆立良久。 终于到了厌弃自己的时候了。他与他之间,根本早该这样结束的,不是吗? 一想到这里,房廷忽然又有些如释重负。 夜半惆怅几许…… 心碎的同时,房廷却不知道,此时的狂王虽然枕着嫔妃的臂弯,心中所挂念的,却还是他这个「忤逆者」。 浓浓阴霾萦绕彼此心头,就在这个三月尾稍的夜晚里…… 整个冬宫都失眠了。 第三章 次日清晨,朝会之前,一宿都未睡好的尼布甲尼撒匆匆赶回了寝宫。 发觉房廷不在宫室,便问守夜的侍卫他去了哪里。 「伯提沙撒大人昨夜就搬回朝圣者之家居住了,据说这是陛下您的意思,所以我等也未敢阻拦……」 「混帐!我什么时候允许他离开冬宫——立刻把他给我找回来!」乍一听闻房廷又不经自己允许擅自出宫,尼布甲尼撒怒道,唬得侍卫惶恐地急忙应道,正欲去寻人,他忽然再度叫住侍卫。 「等等!」 「陛下?」 「算了……爱去哪里就随他去吧,不用管他!」明明不甘心,可尼布甲尼撒还是这么咬牙切齿地说。 结果侍卫刚退下,他便发狂般扯掉了软榻上铺迭整齐的毯子,打翻了几案上的黄金灯和琉璃盏,仪态尽失。偷看到这一幕的淑吉图们,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而此时,距离春祭还有三天。 另一边。 完全沉浸在即将与狂王完婚的喜悦中,这几天依迪丝兴奋得睡不着觉。就在刚才,她还收到了以自己未来丈夫的名义送来的无数珍奇——虎精的项链,拧成松花的黄金耳饰,黑玉髓、绿松石点缀的沉重腰带……精美绝伦。 最教依迪丝爱不释手的,是一只小小的,刚好能由她戴上的黄金玫瑰三重冠——三重相迭的金玫瑰,每一朵的花瓣浇铸得栩栩如生,花心缀着宝石,熠熠闪亮。 「公主戴上这只金冠真是美极了!春祭那天戴上它再合适不过了!」 依迪丝的哺育女官见状这样夸赞道,说得女孩两颊泛红,她佯装嗔怒,实则开心不已。 「这两天米底的使者也会进驻王城,陛下(米底王阿斯提阿格斯)虽然不会亲临,但是他会派人祝贺您与巴比伦王的婚姻……」 依迪丝对这个消息没有什么兴趣,她打断了哺育女官,问:「妳知道谁是这次主婚的司仪吗?」 女官想了想,回道:「听淑吉图们讲,应该是伯提沙撒大人……」 「太好了!」听到这话,依迪丝高兴地双手合握,照她想来,这次的婚姻真是完美得无可挑剔!俊美霸气的新郎,亲睦的司仪……最初嫁到巴比伦来她还心中惶惶,如今眼前一片豁然,似乎无须再操什么心了。 「奶妈,我要出去一下!」依迪丝说完这话又想去找房廷,结果还没跑到宫门口,便撞进了一个结实的胸膛中。 撞得好疼…… 依迪丝捂着鼻子,仰起小脸,当看到来人的长相时,心脏一下子便鼓噪起来。 是她的未婚夫——尼布甲尼撒! 「啊……那个……我……」虽说再过三天自己就会是这个男人的妻子了,可是依迪丝毕竟还是第二次如此之近地挨着他。 突如其来的相遇,教她手足无措,连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 满脸通红地仰望了一阵狂王,依迪丝愣怔了半天,猛然间发觉周遭异常安静——回头一看,服侍自己的哺育女官和女侍们都不知何时悄悄退下,空旷的宫室中独留他们二人…… 意识到这点,依迪丝更加害羞,她低下头,绞着自己纤细的指头。 看到女孩局促不安的模样,难得的新鲜感跃然心尖。尼布甲尼撒暂时把不悦的心思丢至一旁,问:「喜欢那些礼物吗?」 「喜欢!」依迪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诚实地说——声音又清澈又响亮,博得男人微微一笑。 他伸手撩起她的乌亮头发,女孩顺从地依势昂起头,小鹿般的大眼,秀气的脸孔……虽然稚嫩,不过想来再过两年就能出落成一个出色的美人儿了。但,不知为何,对着这样的依迪丝,他却没有一点身为准新郎的喜悦…… 女孩很可爱,哪怕她是作为政治婚姻的筹码来到巴比伦的,也比她那个木偶似的姐姐要强得多。只是,自己似乎无法在心中腾出多余的地方,供这第二任正妃进驻。 念及此,尼布甲尼撒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个男子的身影——如果伯提沙撒是一位女性的话,自己或许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迎娶他做自己的妃子了…… 只可惜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过荒唐,尼布甲尼撒自嘲地撇了撇嘴,把思绪拉回到现实。却看到依迪丝用一脸惶惑的表情望着自己,这模样教他不禁将其与房廷的影像重迭在了一道。 心念一动,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紧紧地拥住了女孩细小的身躯。 绵软的,轻盈的,女性的…… 比起那具平板的男性身体抱着要舒服得多,可为什么,就是不满足呢? 依迪丝被狂王莽撞的举动吓得惊呼,可是很快又安静下来,她就像小鸟一般柔顺地偎进男人的胸膛,任他抱起自己放到露台的石阶上,瞧男人还是没有松开自己的意思,便响应般圈起男人的颈项,把螓首埋在他的颈侧。 这种撒娇的姿态,房廷是绝对不会在自己面前表现的。可是,即便是这样……自己还是对这样无趣的男子深深着迷。 时间越久,尼布甲尼撒越不明白自己的心情。 就这样,他心不在焉地拥着怀中的女孩——心乱如麻。 行经冬宫的左翼,原本无意偷窥,但当瞥见那即将成为爱侣的一对相拥在一起,房廷还是止不住腹内翻腾。 悄悄地隐于柱后,可未站定,背后就有人按上他的肩膀,房廷一惊,回过头——沙利薛正蹙眉凝着自己。 刘海没有遮住的半边面孔,此时看上去有些忧郁,可这副模样并无损他的美貌。 「你在躲什么?」他这么问道。 房廷无言以对,难堪得想要就地逃走,却被沙利薛扼住了手腕。 「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像你……」 美男子轻轻地说,是难得一见的婉转口气,听得房廷心头一颤。回望他,但见对方眼中流转着某种复杂的情愫,是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 「我……」搭在肩膀上的手掌用上了力道,可才说了一个字,沙利薛又闭上了嘴,只是低头默默地看着房廷。 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教房廷联想起那个在帕苏斯的雪夜里,他曾经…… 不可抑制地面上一红,房廷使劲挣开他,夺路而逃。 沙利薛并没有追上去,只是望着他跑动的背影,寂寞的情绪无声无息地漫过胸臆。 看得有些出神,可是作为军人时刻保持的警觉,却教沙利薛在下一刻猛然惊醒。 「什么人!」感到似乎有人在偷窥自己,他急急回身,却什么都没有发现。空旷的宫室里只有悠悠的回声,和房廷离去时,石板的「窾窾」叩音…… 错觉吗? 沙利薛抚着自己脸上的那道伤疤,心怀疑窦。 *** 三日后。 四月伊始。 转眼间两河的泛滥到了第二个月,美索不达米亚的春天终于降临了。 而每年的这个时候,巴比伦都要举行「春祭」大典。仪式和狂欢将要持续整整十一个白天与黑夜,再加上今年的祭典又适逢狂王与米底公主安美依迪丝的婚礼,所以相较十月分的农祭规模,更加盛况空前。 今天是春祭的第一天。 普洛采西大道上人头攒动,山岳台前的神妓载歌载舞,整座「神之门」皆沉浸在盛典来临前的喜悦中。 而就在南面的冬宫中,一股暗流正涌。 今天便是依迪丝的大婚之日,女孩沐浴过后褪去了米底的服饰,按迦勒底人的装束形制将长长的头发精心编好,抹上香油,然后戴上金色的玫瑰三重冠。缀有各色宝石的金流苏紧紧缠着纤腰,通透的丝织薄纱将她少女的胴体突现得越加玲珑有致。 「伯提沙撒大人——我这个样子好看么?」依迪丝笑盈盈地对着房廷娇声道,在他面前轻盈地转了一圈,炫耀着巴比伦王妃的盛装。 房廷笑了一记,没有吱声。 他心情复杂地低头望着女孩,正胡思乱想着,便听到宫侍们在外头唤道:「陛下猎狮回来了!」 过去,在春祭的头天,巴比伦国王会按照旧俗,猎杀一头狮子献给神祇。后来,在王家豢养这种猛兽之后,就很少到野外狩猎了。不过今年,尼布甲尼撒却要亲自出城围捕狮子,而这一去就是大半天。 「听说陛下受创,撒西金将军正在替他疗伤……」 走道上一片聒噪,听得侍卫们这般议论着,房廷暗自心惊。 「什么?陛下受伤了?我去看看!」乍一听闻狂王有恙,依迪丝立刻紧张起来,可是还没等她跑到宫门口,就被女侍们拦住了。 「公主,您就这样跑出去成何体统?仪式还没开始,您不可以见陛下!」 「可是……可是他受伤了呀!」女孩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她跺了跺脚,忽然转过身,猛地拽住房廷的袖子道:「大人……您是大司仪……去帮依迪丝看看他,好不好?」 房廷没有想到依迪丝居然会这般央求,一时间愣住了,还没来得及回答,依迪丝的眼泪便扑簌簌地蹦出了眼眶。 「求求您嘛,大人!依迪丝好喜欢陛下……真的好喜欢他……所以希望他平安无事!」语毕,依迪丝走过来揪住他的围巾衣,把小脑袋埋进他的胸前。 这副坦率的模样,看得房廷心如刀绞。自己虽然担心狂王的安危,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作出像她那样。 「别哭了……我去就是。」摸了摸依迪丝的脑袋,房廷轻道。 这般安抚,依迪丝方才破涕为笑。 房廷匆匆赶至御前,撒西金看了他一眼,神情古怪,不过还是没说什么就放行让他入内。 心怀忐忑,直到看见尼布甲尼撒若无其事支使仆从的背影,房廷才放下心来。 应该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势吧…… 这么想着,房廷正准备静静地退离,忽然伴侍的拉撒尼凑到狂王耳边说了几个字,他蓦地把脸转了过来——「别走!」 尼布甲尼撒看到房廷,大声命令道,把他吓了一大跳。周遭原本忙碌着的淑吉图和侍从们也纷纷停下了动作,把目光聚焦到这个黑发黑眼的异族男子身上。 「你们……都下去吧。」尼布甲尼撒吩咐道。 诸人乖乖地退净,徒留他们驻足宫室之内。 一段诡异的沉默过后,率先开口的依旧是那上位的王者。 「你的滚印……真的是不小心弄丢了么?」 咄咄逼人的口气,听得房廷莫名其妙。 他不明白尼布甲尼撒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便疑惑地瞧了瞧他此时的表情——意料之外的,瞥见了一张扭曲了的怒容。 果然,这个问题问得蹊跷!可是他却不得不应答:「是……」 听到这样的回答,尼布甲尼撒冷笑了一记,阴桀的模样是房廷从未见过的。 「是吗?」 冰冷地反问了一句,教房廷浑身一僵,他忽而意识到尼布甲尼撒可能是对自己有什么误会,可还等不及他申辩,尼布甲尼撒紧接着着说出了惊人之语—— 「那么……难道是我看走眼了么?波斯王子的脖子上,挂的不就是那枚『米丽塔的恩赐』!」 当日清晨尼布甲尼撒出城狩猎时,各国的王亲贵族也一道相随,其中便有米底的使者、波斯行省的暂代省长——居鲁士。 因为过去的几次间隙,加上他曾经在安善私扣房廷,狂王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可是忌于这少年乃是米底王的外孙,此时又是吕底亚王的妹婿,所以也不便对他如何。 狩猎过程中,原本一切相安无事,狂王也不愿总是瞧着居鲁士惹得自己不快,可是,就是如此巧合地扫略过蓝眼少年的胸前,他赫然瞧见一枚熟悉的饰物,垂悬在那里! 晶莹的蓝色小筒柱,肖似天青石的滚印……这…… 疑心自己是眼花了,狂王便把居鲁士召到近前,用几乎算是粗暴的动作攥过那小东西仔细观看。 赤裸的有翼女神,雕刻得唯妙唯肖……筒身铭着整齐的锲字,捞过下端则可以看到一个狮型的凹文。 无论是滚印的形制还是上面细小的瑕疵,都如印在脑海中的那般清晰。它分明就是自己在普洛采西大道上购置,并亲自赠与房廷的—— 米丽塔的恩赐! 这是象征他们情谊的对象,可是……为什么会挂在这个少年男子的颈项上?房廷不是说,他不小心将其遗失了么? 「陛下是喜欢这枚滚印么?」 没有待狂王问询,居鲁士便含笑着先声夺人,「如果是的话,请恕我无法割爱……虽然它是蓝玻璃的赝品,却是我心爱之人所赠的。」 听到这话,狂王的脸色陡然间沉了下来,瞪着少年,偏偏对他无可奈何。 居鲁士则无视狂王的愠怒,径自说着:「可惜他现在被迫与我分离,临行前,我也送了他一把匕首留做纪念……算作定情之物……」 匕首?定情之物? 经少年一说,狂王忽然记起了枕头下的那柄月牙形凶器,记起了当时房廷是如何遮遮掩掩,企图隐瞒那东西的来历,现在想来,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尼布甲尼撒好像明白了,房廷的异常是所谓何事。之前,他不愿让自己碰他,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根本就没有心思去辨别居鲁士所说的话是真是假,一股无可抑制的怒火迅速在尼布甲尼撒胸中蔓延升腾。他松开了居鲁士,越将马上,然后不顾将军们的劝阻,冲进了围猎的圈子里,独自举剑斩杀狮子…… 之后,虽然成功地杀死了猛兽,却因为行事鲁莽,臂上和背后受了些微伤。幸无大碍。 满心愤懑,悻悻而归。 回到宫中,他非要等着房廷亲口给自己一个交代不可! 听到从狂王口中蹦出的那番话,房廷浑身僵硬,足足愣怔了半刻钟之久。 他实在无法想象,是居鲁士拿走了他的滚印,而更教他无法想象的是,眼前的狂王居然会因此这般瞠目对着他。 「伯提沙撒!」尼布甲尼撒低吼着,「难道你忘记了你发过誓言么?你说过你永远都不会背叛我!」 「陛下……我……」房廷颤颤地开口,却发现这个时候自己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该辩解什么了。 误会已经铸成,哪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更何况,狂王现在这副姿态,恐怕自己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的吧。 房廷低下了头,握紧拳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殊不料这个动作在对方看来,竟像是作贼心虚一般。 头脑一时发热,尼布甲尼撒箭步上前,捞过他的胳膊,使劲摇晃着问道:「难道除了我,你真的还让其它人……碰了你?」 话音刚落,房廷面上的血色褪尽,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粗暴的狂王——居然……连这么羞辱的话都说得出口! 在他的心目中,自己竟是这么不堪的存在么? 胸口好疼,较之释梦的那晚更加剧烈,房廷拼命咬住嘴唇,不让呻吟溢出口来。 半晌未置一辞。 最后,仅仅摇了摇头,轻轻的,同时也是绝望的。 看到房廷这副难过的样子,尼布甲尼撒心中一凉,突然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近在咫尺的黑发爱人离自己很远似的,仿佛只要自己一松手,对方便会凭空消失。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害怕,所以一回过神来,便又不由分说地一把抱住房廷,把他狠狠地揉进怀里。 思念、愤怒或是嫉妒,尼布甲尼撒并不清楚,这些因房廷而生的情绪的意义,他却是了解了——自己原来也可以在乎一个人,到达如此的地步。 居鲁士说过的话,忽然在此时变得无关紧要;他已不在乎房廷是否曾经委身过他人,他只要他还能留在自己身边,这就足够了。 只可惜,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并没有传达到房廷的心里。 推了推狂王紧贴自己的胸膛,房廷垂着眼睫沉默着,过了许久才悠悠地开口说:「陛下,请您放开我。」 尼布甲尼撒一愣,松开了他,房廷便朝后退了两步,生疏而隆重地按照巴比伦的礼节,当着他的面重重地稽首叩拜。 礼毕,他直起身子,正色道:「今天,您便要与安美依迪丝殿下大婚了……日后还请您不要忘记,她才是您真正的伴侣。」 第四章 傍晚逼近,日薄西山。 巴比伦四月的晴空与城中遍布的椰枣林,统统被晚霞染得嫣红。而热闹的普洛采西大道正在此时,迎接是年春祭的第一个高潮。 按照仪式的程序,尼布甲尼撒头顶着神祇角龙的额冠,乘上金色的战车,在众人的簇拥下,游行经过巴比伦的九道城门。 万民在将这个高高在上的男子视作马度克重生般顶礼膜拜时,却无人知晓,他们引以为傲、威震小亚细亚的国王,在举行这神圣仪式时,整个人都是心不在焉的。 此时的狂王,满脑子都是午后房廷推开自己时,说的那番话——当时没有探究仔细,现在却惦记着,使得他胸中郁结,恨不得马上跑回冬宫问个明白。 一点都不懂……房廷所谓「真正的伴侣」,到底指的是什么? 至于提到安美依迪丝——那女孩,自己可是毫不在乎的,那他为何还要在乎? 而且为什么一大婚,就必须同他疏离?难道这场婚姻不单单是政治的交易么? 于战车之上,尼布甲尼撒观望着灯火燃燃、人潮涌动的普洛采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想这一年来的所为,发现从耶路撒冷之围到如今,自认识伯提沙撒以来,尼波神的太子早已从容不再。 明明是些微不足道的问题,却始终对其耿耿于怀。而积攒的愁绪一齐纠葛在腹内,更教他苦闷难当。 「陛下,可以登塔了……」 身边的拉撒尼这么说道,提醒他到了该下车的时候,方才拉回了神思。尼布甲尼撒仰头望了望伫立在他面前耸直的通天塔,以及顶端再熟悉不过的马度克神殿,迈开第一步的时候,眼前猛地袭来一阵晕眩,差点就要站不稳。 「陛下?」 拉撒尼急忙上前欲扶住他,尼布甲尼撒却一把将其推开,道:「我没事。」 看着狂王紧锁的眉头,拉撒尼忧心不已,偏偏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面。 长梯,石阶,悬挂的天堂。 箜篌,丝竹,盛装的新娘。 春祭首日的夜里,金碧辉煌的马度克神殿灯火通明。由恩吉、淑吉图列成的两排长队,一直蜿蜒至殿门口,恭迎从普洛采西回归的巴比伦之王。 婚礼之前,尼布甲尼撒要亲自向神祇献祭,接着由大神官念春祭祷词。 这场一年一度的仪式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表面上看来一切如旧,只是有些微的异样,很少有人察觉到。 「为什么陛下……都不看我一眼呢?」依迪丝嘟囔着小嘴抱怨道,作为今天婚礼的主角她已经准备了很久,可是直到狂王莅临神殿,她却沮丧地发现,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把视线投注到自己身上来过。 近旁的沙利薛听到这话,循着狂王的视线看了看。如意料之中的,自己的主人正望着自己先前凝视的那人——伯提沙撒! 王和他的关系,不消说,宫廷中自是人尽皆知,不过大家心照不宣,婚礼之前都没有人同小公主提及。但纸包不住火,恐怕迟早有一天,她还是会知道,那时,这二代王妃的心情怕是同自己无二致了吧。 这么想着,心中一酸,沙利薛慢慢收敛了目光,却不慎撞上了撒西金的。那向来冷硬的同僚便冲他瞇了瞇眼睛,意喻不明。 沙利薛狠狠瞪了他一眼,直接把头扭向了一边。 「好奇怪……为什么伯提沙撒大人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 女孩陡然一句,惹得沙利薛猛地回过头,果然,一张苍白的面孔立时跃进眼帘—— 为什么自己要为所爱的人主持婚礼? 为什么自己,注定要扮演,如此暧昧的一个角色? 此时的房廷脑中一片混沌。 他眼睁睁地看着狂王挽过依迪丝,然后在自己的引导下于马度克和伊斯塔尔主神像前盟誓,许久许久……无法平复波动的心绪。 早就知道,空中花园、旷古传奇……并不是为自己营造…… 早就知道,那自作多情的妄念,说出来一定会被一笑置之…… 早就知道,今晚的婚礼过后,狂王与自己不再有羁绊…… 所以,他期待一个「奇迹」发生—— 让一切归零,重新开始! 让他穿越那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隧道,忘了这个时代的一切!回到加沙!回到千年之后!这种回归的渴望比在耶路撒冷、比在任何时候都来得更加强烈! 可是……奇迹并没有如房廷所愿地发生。他的脚依旧踏在马度克神殿的大理石铺面上,他的眼前正举行着一场盛世的婚礼。 周遭一片喧嚣欢腾,而房廷心中的世界却在同时……悄悄地、无声地…… 崩塌了。 所谓的「痛彻心扉」,原来就是这种感觉么? *** 馥郁的熏香萦萦冉冉,如云的女侍恭敬伏拜。 婚礼仪式结束之后,依迪丝顺理成章地被引至冬宫尼布甲尼撒的寝室。 哺育女官一边摘下三重冠,替小公主梳理着长长的乌发,一边细声教导她接下来所要承受的私密之事,女孩听得满面通红,娇羞不已。 接近午夜,春祭的盛会暂告一段落,料想狂王不时将至,众女禀退,虚掩帏幕,让依迪丝一人留在室内,等待召幸。 等候的时刻,依迪丝感觉胸中就像揣了一只小兔子般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忽而凝眉,忽而窃笑,忽而又嫌自己的胸脯太小,便把衣襟往下拉了拉,后又觉得此般不够矜持,遂将那儿裹得严严实实。 然后,沉沉的脚步声传来,一声一声,如同叩在依迪丝的心尖。 是她的丈夫莅临了! 她慌乱地整了整仪容,可还没等她躬身去迎,男人已径自入内。 依迪丝惶惶地仰头观看,一张微醺的俊脸进入视线,此时没有表情,却不怒自威。对着这样的男人,她忽然有点害怕,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这么一来,便跌坐在了精心布置过的婚床之上。 依迪丝心怀忐忑地看着男人慢慢逼近,满心期待,又有些畏惧。终于高大的身躯遮住了跳跃的烛火光芒,她的心脏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 「依迪丝。」 男人唤着自己的名字,教依迪丝吞了一记口水,她抖瑟着合上了双眼;可是等待良久,都没有等来料想中的亲昵动作。 感觉头顶蓦地一沉,女孩疑惑的睁开眼睛,发现原来是狂王把手按在了那里。 「妳还小,我会等妳长大的。」 他用低低的音调这样说,听得依迪丝一怔。就这样,她眼睁睁看着狂王转过身,缓缓步出宫门。 渐行渐远,可依迪丝的视线仍胶着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移开。 「说什么嘛……我都已经十四岁了耶。」喃喃自语,脸烧得滚烫。可心中甜甜的,好像要融化了一样。 依迪丝独自扑倒在婚床上。 此时的灯火摇曳,裙裾上的金玫瑰散了一床…… *** 作为米底使者,已经是第三回来到巴比伦观礼的居鲁士,在亲眼目睹了狂王与公主安美依迪丝的婚礼大典之后,今次的使命算是圆满达成了。 「王子,我们是不是明天就动身回去?」米丽安这般询问的时候,蓝眼睛的少年并没有立刻作答。 米丽安疑惑地抬头一看,自己的主子一脸出神,根本就没在听的样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觉他正愣愣地盯着上座主持婚礼的司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米丽安。」居鲁士唤道,米丽安应声,少年把视线拉回来望着她,问:「妳看那大神官……是不是伯提沙撒?」 米丽安回头确认了一下,答道:「正是他。」 听罢,一抹笑容旋即浮上了唇角,居鲁士霍地起身,把米丽安吓了一跳。 「王子?」 「我去去就来。」 眼看着那个身着白色祭司服,渐渐隐于柱后的寂寞背影,居鲁士未加细想,便疾步赶了上去。 时隔一月,事过境迁。 房廷再次看到居鲁士,发觉他的胸前正如狂王所言,大大方方地挂着自己那枚蓝玻璃的滚印。不过,他已无力责问少年为何要这样做的理由。 「当时没有去爱克巴坦那是正确的……大人的谏言果真教我受用。」 居鲁士提及当时在安善的故事,房廷只是敷衍地应诺,没有生气的脸庞此时安静地低垂,任谁看了都知道他此时一点都不快活。 居鲁士察言观色,知道他现在的心思,所以说道:「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回到巴比伦之后还是这副表情?早知道他那么不懂珍惜,我就不把你还给他了。」 房廷没有吱声,双手却不由得握紧。 这般,居鲁士还以为他是又动摇了,便道:「只要你有心……我便有办法让你离开这里,无论多久我都会在波斯等你……」 近似情话的言语从居鲁士的唇齿间蹦出,房廷却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他只是抬起了头,刚想婉拒,一记冷冷的声音骤然响起—— 「除了这里,他哪都不会去!」 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沙利薛的声音。 房廷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蓦地一下抓过了手腕。 「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为什么还要背着王和这种家伙见面!」 沙利薛牵着房廷使劲将其拽到自己的身侧,狠狠地教训道,然后他用敌意的眼光瞪了居鲁士一眼,说:「你走吧!如果下一回被我发现,你还敢打伯提沙撒的主意,我一定会杀了你!」 眼看着居鲁士离开后,沙利薛粗鲁地拉着房廷,下了通天塔,又半拖半拽地将他拉回冬宫。 可是在接近狂王的寝宫时,房廷站住了脚步,用几乎挣脱他这个武夫的力道抗拒起来——说什么都不肯迈近半步。 沙利薛正要发作,可是一转过头,看到他面若死灰的憔悴模样,心中一凛,想起今天是王的新婚初夜,小公主此时应该就在寝宫里等待召幸,方才了然。 循规蹈矩地完成了整个仪式,到最后还要忍耐这种事情……也真难为他了。 望着房廷惨淡的容颜,念及此,没由来地一阵心疼。沙利薛松开了紧扼的手掌,改而抚上了他的脸颊。 我在做什么? 忽然意识到自己僭越的行为,沙利薛浑身一僵,赶紧收回自己的手,却发现被自己抚摸的人却好像一点知觉都没有,他站在自己面前就像个被抽去生气的木头人,就连黑曜石的眼睛也失去了以往的光泽,看上去一片空洞。 「喂!怎么了?」 沙利薛担心地摇着房廷的肩膀,好不容易才教他回过神,谁知他又用一脸茫然的表情望着自己,沙利薛拧紧了眉头,沉声道:「你……好像快要哭了。」 听他这么讲,房廷浑身一震,还想努力地扯出一抹微笑,却是无论如何都办不到了。 没想到,他竟然会难过成这样。 这无意间的流露,教沙利薛手足无措起来,此时他好想就这样抱着他、抚慰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沙利薛猛地一下把房廷从自己身前推开,房廷没有防备,跌坐于地,却又一声都不叫唤。 可恶!这个笨蛋又在自己折磨自己!教他如何能置之不理! 沙利薛急了,把房廷从地上拉起,这次也没多想便直接搂进怀里——「你这个样子,还不如哭出来的好!」 使劲地揉了揉房廷的黑发,直到把那里揉得乱七八糟,感觉胸前细微的颤抖,沙利薛忽然觉得,就算这一刻狂王突然出现,自己也不愿松开他了。 半晌。 怀里没了动静,沙利薛借着微弱的月光把房廷的脑袋拨离一些,看到他闭着眼睛,像是在昏睡。眼角衔着未干的两条水渍,自己的胸襟前则湿了一小块。 笨蛋……还是那么不坦率,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才觉得他可爱。 沙利薛自嘲地笑了笑,刚想摇醒房廷送他回朝圣者之家,可当他瞥见了那微启的嘴唇,忽然再度心猿意马起来。 还记得两个月前,就在帕苏斯山区的雪夜里,他吻过那两瓣月樱色的柔软……当时的情境一片混乱,也没有好好品尝,如今回想起来,莫名地口干舌燥。沙利薛舔了舔嘴唇,盯着房廷的……心潮难平。 他是属于王的人,自己不该存有染指的念头。可是,如果只是在他没有知觉的时候,轻轻地吻一下的话,应该不要紧吧…… 犹豫了一会儿,沙利薛咽了咽口液,俯首轻轻地啄了一记。 真的好软…… 沙利薛的心跳陡然加速,他又嫌不过瘾地吻了两下,接着,就在不知不觉间,最初的浅尝辄止变成了绵绵密密的舌吻,而房廷在恍惚中不适的呻吟声更让他心火难熄。 恨不得……恨不得就这样把他生生吞下肚里! 亢奋不已的沙利薛一时忘记了收势,揽着房廷背脊的双手也在放肆地上下摩挲、探索……直到——「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惊怒的暴喝凌空炸响,沙利薛猛地回魂!可是为时已晚…… 狂王的琥珀眼瞠得浑圆——他已经看到了方才发生的一切。 一瞬间,沙利薛的动作僵在了原地。他的臂弯里还拥着房廷,口腔里还满是方才吮吻的滋味…… 可就在这种无比尴尬的时刻,突然直接面对自己的主人,却是他做梦都不会想到的。 「陛下……我……」 沙利薛的脸色陡然间变得惨白,而房廷也因为狂王的那声怒吼惊醒。 「你——还不放开他!」 才刚睁开眼睛,又一记厉声斥责,两人均是被唬得一颤,房廷惶惶地看了看狂王,又看了看身侧的美男子,一脸茫然,完全不明白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是所为何事。 刚从依迪丝处出来,尼布甲尼撒原本还不知何去何从。自从那日朝会释梦,他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同房廷温存过了,一到晚间就有点欲求不满,去其它嫔妃那里又完全提不起兴致。然后,在潜意识中脚步便冲着朝圣者之家迈进。 虽然还记得午间房廷拒绝的姿态,可是一路上尼布甲尼撒已经打算好了——不管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见了面,自己就要立刻占有他。 既然不明白房廷复杂的心思,那么就不必去明白了,自己会用行动来告诉房廷——他是王!是马度克的宠儿!任何人都必须顺从他的意志,哪怕是「伯提沙撒」也不例外! 可是到达朝圣者之家后,只看到但以理和三友,却不见房廷的踪影,尼布甲尼撒正有些扫兴,接着便听今晚在宫中当值的三甲尼波禀报说,婚礼结束后,他亲眼看着沙利薛送房廷回冬宫的。 尼布甲尼撒听闻,忽地心生古怪—— 偌大的一个冬宫,可房廷从不会在自己的寝宫和朝圣者之家以外的宫室逗留,那么晚了,他不回住处,还有哪里好去?虽然宫中守卫森严,又有沙利薛在旁守护着,可春祭期间,王都鱼龙混杂,难保不会有意外发生…… 尼布甲尼撒担心房廷的安危,当下命三甲尼波去寻,后又担心这憨头憨脑的臣属不会办事,叫他唤撒西金和拉撒尼近前…… 谁知,好不容易寻着了人,却是在这种情境下。 自己最信赖、器重的四将之一,居然背着自己同房廷在这无人之境,此般亲热! 尼布甲尼撒气得浑身发抖!他一个箭步上前,使劲分开了两人,然后抡起一拳重重地挥向了沙利薛! 丝毫没有躲闪,沙利薛的面上生生挨了这一拳,遂朝后方踉跄了几步。 好不容易站定,沙利薛微微抬起头望了望自己的主人,欲言又止。他的嘴角挂着血丝,罕有的惊惶与伤感同时出现在这张高傲的面孔上,容颜惨淡。 可这狼狈的模样终究还是无法平息狂王的怒火,尼布甲尼撒把手伸向沙利薛的腰间,「刷」地一下拔出无鞘剑来! 剑扬了起来,眼看下一刻就要挥向沙利薛,一个人影于身前迅速一晃,挡在了他的面前。 「陛下,鹰骑将军做错了什么,您要这样对他?」 房廷把沙利薛护于身后,冲着狂王大声道,虽然不知道适才昏睡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不会眼睁睁看着狂王在自己面前伤人而无动于衷。 「让开!这混蛋居然敢吻你——今天我一定要杀了他!」 听到尼布甲尼撒这般怒吼,房廷又是一惊。他没想到经历帕苏斯那晚,沙利薛还会对他……更出乎意料是,原本以为对自己不再在乎的尼布甲尼撒,在撞见那一幕后,居然会风度尽失。 简直像个醋劲大发的妒夫…… 难道,尼布甲尼撒的反应如此激烈,是因为心中还留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么?抑或者,这只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房廷自嘲地苦笑,断绝了胡思乱想。毕竟,今晚在亲自主持了那么神圣的婚礼仪式之后,他是无法再任由尼布甲尼撒拥抱了,想得再多,也不过是自寻烦恼。 「请陛下息怒……原谅鹰骑将军,或许他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无心的……」 「哈!」听闻房廷拙劣的辩护,尼布甲尼撒怒极反笑,「你说他是无心的?那就是你有心的咯?三更半夜不回朝圣者之家,倒要在这里鬼混么?」 听到尼布甲尼撒侮蔑的言语,心脏就像被冰镐狠狠锥了一记,房廷霎时白了脸。一整天都饱受精神催折的他,此时就处在崩溃的边缘…… 房廷感觉头晕目眩快站不稳了,忽然身后的沙利薛开口道:「陛下,一切都是我的错……与伯提沙撒无关,请您处罚我吧。」 美男子的声音低沉而坚决,教房廷心中一颤,回过头去,看到他已经跪下了——即便看不见脸孔,房廷却依然能够想见他此时的表情,一定是绝望而又无可奈何的。 「够了!」 「锵——」尼布甲尼撒把剑丢到了地上,不耐地将房廷一把抓到自己的身侧,然后居高临下对着双膝着地的沙利薛命道:「尼甲沙利薛!我要你立即动身去叙利亚,而且没有我的命令,永远都不得踏进王都半步!」 尼布甲尼撒驱逐的命令下得如此不尽人情,可沙利薛却没有一点抗拒。他乖乖地俯首领命,连剑都不拾,便黯然退下。 一度,房廷曾想出言央求尼布甲尼撒收回成命,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尼布甲尼撒盛怒的表情,教房廷担心……担心他又变得如过去那般冷酷,而此时自己若是不慎触动他的暴戾,只会火上浇油。 此般念道,房廷沉默了,想着日后若有回旋的余地,不妨再旧事重提,但愿那个时候尼布甲尼撒能听自己的话,将沙利薛重新召回…… 心里才刚这么盘算,右边的胳膊忽然一紧——是尼布甲尼撒的大手攥着那里。 他一语不发拉着房廷,大步流星地沿着暗廊走向深宫。房廷跌跌撞撞地跟随,好几次都差点摔倒,他却连头都不回一下。 房廷不敢忤逆,直到遥遥瞥见了狂王的寝宫殿门微敞,里面烛火幽幽的光景,他一惊,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蒙上心头。 「陛下……陛下!您要带我去哪里?」 房廷颤颤地问道,尼布甲尼撒并不回答,只是径自走着,去向似乎就是他的寝宫。 眼看越走越近,房廷终于确认了——他就是要将自己拉进那里。意识到这点,他终于忍不住挣扎起来。 「不要!陛下——我不能……我不能去那里!」 「……为什么不能?」听到这话,尼布甲尼撒站定,转过头来反问,只见房廷惊惶地看着自己,一脸的无法置信。 「今晚……是您的新婚之夜啊!我……我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不能理解房廷为何会露出这么害怕的表情,他继续追问。 房廷咬了咬下唇,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您忘了……依迪丝公主在等您……她才是您的伴侣啊!」 「原来,你是在乎这种事情么?」 尼布甲尼撒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边蛮横地把房廷拨进了怀里。 「那么,让她离开不就行了?」 「哎?」房廷听不懂他指的是什么,正纳闷,身子突然被横抱了起来。 「如果你是女人,我便不会娶她。我只想要你一个人——所以你根本不必在意谁是我的王妃。」 直到他吐露这番话时,房廷浑身一僵,方才意识到,长久以来是自己忘记了,在这个时代,作为统治者的男人,根本就没有将道德与伦理的束缚放在心上。 说什么「只想要你一个人」,这也是王者的任性吧!男人不懂「尊重」与「爱」,自己根本就无法与其沟通,又如何能奢望他施予认真的感情呢? 就因为他是「狂王尼布甲尼撒」,疆土、权柄、威名全是他的囊中之物,所以他可以恣意地执掌生死,玩弄感情!神圣的婚姻在他眼里只是政治的筹码,大婚之夜甚至还想将自己押进寝宫…… 房廷无法想象,他连这种荒唐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他还能在乎什么? 长久的顺从,并不代表自己能忍受这种践踏。 无论如何,至少在今晚、在这种场合,他不想再与狂王有肌肤之亲! 这么想着,房廷拼命挣扎起来,企图摆脱男人的怀抱,可他单薄的力量又岂能同戎装半生的武夫抗衡?尼布甲尼撒轻松地将其制伏,抱他进入宫室。 当房廷一看到室内留守的小公主,此时露出惊讶的表情望着自己和狂王,除了羞愧难当,更有一份难以言喻的悲恸盈满了胸间。 「陛下,还有伯提沙撒大人……你们是怎么啦?」依迪丝乍一见到两人进入时的诡异姿态,完全摸不着头脑,吶吶地开口问询。 之前她听到宫室外的骚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一会儿,离开没多久的狂王重又折返,还把房廷抱了进来…… 这是要干什么?依迪丝一脸茫然。 「出去!」看到依迪丝挡在面前,尼布甲尼撒不耐地命令。 依迪丝一怔,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正想确认一下,男人紧接着厉声道:「没听到吗?我叫妳出去!」 依迪丝呆立当场。 她被吓坏了——因为她无法想象,就在分别之际还对自己和颜悦色的男人,不过是转眼的工夫,为何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还用这种恐怖的语调吼她…… 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转,依迪丝实在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会遭如此对待。 对于依迪丝的万般委屈,尼布甲尼撒漠不关心,见她不肯让开,便径直绕过她,将怀中人放到了婚床之上。 狂王拉扯伯提沙撒的围巾衣,一边还很性急地解着自己的腰带;伯提沙撒不断挣扎,一边声嘶力竭地哀鸣告饶,很不情愿的模样…… 尚在懵懂之中的依迪丝不明白他们这是在干什么,直到狂王粗鲁地将伯提沙撒压倒,以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激烈方式吻他时,有如醍醐灌顶般——她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男的和男的……却做着比夫妻更亲密的事! 一个是自己的丈夫,一个是自己最信赖、敬如兄长般的男子——他们俩竟然……竟然是这种关系! 觉得自己就像被欺骗了一般,依迪丝目瞪口呆地瞧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渐渐地,初见的震惊化作了无比的恶心。她的腹中一阵翻江倒海,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才不至当场呕吐出来。 我可是新娘啊……你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回想起在婚礼上这两人的异样,现在总算有了合理的解释。咸涩的液体再也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依迪丝捂着涕泪纵横的小脸,就这样赤脚跑出了宫室…… 眼看依迪丝一脸羞愤地奔离,房廷知道,今晚的见闻将会给她带来无法弥补的伤害,而自己却什么都无力挽回。他撼恨地嘶吼,低哑的声音混杂着悲恸的情绪,格外凄惨。 尼布甲尼撒一震,停下了动作,拨开身下人乱覆的刘海——发现,房廷苍白的脸上多了两道湿湿的径流,而他那不知是第几次露出的幽怨神情,再度将自己的胸口蛰得生疼! 「不许哭!」 尼布甲尼撒懊恼地大声命道,房廷被唬得战栗了一记,却没有止住泪水。那晶莹的液体迅速湿漉了两鬓,比任何一次都要来势汹汹。 尼布甲尼撒急了,胡乱地用手抹着他的眼泪,后来干脆俯身吻上他的眼皮,一边降下音调,抚慰道:「不哭,你不想要的话,那就算了……」 为什么……明明每次都是想好好疼爱他的,可到最后反而会弄巧成拙?尼布甲尼撒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惹得怀中人每每都是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小心翼翼地撑离房廷,他原本想继续搂着他的,可是房廷却蜷成一团,以拒绝的姿态不让他碰触。 这模样教他想起了一年前,初识房廷的情形——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抵触自己的亲近,将自己拒于千里之外。 虽然之后用强迫的手段占有了他,却始终无法开启那道紧闭的心扉,时值今日更是如此。 房廷宁愿独自承担,也不愿吐露心声。他们俩,也从没有一刻真正的坦诚相对过。 「你到底想要什么?告诉我……无论有多困难,我都会为你去取得。」尼布甲尼撒努力压抑着自己勃发的热情,用难得的温柔语调诱哄地说道。 他伸手捉起房廷漫至后脊的乌发送到鼻下嗅闻,仪式上用过的特殊熏香尚未褪去,明明是熟悉得不得了的味道,经由这具教他迷恋的躯体传递,竟是出乎意料地动人心魄。 过去,从没有人给他这种感觉,也从没有人能教他如此挂心…… 如今,总算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他却无所适从起来。 「我要的东西……陛下给不了我。」 沉默了一会,房廷抬起头悠悠地说,听得尼布甲尼撒眉头紧锁,正要说些什么,房廷又接道:「所以请您放过我吧,无论是迦南还是叙利亚,我都愿意去……」 「你说什么?」 宁愿去荒芜战乱的远方,也不愿留在自己身边吗? 米底之行结束以来,尼布甲尼撒就曾发誓,日后绝不会再教房廷离开自己半步,可谁知今次房廷本人竟提出要离开自己的愿望!这种要求……他怎么可能答应! 「我不准!」火冒三丈地打断房廷的话,尼布甲尼撒未及细想,便欺身第二次将其按倒在榻上。 「你休想离开我——离开巴比伦!」 尼布甲尼撒激动不已地咆哮,一边使劲勒着房廷的双肩。 亚麻的布帛很快便被大力地撕开,露出白皙平坦的胸前,那里被抚得生疼,可这一回任是由房廷如何抗拒、哀求,尼布甲尼撒都不会停止的了…… 单方面的索取,一场没有愉悦的欢爱。 灯烛燃尽,尼布甲尼撒折磨他到天亮。 起身的时刻,一床的金玫瑰映着霞光熠熠闪亮,房廷睁着眼睛,异常清醒地迎来了黎明,他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直到尼布甲尼撒从他体内缓缓退出,方才小声地呻吟了一记。 此时尼布甲尼撒的怒气已经淡去,不过看到房廷失神落魄的模样,他忽然对自己的粗暴行径感到有些后悔,想要说些弥补的话来,却偏偏不知该如何开口。 踌躇了一会儿,尼布甲尼撒伸出手欲去拨弄自己最钟爱的耳朵,动作间,耳上的金轮晃动着,上面的纹饰纤毫毕现,看得他一阵失神。 就在这时,房廷侧开了头躲避他的爱抚,耳轮晃得更厉害了。摇曳的金色光辉在一瞬间迷离了男人的眼睛,恍惚中,他仿佛看到房廷隐遁了身迹,在渐渐地消失……心里一慌,急忙抓住他,却发现刚才看到的只是幻觉。 「房廷……」唤了一下他的名字,没有得到响应,尼布甲尼撒无趣地闭上了嘴,却在心里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离开…… *** 四月,巴比伦的清晨伴着微寒。 春祭的第二天。 经过了首日的喧嚣,今朝热闹不减。从高高的山岳台向着城中俯瞰,便能看到椰枣树掩映下的忙碌身影,为了准备第二个狂欢之夜,淑吉图们也早早地去到神殿祈福,继续前一日的仪式。 冬宫。 狂王离开之后,女侍们进入寝室,发觉躺在婚床上的并非新娘,不禁面面相觑。 虽然早该习惯了她们这种神情,房廷还是十分难堪,等待女侍们识趣地自动退下。可未及宫门,就听到鄙夷的嗤笑,当下脸上骚热异常。 草草地洗漱,套上之前被撕开半边的围巾衣,原本是想趁着早晨的巡视松懈溜回朝圣者之家,但还没有踏出宫门,房廷便撞见了此时最不想面对的人—— 米底公主安美依迪丝! 披散的头发,红肿不堪的双眼……看得出她一夜未眠。昨日缀有金玫瑰的华丽连身裙挂在女孩身上,却满是皱褶,她狼狈的模样,全然不似一国王妃应有的仪容。 她是那么爱慕狂王,却因为自己的缘故在新婚之夜蒙受奇耻大辱,房廷歉疚不已。 「公主殿下……」他心虚地轻声呼唤,试图挽回什么,可才张口便遭一记凌厉的瞪视。 「骗子。」 依迪丝恨恨地说道,控诉一般的声音扎在房廷的心尖,听得他浑身一震。 「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你不能消失?如果没有你的话,他就不会那样对我!」 一句话说到最后,眼泪伴着不甘,扑簌簌地滚落。 虽然早知道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房廷还是心疼不已。此时,他还想象过去那样,抚着女孩的头对她说些安慰的话,可才刚伸出手来便被无情打落。 「别碰我!这种时候还要假惺惺么?我才不稀罕你的同情!」依迪丝用几乎算是歇斯底里的音调怒喝道,语罢,她扭身就跑。 眼看着飘动的乌发、舞动的长裙渐渐淡出视线,怅然若失的情绪迅速漫过了房廷的胸膛。 良久良久,他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第五章 次日早晨,尼布甲尼撒按照惯例接见了外国来朝进贡的使臣,可还没有到中午,便迫不及待地回到冬宫,直奔自己的寝室。 但,教他大失所望的是,宫室之内空空荡荡,四下寻找都觅不到房廷的踪迹,而派人去朝圣者之家又是同样的结果。 「为什么不看好他!」 因为寻不见人,尼布甲尼撒大为恼火,守卫的侍从们纷纷噤若寒蝉,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被自己的主人迁怒。 「啊……大人,您总算回来了!」 就在这当口,适才失踪的房廷姗姗到来,见到他的回归,周围的卫士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 此时房廷没有穿正式的迦勒底朝服,而是换了一身杏色的单肩长袍,从容地步入室内。 看到房廷未曾远离,尼布甲尼撒心头一阵松懈,但见他如若无人地越靠越近,又蹙起眉想要责问他去了哪里,鼻前忽然掠过一阵和自己相同的熏香气息,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来人便径直走进自己怀中,温驯地依偎在胸前…… 尼布甲尼撒愣住了,低头确认了一番,那眉、那眼、那金色的耳轮……确实是房廷,可为什么不过才隔了一个晚上,他竟判若两人般,对自己主动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来? 犹豫着,尼布甲尼撒抚上房廷裸露的一条胳膊,这次,同样没有遭到抗拒或是躲避,怀中人异常乖顺地承受着,一脸的平和。 难道说……他是终于回心转意,愿意顺服于自己么?这么想着,尼布甲尼撒心中一阵狂喜。他大力地圈住房廷的肩膀,蛮横地亲吻起他的额头和面颊。 众仆见状,急急退避,留下他们两人继续温存。 一干人等退净,尼布甲尼撒的动作立刻放肆起来。他也不等白天过去,便心焦地扯开房廷轻便的袍子,看到不久之前自己留下的鲜艳痕迹,按捺不住地俯首亲吻那里…… 「陛、陛下……」微微打着颤,房廷凑在尼布甲尼撒耳边声细如蚊地道了一句——只有对方才能听得到的痴言。 语罢,尼布甲尼撒更是喜不自胜,午后将至的重要仪式也遭尽数遗忘…… 半晌贪欢。缠绵的时刻,仿佛世俗的一切烦恼都能被统统抛诸脑后。 房廷纵容尼布甲尼撒更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直到餍足,事毕,就在耳鬓厮磨的当口,他第一次对着男人要求道:「陛下……您能不能让我去看一看……那座新塔呢?」 虽然房廷提出这种请求大出尼布甲尼撒的意料,可是他并没有想得太多,便欣然答应。 「那座塔本来就是为你所建,你想看的话,任何时候都可以。」端起房廷的下巴,尼布甲尼撒更含笑着说,一边五指伸进他的鬓间,抚弄他的头发。 房廷却轻轻地拨开了他戏弄的手指,垂下眼睫,道:「那么我现在就想去,陛下……请您允准。」 虽然不明白房廷那么心急去那里是为了什么,不过,既然这是他的愿望,自己就乐得去满足。 这般念道,尼布甲尼撒霍地起身,把房廷从榻上抱起,道:「我陪你一起去。」 因为房廷不喜欢前呼后拥,狂王仅让拉撒尼携了一小队近侍跟随,前往新塔的所在:杜拉。 自从金像事件发生以来,已经过了大半年,杜拉的金像被拆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座即将拔地而起的高塔。 午间的杜拉,天气酷热难当。 为了营造这座奇迹之园,春祭之日,仍有数以千计的奴隶夜以继日辛苦地劳作,开凿连通大运河的灌溉河渠、搬运石料、修筑高塔…… 如今工程进行了约莫四个月,初具规模——矩形的庞大基座上盘旋了两层螺旋状塔身,高达十余丈,房廷甚至要仰着头才能看到顶端的景致。 「督建的大臣说要七、八年才能建好这座塔,我命他三年之内完工。」 尼布甲尼撒这么说的时候,露出宠溺的表情,他把房廷的手攥进了掌心,房廷却皱了皱眉头,道:「陛下这么做,难道不嫌太过兴师动众、耗费国力么?我觉得……」 「这种事不用你操心,」话还没说完,尼布甲尼撒便打断他,「只要你高兴就好。」 听闻,房廷心中一暖,可又有点哭笑不得。自己一个时空来客,何曾奢望拥有一座传说中的「空中花园」?不过现在男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也懒得同他争辩。 登塔时,尼布甲尼撒下令让工匠们暂停了工程,也没教拉撒尼跟着,他径自拉着房廷上了台级。 最顶层一片砖石狼藉,不过稍一低头便能纵览瑰丽的风光:北边的伊斯塔尔,南面的冬宫,城市中央的通天塔……这塔要是建得再高,说不定都能望得见东方的日出之海。 「喜欢的话,等塔上花开的日子,我每天都陪你来这里……」 躁动的热风,此时翻卷着两人的宽大衣袂,尼布甲尼撒这般脉脉地倾诉情语,连音调都变得温柔,回望和自己两手相握的那个人。他则微笑着没有应答。 一张素面,平凡如斯……可是在笑的瞬间,别样地明媚动人。 见状,尼布甲尼撒心念一动,不自觉地握紧房廷的手,拉他入怀。 可这一回,尼布甲尼撒却没有注意到,怀中人轻盈得,仿佛只要一松手就会随时消失在风中…… *** 「陛下到底是娶了谁作王妃?米底公主还是伯提沙撒?」 「那个嬖臣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从春祭开始就变得目中无人!听说王还要在新塔上为他建花园——那个外国人!有什么资格!」 「上次在朝会上的妄言,足以让王废黜他了……唉,谁知道他又使了什么手段,把王迷得神魂颠倒……」 此时仍在新婚期间,狂王却已经完全抛开了小公主,执拗地与房廷如婚前般同卧同起。这种对新娘显而易见的冷淡与轻视,使得朝中之人再度生出流言蜚语。 一旁听着大臣们的抱怨,拉撒尼现在的感受,却唯有「无奈」而已——不知为何,伯提沙撒最近性情大变,王却越发宠他,婚礼完毕以后两人更是形影不离,自己几次谏言都遭无视,而今天更是夸张,明明是春祭的最后一日了,王竟撇下众臣和王妃,一早携着伯提沙撒到城北近郊的夏宫避暑。 联想起沙利薛,被贬谪到偏僻的叙利亚戍边,而且是不得赦令永不还朝的那种重责;原因更是荒唐得可笑,他在王大婚的那晚,与伯提沙撒亲近,被王逮个正着! 念到这里,心中微微泛酸,拉撒尼叹了一口气,断绝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就在这时,无意中他的眼睛余光一扫,看到一个少年的身影从议事殿门口掠过—— 是但以理……拉撒尼不禁疑惑,这孩子怎么不乖乖待在朝圣者之家,到处乱跑? 他好奇之下便离了诸人,悄悄跟在后面。 只见但以理一边疾行一边回头张望,颇为鬼祟的模样,拉撒尼瞧得越发古怪。 直到跟出了宫门,他看到一个外国使臣模样的男子在近旁与男孩交换了几句话,又把什么东西塞到了他的手中。男孩迅速把东西藏进了袖子,还慌张地四下环视了一番,并无发觉有人跟着自己,这才将表情松懈下来。 他们想干什么? 拉撒尼满腹狐疑,眼看着但以理若无其事地按着原路折返,他决定一探究竟。 *** 城北,鲁迦尔吉拉。 幼发拉底河畔驼铃轻响,芦草晃荡,椰枣飘香。 黄昏,巴比伦半边的天空都是耀眼的瑰红色。 微风卷着沙砾扑在颊上,尼布甲尼撒拥着房廷乘骆驼回城途中,正是无比的惬意。 今天是春祭的第十一天了,也是他抛开俗务,恣意陪伴房廷在巴比伦四处游乐的第十一天。 这十一天里,他们一同攀过通天塔,一同在大运河里洗濯身体,一同在幼发拉底河的支流荡舟…… 尼布甲尼撒从来都不知道,他那一向沉默的爱人一旦打开了话匣子,竟是如此惊人!他对什么都好奇,看到任何新奇的风物都要问个明白;十一天里说过的话,竟比他们在一起大半年说得还要多。 而且,房廷的改变还不止这些。他俩的欢爱,也变得日益生动。 晚餐后,狂王总是贪婪地向他索求,在那具肉体上一遍又一遍烙上自己的痕迹,这般纵欲,房廷却从不抗拒,只要自己渴望,他便顺遂,任由左右摆布,直到自己心满意足,方才罢休。 如今,每每醒来,太阳都爬过了日中;而狂欢,不到临晨便不会停止…… 过了今晚,十一天的盛会便要终结了,作为巴比伦之王,尼布甲尼撒不可能每天都像这十一天般肆意放纵,虽然恋恋不舍,但是他不得不选择回归到原先的轨道中去。 「明年的春祭……我们还像这样过,好么?」骆驼上,尼布甲尼撒一边紧紧拥着怀里的那人,以慵懒的声音垂询,一边俯首隔着面巾亲吻他的耳朵。 「好……」没有犹豫太久,房廷这回倒很干脆地回答,博得尼布甲尼撒会心一笑。 尼布甲尼撒满怀欢喜,对房廷的话深信不疑。却不查,就在他收紧臂弯的那一瞬间,一道伤心的神色袭上房廷苍白的面孔。 「明年」……多么遥远、多么令人向往的一个词!可是,他们之间还有「明年」吗? 承诺了相守的誓言,却不能够兑现。 这一回,房廷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两人回到冬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从寝宫的露台向城中眺望,普洛采西大道到通天塔,一串绵延的灯火辉煌。 最后一日,全城欢庆。 今晚,注定又是个无眠之夜。 几杯麦酒下肚,尼布甲尼撒有些微醺,眼睛迷离地去搜寻房廷的身影,发觉他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宫室内燃的香灯火芯。 细小的火舌舐着他的指尖,烛光映红了他白净的脸庞,远远地望……少年似的容颜,图腾般地冶艳。 就是这张面孔,教人百看不厌。 明明喝了那么多酒,尼布甲尼撒却忽然变得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嘴唇,又望了望房廷,终于等不及地召唤:「过来……」 熟谙这求欢前的讯号,也没有抗拒,房廷乖乖上前。 男人坐着,他站着。 *** 次日,朝会都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尼布甲尼撒却迟迟未醒。 直到中午,他才自一片混沌中渐渐恢复了知觉。 就算是宿醉,也从没体验过如此困顿的感受,仿佛整个身体都飘浮在云端,如此安逸又教人贪恋……好想就这样一直沉睡下去。 尼布甲尼撒慵懒地翻身,探手出来在床上摸索。原先是想把躺在那里的人拨进怀中,可是他摸索了半天,伸手触及的却是一片冰凉。 怎么回事! 猛地睁眼,发觉身边是空荡荡的,尼布甲尼撒一惊之下霍地起身,迅速在空旷的宫室内张望,可就是不见房廷的身影。虽然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形,可是今次似乎又同往次有些微妙的不同,说不出是哪里异样,但是不祥的预感已经占据了男人的心房。 「伯提沙撒去了哪里?」 抓来寝宫前巡视的卫士问询,都说没有看见,亲自跑到他最有可能去的朝圣者之家,同样毫无收获。 狂王急了,把拉撒尼唤来,在整座冬宫中不遗余力地寻人。直到傍晚,当那满头大汗的臣属气喘吁吁地近前,禀报说依旧没有房廷的下落时,一剎那,除了熊熊怒火,一股猛然从云端跌落的失落感更是充斥了他的胸臆。 「拉撒尼……关掉城门,挨家挨户地盘查……特别是外国的驿馆!如果他还在城里,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带回来!」 狂王恨恨地命令道。 就在昨夜,他还觉得要是日日如这十一天般度过,也不枉此生了,可谁知不过一觉醒来,枕边的爱人便不知所踪,教他好生懊恼。 难道,他这十一天里的唯命是从、百依百顺,全是为了教自己放松警惕么?难道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每日每夜,他都在盘算着该如何离开自己么?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离开?难道他不快乐? 那十一天……每天都瞧见的他的欢颜,难道仅仅是装模作样? 尼布甲尼撒不相信,两人的朝夕相处、亲密无间……房廷竟可以没有一丝留恋的决绝而去! 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宫,尼布甲尼撒颓然倒在床上,宫内熏香燃燃,此时的味道也与昨日的不同,怎么闻来都好似多了一份凄凉与寂寞。 午后还特意吩咐过女侍们不必进入清理,因为被衾上尚留存房廷的体味。翻了一个身,尼布甲尼撒把头埋进凌乱的枕间使劲吸气,味道确实还在,可是已经失去原来的温度。 「房廷……」 喃喃低呼昨夜欢好时唤过无数次的名字,尼布甲尼撒摸索着,居然还在床上拾到了几根房廷的黑发,它们和自己的金发纠葛在一起,解也解不开,这教他越发怀念那十一天来的种种…… 回忆如走马灯般在眼前盘旋,良久良久,挥之不去…… 忽然,手指碰到一个冰凉之物。 尼布甲尼撒跟着心里一凉,抓过它,蓦然发觉这正是房廷的耳轮,上面镌有的王家纹章,则是自己亲手对房廷加诸的烙印和束缚…… 当时给他戴这个,是希望他能留在自己身边、永不背离,可现在……房廷居然连这小东西也摘下了,那是不是表明……他们之间,已经再无羁绊? 念及此,尼布甲尼撒一阵头晕目眩,使劲把金轮握进掌中——第一次,他体验了何谓「心如刀绞」! 第六章 七日后。 从巴比伦尼亚出发到尼尼微的途中,人们视线所及皆是一望无垠的戈壁。 烈日当空,黄沙滚滚。奔腾的幼发拉底河渐离旅人们的视线,再过不到一天的路程,他们就能抵达底格里斯支流——上、下扎布河的河域,傍晚,便可进驻札格罗斯山下的那座旧日皇城了。 这七天里,随着商队北上的房廷,时隔大半年再度感受到泛滥季时,美索不达米亚严苛的气候——白天酷热难当,可到了夜里,气温骤降,寒风彻骨,晚间沙漠还有剧毒的角蝎出没,若是被牠咬上一口,定会一命呜呼。 这次出行又因为是私逃,仓卒间也没有太多准备,房廷只得随众风餐露宿,十分辛苦。 这种时候他方才体会到,自己久居深宫,生活安定——原本只想逃离狂王的身边,却几乎忘记了外面世界的艰辛残酷。而此时,想要在这广阔的小亚土地上找到回到现代的方法,更是难上加难。 「来,喝水。」 希曼把水盛在钵里递给房廷,房廷接过,抬头望了望此番同行、一路照应的来人,道了声谢,语毕重又把头低了下去。 「你……好像没什么精神嘛。」看到房廷总是愁眉不展,希曼颇为担心地询问。 他还记得半个多月前,春祭的次日,眼前这个异族男人叫但以理捎来口信,说想跟王子去波斯,并请求他按照承诺,协助他逃离巴比伦。 近侍之中,诸人皆知王子对于伯提沙撒的钟情,得到他愿意跟随的消息自然是喜出望外,所以当时几乎是没有细想便立即答应了。 十一天的祭典结束后,王子依照约定派自己在鲁迦尔吉拉城门接人,又为了躲避迦勒底人的搜捕,连夜出城,这般刚好遇上从腓尼基前往尼尼微的波斯商队,便随队一同北进。 如今,都快穿越巴比伦的边境,期间也十分幸运地没有遭遇巴比伦方面的追兵,伯提沙撒却仍不见喜色,希曼有点怀疑了,此人当初那么迫切地向自己的主人求助逃离,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我没事,阁下不必操心。」饮水后,房廷拭了拭嘴角,淡淡地说。 对方用如此露骨的怀疑视线看他,他如何不知?只不过,自己确实没有侍奉居鲁士的意思,可为了出城,他只得暂时借用一下少年的力量,以便达成逃亡的目的。 出走之前,房廷已经认真看过地图。这次的中转站,废都尼尼微,是巴比伦上溯西北的门户,向东行,跨过札格罗斯山脉的东翼,不消几天就能到达爱克巴坦那;若向西行逆走,沿幼发拉底河去辛贾尔,不日就能进入叙利亚境内。 而今次,他的目标便是叙利亚。 如果想要找到回到现代的方法,势必要从最初的线索开始查起。房廷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降临到这个时代,是在迦南——距离圣城耶路撒冷约一天马程,望得见地中海的地方。 一路上,房廷听得同行的商贾们几度提起过:叙利亚是美索去迦南的必经之路。它虽是巴比伦的行省,却是自由多过管制的地区。又因为土地广阔、驻军零星,时常发生暴乱,特别是北方,强盗横行,瘟疫肆虐,过去商队没有改道之前,便深受其害。 去迦南,就不得不穿越叙利亚,而且无论路途有多艰辛遥远,他也一定要去那里。 不过在这之前,房廷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尽早摆脱希曼,不然若是到了札格罗斯山界再想逃跑,那一切就太迟了。 晚上,到了尼尼微……就行动吧。 不动声色的,房廷暗自下了决心。 底格里斯河畔,尼尼微。 依傍着札格罗斯山脉建立的亚述遗都,得天独厚。可是经过了数十年前的那场三日大火,旧时的辉煌早已付之一炬,仅留下断壁残垣,供人凭吊。 「每次经过尼尼微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时明明什么都烧掉了,可唯有这对人面牛身鹰翼兽至今还保存完好,据说现在巴比伦的伊斯塔尔大门——门前的那对瑞兽就是按这形制所建的。」 人面牛身鹰翼兽…… 听到人们谈及它,房廷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右耳,可是一触之下却只摸到自己冰凉的耳垂。 房廷愣了一愣,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自己临走之前业已将金轮摘了下来,当时考虑出走的话带上那个实在招摇,况且,自己也不想把太多的牵挂留在身边。只是没有想到,越是如此,反而越发在意呢。 心里患得患失的,脚下都变得虚浮。跟着诸人亦步亦趋地进入一家驿馆,休息了一会儿,平复了少许。 就在这时,希曼说要暂时离开去购置食物和水,让房廷留在馆中等候。他才刚出去,房廷霍地起身,溜至后门。 希曼应该不会立刻折返,这段时间内他就可以趁机去找旅途中约定过要一同前往叙利亚的商人,如果顺利的话,明天黎明便能出发去辛贾尔了。 不消半刻,动身时间、集合地点已经商榷完毕,钱物和护身武器也准备好了,现在只等天亮,房廷就得甩掉跟踪的男子,踏上旅途。 眼看天色渐渐黯淡,重返驿馆的时候,里面都已经点上了灯烛,房廷朝门内偷偷望了望,发觉随行的男子还没有回来,松了一口气。想着自己的计划并非万无一失,尤其要在那警觉的武夫眼皮底下做这种手脚,实在需要十分谨慎。 房廷回到馆中,感觉肚子有点饿了。 不知为何,希曼迟迟未归。房廷一方面希望他就这样不要回来了,一方面又有点担心此人的安危,心里颇为矛盾地等待着。 七天的车马劳顿,房廷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他很想好好休息,可若是没有踏出巴比伦的领土,始终无法安心。 四下人声渐止。视线里,马儿打着响鼻,商队的骆驼悠闲地嚼着草料。 百无聊赖的时刻,房廷盯着这番稀松平常的景致默默出神。 周遭并没有太大的动静,他的内心却惴惴不安,因为自从离开「神之门」之后,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唤着自己,可是当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时,却只听到暴躁的风于耳畔呼啸而过——这是一个梦,一个总也醒不过来的梦。 梦里,他的心遗失在了河之彼端,那座有着无数传说的富庶城市里。 闭上眼,无限风光身临其境,自己和他……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可睁开眼,昔日美景顿时烟消云散……连带着,连那人的音容都变得模糊。 什么时候才能将那一切都遗忘? 房廷心潮难平。就在梦境与现实中徘徊,除了绵绵心痛,早就感受不了其它…… 「王子,他在这里……」 朦胧中听到有人操着浓重的埃兰口音这么说道,房廷霎时惊醒。可是为时已晚,当他的意识自梦境中回归,一身轻骑的居鲁士已经驻足面前。 难掩的欣喜表情此时挂在少年的脸上,他不顾什么礼数,箭步上前便大力拥住房廷。 「我还以为……已经追不上了。」 居鲁士气息未平地低语,款款深情溢于言表。 「殿下……」 从来没有设想过,居鲁士会在此时出现!猛然间,房廷的眼前一黑,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贴在少年的胸前,房廷清晰地听到那里鼓噪的心跳声,伴随着飘进鼻腔里尘土的味道,可以想见他是马不停蹄赶至尼尼微来的。 没有想到,原来在这未来的波斯王眼中,自己竟有此等教他奔波的价值。 若是再早半年,房廷说不定真会受宠若惊。可毕竟时过境迁,到如今,房廷心灰意懒,丧失了最初为之感动的心情——决定要独自离开的时候,再度遭遇居鲁士,只会教他觉得不合时宜,尴尬万分。 怎么办?节骨眼上自己有能力从这精明的少年眼皮底下脱逃么?抑或者,真要同他回波斯去? 不行……如果真的随居鲁士去了波斯,那之前他所做的努力又算什么?在这时代,自己总是逆来顺受、委曲求全,此时再不争取,岂不是又同过去一样,得任人摆布,无法去寻找回到未来的契机? 就在房廷烦恼的同时,周遭忽然变得纷杂吵闹起来。 跟随的米丽安与随侍们张罗着为居鲁士洗浴,希曼准备好了晚餐和果品;居鲁士则解下了甲胄和披挂,笑盈盈地对着他。 「明早我们便出发去爱克巴坦那,」居鲁士蓝色的眼睛忽闪着,他捋了捋房廷散在额前的刘海,轻问:「为什么还是不高兴呢?难道这一回,你不是心甘情愿离开他的吗?」 伤疤被无情地揭开—— 心脏因居鲁士陡然的这一句,仿佛被针尖狠狠地刺入了。 房廷半晌没有吱声,他只是抬头望着居鲁士俊美的脸庞,好不容易才在嘴边挤出一抹涩涩的微笑。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逃走吧……逃走吧! 脑海中的声音这般叫嚣着,房廷心烦意乱,眼看黎明渐渐逼近,他已从容不再。 原先的计划因居鲁士的突然出现而彻底夭折,如今,驿馆门外有他的波斯亲信守候,身旁,少年就依偎着自己和衣假寐…… 这种情况,纵使插翅也难飞! 不过,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得试着铤而走险一趟。 房廷睁开眼睛,接着月光试探般打量居鲁士的睡脸,对方似乎睡得很沉。他缓缓起身,摸索着正要下床—— 「你要去哪里?」蓦地,昏暗中居鲁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质问道。冰凉的语调中不含丁点睡意,把房廷吓了一大跳。 他慌忙找了个尿遁的理由,想要蒙混过去,可居鲁士又岂是那么容易糊弄的角色? 「撒谎。」居鲁士说着,手上加大了力道,将房廷拽回自己身边。 「你有没有骗我,我一听就知道。只是这种时候,你还想逃跑么?」 此话一出,房廷的心脏向腹底一坠,居鲁士这么说,无疑是早就洞悉他的心思了,只是刚才没有直接捅破。意识到这点,他使劲挣扎起来,却挣不脱少年的钳制。 「你后悔了吗?」居鲁士的声音变得越发阴沉,「如果现在才后悔想回巴比伦的话,可就太迟了。」 「殿下,我并不想回巴比伦,」这么说的时候,胸口隐隐疼痛着,「我只是想回故乡去。」 「故乡?」听到这个词,居鲁士微微一怔,蹙起眉头问:「你的故乡在哪里?」 「在东方。」 「日出之海吗?」 「不,是比日出之海更加遥远的东方……」 这个时代,丝绸之路还未开辟,居鲁士应该不知道古中国的存在,而房廷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对方解释,自己跨越地域与时空的奇特遭遇,他只能这般敷衍地回答。 「我不能答应让你去那里。」 沉吟了一会儿,居鲁士绝决地回道:「我要你留在我身边!这一次,我不想再失去你!」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敲门声,居鲁士不悦地唤来人进来,推门进来的是女将米丽安。 「王子,不好了!」 她掌着灯匆匆入内,也不知在居鲁士耳边嘀咕了句什么,少年的脸色陡变,回过头便对房廷说:「我们立刻就动身——去爱克巴坦那!」 天还没亮,驿馆外却是一片人声嘈杂。 居鲁士的亲随们各个神情紧张,操着着房廷听不懂的方言,议论纷纷。希曼则在一边催促他赶紧上马。 房廷皱了皱眉头,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希曼撇了一下嘴,回道:「是迦勒底人的戍边军队!我们再不走,可就麻烦了……」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便遭那异性的同僚瞪视,「多嘴的男人!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因为这句,希曼立即噤声,此时也顾不上与米丽安拌嘴,只是看了房廷一眼,把视线移开了。 迦勒底的军队? ……那是「他」在搜寻自己吗? 这般想着,心脏向下一坠——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他已经不再妄想回到狂王的身边,但随居鲁士去到波斯也是绝非情愿…… 眼看着西面点点的火光正接近尼尼微的城堞,少年这边又逼着自己上路,房廷进退维谷。 「你还在犹豫什么!」 希曼终于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房廷踉跄了一步,周遭的卫士们也不容他抗拒,将其扶上马背。 临晨,霜寒露重。 趁着夜色出城,居鲁士的人马被分成两拨,米丽安护着居鲁士往东先行,而希曼留在城中断后,负责引开迦勒底人的追兵。 不消半刻,东门就在眼前了,可是飞扬的尘土却告诉波斯诸人,早已有人捷足先登——尼甲沙利薛,巴比伦四将之一、鹰之骑的统帅,此时正率着二百亲兵,守候在东门门口。 原来应该被贬谪至叙利亚边境的他,刚接到狂王在全国境内搜寻伯提沙撒的命令,就以最短的时间赶至辛贾尔。前一日的傍晚,听闻米底的使者离开了王都,沙利薛又星夜从辛贾尔赶至尼尼微。 「居鲁士殿下,半夜出城,你就不怕遭遇悍匪么?」 于马背上,沙利薛高傲地扬声,他叫举火把的军士上前照明,凌厉地扫视居鲁士一行人。 「将军言重了,自从巴比伦商队改道,尼尼微、阿列颇的强人几乎都绝迹了呢,走夜路又何妨?我等只想早日归国罢了。」 遭到阻截,居鲁士却镇定依旧,他不卑不亢地应答,惹得沙利薛眉头微蹙。 视线掠过居鲁士的随行,骑兵加上自马车里被驱下来的侍从,虽说不多也有百十来人。他挨个看着,临了,忽然发觉人群之中除了米丽安,还有个体形颀长,一副妇人穿戴的背影,看上去颇为眼熟…… 他心中一动,不禁笑道:「做使者的还一路携着女眷宠姬吗?殿下真是好兴致——让我见识一下那女子的容貌如何?」 「无礼!」米丽安高声道,挺身而出,将那妇人护在身后。 见状,沙利薛冲着米丽安冷冷一笑,扬起手来一巴掌重重掴向她。 米丽安完全猝不及防,被蛮力掴倒。她狼狈的跌坐于地,不可置信地抹了一把嘴角,看到渗出的鲜红液体,立时勃然大怒。 「你——」 跃将起来,米丽安正欲发作,却被居鲁士制止。 少年不露声色,还是十分配合地招那女子近前,说:「爱塔尔,既然将军想看妳的脸,就让他看吧。」 那人听命,乖乖地依言解下面巾。 突出的轮廓,姣好的容貌。 「怎么会……」难道是估错了? 呈现在沙利薛面前的,确实是个陌生的、货真价实的波斯女子,虽然背影相像,容貌却迥异,绝非他所找寻的对象。 队伍中,始终不见伯提沙撒的踪影,不知道是那傻东西逃往他处,还是真被这波斯种藏了起来…… 沙利薛怎么看居鲁士都觉得他形迹可疑,偏偏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饶是不甘心,到最后也不得不放行。 「别忘记我说过的——你若还敢打伯提沙撒的主意,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沙利薛不耐地摆了摆手,教自己的属下们让开一条道,准备让居鲁士一行通过时,他仍不忘出言恫吓。 听罢,居鲁士从容地上马,没有一点惧色,这模样教沙利薛更加恼火。眼睁睁看着波斯众人纷纷从身边错肩而过,他攥紧了拳头。 倏而一下,他瞥见米丽安朝自己恶狠狠瞪来一眼,念及两人之间的宿怨,沙利薛正要扭过头去……就在这当口,米丽安衔着唇角的血丝,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怎么?! 沙利薛一怔,正要确认一下,米丽安却已跃将马上,紧追着居鲁士疾驰而去。 接下来,余下诸人也陆续从东门出城,沙利薛亲自验身,没有发现房廷藏匿其间。 「将军,四座城门都查过了,没有发现有可疑之人。」 属下一一来报,禀告的结果似乎预示着此趟搜捕将注定无功而返。沙利薛怒气冲冲地收拢卒子。 此时天色渐明,部下中有人建议进驻城中稍歇,待到天明再原路折回辛贾尔,可是沙利薛抬头望了望尼尼微的城堞——二十年前,尼尼微的大火烧掉了亚述帝国最后的一点辉煌和荣华。没有追思,没有缅怀,作为降将的子嗣,他已不想再同这旧日王都、儿时故土有任何的瓜葛。 皱着眉,沙利薛摇了摇头。 「我们走!」 黄沙席卷,驼铃轻响。 路上,沙利薛始终对米丽安最后那个意欲不明的微笑,耿耿于怀,左思右想都觉得古怪。 真不明白……她那个时候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难道说波斯种又在玩什么花样?可惜那小子的演出实在无懈可击,自己也找不出什么端倪…… 可恶!难道伯提沙撒就这么凭空消失了?王近乎疯狂、满世界地在找他……那傻东西真的忍心就这么丢下一切,悄悄离开么? 这般想着,不知不觉,房廷苍白而憔悴的容颜忽地闯进脑海,扰乱了他原本平静的心池。 沙利薛不由得念及春祭那晚冬宫的狼狈,他心头一酸,突然感到迷惘——迷惘自己对伯提沙撒怀有的,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而且就算真的让自己找到了他,是不是就该这么将其送回到狂王的身边?还是……把他偷偷地留在身边? 被自己僭越的想法吓了一跳! 沙利薛一惊之下,勒止了马匹—— 就在此刻,电光石火!他猛然间悟出了什么,立时扭转马身对着属下们大喝:「回去!赶快回尼尼微去!」 距居鲁士一行离开尼尼微不过数个小时,东方渐白。 *** 「王子聪敏过人,迦勒底人果然没进城。我们现在应该可以出发了。」希曼喂好了马匹,对着房廷说道。 之前房廷的确是要跟着波斯众人一道离开的,可是就在出发的前一刻,居鲁士得到消息说,带兵的统帅是鹰之骑的沙利薛,忽然决定让希曼陪着他留在城中。 「如果是尼甲沙利薛,那他应该不会亲自进城。你们就暂时躲在城里,等追兵离开后,见机行事吧!」 如今迦勒底人一走,尼尼微的黎明都显沉寂。现在启程,似乎再无顾虑。 可是希曼一转身,看到房廷紧锁愁眉的样子,忽然又不这么认为了。 「现在才想逃走,不嫌太迟了么?」希曼哼了一声,接道:「死心吧,就算你还想去辛贾尔,也没有人会愿意载你上路的。」 房廷听得一愣,然后立即明白了,原来昨天傍晚他的所作所为全被希曼瞧在眼里,他却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已经成功的瞒天过海。 一切都是自作聪明。 房廷苦笑着,攥紧了掌心中的东西…… 此时也不用人催促,他自己蹬上马,由希曼掌着缰绳。两匹马一前一后,朝城门外走去。 异样的气氛在空气中流动,出城不过半刻,希曼便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跳下马来,贴在地面谛听,不一会儿脸色大变。 希曼再迂钝也知道大事不妙,而此时想要回到城中显然来不及了。这般只得和房廷快马加鞭,向东疾驰。可没有跑多远,还是被追上了。 眼见沙利薛的鹰纹旗帜在四周飞扬,一大群重甲骑兵黑压压地一拥而上,不由分说便将两人团团围在中央。 希曼被拖下马,双手遭反缚;房廷则被两个军士抱下来,期间他还想反抗,却被来人紧紧箍住身子,动弹不得。 诸人为沙利薛辟开一条通道,让他踏进中心的地带。 美男子居高临下审视了一番被抓住的两人,便教军士们松开了房廷。 「伯提沙撒,」沙利薛唤了一记房廷的更名,惹得他浑身微颤,接着,他又冲着他递出手来。「到我这里来。」 沙利薛强势的语气,听得房廷心下一沉。 自己一旦随其回归,就永远别想离开那伤心之地…… 知道来人的目的就是要将自己送回巴比伦,所以他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 看到房廷抗拒的样子,沙利薛满心不悦,跃下马就要亲自去拉他。房廷惊惶得还想躲避,可是四下皆被围堵,根本无路可逃!才迈了两步便被沙利薛狠狠拽住了头发,连呜咽声都来不及溢出喉咙,就跌进了一具由冰凉铠甲包覆的怀抱中。 「和我一起回去吧……」 远远就看到房廷憔悴不堪的形容,拢他入怀时,感觉比之前更加瘦了。沙利薛一阵心疼,不由得加大了拥抱的力道。 「不……放开我!」 怀中人不安分地抗拒着,每一次挣扎,都像在沙利薛的心尖揪了一记。知道春祭的婚礼给房廷带来的伤害,也知道这个时候他根本就不想回去。可是,就算万般不愿,自己还是得将之送至狂王的身边,因为这是自己作为臣子责无旁贷的使命。 「不许乱动!」 沙利薛故意用狠厉的声音吼道,偎在身前的躯体立刻颤了一记。还以为房廷这回会乖乖听话,可是下一刻,也不知他从哪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 「别过来!」 房廷从袖子里捞出一把匕首,指向沙利薛,可握刀刃的手在颤抖,完全没有威慑的模样。 沙利薛睨了一眼凶器,认得那正是居鲁士在卡帕多西亚赠与房廷的信物,满不是滋味地斥道:「你以为这种东西能伤得了什么人?」包括自己在内,周遭的勇士都是全身甲胄武装,伯提沙撒居然还想以这种拙劣的方式抵抗? 语毕,沙利薛又要伸手去抓他,房廷却将刀柄反握,就要抵上自己的喉间! 沙利薛心头一窒,夺步上前一掌劈掉房廷的匕首,趁他还来不及反应的空档里,一拳击上他的肚子——眼看房廷软绵绵地倒下,赶紧伸出臂弯接住。 这傻东西……伤不了别人,却想伤害自己! 眼看着房廷终于安静下来,沙利薛眉头紧蹙,下巴抵在房廷的头顶,那发间熟悉的气息钻进鼻间,再一次教他动摇起来…… 不把伯提沙撒送回王都便是违背了王的意志,可是若将他送回去,他只会更加痛苦。 到底该如何抉择? 盯着房廷苍白而没有生气的面容,直到两行液体无意识地自那里滑落……猛然间,沙利薛有了自己的决定。 「将军,这个人要怎么处置?」一名士官在他把房廷抱上自己马匹上的空档里询问道。 沙利薛看了一眼希曼,冷哼了一声,却并没有像过去那般把人当场杀死,他只是拾起居鲁士的匕首,将其丢到了希曼脚下。 「带着这个滚吧!」 沙利薛骄傲地说:「伯提沙撒永远不会跟随你的主人——」 因为自己,终会将他送至真正属于他的地方。 第七章 口干舌燥,意识不清。 身体在颠簸,耳畔呼啸的狂风翻卷着砂砾,房廷可以感受到热毒阳光炙人的照射。睁开眼,发觉自己正坐在马上,身后有具宽阔的胸膛支持着。 对方缓慢地执掌骑行,细心地为自己遮蔽日光,小心翼翼的姿态,教房廷剎那间生出一种尚在狂王怀里的错觉。 可是仅有半刻的迷茫,房廷便猛然记起——自己和狂王的缘分,早已终结于春祭的最后一晚。那天夜里他逃离了「神之门」,逃离了狂王! 之后记忆的片段接踵而至,直到遭沙利薛殴昏的那刻…… 对了!尼布甲尼撒派人迎接自己回巴比伦! 那座城市……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回去的! 这么想着,房廷就在马背上挣扎起来。 这种反抗在沙利薛眼中毫无意义,他环住房廷的腰,十分轻松地将其制伏,房廷张口还想呼喊,却被美男子迅速捂住了嘴巴。 「笨蛋,你想让沙子灌进喉咙里去吗?」 充满恫吓的声音自头顶上响起,沙利薛以头巾蒙着口鼻这样说:「那么想死的话,我现在就把你丢在沙漠里!」 话虽说得粗暴,可接下来沙利薛却以完全不搭调的温柔动作,轻轻地替房廷掖上了面巾,又将自己的围巾衣解下,搭在他在头顶,遮挡骄阳。 沉默了一会儿,房廷的耳边忽地一热,是沙利薛凑近那里,低语着:「喂……不回巴比伦的话,你想去哪里?」 房廷一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扭过头,看到的却是沙利薛一脸宠溺的表情。 「如果你不想回去,我可以……成全你。」 对方喃喃地吐出这句房廷做梦都想不到的话来,他不可思议地瞠大眼睛,直直盯着沙利薛,瞧得对方连露在外边的脸孔都「噌」地一下变得通红。 果然,和伯提沙撒待在一起,自己就会变得不正常。 看着房廷茫然而无辜的面庞,沙利薛不自觉地就开始想入非非。可他拼命压抑住那些胡思乱想,沉声道:「我是认真的……如果你不想回巴比伦,我就不送你去那里;你若想到其它地方,我会陪你一起去。」 话音刚落,起风了。 漫天的沙尘扑面而来,迷离了房廷的眼睛。 就像看不清稍后将行的路途一般,他同样也看不到自己所选择的未来,究竟是怎样的。 沙利薛的表白令他意外,却没有带来太多的感动。离开巴比伦虽是他自己的愿望,可是这么做并未教他觉得快乐。 这一刻,房廷总算明白了…… 原来获得梦寐以求的「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 心碎的代价。 *** 巴比伦,议事殿。 距房廷出逃已经过了八天,尼布甲尼撒于城中的搜捕未果,而派去各个属国寻访亦无音讯。就在他心急火燎四处觅人时,埃及再发挑衅。 这一回因为有法老的支持,腓尼基的推罗和西顿再度拒绝进贡,并加筑城墙,准备了周详的抵御攻势。 闻讯的狂王大发雷霆,甚至在朝会时候将埃及法老送来的泥版文书,当众摔得粉碎。 「回去禀告你们的王,让他在底比斯等我吧!我会把推罗和西顿的灰烬送给他做殡葬的祭品!」 狂王暴怒的恫吓将来朝的使者吓得面如土色,廷上的朝臣们无不战战兢兢。使者退下后,很快地他又下达了将守军西迁的命令。 时隔数年的僵持不下,这一回,巴比伦是真的要和埃及开战了。 近旁侍立的拉撒尼在感叹太平日子太过短暂的同时,不禁开始后悔…… 后悔那天晚上,不该放走伯提沙撒的。 「拉撒尼将军,让我走吧!」 「可是王需要你,他是那么爱你……」 「那个……也可以称作『爱』吗?」 拉撒尼难以忘记房廷在春祭第十一天晚上遁逃,被自己截住时说的这句话,更难忘记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难以名状的悲哀与绝望,写满了他苍白瘦削的脸,那种感情恐怕是自己一辈子都无法体验的。 「我不是天使也不是先知,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更不应该成为什么『伯提沙撒』……我只是时间的过客,总要回到来时之处,我既没有权利干涉这个时代的一切,也不配承受王的宠爱…… 「放了我吧,我的存在对巴比伦而言只是一个『错误』罢了!」 房廷所言,其实拉撒尼听得并不十分明白,可一瞬间他却动了恻隐之心,为其敞开了城门。临行前,房廷不住感谢,一边还告诉自己—— 「是我求但以理送信的,请将军不要再追究下去了……那孩子将来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贤者,请好好待他,他是巴比伦最后的希望……」 贤者?最后的希望? 难道他的意思是……将来巴比伦会亡国么?! 这种暧昧不明的谕告教拉撒尼一时间无法接受,不过转念一想,缔造一个巴比伦也不过二十年,斗转星移,万事皆变,除了神明与先知,谁又知道未来的事? 「他……还是没有找到么?」 朝会散去之后,尼布甲尼撒没有离开王座,大臣们一走,他便卸掉了先前的狠厉,颓丧地靠在椅背上,捂着前额问道。 「还没有,陛下。」 「回王都的传令官们也是一样的答复吗?」 「是的,陛下。」 「外国的使者们怎么说?」 「都说没看到,陛下。」 这一成不变的单调对话,自房廷失踪那天开始,每天重复上好几遍,可是狂王总是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教拉撒尼非常担心。 在这短短几天,狂王变得异常凶暴,宫侍们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杀身之祸;而且就算有嫔妃的陪伴,也会彻夜难眠。 而自己也不只一次看到他独自在寝宫里,捉着伯提沙撒穿戴过的衣袍贪婪地嗅闻,那种痴态若不是自己亲眼所见,一定无法相信。 虽然一向都知道狂王对房廷的「重视」,可是,拉撒尼从未料到那种感情已经到达此等地步。这种情形让人十分忧心,因为他很难想象若是伯提沙撒真有什么意外或闪失,自己的主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就这样,看着狂王郁郁寡欢的寂寞神情,忽而,拉撒尼不合时宜地联想起一个月前,房廷在朝会上的释梦——「……您将来可能会——『七年成狂』!」 这句近乎诅咒的预言还曾引起轩然大波,人人都说伯提沙撒疯癫了、痴傻了,自己也纳闷,他当时为何要说出这大逆不道的话来,可如今,拉撒尼倒是真的担心了…… 对于狂王而言,伯提沙撒是不可替代的存在,如果失去他,那「七年成狂」的预言是否会真的实现呢? 念及此,背后沁出一身莫名冷汗,拉撒尼重又细细端详眼前神情黯然的狂王——这俊美、张狂、不可一世的巴比伦之王,集马度克万千眷瞩于一身的男人,为何在此时褪去了王者的光环,好似个庸人一般苦恼? 难道说,这世上真有一种能让「神祇」变成「凡人」的情感么? 不管怎么样,领略了这份情感的王看上去真的、真的…… 好可怜呢。 *** 巴比伦,下雨了。 五月初旬,巴比伦迎来第一场雨,淅淅沥沥。 蓝色的伊斯塔尔,高耸的巴别通天塔……目光所及的一切,皆被笼罩在一片灰色雾霭之中。 雨势渐大,惹得凭栏的尼布甲尼撒越加心烦意乱。 立于冬宫深处,一边观看着这熟悉的景致,他脑海中浮现的则是一年前,从迦南战场凯旋之后的情境——王妃去世了,作为人夫,他却没有太多的悲伤;就在那一天,他给房廷起了「伯提沙撒」的更名,并教其立下誓言,永不背离,两人的牵绊便从那时开始…… 虽说当初仅是抱着戏谑的心情去亲近房廷的,可时至今朝,尼布甲尼撒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弄得自己整颗心都陷落。 他甚至开始憾恨,设想着在房廷第一次忤逆自己的时候便杀了他的话,或许现在就没有那么痛苦了。 可惜,时间无法如人所愿地扭转,就算能够回到过去,再次面对着那个能时刻牵动自己心思的异族男子,自己是不是依旧会重蹈覆辙呢? 滴答,滴答。 水珠垂于冬宫殿门的雕饰之上,一滴滴挂落在地面,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拉撒尼近身,催促他早点休息,没有被理会。正欲悄然退下的时候,却听到沉沉的呼唤:「拉撒尼……」 「在!」听到主人沙哑的音调,拉撒尼心脏漏跳一拍,他偷眼观看狂王,只看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 「他……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陛下……」知道王指的是房廷,拉撒尼不再吱声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又听得头顶上命令道:「去准备一下吧,三天后,我要带领王军亲征推罗城!」 *** 叙利亚境内。 沙利薛一行离开札格罗斯山后,从辛贾尔出发一路南下。 因为途中队伍需横穿沙漠,酷热难当,虽然沙利薛已经十分小心,房廷还是中暑了。 「真是没用!」 虽然这般骂道,可沙利薛还是顾及房廷的身体,在要塞阿尔帕德城驻扎下来稍作修整。此刻,他们距叙利亚首府大马士革不过一天的路程。 晚间,沙利薛问询房廷的情形,侍从答饮过净水且已睡下了。 还是不放心,沙利薛进入营帐查看,发现房廷安静地躺在毡毯上。走近拨开他因为出汗黏在额头的刘海,发觉那里眉头紧蹙,可想他是带着浓浓愁绪进入梦乡的。 这傻东西,又在烦恼些什么? 沙利薛心疼地抚着房廷苍白的面颊,回忆起之前自己与他在辛贾尔的约定——「您能送我去迦南吗?我想回到耶路撒冷……」 伯提沙撒向自己倾诉愿望,带着一脸的渴望与感伤。 没有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去那里的原因,也没有顾虑到此刻的迦南仍处于被埃及控制的范围之中,看着房廷的表情,沙利薛不由自主地开口应诺:「我答应你,一定送你回去。」 听到这话,房廷笑了,虽然笑得很勉强,仍教沙利薛兴奋了好几天。 如今,眼看即将抵达大马士革,耶路撒冷近在咫尺(注一),沙利薛却油然而生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他并不是在后悔违背王令私藏了伯提沙撒,而是……越靠近伯提沙撒理想中的归属之地,他就越觉得迷茫。 一年前,作为狂王的卫队长,沙利薛亲自带人上了锡安山,火烧了所罗门的圣殿;目睹着犹太的僧侣、祭司、先知们各个哭得泣不成声,目睹着血海与火焰淹没了整座城池,目睹着由自己亲手铸成的一幕幕人间惨剧。当时,唯有快感与得意充满了他的整个胸臆。 「刽子手」尼甲沙利薛,嗜血、酗虐、杀人如麻,从来不知道何谓「仁慈」;就是这样冷血的家伙,居然会在一年后,为了一个耶路撒冷的虏臣,一个原本会被埋葬在废墟里的异族男子,怦然动心…… 怎么想都不可思议。 可初尝这感情,偏偏甘之如饴。 伯提沙撒,伯提沙撒……你这聪敏又善良的傻瓜!还记得吗,在王占有你之前,还是我最先发现你的呢! 沙利薛一边想着,一边挪动指尖在房廷的面廓上流连,直到滑到嘴唇,那里柔软的触感,教他不自觉地再次萌生想要亲吻的冲动。 口干舌燥。 沙利薛盯着房廷那两瓣微启的柔软,怔怔出神。他心虚地朝四下望了望,没有旁人在场,如今狂王又远在巴比伦,已经没人能阻挠这不断膨胀的妄念—— 是不是可以就这样心随意动,放肆地去碰触那熟睡的人呢? 沙利薛迟疑着,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俯身试探般在房廷露出的额头上印了一记亲吻。他似乎睡得很沉,沙利薛又把唇凑上他敏感的耳郭,对方仍是毫无反应。 旋即沙利薛变得大胆起来,小心地将舌头伸进房廷的口里,轻舔其间的齿列,牙齿啃啮那里柔软的唇舌……混沌中,直至房廷发出不适的呜咽,沙利薛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他。 澎湃的情欲,呼之欲出! 一旦开始,哪有那么容易就中止? 这天晚上,看着房廷苍白的睡脸,沙利薛都觉得自己鬼迷心窍了,他从没与男人有过肌肤之亲,可是现在却迫切地想要侵犯一个男人。 待意识回归的时刻,他的手指比心思更快,已经解开了房廷的腰带,撩起了他内袍的下襬,精瘦的胴体一如之前在帕萨加第所窥见的白皙。平实的,没有起伏的,不过却是狂王贪恋的肉身,每晚每晚……那么…… 销魂。 沙利薛胡思乱想着,尚未尝试,甜蜜的感觉便在鼠蹊流窜……他终于忍受不住,正要一逞欲念,忽然,一记细声的呓语,顷刻间将他所有的热情统统浇熄。 「陛下……」 房廷喃喃地吟哦,不消细说,沙利薛也明白他在梦境中呼唤的是什么人。强烈的羞耻感蓦地袭上心头,他急急退离房廷的身体,狼狈地跌坐在帐篷内的毡毯上。 动静惊醒了房廷,他睡眼惺忪地坐起,看到沙利薛一脸慌张的神情,不明就里地正欲询问,沙利薛却猛地站起身夺门而出。 一觉醒来,触目的叙利亚戈壁,与巴比伦尼亚的景色并无二致。 一样的黄沙漫天,一样的烈日灼灼;不一样的只有风声喧嚣,千里阻隔……听不见情人的爱语呢喃…… 第二天,房廷的身体总算恢复了一些,他起身走出帐篷,此时东方已经露白。 矗立在他面前的断垣残壁,乃是阿尔帕德,它是乌拉尔图统治时期,北叙利亚最坚固的要塞、大马士革的卫城;但在百年前,遭亚述王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三世攻陷,大马士革也于不久之后被焚毁,自此叙利亚沦为亚述的行省。 除了史书上残留的只字词组,没人还记得在这曾经繁荣的城市中发生的故事,就像自己钟情的巴比伦一样。 亚述人、迦勒底人、波斯人、马其顿人……统治者如走马灯般更换不迭,可千年之后,巴比伦死了,城市湮灭了,大多传说消弭在砂砾中,唯有战争亘古不变地持续。 这个时候,房廷又想起了狂王——尼布甲尼撒,自离开那时起,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去想他,可是实际上却无时无刻地,心中充盈着对方……他的音容,他的身躯,他的不可一世。 「喜欢的话,等塔上花开的日子,我每天都陪你来这里……」 房廷还记得,自己在观看那未建成的花园时,尼布甲尼撒对自己的许诺,只可惜,两人间的朝朝暮暮、点点滴滴,到如今皆已成过往。 就像一个应被历史铭记的伟大君王一样,房廷知道,尼布甲尼撒的事迹将镌刻在泥版和浮雕上,「空中花园」的旷世爱情千古流传…… 就是在这样的传说面前,房廷自惭形秽,他丧失了勇气和机会向尼布甲尼撒倾吐思念与爱慕…… 这段感情无疾而终,只因为……他什么都不曾说过。 天刚亮,戈壁中的寒气未消,背上忽而一暖,教房廷拉回了绵长的思绪,他转过头发觉是沙利薛,正替自己披上一件御寒的鹿皮外套。 沙利薛神情讪讪,看上去不太自然,他也不像往常那样,一开始就冲着房廷大呼小叫,而是安静地陪其站在沙地上,任凉风吹拂。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吶吶地开口:「你那么喜欢陛下的话,为什么不干脆留在他身边呢?」 房廷心头一刺,没有吭声。 「耶路撒冷就在大马士革的下边(西南方向),我现在便能立刻送你过去。不过一旦到了耶路撒冷,你也许一辈子都没办法再回巴比伦了。这样的话,也不后悔吗?」 定定地望了望沙利薛认真的表情,房廷轻轻颔首,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说不后悔全是骗人的。 他的胸中满是悔恨,可是已经…… 太迟了。 *** 虽然遭到群臣反对的谏言,狂王仍执意西征。 五月,他集结了国内约两万士兵,向西面的推罗城挺进。 推罗,腓尼基的海城,它位于迦南之西北,黎巴嫩以南,濒地中海,该城易守难攻。早在二十年前,纳波帕拉撒尔王便使得小亚细亚南面的诸国臣服,但唯有推罗是个例外。 六年了,北方的米底与吕底亚的纷争持续了六年,同时推罗也顽强地抵抗着巴比伦。六年间,虽然推罗也有顺服朝贡的时候,可是迦勒底的军队却没有一次能成功地打破那座顽强的壁垒。 洪水尚未退去,便要进攻推罗,狂王的决定不免有点意气用事。 不过誓要拿下这座铁铸城池的他,在出征之际还是一如十几年来驰骋疆场时的意气风发——角龙的王冠上顶着旭日,俊美的巴比伦王驾着他的金色战车,伴随着马度克的号角声,一路由新月沃地驶向了地中海。 是月尾梢。 迦勒底人的军队绕开了叙利亚沙漠,花了近半月的时间上溯约旦河抵达黎巴嫩。 一晚的休憩之后,便雷厉风行地展开攻势。狂王旨在速战速决,不过,在首战中他很快便发觉自己太低估对手的实力了。 投石机、攻城锤,迦勒底人的铜戈铁骑——过去战事中巴比伦无往不利的神话,似乎在推罗的防御工事前相形见绌。因为恃有埃及的庇护,腓尼基人甚至敢于出城迎战。 十几天对峙下来,令虽然持有重兵但是却不占优势的狂王焦躁不堪,他预备从各个属国再次抽取兵力,却被拉撒尼劝阻。 「陛下,敌寡我众,但是推罗濒海,埃及可以从海上源源不断地支持它,而我们又不能阻断运送的航道,还得劳师动众地从东方摄取粮草,养活士兵——再调人马太不明智。」 「那你说该怎么办?」 一个多月了,尼布甲尼撒原本设想,如果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征战之中,便可减轻思念带来的苦楚,谁知适得其反,房廷失踪生死未卜,他根本没法从容。 一个多月的坐卧难安,一个多月的夜不能寐,折腾得他身心俱疲,加上这边战事又毫无起色,无疑又是一重大打击。 「陛下……」拉撒尼跪下亲吻狂王握有令牌的右手,说:「您是马度克的战神,请相信巴比伦会获得胜利。所以这种时候,请您一定要冷静。 「请不要再担心伯提沙撒大人——他是『神之护佑』,一定会受到马度克的庇荫。只要他还在小亚细亚,假以时日,一定可以找到的。」 狂王沉默,因为拉撒尼的劝慰而稍稍宽心,他蹙着眉,努力平复最近越来越无法控制的暴躁心绪。 拉撒尼见状,继续谏言,道:「其实,如果对推罗来硬的不行,陛下何不换一种攻城的方法?我有一个主意……」 *** 叙利亚。 原本抵达大马士革之后,便准备出发去迦南的沙利薛与房廷,因为狂王突然西征,不得不推迟了行程。 「要去耶路撒冷势必沿约旦河南下,可是陛下这次进攻推罗,军队就驻扎在河边……」 说到这里,沙利薛神情有些黯然,他对狂王这次征战没有召回自己和鹰之骑颇为介怀,再怎么说他都对狂王忠心耿耿,却未曾料到相伴二十载,末了却被自己最尊崇的主人遗忘了。 「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阁下……」房廷知谙沙利薛的心思,这般歉声道。 「和你没关系!」沙利薛脸孔一热,急忙打断了房廷的话。虽然遭贬谪是因房廷而起,不过那晚的失仪却是他的责任。他不该对狂王的情人存有染指的念头,所以落得如今的地步,也算是咎由自取了吧。 此刻也没有工夫继续感伤,既然选择了背离王意的道路,他只得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了。 「现在不可能取径他处,所以要走河边的话,不得不等陛下退兵……」沙利薛说道,瞄了一眼房廷。虽然自己口头上答应及要早送他回耶路撒冷,可潜意识里,总希望能多挽留他一些日子。 可能的话,战争一年半载都不会停止,那么长时间,伯提沙撒和自己说不定能够…… 该死!又在胡思乱想了! 沙利薛拧紧了眉头,正要把邪念挤出脑袋,忽然听到房廷轻声地嘀咕:「十三年……」 「什么?」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沙利薛问道。 但见房廷一脸怅然,答道:「陛下要花十三年的时间才能攻陷推罗。今年,是第六年……还有七年的时间,巴比伦才会退兵。」 听闻,沙利薛一怔——重新打量着房廷,感觉有点不可思议。虽然早先他就知道伯提沙撒预言未来的能力,今天亲耳听到,仍旧十分惊奇。 「将军!」 出神之际,忽然传令官入内禀报,拉回了沙利薛的思绪。 「怎么了?」 来人遂在耳边说了一句,令沙利薛的脸色骤然大变。 *** 「跟我去推罗。」 昔日同僚会面的时刻,连最基本的寒暄都尽数省去,撒西金冷硬地直言,教沙利薛猝不及防。 「是陛下让你来的吗?」 「你说呢?」撒西金的回答让人摸不着头绪,听得沙利薛正要发作,又听他接着问道:「他在你身边吧。」明明是问句,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谁?」沙利薛心虚地反问。 只见对方露出一抹罕见的戏谑笑容,道:「令吾王不眠不休、疯狂找寻的恋人,除了伯提沙撒——还有谁呢?」 此话一出,沙利薛立刻把手按在了剑柄上,惹得撒西金笑意更深。 「放心吧,陛下还不知道,我对你们的故事也没有兴趣,倒是你的反应……很有趣呢。」 沙利薛把手放了下来,头别向了一边,「我现在不能跟你走。」 「又是为了他?」撒西金旋即收敛了笑容,「这就是你所谓的忠诚吗?」 沙利薛不吱声,眼看撒西金一甩围巾衣大步流星地离去,他把牙关咬得死紧。 「你全都听到了?」 看到房廷立于营帐之外,沙利薛询问,房廷点了点头,神情看上去有点异样。 「我现在必须去推罗,你可以选择留在大马士革等我回来……或者,我派属下送你去耶路撒冷,有些冒险,但是你执意要走的话,只能这样。」 握住房廷细瘦的肩膀,此时沙利薛期待的答案,是房廷说愿意留下等待自己回归,虽然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他仍抱着一丝希望。 望着沙利薛,房廷欲言又止,感觉对方有些不耐地箍紧了自己的双肩,他低下了头。 「对不起……」房廷颤颤地说,不敢直视沙利薛企盼的目光。 「请带我去推罗……」 一剎那听到房廷所言,沙利浑身僵直,愣在当场,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于是使劲晃着房廷的肩膀再次确认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请带我去推罗……请让我再见他……再见他最后一面!」 就在房廷最终决定去留的时刻,因为撒西金的话,一股难以名状、强烈的思念之情盈满了他的内心,使之动摇起来。 「你在戏弄我吗!」 沙利薛恼羞成怒地低吼了一声,将他一把推开。 房廷朝后踉跄了几步,眼看沙利薛就要疾步离开,赶紧上前拽住他的袖袍,不依不饶地哀求道:「对不起……这是最后一次了,请帮帮我!如果教阁下为难的话,我可以自己想办法再从推罗去迦南……」 就好像春祭最后一夜他所下的决心,在剎那间被一种莫名的、前所未有的恐慌扯得七零八落。 不知为何,他忽然好想再见到狂王,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他都愿意追随…… 但是这么做不但冒险而且困难重重,期间可能还要付出难以估量的代价,他恨透了自己的优柔寡断,恨透了自己的举棋不定,偏偏却又压抑不住那想要见面的冲动。 「你——」 使劲甩也甩不开房廷的钳制,沙利薛此时真想痛揍他一顿,然后置之不理。可是一旦看到那张苍白清秀的面孔,那对黑曜般清澈湿润的瞳仁,自己又如何硬得起心肠拒绝他呢? 「好吧,我帮你……就见最后一面。」 注一:地理位置上,走直线的话,相对大马士革与巴比伦,大马士革与耶路撒冷的距离大约只有前者的四分之一。 第八章 推罗距离大马士革并不遥远,只需两天的马程便可以轻松到达。 但躲过旁人的目光却不容易,所以房廷在刚进入约旦河河域时,便将脸和手涂黑,混在沙利薛的随从中,进入了迦勒底人沿河的驻地。 两天后。 日暮时分,沙利薛应召进入尼布甲尼撒的营帐,房廷则站在鹰之骑的集团中守候。虽然天晚了,来往的也不会有人特别留意他的容貌,可房廷还是谨慎地以面巾遮挡自己的脸孔。 骆驼和马匹的嘶鸣间或响起,士卒们井然有序地饮食,磨砺兵刃;除了沙利薛的属下,恐怕谁都不会想到,狂王夜以继日搜寻的对象,竟然会躲在他眼皮底下。 而房廷心怀惴惴地看着眼前一切,心思渐渐飞到了一年前,自己作为「巴比伦之囚」一员,被虏至新月沃地的艰难时刻。 那个时候面对尼布甲尼撒的强势与霸道,他惶恐终日,生不如死;可时过境迁,转眼间一年过去了,房廷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在与对方相处的短暂岁月中,对其萌生爱意…… 临别的时刻总是痛苦的,房廷曾决意离开,到如今却又摇摆不定——这样偷偷追随狂王到了推罗,只求见他……最后一面。 没过多久,营帐内传来骚动的声音,率先走出来两个侍从把垂帘向两边撩起,接着,有个身着金色甲胄的男人被人前呼后拥地走了出来。 遥遥地,只见他一头金色的长发此时随性地披散在背上,任微风吹拂,俊美的面目于眼前一晃而过——房廷还想再瞧仔细一些,可那人已经把身子转了过去。 见状,心脏仿佛陡然从高处蓦地坠下,怅然若失的感觉剎那盈满胸间。 房廷的视线紧紧胶着在那金色的背影上,直到沙利薛冲这边递来警告的眼色,他方才收敛了目光,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这么近,那么远…… 十几步的咫尺天涯。 看到狂王安然无恙,房廷宽慰地背过了身子。 看来没有自己的日子,他一样过得很好。也许再不用多久,时间就会冲淡一切,两人之间所有的往事也将被沙子尽数埋没…… 他总算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了。 不知道为何,尼布甲尼撒总觉得背后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他心不在焉地回头看了一眼。就在这时,猛然一阵眩晕来袭,他不稳地晃了晃身子,侍立的拉撒尼急忙从一旁扶住。 「陛下?」 拉撒尼担心地问询,却被一把推开。 「房廷……」 捂着隐隐作痛的前额,尼布甲尼撒喃喃地低语,听得周遭的将军们各个莫名其妙。此时,在场的唯有一人心知肚明。 沙利薛紧张地在自己的队伍中找寻房廷,没有发觉他的身影,想必应是躲藏起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忽然瞥到撒西金在看自己,对方别有深意的目光令他很不舒服地别过了头。 尼布甲尼撒则大力地拨开围绕的人群,疾步走向中营,他环视四下,拼命找寻着,却徒劳无功。他找不到那失踪的情人,更无法向其传达思念的强烈。 房廷没有看到这一幕,当然也不会知道—— 他自以为会被时间冲淡的感情,正煎熬着狂王……那不可一世的心灵。 *** 次日的黎明时分。 在迦勒底人准备新一轮的攻城之前,沙利薛把亲信的部下召唤到跟前,将房廷交予他,并吩咐要不惜一切代价,要将之送至耶路撒冷。 「谢谢……」 临别的时候,房廷一句话还未讲完,沙利薛便催促他上路。 房廷跟着护送的士官才刚走了两步,忽然又听到沙利薛在后面喊了一声「等等」。 房廷转过身,于是,一个吻猝不及防地袭上了他的脸颊。 那记亲吻短促又轻柔,房廷一怔之下,沙利薛不容他反应,便狠狠地将其推开了。 「滚吧!永远都别回来了!」 他这么说,用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房廷心头一窒,仰起头还想看看沙利薛的表情,对方却快速地扭身,那头也不回、大步离开的模样,就像一个别扭的孩子…… 望着沙利薛渐行渐远,房廷苦笑着,转过身,登上了对他而言此番最后的旅途。 *** 临晨。 地中海六月的毒日才刚初绽光芒,数万迦勒底士兵便集结阵前,由狂王的将军们带领着,为了新一日围攻推罗的战役,蓄势待发。 焦躁的马声低嘶,无人私语,任谁都清楚在这一场仗,是何等关键的一役! 如果成功了,便能一举拿下推罗,若是失败了,或许三年五载,推罗的城门都将会对巴比伦紧闭。 对于这点,金色战车上的王者再清楚不过,可此时他凝神遥视不远处敌方的壁垒,心中却盘旋着完全与战事毫无关系的念头。 昨晚那个时候,他回过头匆匆一瞥,看到了无数张面孔,那么多人根本就分不清谁是谁,但他就是感觉到房廷在那里…… 就在他的身后! 这「幻觉」,始终教人耿耿于怀。 于是他又想起,枕边的细语呢喃、耳鬓厮磨时的海誓山盟……春祭十一天里,与房廷一起共度的每一个曼妙的夜晚…… 不过鏖战在即,脑中不合时宜地出现这些,倒让他生出一份不祥的预感。 他是狂王尼布甲尼撒,只要一声令下,整个小亚细亚都会为他倾覆。他无所畏惧,连神祇都不放在眼里,可为什么却在这种时候心神不宁?不知所措? 还是因为房廷吗? 尼布甲尼撒困惑不已,可此刻时辰已到,也容不得他犹豫再三。 就这样,佩剑被拔出了,狂王高扬健臂,大声喝令——旋即,黑压压的迦勒底军队便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向了推罗城。 投石机挑衅的轰鸣声好似天边惊雷,骤然响起。 已经行将好远的房廷也被响声惊动,他回望西北,只见那边的天空渐渐升腾起浓浓黑烟……是新一轮的战事开始了。 房廷默默地望着,任风翻卷着他宽大的衣袂。马匹停留了一会儿又继续前行,他告诉自己不要再去关心这个时代的种种是非,但每一次震天巨响还是令他克制不住地回头……这样走走停停,心情越来越沉重。 「大人,巴比伦这次一定能攻克推罗的。您其实不必担心,安心上路吧。」 护送的士官这么说,房廷不语,策动了一记马鞭,催促牠疾行。 作为熟知历史轨迹的未来人,他当然知道士官所言根本没那么简单,所以才会一路走,一路的忧心忡忡。 「是真的!拉撒尼将军妙计,我方佯装败逃,只要能引诱敌方的主军出城,就可以顺势反扑进入城池!这次我们志在必得,一定能凯旋而归!」 听到这里,房廷忽然愣了一下,他急忙勒止了马匹。 「你说什么?」 同行的来人以为他没有听清楚,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看到房廷脸色有异,便问:「有什么不对吗?」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房廷喃喃自语,他下了马在原地踱了两步,又眉头紧蹙地望了望眼前一脸茫然的年轻护卫,他使劲地叹了一声,然后正色道:「我们回去——立刻回去!」 在攻势展开的一小时后,迦勒底人开始撤退——就像预料中的一样,腓尼基人派了军队出城。追逐战一直延伸五里,然后,迦勒底人开始按照计划进行反扑。 「刽子手」尼甲沙利薛、「神之战车」拉撒尼率军分别从左右两路包抄,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便将腓尼基人的先头部队全歼,然后连同狂王尼布甲尼撒所率的主军,三方呈犄角之势向推罗的城池挺进。 短兵相接,人声鼎沸,战鼓擂得响彻天际。 城下堆积的尸身,肉体混合,不分彼此,层层迭起,拱起一座座肉丘。它们被踩着浮桥冲过来的迦勒底精锐部队踏在脚下,那些早就杀红了眼的士卒根本就没有顾及到他们践踏的不光是敌人的尸体,还有手足的。 「冲啊!冲啊!」 迦勒底人的前锋越过被木材填塞的护城壕,想要冲进没有设防的推罗大门。炮声、兵器碰撞声、哭喊和尖叫,汇成连大地都为之震撼的声浪,到处都是浓烟烈火。触目一片的死伤累累,仿佛这座坚城不再是巍然不动的了。 看到这景象狂王更是亢奋,他已迫不及待想要品尝胜利的果实——就这样,跃下了战车改换上马匹,冲锋陷阵。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批的迦勒底人渐渐涌进了城门之中,势不可挡,但殊不知,就在此刻,情势急转直下! 已经太晚了吗? 当房廷气喘吁吁骑着马返回战场的时候,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围堵在推罗的城门口,之前一路赶来悬在半空的心脏,猛地向下一坠。 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尼布甲尼撒自以为是的认为诱敌成功,便武断地攻城,却没有料到这同时是敌人的计策! 腓尼基人将计就计,假装败北,再把迦勒底人诱进城中——推罗里外两座城门届时一关闭,那么,大批涌进的巴比伦军队就成了瓮中之鳖。不用细想也知道,他们接下来会迎来怎样的下场。 「大人,刀枪无眼,而且飞石也会伤到您,再往前去就危险了!」护送的士官这么说,试图打消房廷闯进战场的念头。 但房廷没有理睬,继续前行,那人急了,挡在前面说:「您手无寸铁,又不是武士的对手,就算能进去也是九死一生!还是让我去吧——我去找将军,让他阻止这一切!」 「来不及了。我要亲自去找陛下,让他收兵——」 房廷的额头沁出了汗液,可面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却异常冷静。 身为未来人,房廷洞悉这一切,却无力回天。他知道自己即便穿越时空,也要恪守不能改变历史的原则,但……眼看战事正酣,狂王正身处险境,如何教他不生出一抹私心来? 虽然知道凭一己之力,可能也无法挽回什么,不过这种时候,他无论如何都想要保护心爱的那人…… 哪怕是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阁下不必担心我的安危,要知道,我可是『伯提沙撒』呢!」(注二)语罢,房廷洒然一笑,然后头也不回地策马疾驰。 *** 就像之前,从没设想过房廷会在最幸福的时候离开自己一样,尼布甲尼撒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战场上落得一败涂地。 推罗里城的城门关闭了,一下子失去了胜算的巴比伦军队没有继续前行的理由,可是在一片混乱中,后方的士卒仍源源不断地冲向前方——就像枝离弦的箭,失去了收势。 滚烫的沥青从天而降,炙伤了尼布甲尼撒的士兵,更炙痛了他作为王者的尊严! 从少年时代,他就随父征战,二十年来战功赫赫;继位巴比伦王之后,他更是收复了包括迦南、叙利亚在内的小亚细亚南方大部分的土地。 可时至今日,功败垂成,眼看己方的军队身陷瓮城,进退不得——他面临的将是四面楚歌,腹背受敌。 「陛下,撤退吧!我们日后还可以卷土重来的啊!」 近侍们一边劝阻着,簇拥着他且战且退,但眼看就要离开城门的时候,头顶上下起了一通箭雨——是守候在城堞上的腓尼基弩弓手突发的袭击! 为了保护狂王,卫士们前仆后继,以身作盾,然后如同染了血的人偶,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可敌人还嫌不够,他们派上敢死队,换上迦勒底士卒的服装,近身击杀,好在撒西金和拉撒尼及时赶到,化解了危机。 可是还没来得及松懈片刻,尼布甲尼撒忽然感到背后一凉——他几乎是本能地拔剑,转过头进行自卫。 到处都是猩红一片,却有个白色的身影一瞬间闯进他被鲜血模糊的视线——还没有看清楚,他便用剑使劲地刺向来人。 剑,刺中了。 那人,缓缓地倒下了。 衣袂在空中飞舞,惹眼的红色玷污了那抹轻灵的白…… 然后,当尼布甲尼撒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眼前震惊的景象,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 房廷倒在了血泊之中,而自己的刀剑则刺进了他的胸膛! 注二:这里是指「神之护佑,神会保佑我」的意思。 第九章 见状,尼布甲尼撒大惊失色,他跳下马来抱住房廷。 「房廷……房廷!」 尼布甲尼撒大声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一边看着胸口那里由自己创伤的、触目惊心的伤口,正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出红色的液体,他忽然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一瞬间开始崩塌了! 「陛下,危……险……」 偎在狂王的怀中,房廷虚弱地开口,脸上的血色褪尽,就像晒干的泥版那样灰白黯淡,每说一个字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尼布甲尼撒这个时候才发现,房廷的背后还插着箭,箭镞没进了肉里,几乎洞穿了他的肩膀。 难道说,方才他是为了替自己挡箭才扑将过来的吗? 意识到这点,尼布甲尼撒更是心痛不已,他颤抖着想要把房廷拥得更紧,可是又怕血流得更厉害,只得托着房廷的头,轻轻按往自己的胸膛。 勃勃的心跳在耳畔有力地跃动着,听起来是如此安心。可是,房廷感到自己生命力正从指尖快速地流逝,他浑身冰凉,唯有被刺穿的胸口处是炙热的…… 此时还没有完全撤离敌人的攻势范围之中,尼布甲尼撒抱着房廷上了战车。虽然偎在爱人的怀中,可是车辆颠簸,他还是几度咳出了鲜血。 尼布甲尼撒惊惶失措地要撒西金过来替房廷疗伤,可是房廷却摇了摇头。 此时,就算抬一抬眼皮都觉得疲惫,他的四体已经渐渐麻木,丧失了知觉。这种严重的伤势,恐怕就算在二十一世纪也是无药可救了吧? 好可惜,他还有太多的话没来得及说,就必须向狂王再说一次「再见」了——这回,他是真的恋恋不舍,却不得不离开。 「陛下……」房廷喘着气,艰难地吐字…… 「吻我好吗?」房廷用自己的母语,向爱人要求——他知道狂王听不懂中文,可是此时他已经再没有力气说赛姆语了。 尼布甲尼撒看着自己,一脸的悲恸。然后,房廷看到自己的双手被握紧了,他已经丧失了那里的知觉,却仍感到了狂王的战栗。 对方俯身,在自己的嘴唇上轻轻地啄了一记,显然这个时候,他是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的。 「我爱你。」房廷苦笑着,翻动嘴唇。他的话说得有气无力,就像个孩子即将入睡前的呓语。 就在此时,尼布甲尼撒忽然不顾一切地拥紧他,附在耳边,用赛姆语一字一句地说:「我也是……」 听到这话,房廷止不住的泪水涟涟。 可惜直到现在才心意相通……已经太晚了啊…… 「房廷……房廷!」 他闭上了眼睛,眼前漆黑一片,然后,没有炮声隆隆,没有马声嘶鸣,只有爱人的呼喊在耳畔不住回荡…… 「不要死……我不许你死!我们现在就回巴比伦去,我要带你去看那座花园……那座我为你而建的盛世花园!」 公元前六世纪,尼布甲尼撒西征推罗屡屡受阻。第六年,在返回美索不达米亚休养生息的途中,先知「伯提沙撒」的预言应验——尼布甲尼撒忽遭怪病侵袭,七年成狂。 人们说,这是因为尼布甲尼撒强势霸道,仁义尽失,所以遭到了天遣。 只有当日亲眼目睹推罗一役,尼布甲尼撒抚尸痛哭的那一幕才会明白,他之所以疯狂,是为了一个人…… 一个他心爱的人。 新月沃地,芦苇飘摇。 直到很多年后,旧事尘封,传说被埋进了沙子里。 大漠黄沙被狂风翻卷着,呼呼的风声在行将其中的人们听来,就好像有人在呼喊着…… 那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凄凉…… *** 人生如同一条不知何时才走得完的隧道,当尽头的光倾泄下来时,便是生命的终点。 那个时候,他看到了光,就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二00四年三月二十二日,凌晨两点。 巴勒斯坦,加沙。 以军定点清除,哈马斯精神领袖亚辛遇刺身亡。 cfn通讯社记者房廷,在采访亚辛遇刺现场时,遭巴勒斯坦暴动的民众袭击,生命垂危。 四点,房廷被赶来的警察与同事解救,送往当地医院。 两天后,二00四年三月二十四日。 房廷在一片漆黑混沌中,看到一缕光。那光耀眼得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接着就听到耳边传来一记遥远的声音…… 「太好了!他醒了!」 房廷虚弱地抬了抬眼皮,发觉头顶上一片白茫茫,自己的身上则插着各色的管子,还打着点滴。通讯社的同事和前辈们则围绕着他,眼怀关切。 「小房,你终于脱离危险了,知道吗,你昏迷的这两天,我们大家都好担心你啊!」 靠得最近的,是来到加沙之后一直最关照房廷的女记者卓昱,她看到房廷醒来,眼眶已然湿润。 「两天?」 房廷喃喃地念了一句,卓昱马上接道:「是啊,你的伤势好严重,差点没命了呢,好在抢救及时。你昏过去的两天,我们都好担心你啊!」 「谢谢……大家……」 房廷刚说完,医生便来赶人了,同事们一个个向他挥手道别,要他好好保重身体、安心养病。 房廷微笑着答应,直到卓昱也要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唤道:「昱姐……」 「嗯?」 「我……真的只昏迷了两天吗?」 「是啊,怎么了?」 「不……没什么,」房廷腼腆地扯了扯嘴角。「我只是觉得,这两天……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两个月后,房廷伤愈,他没有选择回国,而是留任加沙继续担当战地记者的工作。 时间转瞬即逝。 二00五年八月十五日。 以色列军队零时关闭了通往加沙古什卡提夫犹太定居点的入口,以色列从加沙撤离的单边行动计划正式开始实施。 根据总理沙龙和国防部长莫法兹的命令,任何以色列人都将被禁止进入加沙全部二十一个定居点,和约旦河西岸北部的四个小型定居点,同时以色列全国进入紧急状态。 巴以争端暂告一段落。 与此同时,房廷也结束了在加沙了一年半的任期,准备飞赴祖国。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去一个地方。 伊拉克首都巴格达西南方,「百门之都」巴比伦城,遗址。 相比较绘本上所描绘的壮丽城市,眼前房廷所看到的遗迹,实际上只是几座高低错落的土丘。 巨大的萨达姆雕像矗立眼前,附近有不少卖纪念品的简陋地摊和货铺。在距遗址几百米远处,一座仿造古巴比伦皇宫风格建成的萨达姆行宫建在一个小山顶上,在其上可以俯瞰整个被黄沙覆盖的巴比伦遗址。 不过,看到这些略显寒碜的景致,第一次来到伊拉克的房廷,却油然而生一种非常怀念的感觉。 不知为何,自从加沙那晚死里逃生,伤愈后他时常做梦,梦到的便是这里…… 只不过,与亲眼看到的巴比伦有所不同的是,梦里的巴比伦是无比瑰丽与富庶的——蓝色的伊斯塔尔,宽敞的普洛采西,通天塔,马度克神庙……甚至还有传说中的空中花园。 相传,新巴比伦王朝时期,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曾在此为他思乡的爱妃建了一座「空中花园」,花园上栽满了奇花异草,并有完整的供水系统。当时到过巴比伦的古希腊人称其为世界奇迹。 后来由于自然因素,幼发拉底河向巴比伦城西改道转移了,人口跟着迁徙,再加上战乱频繁,巴比伦城也逐渐毁坏湮没。 念及此,房廷的胸口莫名地一阵刺痛,那里曾留有一年前在加沙的旧伤——这伤为利器所创,深及胸腑,当时差点要了他的命,即便现在痊愈了,仍时不时地隐隐作痛。 捂着那里,房廷沿着遗迹走了一会儿,直到疼痛稍稍平复了,他才找了一个土墩坐了下来。 「先生,要不要买个纪念品回去?我这里有好多哦!」一个伊拉克男孩见房廷是外国人,便捧着货物过来兜售。 房廷饶有兴趣地挑了几样小件的手工制品买下来。 可小男孩还不走,他殷勤地递给房廷一枚金灿灿的耳轮,说:「先生,这个多好看!戴在您的耳朵上正好呢!」 房廷一怔,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耳,他这里确实有个已经闭合的耳洞,但并不是他自己打的……而是一年前,受伤醒来后莫名其妙就长出来的。 接过了小男孩的金轮,房廷发现,那轮虽然是赝品,却做得相当别致。轮上甚至还有精细的图案纹理——威武的巴比伦瑞兽,人面牛身鹰翼兽! 看到它,房廷的眼前忽然一黑,他的手一抖,金轮立刻掉到了地上。 「先生,你怎么了?」 小男孩的问话,房廷恍然未闻,他只是缓缓地站了起来…… 风声呼啸,侧耳倾听,房廷仿佛听到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他无论如何都不记得自己曾经忘记了什么,可那记忆的碎片仍旧根植灵魂、刻骨铭心。 这一刻明明不想哭的,却不知怎地,泪流满面…… 第十章 斗转星移,时间回溯两千五百年,美索不达米亚。 小亚诸国的纷争亘古以来没有一日断绝。 米底与吕底亚干戈不断,由居鲁士统帅的波斯人,其势力也渐渐在东方崛起。 因为内乱,埃及放弃了犹太,使之重新成为巴比伦的行省。而腓尼基的要塞城市推罗与西顿,经迦勒底人围攻十三年之久(之前的六年加上尼布甲尼撒疯狂的七年),最终于是年城破,腓尼基人归降巴比伦,年年上贡,再不敢懈怠。 七年前推罗一役后,尼布甲尼撒精神失常,因为没有子嗣,巴比伦的大臣和祭司们想按照传统,再选出一位「代王」代理他的职责,但四将之一的拉撒尼却反对。 「巴比伦要的不是傀儡!我们需要的是一位真正有才能,能将巴比伦带出困境的贤者!」 「那么,将军以为什么人能够担当呢?」 未假思索,拉撒尼便推荐了当年还不满十七岁的但以理。 但以理是犹太人,又是一个没有成年的孩子,这建议自然在当时遭到了群臣的讥笑和嘲讽,可是历经七年,但以理出众的智慧与天才的政治才能渐渐被众人认可,在其不懈的努力之下,七年间巴比伦才并未因尼布甲尼撒的疯狂而失去秩序。 巴比伦,议事殿。 「但以理那家伙,根本就忘了当年我推举的恩情!这回居然只让费沙那小子跟着你们两个去推罗!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拉撒尼吹着胡子忿忿不平地抱怨,撒西金则倚在柱子上,轻笑道:「你错怪他了!谁都知道『神之战车』拉撒尼将军智勇双全,坐镇国中一定无人敢犯。何况这次,他不是派你亲侄儿代你去了吗?最近都有人说,费沙的勇力更胜当年的三甲尼波……」 「那个叛徒——还提他做什么!」拉撒尼斥道:「当年要不是他与埃及通敌,推罗一战我们又怎么可能惨败!」 撒西金笑了,说:「也不知道当时是谁向王献的攻城计策……如果不是后来查出了奸细,我还以为那个献计的家伙才是叛徒呢。」 「咳咳……」听到这里,拉撒尼尴尬地假咳了两声,埋怨道:「撒西金,其实我还是比较喜欢你过去那种沉默寡言的样子……」 对于这句评价,撒西金未置一词,他知道七年来自己改变很大。 不光是自己,每个人都变了——七年的时间,足以让少年变成青年,足以让一个沉默的人变得健谈…… 但是,也总有人会活在过去的岁月里,难以自拔。 刚走出宫门,撒西金迎面碰上了沙利薛。他美丽的容貌那么多年来未曾改变,只不过,相较七年前,这「刽子手」的气质少了几分狠戾与暴躁——安静时,看上去更像一幅动人的画。 看完他的脸,撒西金总会不经意地沉下视线,瞥一眼沙利薛左边空荡荡的袖子——那里少了一条胳膊,是七年前在推罗失去的。 他从来没有问过对方是如何失去它的,不过撒西金却明白,自从那以后,沙利薛不但失去了一条左臂,更失去了一颗心。 「再看,你信不信我挖了你的眼睛?」沙利薛淡淡地说,语气中透着一丝冰凉。 撒西金耸了耸肩膀,正欲同他错身而过,却忽然止住了步伐。 「喂。」 「干什么?」沙利薛冷声道。 「到现在……你还对他念念不忘吗?」 沙利薛一怔,语调忽然变得不自然:「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是吗?」 撒西金促狭地轻哼一声,转眼便从沙利薛身后揪出一个小跟班来。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小东西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被抓到身前的,是个高不过椅背的稚童——不过八、九岁。他有一对黑曜般的眸子,蓄着埃及式的黑色齐肩短发,白皙秀气的脸庞,看上去非常可爱。 「主……主人……」稚童被吓到了,怯怯地呼喊沙利薛,声音甜美而清脆。 「别碰她!」沙利薛怒道,一把从撒西金手中扯过稚童,那孩子顺势偎进他的怀里,温驯得就像个小动物似的。 「哟,原来是个女孩子。」摊开双手,撒西金调侃道:「你不是最讨厌小孩子的吗?什么时候有兴趣当保姆了?」 「闭嘴!」 「眼睛和伯提沙撒长的还真像,难道你不觉得?」 听到这话,沙利薛脸孔一红,低吼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语毕,沙利薛转身就走。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女孩跟不上,只得在后面追着跑。 「主人、主人……等等乌娜……哎哟!」 乌娜摔了一跤,但她马上爬起来想继续跟上,可是下一刻又一屁股坐回了地面。 「……怎么了?」发觉小跟班没有追上,沙利薛转过身问道。 「脚……扭到了……」 乌娜瘪着嘴,惹得沙利薛不耐地低斥:「笨蛋!」 虽然这么说,他还是弯下腰,用仅剩的一只胳膊抱起了女孩。 望着他们渐渐走远,撒西金笑着摇了摇头。 「沙利薛是剑,无鞘的剑。」 很多年前,王曾在四将面前说的这句话,他还记忆犹新。 只不过时至今日,当年那支「无鞘的剑」,似乎快要找到他的剑鞘了呢…… *** 巴比伦,朝圣者之家。 朝会之后,但以理像往常一样在自己的住所批阅公文。几案上摆放的泥版落成厚厚的一堆,而他就埋首其中,不停地忙碌着。 忽然,但以理感到背后一沉,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人摁倒在案上。来人就着他的脖子又亲又咬,还将他的裙裾高高撩起,大手伸进,蛮不讲理地一通乱摸。 「不——不要!快住手!」 但以理反抗着,可他的力量显然不及来人,所以很快就被轻松制伏。他的身子被翻转过来,迎面对上了一张意气风发的男子面容。 「那么久,有想我吗?」男子笑着说:「我从推罗刚回来就马上来看你了!」语毕,他俯身还想亲吻但以理的面颊,却被躲开了。 「费沙……放开我。」避开男子直视的目光,但以理冷声道:「你都娶了公主(注三)了,为什么还要对我纠缠不休?」 「还不是你逼我娶那个女人的?你明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欢她!」费沙不悦地皱起眉头,「你明知道……我喜欢的是你啊!」 听到这句情话,但以理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他板起面孔下逐客令:「请你马上离开这里,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但以理!」 「与其追求不会有结果的恋情,为何不好好把握眼前的幸福?费沙……快点放弃吧。」 「说得倒好听!」费沙冷笑了一记,接道:「你自己还不是爱上不该爱的人?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啪!」刚说完,一记脆声……是但以理出手掌掴了费沙,两人同时都愣住了。 从但以理身上爬了起来,费沙捂着受掴的那侧面颊,一脸的怒不可遏:「你居然打我……」 但以理默不作声,这模样更是激得费沙越发恼火,正当他扬起手臂要掴回那一巴掌时,一道惊惶失措的女声忽然传进室内。 「但以理……但以理!」 一个美貌女子毫无预警地闯入,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局。 「王妃殿下?」 陡然看到安美依迪丝出现,但以理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忙理了理不整的衣衫,希望不要被她看出端倪来。 可惜,此时的依迪丝根本就没有把心思放在他身上,只是一个劲儿地哭诉:「陛下他……陛下他……」 「陛下他怎么了?」 「陛下他不见了!」 但以理听闻,一怔,有点不相信,就问:「您确信吗?」 「是真的!冬宫的每个角落我都让人找遍了,都……都没有……」说到后来,依迪丝开始抽泣。 但以理看得心头一动,她这神情又让他记起七年前,在米底王的金殿之上,惊鸿一瞥的那个可人儿…… 「我……我……都是我不好……」 「殿下?」 「当初……如果……如果不是我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伯提沙撒大人他……他也不会走……陛下……陛下后来也不会变成那个样子……」依迪丝说完,又掩面而泣。 费沙见状,不耐地扯了扯嘴角,「我马上派人在全城搜查。」 「等等。」但以理阻止了费沙,引来两人注视。 「怎么了?」 「今年已经是第七年了吧……」 但以理指的今年是狂王疯狂的第七年,这个谁都明白。 「那又如何?」 「我只是在想……神对陛下施予的『七年成狂』的惩罚,是不是到了时候,该终结了呢?」 *** 巴比伦,冬宫。 尼布甲尼撒做了一个梦,一个七年来令他长睡不醒的梦。 再度醒来,不知今昔为何。他睁开双眼,眼前浮现的则是梦境里,遍地盛开的鲜花……有一个身着奇装异服的年轻男子躺在花海之中,睡态安详。 梦中,他被这景象吸引,缓缓地靠近,可是在即将要碰到那人时,却陡然惊醒了。 尼布甲尼撒坐了起来,环顾四周。 这里没有什么花海,更没有什么沉睡的男子,倒像他久违了的寝宫。布设、雕饰一如失去意识前的模样,不同的是,原本曾在这方卧榻上与他同起同卧的爱人,早已不在了…… 「房廷……」 嘴里喃喃地低呼爱人的名字,尼布甲尼撒低下头捂住了脸,却被那里粗糙的触感吓了一跳。原来下巴上胡须纠结,很久都未经修饰了…… 我到底睡了多久? 尼布甲尼撒努力回想着,可是记忆却停留在眼睁睁看着房廷于自己怀中,合上双瞳的那刻…… 念及此,又是心痛如绞。 「……您将来可能会——『七年成狂』。」 还记得,房廷在朝会上为自己所做的释梦,当时自己对此不以为然;可如今,自己变成这个样子,难道说,那个预言是真的应验过了吗? 一边寻思,尼布甲尼撒行至露台,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座他所拥有的城市,不禁感慨…… 一样的伊斯塔尔、一样的普洛采西、一样的通天塔和大运河……甚至连现在看到的巴比伦的落日,也同过去并无二致…… 只可惜,物是人非。 叹了一声,刚想敛回视线,忽然,一座他未曾见识的,陌生的建筑物闯进了视野中。 东方的杜拉,有一座高塔矗立在那里。 塔上云雾缭绕,窥不见塔顶…… 「喜欢的话,等塔上花开的日子,我每天都陪你来这里……」 耳畔响起自己当年的承诺,尼布甲尼撒胸中陡然一片清明。 那是为房廷所建的……空中花园! 醒来之前,自己梦中的那片花海,莫非……就是那花园的景致? 那么……那个躺在花海中的男子……难道就是……? *** 日照西斜。 夕阳映照下的巴比伦城,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这是一个对寻常人而言,再普通不过的傍晚。 冬宫因尼布甲尼撒的忽然失踪,乱成一片,四将应召进议事殿,一时间人心惶惶。 不过在殿堂之上,但以理却安抚诸臣:「陛下很快就会回来了,请大家不要着急。」 「说得倒轻松!那你告诉我们陛下去了哪里?」 但以理听到质疑,没有立刻应答,他只是看了看拉撒尼、撒西金和沙利薛,发觉他们三人正不约而同的,和自己一样望着宫门外的同一个方向。 那里是刚刚才竣工的「空中花园」——从狂王上一次西征推罗到现在推罗被攻陷,整整历时七年,耗费无数金银、人力才完成。 七层的高塔,层层相累,从基底到顶部由螺旋的石级连成,顶层之上还建有一座花园,它完全按照当年狂王的设想,种满了难以在美索不达米亚的其它角落觅得的奇花异草。 而这美奂美仑、仙境一般的奇景,只为了一人营造…… 「其实,陛下只是去了一个七年来,他一直想去的地方…… 「所以,在陛下完成心愿之前,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吧!」 *** 杜拉平原。 尼布甲尼撒攀塔的时候,每登一级,心脏就跟着紧缩一次——越接近塔顶,他就觉得越加害怕! 过去,从来就不敬畏神明的他,在这个时候却在心里默默祈祷——第一个梦,曾教他威名远扬。 第二个梦,曾教他七年成狂。 那么第三个梦,是否能预示宿愿得偿……自己终将找回那曾经失去的爱人呢? 塔顶花朵的芬芳渐渐扑入鼻间,他的心也跟着越跳越快! 究竟能不能在这座盛世花园中,觅得房廷的踪迹? 要知道,这醉生梦死的七年里,自己一直期待着这一天……能像梦中描绘的那样,可以在风光无限的塔顶,与他再度重逢! 这么想着,尼布甲尼撒加快了步伐。 而再过不久,他就能看到自己长久以来,一直期待的答案了…… 注三:这里的公主是尼布甲尼撒的女儿,前文提到过他有两个女儿,这是其中之一。 ——河之殇卷四,空中花园完 ————河之殇系列全文完 阅读河之殇,共四卷———— 《河之殇卷一,迦南迷途》 《河之殇卷二,巴比伦迷情》 《河之殇卷三,波斯迷雾》 《河之殇卷四,空中花园》〈完〉 重归巴比伦 这座为爱情所建、悬挂在空中的花园——每个人看到它,都称之为奇迹。 如果不是千年之后,人们在美索不达米亚的遗迹中发现了大量石刻,恐怕二十一世纪的学者很难想象古代人是如何采集、加工、搬运数吨重的石灰石,去创造那些长翅膀的守护神。 凹凸的纹理,横横竖竖的楔形文字……房廷的指尖此时就在这些后世被当作人类文明瑰宝的浮雕上滑动、流连着。 虽然,他不是考古学者,也从未研习过这种古老字体的含意,但是此时,每个跃进他眼帘的文字与符号,都如同有生命力般,向他倾诉着自己的故事。 为什么看到的一切,都有一种教人怀念的感觉? 想着想着,肩上忽然一沉——房廷一惊之下急转过身。 有个男人就站在离他不到一尺的位置。对方有一头醒目的淡金长发,而琥珀色的双眼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他是……谁? 疑惑着,胸口忽然隐隐作痛起来。房廷皱着眉,捂住那里,肩膀却在下一刻被那男人紧紧握住。 「怎么了?」他操着陌生的语言,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最开始房廷惊讶于自己居然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接着便猛然记起……前一天傍晚,当自己因为心悸痛,昏倒在巴比伦城遗址,又在那如梦境的花海中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男人。 当时男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胡子邋遢得完全像个野人,自己才刚睁开眼睛,他更像个疯子似地扑过来使劲亲吻……自己差点就被吻得窒息。 好不容易才刚挣脱,男人又死死抱住他,不肯放手。 那个时候,身处异境,又被怪人纠缠……房廷的脑中一片混乱,他曾试图与男人沟通,但是当时就发觉了,无论是汉语、英语还是阿拉伯语,男人都听不懂,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胡里胡涂地由他拉着,从一座相当高的建筑物上走下来。 途中因为绊了一下,对方甚至把身为男子、分量不轻的他抱了起来,直到到达平地,自己的脚才挨上了地面。 此时,虽然对方摇身一变,从疯癫怪人化作英俊男子,可是他的眼神没有变。那种痴痴的眼神,就像穿越时空、追随了自己好几个世纪的那般眷恋。 这种眼神教房廷害怕,他怯怯地朝后退了一步,男人立刻靠得更近。 这回房廷直接被逼得抵上浮雕,男人的双臂则压在他两侧的空挡里,制造出一座身体的牢笼,被困其间,房廷惶恐十分。 男人的身形比他魁梧很多,力量自然悬殊,如果对方要对自己使用暴力,那么…… 「别怕。」 正当担心害怕的时候,头顶上却传来低沉的音调,是他在安抚自己。房廷一怔,很快就发现自己又被他圈进了怀里。 背脊被抚摸着,耳朵被亲吻着……同性之间,如此狎昵的行为,自己却一点都不觉得恶心,相反,还觉得很舒服。被对方爱抚的感觉非常熟悉,宛如之前就和他有过这么耳鬓厮磨、相依相偎的时刻…… 男人喃喃地倾诉着爱语,吐息就这样落在房廷的耳畔,房廷浑身一酥,胸口又是一阵激痛。 这回疼得甚至呻吟出声,男人赶忙松开他,俯身查看。 「是这里疼吗?」他的大手轻轻按上房廷的胸膛,「可以……让我看看吗?」 房廷没有吱声,他的沉默像是一种默许。 胸口的疼痛已经渐渐平息,而心脏却跳得厉害。房廷眼睁睁看着男人笨拙地用手指一个一个解他衣襟的扣子,他忘记了反抗……直到胸前一阵寒意袭来,那里完全曝露在对方露骨的视线中,羞耻感方才进驻脑中。 房廷肩膀一缩,想扯回自己大开的衣裳,可是已经太迟了。 裸露出来的白皙胸膛上,残留着一条几乎致命的痕迹,浅红的、凸出的……甚至算得上丑陋的伤疤,男人却就着这疤痕,热烈地亲吻。 「对不起……我发誓,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男人呓语般不断地重复这句话,紧接着,亲吻蔓延了房廷的整个胸部。 房廷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他扯着男人的金色长发,想从他的唇间逃离,可是浑身绵软无力,就像被凭空抽去了所有力气。 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对他做那么亲昵的事情?他们真的曾经相识过吗?那为什么他对他……没有任何的记忆? 房廷努力回想着,却没有在一片白茫茫的脑海中觅得蛛丝马迹。突然,胸前一阵麻痹,房廷低头,只见一侧敏感的乳尖正被男人含在口里轻吮…… 淫靡的一幕,瞧得房廷倒吸一口冷气,血气立时涌上脑门,他不假思索地推开男人。 「不要这样……」攥紧围巾衣的领子,房廷有气无力地拒绝。 他被吻得腿都软了,差一点就要瘫坐到地上,可男人听不懂他的语言,仍执著地想要继续探索他的身体……就在反抗的时候,房廷的手无意间掴到了男人的脸,两个人同时都愣住了。 「房廷……」沉默了一会儿,男人轻轻地唤道。 这一声,教房廷彻底屏住了呼吸。 在加沙的一年多里,无数个侵扰他的梦中,总有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在沙漠彼端呼唤着他的名字——虽然,他已不记得自己忘却了什么,可是这一声呼唤还是似曾相识……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男人问道,一脸的悲恸。 这表情教房廷看得有点于心不忍,可他还是点了点头。 「陛下。」 尴尬万分的空档里,有个男音陡然插了进来,将两人惊醒。 房廷看到,有个穿着大围巾衣、蓄须的闪族男人穿越冗长的廊子走过来,他恭敬地近身在男人耳边说了句什么,男人皱了皱眉头,回他:「我现在就过去,你留下照看伯提沙撒。」 语毕,男人还回头望了一眼。恋恋不舍的模样,更教房廷手足无措。 直到男人走出宫门,房廷才松懈下来,可是他很快又注意到,身旁留下的男子正一脸暧昧地看着自己。 他提防地与来人拉开一段距离,惹得那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用担心,伯提沙撒大人,您是陛下的爱人,除了陛下不会有人敢碰您的。」 伯提沙撒?爱人?房廷听得一头雾水,他一边说一边用双手比划着,想向眼前这闪族男人解释他的困惑。 对方先是一怔,「你是不是已经忘记怎么样说赛姆语了?」 原来这陌生的语言就是赛姆语吗?房廷知道,这种几近失传的闪族语言,是美索不达米亚的居民在很古老的年代所使用的。 可是,为什么自己听得懂呢? 「撒西金说得没错,你果然把什么都忘了呢……不过这样也好。」拉撒尼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然后接着便解释道:「『伯提沙撒』是你的更名,在迦勒底语中是『神之护佑』的意思,这是陛下在七年前为你取的。」 七年前?房廷听闻越发胡涂了,七年前他还是身在祖国,怎么又同异国他乡的人士有此等关系? 「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说起来真的很奇怪,推罗那一战,就连陛下都以为你必死无疑了,可是,后来入殓时你的尸身忽然失踪。 「那时候有人传闻你根本没死,我不相信……却没想到这是真的,七年后你又复活了,就连样貌也和七年一样,没有多大变化……」 拉撒尼一下子说了这么多,房廷没听出太多头绪来,可是他明白了一点,那就是——现在他身处的,并非他所熟悉的时空和地域。 那我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面对「一梦醒来,错坠时空」这等荒唐之事,房廷甚至觉得自己太过冷静。而他现在除了想了解自己的处境,别无他想。 可能是体察到房廷的心境,拉撒尼此时也不再多话,他走到露台,撩起帘幕的一角,让更多的阳光照入宫室。 眼看着一排排刺眼的金线漏进视野,房廷油然生出一抹熟悉感受,他也踱到拉撒尼身边,向着窗外望去。 这是一个梦,一个他曾经做过无数次的梦。 椰枣掩映,鹅卵铺设……视线的尽头有座梦幻般的蓝色城关。乌尔式金字塔、山岳台、庙宇、神殿高低错落;百来只金色的瑞兽、狮子,沿着宽大的街道一路蜿蜒到眼底。 眼看着在二十一世纪,业已干涸的河床如今汩汩流淌着生命的水流;眼看着人工开凿的大运河边上,妇女们的裙襬像蘑菇花一般朵朵绽开;眼看着通天塔就像《圣经》中描述的那般直插云霄,睥睨众神…… 房廷觉得呈现在眼前的一切,已经完全无法以「不可思议」这个词来形容了。 遥远的时代,瑰丽的景致,如期而至来到梦后的现实中……他正置身只有在绘本上所画的「神之门」——巴比伦城的宫殿之内,俯瞰着整座城池! 「有必要那么惊讶吗?」拉撒尼看到房廷的反应,调侃道。然后他顺手遥指向东面的一座建筑物,说:「那座高塔,是王为了你而修建的,工匠们用了七年,花了无数的心思才营造而成——连这个你也不记得了吗?」 房廷顺势望去,但见那高塔被雾气萦绕,似乎就是昨天傍晚他醒来的地方。此时只能在一片朦胧中看得到塔顶上似乎种着花木,他想起记忆中的那片花海——电光石火,心中顿悟! 「它就是『空中花园』——只为你一人而建的『空中花园』啊!」 拉撒尼一点破,破碎的记忆便纷至沓来,在房廷的脑中凝成一片。恍惚中,他忽而看到自己被人拥着,悉心疼爱;忽而又与什么人错身而过,回首频频;忽而一柄利刃贯穿了胸膛,眼前一片天昏地暗,一下子什么都看不到了…… 「怎么了——喂!伯提沙撒!」 捂着剧痛不止的胸口,房廷颓然倒下,失去了知觉。 *** 因为还惦念着房廷,朝会散去后,尼布甲尼撒便匆匆自议事殿赶回,却看到侍奉的淑吉图们乱哄哄地在寝宫的榻边围了一圈,心里一惴,他立即拨开她们,发现房廷正躺在乌木的御榻上,双目紧闭。 担心失而复得的爱人再次离自己远去,尼布甲尼撒紧张地弯下身子去握房廷的双手——还是温热的,谛听他的胸口,那里的心跳也很有力,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怎么了?」尼布甲尼撒质问拉撒尼,语气显得十分焦躁。 拉撒尼还没来得及回答,一记低吟响起,是房廷转醒了。 见状,拉撒尼识趣地驱走淑吉图们,自己也悄悄退离。 尼布甲尼撒坐到床边,看着房廷眼睫抖动,缓缓睁开双目,发现自己,白皙的面庞蓦地泛出微红,躲避似地把视线移开了。 形同羞涩的模样,看得他鼠蹊一阵甜腻酥麻……而手掌抚到的脸颊又是那么柔软,温热……这种触感,简直就像在做梦! 好想就这样把房廷压倒,随心所欲地……可是顾及到他的感受,尼布甲尼撒还是忍住了。 「不舒服吗?」拨开房廷微微汗湿的额发,尼布甲尼撒轻问。他盯着他上下滑动的白皙喉结,仍旧有些心猿意马。 这个男人……就是尼布甲尼撒! 那个《圣经》上的暴君!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强有力的国王! 房廷觉得难以置信——空中花园居然是为了自己而建?到底之前他们曾有过什么样的纠葛?虽然一时之间还无法明了,不过男人对待自己的呵护神情,的确不似个帝王应有的…… 「胸口还是会痛?」露在被衾外面的双手被男人握住了,他关切的垂询令房廷非常不自在。 「我……没事……」爬起身来,房廷使劲抽回了自己的手,一边以拙劣的、才刚学会的两个赛姆单词回答男人。 此时,他仍不敢直视那对琥珀眼,因为只要一看那里,就浑身没有力气……还有一些陌生的记忆碎片会侵入脑中,教他胸口的伤痛不住发作。 尼布甲尼撒愣了一记,不甘心地想要把房廷的手抓回来,却被巧妙地躲开,正觉得有点懊丧,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忙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小东西。 也没有征得房廷的同意,他径自动手,将其挂到了房廷的脖子上。 这是一枚青色的滚印——房廷抓起它看到,圆形的底部有一个狮形凹纹,细小的筒柱上则铭有一个大张着翅膀的赤裸女神。 房廷的手微微发颤,不知为何,他对这个滚印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是『米丽塔的恩赐』……还记得吗?我答应过,会把真正的天青石送给你……」 尼布甲尼撒的话就像一声惊雷,炸响了沉睡的记忆。 房廷的脑海中浮现,他曾牵着自己在人山人海的街道穿行,他也曾像现在这样,把一枚象征情物的滚印挂到自己的脖子上……种种、种种……正如走马灯似跃然眼前的画面就像是别人的记忆,这使得房廷万般惶恐。 他猛地站起来,硬生生扯下了脖子上的滚印塞回了男人的掌中。 「我不要!」房廷本能地拒绝尼布甲尼撒的礼物——而这一瞬,恐怕连他本人都没注意到,自己的赛姆语说得是多么流利。 「为什么?」尼布甲尼撒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他上前一步抓过房廷的肩膀,强硬地扳起他的下巴,赫然发现房廷的脸上淌满了泪水。 「……怎么了?」看到爱人哭泣,尼布甲尼撒心疼不已,此时他真想把房廷拨进怀里细语安慰,可对方抗拒得比之前还要厉害。 「为什么……我根本就不该回来的!」没有意识地低吼,房廷欲挣脱尼布甲尼撒,反而被搂得更紧,直到筋疲力竭,伏在对方的胸前哽咽…… 安静了一会儿,感觉背脊像被哄小孩似地轻拍着,房廷昂起头,重新审视怀抱自己的尼布甲尼撒——听拉撒尼说,眼前这个男人曾经因自己的死亡而疯狂,他如同行尸走肉般活着,等待了整整七年…… 其实,房廷并非完全遗忘了那段遗落的岁月,但是他却没有信心当他记起一切时,能否承受如此沉重的感情…… 再次从昏睡中转醒的时候,尼布甲尼撒已经离开了。虽说只是被他拥了一会儿,可身上披覆的,却满是那独特的麝香味道。 房廷嗅着那气息,有些醺醺然。接着他便发现,那枚价值不菲的天青石滚印还是固执地套在自己的颈项上。正有点哭笑不得,忽然又有人进入了寝宫,这使得他才刚松懈的神经再度绷紧起来。 来人是已经见过的近侍官拉撒尼,此时他的身边还有一个高大的青年男子。他用露骨的视线打量着房廷,表情有些不自然。 被此人盯得很不舒服,房廷转向拉撒尼,只听他说春祭将至,狂王正在接见使臣,席间有各国上贡的奇珍异宝,还有许多新鲜有趣的事物,他想召房廷过去一同观看。 虽然此时房廷根本就没这个心情,不过他还是拗不过狂王的旨意,换上了拉撒尼准备的迦勒底朝服,随其走出寝宫。 「你真的就是『伯提沙撒』?我还以为是怎样的美人呢。」 途中,跟在身后的青年男子痞痞地调侃,房廷假装没有听到,只是自顾自地跟着拉撒尼的脚步。 谁知,下一刻臀部突然被人从后面狠狠地捏了一把,房廷惊怒地转过头瞪向始作俑者,来人却摆出一脸的玩世不恭,似乎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房廷气得攥紧了拳头,就在这时,一阵轻风抚过他的脸颊。待他反应过来,只见一支细细的剑从背后伸出直指青年的鼻尖。 「费沙——你刚才在做什么!」 原本,房廷还以为是拉撒尼在维护自己,可是他一回头,却看到一个相当漂亮的男子正拿着剑喝问。他的表情冷竣,一侧脸颊上有块不太起眼的灼伤痕迹,不过最教房廷印象深刻的是,美男子的左边袖子是空的——他缺了一条胳膊! 「我不过是碰了他一下……有必要那么紧张吗?」名叫费沙的青年似乎颇为忌惮这独臂的美男子,看到他拔剑,青年脸色微变地朝后退了一步。 可惜这种示弱并没有教他平息怒火,美男子咬牙切齿地低吼「我要杀了你」,一旁的拉撒尼还来不及阻止,他的细剑一推就要真的刺过去—— 「不要!」房廷不想因为自己而惹得同僚的两人大动干戈,所以他拽住美男子那一边空的袖子,希望他住手。 美男子浑身一震,如房廷所愿的停下了动作。 然后,他缓缓地把脸转过来面向房廷…… 虽然是个脾气火爆的人,却有一对寂寞的眼睛呢。 与美男子对视的第一秒里,房廷就这么感觉。对方不自在地别过了头,像在躲避他的目光,接着房廷就看到他握剑的那手正按在断臂处,似乎是想抽回那里的袖子,却碍于自己不便动手。 「啊……」房廷赶忙松开袖子,想说抱歉却一时间不知如何措词。 美男子也没怪他,只是眼神复杂地望了望他的面孔,一边收起剑,对着拉撒尼说:「管好你的侄子!如果被陛下看到,就算他是公主的丈夫,也不会被原谅的!」 语毕,美男子同房廷错身而过,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之后,费沙被拉撒尼训斥了一顿,悻悻退下。 拉撒尼向房廷解释道,他这个侄儿年少得志,恃才傲物;成为攻陷推罗的功臣之后,除了鹰之骑的统帅尼甲沙利薛,他对其他将领根本就无所顾忌。 「费沙……」 房廷喃喃地念着此人的名字,惹来拉撒尼疑问:「怎么了?」 房廷摇摇头,没有回答。其实在刚知道他是尼布甲尼撒的女婿时,他就有点怀疑,费沙可能就是巴比伦的末代君主。历史记载,当居鲁士带领波斯人进攻巴比伦之时,因为巴比伦王的傲慢,才使得城破…… 联想拉撒尼的话,房廷更加确信这点。只不过虽然他能洞悉这些,却不可以改变历史的轨迹,所以在拉撒尼的面前,他选择了沉默。 走了一会儿,议事殿就在眼前了。 房廷对之前的遭遇仍耿耿于怀,便比划着问询拉撒尼,沙利薛断臂的原因。 拉撒尼苦笑着,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关于这个……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 今年不同往年,朝贡的仪式异常隆重。由此也可以预见不久之后,巴比伦春祭的盛况空前。 房廷刚到议事殿,尼布甲尼撒便亲自将其迎到了王座旁,还让各国的使节就像叩拜他一般对其施礼。不单如此,整个仪式过程中他们还齐肩而坐,亲密无间。 房廷觉得不妥,可是尼布甲尼撒就像在向世人炫耀般,夸示着对他的占有;底下的臣属们见状不由得窃窃私语,因为毕竟连王妃都没有这个殊荣。 被那么多人憧憧仰视,议论纷纷……这种不愉快的经历他似乎也曾经体验过,房廷空下的一手按住不断鼓噪的胸口,随即又有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到了上面。 「别怕,有我在。」尼布甲尼撒低声道,宽慰的语调稍稍教房廷放下心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瞥见有个面善的年轻人,在离王座不远的下方冲着自己笑了笑,露出了两枚犬齿。 这教房廷开始注意起年轻人的举动。看其在廷上统领诸臣、协调左右,貌似地位相当崇高…… 拉撒尼留意到房廷的视线,不禁笑道:「那就是你的学生但以理啊,当初如果不是你向我举荐,他又如何当得了巴比伦的宰相?」 听到拉撒尼这么说,房廷怔怔地,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不过,当他空下来的一手忽然被人抓住,当着尼布甲尼撒的面亲吻时,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七年了,伯提沙撒大人别来无恙?」 身前半跪的男子昂着头这么说,他与房廷年龄相若,一对湛蓝的瞳仁,非常惹眼。 尼布甲尼撒被蓝眼男子的莽行激怒,正欲发作,男子却不着痕迹主动松开房廷的手,微笑着退下了。 「那是……谁?」 尼布甲尼撒忿忿地没有作答,房廷看了一眼拉撒尼,他耸了耸肩膀,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声「米底使者居鲁士」。 房廷足足愣了五秒,才意识到刚才亲吻他手背的,便是日后威震小亚细亚的波斯之王! *** 入夜时分,天色黯淡,宫闱里点亮起了灯烛。从议事殿回到冬宫以后,才刚用了晚膳,尼布甲尼撒便催促房廷入宫休息。 瞧他那副急迫的模样,就算是傻瓜也会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 房廷眼睁睁看着随侍的拉撒尼一脸玩味地退下,紧接着淑吉图们燃上熏香,放下重重帷幕,从外面关闭了殿门——霎时,房廷胸中突突跳个不停。 怎么办?这种感受就像等待君王临幸一般……虽然很害怕却又怀着一丝期待…… 因为这突然冒出的羞耻念头,房廷非常不安,旋即背后蓦地传来窸窣响动,惊得他回首一看——但见尼布甲尼撒正背着自己褪去了朝服,橘色的烛火忽明忽暗,映照那紧实健硕的裸露背脊,看得他越加惊慌。 连忙收敛了视线,房廷退缩到殿门口,想打开它逃离这里,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殿门仍旧是纹丝不动。 怎……怎么回事? 房廷急得额头沁出了汗水,忽然手背上一暖,他低头一看,一只大掌正覆在那里。慢慢地、慢慢地……五指钻进了指间,把他的手从门把上握掉了。 头顶被温柔地摩挲着,一只有力的手臂轻轻圈着腰杆,尼布甲尼撒正从后面抱着自己。 「我不准你再逃了……」 背后的男人笃定地这么说,一记亲吻跟着落在了耳朵上。房廷一颤,想要推开那抵过来的胸膛——可越是这样,对方抱得越紧。 颈后的头发缓缓地被撩了起来,房廷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耳畔传来的灼热气息,没过多久,亲吻便从耳根漫到了颈子上。想要惊呼,口唇却立刻被男人的舌头霸占。 肌肤被抚摸、声音被吞没、四体被压制……浑身无力,动弹不得。被这般亲昵的碰触,整个人都快要无法思考了。 「房……廷……」 咬着耳朵,狂王用沙哑的喉音轻呼他的真名,房廷浑身一酥,差点瘫软在他的怀里。 「可以吗?」 男人暧昧的垂询,昭彰的欲望,呼之欲出。 「不……」 半推半就地抗拒,就像在故作姿态。 虽然房廷隐约知道,在此之前,自己应该与狂王有过比接吻和爱抚更加亲密的行为,但是他却没有料到重新体验,竟是那么的动人心魄…… 胡思乱想的空档里,不知不觉便被引导到床边。回过神时,已经太迟了。 尼布甲尼撒欺身而上,将他扑倒在柔软的床榻之上,枉顾他的羞赧,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特意放慢的动作,看起来格外情色。 外袍被打开、裙裾被撩起……然后,他一改之前的作派,温柔地、一寸寸地、膜拜似的亲吻那从锁骨开始渐渐裸露出来的胴体…… 尽管百般遮掩,可是最羞耻的境地,还是被尼布甲尼撒一一审视、抚玩…… 膝盖被分开了,感觉到男人壮硕的腰身挤进那里,房廷认命般跟着闭上双瞳,蹙着眉等待被侵入的那一瞬间。 可想象中的违和感迟迟没有来临,他困惑地睁开了眼睛,看到覆在上体的男人正盯着他胸前那道粉红色的疤痕,怔怔地出神。 「还会痛吗?」尼布甲尼撒一边问着,一边伸出手来抚摸房廷晕红的脸颊。 房廷摇了摇头,他便沉下脑袋轻吮那里。 「呜……」因为这记,房廷忍不住从喉头溢出呻吟,战栗的感觉随着男人的动作蔓延到四肢百骸——不是疼痛,也非快感,还是一种莫名的感动,剎那填满了整个胸腔。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似乎在脑际一闪而过,房廷还来不及去捕捉,下身一阵激痛袭来——他倒吸一口冷气,不自觉地弓起了腰。 狂王,进来了…… 充盈着他,占有着他……就好像本来就应这样。 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房廷温驯地承受,然后静静地借着烛光观看咫尺间,狂王因激情湿汗淋漓的俊脸。 那么陌生,又如此熟悉…… 几天前,感觉与他还像个陌生人一般疏离,现在却与其在床上放肆地媾和,为什么……为什么做这种荒唐又羞耻的事情,一点都不恶心,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呢? 就因为他痴痴的眼神?就因为……梦境中那句似曾相识的呼唤? 房廷不明白,于是就这样迷茫地望着覆在上体,于他体内驰骋的男人。 感受到房廷的情绪波动,尼布甲尼撒停顿了一下,俯首就着他的耳缘不住亲吻、抚慰,间或吐露一、两句教人脸红的痴言妄语,把他羞得别过脸去,却仍旧不肯放过他…… 然后就在这间歇,房廷发现了于狂王胸前,几乎和自己伤处的同一部位,也有一道疤痕。 黯淡的,细长的,微微凹陷,像是很久之前所负的旧伤。 这是……为我负的伤吗? 看着它,触摸着它,房廷忽然感觉眼眶一涩——某种有咸味的液体忽然流了出来。 房廷的双眼再一次湿润,但这一回,却非悔恨的泪水。 他只是在庆幸自己仍旧活着;庆幸弄人的命运还给了他一次机会,使得一切能重新开始。 「陛下,你能不能再带我去看一看……那座『空中花园』呢?」 清晨,当狂王携房廷登上御辇,一路驶向「空中花园」的时候,冬宫的角落却有个华服女子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黯然神伤。 那是巴比伦王妃——米底公主安美依迪丝,为了替「七年成狂」的王夫祈福,她进入神殿嫁作马度克的神妃,成为一名「纳第图」(注四),这样她一辈子都必须保持贞洁,即便是狂王恢复了,也不能毁誓同他生育子女。 而在高高的山岳台默默注视着这一幕的撒西金,由衷地感叹:伯提沙撒复活了,狂王恢复了,巴比伦依旧歌舞升平——可是就算是看上去那么美好的结局,但对有些人而言,也是不尽人意的。 「我们还有半年就要举事了,哈尔帕哥斯大人最近时常向我提起,他希望有生之年还能和你见上一面。」 「那么请王子转告父亲大人……波斯军攻入爱克巴坦那的那天,我一定会回去,为弟弟报仇雪恨。」撒西金踌躇满志地说。 他还记得十六年前,父亲哈尔帕哥斯为了使他免遭米底王阿斯提阿格斯的迫害,将其送到了巴比伦,虽然逃过了一劫,但残暴的王却没有放过他那年幼的亲弟,将其烹熟致死。他在异乡忍辱负重,终于也只需半年了…… 每每想到这里,撒西金便亢奋异常。 不过此时他发觉身边的居鲁士,有些异样。察言观色,发觉他的视线正追随着狂王的御辇,撒西金刚想问他是不是仍对房廷有所牵挂,忽然,波斯王子胸前的蓝玻璃滚印引起了他的注意。 青色的小东西,熠熠闪亮,如此耀眼。 虽然居鲁士始终未置一词,但是,答案看来已经不言而喻了。 *** 宽宽的运河,金波荡漾。两岸椰枣丛生,游人如织。 已近无花果成熟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鲜甜的气息,芳香醉人。 杜拉平原。 七层的高塔,层层相累,从基底到顶部由螺旋的石级连成,顶端云雾缭绕,花海漫漫,便是那人称「悬挂天堂——空中花园」的地方。 虽说仅有一次从这里醒来的记忆,可是房廷对此地并无陌生的感觉。置身其中,视线所及都是熟络的景致。 听拉撒尼说,七年前杜拉还是一片荒芜,但自从建起了这座举世闻名的「奇迹」之后,一切都变了。 「这里……全部属于你。」 清晨,尼布甲尼撒便携房廷来到此地,登上塔顶后,正看得出神,他忽然用一种认真的口吻说,听得房廷的心头一荡。 后世相传,「空中花园」乃是尼布甲尼撒为了取悦他那思乡的爱妃所建,可是就在前两天,却有人告诉房廷——「空中花园」是为了他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男人营造的! 当时还将这话视作无稽,不料今次竟从尼布甲尼撒的口中亲耳听闻,房廷不得不信。 正有点发懵,一只手落进对方的掌中,房廷回过神,看到对方冲着自己弯着嘴角,盛满幸福的笑容仿佛能够感染人心一般,直接闯进他的肺腑。 「我爱你。」 尼布甲尼撒这么说,坦率又从容的表白,反倒教房廷不知所措起来。 他羞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几乎连母语都忘记该怎么说,好不容易张开口,却又立刻被尼布甲尼撒以吻封缄。 粗蛮的亲吻,就像狂王的名字一般不可一世。他默默地承受,然后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响应,立刻惹来尼布甲尼撒更加热切地索吻。 而胸口又在这个时候开始隐隐作痛了。 与前几次截然不同的疼痛,伴着甜蜜的感觉,整个人就像快要融化一般。 此时,房廷自己也不知道,就是因为那句「我爱你」,让他等了太久……太久了。 「记得吗?我说过……等塔上花开的日子,每天都陪你来这里……」 搂着房廷,尼布甲尼撒喃喃道出这句当年的情话,惹得怀中人面颊绯红。 他当然不会忘记尼布甲尼撒所说的,但是现在,就算忘记了也不要紧。因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一直在一起,拥有很多很多的回忆……永远铭记…… 此时,站在空中花园的至高处,俯瞰整座「神之门」——房廷的思绪随着奔腾的幼发拉底河,由现世流向了千年之后的未来…… 黄沙滚滚,驼铃轻响。 草木荣枯,万物更迭。 很多很多年以后,两条河间的土地,依旧生生不息。 美索不达米亚的传说,仍在继续…… 注四:纳第图,原意为没有开垦的土地,这里是指高级女祭司。 ——番外篇《重归巴比伦》完 无花果 十月,农祭前夕,「神之门」巴比伦城又迎来了收获的季节。 幼发落底河泛滥过后的第二个月,无花果成熟了。 树上,果实密密地集结在一起,个个都有成人的拳头那么大,黄橙橙的,模样喜人。 女孩走到树下踮起脚尖,构了一下,又肥又圆的果实便在头顶摇晃,然后突地一下落进了她的掌心——殷实的、沉甸甸的,甜腻的气味教人闻得喜不自胜。 乌娜捧着它,兴冲冲地递到了她的主人面前。来人看了看果实,别过了脑袋,意兴阑珊的模样,似乎是对它不感什么兴趣。 「主人?」乌娜歪着小小的脑袋,不解地唤了一声。 主人今天是怎么了?之前明明说过想吃无花果的,可是为什么去了一趟冬宫,回来的时候就一脸不高兴的模样?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么? 乌娜掬着肥肥的无花果站在原地愣了很久,可是,任她想破了脑袋也没有琢磨出什么所以然来,反倒是掌中的果实不住地在吸引着她,去咬上一口。 「想吃的话,就吃吧。」不经意地回首,发觉乌娜的馋样,沙利薛舒展了眉目淡淡地说。 女孩却摇着头,说「我不饿」,然后大剌剌地钻进他的怀里,找了一个最舒服的位置坐了上去。 如果这是换做七年前,暴躁狠厉的沙利薛绝对不会允许哪个孩子对他做如此亲昵的举动。不过时至今日,他早已对此不以为忤。 七年了,白云苍狗,流年似水。 可脑海中七年前的那天,却还像昨日的那般明晰。沙利薛抚着左边空荡荡的那只袖子,心思跟着飘忽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日子。 还记得清晨日出,自己把那人送至推罗的边境,看着那落寞的神情,忍不住在他颊上轻轻一吻。 说什么都留不住他离去的决心,所以说了那句「滚吧,永远别再回来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奔赴沙场。 那时,沙利薛真的以为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人了,可是不过转眼的工夫,一袭白衣惹眼,混杂在黑色的铜戈铁骑之间——他又回来了! 战事正酣,这是回来送死么? 沙利薛气愤不已,驾马过去就要将他拦下,可是那人却一脸急迫地告诉自己,他是回来去救心爱之人的…… 那个尼波神的太子,马度克的眷瞩—— 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男人…… 沙利薛的肺腑震动了,这是头一次,他开始妒忌起自己那尊崇的主人。 可就算是不甘心,他也无法对狂王的安危坐视不理,更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人一步步逼近死亡…… 膝盖上的女孩不住地晃动着细幼的双腿,时而好奇地昂起小小的头颅,观看头顶上沙利薛的表情。眨动的乌黑眼睛,宛如黑曜石般明亮而纯净,看得他心念一动。 那人也有这么一双动人的瞳仁呢,所以每每看着它们沙利薛就会觉得,无论教自己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哪怕他的心里,完全没有盛放自己的位置。 所以,他妥协了,决定守护着那人,最后一次把他送到王的身边。 刀剑无眼,箭矢横飞。 混战中,眼看离王的御辇越来越近,沙利薛的心就跳得越快,然后就如他隐隐体察的那般,悲剧还是发生了——根本来不及阻止、伸出的左手还停留在半空,那人便跃下马匹,扑上狂王的后脊替他挡箭…… 紧接着看到的一幕,是沙利薛做梦也想不到的……那人的胸膛被贯穿了——是被狂王的刀刃! 胸口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沙利薛还来不及回过神来,左臂便被敌人生生地斩断。 血液飞溅!瞪着那马下遗落的残肢,一剎那,仿佛连胸中的某个东西,也跟着被剜走了。 「主人……主人?为什么不吃呢?」 乌娜脆生生地唤道,将沙利薛的神思召回,他看着女孩一脸惶惑的表情,又望了望被她捉在掌中的无花果,蹙了蹙眉,却还是一声不吭。 「呀!」 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女孩忽然叫了一声,然后动手撕开无花果的外皮,露出乳白色的果肉,递到沙利薛的唇边——想起自己的主人只剩一只手了,要掰果实的话肯定不方便,所以乌娜便自己动手。 「啊——」 完了还张开小口诱哄般劝导着他张嘴,这副娇憨可爱的模样,逗得沙利薛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鲜甜的滋味,渐渐抹掉过去的记忆携来的感伤。 回过头时,正好看着从对面议事殿被前呼后拥出来的狂王,以及和他并肩而立的那人。 七年后,他……又回来了。 莞尔。 看到主人忽然又高兴起来,女孩不明就里的正欲问询,身子却被紧紧地压在他的胸口。 听到那里有节律的心跳声,很安心。 吃了一半的无花果,躺在女孩的掌心,乳白色的果肉…… 非常耀眼。 ——番外篇《无花果》完 后记 之前《河之殇》在鲜网连载时,三看到某位网友对于希罗多德的《历史》中,关于居鲁士大帝身世的质疑之后,三在第一时间脑子里就迸出了这么几个字:为古人辩护。 三在文中写到: 当年阿斯提阿格斯刚刚收拢了波斯各省,为了巩固中央集权,便将公主芒达妮下嫁于地位较低且性格温顺的波斯王子冈比西斯,可是就在芒达妮怀孕时,阿斯提阿格斯被一个噩梦惊醒——他梦见从女儿的肚子里长出的葡萄藤,遮住了整个亚细亚! 阿斯提阿格斯因此心中惴惴,请神官释梦,得到预言:如果芒达妮之子出生,将来便会成为整个小亚细亚之王。 这个预言使得他非常不安,为了防止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阿斯提阿格斯决定外孙一降生就要把他处死。 那个新生的婴儿,就是居鲁士。 这个孩子已经在游戏中成为国王,不会再第二次成为国王了。 基本上,除了一些细节的部分,三并没有篡改希罗多德《历史》里的原旨,这段传说也并非出自三的杜撰。 不过网友评论:「解释牵强,不过国王居然相信那种无稽之谈,就像是希腊的神话一般。」 在这里,三不才,可以替希罗多德大人做一下解释。 首先,不排除有杜撰的可能。(波斯版的《赵氏孤儿》,不过阿斯提阿格斯还没有屠岸贾那么歹毒;而居鲁士长大后虽然成为了波斯王,但并没有报仇。)但是既然是希罗多德大人说的,现在也没有多少记载那个时代的文字了,所以,假设这是真实的。 第二,两千多年前,还是奴隶制社会的西亚,每个地方都有尊崇的神和宗教。祭司和神官作为神祇在人间的代言人,地位崇高,可以说,至少在那个时代,国王很相信神卜、星象、预言这些,所以《圣经》上才会有那么多的先知。 据书上说,阿斯提阿格斯不光是做了这个葡萄藤的梦,在他把女儿嫁出去之前,他还曾经梦见芒达妮尿床,淹没了整个小亚细亚。因为这个梦境而担心的他又问祭司,祭司说,芒达妮有可能对他的帝位造成威胁,于是阿斯提阿格斯才把女儿嫁给地位较低的波斯贵族,使她失去继承王位的资格。 还有一个关于居鲁士的故事: 吕底亚的国王克洛伊索斯看到居鲁士日益强大,非常担心,想趁波斯立国未稳,出兵将它灭掉。在出征之前,他派人去著名的希腊德尔斐阿波罗神庙祈求神谕,得到的神谕是:如果他出兵进攻波斯,他就可以灭掉一个大帝国。 大喜过望的他再次请求神谕,得到的回答是:「如果一匹骡子变成米底国王,你这个两腿瘦弱的吕底亚人,就必须沿着多石的海尔谟斯河逃跑。」 既然米底国王永远不可能是一匹骡子,克洛伊索斯于公元前五四七年大胆出兵,攻打波斯。 克洛伊索斯焚毁了他遇到的第一座波斯城市普特里亚(今土耳其中部),闻讯赶来的居鲁士在这里与吕底亚会战。吕底亚军队中配备长矛的骑兵在技术上占了上风,但居鲁士的军队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双方互有伤亡,未分胜负,克洛伊索斯于是决定退兵。 出乎克洛伊索斯的意料,居鲁士为了防止他集合更多的军队进攻波斯,竟然主动出击,攻入吕底亚本土。仓卒应战的吕底亚人与波斯人决战于首都萨迪斯(今土耳其西部)郊外的辛布拉平原。 吕底亚人仍旧想依靠长矛骑兵取得优势,但居鲁士却想出了妙计。他将随军运载粮食和行李的骆驼集合起来,配备骑手,走在军队的最前面,步兵和骑兵紧随其后。吕底亚的马队遇到骆驼,立刻转身逃窜。 据希罗多德所着的《历史》解释说,马害怕骆驼,在看到骆驼或闻到骆驼气味时就受不了。吕底亚人毕竟是西亚最勇武好战的民族,他们跳下马来和波斯军队肉搏。最终吕底亚人溃败,逃回萨迪斯城。 围攻两周之后,波斯军队攀爬绝壁,攻入萨迪斯,吕底亚王国灭亡。亡国之君克洛伊索斯至此才明白,德尔斐神谕的真正含意:他出兵攻打波斯后,被摧毁的正是自己的帝国,而骡子则隐喻居鲁士,因为他是波斯人与米底人的混血儿。 很有趣吧!^_^ 第三,关于古代风俗。 说像希腊神话,其实说得不错。在希腊神话的描述中,有亲兄妹结合、子淫母……这些其实不光光是神话,更是取自现实。 比方说,古埃及有多多美士王(兄妹、姐弟结婚)拉美西斯二世,甚至娶了他的亲生女儿;斯巴达克思的崇武〈男风〉盛行;巴比伦有坐庙礼——《河》卷二里有详细描写。 古赫梯(今安那托利亚),兄弟姐妹的相奸、父淫女或者子淫母、师徒相奸都是合法的,只有父子相奸是违法的,不过是交罚金就可以免除的小罪。 这些在我们现代人眼中可能都是惊世骇俗的事情,但在那个年代都是司空见惯,非常普通的。 有一句话叫做「以现代人的眼光看待历史、指摘历史,是不公平的」。历史有历史的局限性,在翻看的同时,过度的代入感是无意义的。百年之后的人们在评价我们这些二十一世纪的人时,可能也会冒出一句「匪夷所思」,如果是这样的话,不知大家会作何种想法呢? 另外,三还曾见有网友提出:「历史就是过去的过去,何必那么执著呢?」 过去的过去么? 三认为这句话字面上是对的,但是并不苟同。 时间能证明,历史有惊人的相似。所以,历史不光是「历史」,更是一面镜子,能从中预见未来,以之醒世。而忘记历史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等于放弃未来。 三不是学历史的,但是对历史深深着迷,过去一直想念历史系,不过最后还是选择了工科,这是我的遗憾。也许,以上的论调有失偏颇,纯属一家之言,希望大家看过就好。 (上文的数据部分取自书案,部分是区区在下的记忆,可能不准确,欢迎指正。) ps:《河》在鲜网连载差不多十个月的时间,如今能印成铅字——兴奋之余,某三还有一点意犹未尽。 从当初看电视,了解了女记者周佚君在加沙的故事,三就在网上、图书馆里搜集数据,花了大概几个月的准备时间,终于把《河》的基本故事大纲草草写好,这段时期相对后来每天的码字生涯,更加辛苦,却非常有意义…… 之前我有写过类似的题材,但很大一部分都是在杜撰,这次以真实历史为依托,写起来真的很过瘾。 ps又ps:《河》的结局桥段借鉴了《凯旋门》的结尾,关于房廷在二十一世纪的事迹,灵感来自《离上帝最近》一书。 最后,感谢回形针和鲜同萌的众编编,这几个月来辛苦你们了;还有般落和美编,《河》的封面、插图和q图,三都相当喜欢,由衷感谢你们的用心。 ——壹贰三于二00七年一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