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所在》 楔子 距离那件事的发生,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了。 回想起来,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丽薇是经过众人认可的最佳妻子人选,她系出名门、相貌出众,还拥有一副会令男人为之惊艳的窈窕身材,更不用提她还受过高等学府的教育,两年前才从英国留学回来,专长是企业管理,要胜任商界人的贤内助,绝对绰绰有余。 丽薇个性温顺闲静,每个人都认为她十分适合他。因此当他释出有意成家的消息时,温丽薇很理所当然地成为每个人第一个想到要推荐给他的新娘候选人。 在此之前,他见过她几次,都是在一些商业晚会上。丽薇在回国后,经常陪伴她经商有成的父亲出席晚会。他们透过介绍,认识了对方。 当身边的人提议他们可以试着交往时,他接受了,丽薇也是。 他们同意交往一阵子试试看,身边人多乐观其成。 来往了将近半年,他们之间一直都很平顺,当他准备接受周遭人的建议,向丽薇求婚时,她看着他递给她的钻戒,向来温顺的面容却出现了短暂的犹豫。 那时,他就该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否则,他又何至于在她接受他的求婚,准备嫁给他的前夕,让他目睹她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在她公寓的床上…… 他仿佛还能在眼前看见当时的景象。 那天他提早回国,想给她一个惊喜。然而当他用她给他的备分钥匙打开门时,却看见他的未婚妻躺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当时他惊讶得无法思考,只能眼睁睁看着床上的两人在发现他站在房门口时,脸上那截然不同的表情——丽薇的惊慌,以及另一个男人眼中明显的敌意。 那使他像是个没有受到邀请便闯入别人私人领域的旁观者。 他的灵魂恍如被抽离了躯体一般,看着自己机械性地注视着未婚妻脸上的表情由惊慌渐渐转为害怕,再由害怕转变为下定了某种神秘的决心。 最后,她眼色转冷地开口:“你先出去吧,若石,但请别走,我们需要谈一谈。” 他从来没有听丽薇用过这样坚定的语气说话。她向来小鸟依人。每个人都说,温丽薇个性温顺。 但他仍依言转身走出了房门,还顺手将卧室门关上。 两分钟后,房间里的两人衣着整齐地并肩走出来。 他已经预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了。 丽薇来到他的面前,将他给她的戒指交还给他,同时说:“既然你都看到了,那么我只能说,很抱歉,若石,其实我并不爱你。” 他仿彿灵魂被抽干了那样面无表情的听她继续说道:“你可能会想知道,既然我不爱你,当初为何会答应跟你交往。事实上……”她吞了吞口水,仿彿有某个巨大的秘密隐藏在她心中。“事实上,我爸爸的财务状况在两年前因为接连几次错误的投资,负债了好几十亿,如果我不跟你在一起的话,我家的公司就会被迫宣布破产——” “算了,别说了,丽薇。”他挥手打断她的话,不希望她继续再说下去。 因为,这些事情他都知道。他早就知道温氏企业负债累累,但是他当时并不非常在意。生意归生意,感情归感情,让这两件事情分开来谈,不是做不到的事,只要用心经营,他一样可以在利益交换的条件下,赢得自己想要的婚姻。 他曾经天真的这么认为。而且他也确实对丽薇深有好感,她是个好女人。 “不,若石,拜托你听我说。”也许是因为愧疚,或其它因素,丽薇开始情绪不稳起来。“我试过,我真的试过……我真的希望我能爱你,但是……” 关不住眼泪的她,泪眼朦胧地看向身边的男人。那男人与她眼神交会,传递着只有他们俩才能理解的讯息。接着,她的眼神转为不自在地看着他。“但是我就是做不到……因为我……因为你……”丽薇的眼神开始出现同情。 若石见过那种眼神,很清楚藏在其中的意涵。那使他心中泛起一阵恐慌。 谁来阻止她啊,别让她说出来…… 当下,他那被抽离了躯体的灵魂痛苦地颤抖起来,却仍然无法阻止丽薇说出:“因为我发现不管我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因为你是那么地……那么……” 阻止她!快阻止她!别让她继续说下去! 他的灵魂几乎嘶吼出声,但抽离了灵魂的躯体却宛若石柱,无法动弹。 她吞吐地说:“抱歉,我知道不该把责任推卸给你……但是,”再度看向身边的男人时,丽薇的表情变了,变成一个恋爱中的女人,为爱义无反顾。只不过讽刺的是,她爱的人不是他。 当下若石明白,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得到这个女人的爱。无论他再怎么努力,结果都不会改变了。 丽薇鼓起勇气,想要说出一切,仿佛认为唯有全盘托出,才能为这一切混乱画下句点。她困难地说: “我跟他是在国外念书时认识的,我爱他,但是爸爸不允许我们在一起,因为他没有雄厚的资产,只是个专业的经理人……若石,我真的是很糟糕,我也想当一个听话的女儿,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我就是做不到!因为我怎么有办法去爱一个,根本不懂得什么叫作爱情的男人。” 虚空中,若石那被抽离的灵魂看见他自己脸上的表情几乎冻结成冰。 “你说我不懂爱情?”他谨慎地询问。 丽薇澄清:“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每个人都知道,你母亲……” “请不要提起我的母亲。”他语调转为客气,却略微冰冷地说。 “但每个人都知道……”丽薇瞪大眼睛。 是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有一个人尽可夫的母亲。可那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过去早该让它过去。 但丽薇继续挖掘那根本不存在的伤疤。她尽量以自认为善体人意的方式道:“没关系的,若石,无法有像正常人一样的感情反应不是你的错,真的。我只能说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想爱你,我试过的,真的……” 就在这时,韩若石听见自己称得上彬彬有礼的笑声。他听见他声音低沉而嘶哑地道:“多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仿彿察觉出事情有点滑稽,他浑然不知自己的表情有多扭曲。“其实,丽薇,”他尽量温婉地说:“你尽可以去爱你想爱的人。”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就当作是一场谈不拢的饭局吧。“至于我的银行已经融资给你父亲的款项,你放心吧,只要令尊按时偿付利息,银行不会止付这笔款项。既然你选择了他,那么我就将这当作是两位的结婚礼物吧,我行程很紧,请原谅我就不克参加两位的婚礼了。” 丽薇错愕地看着他,仿佛没料到韩若石最后会做出这样的反应。“若石,你……”他真的完全不在乎?果然,果然她没看走眼,遇到这种事还能如此冷静的人,也就只有在业界以无情著称的韩若石了。这叫她……怎么可能有办法试着去爱他呢?他根本不让任何人进入他冰封的心。 韩若石挥挥手,扭曲的表情挤出一抹浅笑。“算了,别再说了,我是认真的。” 他尽可能优雅地退场。从小他就学到,如果要让别人无法伤害你,首先你得先不在乎那些伤害。所以他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为了表示自己的不在乎,他甚至补上一句:“最后,我还是希望你知道,丽薇,你错了,错得很离谱,我是个平凡人,我当然有感情,也懂得爱人。有一天你会知道我说的没有错,我能够去爱一个人,而且当我爱了,就是倾尽所有。” 最后,他自以为幽默地告别道:“只是……那对象应该不会是你了。再见了,温丽薇,祝你好运。” 说完,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不想去思考,为何自己对于丽薇的背叛竟没有真的感到很遗憾。他绝对不是如她所说一般的没有感情,他当然也会心痛,否则他怎么会不愿意一再让自己去想起这件事呢? 为了让脑袋不再胡思乱想,他像平时那样——不,甚至比平时付出更多的心力投入工作当中,想要藉由忙碌来麻痹自己。 再接着,因为过度疲劳且数餐忘了进食的缘故,有一天,回到家中继续熬夜工作的他,在吃了一盒外送海鲜烩面后,就因为食物中毒引发的急性肠胃炎,住进了医院里。 是公寓的管理员发现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准时出门上班,带着备用钥匙来关心时,才将已经吐到差一点休克的他紧急送到医院。 除了管理员老王以外,没有人知道他住院了。 已经是第三天了。医生因为他严重营养不良的关系,不让他离开医院。 也因为没有家属来帮他办理出院手续,被勒令不得离开病房的他,只好暂时服从于医生的淫威。 话说回来,他这辈子很少服从过什么人。大部分的时候,他都是发号命令的那个人。因此躺在病床上无事可做,竟然使他感到有一点不习惯。 无事可做的结果,使他脑海里很自动地一再播放丽薇与他分手前对他说的那句话: 你没有像正常人一样的感情。没有感情。没有感清…… 她错了。 他知道她错了。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然而看着床边那袋营养液以及冰冷的白色天花板,韩若石突然觉得,这个自己,好孤单。 第一章 她第一眼看到那个男人就觉得:他看起来好孤单。 那个躺在病床上,两眼看向密闭玻璃窗外的男人,他浑身所散发出的孤单气息,仿佛化作某种能令人嗅出来的气味般,环伺在他的周遭。 那使她忍不住一直想转过头去偷看那个男人,但才刚偏过头去,身边的小人儿就发出了抗议。 “心心,我还要!”左手边,一个童稚的声音嚷道。 这是一间双人病房。 欧阳心心转过头来,有点抱歉地赶紧再盛一汤匙熬得稀烂的什锦粥,吹得温凉后,才小心翼翼地递给半躺在病床上的小男孩。 小男孩一口咽下米粥,立即满足地挥舞着双手道:“好好吃喔,我最喜欢、最喜欢心心了。心心好厉害,不管煮什么都一级棒好吃呢。” 为这赞美,欧阳心心回以温柔一笑。“谢谢啊,我也最喜欢、最喜欢小凯了。” 被唤作小凯的五岁小男童笑得咧开了嘴,直问:“真的吗?那以后等我长大,心心可以当我的新娘吗?” 欧阳心心哑然失笑。小孩子有口无心,她当然可以敷衍地说:“当然可以啊,等你长大再说喔。”反正很多人都是这样骗小孩的。 虽然这是个天真无邪的玩笑,但是万一有一天孩子知道自己被骗了,心里多少会受伤吧?所以她抚摩着小凯的头顶,认真地道:“可能不行耶,小凯。” 男童原本笑颜开朗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抹阴霾,眼看着一朵乌云飘来,就要下起倾盆大雨了。 “心心,你不喜欢小凯吗?”男孩抖着嘴唇问,眼角开始凝聚泪光,随时准备要释放出珍贵的眼泪。 心心赶紧放下手中的餐具,将男孩大半个人搂进怀里,牢牢地抱着。 “唉呀,傻瓜,别哭、别哭喔。”她温柔的语调仿佛一首抒情歌。“心心当然喜欢小凯啦。” “那为什么心心不当小凯的新娘?”男孩泫然欲泣地眨着一双大大的泪眼。 欧阳心心温柔地揩去男童的眼泪,笑说:“因为心心是小凯的阿姨呀。而且等小凯长大到可以娶新娘的时候,心心就已经好老好老了,到时候就算穿上漂亮的结婚礼服,也不能当最漂亮的新娘了。” 男孩闻言,立即化身成超级粉丝,坚决拥护地说:“心心如果当新娘,一定会是最漂亮最漂亮的,连白雪公主或坏皇后都比不上心心喔。” “谢谢小凯。”心心感动地说。“所以你忍心让心心变成老婆婆后,才穿上漂亮的结婚礼服吗?” 小凯一手拿着心爱的青蛙布偶,一手扯着欧阳心心的袖子,很为难很为难地摇摇头。“……不忍心。可是心心不行不要变老吗?”眼看着似乎又要哭了。 欧阳心心再度失笑。“好像不行耶。因为心心不是睡美人啊,没有办法在睡了一百年后,依然青春又美丽呢。” 小凯一脸失望的样子,但仍勉强接受这并不美丽的事实。 “好吧。”他决定要成熟一点地说:“那心心还是早一点结婚吧。” “呃?”欧阳心心眨眨眼睛。“为什么啊?” 什么时候连小凯也来催她结婚了?她又不算很老。二十五岁的年华,距离现代女性的平均结婚年龄还有一大段距离呢。 男孩很认真地回答说:“因为小凯想看心心当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啊,所以心心要早一点结婚,才不会变成老婆婆新娘喔。” “喔,了解。”心心颇为赞同地点点头,重新端起粥碗,打算将粥喂完。“来,午餐吃光光,病痛就会跑光光喽。” “啊——”小凯张开嘴,一口接一口地吃光了碗里的粥。 不久,护士送来了餐后的药。 喂过药后,因为药性的关系,男孩昏沉沉睡着了。 就在此时,一个穿着高跟鞋和合身套装、梳着俐落发髻的女子,匆匆忙忙推开病房门,跑了进来。“心心,他今天怎么样?吃药了没?” 欧阳心心从床边看护的位置上站了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自己唇上,示意地嘘声:“嘘,他睡着了,刚刚才吃过午餐,药也吃了。” 女子这才松了一口气,脸上紧绷的表情随之放松。她深深吸了口气后,坐在病床边,表情转为温柔地看着床上的小男孩。伸手摸了摸男孩的额头,叹气道:“这孩子从小就偏食,还好他还吃得进你煮的东西。” 欧阳心心走到女子身边,将手搭在她肩上。“思思,你真的得考虑一下转职的事情才行,小凯还小,他需要妈妈在身边,你知道他前天晚上进医院时一直问我你在哪里吗?” “我——”思思张口欲驳。 但欧阳心心摇摇头道:“别说什么反正小凯那么喜欢我,只要有我在他身边就够了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小凯是你儿子,我只是她的阿姨而已,就算我再怎么努力,也取代不了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啊,思思。” 欧阳思思赶紧说:“我当然知道啊,前晚你打电话给我时,我也担心得不得了啊,可是当时我人在欧洲,飞机又要隔天才飞,我也已经很努力地赶回来了啊。” 欧阳心心已经听过太多次这种类似的话了,所以她不为所动地大力挥动手臂,摇头道:“所以我才建议你换个工作嘛。你可以改当地勤啊,思思,这样你就能经常回家照顾小凯,而不是三天两头,只要你一有班就丢下小凯。想想,爸那里更不用说了,他们久久才回来一次,就算我们非常乐意照顾小凯,可你这样真的是很不负责任耶,你知道吗?孩子的成长只有一次,错过就再也无法重来了,你真的想错过这段对小凯来说很重要的岁月吗?” 欧阳心心实在很不想责备别人,即使这人是她亲爱的姐姐也一样。问题是,欧阳思思真的还满欠骂的。 欧阳思思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她抿抿嘴说:“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升上小组长耶,而且飞国际线是我们这一行最梦寐以求的……”欧洲国际线可是所有空姐梦寐以求的超级航线啊。 “欧阳思思!”欧阳心心压低声量低吼:“你好像没听懂呴?我再说一次,欧阳凯是你、儿、子!听懂没?”一定要逼她发脾气吗?她真的很不喜欢吼叫呀。 欧阳思思不由得皱了皱眉。“我知道啊,只是……” “还只是啊!”欧阳心心对姐姐瞪大眼睛。 “唉呀,别这么激动嘛……”欧阳思思缩到床脚躲着。每次心心变脸时,都会变得好凶喔,她会怕啦。 “你——”原还想好好对姐姐晓以大义一番,但眼角余光同时瞥到两张病床上传来的动静。 欧阳心心连忙转过头,向隔壁病床上那名原本一直在看着窗外天空的男人鞠躬道歉:“不好意思喔,先生,吵到你了吗?” 同时间,身边的小男孩也睁开眼睛,惺忪地看着床边的欧阳思思,眨了眨眼后,又揉揉眼睛,怕自己看错了。“思……思,是你吗?” 欧阳思思闻声,连忙脱掉高跟鞋,爬上床头,像抱着玩偶般地抱着儿子,又亲又搂起来。“小凯!是妈咪,我回来喽。对不起、对不起呀,不过我有记得给你买玩具喔,是你最喜欢的……” “啊呀,思思,你的口水都沾到我脸上了啦,咯咯咯……”小男孩扭捏地让母亲亲吻,忍不住笑出声。 站在一旁的欧阳心心分神回过头,看到姐姐至少还晓得要向小凯道歉,也就软了心。担心他们母子久别重逢的戏码会吵到同房的病人,她摇摇头,再度转头看向另一张病床上的男人。 “真是不好意思啊,先生,我姐他们就是这样,抱歉啊……”欧阳心心连连弯腰道歉。 韩若石看着欧阳心心清秀的脸上挂着诚恳的歉意,犹豫了片刻,才终于开口道:“没关系,反正我也睡不着。” 事实上,自前晚男孩住进了这间病房后,他就一直注意着这个女子和男孩之间微妙的种种互动。 公寓的管理员老王以为他是个单身的上班族,好心将他送进医院时,安排让他住进了比三人房的病房好一点点的经济型双人房,并且替他订了医院的健康餐。 但因为肠胃炎的关系,他的胃目前只能吃流质食物,而医院寡淡无味的伙食,对他食欲的恢复更是一点帮助也没有,连带的使他的体力也恢复得十分缓慢。 当然他可以换到比较舒适的单人房,但原本这间双人房只住了他一个人。而当男孩也住进来之后,他发现其实有个室友好像也挺不错的,至少在这间连电视都没有的病房里不会死气沉沉到令人郁闷。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想看无聊的节目。 再者,显然是男孩阿姨的女子,她殷勤陪伴着男孩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原先他以为他们是一对母子,因为她对孩子非常有耐性。 韩若石没发现自己经常用一种很欣羡的眼光看着他们。 当男孩感觉身体不舒服时,她会一边安慰男孩、一边哼着轻柔的歌。当男孩嚷着无聊时,她会用她干净好听的嗓音读着故事书,喂食男孩寂寞的心灵。 当那小男孩陶醉在故事里时,其实他也正一字不漏地听取那些童年时不曾有人读给他听的故事。 当然,长大后的他,也曾经在书本阅读过格林童话或伊索寓言,但是自己读与听别人读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他承认他觉得很享受。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这女子为男孩准备的三餐似乎太“香”了。 每次当他闻到那像是用精炖肉汤熬煮出来的稀饭或米粥的香味时,就更加吃不下医院准备的清淡伙食。 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出高价购买一份那男孩吃的餐点,即使是“儿童餐”也没关系。但是这种话,他实在说不出口,又不好一直盯着他们瞧,只好把头转向窗外,假装自己正在看着外头灰蒙蒙的天空。 而其实他心中已经留下女子清新的容颜以及男孩苍白瘦小的印象。 后来从他们陆陆续续传来的对话中,发现她只是小男孩的阿姨时,他真的有点惊讶。甚至到后来正牌妈妈出现时,他仍然觉得这名看护了男孩两天两夜的女子更像是男孩真正的母亲。 她身上有种安定的气息,使人忍不住想亲近、依偎,是可以百分之百信赖的。 不否认她的外貌并不算非常美丽。她有一头自然垂肩的中长发。此刻穿着一件胸前印有一朵大波斯菊的简单的米黄色圆领短衫和米白色吊带五分裤的装束,使素颜未妆的她看起来非常年轻。他估计她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而男孩床头的病历上写明他今年五岁,但瘦弱的骨架和苍白的肤色,以及占据大半张脸孔的蓝黑色眼睛,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瘦小。 这一对大人与小孩之间的相处模式,使他看得、听得津津有味,让他打发掉不少枯燥无聊的漫长时间。 从巡房医生护士和那位女子的对话里,他捕捉到几个讯息: 男孩的抵抗力比一般同龄的孩童弱,据说跟早产有关。这次就是因为不明原因的高烧不退,但症状又不像肠病毒或感冒,因此才来医院住院观察的。 医生说可能是免疫系统出了问题,要抽血检验。 除此之外,男孩的母亲似乎经常不在国内。 这两天他常听到男孩向那名女子询问另一个人的下落。虽然他没说是“妈妈”,但他猜想男孩应该是在寻找母亲。而女子也一再保证,“妈妈”会很快出现,并且总是很巧妙地转移男孩的注意力,使他获得充分的休息。 这样的模式持续了一小段时间,成为韩若石苍白的住院生活中难得的乐趣。 他观察他们,假装没有在注意,但其实病房内的一举一动,他都了然于心。他甚至留意到,女子夜里睡在照护病人用的小沙发床上时,有时还会不小心睡跌到地上呢。 她的睡相实在不能说好看,但刚睡醒的她,双眼惺忪的样子却意外地可爱。他睡不惯医院的床,浅眠的结果就是看到她有趣极了的睡相。 小小双人病房,打从这对甥姨住进来后就出现了活泼的生气。 两人间儿童式的对白,也使他忍不住微笑。 直到刚刚那名看起来十分精明干练,但显然毫无责任心的女子匆匆跑进来后,才打破这两天来的模式。 现在,这名叫作“心心”的女子终于将注意从男孩身上移开,将那份相同的专注心思放在他身上。 除了每一回在房中意外与他视线相接时,都会向他点头示意以外,这是她第一次跟他说话。 不知何故,他的心自目睹丽薇出轨后,第一次泛起了一阵浅浅的涟漪。 这涟漪,竟悄悄掩盖过几天以前曾经被狠狠切开的伤口。 突然间,他觉得那伤口好像也没有那么疼了。 真奇妙,只因为她跟他说了话? 正当他心中闪过这想法的时候,一个突兀的声响突然介入了他与她之间。 好一瞬间,韩若石没意识到那是他自己发出来的。他视线正牢牢锁在她身上。 直到连一旁正在玩闹的母子档也停止说话,转过头来查看那声响的来源。 不负众望的,他的肚子再度雷鸣出声。 当下,病房中,静谧得连蚂蚁走路的声音都听得见。 男孩、男孩的母亲,以及男孩的阿姨,三双相似无比的眼睛一起瞪看向他。 生平头一回的,韩若石脸上一热,不敢相信那大如雷响的声音竟会是…… “叔叔,你肚子饿吗?”小男孩童言童语地问出口。 难堪的秘密被一语道破,韩若石困窘着,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回答。倒是他的胃还不害臊地再度替他“发声”。 “叔叔,你的肚子又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了耶。”小凯再度惊奇地看着韩若石的肚子。“我的肚子有时候也会像你一样咕噜咕噜地叫喔,心心说,肚子会叫,就表示该吃东西喽。叔叔,你有没有乖乖吃饭呢?” 欧阳思思咬着嘴唇,脸上挂着忍俊不住的表情。天啊,她的小凯好聪明、好善体人意喔!居然知道那咕噜咕噜的声音是代表有人肚子饿了,还会关心别人,好贴心啊。抱住儿子,赶紧再香一个。 小凯被抱在母亲怀里,两只黑亮的眼睛不避嫌地带着好奇打量着陌生男人。 总觉得隔壁这个叔叔好神秘喔。自他住进来这间白色的房间后,还没有看他说过话呢。怎么会有人有办法连续一个小时以上不说话呢?这忍功真是太强啦。 突然小凯像是终于逮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继续呜啦呜啦地说: “叔叔,你有没有吃东西呢?心心有煮我超喜欢吃的什锦粥给我吃喔,里头有放好多小星星和小太阳喔。心心说,三餐要定时定量,才会头好壮壮喔,我好想赶快好起来,所以我都有乖乖吃饭喔。叔叔,你是不是不乖呢?我好像都没看过你吃饭耶……” 韩若石清了清喉咙,终于找到尊严以及……声音。男孩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使他措手不及地只能在慌忙中捕捉住几个关键词汇。 “呃,我有吃,只是没有吃很多——呃,什么是小星星?” 小凯天真地回答:“就是小星星啊。心心都会替我弄很多很多喔。” 韩若石自动地看向一直站在一旁的“心心”阿姨,用眼神询问她。他真的满想知道什么是“小星星”和“小太阳”的。还有,原来男孩刚刚吃的是什锦粥啊,难怪那么香。直幸福。 欧阳心心老早注意到,近中午前,医院厨房送来的健康餐盒,这位“叔叔”连动都没动过,就摆在病床旁边的小桌上。 本来以为他不饿所以才没吃,但从他肚腹雷鸣的情况看来,他应该是饿坏了。 难怪他的脸颊有点凹陷,脸色很是苍白消瘦。 这两天也没见到有人到医院来探访他,更没见他对外联络。对很多事都有一点好奇心的她,原本还在猜想他或许是个独居在外的可怜人呢。 医院的伙食她见识过,没油没盐的,根本没有半点儿滋味,很难下咽。 放在他床头的病历表上写着他是食物中毒外加肠胃炎和营养不良而住院。 看着他的同时,她不禁心生同情,但又不好直接表示。她听说,有些人自尊心很高,所以不敢贸然冒犯。 幸好有小凯。她真心地想。他似乎并不介意回答小凯的问题。 小凯真诚地问:“叔叔,你会饿是不是?心心煮了一大锅的粥喔,虽然我很爱吃,可是我还是吃不完,因为心心每次都准备好多好多喔。而且如果我吃不完的话会很浪费,保温锅里还有呢,你想要帮我吃一点吗?” 小凯真是棒透了!当下心心真想将他抱进怀里亲吻他软软的脸蛋。 见男人不语,欧阳心心赶紧接腔说:“呃,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是煮给孩子吃的,所以粥熬得比较烂的话,保温锅里还有不少,你想要吃一点吗?” 想!韩若石早就想尝尝看那男孩品尝过的美味。 他迟疑了半晌,点了点头。“谢谢,如果不麻烦的话。” 欧阳心心展开笑颜。“不麻烦的。”立刻打开保温锅,盛出一碗满满的香粥。 基于想要分享的热诚,小凯赶紧补充:“里头有很多小星星和小太阳喔。心心的粥,天下第一好吃喔,连花子她家厨师煮的都比不上说。” 到底什么是小星星和小太阳?又,谁是花子? 韩若石发现他突然被这孩子所讲的话挑起前所未有的好奇心。“谁是花子?” “花子喔,她就是我们幼稚园里一个很‘恰’的女生啦。”小凯说。 “不可以说女生‘恰’。”欧阳心心将粥碗端到韩若石面前时,提醒地说。 “可是她真的很‘恰’啊,上次还骑在我身上,都快把我的腰给骑断了!”小凯很急切地宣称。他没有说谎喔,他真的觉得花子很凶很凶啊。而且这也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的。 欧阳思思闻言,表情突然一亮。“哦,花子什么时候骑在你身上啊?”儿子应该不会步上她的后尘,年纪轻轻就被吃了吧? “欧阳思思!”洞悉姐姐想法的欧阳心心几乎没大声吼叫出来。“不要用你邪恶的思想玷污你儿子好吗?” “我哪有啊,冤枉喔。”欧阳思思委屈地说。 “是啊,思思没有啦。”小凯虽然力挺母亲,但也不想开罪阿姨。“心心,你不要生气喔。” 察觉到碗里的粥快要因为情绪性的手震而晃出来,欧阳心心赶紧将粥碗塞进韩若石的手里,并附上汤匙一根,这才回过头,专心瞪着姐姐说: “明明就有!不要故意在小凯面前装可怜……他才五岁耶,拜托请不要污染他天真无邪的心灵。” “我才没有,是你自己太敏感了说……”欧阳思思才不承认她有邪恶的心思。 “你还敢讲啊。”欧阳心心可不买姐姐的帐。 两个女人小小吵起来的结果,就是—— “唉,你们不要吵架嘛!” 小凯手足无措地来回看着两个心爱的女人,最后无奈地把视线放在现场唯一一个大男人身上。“叔叔,女生是不是都很爱吵架啊?” 韩若石看着碗里用白萝卜刻成小星星形状,和用红萝卜刻成小太阳形状的粥料,终于知道小男孩视如珍宝的星星与太阳所指为何了。 显而易见的,这是为了吸引小男孩而特制的爱心料理。每个星星与太阳都是用爱心所刻成的,若石仿彿能见到男孩的阿姨在厨房里细心准备食材的样子。 捧在手心里的粥碗是那么样的热,突然被卷入一个男孩和两个女人世界里的他,一瞬间,突然有点想笑,好像自己跟这一家人关系匪浅一样,是他们的一份子。这感觉竟然还不错。 于是他微笑地说:“嘘,女生就是爱吵架,我们暂时不要理会她们——” 话还没说完,两个已经从“小小争吵”陷入白热化的女人突然一齐转过身来,如出一辙的眼睛瞪着韩若石道:“女生吵架男生别插嘴,吃你的粥!” 吼完,又回头继续开纯女性的辩论大会,全然没注意到吵架中的词汇已经退化成幼幼班程度了。 韩若石欣然照办,举起手中汤匙,一口香粥入喉,温润的滋味,添加了茶叶佐香去腻后,更衬出粥香的饱满。 那一瞬间滑入口中的饱满,仿彿填补了多年来,一直存在于他体内的某种说不出的空虚。他第一次,真正有了“饱”的感觉。 这无比美味的粥,终于吃到了。 嗯,好吃! 第二章 早先医生来巡房时,宣布韩若石已经康复,可以出院了。 男孩则还要住院观察几天,以确保不会有并发症。 医生离开后,男孩温顺的脸庞突然失去了光彩。 仿佛担心给人添麻烦一样,他攀着母亲手臂直追问:“思思,我们还不能回家吗?我好想看里包恩喔。”自从军曹播完后,里包恩就成为他目前的最爱。 欧阳思思刚睡醒,有点口齿不清地道:“不行喔,小凯,医生伯伯刚怎么说的?要乖,听话喔。” 她昨晚下飞机后就直接搭车赶来医院,时差还没调整过来,在医院里又睡不好,现在看起来大概就像个鬼一样。 “那……我能不能去外面散散步?”男孩的眼光渴望地看着阳光灿烂的窗外,像一只折翼的小鸟渴望自由飞翔。 “可……外面风好像很大的样子……”思思也不确定带儿子去外头散个步会不会出问题,早先她该多问问医生有关小凯的状况的。她记得医生好像有说……说……啊,都怪她脑袋昏沉沉,刚刚医生来巡房时说了些什么,她竟然没听清楚。 仿佛看穿欧阳思思的想法般,正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一直在一旁聆听的韩若石决定提醒她:“没问题的,加件外套,戴个口罩,别吹太久的风就好了。护士才来量过体温,说他已经没发烧了。” 医生和护士来巡房时,男孩的母亲刚从睡梦中醒来,还迷迷糊糊的,他想她大概没听清楚医生的说明。 医生说,男孩虽然还要观察几天,但是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接下来,只要等检验报告出来,确定一切没问题就可以出院。 韩若石一开口,小凯立刻附和道:“是啊、是啊,刚刚医生伯伯有说喔。” 欧阳思思搔搔头发,歪着头想了一下。“是喔,那好吧……可是要先等我洗个脸喔。”刚睡醒的她,绝对没办法就这样走出门去吓人。 男孩老早闷坏了,哪里还躺得住。“那你快一点喔,思思,你每次洗脸都要洗好久喔。”不明白母亲为何常常光洗个脸,也能洗上一个多小时。 当然其中还包括化妆、整理发型……等等琐事,但那是天真可爱的小朋友所无法理解的熟女世界。 思思为难地说:“可是我就是快不起来耶……” 熟女实在有熟女的难为之处啊。习惯化妆后才出门的,久而久之,很自然就养成一种不抹点东西在脸上就踏不出大门的心理障碍。 思思当然也知道在医院里根本不需要太注重仪表,但平时的习惯就是无法临时在短时间内调整过来。也许这也算是一种强迫症吧? 欧阳思思就是不能忍受不化妆打扮就出门闲晃的想法。 因为,要是……要是在穿着拖鞋去市场买菜时遇到真命天子的话……那不是很尴尬吗?童话里,王子第一眼见到的若是蓬头垢面的仙杜瑞拉的话,根本就不可能爱上她的吧?灰姑娘的故事已经告诉女生们,王子必须先爱上美化过的外表,才能进一步喜欢上蒙了尘的心灵,为仙杜瑞拉掸去尘埃,释放她的光彩。 所以,重点来了,你怎么能确定下一秒钟,你的面前不会出现一位王子呢? 因此结论是:以她现在这副头发乱翘、妆容凌乱的鬼样子,她根本没勇气走出第一道门啊。 再加上她昨天才下飞机就拖着行李箱直奔医院,行李箱里只有工作时穿的套装和两套睡衣、一套休闲洋装和外套。后者在她回国前一晚时穿了,来不及送洗,此刻正发臭地塞在衣箱里;而制服和睡衣也绝非在医院的休闲区散步的最佳服饰。 不行,她真的做不到。在心心帮她带来换洗衣物前,她没办法离开这房间,即使只是走到交谊厅去看电视也做不到。 见母亲无声地频频摇头,男孩猜出母亲的想法,正要露出颓丧的表情时,韩若石又决定再介入一次这对母子的交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陪他一起到外头散步。”在心中犹豫片刻后,他提议道。 欧阳思思这才回过神来,面带疑虑地盯着韩若石这个陌生人看。“你要带我儿子去外头散步?”听起来怎么感觉怪怪的?这个人会不会是坏人啊?虽然同住一室,人看起来也斯斯文文的,但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私底下是不是一个恋童癖? 小凯不知人间险恶,不断鼓掌附议:“好啊好啊,就这样吧,思思,叔叔说他可以陪我去外面散步耶。” “但是……”这个叔叔还不能算是个“熟人”耶。 欧阳思思斜睨了儿子一眼,心想:这小家伙以后不知道会不会随随便便地就跟别人跑了?可能性好像满高的呢,真糟糕…… “你放心,我没有不良的企图。”毕竟在商场上打滚过,欧阳思思写在脸上的想法并不难臆测。韩若石说:“就在下面的小公园走走而已,我们不会走远的,大门还有警卫,也可以帮忙看着,你真的不用担心。” “这……”说不担心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小凯又吵着要出去……这几天一直待在病房里,把他闷坏了。 “好嘛好嘛……”小凯期待地拉着母亲的手,像是一只等候主人关爱眼神的小狗一般,大大的眼睛里,透出对自由的渴望。 儿子继承了他父亲的那种眼神。思思想着。最后,她勉强同意道:“好吧,就三十分钟,别出去太久可以吗?”跟儿子打交道道。 “可以、可以!”小凯想要呼吸自由的空气,简直想疯了。 他跳下床,让思思为他穿好衣服和外套,同时兴奋的看着若石按铃唤来护士。 不久,护士来了,将若石手上已经打完的点滴针头拆下。这是他最后一袋点滴,拆下来,就可以出院了。 护士离开后,韩若石披了外套,走下床,双脚套进临时在医院地下室超商买的蓝色塑胶拖鞋里。 看着男孩打理妥当,脸上挂着期待的笑容。 突然间,韩若石觉得,也许他不仅仅只是想要出去透透气而已。 他一直觉得这陌生的男孩令人觉得有种特殊的熟悉感,但不知道是为什么缘故,现在他想到了。这个男孩,在某些时候,看起来有点像小时候的他。 特别是那种很渴望某些事物的表情……还记得他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他当了父亲,他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孩子,绝不轻易让他们失望。 是说……真会有那么一天吗? 会的。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肯定地。因为他是那种想要结婚的男人。 他渴望拥有自己的家庭。一直都渴望。 “叔叔?”小凯穿好鞋子,站在韩若石身边。 唔,这个叔叔好高喔。好像一棵大树一样呢。 小男孩站在高大男人的身边,顿时心生孺慕钦敬。 不过,叔叔在想什么呢?怎么他叫了他好几次,他都好像没听见。 “叔叔?”小凯再度叫唤了一声。 这回韩若石听见了,他回过神来,直觉握住小男孩不设防朝他伸出的小手。 握住那只信任的手,韩若石看着男孩的母亲,再次保证:“我会照顾他的。” 欧阳思思勉强地点了点头。“不要去太久。”她交代道。同时希望心心可以快点带她的换洗衣物来,毕竟还是不放心将小凯交给一个陌生人。 手牵手的大男人与小男人有默契地齐声道:“没问题。”然后一起朝对方咧了个笑。 欧阳思思那一瞬间才惊愕地发现,儿子内心里不知道有多么渴望生命中能有一个成年男人为榜样,也许是这样,小凯才会这么信任一个才同住了病房没几天的男人吧。 一个父亲啊……可惜她无法实现这个愿望。 对不起啊,宝贝。她目送着小凯在韩若石的保护下,走向室外的阳光。 当欧阳心心左手拎着一个大纸袋、右手提着一个大大的保温锅,同时肩膀上还背着一个大背包,从停车场绕过医院的附设庭园,要往病房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一个大男人与一个小男孩一起坐在树荫下的木条椅上。 大男人话很少,但表情很专注地听着小男孩叽哩咕噜地闲扯淡,偶尔会发出几句“嗯”、“喔”之类的短句。 而小男孩则手舞足蹈地比手画脚地讲着一般大人都听不懂的话,并且为男人的一、两个微笑与一点点的回应而兴奋不已。 这一大一小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在小庭院中,建立起一个悠闲的小世界。 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这一幕,或许还会以为他们是父子呢。 可惜心心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她舍不得打断小男孩如此开心自在地与一个成年男人相处的情境,因为这对小凯来说很难得。 这小子有母亲、有两个阿姨,还有一个很宝的外公,独独没有父亲,她很能理解他有多想要一个爸爸。就像心心也常常想念早逝的母亲一般。 思思不在国内时,小凯跟她住。她常常必须代替思思在一些作业或联络簿上签名。老师给小凯一贯的评价是:乖巧懂事。 但是太过乖巧懂事,似乎不是很好。像是担心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乖巧得太过不自然了。照理说,这年纪的男孩应该要很好动、很调皮的才对。 有时她甚至希望小凯顽皮一点,这样她才不会为他的早熟而感到心痛。 小凯几乎不曾主动问过爸爸在哪里。但是有一回他的全家福蜡笔画中,却画出了一个他从未谋面的“爸爸”。画中的“爸爸”高大可靠,予人无限的安全感,却独独没有脸。 她想把那张画拿给思思看,但小凯不知何时自己将画藏了起来。 他说:“心心,别告诉思思喔。” 当时,她问:“为什么呢?” 男孩天真地说:“因为每次我问爸爸在哪里,思思都会哭。我不想要思思哭,所以别告诉她喔。” 当下心心只能紧紧搂住小凯,为他的懂事与早熟的温柔心痛不已。 没注意到自己在一旁站了多久。 直到小男孩发现她的存在,尖叫了声,朝她飞扑过来。 “心心!”男孩张开瘦弱的手臂抱住欧阳心心的腿。 欧阳心心没有迟疑地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张开手臂环住男孩,将之抱起,脸上挂上灿烂的微笑道:“早安,小凯。” “早安,心心。” 韩若石不知何时也来到她身边,跟着男孩一起唤道:“早安,心心。” 欧阳心心诧异地看着他。“你……你叫我什么?” 先前在病房里时,由于他躺着的时间居多,因此她没注意到他居然长得这么高。目测看来,大概有一百八十几吧?足足比她高一个半的头耶。虽然稍微瘦了点,但气色已经有改善。 韩若石有点困窘地看了男孩一眼,而后道:“呃,心心,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不知道为什么,站在她眼前的明明就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但当他期盼地看着她时,她竟觉得这个男人跟她怀抱里的男孩有点像……像是都渴望着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似的。 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回答说:“当然可以啊,我家人和朋友都是这样叫我的,你就叫我心心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得到她的允许,韩若石心中的尴尬这才一扫而空。 刚刚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他很自然就唤出她的名字,熟悉得像是早已烙印在心头上。一唤出声,他立刻错愕于自己的唐突,竟失了应有的分寸。 过去他从来不曾这样子的,因此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在看见站在阳光中微笑地看着他们的欧阳心心时,他会突然很想成为她认识的人。 她整个人像是一道温暖的阳光,不炙热,但是好温暖。 被和煦又温暖的春日阳光照拂在身的感觉,应该能够驱走长期潜伏在内心深处的阴影吧。 从树荫下走出,韩若石已经决心要认识这名叫作欧阳心心的女子。尽管他还不明白是为了什么缘故。 他伸出手:“心心,我是韩若石。” 他递出手的姿势非常有教养,很绅士,让一向没什么教养的欧阳心心再度愣了一下。她微扬起下巴,决定有礼貌地回应。 她一手搂着小男孩,同时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你好,韩若石,我是欧阳心心。” 欧阳心心。韩若石其实早记下这名字,同时发现她的手有阳光的暖度。 他仔细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发现她没有任何一丝认出他的名字或是他这个人的迹象,他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确定了他们是来自不同世界的人。 “我今天就要出院了。”他有点留恋那温度的放开她的手。就要出院了,总觉得如果没把握这机会认识她的话,以后就没机会了。 “喔,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心心真心地说。住院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能康复离开,并且永远不再回来,是最好不过的。 “谢谢。”若石礼貌地说。 他脸上的表情使欧阳心心突然想起他先前住在病房里时的落寞身影。看着地上的保温锅,又抬头看了眼早晨舒适的阳光。当下,她做出了决定。 “出院是好事,应该要庆祝一下的。”她轻快说:“韩若石,我看我们就来帮你办个庆祝会,恭喜你可以出院吧。” 一听到庆祝会,小凯立刻抬起脸来。“好啊好啊,来办庆祝会。心心最会这个了。”他献宝地告诉新认识的叔叔大朋友。 “是啊,我最会这个了。”心心笑着说。她张望了下四周,飞快地选定目标后,将小凯塞给韩若石,然后一把提起先前搁在地上的东西。“来来来,那里有个凉亭,我们来野餐。”才说着,人就已经一马当先地走向凉亭。 小凯很懂事地拉着他的叔叔大朋友往凉亭走。 他什么都不懂,就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要听心心的话。因为心心说的准没错。“叔叔,来吧,来野餐。” 韩若石被动地被带着走,有点意外这突来的发展。 只见欧阳心心已经在凉亭桌上摆出一堆食物,每一样都还热腾腾冒着烟,使他看得目瞪口呆,也感到饥饿起来,想起昨晚吃的香粥。 “小凯,先带叔叔去洗手。”心心一边从大包小包里拿出餐点,一边指着凉亭下的水龙头。 见两个男人乖乖地洗了手后,她满意地坐在凉亭里,掏出随身携带的药用纸巾等着他们上凉亭来。 她先拉住小凯的手,用纸巾仔细地消毒过一番。再接着掏出另一张纸巾,也对韩若石的手如炮制,仿佛也将他当成了孩子。 不过韩若石没有抗议,只是有点讶异地看着她。 最后她擦净了自己的双手,然后掀开保温锅。 一股香味扑鼻而来,韩若石瞪着那锅晶莹雪白还冒着热气的小鱼干稀饭。 “来,早餐。”心心先盛了一大碗给他,同时附上一只汤匙。 韩若石没接过。“先给小凯。”他担心会吃不够。这些东西应该是她准备来要给住院的小凯和那个叫作思思的母亲吃的吧。 小凯摇头。“叔叔,你先拿,没关系。心心也有准备你的份唷。” “准备我的?”韩若石受宠若惊。怎么可能? 欧阳心心将碗塞进他手中,命令他拿好。“对,我今天准备了四人份,快坐下来趁热吃吧。”她没解释她怎么会准备四人份的早餐。 是小凯说的。“心心知道叔叔你没东西吃,很可怜,一定会帮你准备一份的,因为心心是天底下最棒最好的阿姨了。”小凯俨然是忠实的欧阳心心应援团团长。 原来在他们眼中,他很可怜啊。韩若石还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就见欧阳心心将粥盛进小凯的儿童碗里,好笑地说:“是是是,这是一定要的嘛,因为我们是——” “正义的一方!”小凯抢着说。“x钢弹,无敌!” 韩若石差点笑出来。这对甥姨,好宝啊。或许被他们认为自己可怜也无妨。 也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后,坐在凉亭石椅上的欧阳心心看见若石脸上隐约浮现的笑容,也跟着笑了。“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只是看你几乎都没动医院里的健康餐,就顺便……” 原来她也有在观察他啊。韩若石嘴角忍不住更往上扬。“没关系,小凯说的没错,心心是天底下最棒的阿姨了。” “就是说咩。”小凯很懂事地自己吃粥,让心心和叔叔聊天。 欧阳心心没否认,因为她真的是个很棒的阿姨没有错。可是当他也这样喊她时,她却忍不住觉得不好意思了。脸有点热热的,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好催促他说:“快吃吧,你应该不需要我喂你吧。” 本来只是一句俏皮话的,但才说完,欧阳心心自己又忍不住想歪了,想到喂他吃东西的画面,脸颊变得更红。 原因无他,因为他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只有瞎子才会没注意到。 少去脸上的病容,阳光下的他,虽然还因为住院太多天没刮胡子而看起来有点颓废,但还是掩盖不了他是个好看男人的事实啊。 韩若石注意到她红润的脸色,但没有多想。他的心思转移到手上的热粥上,听话地尝了一口,脸上顿时露出幸福的表情。 “怎么样?”今天这粥她分两次煮,盛给他的,是比较没那么稀烂的。 “很好吃。”韩若石脸上的表情因为食物而变得明亮。 欧阳心心看着他向上翘起的嘴角,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道:“韩若石,你应该常笑的,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说出观察结果。但韩若石仍然敛住了笑容,心心没看见他表情的变化,她急着转过头去拍噎到的小凯。 在小凯背后有技巧地轻拍几下,心心低声斥责:“吃太快了呴,不是说过要吃慢一点吗?” “对不起……咳、咳……”因为心心的小鱼干粥很好吃嘛。 “真拿你没办法。”心心继续拍着,直到小凯咳出卡在气管里的食物。 小凯一恢复呼吸顺畅,立刻就没事人般地拉着韩若石道:“叔叔,我们今天帮你开早餐庆祝会,等过几天我出院时,你也要来帮我开庆祝会喔。” 韩若石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住院这几天,都没处理公司的业务,等回去以后,行程想必满档,可能走不开…… “小凯!”心心楞住。“怎么可以随便要求人家帮你开庆祝会!” 小凯错愕地说:“可是……我和叔叔是朋友啊……”人家他在幼稚园里一起玩的小朋友都是这样子的啊,而且不用特别说,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做啊。 心心还来不及开口,韩若石便将粥碗搁下。 小凯与心心一起看向他。“韩若石,你——”不用在意小孩子的话。 但韩若石只是看着小凯信任的眼神,冲动地点头说:“好啊,那你出院前叫心心打电话给我,我来帮你开庆祝会。” 心心再度错愕,同时发现韩若石刚刚像是对她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她就是觉得那种可爱的动作,好像不太适合出现在他身上。 “好啊、好啊。”小凯开心地拍着手说。“你看嘛,心心,叔叔真的是我的朋友啊。” 小凯开心的表情让韩若石深信他没做错,他是真心想实现这孩子的愿望。“心心,就麻烦你,因为我还得上班——” “谢谢你。”心心打断他的话,真诚地看着他说:“我相信小凯真的很喜欢有你当朋友。” 他忍不住问:“你也是吗?” 她也是吗?欧阳心心看着他英俊的五官,想起他先前给她的落寞印象。眨了眨眼,她微笑地说:“我也是。啊,韩若石,你还要再来一碗稀饭吗?不要的话,我这里还有准备其它的点心喔,有三明治、现打的果汁,还有……” 老早觊觎她摆上桌的食物了。她做的菜,意外地合他的胃口。于是他说:“我都要。而且我还要先再来一碗小鱼干稀饭,这真好吃。” “没问题。”心心微笑地保证,心中却难掩忧虑。 直觉告诉她,韩若石有秘密……然而话说回来,这世上又有谁没有自己的秘密呢? 只是小凯很少有机会接触成年的男性,她看得出来他很喜欢韩若石,如果出院那天,韩若石答应了小凯,却没来的话,那么小凯会很失望的…… “心心。”若石已经能够很自然地唤她。 她将添满稀饭的碗递给他。 他特意与她双眼对视,让她能看进他的眼底。“你放心,我一向遵守承诺。” 心心的心蓦地一跳。当他那样专注地看着她时,她发现自己真的相信他的话,那使她终于安了心。 “好。”她简单地回应了一句。 “好。”他会意道。 “我想要喝果汁,心心。”小凯幸福地说。 “没问题,果汁来啦。”心心倒了半杯果汁递给小凯。 正当三人在欢乐的气氛中享用早餐和阳光时,思思冲了过来。 “好啊,”欧阳思思在病房里等超过三十分钟,还不见韩若石将儿子送回来,忍不住素颜冲出病房,却看见凉亭中的野餐盛会。“你们居然在这里吃早餐,都不管我啦?” 欧阳心心看着思思素颜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拿起石头长凳上一个小包丢给她,笑说:“换洗的衣服在里头,如果你速度够快,能在十分钟内换好衣服化好妆,我们还会留一块三明治给你的。” “十分钟?!”欧阳思思幼稚地叫嚷起来。“呜,小凯,你看啦,心心欺负我。” 小凯忙着喝果汁,他圆瞪着双眼抽空道:“思思,你快去洗脸换衣服啦,心心说会留一块三明治给你的。” 思思当场哭丧着脸,抱着小包包,飞快地冲向病房的方向。“欧阳心心,你给我记住。”不敢指责儿子是小叛徒,好无奈啊。 “我记住啦。”心心无奈地说:“换快一点喔,不然三明治被吃掉的话——” 欧阳思思果然加快了速度冲回房中。 打发掉姐姐,欧阳心心回过头,对状况外的韩若石解释:“思思就是这样。” “辛苦你了。”若石忍不住说。虽然他明白他不该这样讲,但是他知道像欧阳思思这种个性的人通常都很不负责任。欧阳心心显然和她姐姐完全不一样。 晨光中的她,看起来稳定得有如大船的锚,任凭风雨再大,她都有办法稳住情势。在她身边时,他觉得心情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就是在这时候,若石发现,他之所以会答应小凯,除了因为他想实现这男孩的心愿以外,还为着另一个理由—— 他希望能有机会再见到她。 第三章 “这几天你是上哪里去了?” 才推开没有上锁的房门,迎面而来就是这么一句关切的话。 韩若石走进自己的公寓里,看着表情焦急地在他屋里踱步的男人,思索着自己该怎么回答这问题。 事实上,刚上楼时,老王就提醒他说公寓里来了客人,当时他就在想该怎么解释自己这几天的下落。是要老实说,还是装傻打混过去? “我有传简讯给你。”想了想,他说。尝试马虎带过这件事。 住院那几天,老王替他拿了手机过来,为了避免过度的关切,他只传了简讯知会应该知会的人,大意是说他想休息几天,不需要找他,这几天公司的业务暂时由属下代理,并没有真的消失无踪。 然而他没想到这则简讯反而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面色焦急的男人终于缓了缓难看的脸色,犹豫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走到若石面前,有力的双手按住若石的肩膀。“对不起,因为你一直没告诉我们,所以我们直到这两天才发现,你已经和丽薇解除婚约了。” 再度听见他前未婚妻的名字,若石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已经过了很久一段时间,他也几乎快忘记这件事了。原来他还没忘,但是竟然也并不怎么心痛——他其实希望自己可以更在乎一点。 男人专注地看着若石的表情。 结果他只是轻声地说:“啊,原来你们知道了。” 所谓的“你们”,指的是他可靠的事业伙伴,其中之一正站在他面前,是他的公关部经理蓝诺,也是他的大学同学。他穿着一身蓝灰色名贵西装,看起来还是跟往常一样地好看得体。 若石反手拍拍蓝诺,示意他很好,可以放开他了。 但蓝诺显然有不同的看法。他凝视着若石,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似乎真的还满好的,但是他骗不了他的。 瞧,他那好几天没刮的胡子和分明略显消瘦的面容。若石一定因为丽薇琵琶别抱而伤心不已。早知道这家伙很会装。他心里一定痛得要命,却拼命想要假装若无其事。若石他真是……太可怜了! 蓝诺眼中的同情实在教若石吃不消,他知道蓝诺误会了。 反正他现在也出院了,不用担心他们会到医院唠叨,说出实情也无妨。举起双手,韩若石坦承道:“好吧,我招了,事实上过去几天我都在医院里。” “医院?你病了?!”蓝诺不可置信地道。身体向来像铁打的一样的韩老板也会生病?果然,丽薇的事,对他的打击非常地大。 若石一听见蓝诺的语气,就知道他又误会了。他这位公关部经理,真的很会胡思乱想啊。他只好再次解释:“我的确是病了,不过不是你想像的原因。我只是吃坏肚子,食物中毒,再加上过劳,所以在医院里吊了几天点滴而已。” 可若石看见蓝诺的表情,就知道他还是没相信他的话。 蓝诺只点点头,右手重重地拍了若石一下。“没关系的,兄弟,我可以了解。” 若石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你真的了解?” 蓝诺郑重地说:“如果你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保证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真的?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什么事?”若石反问。 蓝诺斟酌道:“比方说,你现在心里很不好受之类的……丽薇前天到公司来找你,当时你不在,是我接待她的,所以当时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并没有很多。” “嗯哼。”没有很多,意思就是只有“他们”几个知道吧。没想到纸还是包不住火。也许他早该主动说明这件事,以免产生不必要的麻烦。而没那么做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当时要面对这件事仍然有些困难吧。 蓝诺继续说:“本来我和卓安、妙都说好了,这件事情,在还没找到你问清楚前,绝对不会轻举妄动。可是妙忍不住想找尽借口催收温氏企业本月欠还的贷款利息,卓安有提醒她不能这么做,因为你早就知道温氏企业有融资上的大麻烦,即使现在跟丽薇分手了,也不会违背先前的承诺。” 若石静静地听着他的好朋友兼最信任的部属叨叨絮絮地交代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和他们的观感。其中有个问题使他打断蓝诺的话,询问:“你刚说丽薇前两天到公司找我,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吗?” 蓝诺摇头。“当时她哭哭啼啼的,也问不出什么来,后来我找妙来帮忙,想说女孩子比较能聊,结果一问之下,才发现你们分手了,而且丽薇还说是你提议的。” “是吗?她这么说?” 蓝诺点头。“妙不相信,我们卓安也不相信,因为我们都知道你本来已经打算要跟丽薇结婚了,没道理在快抵达终点时喊停,那不是你韩若石的作风。” 若石向来做什么事都会事先拟好计画。所以他计画要和温丽薇交往,确定可行之后,又开始计画婚姻。中途改变计画,不是他经常做的事,除非,其中出了什么无可挽回的问题。 “确实如此,不是吗?”若石坐在沙发的扶手上,表情若有所思。“那么,丽薇来公司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蓝诺这才发觉一件事。“若石,你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呢。” 好像太过平静了!不太像一个刚失恋的人会有的表现。他真被伤得那么深吗?以致于连稍稍表现出来都做不到?再这样压抑下去会生病的吧。蓝诺不禁担心起来了。 “哦,我的确是,不是吗?”若石忍不住淡淡地笑了一笑。但还是想知道丽薇有何要事。 蓝诺这回总算给了答案。“妙后来找人调查,才发现丽薇的帐户和信用卡全被冻结了,好像是温老板知道你们在闹分手,就让银行暂时冻结丽薇帐户的关系……所以我们猜……她是想来跟你复合。” 若石摇摇头。“不可能。”分手时丽薇的态度很坚决,她不爱他。 以若石对温老板和丽薇的认识,他猜想丽薇是来拜托他去向她父亲求情,或者至少别冻结她银行的户头和信托基金。 有关丽薇与她情人的事,若石不打算告诉别人。两人虽已分手,但也没必要因此交恶。但他还是决定做一件事,而这件事需要请专业人士来做。 他看向负责打理他公司形象的公关经理。“蓝经理,我想请你代我拟一篇声明,主旨是:在交往一段时间之后,我认为我与温家千金个性不合,因此协议分手,并代我祝他们事业一帆风顺,前程顺利。” 当若石称呼他为“蓝经理”时,态度上可是百分之百认真的。 可蓝诺却无法从命。虽然他很想跳起来对若石大叫“你是呆子啊!”,哪有人分手后还这么照顾对方的。可想想,这不就是韩若石吗?他一向照顾自己人。即使被背叛了,还是念着旧情。为此,蓝诺为难地蹙起眉说:“我想,若石……你大概还没看到今天财经版的早报吧?” 若石挑起眉。他的确还没看到。快中午时他才从医院回来,还没机会看报纸。 “那个、那个……”难得蓝诺会局促不安地说:“今天报纸上已经刊登了温氏与我们盘石集团合作破局的事情了,不知道是哪个狗仔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你因为被温丽薇甩了,感情受创一时无法复原,所以跑去国外度假了……” 蓝诺越说越心虚地看着若石,发现他脸色微沉后,赶紧补上一句:“当然,我们都知道那是不实的谣言。我已经让公司的律师团拟好声明稿和保留法律追溯权,等你下个命令,就可以控告那家伪造新闻的报社——” “不。”若石出人意料地说。 “不?”蓝诺瞪大眼睛。“你不打算控告那家乱写消息的报社?” 若石想了想,摇摇头。“算了,他们说的也算是部分事实,正好帮我们省下自己发新闻稿的麻烦。更何况这则新闻对温氏企业的伤害远比对我们的大,要更正的话,也不需要由我们出面……但是我同意澄清温氏与我们集团破局的事。跟报社说,我们会继续融资给温氏就可以了。” “不用澄清你被丽薇甩掉的事?”这好像比较重要吧?事关男子汉的尊严啊。 “不用。”若石摇摇头。因为确实是如此啊。 “不用?可是那会给人一种韩若石是被甩的可怜男子的印象,这也不要紧吗?”身为企业的领导人,情场失利也算是负面新闻吧。身为韩若石的发言人,蓝诺觉得有必要维护老板的尊严。 若石当然明白其中的利弊,但是他并不在乎。“这种新闻根本比不上磐石新一年度的财务报表来得重要,不必费神理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天病在医院的关系,比较没有力气去想到当时分手的难堪与痛心,如今再面对这件事,竟然也比较能释怀了。或许他对丽薇,确实爱得不够……既然如此,谁甩谁,又有什么差别?反正,分都分了。 若石的说词,使蓝诺顿时哑口无言。 若石接着又说:“我想这件事就到这里为止吧,既然我不打算公开我的感情生活,公司的事又堆了好几天没处理。所以你可不可以先让我冲个澡,休息一会儿,我下午就回公司上班。” “你还要回公司?”蓝诺怪叫一声:“才刚出院的人不用这么拼吧?” 若石虽然很想附和蓝诺的话,但是他还是决定要回公司。“号称工作狂的韩若石如果这么轻易就被打败,那才是真正的负面消息吧。” 那是句俏皮话吗?蓝诺突然发觉眼前的若石和以前好像有点不大一样了。 他看起来好像是真的不在乎丽薇的事,而不是只是在硬撑压抑而已。 可……有可能吗?若石是那样重感情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对逝去的恋情说放就放?忍不住地,蓝诺问道:“若石,你真的不爱丽薇了吗?” 若石正脱去身上的衬衫,打算洗个澡,听此一问,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听说我这个人不大懂得怎么去爱另一个人,也缺乏感情,蓝诺,你认为呢?” 若石摸着左胸口,却发现自己真的不怎么在意了。那使他有些失望。毕竟,如果他的自尊如此轻易就痊愈了,那么丽薇当时对他所做的指控,岂不是成了事实?他真的无法去爱一个人吗?不,不是这样的。若石依然否认这样的说法。 没想到若石会这么说的蓝诺,尴尬地笑了两声。“我认为……要看情况。若石,你想达成某些目的的时候,可以非常的决绝,但是我不认为你对我们这几个朋友,或者对丽薇会没有感情。是谁这样说你的?丽薇吗?” 见若石不答话,蓝诺知道他终究还是受伤了。了解韩若石背景的人,都会知道有些话题是不能碰触的,所以他还算有分寸地说:“你很在意吗?要不要谈一谈?”今天他可以免费充当一下心理咨商师喔。 若石扯了扯嘴角,扯出一抹微笑。“算了,都过去了。我跟丽薇已经结束了。” 蓝诺明白他的暗示。这意谓,这件事情将不会再被提起了。 “那我走了,要跟其他人说你下午会回公司吗?” “再见,不送。不用,多谢。”若石回答。 解开全部的钮扣,正要卸下身上的衬衫时,突然在衣服口袋摸到一张纸片。 若石将纸片拿出来,另外收在皮夹里,眼底不觉多了一丝笑意。抬头见蓝诺已经走到门口,连忙唤住他:“请等一下,蓝诺。等会儿你回公司,麻烦知会王秘书别把我这几天的行程排太满,我临时有些事要处理。”比方说,参加一个小男孩的出院庆祝会。 “哦?”蓝诺停住脚步,眼神怪异地看了若石一眼。“别把行程排得太满?有重要的事?”这不太像韩若石会说的话喔,他可是个工作狂耶。 “对。”若石已经往浴室方向走去。 哇,这种回答会叫人死掉的好奇心细胞再度复活呀!蓝诺忍了半天,才在若石躲进浴室前大声询问:“若石,老实告诉我,你真的是因为食物中毒而住院的吗?”真的不是因为感情受创而躲起来黯然销魂? 若石的笑声从浴室门口传了出来。“不信去问楼下管理员老王,元凶是一盒外送海鲜烩面。” 蓝诺顺手关上公寓大门,嘴里还喃喃道:“真的假的?”虽然他知道那极有可能是真的。因为今天他跟管理员打招呼说要来找若石时,那个老王就是这样告诉他的,只是当时他还以为那是个玩笑呢。 关上公寓大门,蓝诺看着这格局朴实、屋龄中古的单身汉公寓,再次觉得若石可能真的是压力太大了。否则像韩氏大宅那么豪华舒适,又有管家照顾的房子,住起来不是更舒服,何必搬到这离公司只有十五分钟步行距离,却老旧狭窄的小公寓来住?甚至还不怎么喜欢他们来这里,说是会打扰。这样真有比较自由吗? 尽管他从大学时代就认识韩若石这个人,也算是相识多年了,然而偶尔蓝诺还是会有点搞不懂他的心思。不知道是谁说女人心海底针的?韩若石这男人心可也不遑多让啊。看来回公司后得提醒卓安和妙他们两个,别在若石刚回来时就迫切关注他的感情生活,免得一个不小心在他伤口上洒了盐巴。 他们四人虽是大学学长、同学、学妹的关系,但是若石一直都是比较被动地接受他们友情的那一个。 妙曾感叹不知道有谁能真正打开若石那扇关得死紧的心门。 卓安向来高深,没有发表意见,但应该也是怀疑有那个人的存在。 他,蓝诺,虽然还不至于悲观到那种地步,但是放眼望去,却也找不到一个能全盘打开韩若石心扉的人。 他们曾以为,假以时日,个性温柔的丽薇会成为那个人。 错得离谱!像若石这样一个如此保护自己内心的人,个性温驯的丽薇怎么可能有办法真正走进他的心呢。 是说,要现代时髦女性驾着推土机直捣韩若石封闭的心门,想必也不容易吧。 出院后的当天下午,若石就回到公司上班,看起来虽然比先前消瘦了一些,但精神还不错,已经开始很有效率地处理起延误的公事了。 躲在他办公室门外偷窥的三人忍不住嘀咕起来,让坐在门外秘书室的王秘书瞪大了眼。 因为这三个人分别是公司里最核心的三位主管级人物:公关经理蓝诺、财务经理林妙洁、总经理辛卓安。 这三人都是史丹福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留美的专业人才,据说是因为跟老板相识的关系,才被重金礼聘回来担任总公司重要部门的执行长。哪时见这几位聚在一起说八卦的模样了,真真是个奇观。 而这三位年轻有为的主管,正你一句、我一句地交头接耳着—— “看,我说得没错吧,他看起来很镇定。”蓝诺说。 卓安若有所思。“他一向都很镇定。” 妙则推了推眼镜,蹙眉道:“说真的,连向来最明察秋毫的本人都无法判断此时此刻,他到底有没有从情伤里走出来。你们也都知道的,为了向温丽薇求婚,他还特别请人从澳洲空运一颗钻石原石到英国的珠宝商那里去做车工,如果不是有心想和温丽薇共组家庭,他不会这么大费周章。” 这的确也是他们亲眼所见的事实。然而,现在一切都吹了。而男主角的心思却依然令人捉摸不定,也让人无从关心或安慰起。 蓝诺很无辜地说:“所以说,不是我故意隐瞒,而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他现在的状况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卓安拍拍蓝诺的肩膀,表示理解与同情。“对不起,误会你了。我们早该知道若石就是这样的性子才对。” 妙同意地说:“他太坚强了,不会想把这种事情摊开来讲,他会觉得那是他个人的隐私。” “所以说?”蓝诺等着两位同伴为他指引一条明路。毕竟他身为公司的对外发言人,还是需要为自己家头儿塑造一个比较好的对外形象才是。 “替若石发一篇声明,澄清小报上的不实八卦。”妙提议道。 但卓安反对。“不妥。既然若石不想回应这件事情,还是照他的想法吧。” “可是,”蓝诺和妙同时看向持不同意见的卓安。“这样若石会很委屈。”根据他们事后的了解,劈腿的人是温丽薇,而不是对这段感情非常专一的若石。 卓安挑眉反问:“都认识他这么久了,难道还不够了解他吗?若石在意的,从来不是那些来来去去的流言。” 这句话彻底提醒了两位想要打抱不平的人。 “也是啦……”妙叹口气道。可总是觉得有些不平衡。 “我比较想知道的是他们分手时的状况。”细心的卓安眯眼看着坐在自己办公室里埋首工作的老板兼同学说:“若石可能受到了伤害,也可能没有。” “问题是,根本看不出来呀。”妙忍不住气恼地说。学长这种个性,真的是很难让人下手关切耶。很怕冲动地道出安慰时,当事人却还在状况外,超尴尬。 蓝诺头痛地说:“我都忘了当初我们几个是怎么凑在一起的了。” 卓安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们把若石视为一个挑战,不就是因为他很难捉摸吗?既然如此,如今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才是。只能说‘自作自受’喽。” 辛卓安此言一出,立刻引来蓝诺和妙的瞪视。 亡羊补牢地,卓安说:“不然我们多花点时间观察,看看他这阵子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止好了。” 说到异常的举止……蓝诺眯起眼看着办公室里的若石。“喂,两位,你们印象中,那个人会经常低头检查手机吗?” 被问的两人纷纷摇头。印象中,韩若石的私人手机都是放在他公事包里,他甚至很少拿出来用。 蓝诺这才道:“可是从我们刚刚偷窥到现在,不过十五分钟的时间,他却已经看了三次他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了。”那支手机是若石的私人专线,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号码的,连秘书都没有那组电话。 妙凝神注目。“咦,他在等什么重要的电话吗?” “不太可能。”卓安说:“如果是公事上的电话,他一向都是透过秘书来过滤接听,如果是私人的……” 蓝诺与妙异口同声地说:“他根本不接。” 这也就是这几天他们根本联络不到他的原因。 那么此刻,韩若石究竟是在等谁的电话? 三人面面相觑,直到韩若石离开座位,大步地走向门口。 没预料到他会笔直走来的三人愣了一下,纷纷尴尬地咧开嘴笑。“嗨,老板。” “嗨,三位,今天天气很好吗?” 天气好?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强化玻璃外的天空。唔,看不出来好不好,倒是这室内有低气压来袭。 若石浅浅地微笑着。“如果没事的话,我想关上我办公室的门,可以吗?” “呃……”这是蓝诺。他一脸尴尬。 “可以呀。”这是卓安。他咧出一抹笑。 “请便。”这是妙。她摊了摊手。 被捉包了,三人表情各有千秋地看着若石缓慢却坚定地将大门关上,也杜绝了他们过分的好奇心与关切。 看来,得另外想法子来关心老板兼好友的心情啦。 早在蓝诺告知他,他跟丽薇分手的事情见了报后,韩若石就已经准备好面对这一刻了。接到祖母电话的当天,下班后,司机老陈接他回韩家大宅。 自从选择搬出这栋宅邸,除非必要,否则他一向很少主动回来。 即便这里住着与他在血缘上最为亲近的祖母。但是自小他们祖孙俩并没有因为相依为命而让关系更为亲密。 大学时出国念书,连续好几年不住在宅子里,更让他们的关系变得疏远。 “少爷,到家了。”司机老陈将车子停在大宅正门口,让若石下车,随即将车子开往车库停放。 韩若石站在自家门前,只觉得这栋华丽的法式花园大宅,不知道为什么缘故,看起来有种冷淡的氛围。连四周围请人精心照料的花园都显得高贵而遥不可及。 管家张嫂出来替他开门,笑喊:“少爷,你回来啦,老夫人在等你吃饭呢。” “谢谢你,张嫂。一切都还好吗?” 张嫂正要回答,但屋子里一个冰冷而权威的声音已经介入,“如果你真的关心家里情况的话,又何必搬到外头去住,连回来一趟都得三催四请。” 韩若石已经很习惯这种讽刺。他沉着地看着站在楼梯上,穿着巴黎设计师最新设计的居家礼服,体态面容保养得当的银发老人,犹豫半晌后,走了过去,搀着老人的手走下楼梯,绅士礼仪无懈可击。 “祖母,你气色看来不错,最近还会失眠吗?” 老人步伐稳健地走下楼梯,哼声道:“你想在我看了那篇你和温家千金分手的报导后,我还会睡得好吗?” 韩若石知道无法避开这话题,于是道:“我以为祖母一开始并不喜欢丽薇。” 尽管丽薇家世背景教养等外在条件足以与他匹配,许多人都看好他们,但是祖母从来没有表示过赞许的意思。事实上,若石也很清楚,祖母几乎从来不曾对任何事表示过赞许。 老人冷哼道:“不过是一个投机份子,想藉由跟你攀关系来达到融资目的,我怎么可能喜欢那种为了利益才和你交往的女人。” 韩若石觉得有必要解释。“温氏企业的基本体质不错,虽然是传统产业,但是一直稳扎稳打,要不是因为海外投资失利,不至于需要向银行申请贷款。如果能回归基本面好好经营,假以时日,他们还是会转回赤字的。磐石银行也是为了能获利才会融资给他们,这跟我和丽薇的事,并没有绝对的关系。” “在你看来可能没有,在我看来却有。”老人在沙发上坐下,管家张嫂随即端了一杯热茶过来。 看着站在一旁的孙子,老人冷酷地提醒:“别忘了,我见过太多这种事了,你的母亲当年也是这样对待你的父亲,我得提醒你,千万不要重蹈覆辙了。” 韩若石苦涩地抿了抿嘴。“我怎么可能忘得了。” 自五岁那年,母亲遗弃他,离开这个家庭的那一天起,韩若石便已被迫记忆这件不堪的家族丑闻。 只见老人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又道:“你应该要找一个在各方面都匹配得上你的名门千金,而且对方的财富必须与你相抗衡,那才是我未来孙媳妇的最佳人选。事实上,我已经替你选好几个——” “不用了,祖母。”韩若石打断老人的话,面无表情地说:“我暂时还不想这么快踏入婚姻,经过这次的教训,我想要审慎考虑。” 他知道若自己真的结婚了,那必定是为了爱,而不是为了其它的原因。 或许他真的不够爱丽薇。然而他不认为只要男女双方条件相等,就能建立起一个美好的家庭。他需要的不是那些外在的表象。 他看着坐在面前那位与他流着同样血液的老人,心中再度一沉。也许祖母对任何人都不满意,甚至包括他…… 若石突然很高兴自己坚持搬到外面住,即使那间单身公寓也称不上是个“家”。 医院里,两大一小三张充满期待的脸孔看着面容和蔼的医生,仿佛在等待最后的判决。 医生拿着检验报告,详细地向欧阳思思和欧阳心心两个大人说明情况后,转看向坐在病床上仰着小脸看着他的男孩微笑:“恭喜你喔,小弟弟,你可以出院喽。” 男孩盛满期待的脸孔瞬间发亮。“ya!谢谢医生伯伯!”随后扭头找母亲和阿姨。“思思,心心,思思——” 欧阳思思一把抱住儿子。“出院了!可以出院了!” 母子俩开心地相拥,欧阳心心笑着摇摇头。“思思,你看着小凯,我去办出院。”笑着跟一位护士离开病房去办理出院手续。 十分钟后,欧阳心心拿着出院单回来时,思思已经帮小凯穿好衣服,也收拾好东西了,只等心心回来就准备要离开了。 “好了,我们回家吧。”欧阳思思宣布道。这几天住在医院里都没能好好休息,等回家后一定要好好泡个精油澡、睡个美容觉才行。 “啊,等一下,思思。”原本一脸兴奋的小凯突然敛起笑容。“我们可不可以再等一下下?” 思思有点错愕。“呃,要等什么?小凯不想赶快回家看卡通吗?” “想啊。”小凯扭着手,突然飞扑抱住心心的腿。“心心,你打电话给叔叔了吗?” 手上大包小包的欧阳心心愣了一下,想起三天前与某人的约定。 当时她和小凯说好要办一个出院庆祝会,而那个有着一双忧郁眼神,叫作韩若石的男人承诺他会来。 “对呴。”欧阳心心拍了自己额头一下。“我差点忘记了。”开始翻找电话。手机呢?她的手机放在哪里? 思思不解地问:“心心,小凯在说什么叔叔?是前几天跟我们同一间病房的那个人吗?打电话给他做什么呀?” 小凯催促地说:“快呀,心心,你快打给叔叔啊,不然他会不知道要去哪里帮我们办庆祝会。” “嗯啊。”心心并没有专心在听思思的话,她正努力地找着手机。 找了半天,终于在长裤的双层口袋里翻出手机,里头有韩若石那一天坚持要替她输入并储存的号码。 当时,他说:“我一定会来,相信我。” 心心通常不会那么随便地相信陌生人说的话,可是严格来说,他们已经不算是全然陌生的人了。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他也知道他们的,他们还互相留了手机号码。而且她看得出他是真的关心小凯,小凯更将他当成一位家族长辈在仰慕着。 最重要的,使她相信他会遵守承诺的理由,是因为当时他的眼神非常诚恳。 有那种眼睛的人,不会轻易许下承诺,一旦许诺,就会实践到底。 所以当时她就相信他不会让小凯失望了。 “心心?”没得到回应,思思又问。 “心心,快打呀。”小凯有点焦急地说。 没理会小凯的催促,思思迳自把心心拉到一旁,低声问:“你该不会真的要打电话,叫先前住在这间病房里的那个男人过来吧?” 这回心心总算听见了思思的问题。她点头道:“是啊,就是他。”按下手机的解锁键,她开始搜寻他的号码。 见心心就要打出这通电话,思思急忙抢过手机。 “等一下啦。”她忘了压低声量就说:“你傻瓜呀,我们对那个男人根本就不算非常认识,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或在哪里工作,说不定现在他正在上班呢,哪会有时间特地拨空过来!” “可是他说他会来……”心心说。虽然思思的想法她完全能理解,也想过,可是她就是记得当时他给的承诺。 “那只是客套话吧。又不是超人,说来就来。”思思坚持地说:“你看小凯这么期待,万一你真打过去了,结果他却说不能来了,那小凯岂不是会很失望?” 心心还来不及反驳,思思又说:“最尴尬的是,如果人家根本就不记得这件事,你还打电话去提醒——” “不会的——”心心想反驳思思的不信任,但另一个童稚的声音却切了进来。 “不会的,思思。”小凯听到两个女人的谈话,却依然很有信心地说:“叔叔说他一定会来的。我相信他,心心也相信,对吧?” 心心立刻走到小凯身边,单手环住他的肩。“对,我也觉得他会来。”许下承诺的那天,他的眼神非常真诚。 这信心真不晓得是打哪来的?思思哑口无言地看着妹妹与儿子,感觉他们好像连成了同一阵线,而她这个做母亲的,反而被排挤了。呜,不要啦! 不理会姐姐的自怜自艾,心心微笑地伸出手。“哪,手机拿来。” 思思不想给。 小凯又催促:“思思,快把手机给心心,让她打电话呀。” 无奈地,思思为难地交出手机。“好,你就打吧,我还是认为……” 心心与小凯只是微笑地看着她,使她说不出还没讲完的话。 算啦,要打就打吧,只是那男人最好信守承诺!不然下次狭路相逢的话,嗯哼……她欧阳思思一定会给他好看! 不理会思思,欧阳心心按下拨号键。 出院第三天,上午十点整,韩若石坐在会议室里,看他的总经理辛卓安沉稳自信地主持着本季的业务会议。 每季的这一天,全台分公司的高阶主管都会来台北公司进行例行的检讨报告。海外部门的经理,则透过视讯与台北连线,同时听取简报,并提供业务交流。 每次开会,总要花上大半天的时间,而会议结果往往会为下一季集团投资方向提供修正路线。因此这个会议十分重要,通常没有特别的要事,与会者的手机都会特别关机,所有联络的事宜都交由他们的秘书或特助来联络或处理。 所以当若石的私人手机以震动的方式响起来时,坐在他身边的妙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而当若石非但没有挂掉电话,甚至朝她微微一笑,脸上带着歉意地拿着手机走向会议室门口时,她愣了一下。他这是……要去接电话吗? 若石起身离开的举动也使正在听取分公司经理报告的辛卓安挑起了眉;旁听的蓝诺则是一脸好奇的表情。其他人更不用说了,全都跟着傻眼。 破天荒头一遭,最重视这个会议的老板,竟然撇下还在进行中的会议,跑出去接电话?这个人真的是他们所认识的韩若石吗? 咬着唇,妙缓缓站了起来。不行了,她忍不下去了,她一定得知道,这几天来,若石到底是在等谁的电话!他变得几乎都不像是她认识的他了。 朝卓安做了一个闪人的小动作后,妙与蓝诺不约而同地从座位上起身,悄悄走向门口。 卓安摇头失笑,决定要替老板挽回一点尊严,于是以着专业的口气说: “抱歉,各位,韩先生必须去接一通非常重要的电话,事关一亿欧元的欧洲投资案,我想我们可以继续这例行的业务会报,稍候我会把结果告诉他。接下来,张经理,请你来报告上一季的……张经理?” 也呆掉了吗?卓安再度失笑,请人拍拍那目瞪口呆的经理,微笑道:“张经理,请你报告上一季的营收情况。” 会议继续进行。 而会议室外,若石接起那通等待已久的电话。 看着那陌生又熟悉的号码,若石这才发现,为了等这通电话,他这从来不会特别去记号码的人竟然记住了这一组。 按下通话键,听见那和记忆中一样温暖的声音,他不觉勾起唇角。 “心心吗?是我,韩若石。”他抢先一步地说。 “呃,若石……”心心有些讶异他竟然认得出她的声音,还喊出了她的名字。 接下来两人的对话完全颠倒了主客关系。 若石习惯性地反客为主道:“小凯要出院了?就在今天是吗?现在?好,你们等我,我立刻就过去。” 说罢,他关掉手机。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回头看见正瞪着他看的蓝诺和妙,若石咧开个浅浅微笑,将手机放进衬衫口袋里,想想,动手脱下身上有点太过正式的西装外套,随手丢给蓝诺。 “抱歉,我有急事。”他朝妙点点头道。“帮我找个理由跟大家说一声。” “呃,什么理由?”妙赶紧问。 若石没回答。摸了摸口袋,发现身上刚好没带钱。于是他转看向蓝诺,伸手“借”了他的皮夹。“借我,晚一点再还你。”说着就要搭电梯下楼。 蓝诺和妙根本来不及阻止他,也来不及问他要去哪里。 直到电梯关上门时,蓝诺才找回声音。“你看他像个刚失恋的人吗?” 这刚好也是妙的疑惑。“我倒觉得,他比较像是个正要展开一段新恋情的人。” 蓝诺突然瞪大眼睛。“那么刚刚那通电话是……”新恋情对象?! “八成是。三天前他回来的时候就一直在等这通电话了吧。”妙冷静地说出她的观察。 “到底是谁……”蓝诺喃喃地道。好想知道内情呀。 “我也想知道。”妙也很难相信,才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才刚经历一段不愉快感情的韩若石,会那么快就找到新的对象。 这太反常了,不像是他的作风。他一向很少主动去联系一段感情。 事实上,对若石来说,他也不认为自己已经踏入了新的恋情。 事情不是这样的。但是他也没有仔细去分析过。 他只是,单纯地想再见见那男孩一面,同时也见欧阳心心一面而已。因为,仿佛,有一些问题的答案,要见了面以后才会知道。 挂掉电话,根本就还来不及说些什么的欧阳心心看着一旁睁大着如出一辙的眼睛的母子,忍不住微笑起来。 思思紧张地问:“怎样?来不来?” 心心照实说:“他根本没给我机会讲话。” 思思脸色骤变。“可恶,就说不能随便相信……耶?你们在干嘛?” 原来这一头,心心与小凯早已有默契地抱在一起了。 “哇,我好想念叔叔喔。”小凯又笑又叫地嚷道。 心心将小凯像玩具布偶一样地搂在怀里,温柔笑道:“思思,你不用担心,我都还没开口邀请他,他就说他会马上过来了。要不是我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是小凯的爸爸,我可能会误以为他和我们家小凯有血缘上的关系呢。” “什么是血缘关系?”小凯很热切地发问,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再见到那个高大的叔叔。 一提到儿子的血缘问题,思思脸色再度改变,仓促拉开话题,“好吧,既然他会来,那你说的庆祝会要怎么办?” 心心老神在在地说:“问得好,交给我就对了。不过不是在这里,医院里病菌多,让我们先回家去。” “等叔叔来。”小凯提醒。 “对,等叔叔来。”心心很高兴自己没错看,韩若石果然是个信守诺言的人。 会议结束后,各级主管们鱼贯自会议室出来。直到偌大会议室里只剩下三个人时,卓安才问:“若石到底去哪里啦?” 会议中接听电话已经不寻常了,更不用说他竟然中途离席,这真不像他所认识的韩若石。 蓝诺摇头叹气。“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卓安又问:“妙?” 妙说:“我问过老陈了。”老陈是若石的专属司机。 “结果怎样?”两个男人追问。 妙摊摊手。“他说别问他,若石根本没有让他送。根据柜台接待人员目击的说词,他是到路上拦计程车离开的。” “……” 第四章 在搭计程车到医院的途中,红灯时,司机大哥瞟他一眼。 “先生,要去探病的喔?” “是啊,一个小朋友,要出院了。”若石微笑。他看了一眼车上的时钟,时间显示是上午十一点十三分。距离他接到欧阳心心电话的时间已经过了二十二分钟,他听得出那一家人已经准备好要离开了,所以他想快一点到。 结果,他就这么匆匆忙忙地从公司跑了出来,丢下一个会议和一群高阶主管,以及一群目瞪口呆的职员。 一切只为了遵守承诺,去为一个小男孩举办一个出院庆祝会。 老天,他是疯了吗?如果今天他是在一个关涉到更大利益的商业场合里,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会这样一接到电话就放下一切离开? 这真不像他会做的事。然而,为何他还会这么高兴?觉得自己好像要去做一件小时候来不及完成的事,而且兴奋不已。 甩去那乱七八糟的想法,看着眼前的红灯与长长的车流,若石忍不住问:“司机大哥,我赶时间,有近路可以抄吗?” “近路?”司机大哥咧咧嘴。“问我就对啦。坐稳了,先生,我保证不会超速,但是绝对用最快的方式把你宅配到家。” 若石没有提醒司机,他没有要回家,他只是要去探望一个年纪很小、个子也很小的小朋友。 十分钟后,若石站在医院门口,有一点晕车地看着送他来的那辆计程车绝尘而去。还没走进医院,若石就听见欧阳心心的声音。 “若石,韩若石?”心心站在门口,挥手招呼着他。 若石没有去想他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记得她的声音,他转过身,看着心心拎着小凯的衣物包,欧阳思思和小凯则站在一起。 看来他们已经办好出院手续,就等他来了。 他朝他们走过去。 而同时,小凯也松开母亲的手,向若石冲了过去,一下子就抵达他面前,双手用力抱住他的腿。 “叔叔,你来啦,我可以出院了呢。”小男孩眼中有着绝对的信任与欣喜。 被抱住的那一瞬间,若石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赶过来。 他跟这男孩已经建立起一份超越年龄的友谊。他能理解这男孩的寂寞,正如同他也理解了他的。只消一个眼神,他们就看见了彼此心中最深的寂寞。 于是,他缓缓地握住男孩的肩膀,揉了揉他的头发。“哈啰,我来了。” 小凯很开心地握住他的大手。“嗯啊,我知道你会来呀,心心也知道。” 心心……若石看向站在一旁的欧阳心心,从她眼中看到了和男孩一致的信任。他们都相信他会来。 不知道为什么,那份信任使他的心蓦地发热起来。 小凯继续叽哩呱啦地说:“原本思思不信,可是现在你来啦,所以她也相信了。” 思思闻言,差点没翻白眼。这种事,换作任何人都不太容易相信吧?就只有她这个傻儿子和傻妹妹会相信而已。 小凯又说:“心心说,在病房里办庆祝会不好,细菌很多,所以要先回家一趟。叔叔,你有空吗?可以等我们一下下吗?心心叫我一定要先问你。” 若石没有去检查他的行事历。他说:“我想我有空。” 小凯又笑得咧开嘴。“那我们要先回家洗澡,然后心心要带我们去南瓜屋,叔叔你也可以来吗?” “南瓜屋?”若石没听说过这地方,但他还是点了头。反正他已经决定今天的时间都要留给男孩了。这对工作狂韩若石来说,大概也是破天荒头一遭吧。 他很高兴没有半个熟人在身边看见他做出这么反常的事情。因为如果被追问原因的话,他一定会答不出来。 心心在一旁听着,见若石什么都点头说好,忍不住弯起嘴角。“那么若石叔叔也可以让我们带去卖掉吗?” 若石才要点头,小凯连忙阻止。“不行啦,叔叔,心心是说要把你卖掉耶。”叔叔一定没听清楚呴。 没想到小凯会跳出来护短。 思思看得傻眼。心心则大笑出声。 那爽朗无芥蒂的笑声使若石也跟着扬起唇角,心情完全放松下来。 “南瓜屋是专门贩卖人口的地方吗?”他双目炯炯地看着欧阳心心。 心心微笑,回视他的目光。“不是,南瓜屋是贩卖梦想的地方。” 将思思和小凯送上计程车后,心心站在医院门口,双手叉腰地看着若石。 他今天穿了一件看不出牌子的浅灰色衬衫,没系领带,搭配一条黑色西装裤、黑皮鞋。头发梳得相当整齐,胡子也有刮过。 站在他身边,心心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香和刮胡水的清新味道。 嗯,他没用古龙水。非常好。她一向不喜欢男人身上有太多人工的气味。这代表……呃,这代表韩若石应该是个很实在的人吧。 “现在是你的工作时间?”心心直接问道:“真的不要紧吗?”虽说他答应过了,也确实来了,可是她毕竟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不要紧。”若石想了想,又斟酌地道:“我有请假。”算是吧,他出来前有跟妙说,请她帮忙找个好借口。 “会不会扣薪水?”心心又问。 若石想了几秒钟,才说:“我请的是年假。”只是没事先报备而已。 “那就好。”心心松了一口气。“不然真的有点不好意思呢,还让你在上班时特别来这一趟。” “我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 心心点点头,看着他,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好样的,韩若石,你确实是个好家伙。很高兴认识你。” 她这举动让若石有点受宠若惊,只能回以微笑。 今天的她依然素颜未妆,看起来非常年轻,一条马尾高高束起,合身的橘红色圆领衫和浅蓝色直统牛仔裤包裹住她苗条的身形,编织皮带束出纤细的腰身。 “好了,不浪费时间。”她说,同时带头往医院侧边的机车停放区走去。“思思带小凯回家洗澡,会晚一点到,我们先去南瓜屋做点准备。” 若石没有特别的意见,他觉得这样的安排很好。所以当她带着他来到停车的地方,牵出一辆五的摩托车,并塞给他一顶安全帽时,他也没有异议的收下。 心心一边说明南瓜屋的地点,一边发动摩托车。 一会儿,车子发动了,她指示他:“若石,安全帽不要拿在手上,请戴上它。” 若石听话地戴上那顶半罩式的安全帽,再然后,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因为欧阳心心的摩托车非常迷你,而他却足足有一百八十四公分的身量…… “坐上来呀。”心心催促道:“我不能把摩托车丢在这里,也不方便让你在我家等他们两个洗完澡,所以请委屈一下当我的乘客,我保证我不会违规超速。”有些男生不敢让女生载,心心只好保证自己技术精良,没有违规纪录。 但若石不上车不是因为这原因,而是因为,他从来没骑过摩托车。 在心心的催促下,他战战兢兢地坐上后座,一时间两条长腿不知该搁在哪里。 心心一声:“捉稳了。”油门就催了下去。 若石直觉揽住驾驶的腰,才没有往后跌飞。 “捉好。”心心没有回头地喊道。 若石只好将双手放在她的腰上,半搂住她。两条腿也终于找到可以踩踏的位置,几乎贴着她的髋部,在她的摩托车上立足。 当阵阵的风吹过他脸庞的时候,一股属于女性的馨香也吹进他的鼻端。那使他不得不去思考,自己为什么想再见到她。 她的腰十分纤细,她的气味闻起来也很好。 可是,韩若石自问:你为什么想接近她?难道只是单纯认为她令人感觉很自在、很舒服?而且还是男孩的阿姨? “韩若石?”欧阳心心突然回过头看他,安全帽下的一张小脸突显出她一双圆圆亮亮的眼睛。 红灯。他愣了一下,下意识放开紧紧环住她纤腰的手,预期她会责备他太靠近她。他从来没这么失礼过! 但心心只是对他微笑。“你安全帽没戴好。”说着,便伸手帮他将下巴处的系绳调整好。 绿灯。她回过头去。然而她手指头的余温依稀停留在他下巴的肌肤上。 若石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点不认识自己了。 是不是,他也变成了一个小男孩,内心深处渴望着女性温柔的呵护? 不,他是个三十岁的大男人,做这样的幻想恐怕有点不切实际。他离童年已经很遥远了;欧阳心心也不是他的阿姨,她年纪甚至比他小。 那他到底是怎么了?还没能理出个头绪,车子突然停了下来。 “到了。”才上路没多久,欧阳心心将车子在一个巷子里停妥。 “到了?”若石讶异地道。离医院不到十五分钟吧。 “对呀,南瓜屋离医院满近的,所以才选这里来开庆祝会。”心心收好两个人的安全帽——她车里向来会放三顶,两顶大的、一顶小的,以备不时之需,今天正好派上用场——领着若石走出巷子。 若石这才发现,就在巷子口,一个街角,半颗大大的南瓜就长在一栋建筑物的墙壁上,南瓜上还开了两扇特大号的圆形玻璃窗,看起来活像是童话里的场景跃上这城市舞台。 “这就是……” “没错,这就是南瓜屋。”心心说。 “那么南瓜屋到底是……” 心心笑着推开漆成南瓜色的大门招呼道:“进来吧,若石,这是一家面包店啦。” 真相终于揭晓! 若石站在门口,看着这坐落城市一隅,宛如童话里的奇妙建筑,忍不住道:“我还以为这是个贩卖梦想的地方。”先前,有个灰姑娘如此告诉他的。 心心眨眨眼。“梦想是提供给心灵的,免费——” “面包是提供给饥肠辘辘的肚子的,要收钱。”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中途加入这场心灵与面包的对话。 若石愣了一下,看向他们之间的“第三者”。 心心已经快一步反应地做出一个阻挡拥抱的姿势。“等一下,秋秋,我刚从医院出来,先让我去洗个澡,楼上浴室借我。” 被唤作秋秋的中年女子看着自己已经张开的双臂,又看了眼欧阳心心带来的新面孔,冲着韩若石一笑,她结实的双臂转而拥抱了他一下。“欢迎你,这位先生。” 若石楞住。 不是因为秋秋有半张被火灼伤的脸,而是因为那结实没有缝隙的拥抱。 她令他错愕。因为他们甚至不认识对方,她却在第一时间就拥抱了他,好像他们是天涯相逢的友人。 心心笑出声,介绍两人。“秋秋,这是韩若石,一位新朋友。” 若石很快地点了点头。“你好,秋秋。” 秋秋微笑时,脸上凹凸不平整的旧伤痕被嘴唇弯曲的弧度所牵动。“你好,若石。”随后催促心心,“快去浴室洗手脸,这位英俊的先生就交给我来照顾啦。” 照顾?!若石有点想笑。他都三十岁的男人了,哪里还需要人照顾呢?但这两个女性谈论他的口吻,就仿佛他还是个小男孩一般。 “那我就把他交给你啦。”心心笑道:“可别把他给吓跑了,小凯待会儿过来会找我要人。”临走前又道:“哦,若石,你也得去洗个手脸,秋秋会照顾你。” 若石完全没有置喙的余地。 心心一离开,秋秋已经将他带往洗手台去洗手了。他像只温驯的老虎,任由秋秋摆布,倒了洗手乳在手上搓洗了很久。 洗完手,秋秋又带他参观南瓜屋的格局,同时骄傲地介绍在这里工作的其他三个人,分别是—— “天天,午安。”若石向一名行动有些迟缓的青年点头致意。 “美丽,你好。”若石接着问候一名身形圆滚滚的年轻女孩。 “嗨,小安。”若石问候最后一名成员。同时发现在这里工作的四人,包括秋秋,都是一般社会上认定身心有障碍的人。 秋秋有半张被火纹烧过的脸,当她笑起来时,半边被烧毁的脸往往会因为颊肌被牵动而扭曲。 天天中度智能不足。 美丽则是一名自闭儿。 小安行动不便,他只有一只半的手:他的左手只有上臂,没有下肘。 韩若石无法相信,欧阳心心在完全没跟他提过“南瓜屋”的组成成员的情况下,就将他交给了他们。难道她不担心他可能会不小心伤害了这些人的心?因为他是那么的错愕,完全没有准备看见这个…… 介绍完毕后,天天、美丽与小安又羞涩地回到各自的领域去忙碌。 秋秋则用她那半张扭曲的脸孔看着若石道:“很讶异吗?” 若石完全明白秋秋在问些什么。她是在问看见残缺的他们,是否感到讶异,甚至是厌恶? 他长年在商界打滚,早就学会了说客套话的方法,在这种情况下被问到这种问题,一般人多会保留地说些客套性的言词以避免尴尬。毕竟,有谁能真正面对自己的残缺呢?特别是像秋秋这样有着半张美丽脸孔的女性。 她从一开始就特意站在他的右边,就是想将最残缺的左脸呈现给他看,不想要任何的伪装和修饰。 那使若石觉得任何委婉的说辞对秋秋、对天天他们来说,都不适当。 因此他只能诚实地点头道:“很讶异。”他真的没料到会看见这些。 只见秋秋满意地点点头说:“会不讶异才怪,我这半张脸丑死了,有些新客人刚进来南瓜屋时,都会被我吓一大跳。还有小朋友被我吓哭过呢,呵呵。” 秋秋继续道:“刚刚我看你好像不是很惊讶,以为心心事先告诉过你了。” 若石摇头。“她什么都没说。”突然他想起她其实还有说过一句话,唇角扬起一个微笑的弧度,不自觉的。“不过她有告诉我,南瓜屋贩卖梦想。我想我有点好奇,这里都卖些什么样的梦想呢?” 秋秋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辉。她领着若石来到面包柜前,取出一个刚烤好的金黄色面包。“来,吃吃看。” 还没吃那面包,麦子和南瓜的香气就已经扑鼻而来。若石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大口面包,仔细咀嚼品味。 秋秋专注地看着他,眼中有着特殊的期待。 吞下面包,若石不假思索地说:“这真好吃。” 真的好吃,口感很扎实,又不会太硬,他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南瓜面包。甚至不需要太多人工佐料,这面包已经掳获了他的胃。他又咬一大口,仔细咀嚼滋味。 “是吗?”秋秋眼中绽放光芒。“这面包在我们店里的别名是‘梦想一号’。” 若石领悟过来,同时想起刚进门时,秋秋的那句话——面包是提供给饥肠辘辘的肚子的,要收钱。 他微笑道:“这要多少钱?”他伸手就想要掏出蓝诺的皮夹。蓝诺一向习惯随身带些现金。 秋秋阻止他。“友情无价,我代表南瓜屋欢迎你。若石,今天你可以免费品尝店里的面包。” 若石直觉回问:“到了明天就不能免费试吃了?” 秋秋开朗笑说:“那可不,你刚刚吃的那面包,要价四十元整,价位偏高。可不盖你,南瓜屋的面包走养生精致路线,而且非常的畅销呢。” 若石笑说:“看来我真是来对了。” 这句评语,使若石彻底地掳获了秋秋的友谊以及一张万年熟客券。 十五分钟后,当欧阳心心简单梳洗过,换上一套南瓜屋的工作服下楼时,见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秋秋满脸笑容地站在若石身边聊天,而向来害羞的美丽虽然远远地站在一旁,但注意力偶尔会集中在若石身上。 天天与小安不时插进一两句对话。天天说话的速度很慢,但每一次,若石都会很专注地侧耳倾听,并不时地点头回应。 当下欧阳心心突然有些明白,也许这就是她会在无预警的情况下,轻易地信任他的缘故。之前她一直没去细想,但现在,她稍稍了解了。 他确实有一颗十分温柔的心。 看见心心接近,若石停下对话,将注意放到她身上。她换穿了一套南瓜屋的工作服——白棉衫、南瓜色的围裙,以及一条黑色棉质运动裤。 长裤可能是借的,因为不怎么合身。 瞧见她略湿的发尾,忍不住地,他伸出左手轻轻碰触那湿润的发梢,像个熟识多年的朋友般,动作中透着不经心的熟稔。没去注意这对他来说,并不是常出现的举动。 “你动作满快的嘛,我只等了一千年那么久。” 心心这回没有楞住,她想他只是在说俏皮话,便玩笑地检查起他的手。“有没有把手手洗干净啊?”像个幼稚园老师一般。 若石笑开,假装童言,“有。秋秋老师监督得很严格,我洗得很干净。” 在旁的秋秋闻言,笑眯了眼睛。连不爱笑的美丽也弯起唇角——虽然不明显。 心心哈哈大笑,正要说些什么来回应的时候,大门突然被推了开来。 “啊,小凯来了。”心心说着,同时迎上前去,帮忙思思拉开门扉。 小凯先一步蹦蹦跳跳地跳进来,脸上挂着健康红润的微笑。 “心心!”男孩伶俐地瞧见其他人,又喊:“秋秋、天天、美丽,还有小安!”完全没有辈份的顾虑。“我病都好啦——”眼角巡视着,直到看到若石,奔了过去,拉住若石的手不放。“叔叔!谢谢你等我们来,现在可以开庆祝会了!” 若石反握住小凯的手,微笑道:“好,就来开庆祝会吧。”可是,完全没经验的他转头看向欧阳心心。“接下来要怎么做?” 欧阳心心眨了眨眼。“问得好。”同时交给他一大包气球,笑着给出指示,“首先,借你的嘴,吹吧。” 一场出院庆祝会,完全超出若石的想像极限。 这是一场毫不中规中矩的派对。 南瓜屋的大门上挂了一枚“休息中”的压克力吊牌,半开放式的空间,只有南瓜屋的四名成员和欧阳心心一家人,以及他。 当他们开始吹起气球,并将气球装饰在南瓜屋的各个角落和彼此的衣服身上时,若石开始意识到这场庆祝会绝对不会像他过去所出席过的任何一场宴席。 三十分钟后,当所有努力吹出来的气球堆满了整间屋子时,大家的脸色都因为吹太多气球而有点发白,却没一个人喊停。 大家都在比谁能把气球吹得又大又快。最后是天天获得第一名,他努力吹着气,直到将一颗气球吹到爆在脸上,所有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而天天也露出一抹羞涩的憨笑,低头继续将其它气球吹爆。 再然后,他们开始将吹好的气球绑在南瓜屋的各处角落里,花花绿绿的气球活像一朵朵雨天过后自地上冒出来的斑斓野菇。 辛苦地挥汗布置着面包店,正在天花板上悬挂气球的若石卷起袖子,爬上两张椅子叠起来的临时梯子上,将一串串色彩缤纷的气球用丝线绑好,而后再搭配着一串串的小灯泡。他已能想像入夜后,店里灯光闪烁的情景。 才绑好气球,还没跨下椅子,一杯冒着气泡的冰可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感激地接过,看着站在下方的欧阳心心。 她仰着脸看他,脸上挂着经常出现的微笑。 “谢谢。”他接过可乐杯,喝了一大口——生平第一次喝这种饮料,使他皱起眉头;没想到可乐有一种药水的味道,很像感冒药。然而他依然一饮而尽。 看了眼自己布置的成绩,他满意地点点头,觉得很有成就感,而后问:“心心,庆祝会什么时候开始?” 欧阳心心接过他手中的空杯子好让他跨下椅子,手里拿着可乐瓶又倒了个八分满,重新递给他。闻言,她挑眉道:“韩先生,你还没进入状况喔,庆祝会早就开始了啊。” 若石愣了一下,傻傻地接过杯子。“开始了?什么时候……” 看着她带笑的眼眸,答案突然呼之欲出。 若石看向绑在腰间的几颗红色大气球——刚刚心心要求他一定要绑上的。其他人,包括心心和小凯,身上也都有一堆气球。当时没有人向他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但现在,他开始怀疑起来了。这气球是…… 只见欧阳心心将可乐瓶扔到一旁搁着,她和气的面容突然间转为淘气,让若石看得呆了,一时不察,绑在腰间的一颗大气球被她一掌拍破。 气球爆炸的同时,尖笑声爆发出来。 屋里的男女老少仿佛就等这一声暗示,开始在屋里追逐了起来。每个人都伸长了手,抢着要弄破其他人身上的气球。 慌乱中,欧阳心心呼喊道:“快呀,若石,气球最先全部弄破的人要被处罚。” “什么?”若石大吃一惊。 这时小凯悄悄潜到若石左后方,小手快速一戳,若石腰间的气球又阵亡一颗。 若石这才惊醒过来,捉着小凯的衣领,故作生气地道:“好呀,小伙子,你暗算我!”说着也作势要弄破他身上一颗气球。小凯尖叫起来,连忙躲到阿姨身后。 但心心六亲不认,伸手就挤破小凯一颗气球。在此同时,秋秋和其他人也正玩着追逐大战,尖叫声和得意的笑声此起彼落。 小凯哭丧着脸嚷了起来,“呜,心心欺负我啦!” “抱歉喔,气球派对里,人人平等。”心心眨眨眼,瞬间又弄破小凯挂在手臂上的大气球。 小凯再度尖叫起来,连忙躲到若石身后。“叔叔,救我,心心好坏!” 若石直觉地张开双臂,像母鸡护卫着小鸡般,阻挡心心的破坏路径。 心心跺着脚道:“不可以这样,不能帮助别人啦!”说着就要伸手扯小凯身上另一枚气球,让小凯尖声连连,频频又叫又笑着。 但若石轻而易举地以他高大的身躯牢牢护卫着男孩。心心试了几次都失败,她鼓起腮帮子道:“那我就先对付你吧,若石叔叔。”说着,纤细的身躯已经灵巧地移动到若石左侧。 若石一边护着小凯,一边与心心玩着游戏。 心心越是作势要捉住他们其中之一,小凯就笑得越开心。 听着男孩的笑声,再看着心心因追逐而酡红的脸颊,若石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不自觉地伸出手,不意碰触到心心腰间一颗气球,气球应声而破。 心心吓了一跳,尖叫一声,随即又咯咯笑了起来。“好啊,韩若石,你好样的!” 若石放开矜持,咧嘴笑开:“跟你学的。” 此时若石后腰上一颗气球突然爆开,他回头去看,只见小凯得意地拎着气球的碎片。“心心,我替你报仇啦!” 心心与若石眨了眨眼。若石会意,也假装变起脸色道:“好呀,小鬼,你吃里扒外,我刚刚还救了你呢。”说着,也伸手去捉男孩。 心心也没因此放过小凯,与若石一起左右夹攻的结果是—— 欧阳思思赶紧拉着儿子躲到另一边去,她大嚷道:“喂,别联手欺负我家宝贝,我会生气的喔。”才说着,她的气球就被宝贝儿子弄破一颗。思思叫嚷起来:“欧阳凯,你这小叛徒!” 小凯连忙无辜地举起双手道:“我不是故意的啦,思思,是不小心——”才说着,从头到尾都不说话的美丽从小凯身后冒了出来,一声不响地击破他一颗气球后,扬长而去。 只剩下最后一颗气球的小凯这时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连忙将气球抱在怀里,谨慎地守护着。 只见所有人突然像是有了默契般,从四方缓缓地向小凯所在的中心点逼近。 欧阳思思到底是作母亲的,不忍心儿子被围攻,她抱着小凯无助地看着众人,直到最后一刻,为了不让儿子垫底,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决定选择自爆。 出局前,她摸摸儿子的头道:“小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喔,妈咪先走一步啦!” 思思壮烈牺牲前,小凯突然紧紧抱住她。“思思,不要哇!”完全忘了这只是场游戏。母子俩当场演起一场生死离别的感人剧码。 就在若石和其他人看得面面相觑之际,只见心心邪恶地走向抱在一起的亲子档,打算同时终结掉思思和小凯。 但秋秋却突然冲出来打破僵局,双手飞快一拍,没意料到这局面的心心当场被打掉一颗气球。现在,她也只剩下最后一颗了。 “糟啦!”心心暗叫道。环顾四周,思思还有两颗,小凯跟她一样,而美丽竟然还有四颗,天天两颗,秋秋和小安都是三颗,若石也有两颗。 依照往例,通常这时大家都会集中火力攻击剩余颗数最少的人,结束游戏。 若石果然已经掌握到诀窍,第一个抢位到她身边。 心心惊呼一声,一个没防备,最后一颗气球就破在若石一双无情的手上。 当气球被拍爆的当下,她心都凉了。怎么可能?她从没输过的! 靠近她的当下,若石朝她眨眼,同时抛下一句,“你没当心。” 身为南瓜屋主人,秋秋冲过来举起若石的手,宣布:“游戏结束!若石获胜!” “我赢了?”若石没弄懂规则。他身上明明只剩下两颗气球。这游戏不是比赛谁剩最多气球的吗? 仿佛明白若石的疑问,天天试着解释:“不,不是喔,看谁先弄破最后一个……” 若石领悟过来,对天天感激一笑。“原来如此。” 秋秋更清楚地说明:“就是。最先让某人的气球全破光的人,就是大赢家啦。” 而心心只好垂头丧气地半举双手道:“我输啦。” 一副败北的姿态,看得若石想笑。 “不过这游戏是我想出来的耶!创始者应该可以有豁免权吧?”真输了会有点小不甘心啦。 欧阳思思一点儿也不同情地道:“想都别想。上回我输了时,你还不是强迫我接受处罚。所以现在你就认命吧。” 小凯跟着起哄。“处罚心心,心心要接受处罚!” 心心又叹了口气。“唉,小叛徒。” 思思抱住儿子。“才不。” 秋秋则说:“你就认命吧。”看向若石。“赢家有权决定输家的处罚方式,当然,你也可以把权利交出来,指定某人代行职权。” 心心笑着求饶。“韩若石,你放我一马,我下回烧菜给你吃。” 这提议很令若石心动。上回吃过她煮的食物,那滋味一直令他念念不忘。 但小安插嘴说:“不能贿赂!” 大家笑翻天。 若石不习惯处罚别人,但这是游戏的一部分,如果他放过心心,大家都不会满意的。想了想,他看着小凯,决定道:“好,我可以不处罚你,心心。” 心心正要欢呼时,若石又补充了一句,“我决定让这里头年纪最小的人来处罚输家。”毕竟这是为了男孩而举办的庆祝会啊。 这回轮到小凯欢呼了。他抱住思思的腿,脸蛋红红地道:“那、那我就要处罚你喽,心心?不能讨厌我喔。” 心心故作无奈地微一耸肩,摊手、叹气。“唉,谁教我要输呢,请你惩罚我吧,my king。” 小凯很少赢。虽然大家会让他,但五岁的他还是很难敌过身边的大人们。好不容易被允许能宣布惩罚,他喜孜孜地小小脸蛋像是发出了光。 激动地,他来回仰望着心心与若石,最后决定道:“那就罚——口水洗脸吧!” 心心大呼一声。“呜哇!你好残忍啊,小凯,我是你的阿姨啊。”平常已经够常让甥儿用口水洗脸了,今天竟然还不能放个假呀? 只见小凯得意洋洋地说:“我就要罚这个。” 心心苦着脸,看着她心爱的小男孩。朝众人挤眉弄眼一番后,她认命地蹲下身来,让自己与男孩齐高。 “好吧,愿玩服输。请处罚我吧,国王陛下。”她故作无奈地说。 小凯咯咯笑出声,两条瘦弱的手臂抱住心心的脖子,开始了他的口水洗脸。 他在心心左颊上啧啧有声地亲了好多下后,才心满意足地道:“还有一半喔。”右颊还没进攻,他转头看向其他人,“大家一起来帮忙处罚心心。” 心心认命地偏过右脸,让思思、秋秋、天天,以及有些别扭的美丽依序在她脸颊上各自印上一吻。 若石在一旁看着,清晰地感受到在场所有人之间那种无言的亲近。 他们是家人、是朋友,彼此之间存在着不言而喻的默契。这一切不仅是为了让一个小男孩开心,也为了他们需要彼此所提供的温暖与碰触。 他看着欧阳心心仰起头,逐一接受那亲情、友情的颊吻,一边扮鬼脸逗弄所有人。每个人都围绕在她身边,分享欢笑与快乐。 当下,他觉得被众人所围绕的她,好像是一盏温暖的灯,聚光发亮。 而站在边缘的他,不过是误闯这奇妙天地的一名旅人…… 直到小凯松开抱着心心的手臂,跑向若石。“叔叔,来帮忙呀,一起来处罚心心。”小男孩将他拉向那盏温柔的灯。 其他人有默契地站开,等待他上前加入他们。 若石被带到她身边,仿佛旅人归家。 心心正微笑地看着他,有点羞怯不安的,她试着挥去那份尴尬,笑道:“韩先生,就差你一个,快结束这场酷刑吧。” 虽说是孩子气的口水洗脸,但这终究还是个吻。 他不是孩子,他是个成年的男人。 而她,则是个妙龄女子。 他们才相识没几天,若石不认为他们已经熟到了可以亲吻对方的那种地步。 但心里一个小小声音在说:有什么关系呢?这不过是个游戏啊,何必想太多? 若石接受了这个内心的建议。他不想去思考,何以当他站在边缘时,会感到如此地孤单。而一旦靠近了这小小世界的中心,来到她身边,竟觉得如此温暖。 在小凯的催促下,心心闭上眼睛,十分认命。 她的脸,很小,比他的手掌大不了多少。而那抹一直挂在她嘴边的笑,让他有股冲动想要吻住那朵微笑。 忍不住的,他小心翼翼捧起她的脸。 心心讶异的睁开眼睛时,只感觉到他俯下头,很专注地凝视了她片刻,最后,在她额头上印上一个轻柔无比的吻。 她松了一口气地暗笑自己,刚刚那一瞬间,怎么会以为他会吻她的唇? 瞧,他配合地吻了她的额头,这不过是个友谊之吻。 挥开心头那有些错乱的思绪,她冲着若石一笑,随即对众人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ya!酷刑结束!小心我会回来复仇的。” 小凯害怕地问:“就像佛地魔那样吗?” 心心伸出手在小凯额头上画了一个闪电n。“哈利波特,下一回你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小男孩尖叫出声,又笑又怕。 出院庆祝会,圆满大成功。 当欢宴结束,大伙忙着收拾东西时,心心抽空来到若石身边,在他耳边轻声道:“谢谢你,若石。” 若石收下那份谢意,觉得整颗心从来没感觉如此温暖过。“谢谢你,心心。”他低声回应。 心心诧异地挑起秀眉,仿佛不明白为何他要道谢。 若石对她展露微笑。“这场庆祝会本来不是该由我来办的吗?”心心想插嘴说话,他摇摇头。“真好,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今天真的很愉快,真的。” 他将话说得那样轻巧,却又诚恳无比。心心看着他带有笑意的眼眸,想起先前在医院里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情景。当时他给人一种很孤单的感觉。 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若石,眼中有笑意,而他看着她的眼神,竟然让她想要上前好好地拥抱他。 当然,她没有这么做。她只是伸出手去,从他因先前的玩闹而有些凌乱的发丝中挑起一片气球碎片,并对他淘气笑说:“有空的话,经常来找我们玩吧,大男孩。只要别抢我的溜滑梯就可以,那是我的地盘。” 若石怔住,随即大笑出声。“溜滑梯是吗?我记住了。” 当下,心心知道,她惨了。 因为她喜欢这男人的笑声,以及他大笑时的模样。 而且好像还不是普通的喜欢。 第五章 后来,庆祝会结束后,小凯累到趴在思思的怀里睡着了。思思先带他回家。南瓜屋继续营业。心心提议送若石回去,但若石婉拒了。 不是他不想让她送,而是因为天色晚了,从她的模样看来,她也累了,他不想让她骑着车在下班的车潮里打瞌睡。 在店门口道别后,他招了计程车回到住处,还拎了一大袋秋秋塞给他的南瓜屋特制面包。 回到公寓门口时,不意外那三个人会在那里。 他知道蓝诺他们必定好奇得要命,因为他从来没有如此脱轨的演出。 然而,面对好友的好奇,他该怎么解释?说他去了一家面包店,帮一个五岁小男孩开出院庆祝会,还喝了生平第一杯可乐,在气球堆里找寻欢笑? 不,他实在不想重述这些想一辈子放在心里头的温暖细节。所以他看着那三个为他公司卖命的朋友,在他们开口询问前,从大纸袋里丢出三个面包。“拿回家吃,明天公司见了,三位。” 蓝诺慢半拍反应过来。“搞什么?若石——” 但若石已经开了门,进了屋,又关上门。逐客的意思非常明显。 卓安拆开袋子,咬了一口面包,眼中露出惊奇。“妙,你快吃吃看这面包。” 妙若有所思地瞪着若石紧闭的门扉,听见卓安的话后,她也拿起手中的面包咬了一口,凝重的表情瞬间改变。 “奇怪,我怎么不知道若石也会去面包店?这种小市民的活动不是他过惯的生活方式。”蓝诺一脸疑惑地说。“怎么啦,你们那是什么表情啊?” 卓安和妙一边咬着面包,一边指着蓝诺手中的面包。“快吃吃看。” 蓝诺狐疑地跟着吃了一口,随即了解卓安和妙的感觉了。“天啊,这太好吃了,台北市里有这么好吃的面包店吗?” 卓安吃的是一个绿色的罗勒香料咸面包,口味独特,令人齿颊留香。 妙手中的则是传统的红豆面包,内馅红豆粒粒饱满,口感扎实。而蓝诺的是个焦糖波罗——他一向不爱吃甜食,然而这面包却让他想一吃再吃,忍不住吃了个精光。 站在闭锁的门前,三人面面相觑。 一时间,竟找不出话来说明他们此刻复杂的心情。 韩若石变了。自从被丽薇甩了之后,他就开始变了。 他以前从来不会在会议中接电话的,更不用说是抛下会议和众人,也不讲清楚自己要去哪里。他以前也从不光顾面包店。他都是固定请清洁公司的欧巴桑帮他打理房子,三餐多是打电话叫外送。 他是个工作狂。然而连续几日观察下来,却不得不令人怀疑,这男人的生命正开始发生剧烈的变化。 身为若石的事业伙伴兼大学时代就认识的朋友,他们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角度来理解若石此刻的改变。他,变得不像是以前的他了! “有人领悟得出他塞给我们这些面包的意义吗?”蓝诺忍不住对外征询意见。 妙蹙眉。“磐石准备投资食品加工产业吗?” 卓安笑了出声。“没听说有这个计画。”他看向那扇紧闭的大门说:“也许,若石的意思是叫我们——闭嘴,吃饱就少管闲事吧。” “怎么可能真放着不管?”妙摇摇头说。 “会不会是因为,连他自己都还没办法厘清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些变化呢?”卓安一向善于观察,但也不得不承认,若石这个人并不好懂。 蓝诺半开玩笑地说:“真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会不会有一天他连磐石也能丢着不管了?” 这是个玩笑话,却令卓安与妙表情凝重。 磐石集团拥有雄厚的资本,旗下有许多子公司,其投资从金融证券到电子科技,以及最新的光电、生技产业都有涉猎。 若石礼聘各界专业人才,并将公司交给他们来管理。 而他们三人,就是负责帮若石统筹各分公司的执行长。 若石是这庞大帝国的继承人,一个隐身幕后的天之骄子,性格内敛而稳重,从不推卸该担起的责任。然而…… “记不记得,在美国时,你们第一次遇见若石的情景?”卓安问。 为这一句话,蓝诺与妙回忆起当年的情景。 “很难忘记。”蓝诺说。那是一次华人留学生的聚会,若石也受到邀请,却是第一次参加。而当时,他们三人与其他学生都已经混得很熟。 “当时,屋外下着雪……”妙回忆道:“我们喝着百威啤酒,已经有点醉了,不知道是谁开了窗,开始呕吐起来,冷空气跑进屋子里,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大骂着跑去关上窗户,却看见他一个人站在屋外的阶梯上,头发和外套已经沾满了雪。” “我下楼去开门请他进来。”卓安接续道:“他的穿着看起来就跟一般留学生没两样,全然没有富家少爷的样子。我替他开门,他跟我道谢,教养之好,让我有些惊讶。” “而那时候,我就跟在你后面,我问他既然来了,怎么不敲门或按电铃,反而站在外头发呆?”蓝诺说。 “结果他说,他在看雪。那天雪下得很美,可是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妙说。 “若石却注意到了。”卓安说:“我有时不免会想,尽管相识多年了,然而会不会有可能连我们都还不完全了解他心里头的想法?” 妙同意地点头。“若石不是那种寻常的天之骄子,他一直想当个平凡人。” “可惜不成功。”卓安说:“表面上,他拥有那么多,但是我总觉得实际上他握在手里的却很少。” “嘿!”蓝诺怪叫一声。“我们现在在谈论的是韩若石吗?那个全球榜上有名的大富豪?磐石集团的唯一继承人?” “有问题吗?”妙叉着腰反问。 “如果他想要,他可以拥有任何事物的。”蓝诺理智地说。他知道这两人对若石有什么想法,他们想将他视为一个悲剧人物,也许是哈姆雷特之类的。 卓安冷静地瞥向蓝诺道:“你也并不真这么认为吧,蓝诺,否则你不会在得知若石选择住在这种中古公寓的时候,惊讶得跳起来了。” “我是觉得很奇怪没有错,但是,嘿,他可是咱们的老板,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包括买一层小公寓来充当住处而不用向任何人报备——即使他可以买下任何一栋他看上眼的豪宅或别墅。” “问题是,他买下了这里。”卓安指出。 妙说:“而且还住在这里。就像一个平凡普通的单身汉。” “那又如何?”蓝诺拒绝将若石的种种怪异行径视为疯狂。即使他也同意若石的这些举动并不寻常。 卓安说:“我不是心理医生,可是我可以感觉得出来,若石心里欠缺着某种他很想要的东西。” 妙若有所思地盯那扇深锁的门。“我们跟他认识太久了,他不会在我们面前展现出他的脆弱。而我不得不担心地认为,在与丽薇的感情结束后,若石出现了自我毁灭的倾向。他终究还是受伤了!” 蓝诺拨了拨额前的头发,吁出一口气道:“不难得出这结论。当初他跟丽薇交往的首要原因,就是因为他想要一个‘家’,不是吗?虽然他没说,可是我们都清楚若石的家庭背景。他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婚姻上,他很盼望能和丽薇结婚。因此我们也都盼望着这一段感情能够成功。” “可惜失败了。丽薇终究不适合若石。”卓安说:“在若石面前,她总是那么拘谨,以前我没留意到,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所认识的那个丽薇,也许不是真正的她。我们差一点犯了个大错。”他看向其他两人,他们也随之点头。 “的确。”妙承认。“我不该鼓励若石和丽薇进一步来往。” 蓝诺也蹙着眉说:“他们交往了,也分手了,也许我们可以开启另一个比较有建设性的议题。” “那就是我的想法。”卓安说:“我觉得我们现在可以为若石做几件事。” 妙眼睛一亮。“我可以替他介绍新的女友。我有很多人脉。” 蓝诺则说:“卓安跟我可以带他去喝点小酒。他需要放松一下,遗忘一些不堪的记忆。” “是了,早该这么做了。”卓安说。“不过……我怀疑若石会乖乖配合,他看起来很不想跟我们讨论这件事。” “开什么玩笑!”蓝诺大刺刺地道:“如果他不想跟我们讨论,他还能跟谁讨论?我们三个可是从离开学校后就跟他一起闯荡江湖的伙伴耶!” “问题在于,涉及私人感情问题时,若石总是选择藏在心里。”妙感伤地说。 这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点头同意,进而叹息了起来。 要走进韩若石的心里,打开他封锁住的每一个情感的抽屉,可不是寻常人能够办得到的事啊。 欧阳心心不是寻常人。 她想她铁定是个超人,不然她怎么有办法在这种情况下还没捉狂? 小凯是那么期待思思能亲自送他去幼稚园上学,可思思却因为临时接到一个代飞的航班,必须赶去机场而再度爽约,使得小凯脸上的期盼转为失望。 思思怎么能这样?重视工作不是错事,但她已经答应小凯了呀。 “对不起、对不起,宝贝,我保证等我回来,我一定会……” “没关系。”小凯反过来安慰母亲道:“没关系啦,思思……反正我有心心陪我呀,你放心啦。我们都会乖乖的喔。” 心心想打人。她想拔光欧阳思思的头发,叫她跪在她儿子前面,好好道歉,说她永远不会再为了那天杀的工作而离开。 老天爷,她明明可以把事情处理得更好一些的,为什么要让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承受这一切! 欧阳思思已经许下太多无意义的保证了。她甚至连小凯到底喜欢哪一只青蛙都搞不清楚,老是买错颜色。多亏小凯体贴,从来没点破,还假装那就是他想要的。这五年来,眼见着小凯受到这样不公平的对待,已经够让她想要好好扁人了。 “算了,你走吧,思思。小凯要迟到了,我们要去幼稚园了。”实在看不下去了,心心上前握住小凯的小手。 感觉到手心里那小小的手传来的回应,心心一阵心疼,更紧地握住男孩那亟需温暖的手。 小凯喜欢她的呵护。可心心知道,那永远不够。她无法取代思思,成为小凯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她不是母亲,只是个阿姨。欧阳思思到底要固执到什么时候才肯面对这一切,好好正视小凯真正的需要? 仿佛感受到大人间翻涌的情绪,小凯抬起头,看着表情添上些许阴郁的心心。“心心,记得帮我录keroro喔,我怕回家晚了会看不到。”新一季的首播呢,可不能错过。 “没问题。”心心勉强打起精神来,点头回应。 欧阳思思看着妹妹与儿子,心头掠过一阵愧疚。然而她没有办法放弃自己的工作,或许,她真的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吧。对不起…… 放下手中的登机箱,她上前蹲跪着将小凯拥入怀里,深深嗅进男孩身上混和着牛奶和痱子粉的香味。“对不起,宝贝,要乖乖等妈咪回来喔。” “嗯……”男孩回应着,但左手却紧紧捉住心心的右手,仿佛是因为他也明白,那是他唯一能捉住的事物。 紧握着小凯的手,心心觉得好心痛。这些事情、这些感受,思思该能够明白的啊!从小跟着老爸居无定所,她应该能体会小孩子对于安定的渴望,可终究她还是选择了忽视。这算什么? 半晌,他们出了家门,心心带着小凯骑摩托车去幼稚园;思思则叫了计程车到机场。一家人,走向不同的方向,身后是一栋平凡而陈旧的日式平房。 蝉声由远而近,夏天到了。 “我很好。”若石微笑地看着一大早就在他办公室里“守株待兔”的三位得力助手。 蓝诺的表情写着大大的问号;妙则是满脸关切;卓安将想法隐藏得比较好,但依然有破绽。 他们在担心他。若石想。有多久,他不曾让身边的人这样忧心忡忡?他一向是他人眼中的好上司、好伙伴。不惹麻烦的那一种。 可现在,他的生命出现了一次脱轨的演出,那让他重新审视起自己,以及他所拥有的一切。 这间位在三十三层高楼上的办公室布置得有如七星级饭店;大片的落地窗提供壮阔的城市景致,手工订制、独一无二的沙发组提供一小段悠闲的谈话时光,大量的财富打造出来的高雅品味与艺术品,象征着事业的成功与至高的权力。 他是韩若石,磐石的最大股东兼总裁。他天生就拥有许多许多,是人人称羡的天之骄子。 有时如此审视这样的自己,他会感到一阵好笑。像他这样的一个男人,真正渴望的事物却无法用金钱来交换。 身边的朋友虽然也关心着他,他却无法向他们坦承自己这样贪婪的心思。他已经拥有太多了,然而他却还渴望着其它。 “我真的很好。”将游移的视线收回,若石看着三人,再三保证。 可从他们的表情看来,他知道他说服不了他们,其实他已经没有那样在意丽薇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自从三天前用南瓜屋带回的面包堵他们的嘴开始——那是个失策!到现在,他们已经认定他在感情上受了重创,好像他是个情感脆弱的男人一股,对他百般关怀,让他开始有点受不了了。而他们频频追问面包的来源,也使他感到有点困扰,不确定是否该公开南瓜屋那个尚独属于他的小天地。 看着墙上的时钟指针将宝贵的时间分秒带走,他摆起老板的威严,发号施令道:“辛总、蓝经理、林经理,请问三位对你们的薪水与年终红利还满意吗?” 没想到若石会突然问这种问题,三人面面相觑。 若石进一步说:“如果还算满意的话,那么可以麻烦各位回自己办公室去,好好发挥各位的长处,为那份高薪和红利尽一份该尽的心力,如何?” 三人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异口同声道:“很合理,付钱的是老大。” 然而在离开若石面前时,三人回马一枪—— 妙眼神坚定地说:“不过,我们不会放弃的,若石。” 蓝诺挺起胸膛说:“拯救陷入痛苦深渊的灵魂,身为朋友的人该义不容辞。” 卓安轻声地道:“正是如此。” 若石不能说他不感动。他支手捣着额头,微笑地挥手道:“那么,加油了。” 若石有幽默感。 三人终于满意地离去,没有看见他微笑表情下,那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想着:在旁人眼中,他真有那么悲伤? 但其实,如今他的心里,充塞的并不是悲伤的思绪啊。 “嘿,这不是若石吗?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南瓜屋前,出来门前等垃圾车的秋秋睁大眼睛看着站在附近的若石。 他一个人站在南瓜屋前,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一个世纪,就快成化石了。 若石回应她的招呼,终于走近。“嗨,秋秋,好久不见了。”距离上回见面,已经过了半个月了。 今晚,在公司处理完公事后,已经有点晚了,过了晚餐时间。 过去这种情况也经常发生,他有时会工作到忘了时间,所以总是让秘书和助理尽量准时下班,以免耽误了他们的下班时间。双倍的加班费固然是不错的补偿方式,但家人相聚的温暖却是无价。 晚下班时,往往,他会先打电话叫外卖送到公寓。他放了一些餐费在公寓管理员那里,老王会替他代收,等他回到住处就能填饱肚子。 然而连续几个这样的晚上,他独自一人回到公寓时,却敏感地注意到过去从不曾留意的地方。 空荡荡的公寓,除了家具以外,别无它物,在夜里竟然弥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孤独。 他不常看电视,但他打开了电视,看了一会儿夜间新闻,冲了澡,吃了外卖的炒饭。再接着,一股突如其来的空虚占据了他的心,没有考虑太久,他捉起钥匙,换上干净的衣服后,便叫了车往南瓜屋来。 然而一来到那突兀地矗立在街道边的梦想之屋时,他却犹豫了。 隔着透明的门窗,他可以看见南瓜屋里忙碌的人影。 时间是晚上八点,每日面包的打折时段。一些主妇和刚下班的人群涌进南瓜屋里,半晌后,带着满袋的面包,而在里头忙碌的秋秋和天天等人则绽出疲惫却愉快满足的笑容。他们辛苦地忙碌着,却乐在其中,那让他光站在外头看着,也觉得快乐。 如此在外头站了几回后,他反而没办法大方地走进店里。 他也不曾在这些夜里见到欧阳心心,因此猜测她可能并不在这里工作。 他还发现他有点想念小凯。 然后,今天,垃圾车来了,秋秋出来倒垃圾,看见了他。 他迟疑了片刻,直到秋秋出声唤他,他才领悟到自己像个傻瓜一样,站在南瓜屋的店门口不知道在等待些什么,看起来实在有点矬。而原来,他也很高兴能再见到秋秋。陪着秋秋倒了垃圾后,他随她走进香气四溢的南瓜屋里。 南瓜屋九点打烊,天天正收拾着店面,小安则帮忙美丽核算当天的收入金额。 几乎没有面包剩下来。当天烘焙的面包到了夜里,早已销售一空,但店里依然飘着几许烘烤过的面粉和奶油混和香草的气味。 见到若石,天天和小安咧开一抹好大的笑。 若石一颗心这才放下。他回以笑容,和小安、美丽打过招呼后,他自动挽起袖子,帮忙天天清理托盘上的面包屑。而店里,也没有人阻止他帮忙。 他们将面包屑从托盘上逐一刮下来,堆在一起。那让若石想起从前读过的一个跟面包屑有关的故事,忍不住一边清理托盘,一边讲给天天听。 一对兄妹在森林中洒下面包屑,因此迷了路,误闯糖果屋的故事。天天似懂非懂,但不时回以灿烂的笑容。 等一切忙碌结束后,秋秋在门口挂上“打烊”的吊牌。她看着若石并微笑着的表情,使他明白,在这里,这梦想之地,他不必为他所做的事加以任何解释。 他们或许懂,也或许不懂,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欢迎他,也喜欢看见他的出现。在秋秋等人心中,他们已然是朋友。 那感觉很好。 第六章 后来若石经常到南瓜屋去,在不同的时间去,但最经常在快打烊时出现。 而秋秋自那以后,也总是为他保留一个神秘面包当点心。 若石向来略微瘦削而显得性格的脸庞,因此开始变得比较丰腴,那让他看起来更加神采飞扬。只除了一件事使他不自觉皱眉。 犹豫好半晌后,他才终于问出口:“怎么都没看见心心?” 秋秋瞅他一眼。“心心很忙。她偶尔会来,但最近特别忙。你想找她?” 若石诚实地回答。“我想念小凯。”他喜欢和秋秋他们相处,但是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惦记着另一个人。 不完全是朋友的那种惦记,还有一些更深沉的牵挂。 从秋秋口中,他知道欧阳心心在帮欧阳思思带小凯,住在新店。其它的事,他虽没问,却忍不住想要知道。 秋秋点点头。“嗯,那是难免的,我们也经常想念那个可爱的小家伙。不过,若石,你是想念小凯还是心心,你该知道吧?” “我知道。”他都想念,但是那种想念却是截然不同的。他跟那个男孩,有着同类的感受。而对欧阳心心,却有种无以名状的感觉。除了想念和她相处时那种轻松惬意以外,还多了点使他内心微微发热的滋味。 “她真的很忙?”若石忍不住又问。 “没错。”秋秋点头。 “有多忙?” 想了想,秋秋回答:“跟超人一样忙吧,我想。” “要怎么样才能见到她?” “我想一想。”秋秋又看着天花板好一会儿。而后她扬起一朵笑花。“也许你可以大喊一声‘help’。记得吗?大都会的人有难时都是这样做的。” 小安加入他们的对话。“超人有超级听力,他会根据‘help’的指令从天而降。” 若石摇摇头,笑了。南瓜屋里的大家,除了羞涩的美丽以外,都喜欢开玩笑,仿佛曾经领受过谁的指导,笑点很低,轻易就能引爆。 天天这时走近。“试试看,石。”和他熟了以后,他都只叫他“石”。 小安脸上也兴起一股恶作剧的诡笑。“是啊,试试看,若石。” “听一个男人大喊‘help’一定很有意思。娱乐一下大家吧,若石。”秋秋跟着附议。 美丽也抬起羞涩而期待的眼眸瞥向若石。 “那有点滑稽。”拗不过那殷殷期盼的眼眸,若石摇头笑道:“好吧,我投降,就让我来娱乐大家吧。” 几秒钟后,他们围在一起,听若石放开矜持,大声喊出:“help!”他背对着店门,没有注意到今晚打烊的时间稍稍提前。 此时已经挂上“打烊”的吊牌的店门伴随着一阵铃铛声突然被推开了。 “有谁需要帮忙吗?”欧阳心心牵着小凯,微笑地走了进来。 若石错愕地回过头。他无法呼吸。 意识到他比他自认为的还要想念她。他屏息看着她,讶异她有如超人般神奇地出现。 她可能刚洗过澡,一身清新的气息挟着夜风吹进南瓜屋里。披发、宽衫、素颜,眉目有如水彩画中氤氲的远山。 一身香喷喷痱子粉味的小凯一看见他,眼睛发亮地冲过来抱住他的膝盖。“若石叔叔,好久不见了呀!” 他还在震惊中,瞬间失语,只能蹲下身,回应男孩的热情拥抱。 他抬起头看着素颜的欧阳心心,好半晌才说得出话。“大家都说,你是超人,我本来不信。” “超人?”心心不解地眨眨眼睛。只见秋秋和小安等人露出有点贼贼的笑。 若石解释:“大家告诉我,只要大喊‘help’,心心超人就会出现。” 心心明白了。她咧嘴笑。“很有趣。不过我得老实说,通常呼唤我的人都得付出代价,‘心心超人’并不是免费服务的正义使者。” 若石依然无法顺畅地呼吸。他听着欧阳心心毫不迟疑地说着俏皮话,仿佛那是骨子里的戏剧性格使然。然而他知道那不是在作戏,她真的很乐在其中。 她的双眼发光,脸颊泛出迷人的红晕,诱引他接续她的话,轻声地问:“你是说,你其实不是超人,而是神灯巨人?实现我的愿望后,我必须付出代价,比方说,代替你囚禁在神灯里之类的?” 仰着头夹在两个大人中间的小凯一听到神灯巨人就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好耶!巨人、巨人!”小小脑袋瓜里,储存了不少平时从心心那里听来的童话故事。 若石敏捷的反应让欧阳心心拍手叫好。“很聪明,阿拉丁,现在,你可以许三个愿。” 若石浅浅一笑,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呼吸。但左胸以下,那心脏跳动的地方,依然强烈地撞击着他。 看着心心酡红的脸颊,仿佛只要他开口,所有的愿望真能实现似的,有某种渴望催促着他。 然而片刻后,他摇头说:“愿望,我想先保留,可以吗?”如果只能许三个愿的话,他希望能在特殊的时刻才启动密码。 心心笑道:“当然可以。”偏头看向身边其他人,秋秋正与她眨着眼睛。她又一笑:“因为时间也差不多了。”她指着墙上的挂钟道:“哇,都九点了。” 若石转身看向那只挂钟。“九点?”比南瓜屋平时打烊的时间早了一点。这时间有什么意义吗?还是说,“过了九点,公主就会变成灰姑娘?”不过那应该是午夜十二点的事吧?现在时间还早呢。而且以前九点钟一到,南瓜屋这里也没什么变化发生啊。 所有人纷纷“噗哧”笑出。秋秋掩着嘴说:“因为今天是月底啦。” “月底?”若石不懂。 小安用完好的一只手拉着他道:“月底时,我们都会去心心家聚餐,吃完宵夜再回家。”多年以来,这已经变成一种惯例。 心心笑说:“起来吧,若石,还是……你有事?” 小凯渴望地看着若石道:“叔叔,一起来吧,我帮心心准备了很多小菜喔。今天晚上的音乐也是我选的喔。” 小安一听,立即呻吟道:“哦,不!” 心心连忙道:“保证不是‘福尔高雷&凯乔美之歌’。”见若石一脸状况外的表情,她又解释:“是卡通‘魔法少年贾修’里的一个角色的主题曲啦。以前小凯超迷的。” 若石总算明白,原来,大伙儿早就知道今晚心心会来。他的“help”并非直接连线到她的感应雷达——也或者,其实那确实是真的。她听见了他的呼唤,因此才翩然出现? 一整个晚上,自她走进南瓜屋起,韩若石就隐约觉得南瓜屋不再是间单纯的面包店,而是个充满魔法与神秘的地方。他想,这是因为她在这里的缘故。 她说她是神灯巨人,他很想要相信。 “考虑得如何,若石,要来吗?”心心问。 若石根本没在考虑,他说:“好啊。”他想看看,在其它地方,她是否还有那样神奇的力量,可以改变环境的氛围。 更直接而清楚的理由是——他真的很喜欢看到她。当然,还有小凯。 小凯开心低呼,“太好了!叔叔要来!”随即又改抱着秋秋的膝盖道:“秋秋,我可以搭你的马车回家吗?” 秋秋绽出微笑。“当然可以。” “马车?”若石挑起眉问。 心心摊手笑道:“欢迎来到迪士尼的神奇世界。” 那确实是他的感受。 这是韩若石第二次坐上欧阳心心的摩托车后座。 小凯为了要坐南瓜马车——南瓜屋的小货车,车厢上有南瓜马车图案的彩绘——跑去与其他人挤在小箱型货车里。 没有自备交通工具的若石,由于身材高大,要和大家一起挤实在不方便,欧阳心心很乐意接收他这名乘客。 夜风中,若石轻轻环着她的腰,仿佛进入梦境的爱丽丝,他觉得有些晕眩,却又清楚地知道,他正走向一个不完全存在于现实的地方。 他们往靠山的方向前去。 如果时光重回十七岁,他也许会张开双臂迎向风,当一个追风少年。 与欧阳心心在一起,他觉得一切都仿佛是梦。 站立庭院中的老樱花树,在夏夜里枝叶扶疏。 几缕月光斜照进日式的木料平房。 屋子周围,植满了充当围篱的扶桑,正是开花时候。 散生庭院,若有似无的薄荷香与薰衣草的气味伴随微风沁人心鼻。 屋里有人声,附近道路两旁停了几辆车,南瓜马车也在其中。看来小凯他们已经先到了。 “欢迎光临。”欧阳心心摘下安全帽,将身后虽然陈旧,却尽了心力在保养的老房子介绍给初次光临的韩若石。 秋秋等人早已带着小凯进屋自high去了,若石初来乍到,他脸上有一种戒慎的神情,那使心心觉得有必要特别为他介绍这栋老房子。 她告诉他:“几年前,我有一天路过这里,当时这里像是一座废墟,屋主因为房屋老旧,早已迁居到新建的公寓里,我听说屋主要卖了这祖宅移民去国外,透过朋友的帮忙,用合理的价钱买下了这里,重新整修后,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模样啦。怎么样?还过得去吗?” 她没有详述当年看到这栋被遗弃的老房子时,心中乍生的感受。那时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只候鸟,生命中只存在着短暂的记忆,没有一个永恒的事物。直到这栋房子呼唤着她,她才终于在此停留。 夜里,若石无法仔细打量屋子的状况,但他从修剪整齐的扶桑花围篱、庭院,和重新粉刷过的木质墙板、修补过的窗户和加固的瓦片屋顶,看出了主人的心血。 这不是一栋豪华的别墅,也不是现代化的大厦,却处处弥漫着「家”的气氛,使人感到温暖与舒适。 这像他梦想中的家。他眼中忍不住透出欣羡。“这里很好。” 她点头微笑。“我也这么觉得呢。来吧,我们该进去了,大家好像都来了。” 她推开纱门,拉开日式拉门,屋里的灯光流泄而出。 若石傻眼。因为屋里头,满满是人。除了南瓜屋的人和小凯以外,还有一群陌生的男男女女,年龄层分布很广,有老有少。 还来不及开口询问,欧阳心心便道:“抱歉,看来今晚人来得有点多。待会儿自己找地方坐,千万不用客气,把这里当自己家啊。” 心心甫一出现,就被众人七手八脚地团团围住,要她加入他们。 当她离开他身边之际,若石差一点冲动地将她拉回来,不是因为他会害怕,而是因为不想让她离开自己身边。还来不及思索这份有些突然的反应,他便被其他人伸手拉住,拖进这梦一般的世界中。 小音响里播放着从来没听过的日文歌。 矮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菜。 每个人看起来都闲适自在得像是这屋子的主人。 一个满脸胡渣的男人一边大口喝着啤酒、一边和若石打招呼;一个长发凌乱、衣着邋遢的过瘦女人像好几天没吃饭一样,积极抢攻桌上的食物。 几个十几岁模样的年轻人抱着吉他,应和着音响里的日文歌。小凯被人轮流抱来抱去、亲来亲去,笑得好不开心。 秋秋、天天、小安、美丽和这些人状似非常熟稔地玩在一起。 每个人都很自在舒适,只有若石因为不熟识其他人而显得有些局促。虽然大略介绍了彼此的称呼,但他仍无法融入人群。 很快地,桌上的食物被一扫而空,若石只吃了一点点东西。食物很美味,但是他无法放松。 欧阳心心从人群中站了起来,唤道:“谁来厨房帮我忙?你们这群蝗虫!” 若石连忙跟着心心走进厨房里。 厨房空间不算宽敞,但也不会过分拥挤,刚好足够两个人活动。 欧阳心心并不打算下厨,她早早准备好食物,只是需要多一双手帮忙,将冰箱里冰着的各色小菜和糕点拿到外头去。 若石期盼着她能稍微解释一下今晚的情况,但她似乎不打算说明。 第二轮的食物很快地又被一扫而空。 当心心第二次唤人帮忙时,见若石又站起来,她笑了,直接点人,“不,不要你,你坐下。阿泰,过来帮我。”她唤那名正在玩吉他的年轻人。 年轻人一跃而起。“遵命,二姐。” 若石坐在陌生的人群中,无法放松。直到小凯爬到他的膝盖上,窝在他怀里。“叔叔,你多吃点呀,我有帮忙做马铃薯沙拉喔。” 若石拥着小凯,男孩柔软得仿佛像是个大玩偶。他看着众人。 满脸胡渣的男人叫作标哥,据说是个街头人体艺术家,会在街上装扮成特殊造型人物来吸引行人注意。他正在存钱,希望有一天能出国去义大利追求艺术之梦。年纪大约在三十上下,与若石很接近,但看起来更苍老些。 而过瘦的长发女人则是个漫画家。她平时都窝在家里,以画漫画为生,每个月只出门这么一次,有干物女的倾向,因此大家都喊她“宅姐”。 其他年轻人则是欧阳心心的妹妹——欧阳想想的朋友。 “想想不在,她的朋友很多。”两句完全不搭嘎的话,是先前心心抽空告诉他的,仿佛他能理解这是怎么回事似的。 “喂,若石,谈谈你自己吧。”已经喝了好几罐啤酒的标哥突然问道。 若石愣了一下,发现自己瞬间成为众人的焦点。 正犹豫着,小凯救了他。 “叔叔是个好人。”小凯开心地笑说:“我喜欢叔叔。” 标哥眼中露出一抹兴味。“有比喜欢我还要喜欢吗?” 小凯天真地道:“嗯啊,若石叔叔身上的味道比较好,我比较喜欢他。” 标哥立即露出一副可怜的表情,装模作样地嗅了嗅自己的胳肢窝。“唔,我有那么臭吗?” 小凯摇摇头。“标叔叔你身上有油漆味,臭臭。” 其他人纷纷笑开。标哥也笑了,完全不以为意。 “嘿,若石,快谈谈你自己啊。”标哥催促道。能让欧阳心心带进他们的圈子里,这人铁定有特殊之处。他非常好奇,他想其他人也是。可是若石从一进门到现在却很少说话。 焦点又回到若石身上。若石这才迟疑地说:“呃,我叫韩若石。” 虽然先前欧阳心心和秋秋已经稍微为若石介绍过了,但大家想知道的,却不仅是名字而已。 宅姐插嘴问了一句:“你跟康若石有什么关系?” 若石怔住,不解。“谁是康若石?”他应该要认识吗? “就是包尔街的总治安官啊,你认识他吗?” “呃,我想我们应该没有关系。”若石礼貌地向宅姐解释着,抱紧小凯,注意力转移过来,听见其中一名顶着蓝色爆炸头,叫作小颜的少年劲爆地问:“大哥,你还是处男吗?” 秋秋伸手打他一下。“没礼貌,去玩吉他。” 蓝发少年哀怨地嘀咕了声。“好奇咩。” 若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在这么多还不熟悉的人面前谈论自己。 直到小凯说:“叔叔,你就随便聊聊啊,告诉大家你跟小凯一样都喜欢小动物、小狗,还有小猫。” 若石想起他们一起住院时,在医院外的庭院中晒着春日暖阳时,两人分享过的小秘密,表情终于放松下来。 “嗯……”他缓缓地说,“我三十岁,有正当工作,目前单身,独居。” “再多说一点。”其他人鼓励道。“比方说,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若石只好又道:“我喜欢工作,讨厌放假。”放家在家时,常常觉得很寂寞。 “啊,你是个工作狂。”标哥总算有点理解地道。“可怜的人,你需要好好放松一下,来,喝酒。”拉开一瓶啤酒,豪爽地要与若石干杯。 若石喝下半瓶啤酒,但标哥一定要他干杯,他只好干掉剩下的。同时听见秋秋训斥几个年轻人说:“未成年的人,跟人家干什么杯,喝奶奶去。” 年轻人们被教训得抱头鼠窜,尽管每个人都很庞克,却没人发火闹事,仿佛早已习惯这样的场合。 此时欧阳心心和阿泰捧着食盘过来,再度将桌上的食物填满。 几瓶啤酒下肚的若石,意外地发现他有点头晕。其实他酒量不错,但他很少空着胃喝啤酒。当心心重新坐在他身边时,一股清爽的沐浴香皂的气味沁入鼻端,他突然觉得全身的感官都敏感起来,令他仿佛身在云端。 心心抱过小凯,让男孩窝在她怀里,男孩累了,频频打呵欠,心心只是温柔地抚着他的背呵护着。 当标哥又替若石开一瓶啤酒时,心心半途拦截下来。 她抬头对着他微笑。“多吃点菜,若石,你几乎没动筷。”自动替他夹了一碟小菜,有干丝、素鸡、豆腐茄子和酒蒸蛤蜊。都是寻常的下酒菜。但是咸淡滋味调配得刚好,食材新鲜。 若石吃了一点菜填胃,这才稍微压下醉意。 突然他听见一首感觉很励志的日文歌,便问:“这是什么歌?”从来没听过呢。 宅姐突然又凑近脸庞道:“这是‘光速蒙面侠21’的主题曲,v6演唱的innocence,很棒吧?超励志。” “光速蒙面侠2l?”完全不在所知范围中,若石一脸困惑。 看得宅姐忍不住指导起他这名“动漫麻瓜”,从one piece、火影,到各大档动画的主题歌都如数家珍,甚至连歌词都能中日双语对唱,不愧“宅”名,叫若石开了眼界。 他听着宅姐跟着音响,以日文低唱:“用漂亮话来巩固自己,我到处是破绽的防卫,到底保护了什么?……不快乐的每一天,就让它待在预测的范围里,不过梦想却已超乎我们想像的力量,高高的跳起,在下一个瞬间,随着那阵风吹起,心情也变得轻盈……”啊,宅姐有一副好歌喉! 随着夜越来越深,音响中的唱盘走到了尽头,一个个沉浸在欢乐中的人们纷纷倒地而眠。 若石也有些倦意。他看着欧阳心心将小凯抱进房间里,再出来时,手中已多了几条薄毯。他上前接过毯子,帮她将毯子盖在不小心睡着的几个人身上。每个人的嘴角都挂着微笑,仿佛正梦着愉快的事。 接着心心又开始收拾起桌上狼籍的杯盘,他也自然地跟着帮忙。 来到厨房的小天地,欧阳心心疲倦地伸了伸腰,见他扭开水龙头要洗盘子,连忙说:“啊,放着就好,明天再收拾。” 若石放下挽起的衬衫袖子,回过头看着她。“你们月底都会聚会?” 她微笑。“也不一定,有时候比较忙也会取消。”转身烧开水,泡茶。 一会儿后,她递给他一杯热茶。 两人捧着茶推开厨房的门,并肩坐在木头台阶上,吹着夜里凉凉的风。 喝下醒酒的茶,若石开始有一些了解情况了。 淡淡月光与室内流泄出的灯光交织成一个梦幻的场景。 夜风中的樱树与扶桑静静沉睡。老屋子的一木一瓦看起来都像是历尽风霜,透显着令人安心的氛围。草丛里的蟋蟀声迪铃铃地呜叫着。 身边的女子……感觉起来,像家。 今晚他见到了一群没有家的人——至少,没有真正的家。他们似乎把这里当成了家,把欧阳心心当成他们的家人。 一个家庭里,总要有一个人能在深夜中为晚归的人留一盏灯,或者在回家时,关怀地问候“你回家了”,那才算是一个完整的家。而欧阳心心,正是扮演着这角色的人。她是这个家庭的核心。 “你怎么认识他们的?”他好奇地问。 心心啜着茶。“认识谁?” “标哥他们?” “那是很长的故事了。”她微笑,似乎不打算细述。 那我呢?韩若石突然很想这样问她。 对她而言,他们的相遇有任何的意义吗? 虽然她没讲,但他总觉得,今晚聚在这屋子的这些人,包括秋秋,都与欧阳心心有过一段故事。 那么他呢?他后来乍到,甚至不算了解她的背景,但她却将他带来这里,加入她收养的这一群家人。 是的,收养。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屋里的所有人都被欧阳心心所收养。尽管他不清楚当中的细节,但是她确实像是他们所有人的大家长。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有时她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与怜悯。 就像现在,她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迷途的旅人。 你也想将我拉进那不属于现实世界的梦境里吗?爱丽丝。 可不是吗?眼前的一切绝不是他熟悉的世界里会出现的。一群残缺的天使、追梦的人、年轻的冒险者、以及有些早熟的男孩……这是童话故事里的产物,不是成功富有的商人韩若石所熟知的世界。 而今,他却站在这世界边缘,渴望地窥探着迷离的中心。 他好想知道她究竟是怎么看待他的。 但欧阳心心的目光幽深如夜。他看不透她。 “谈谈你自己,若石。”她突然说。 他怔了怔,迟疑地道:“我是个工作狂。”诚如其他人所言,这仿佛是个方便简单又贴切的注脚。 她摇头,微笑。“除了这以外,再多说一些。” “你是想知道小颜那问题的答案吗?”那个关于处男与否的问题。原以为可以就此堵住她的好奇,他错了。 “愿意的话,你也可以说说看。”她依然微笑。 他又一怔,摇头笑了。“不行,那太隐私。我们还不熟。” 是了,这才是现实。他跟她不熟,他不了解她的背景,不熟悉她的生活圈,不清楚她是一个怎样的人,不知道她用什么样的角度来观看这世界。他不够懂她。 “所以呀,谈谈你自己。”她鼓励地说。 他沉默好半晌才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试试看。” “我一直都不喜欢自我介绍。”虽然在必要时候,他也能侃侃而谈,但那并非针对他的生活、他的世界观,而是学养与历练所致。成年后,祖母将庞大的磐石集团交给他,他肩负着许多人的生计,不得不想办法适应社会现实。 “现在正是你练习的好机会。” 他浅浅一笑。他真的喜欢她说话的方式。“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偏着头看他的欧阳心心,出人意料地认真询问:“我想知道,为什么你看起来会那么孤单?”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好问道:“你在意?” 没有多作考虑,她回答:“嗯,我在意。”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她的话像一股暖流温暖地流过他心中冰冷的海域,还来不及有所回应,肩上突如其来的重量让他领悟过来。原来,她也醉了。 “心心?”他试着轻声唤她。 “嗯……我在。”她含糊地说,头无意识地斜靠在他肩膀上。 她累了,开始陷入恍惚的梦境中。 也是。要照顾那么一大群食客,还要费神关照他,她也该累了。虽然她声称自己是个超人,但是她终究是个平凡的人类,她也会疲倦。 欧阳心心,你是个同情心过度泛滥的人吗?你是否把我也纳进了你同情的对象中? 突然有种难言的心情。凉凉的夜风吹拂在他脸上,赶走了残存的酒意。 若石突然想告诉这世上某个人说:是的,他的确很孤单。他其实很高兴有人说她在意。 他想要她在意他。 清晨四、五点左右,睡倒在和式客厅里的人们陆陆续续地醒了过来。他们动作很轻,很俐落地清理着狂欢后的狼籍,彼此眼中有着一份相同的灵犀,静悄的动作,都为了不吵醒酣睡中的人儿。 接着,微光中,一辆辆车轻声地驶离了木造平房,连引擎声也静悄悄。 然而若石还是醒了过来,他看着走到他面前的标哥。 他坐在木质地板上,头侧靠在心心房门的门板,标哥则站在他脚跟前看着他。 两个男人眼中,有一抹相同的了然。 “韩若石,你在这里守了一夜?”胡髭凌乱性格的标哥双臂环胸,在晨光中格外锐利的双眼盯着守在欧阳心心和小凯房前的若石看。 若石没有否认。其他人陆续清醒时,他也醒了过来。他原本该在昨晚离开的,今天一早他在公司还有个会议要开,然而看着客厅里一票陌生的人——秋秋等人不算——还大刺刺睡倒在欧阳心心家里,他因此走不开。 “我还不了解大家。”若石老实承认。他不能肯定这些人都是好人,不会有人趁机伤害屋主,因此没考虑太多,抱着睡着的心心回房后,他自动在她房门外,当了一夜的门神。他睡在她门口,像个忠心耿耿的仆人。 原以为标哥会不高兴他投下的不信任票。毕竟,他们甚至比他更早认识欧阳心心和小凯。然而标哥只是略蹙起浓眉,而后又放松了脸部的表情,勾起一抹颇具兴味的微笑说: “原本我也疑惑心心怎么会带你来这里,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他尽量压低声音,“韩若石,不是只有你有那种想法,我们也不了解你。” 若石没有很意外。“所以,我们的想法都是一致的?” 标哥点头。“心心和小凯是我很重要的朋友,经过这一夜,我该可以相信你了吗?”毕竟,韩若石当了一夜的守门员是事实。 若石没有犹豫地说:“他们也是我重要的朋友。” “就等你这句话。”标哥眯眼露齿咧笑。“我要搭早班公车回市区,一起走吗?” 若石转过身,看了虚掩房门内正熟睡的屋主一眼。他点点头,“好啊。” 由于他们是最后离开的,于是他们关了门,确定屋子里外都安全无虞后,相偕走到三百公尺以外的公车站牌去等早班车。 若石身上没有零钱,还是标哥借给他的。 替他投币时,标哥看着他的表情很是同情。“就跟心心说,别乱捡东西。韩若石,你居然比我还落魄!”虽说当初被心心捡到时,他也没多风光。 若石失笑。他无法解释他身上没零钱的原因,是因为以前的他从来不需要。他没有搭过公车,身上也没有台北市民必备的悠游卡。过去多数的日子里,他像是活在金笼子里的孔雀。 他不穷。然而,换个角度来看,或许他的确有着贫乏的一面。 那让他距离昨晚那个梦一般的世界更加遥远。 他发现自己不是很喜欢这个认知。 聚餐那天之后,几乎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告诉她,那天,韩若石曾经守在她的门前一夜。仿佛怕她不知道似的要提醒她,但也没有针对这件事多做评论。 为此,欧阳心心五味杂陈。 对于韩若石这个男人,她的感觉很复杂。起先,她觉得他看起来很孤单,那让她忍不住想要抹去他脸上那种无意间透露出的脆弱神情。再接着,他对小凯的关切以及信守承诺的性格,让她感觉很温暖。 她不是没注意到,他所来自的也许是与她截然不同的世界。虽然每回见到他时,他衣着整洁而朴实,身上也没看见那些都会雅痞常见的昂贵品牌,但那并不代表韩若石是个普通的上班族。她觉得他很神秘,而在她的世界里,不曾出现过像他这样低调地散发出成功气息的男人。 包括她自己。 不得不承认,她的周围是一群与一般社会大众所认知的成功定义截然无缘的人。他们“像是”逃离了现实,却又不得不在社会上努力生活,并自得其乐。 韩若石不像她所认识的其他朋友,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将他带入他们的世界里。她亲眼看见他的包容、他的诚恳,以及他友善地对待她朋友们的方式。 他温柔得,让她心动。 这么多年了,她漂泊各地,虽然终于找到了一块土地停留下来,她的心却仍然没有归属。也因此,她了解秋秋他们何以会在那夜后,特意告诉她,那晚他为她守门的事。尽管她不觉得那有什么特别的意涵。他是个非常好的人,也许他只是做了他觉得自己该做的事。他应该是有把她当成朋友吧? 在纷乱的思绪中,欧阳心心选择了最符合现实一般认知的那一个,因为那样最安全。她不想像爸爸和妈妈一样,为了追求过分的浪漫,而坠进无边的虚幻中。 早上,她依照平常的时间送小凯去幼稚园,接着回家里整理了一会儿花园,替扶桑花修剪紊乱的枝叶,欣喜于脚下的土地所带来的安全感,更喜悦自己手中确切掌握到的稳定。再晚一些,她就要开始工作。 尽管她还是常常梦见过去流浪的日子。 然而她二十五岁了,早已成年的她,不仅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有力量去争取。 别害怕,心心。 她安慰自己,她已经有个家了。 那一夜,让韩若石知道,他对欧阳心心的了解有多么地少。 从秋秋口中得知,她很忙。可是他不知道她在忙什么。 从小凯身上,他知道,她有家人。可是除了欧阳思思和小凯以外,他不曾见过她其他的亲人。她有很多朋友,而且都十分关心她,感情亲近得有如家人。可是他不清楚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一名女子,可是却又如此地神秘,像古老而难以解读的楔形文字。 他很想知道有关于她的一切,然而他又不能雇用征信社调查她的背景,这种侵略他人隐私的手段,只能用在商场上,在私交上是万不可做的。 然而秋秋他们似乎又无意透露这件事情,让若石又好奇、又有些焦急。 他也许不该涉入这么深,他提醒自己。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一头陷入了她的世界中。第一次,他的心里填满了一个人的身影,而不是与工作放在一起。 处理着几样例行公事之际,他惊讶于这个发现。曾几何时,欧阳心心已不只是个一般的朋友? 昨晚,他忍不住又到了南瓜屋去帮忙。虽然已经知道不会在那里见到她,然而他跟她之间并没有其它更为强烈的联系,能够让他找到一个理由去见她。 喜欢她所带来的那种温暖的感觉,连作为借口都欠缺说服力。 秋秋洞悉的眸光使他警觉起来。他到底在做什么呢?他冷静地回到公寓后,一直想着这件事,却没有想出任何结果。或许不能太经常想要见她,毕竟他们来自不同的世界,而他已经脱轨演出太多回了。 这也就是蓝诺他们最近很积极地想为他安排社交活动的原因吧。 仿佛怕他太过孤单似的,他们频频邀他共餐,有时轮流、有时一起占据他的空闲和假日,为他介绍各式的淑女。如此用心,他当然了解,也很感激,但目前的他,并不想那么快再涉入一段感情里。总觉得自己尚未准备好去认识一个陌生女子,并与之发展进一步的关系。特别是以婚姻作为最终的目的。 中午,蓝诺邀他一起吃午饭。公司地下室附设了自助餐厅,一般员工大多到那里用餐。餐厅厨师是特别从饭店聘请过来的,用意在收买员工的胃。不应酬的时候,若石偶尔会到公司餐厅用餐。 然而近日来蓝诺、妙洁和卓安的殷勤举动,却让他有点敬而远之。 也因此,中午未到,他跟秘书打了声招呼后,就一个人偷偷溜出公司,自行出外觅食去,当然,没有忘记带一点现金在身上。过去他习惯自己生活,却不习惯照顾自己。 公司附近全是商业大楼,只有小巷中散布着几家餐馆和咖啡厅。 他平时很少在外头用餐,一时间竟不知要吃些什么好。想了想,他走进街角一间便利商店,五分钟后,带着一块微波过的鸡肉三明治和鲜奶,眼角瞥见大楼中心区一块三角形的小公园,没有多想,便往那里走去。 夏天的台北很热,路面热气蒸腾。他在公园的小凉亭坐下,看着路上衣着轻便的行人匆匆。而他,穿着手工制的浅蓝条纹衬衫、西装裤、黑皮鞋。他不是没发觉自己跟这个小绿地有些格格不入。片刻后,他动手松开领带,随后拆开三明治的包装袋后,慢慢吃起来。 并不太饿,他吃得很慢,纯粹只是为了回公司后,可以诚实地说他已经吃过了。没办法,卓安他们那种过度殷勤的关切,让他吃不消,觉得他好像很脆弱,经不起打击,但其实并非如此。可是他们似乎听不进去。 吃完三明治,正要喝牛奶的时候,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这是他的专线,只有亲近的人才有。因为很少人会拨这支手机,所以他没有特别设来电答铃,原本以为是卓安他们找不到,打了电话过来逮人,正想关机时,瞥见来电显示的号码,他赶紧接听。 “心心?” 第七章 “若石?”欧阳心心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快要哭了。“谢天谢地,你带了电话。” “怎么了?”听着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嗓音,他警觉起来。 “我出车祸了——” “你在哪里?人还好吗?我立刻——”他激动地说。 “不是。你别担心,我没什么大碍,可是我想请你帮个忙,秋秋他们现在正忙,其他人没有习惯带手机,阿泰他们在地下室团练,也收不到讯号……” 若石没发现他捉住手机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他还没空去思考自己是她“百中选一”的求助对象,他只是为她担心。“你在哪里?” 电话那头,她似是听出他的忧虑,连忙安抚地说:“若石,你别急。我只受了一点轻伤,人在医院里,可是小凯要放学了,他今天上半天课。若石,拜托你去帮我接他回家好吗?” “好。”他答应道。听出她话中的安抚之意,他这才注意到,他表现得太过紧张了。她不是说她没什么大碍吗?应该只是很轻微的碰撞吧?不会太严重才是吧? 听见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心心终于松了口气。若石会去接小凯,太好了。 她坐在医院病床上看着自己严重骨折的小腿骨,血迹染得床单上尽是斑斑血点,虽然救护人员已经为她紧急止血,医生现在则在准备开刀房,要马上为她开刀,可是她还是感觉自己体力正随着流出的血液迅速流失。 惨了,这下子这段日子要怎么照顾小凯?思思又要好几天才会回来;想想跟爸都在国外……怎么办? “心心?”好半晌听不见她的声音,若石又紧张起来。 “我在。”只是声音明显虚弱很多。 “你真的还好吗?” “嗯。”她打起精神,忍住想哭的冲动。“我先告诉你小凯的幼稚园在什么地方。嗯……就在……”讲完一串地址和幼稚园的名称后,她深吸一口气道:“若石,真的谢谢你,帮了个大忙。我现在要先挂断了,得打电话去幼稚园说你会去接小凯,晚一点才能到。” 她不知道,在她打电话求助的当下,他已经拦下一辆计程车,吩咐司机开往小凯就读的幼稚园。 听她似乎要挂电话了,他忙阻止,“先别挂,先告诉我你在哪家医院?” “……”犹豫了片刻,她才道:“我在城东医院。你不要来,也别告诉别人,我晚一点就回去了……嗯,再见。” 结束了与若石的通话,心心才打电话联络完幼稚园那头,护士已经来推她的病床。“欧阳小姐,要进开刀房了。待会儿要先上麻醉,你的随身物品需要帮忙保管吗?” 心心点头。“好,谢谢你。” 她捉着胸前的衣襟,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要坚强一点,不然,小凯怎么办? 远远的,他就看见男孩了。 韩若石让计程车停靠在路边等候片刻。 与一名很有可能是幼稚园老师的中年妇人站在一起的男孩,一见到若石的身影,便朝他奔了过来。 “叔叔、若石叔叔!”小凯一脸兴奋,似乎完全不知道心心不能来接他的原因。 想必是心心特别交代幼稚园,不让男孩知道的。如果小凯知道心心受伤,一定会很担心。 压下心头那份担忧,他勉强笑开。“哈啰,小凯,我来接你回家。”向幼稚园老师打过招呼后,他们坐上在一旁等候的计程车,若石想了想,决定带男孩先回他的住处。 “若石叔叔,你怎么会来接我?”小凯好奇地问。虽然他很开心看见叔叔,可是平常都是心心来接他回家的,今天临时换人,感觉好奇怪喔。可是能看见叔叔,还是很开心。 “心心临时有事情要忙,她请我先带你回家。小凯,你想参观叔叔住的地方吗?让我跟心心说,晚一点再带你回去,好不好?” 小凯不疑有他。“好啊好啊。”这是叔叔第一次邀请他去家里作客耶。“明天星期六,心心一定说可以。” 若石忍不住对男孩微微一笑。“好,那就先去叔叔那边。”随即他又打了一通电话给应该在公司里的辛卓安。 卓安一听见若石的声音,就忙问:“你去哪儿了?秘书说你出去吃饭,现在都几点了还没见你回来?你从不曾这样——” 若石无奈地打断他的话道:“卓安,如果你保证不多嘴的话,我就告诉你我去了哪里。” 卓安跟蓝诺不同,他很稳重,也比妙守口如瓶。他应该是最好的人选。 “好吧,我不多嘴。”卓安道。 得到辛卓安的保证,若石才道:“我正要回我住处,你来一趟,其它的,见了面再说。” 小凯很敏感,也很敏锐,他不能在车里说太多。他想立刻赶去医院看心心,却又不能放一个五岁孩子一个人在家里,他需要一个临时保姆。 小凯天真地问:“叔叔,你打电话给朋友吗?” 若石回过头来,看着男孩与欧阳心心有几分神似的脸孔。他点点头道:“小凯,叔叔介绍你认识我的朋友,好吗?” “好啊。”若石叔叔是好人,小凯好喜欢他,叔叔的朋友应该也是好人吧。 当辛卓安带着蓝诺和妙洁一起出现在他公寓前时,若石其实也不算非常惊讶。 只见辛卓安道:“抱歉,若石,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他们就在我旁边。” 若石早该想到。但是他现在心里着急,想要速战速决。“好吧,既然都来了,哪,小凯。”他将男孩带到三人面前,介绍道:“这是卓安叔叔、蓝诺叔叔、妙洁阿姨——” 妙洁抗议,“姐姐!”她才二十八耶,不想这么快晋升为阿姨啦。 若石眉头扭曲起来,重新介绍,“妙洁‘姐姐’。” 男孩第一次看见穿着这么专业而正式的商界人,有些害羞地躲在若石身后,小手紧紧捉着他的裤管,只探出一颗小小头颅,乖巧地问候,“嗨,各位叔叔、姐姐好。” 三个人怔住,同一时间往同一个方向想歪。 “若石,这就是你最近行为异常的原因吗?” 因为过去的风流帐找上门来了?这、这是个活生生的小男孩啊!虽然说,若石一向洁身自爱,几乎不曾与谁传过绯闻,可不晓得他有没有在私底下…… 若石忍不住揉着疼痛的额头。根据他们共事多年的经验,他知道这三人铁定又想歪了,他们有着丰富的想像力与创造力,可以无中生有,是最好的执行者与创意人,然而这项特质却也有些令人困扰。 很不巧他现在没有时间澄清,而看着小凯紧紧捉着他的样子,他想到,或许他其实也不是那么想澄清……这男孩仿佛是他的亲人。 他握了握小凯的小手。“对不起,小凯,叔叔应该要陪你参观房子,可是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要办,你可以在这里代替我招待这些叔叔姐姐们吗?” 尽管在陌生人面前显得有些不安,可是男孩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是很重要很重要、不去不行的事吗?”像思思每次答应了他,却又不得不离开的那样吗? 那必定是一种接受次一等承诺的习惯。男孩的乖巧懂事,第一次让若石觉得很心痛。他立即蹲下身,单膝跪在小凯身前,将男孩整个人拥进怀里。 “真的很对不起,可是叔叔有一个朋友受伤了,现在人在医院里,我得赶快过去看她。”他真的很担心欧阳心心。 突然被拥住的男孩仿佛也感觉到若石的为难,以及他对那位朋友的在意,他拍拍若石宽大的肩膀,竟反过来安慰道:“那就快去吧,叔叔,心心总是说,别让你的朋友在需要你时找不到你。我很听话的喔,所以每次玩捉迷藏时,我都会让当鬼的花子找到我,所以你也快去吧。” 此时站在一旁的卓安等三人忍不住低声叫道:“家教真好啊,有这种儿子也就可以满足了吧。” 若石也同意心心确实将小凯带得很好。轻轻吻了小凯额头一下,他将小凯交给一旁的卓安,交代道:“好好照顾他。我电话开着,有事随时联络我。”说完他瞥向蓝诺。“你开车来的吗,蓝诺?你停哪?” “呃,是啊。就停在对面的停车格。”蓝诺回答。 “车借我,晚点还你。” 蓝诺吓了一跳。“你要开车?”就他所知,若石很少自己开车的吧?虽然他有驾照,韩家车库里也有好几辆名贵的轿车,但是搬到公寓后,他都是走路上下班,即使是应酬聚会,也都有司机老陈随时待命。他要开车? 尽管诧异,但他还是乖乖地交出钥匙。“你知道台北的路况很复杂吗?” 若石接过钥匙。“你车上不是有卫星导航?放心,我不会乱开的。”突然想到现在已经过午很久了,他转身对妙洁说:“妙,记得弄点东西给小凯吃,别让他饿着。” 交代完后,他握着蓝诺的车钥匙离开,一颗心已经飞到了城东医院。 而留在公寓的三大一小,在面面相觑好几秒钟后,小凯羞涩地微笑道:“有人想吃饼干吗?”他掏出今天在幼稚园里点心时间发放的几块饼干。 本来他想带回去跟心心一起吃的,但心心一定会说有好东西要跟朋友分享,所以,现在拿出来跟这几个叔叔姐姐分享,应该正是时候吧? 卓安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接过一块看起来有点潮掉的饼干,微笑道:“好啊,谢谢你,小朋友。” “我叫小凯。”男孩可爱地说。 接着,蓝诺和妙也都投降在男孩可爱的魅力中了。 好吧,也许当一个下午的临时保姆,也挺有意思的。 特别是,这男孩显然跟若石关系匪浅啊。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也许可以趁这机会顺道弄个清楚呢。 头很晕。也许是感冒了,可能还有点发烧。 可是他们现在在前往布拉格的路上,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到达。爸爸说,请她忍一忍,再过几个小时他们进了城后,就能去看医生了。 所以她要忍一忍。思思在身边跟想想说着话,两个人都轻声安慰着她。爸爸在前头开车。 妈妈过世以后,爸爸把他们在台湾的家卖了,换成了一辆大房车,从此带着她们三姐妹到处旅行,说是要完成妈妈环游世界的心愿。 忘了是多久以前了,这辈子,她的记忆中好似只有沿途匆匆浏览过的街景。他们在每一个国家停留数个月到半年不等,几乎没有时间好好地上学、读书、交朋友。 她紧紧抱着许久以前某个朋友送给她的布娃娃。娃娃不对衬的脸有手工缝制的纹线,身上的裙子有些陈旧。她看着娃娃的脸,却想不起朋友的脸…… 到底是在哪个时候交过这么一个送她娃娃的朋友呢? 她朋友很少,因此每一个都很珍贵,可是为什么她想不起来? “你生病了,不要胡思乱想。”思思在耳边说。 她想,她的确是生病了。她记不住那些朋友的面貌,她得了无法记忆的病症。 她才十三岁,却感觉一辈子都过着来去匆匆的生活。 她忘了曾经认识的那些人长什么样子,她伤心地想着,那些朋友说会永远记得她,一定也都不可能了吧……这种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呢? 多想、多么想找一个地方,盖一座自己的城堡,把城堡当成家,一辈子就住在里头,当个塔里的公主啊。她不会祈求有王子来拯救她,因为她会忙于布置自己的城堡。她会在塔里种很多花,她会很殷勤地打扫每一块角落,把地板上蜡,她还会每天将刚烤好的饼干放在塔楼的窗台上,跟路过的鸟儿雀儿当朋友。她会有一个坚固又安全的家。 好想对爸爸说,她不想当“新游牧民族”。忘了日前在哪一个国家的报纸里看过这个名词,指那些居无定所、流浪他方的人们。 可是身为吉普赛人的孩子,想要有个家,也许很难很难吧? 爸妈总说,他们的体内里住着吉普赛人的灵魂,血液里总是呐喊着要远行、要出走。可她却不是这样,她想她的体内应该住着渴望安定的灵魂。 不管哪个地方都好,她想要有一个安定的家园,当她疲倦了或生病时,可以安心地躺下来睡个舒服的觉,不用在颠簸的浪涛中徒劳无功地稳住自己。 她想放任自己走进平凡而安稳的生活中,想找一个爱着自己、也喜爱家庭的人,与他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我想回家……”她呢喃出声。以为性情如风的想想和追寻梦想的思思会嘲笑她,可是这一回却意外地没听见姐妹们的回应,只感觉到有双手很坚定地握住了她的,为她带来一股温暖。 啊,那种颠簸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山一般沉着的稳定。 就是这里了,她想。她想待在这里,永远不离开了。 “心心,痛吗?”那双手的主人问她。 “不痛。”她微微摇头。“拜托捉住我,捉紧一点,我不想飞走……”她有点激动地捉着那双手,怕被放开。 若石讶异地看着她为捉紧他而泛白的手指。她闭着眼睛,因为先前开刀上过麻醉的关系,还没有恢复意识。 他赶来医院时,手术已经结束了。 可当他看见她被推出手术房,全身有着多处擦伤、左小腿骨折的情况,仍然哽住了呼吸,一阵心痛泛过全身,恨不得能够代她承受。当下他明白,即使他还不想涉入,也已经忍不住涉入了。 他第一次为另一个人感到心痛。 那么无预警的、容不得否认的,心折了。 不知是自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底已映入她的身影。 这感觉截然不同于过去他与丽薇的情况。现在回想起来,丽薇指责他无法爱人,也许也不算错得太离谱。因为这种感觉,这种胸口热烫烫、有许多情绪和言语想要一口气冲出心脏的感受,他也是第一次经历。 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它,仿佛得了失语症。直到思绪被她无意识的啜泣拉回。 此刻她紧紧地蹙着眉,是因为伤口疼痛,还是想到了什么令人心痛的事? 忍不住挪出一只手轻轻描绘她淡淡的眉峰。 “心心,我在这里,你安心休养,我绝不让你飞走。” 另一只手,则与她紧紧相握。 也许是麻醉效力渐渐退去了,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身边的他。 她眨了眨眼,仿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你……若石?” “是我。” “你怎么来了……”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你不用来的……可是……我好高兴看见你……这是梦吧……” 她颠三倒四地,话没说完,又合眼睡去。 若石只是专注地看着她,最后他缓缓地说:“不是梦。” 他是如此真切地感觉着她、忧虑着她,怎么可能会是梦呢? 但愿这只是一场梦。 在梦中,小男孩满脸泪痕地在冷风中追逐着一辆渐渐远去的汽车,拼命地大喊着:“不要走!拜托你,妈妈,不要走!” 那是个不到五岁的男孩,他身上昂贵的手工童服因为不知道跌倒过几次而沾满了泥土和灰尘,与脸上斑斑的泪痕交织成弃儿的模样。 而他追着的那辆大车,在驶出路口后,便加速离去了。四面车窗始终紧紧地关闭着,没有一回摇下来过。 男孩不死心地奔跑着,即使两条膝盖擦破皮的腿已经跑到无比疼痛,他仍固执地追逐着,仿佛这样执着的追寻就能使母亲回到自己身边。 随着车影渐渐消失,混乱的车流混淆了他的方向,他捉住最后一次看见那辆车子所离去的方向,固执地往同一个方向走。 他不能停下来,因为若停下来,妈妈就真的会离开了。他要妈妈回家。 寒风中,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催促着发抖的两条小腿,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直到体力再也不胜负荷,他跌在柏油路上,一只鞋早已不知掉落何方。 失去方向的他,好想哭。 爸爸说,男生不可以随便哭泣。因为爸爸不在了,所以他更不能哭,他只好试着关住眼泪,不让眼泪一直掉、一直掉。可是,好难啊,是不是因为他这么爱哭,所以妈妈才不要他了? 奶奶说,妈妈要改嫁了;屋子里的人说,妈妈要改嫁的人,是爸爸的好朋友。那个人从前跟妈妈很要好过,他也见过的,妈妈要他叫他李叔叔,他不叫,妈妈就生气了。是因为这样,所以现在妈妈才不要他了吗? 他不想回大宅去。 他知道奶奶一定会要他忘记妈妈,其他人也会偷偷讲妈妈的坏话,说她不守妇道,说她只是为了钱才嫁给爸爸。现在爸爸死了,爸爸的好朋友也很有钱了,所以妈妈也要走了。 他不知道“不守妇道”是什么意思,可是他看见其他人鄙夷的表情,他了解那是一句很不好的话。他不要他们说妈妈是个坏女人,就算妈妈从来不曾讲过故事给他听,可是……她是妈妈呀…… 仿佛是一场梦,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汽车停在他身边,老陈急急步下车。“少爷,若石少爷,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你了,我们回家吧!” 男孩抬起红肿的双眼,摇头道:“不要,我不要回去。老陈,你带我去找我妈妈好吗?”老陈是爸爸的司机,一定知道妈妈去哪里了。 老陈为难地道:“呃,那个,少爷,我们先回去吧,改天再去找夫人好不好?” 男孩的眼底染上一层忧郁。他知道老陈不会带他去找妈妈,因为奶奶之前就不准老陈开车送他去妈妈的新家,他只好一个人拼命地追,想把妈妈追回来。 他双腿发抖地站了起来,决定自己走路去找妈妈。可走没几步,便因体力不支而昏倒了过去。 意识恍惚中,他伤心地知道,妈妈是真的不要他了,因为他不够乖巧、不够懂事。唯一爱他的爸爸已经去天国了,奶奶也不爱他,所以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会爱他了…… 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醒来后,他会笑自己,怎么会为一场梦这么伤心、这么难过啊!他要笑自己是个大笨蛋。瞧,爸爸不是跟妈妈相处得很好吗?他们一家人不是很快乐地生活着吗?听说梦跟现实都是相反的啊…… 这一定只能是梦。 一定要是梦。 “阿丽思,我要搬家了,你会写信给我吗?”秋天的冷雾中,那个十岁的小女孩眼角带着泪光看着她新交的好朋友。 同龄的红发女孩看着黑发东方女孩道:“会啊,心,可是你们要搬去哪里呀?” 被唤作“心”的女孩蹙起眉。“嗯,我也还不知道……”过去,爸爸总是在他们上路后才决定要去哪里。仿佛中了一种不得不离开的魔咒似的,他们一家人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超过半年,即使明明就还没有下一个行程的方向。 昨天爸爸在晚餐后宣布他们再过两天又要启程了,她当晚就开始睡不着。 为什么要离开呢?在瓦伦西亚这个说着西班牙语的南欧城市,他们明明就待得好好的呀。她甚至还学会了说西班牙语哩,虽然说得还不是很好,可是阿丽思都听得懂她的意思。 尽管爸爸拍着她的头跟她保证,她很快会在另一个地方交到新朋友,可是,可是新朋友毕竟跟旧朋友不一样啊。 她好不容易才认识阿丽思,并跟她变成好朋友的。为了能跟阿丽思聊天,她也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在学习她的语言。就像她过去学习其它国家的语言一样。 “你也不知道?”阿丽思眨眨眼说:“那我要怎么跟你联络呢?” 女孩说:“我可以写信给你。” “喔,好啊,那等你写信给我后,我再回信给你。” “嗯。”女孩低低地回应了声,突然想到在之前她也与别人有过这样的约定。可是她好像从来没有收过回信。 久而久之,渐渐的,她也忘了对方。甚至是送给她手里头这个手工缝制的布娃娃的那个朋友……想起来,心头便染上了一层失落感。 “算了,阿丽思。”突然,她决定道:“你不一定要回信给我,可是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不要期待回音,就不会那么失望了吧。 “嗯啊,你说。” “可以请你永远永远不要忘记曾经交过我这个朋友吗?” “好啊。”阿丽思轻快地答应,完全没意识到“永远”是个多困难的承诺。 看着阿丽思一派轻松的表情,女孩心想:没关系,这样就好了。因为其实她也早就忘记很久以前认识过的朋友了…… 也许阿丽思可以记得她很多年,也许只有几个月,也许更短,只有几个星期,甚至几天……可是至少她曾经答应过会记得她…… “咯咯……”阿丽思突然笑了起来。 她才抬起一张心事重重的脸,就被阿丽思拥抱住。 “傻瓜心。”阿丽思说:“你不相信我吗?等我长大以后,我一定还会记得你,你也不能忘记我喔。” “呃……嗯。”她回拥朋友,以告别的方式用力拥抱一下。 阿丽思个头比较高,她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放心吧,你一定会再交到很多朋友的。” “呃……嗯?” 阿丽思理所当然地道:“因为你不是交了我这个朋友吗?” 她看着阿丽思对她眨眨眼睛,神秘地说:“有一天,你会认识一个人,既是你命定的伴侣,又是你一辈子的朋友,当你遇见他时,你的心会知道。” 她答不出话。因为她知道阿丽思的母亲是个灵媒,他们家里有很多水晶球,阿丽思常常拿那些水晶球跟她一起玩,有时候也能准确地预见某些事,比方说街角的下一秒会出现穿着什么颜色衣服的人之类的。猜对的机率是百分之九十九。 “是吗?会有那么一天吗?”她喃喃道。 阿丽思有双神秘如大海的蓝色眼睛,她微笑地说:“一定会的,如果你相信。” 一定得先相信吗?她迟疑起来。看着手中的布娃娃,试图想起布娃娃原先的主人,却再次感到挫折。她想不起来,频繁的旅行让她好健忘喔。真想哭。 可是阿丽思拍着她的肩头安慰地说:“别哭啊,心心,就算你忘记了也没关系啊,因为有些感觉是永远忘不掉的。我想,当你遇见那个人以后,你就会知道你一直在寻找的是什么了。” 她止住哭泣,困惑摇头道:“可是我没有在寻找什么啊。” 他们一家人之所以会像吉普赛人一样在城市与城市、国家与国家之间迁徒,纯粹是因为爸爸和妈妈太爱流浪了,他们在流浪的旅程中找到了对方,并在婚后暂时定居下来,陆续生下他们三姐妹。而现在妈妈虽然不在了,可是爸爸仍然继续着他们两人的约定,要让足迹踏遍全世界。 所以说,为了寻找而踏上旅程的人,并不是她呀。她只想要安定下来,找一个地方永远地住下,不再离开了。 阿丽思只是笑说:“我妈妈说,每个人之所以出生在这世上,都是为了找寻某些能让自己更加幸福的事物。我想,心你应该也是这样的。” 她困惑地记住了这段对话,然而却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找些什么。 只除了安定。 这辈子,她究竟在寻找些什么呢? 清醒过来时,她眨动着眼睫,好半晌才完全睁开疲倦的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不熟悉的白色天花板。墙上的电子挂钟显示着日期和时间。身旁有人,顺着那浅浅的鼻息,她看见了他。 韩若石。 他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侧着脸趴在她身边,睡着了。 悄悄捏了自己一把,会痛,可见得不是梦。再接着,她逐渐想起那桩使她车损人伤的灾难。那是一辆小货车,超速闯红灯擦撞到正要去幼稚园接小凯的她。 驾驶送她来医院后不住地道歉,她也就认了倒楣。 思及小凯,她忍不住担忧起来,但随即又记起若石承诺过会去接小凯,于是才又稍稍放心一些。她知道他总是信守承诺。但她没想到,他会来医院里陪她。 再度望向若石,发现他脸上有着忧虑的线条,连眉头都皱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作了什么不开心的梦? 忍不住地,她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碰触他的眉间,想将那忧郁的痕迹抹开。只没想到才碰到他,他便醒来了。 她有点着迷地看着他的双眼由迷蒙深邃转为澄澈清醒。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他。 长长睫毛下,这男人有一对很好看的眼睛,剑眉入鬓、杏眼微挑、双眼皮,十分漂亮的眼形。 “你的眼睛很好看。”她忍不住告诉他这个发现。 他楞住,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反应,直到他想起真正重要的事。 他检视着她,如同先前所做的那样。“你还好吗?” 这是手术后,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看见自己。身上的擦伤都已经上药或包扎起来了,并不算太严重,只是看起来有点可怕。而左腿则有半截腿骨裹上了石膏,这代表着她将不良于行好一段时间了。 “医生说,骨头断得很干脆,没有碎裂,应该很快会痊愈。”她记起开刀前,医生对她伤势的判定。见他眉头蹙得更深,她赶紧挤出一抹还算乐观的笑容,试图安慰他道:“谢谢你来看我,若石,我想我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其实你真的不必这么费事还过来,我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你在说什么!”看着她故作坚强地笑着,他不禁有些生气起来。如果、如果今天她伤得很严重呢?她还能在这边安抚他或其他关心她的人吗?从警方那,他得知了车祸事故的始末,那令他胆战心惊,连带着,她身上所有的伤都显得可怕而碍眼。“看看你,你身上都是擦伤,还断了一条腿,你知道你有可能会、会……”那个象征离世的字眼,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只能生气地问:“你怎么还能够笑得出来?” “我……”他看起来好生气,是她惹他生气的吗? “不要跟我说你一点都不痛,我光是看就觉得痛了!你为什么就这么怕给别人添麻烦?更何况我怎么可能放着你不管?从接到你电话的那一刻起,我就担心得不得了。” 她一定很少哭的吧?可当时在电话里,他听得出她是抖着声音在说话的,就像是强忍住哭泣一样,那使他恨不得当时自己就在她身边,就算他来不及阻止意外发生,至少也能把肩膀借给她,告诉她,别害怕,一切有他。 “我……若石……?”他怎么了?这么激动的模样,都不像平常的他了。 “你只想到你自己。”他忍不住指责道:“你只想到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可是却没想到别人也会担心你!还是说,你根本没把我当成朋友?是朋友的话,不都该在朋友有难时,出一份力量来帮忙吗?更何况我是这么地担心……” “我……”欧阳心心顿时哑口无言。 韩若石霍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形背对着她道:“欧阳心心,你知不知道你让我……让我……很怕……” 怕?心心有些错愕困惑地看着他僵硬的背部线条。恍惚中,仿佛眼前所看见的不是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而是一个和小凯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可,怎么会呢?若石到底在说些什么? 韩若石紧紧握着拳头,记忆仿佛穿越了时空,飞回多年前一个令人心碎的午后,被母亲遗弃的他,徒劳地想要追回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是因为怕失去吧?所以才会想起多年来已经很少想起当年那个小男孩心碎的模样,才会作了那样一个梦……只因为很怕,真的很怕再次失去…… “若石,请你转过身来……”只看着背影,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是怎么了? 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疼痛,她不禁为他焦急起来。为什么他看起来会像是个被遗弃的孩子一样地无助?今天出事的人明明就是她呀。所以……他真的是在为她担心受怕? 病房里有点暗,窗外已经一片漆黑,照明这屋子的,只有一盏灯。 听见她的请求,他身体再度僵住。 她无法接触到他,只好又开口:“韩若石,你转过来。”这次,加了一点命令式的语气。通常这种语气都是用来对付执拗起来的小男孩的。比方说,不乖时候的欧阳凯。 如今居然同样有效。他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可就在他转身面向她的那一瞬间,欧阳心心潜意识里藏着的一段童年记忆突然跃上心头—— 有一天,你会认识一个人,既是你命定的伴侣,又是你一辈子的朋友,当你遇见他时,你的心会知道…… 不行,别轻易接受命运的安排。欧阳心心命令自己。 可是她躲不开。她直直迎着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认出了他。 她的心在那一瞬间,停止跳动三秒钟,仿佛永远。 好吧,她认输了。她承认打一开始见到他出现在医院里时,她其实很高兴,也感到很安心。虽然她真的不想给朋友添麻烦,总觉得今天她会躺在医院里,有一部分是她自己的错,是她不够小心,不该让别人为她担心受怕。可是他来了,就在这里,还牵挂着她,像个真正的好朋友那样。 深深地叹了口气。“过来这里,若石。” 他文风不动,表情依然僵硬。 她再度叹气。“我命令你过来我身边,韩若石先生。” 他总算肯移动尊驾,走向她,在床边站住。 她只好继续下命令,“把我的病床摇起来,我要坐起来。” 这是电动式的病床,只要一个按钮就可调高病床的角度。他替她调整到一个舒适的弧度后,为她垫好枕头,自己则站在一旁,让她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对一个成年人,可以沟通、可以讲理。但眼前这人,分明只是个披着成年男人外衣的小男孩啊。 “帮我倒一杯水吧。”只好这么说道。 他立刻照办,将水杯送到她唇边。 她小小抿了口水,这才稍微舒缓了喉咙的干涩。 “还要吗?”他问。 她摇头。“不要了。” 他将水杯搁到一旁,很专注地耐心等候她下一个命令。 她看着他,良久,终于下决定道:“请你坐在我旁边。”拍拍床沿,等他回应。 他闻言,眸色转为幽暗,依言坐下的同时,床垫微微下陷,使她倾身向他。 她咬着嘴唇,苍白的颊色微微红润起来。“搂住我的肩膀,让我靠着你的胸膛。”哇,好丢脸喔!欧阳心心,你这可是在趁火打劫? 若石嘴唇微抿,却依然听从她的命令,先搂住她单薄的双肩,再接着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仿佛早就想这么做。紧紧拥住她时,他便不想放手了。 两声叹息交织为一个同拍的音符,他们都以为那出自自己。 脸颊贴靠在他的胸膛上,隔着一层夏季衬衫衣料,她听见他紊乱的心跳,却误以为是自己的心乱了拍。 悄悄将双手绕过他的腰身,抱住。好喜欢这种踏实的感觉。 她吸着气道:“我要哭喽,记得安慰我。”第一次这么没有顾忌地幼稚着,像个娇娇女,可以任意哭泣,不用在乎他人的感受、不用担心给别人添麻烦。 他的回应是更加拥紧她。 她真的开始哭泣。 把一整天的担心害怕与身体的疼痛都一起随着眼泪倾泄而出。 而他,轻声安慰着她的同时,也安慰了自己。 他告诉自己:她没事,她没事了……虽然受了伤,但是她终究会好起来的。 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这必定是她第一次向人求助吧。 他很高兴此刻拥着她、安慰着她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不像一去不回头的母亲,怀中女子选择了他。 第八章 不想离开。可是他知道心心挂念着小凯。 虽然有卓安他们在,可他自己也有点不放心。 韩若石一直等到欧阳心心吃了止痛药再度入睡后,才回到住处。 时间已经很晚了,他打开屋门,有点意外看见三个大人和一个小男孩分别睡倒在沙发和地毯上。 电视机接着游戏机的线路,电动游戏停驻在“选项”的字幕上。这不是他的东西,大概是蓝诺弄来的。 餐桌上有两盒披萨的外盒和一大瓶可乐。显然这就是这几位的晚餐了。果然不能冀望他们弄点健康的食物出来。 他们是很好的工作伙伴,却不是理想的同居人。 或许可以这么说吧,他们虽然坐领高薪、出入时尚,是m型社会里典型的佼佼者,然而他们的生活品质却很差——如同他自己。 但在认识欧阳心心以前,若石从来没发现自己过着空虚的生活。是她教会他看见了自己的孤单。 他走向三人,分别轻声叫醒他们。 蓝诺睡眼惺忪地醒过来,嘴里嘟囔着:“嘿,小凯,我们再来比赛……咦,若石?”突然醒过来了。 妙和卓安也在这时醒来,他们看着一脸疲惫的若石,心里有一万个问题想要问出口,而最重要的那一个,就是小凯与若石的关系是否是“父与子”? 虽然他们已经拼命向男孩“拷问”——呃,是套话,但是男孩“守口如瓶”,始终唤若石为“叔叔”,还说他们是在医院里认识的,他的阿姨“心心”跟若石也是“好朋友”。这一串话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他们非得听见当事人亲口证实不可,也因此一直守着男孩,没有人想离开。 然而若石只是摇摇头,将手指轻压在唇上,比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后,便逐起客来。他跟卓安他们说:“明天是周末,谁不加班谁就来帮忙。” 蓝诺立即举手。“我不加班。”他好奇死了。卓安和妙洁也有同样的想法。 若石笑道:“那好,明天替我带小孩。”他跟心心都同意暂时别让小凯知道心心受伤的事。为了让她安心休养,他告诉她,他会请人帮忙照顾小凯。至于细节,他没有多说。 一直到今天他才看出来,她太倔强,几乎不愿意让人帮助她。 这让他觉得很不公平。因为她自己经常帮助别人,却又不让别人为她做一点点事情,只因为怕给人添麻烦。这是什么道理?他绝不让她一个人承担。 她受了伤,小凯又需要人照顾,没人帮忙的话,她连自己都照顾不了。 所以他坚持让她住进单人病房,但只告诉她这是医院的安排——因为怕她的伤有感染的风险,而医院里刚好又没空床位。 他还偷偷请了夜间看护,以免她临时需要帮忙时,他不在她身边,没人可以帮她。还交代看护,若她问起,只回答说是医院的志工。 他不想让她对他心存感激,他渴望的,是别的东西。 而当他为她多做一件事,他的心就更加满足一些。 尽管妙洁与卓安还有话想问,但若石只是摇头。“明天再说,先回去休息吧,今天谢谢你们了。”他将车钥匙还给蓝诺。 虽然不甘愿,但若石看起来确实很疲倦,三人这才悄然离开。 视线落回蜷躺在小沙发椅上的男孩,若石拎了条毯子想盖在他身上时,男孩突然醒了。 小凯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叔叔……”习惯性四处张望,寻找那熟悉的身影。“咦,心心呢?”好半晌才想起自己没有在自己家里,这才改问:“心心不来吗?”他还以为心心会跟着来叔叔家陪他一起玩呢。 若石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小凯突然抖着肩膀道:“叔叔,我刚作了个好可怕的梦喔。我梦见一只大怪兽在追我,想要把我吃掉,以前我作这种梦时,心心都会中途出现,帮我打跑怪兽,可是刚刚那个梦里,心心不见了!叔叔,你知道心心在哪里吗?” 若石在小凯身边坐下,忍不住安慰道:“心心在家里呀,她说你整个周末都可以住在叔叔这边。” 小凯为难地道:“叔叔,我很喜欢跟你住,可是我想要心心也在这里。我想她一定也很想来,因为她跟我一样都很喜欢叔叔。”有记忆以来,他从来没离开过心心身边,生平第一次没有和心心在一起,觉得好不安、感觉好奇怪喔。 心心也喜欢他?男孩无心的一句话,让若石若有所思。 不待若石回应,小凯又道:“叔叔,我们叫心心过来这里好不好?心心一定也很想参观你的房子,好不好?” 若石不能说好,可也想不到理由说不好。因为小凯的话,他忍不住想像起欧阳心心站在他屋子里的感觉。他想,若是她在,今晚这屋里会飘着食物的香气,以及温暖的气氛,就像是个温暖的家。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医生说她的伤势至少得住院观察一星期,确定伤口没有感染之虞后,才能出院休养。 若石考虑起更实际的问题。倘若一星期后,她出院了,但必须依赖拐杖才能走路,那么她就不应该一个人带着孩子住在山区里。 她需要帮忙。而他甚至连考虑都不,便下了决定。 “叔叔,你带我回家好不好?如果心心不能来这里的话……”迟迟得不到若石的回应,小凯眼里出现一抹迟疑。是不是他要求太多了,所以叔叔才一直不说话?他会不会惹叔叔不高兴了啊? 小小脸上藏不住深切的忧虑,脸蛋几乎皱成一团。“叔叔,我好想心心……”才几个小时不见,他已经好想念与自己最亲最亲的阿姨。 小凯的表情让若石觉得很心痛。他摇摇头,摸了摸他的头道:“对不起,小凯,我现在没办法带你去见心心。” 依小凯敏锐的程度,他一定很快就会察觉事情的不对劲。若石可以想见过去欧阳心心是如何形影不离地照顾着这男孩的,他们比真正的母子更亲。如果他小时候也有个像欧阳心心这样的亲人,不知道该有多好……可惜他已经过了那个年纪,而现在他更庆幸心心不是他的阿姨,而是……朋友。 “那我可以打电话给她吗?”小凯又问。 不行。心心已经睡了,止痛药会让她昏睡到早上。 敏感地察觉到若石的迟疑,以及一连串的犹豫踌躇,小凯猛然意识到什么事情一般地蹙起了小孩子才有的淡色眉毛,抖着嘴唇道:“叔叔……你骗我的,对不对?” 若石讶异地看着小凯,一时间不太明白男孩的意思。 只见小凯不仅嘴唇发抖,就连小小的身体都发起抖来。“其实……是心心决定不要我了,对不对?因为我很麻烦……我挑食,不敢吃洋葱和香菇,又常常生病,睡不着时还要心心讲故事给我听,作恶梦时,也要心心来帮我赶跑好可怕的怪物,害心心没时间做自己的事,也不能当新娘子,所以心心不要我了,对不对?”要不然心心从来没有一天离开过他的…… 想起自己有多么经常给心心添麻烦,还经常让心心为了他放弃了好多喜欢的东西……他以前不懂事,不会去想,现在他比较懂事了,偶尔他就会想,如果有一天,心心觉得他很烦,不想要他了,那该怎么办? 若石错愕地听着男孩的自陈,感受到好真实的恐惧。一时间,他仿佛在男孩脸上看见过去的自己…… 妈妈离开了。妈妈不要他了。都是因为他不够乖、不够好……所以妈妈再也不爱他了……如果连妈妈都不要他了,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会真心爱他了,因为他是个坏孩子,又笨拙又讨人厌,每个人最终都会丢下他…… 曾经有过,却在成长的岁月里被强自压抑隐藏起来的恐惧,从来没有真正地消失过。那份担心不被接受、不受疼爱,孤伶伶的心情如巨浪般汹涌袭来,让已经成年许久的韩若石几乎招架不住。 他想起从前在韩家的大宅里,每个人在他面前都是那么样地小心翼翼,佣人们从来不曾真正把事情的真相甩上他的面,但无数的耳语却渗透进他的心里。 他知道奶奶不喜欢妈妈,认为她高攀了韩家。他知道妈妈不是出于真爱而嫁给爸爸,只是为了钱。一旦爸爸过世,得到爸爸一半的财产,妈妈就随着从前的情人远走高飞,甚至连他都不屑一顾。他只是她生命中一个无意义的过客。 没有人肯告诉他真相,但是当认知到这一切的当下,那事实却又残酷得可怕。 眼前的男孩一边发抖、一边哭泣着,仿佛当年的他。 他垂下眼眸,宽而薄的唇抿成刚硬的线条。 如今现实已经伤害不了他,然而刻意被隐瞒的真相,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无论是出于善意或恶意,都会造成伤害。 看着哭得满脸通红的男孩,若石语气冷硬起来,“不要哭了,小凯。” 那种语气,全然不带安慰的意图,只是命令。 小凯不自觉接受了这命令,一张小脸红通通的皱着,眼泪还是不断冒出。 若石笨拙地伸手抹着男孩的脸,对他说:“如果你总是一直哭,假使心心真的不要你了,你又能怎么办?” 是啊,如果他只会哭泣,当全世界的人都不要他时,他又能怎么办?他试过用尽自己的一切去挽留,但当时的他拥有的筹码太少太少了,甚至不能换回一个留恋的目光。从此韩若石知道,若不想再度受到同样的伤害,唯有不去期待别人的爱,才能保护好自己的心。 然而,就连这一点,他也做得不够好。 情感的投资报酬率不比工作上的回报。在事业上冲刺,他的资产报表会告诉他,他花时间去做的事自有相等的价值。然而人跟人之间的相处却非如此…… 若石的话,残酷得令小凯瑟缩。 小凯只是假想心心可能不要他了,并没有准备好面对万一心心真的不要他的事实。他害怕地吸着气,看着表情僵硬的若石,有点喘不过气地说:“心……心不会……不要我,她不会……她说她爱……我……” 若石当然知道欧阳心心深爱这个男孩,她连自己受伤的时候,都还挂念他。 但若石并没有因此心软地同情小凯,只是摇摇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哭呢,小凯?难道不是因为你担心有一天心心会不再爱你吗?” 小凯猛吸一口气,真的有点害怕起来。他猛摇头,似想说服自己。“不会!心心不会!”他不自觉尖叫起来。 然而若石的沉默却教他再度失去信心。小凯开始动摇了,一会儿后,他露出了绝望的表情。“她不会,对不对?若石叔叔?”想寻求一个保证,让自己安心。 小凯眼中那种绝望的表情,让若石想要用脚踢自己的头,但是他只是握紧拳头,指尖掐进掌心里,咬牙说:“我不知道。” 男孩接下来的反应让若石觉得自己很残酷。小凯突然沉默了,既不尖叫,也不哭泣,就像个消了气的皮球,软软地失去了生命力。 他安静了很久。客厅里,两个男人,一大一小,两双眼睛直直地瞪着对方。 若石在小凯身上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一个受伤的小男孩,也许从未痊愈。 而小凯竟也在若石身上看见了一个受伤的男孩身影,而努力吸着气冷静下来后,他想起心心。有记忆以来,他看见的就是心心的脸、心心的身影。 他爱思思,思思是他的妈妈,他也知道思思爱他。可是很奇异的,他可以忍受跟思思暂时的分别,却不能忍受一天不看见心心。 心心每天送他上幼稚园,心心每天都煮他喜欢吃的东西,心心会烤很好吃的饼干让他带去幼稚园请花子,心心常常陪着他一起去公园荡秋千。 心心也会生气,但是都是气他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比方说他偏食不吃东西时,比方说他走路不小心掉进水沟里时,比方说他为了等思思回家,晚上不肯睡觉时……可是心心总是在生完气后,就立刻把他抱进怀里。心心的怀抱好温暖,像小太阳一样的温暖。这个世界上,他最爱心心了。 如果今天心心没有办法在他身边,一定不是因为不爱他,而是因为别的原因。 他又想起以前有一次他发烧了,心心背着他去医院看医生,因为晚上等不到公车,所以心心背着他走了好长一段路到大马路去拦计程车。结果在路上,心心的脚不小心扭到了,可是她一句话都没说,也没喊痛,直到抵达医院,医生帮他检查完身体后,才发现心心的脚踝已经肿起来,赶紧帮她治疗处理。 心心怎么可能会不爱他? 他不是没看过有些小朋友的爸爸妈妈平常都叫佣人或司机送那些小朋友到幼稚园上课,可是每一次幼稚园办活动时却都没有出席。 心心不一样,不管心心再怎么忙碌,她都会全程参与,而且每一次都会紧紧牵着他的手,让他带着她逛园游会的摊位或是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让大家都知道,他有一个好棒好棒的阿姨。 心心怎么可能会不爱他! 不仅是心心,他还知道有很多人也都爱他。即使买错了青蛙的颜色,但是思思还是很爱他;外公和想想也爱他;秋秋也爱他;天天和小安,以及标叔叔、宅姐姐和阿泰哥哥他们,还有好多人好多人都爱他喔。 他是被爱着的。虽然他不知道爸爸是谁,但是每次有人欺负他没有爸爸时,连花子也会跳出来帮他打击魔鬼。 他想,花子可能也有点爱他。 拥有这么多的爱,小凯心中那种不确定的恐惧和害怕渐渐地消失了,不再哭泣的眼睛清楚看见了若石眼中的痛楚。 小凯感觉得到,叔叔也爱他。 但是叔叔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此刻竟有点像是幼稚园里那些由家里的司机接送上学的小朋友,他们的眼神好像好像喔。难道像叔叔这样的大人,也会担心没有人爱他吗? 心心说过,如果爱一个人,千万不要不好意思说出口。因为让对方知道自己被爱着的话,彼此都会很幸福。爱是会让人感觉到幸福的。 正是那份被爱包围的幸福,让小凯没有迟疑地上前用他瘦小的手臂拥住身形高大的叔叔,小小的头颅倚在若石肌肉僵硬的手臂上。 若石吓了一跳,但没有推开他。他听见小凯告诉他:“叔叔,别怕,我爱你喔,就像心心也爱我一样。” 若石如遭雷殛般地震颤了下,眼底那曾经受过伤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回复过来的温暖。他拥住男孩,轻声道:“小凯,对不起,要告诉你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他不想再隐瞒了。过去的他太知道被人隐瞒的痛苦,那使得背后真相更令人难以接受。 “嗯。”小凯点点头说:“等我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才咧嘴道:“好了,我准备好了,告诉我心心到底怎么了?”其实,他早已猜到,只是很害怕面对。 可是叔叔在他身边,他的眼神告诉他,他会保护他们。 若石早就知道男孩十分聪明。他缓缓地用比较不那么直接的方式说出心心受伤的事…… 欧阳心心再怎么样也没有料到,她才睁开眼睛就看见这一幕—— “心心,早安。”小凯挂着一脸甜笑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手上捧着一束很漂亮的洋桔梗,像是个打算向淑女求婚的小绅士。 她吓了好大一跳,不明白小凯怎么会出现在这边。昨晚她不是已经跟若石说好……她挣扎起身。 “心心,花送给你。”小凯跳下椅子,将花束塞进才刚半坐起身的心心怀里,同时间伸出短短的手臂抱住心心的手臂——因为他太矮了,勾不到心心的脖子。 心心直觉地拥住男孩,同时转头看向站在病床另一侧的男人。 只见韩若石手里拿着一株五瓣的黄色樱草花,折下过长的茎条后,轻巧地插在她的鬓边。“早安,心心。”他对她露出微笑,同时弯身亲吻她的脸颊。 “我也要、我也要!”小凯嚷着,也想亲心心。可是他太矮了,只能抱住心心的腰。  , 心心脸颊轰然一热,目光瞥向身边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她又无奈又欢喜地道:“早安,两位先生。容我提醒,我还没洗脸。” 忍不住瞪向若石,不明白他的想法。他怎么把小凯带来医院了?昨晚他们不是说好不让小凯知道她受伤的事? 然而若石只是与小凯交换了个秘密的微笑,仿佛两人间有着某种旁人不明白的协议。只见若石大手轻轻抚上她耳鬓边的樱草,并对小凯眨了眨眼,随即双臂挪至她的身侧,俐落地抱起她。 “没关系,这一点可以立刻修正,请容许我为你服务,女士。” 心心低叫一声,从没被人打横抱起过的她,下意识抱住他的颈项好稳住自己。 “好耶好耶!”小凯在一旁拍手鼓噪着。 “若石?”他以为他在做什么?心心忍不住羞红了脸。“你在做什么?” 若石转头看向她,很认真地回答:“我在照顾你。” 欧阳心心不习惯别人照顾她,通常情况都是颠倒过来,由她照顾别人。 而此刻,若石不由分说地抱着她走向病房附设的浴室,小凯老早冲到前头为他们打开门。 心心被抱进浴室里,放在洗刷得十分干净的马桶盖上。并在若石不容拒绝的协助下,刷了牙、洗了脸、上了厕所,还简单地擦了澡。 他很绅士,也很有礼貌,在她处理私人事务和擦澡时,等在未上锁的门外。等她勉强打理好自己后,他重新进入浴室,替她洗了头发,还耐心地用吹风机一绺绺地将湿发吹干,随后,他抱着她回到病床上。 小凯已经拆开他们在路上买来的早餐,殷勤地招呼她,“心心,快来吃早餐,若石叔叔带我去买的,我有告诉他要买你喜欢吃的广东粥和三色蛋喔。” 梳洗过后,感觉比较神清气爽些。欧阳心心诚心地道了谢,可是若石只是微笑不语。 他让她靠坐在床上,替她打开广东粥的纸碗盖子,将汤匙递给她。“我问过医生了,吃点东西垫垫胃不要紧,待会儿还要吃药。” 房里的早餐只有一人份。她忍不住问:“你们都吃过了吗?” 小凯点头。“嗯,吃过了。刚刚你还在睡觉的时候,若石叔叔和我在外头的早餐店吃了汉堡和三明治喔,我还有把洋葱吃掉喔。” “哦。”心心眼睛一亮。“好乖呀。下回帮你做蛋糕请花子吃。” 小凯乐翻天。 “我也很乖。”若石突然插进这么一句话,眼神无辜。“我陪小凯一起睡了一觉,还帮他赶床底下的怪物喔。” 心心再度吓了一跳,她手足无措地看向若石。“若石……”他是怎么了?她一定得回应他这句话吗?听起来好像在讨赏? 小凯用力点头。“嗯,叔叔很勇敢,他做得很好喔。” 若石再度微笑,与小凯有默契地击了个掌。“谢谢你的称赞,my king。” my king?这不是她开玩笑时用来称呼小凯的专有名词吗?他真的这么叫了?心心瞪大眼睛看着小凯与若石,揣测昨晚这两个家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过去一直都是她最了解小凯的想法,然而现在,她却不那么肯定了。看着若石与小凯之间亲近如父子,又如朋友的互动,总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已经达成了什么协议,而这协议正密切关系到她。 不由得,她呆傻地看着他们。直到他提醒她:“别发呆呀,粥要冷了,快点吃吧,my queen。” 心心回神,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是queen?”小凯是king。“那么,你又是什么身分,韩先生?” 韩先生不假思索回答,“i''m your knight。在此为您效劳。” 欧阳心心的笑声蓦地梗住,看着他的眼神突然间闪过一丝不确定,她下意识地别开目光。而他注意到了。 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小凯得意地笑喊:“心心、心心,我知道knight是什么意思喔,叔叔教我的,他说这个字意思是‘骑士’,很帅对不对?” 心心垂着眼点点头。“嗯,很帅。”可是眼神却再也没直视过若石一眼,两只纤巧的耳朵藏在披散在肩膀的发丝里,微微地发热。 别胡思乱想了!欧阳心心。她告诉自己,若石是个热心的朋友,如此而已。她开始低下头一口一口地吃着温热的粥,好半晌不敢抬起头。 直到一只大手拂过她的脸颊,将垂下的发丝撩到耳后,露出贝壳般的耳朵。 她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眼里带着令她不解的笑意,将先前那朵樱草花重新簪在她的耳后。 是凑巧的吧?熟知花语的她,自然知道樱草代表的意义是“神秘的心情”。而桔梗则是“不变的爱”。 当小凯拿着桔梗送给她时,她可以感受到小凯对她的爱。而耳鬓边那朵樱草,她却不那么确定……此刻,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或者她其实知道,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种心情,于她很陌生。 万一若石只当她是个朋友,那会很尴尬的。 所以最好别多想,这绝对……不可能会是追求吧。 “心心。”他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嗯?”她赶紧回神,挤出一抹微笑。 只见他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拿着消炎药片,很温柔地微笑道:“吃药。” 她瞪着那药,忍不住想道:这药有办法治她的妄想症吗? 住院第三天,欧阳心心受伤的消息终于由一通联络到若石的电话,在朋友圈中传扬开来。 得知车祸意外的始末后,秋秋劈头就为若石没有善尽告知的“义务”而痛骂他一顿。 事情发生时,若石正在欧阳心心的病床前削苹果,削到一半便接到电话,一被骂完,他无辜地看向拼命打pass要他不可告密的心心,摇头道: “我尽力了,可是秋秋到你家找你时,发现你跟小凯都不在,又打了好几通电话,大家都不知道你的下落,最后打来给我,我实在没办法说我不知道……” 秋秋于他就像个大姐一般,即便是在商场上以行事神秘稳重着称的韩若石,也无法虚应故事,最后只好弃械投降。 心心当然很清楚秋秋的个性。瞥了眼打上石膏的左腿,她无奈道:“算了,秋秋有多坚持,我也不是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她手表不见了,手机也没电,只好借他左腕上大表一看。 他报时道:“下午一点三十分。”小凯还在幼稚园上课,他则是从公司带了文件来,就从中午待到现在,陪她吃了饭,又问了医生她复原的状况。 他知道她想赶他走,但是他不让她有那个机会开口。她需要他。 “嗯。”她沉吟道:“那我要睡一下,你赶快回公司,小心跷班被老板逮到,被扣薪水。” 他只是笑道:“没关系,你睡。” 她很想对他翻白眼,因为这位先生显然没听清楚重点。她是要他回去做自己的事,不用待在这里看她睡觉。但是他好像没听懂,或者是假装听不懂? 可基于自身教养,心心做不来那种对好心人翻白眼的事,她只能好心地提出警告:“那你要小心,我想等一会儿可能会有很多人杀到这里来,到时候我打算装睡,如果你还留在这里,他们可能会改而攻击你喔。” “没关系,我要留在这里。”他微笑地说。 心心瞠目,可惜没多久,便因为刚吃过止痛药的关系而再度昏昏欲睡。她皱着眉,呢喃了声:“若石,别对我这么好……” 她没有听见他的回应,她睡着了。 午后的阳光自窗外洒进,他搁下文件,很温柔地看着她。 一个小时后,由郑秋云女士——别名秋秋总司令官带领的南瓜军团集结在欧阳心心的病房里。 心心还在昏睡,所有的攻击全转向仍在现场的韩若石。 “发生了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勉强压低声音,秋秋生气地问。 若石无法回答,他只好乖乖地由秋秋臭骂一顿。接着,看着其他支援人马陆续抵达,每个人都对最先知道消息却“知情不报”的他怒目以对,而若石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一开始,是因为心心的要求,所以他没有联络其他人。 后来,则是因为他的私心。喜欢被她依赖着的感觉、想独占照顾她的特权,所以没有对外求助。她朋友多,能单独拥有她的时间非常少,也因此格外珍贵。 基于后者,若石只能乖乖被骂,然后看着欧阳心心轻而易举地被众人夺走。从秋秋到标哥到宅姐到阿泰乐团一群人,将心心包围在友情的世界里。 他忍不住有些嫉妒地看着围绕在心心身边的人,也想要陪在她身边,然而秋秋将他一把推出那梦想世界,将宠爱心心的权利独裁地垄断。 若石很无奈地站在病房门边叹气。 直到标哥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嘿,若石,谢谢你帮了心心一把。她这家伙就是这习惯不好,老是不让人帮她忙,可能是独立惯了,一时间改不过来吧。” 若石老早想问标哥是怎么认识心心的。聊了几句后,他便问了这个放在他心里很久的问题:“你是怎么认识心心的?” “哦,这个啊,”标哥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说起来有些丢脸哩。就有一次我饿晕在路上,心心拿饭给我吃……”他开始述说自己穷困的艺术家生活,以及在东区街头扮演太空战士时,因为长时间没吃饭没喝水而饿晕的事。 韩若石没想到他会得到如此匪夷所思的答案! 所以接下来他又问了宅姐同样的问题。结果宅姐回答:“就有一次我在路上饿晕了,心心拿饭给我吃。”理由竟然跟标哥相同!因为宅姐有一次为了及时交出稿件,结果因为已经整整两天没进食,一出门就被大太阳蒸发,饿晕在路上…… 后来若石又陆续问了其他人,结果纷纷得到近似的答案。 欧阳心心经常喂食他们。 那使若石想起自己与她相遇的开始……当时,她请饥肠辘辘的他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香粥。 原来,他也是在被喂食的一员之内,并不是特别的。 可是秋秋告诉他:“不,你是特别的,若石。”她看着被众人围绕,一再保证自己一切安好的欧阳心心,别有深意地道:“你也看见了,她不习惯向他人求助,即使我们都受过她的帮助也一样。但是你不同,你知道吗?” 若石不确定该点头还是摇头,他决定先听听秋秋怎么说。 秋秋说:“心心终究打了电话向你求助,不是吗?”见若石正想反驳,她摇摇头。“不,她不会打电话给我们的理由是,她没有那种习惯。所以久而久之,我们都没想到有一天,心心也会需要我们。可是你不一样,若石,她毕竟拨了你的电话号码,还把小凯交给你。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这件事,可是在我来看,我希望她对你来说,也是特别的。” 若石看着秋秋那张虽然外表受到了损伤,但依然乐观坚毅的面容,他微微扬起唇,点头道:“我也希望你说的是对的。”顿了顿,他问:“秋秋,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心心的吗?” 如果欧阳心心这个个体与她周遭的群体有着切不断的联系,那么要全盘了解她,就必须了解她身边的朋友。他想要读懂她这一本满载秘密的书。 秋秋看了若石一眼,决定丢开过去痛苦的记忆,选择用比较轻描淡写的方式回答:“我前夫外遇,离婚前我们两个大吵了一架,不知道是谁开了瓦斯引起气爆,后来他竟然没事,而我却只剩半张脸。离婚后,我本来想去死,跑到大楼上准备跳下来,可是心心拉住我,对我说,我若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可是我若是选择活着,就可以重新拥有许多。那时她正好要送便当去给思思,我因为好几餐没吃,肚子很饿,忍不住请她在我死前让我饱餐一顿,结果因为她做的料理太好吃了,一吃完便当,我就不想死了……” 看了一眼若石专注倾听的表情,秋秋笑道:“很好笑对不对?可是后来我真的拥有了许多。心心拿她刚买下的老房子去银行抵押帮我筹钱,让我开了南瓜屋,后来天天、小安和美丽又加入了我们。虽然现在我们已经把贷款还清了,可是我永远不会忘记是谁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拉了我一把。现在的我,也许失去了完整的容貌和一个负心的丈夫,但是却重新得到了许多……我把心心当成家人在关心着,所以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看待她的?韩若石,请你回答我这个严肃的问题。” 若石可以感受得到所有人,包括秋秋,对心心的保护之意。他们彼此互相了解,唯独他是个半途闯入这世界的不速之客。他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倘若易地而处,立场改变了,他也会这样做。 看着秋秋仰首等待的脸庞,他放柔了眼神,俯下头,轻轻吻了一下秋秋的额头,见她讶异地笑了,才诚挚地说: “我也把你们当成家人,可心心……心心不一样,我喜欢她……很喜欢。” 已经忘了自己当初是如何回应蓝诺他们,说暂时不想涉入爱情里的理由是什么了。他想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意,他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视线便只专注在她身上,能不能重新得回自己,已经不是能由他来决定的事了。 甚至,他也不想回到以前的那个自己了。 欧阳心心,于他,是个特别的存在。 听着若石诚恳的回答,秋秋眯着眼端详他,半晌,她咧嘴笑了。 天翻地覆。接下来的日子,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居然完全由不得她作主,这是怎么回事?欧阳心心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首先是自秋秋等人得知她受伤的消息后,每天探病的人川流不息,直到她不得不对众人下了一道严肃的逐客令,让他们回到各自的岗位去。 再接着,医生在确定她的伤口没有感染之虞后,终于恩准她可以回家休养了。但是有个人却不准她回家,他坚持要她住进他的公寓里,说是方便就近照顾。 这个人不是谁,正是韩若石,新外号是“暴君”。还自称knight勒!她倒觉得他才是这假想帝国里真正的king。往往,他所提出的建议都是很具威严而不容拒绝的那一种。她怀疑他习惯发号施令。 而在秋秋他们竟也坚持她和小凯必须有人照顾,不是若石,就是他们其中之一,因此不准她“任性地”拒绝大家的好意。 再三沟通讨论后,考虑到若石的住处是公寓,让一个受伤行动不便的人整天关在屋子里简直就是虐待,因此心心最终还是决定回到自己家中,但碍于众人的决定,她不是一个人回家。 除了原先的那只小的以外,还附带了一个大的。不是谁,正是“声称”自己还有很多年假可以放,刚好可以“就近”照顾她的韩若石。 在众人的默许下,他住进她的房子里,成为新一代的男佣。 要不是他真的很拙于烹饪,勤于家务的他真的有资格应征男佣。 看得出来他平时没做过什么家务,但是他学得很快。在她的指点下,他将房子打扫得一尘不染,还替她修剪围篱、照料院子里种养的花木。 他很有食感,懂得品尝美食,但是对于调味料该放多少全然没有概念。在吃腻了外带的食物后,他们决定分工合作,由他来炒菜,但是食材和调味料交给她来准备。她负责发号施令、他负责实际的行动,两人配合无间,竟有一种特殊的默契,仿佛他们已共同生活许久。 欧阳思思回来过,照例对她受伤的事大惊小怪一番,但才相聚几日,便又离开了。就像候鸟般短暂地在他们的生活里停驻,但从不久留。 而若石,只不过基于朋友的道义,在她有难时拔刀相助,住进这个家里,却已远比思思更有存在感。 这屋子里,除了家人以外,还有偶尔来访的朋友在此出入。但朋友来来去去,并不久留,就连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来过,从前也只偶尔来过节的爸爸和想想也都像是短期的房客。 有时心心会想,是不是她家族里的人都有着吉普赛人爱流浪的血统,所以爸妈、思思,甚至是想想,都没有长期停留在一个定点的习惯? 那使她有些担心,也许渴望着安定的她,有一天也会再度追随过去那种随风漂泊的日子,抛开身边的人,去追逐某些遥不可及的梦? 不,不会的。她告诉自己。她已经受够居无定所的生活。 长久以来,当欧阳心心选择定居在这山中老屋时,一直都只有小凯与她两个人共享这小小天地。然而她总觉得远方仿佛仍有些什么在召唤着她,使她害怕眼前的安定不过是虚假的幻想。 现在情况有点不一样了,向来宽敞的屋子里,突然间多出了一种实在的感觉。每一条走道、每一处转角、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气味。 并不是说他擦了古龙水什么的,事实上,他身上往往只有简单的皂香和一种独属于他的清爽气味。但他的存在仍在这屋子里无限地扩张、放大,进入她的领域,渗透她,仿佛他天生就属于这小小天地。 他并没有真的放了年假。事实上,他是将工作搬到这里来。她听过他跟人通电话,对方似乎一直在催他回去。 心心私下观察的结论是:若石应该是某个公司的主管,否则一名普通职员应该不可能放自己那么多天的假。本来想问他工作上的事,可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机会。 在无法阻止他的情况下,她只好让他住进爸爸的房间。他的行李很简单,只有几套换洗衣物和外出服、盥洗用具,以及全套的电脑配备。 他在她家里工作,偶尔会出门搭公车去公司开会,但一定会先向她打声招呼,确定她不需要协助。其它时候,他真的就像是一个工作狂。 可这个工作狂,却也是个最好的看护。他从来没有因为工作上的忙碌而忽略了对她,甚至是对小凯的关怀。他对小凯极有耐心,总是耐心回答小凯的每一个问题,从来不曾拒绝过小凯异想天开的提议。 他表现得就像是……一个家人,仿佛天生就属于这里,属于他们。 那让她,完全没有抱怨的空间可以请他离开,甚至还很喜欢看见他在这屋子里留下足迹与气味。 她看得出他很努力在完成众人对他的“期许”。毕竟,他可是在众人推举下,被选出来照顾她生活的友谊代表啊。 回家休养已经一个多月,虽然石膏还没拆,但她已经能拄着拐杖走路。 此刻,晚餐已经预先煮好,一锅炖菜放在电磁炉上热着,不断冒出用香料提味的香味。 欧阳心心坐在餐桌旁,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家人前来用餐。 她侧耳听着浴室里传来的笑声和水声,忍不住猜想那两个男人此刻究竟在里头做些什么。 自从小凯害羞地拿着他的“浴用”小鸭鸭邀请若石与他一起在浴缸里玩耍,而若石毫不犹豫地答应后,这两个男人便经常一起入浴,交情比父子更深。 那让心心忍不住烦恼起来。毕竟,他们终究不是父子啊!此刻若石会在这里,纯粹是因为她还没完全康复的关系。倘若再过一阵子,她能走能跳了,生活恢复正常,若石也就没有理由再待在这里了,不是吗?她总不能一辈子依赖他。 可愈是这样想,便愈是忍不住想要珍惜现在的时光。 这日式老宅一直都像个家,前两年,还完贷款的那一天,她开心得像是生命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她亲手布置这个家,然而,却依旧觉得少了些许什么。直到若石出现,心心才赫然发觉她一直想寻找的感觉究竟缺了哪一味。 长年流浪在外的爸爸不在这里,家里真正缺少的,正是一名男主人……一个如磐石般坚定的支柱…… 浴室门豁然打开,热气蒸腾中,冲出一大一小两个男人。 小的全身赤裸,没有穿衣服,尖叫着跑向她。“心心、心心!” 心心连忙张开双臂,用没受伤的那条腿稳住自己,准备迎接小人炮弹即将带来的后坐力。 而当她看见大的那个,腰间竟只围着一条浴巾,头发还滴着水,全身近乎赤裸地跟着跑出来时,蓦地脸红起来,耳根随之发热。 “韩若石,你做什么?”现在才发现他会兽性大发,算不算为时太晚? 她紧紧抱住小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担心自己也有可能兽性大发。 若石在她面前三尺处紧急煞车,有些尴尬地道:“呃……对不起,心心,可是刚刚浴室里……” “蛇!”小凯尖叫道:“有蛇!”害怕地抱着心心的腿。 山居生活,难免有蛇类入侵老屋,心心并不害怕,若石是个男人,自然也不能露出恐惧。 可是现在屋里只有他们两个大人外加一个小孩,心心又行走不便。 若石无奈道歉:“对不起,情况危急,来不及拿衣服。” 心心失笑,摇摇头,指着储物柜的方向道:“柜子里有捕蛇夹,my knight,是你上场的时候了,还是要我打电话给消防队?” 这片山区出现的蛇大多没有毒,因此心心也捉过几条无害的蛇去外头野放过。 若石摇摇头。“刚刚没注意看有没有毒,我去确认一下。”他转身去取捕蛇夹,随即大步走回浴室,全然没发觉有个人一直瞪大眼睛盯着他赤裸而肌肉匀称的背部看,收不回视线。 哀叹一声,她低声叫道:“惨了,欧阳心心,你一定会长针眼。” 小凯不解地发问:“为什么心心会长针眼?” 心心好笑地瞪着小凯道:“因为你都被我看光光啦,my king。”伸手从一旁的毛巾架上捉来一条干净的大浴巾包住小凯,帮他擦干头发和身体,以免着凉了。 小凯一副无所谓地说:“那有什么关系,我也把叔叔看光光啊,我就没有长过针眼。” “……那不一样。”心心勉强回答。小凯是她自小看到大的,他们是最亲的亲人。而若石则是个成年男人,虽是与小凯同一性别的生物体,却是天差地远。 “哪里不一样?”小凯求知心旺盛地继续发问。 “……差很多。”心心脸红红地说。 “会吗?”小凯困惑地说:“叔叔有的,我也有喔。咦,难道你没有吗?心心。” “……我应该没有。” 小凯低头看了看自己拥有的东西,突然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知道什么?心心有点怀疑地瞥着小凯。 小凯郑重地点点头。“嗯啊,就我跟叔叔都有,但是心心没有的东西嘛。” “哦?是……什么?”虽然心中自有答案,但还是很好奇小凯的回答。 小凯咧嘴笑说:“就小鸭鸭咩。”他高举着手中洗澡必备伙伴——一只泡棉黄色小鸭。原本他有两只,但后来为了跟叔叔一起在浴缸里泡澡,就送了一只给叔叔了。叔叔也很喜欢喔,只是平常都还是由他来保管就是了。叔叔说他记忆力不好,要他帮忙保管才不会弄丢。 心心哑然失笑,正想开口时,一串笑声自不远处传来。 心心抬起头时,发现若石已经衣着整齐地走了过来,手上还拿着小凯搁在浴室里的衣服。 然而她还是忍不住一直想起刚才那一幕……心神再度从小鸭子回到大男人身上,脸颊浮现可疑的红晕。 欧阳心心,振作一点,只不过是不小心看到了一副很漂亮很健康很结实,会令人“哇塞”的男性身体而已,何不就当作上了一堂健康教育课? 然而这样的心理喊话却一点效果都没有。只怪她有良好的记忆力,对于视觉图像更是敏锐,在看过他的裸身后,此刻他身上的衣服已经遮不住布料底下的身形,教她无法专心。事情槽了。 她看着若石朝她与小凯走来,笑意盈盈。 这不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这男人笑得很好看。因为他不常笑,不笑的他看起来有些冷淡,所以当他露出笑容时,总会带来意外的效果,会让人忍不住盯着瞧。 他毫不迟疑地走到她面前,端详着她过分红润的脸颊,用一种已然熟稔的动作轻轻抚摸她的颊。“心心,你脸好红啊,会热吗?” 时值夏季,但小厨房里却连电扇都没有开,只有不断从窗口透进的晚风调节屋子里的温度。 事实上,入夜后,位于山区的房子并不热,即使是夏天都还带着几分凉意。但是心心的脸庞却热得有些烫,他担心可能是因为她的伤所引起的发烧现象。 肌肤接触的那一瞬间,心心躲不开,只好连忙摇头。“没,不热不热。”赶快转移话题。“蛇呢?” “捉到外头放生了。刚才仔细看过了,确定没有毒,应该是普通的锦蛇。” “叔叔好勇敢!”小凯祟拜地道。 若石英勇一笑,抖开手中衣物。“过来,国王,把衣服穿好。” 他一边帮小凯穿衣服,一边对心心道:“明天我去买包石灰来撒在屋子外头,免得还有蛇跑进来。” “喔,也好。其实先前有撒过,可能是前阵子下了好几天大雨的关系,全被冲掉了,我想再撒一次也好。”山居生活就是如此地具有“野趣”。 心心不是没注意到这种对话似乎太过“家常”了,尽管她提醒自己,若石是来帮忙的朋友,然而她终究还是无法避免地将他视为自己的家人啊。 他们说话的内容、方式,几乎就像是……一家子啊。 唉……欧阳心心,看来你不只会长针眼,还可能……忘了自己该有的分寸啊。她提醒自己,绝对不能将若石的好意和存在视为理所当然,得心怀感激才行。 “想什么?”察觉到她片刻的迟疑与沉默,若石问。 心心抬起头,看着若石关切的脸庞,摇了摇头,咧出一个笑。“没,来吃饭吧。” 饭后,若石负责洗碗。 之后,他们一起坐在客厅里看了一会儿新闻,还看了几局棒球,预测着今年将有哪些队伍进入季后赛。 小凯撑不住,蜷在沙发上睡着了。若石便抱着男孩回房安置。 不久,心心也昏昏欲睡。突然间她感觉自己腾空飘浮了起来,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若石正抱着她走向她的卧房,好像把她也当成了个孩子。 “你会宠坏我。”她忍不住嘀咕。 他微笑。“那很好。” 他想真真切切走进她的生活,了解真实的她。 这是他走入她生命的最佳理由。 趁着她无法拒绝的现在,他以朋友的名义住进她的家,与她共同生活。 很小人,他知道。可是他也因此得到无与伦比的快乐。 这一个多月来,白天,他早起准备早餐,然后送小凯去幼稚园。回头他会到公司一趟,取走当日急需处理的文件,接着便回到她的家中。 偶尔帮她送午餐给在东区做街头表演的标哥,和埋头工作到忘了吃饭的宅姐,以及为了团练和买新乐器而缩衣节食,没有钱吃饭的阿泰乐团那群年轻人。 每天还帮忙做家事、陪她复健,然后趁着她忙于自己的翻译工作时,透过电脑网路处理较不私密的公事,并下达必要指令。 一个星期还有两天,她要到学校修课。他向卓安借了一辆中古车龄但保养得宜的小型房车,接送她上下课。所幸这学期她修的课多是理论性质的课程,真正的实务设计课程要到下学期才开始,否则以她现在的状况,大概得办休学才行。 秋秋等人偶尔也会来帮忙整理房子,或采买新鲜的蔬食上来。欧阳思思也回来小住过几天。然而绝大部分的时间,心心和小凯几乎只属于他。 倘若是一个月前,他一定无法知道这么多有关于她的事。 可现在,他总算知道她选择从事翻译工作的原因,因为没有其它工作能自由到让她挪出时间照顾身边的人。 他也总算了解,何以秋秋曾说她很忙。因为她确实过着十分忙碌的生活。 她要照顾家人、朋友,工作之余,还回到大学修课。 再次叫他意外的是,她读景观设计。她没有大学文凭,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大学修习学分,她说她只有高中肄业,是以同等学力报读大学。 而她的语言能力却叫人惊奇。她接案的翻译工作几乎全是在台湾较不普遍,且收费昂贵的专业文件。例如德文、西班牙文、俄文……等。 她只有相当于高中的同等学力,却又精通多国语言,这种矛盾的组合,让有关于欧阳心心的一切显得更加神秘。 而他,正逐渐揭开这层面纱,并发现,他对她并不只是好奇而已。 每揭开一层纱,多了解她一分,他就陷得越深。 她说她有一个在外流浪的父亲,一个妹妹,一个姐姐——欧阳思思,他见过的。当然还有一个甥儿小凯。 然而当她提及自己的过去时,若石可以感觉得出来,她并不喜欢自己过去的生活。因此对于现在所拥有的,她格外地珍惜。就像他一样。 若石说不出自己有多喜欢这一个月来的“居家生活”。 他们一起准备晚餐、一起做家事——通常由她下指导棋,他负责做事——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谈天说地,开对方玩笑、一起评论时事。 当然他们也有意见不同而争论的时候,但每回争论到最后两人面面相觑之际,他的心都感觉被一种满满的温暖所充塞,轻易地便驱走了过去记忆所带来的阴影与内心长久累积的寂寞。 蓝诺和卓安他们一再逼问他请长假的原因,他却迟迟不愿回答。也许是因为担心万一他心中的这份想望曝了光,他有可能会同时失去心心与小凯。 他一直都盼望能拥有感情亲密的家人。如今,他找到了。 他不想离开这个家,想要假装自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除非这个家的女主人命令他离开,否则,他想,他是走不了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爱上这个家,以及住在里面的人。 第九章 深夜,她在睡梦中惊醒过来。 有人在作恶梦。原以为是小凯,但仔细一听,那呼喊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小凯。 心心蹙起眉,有些担心地,她披上薄外衣,拿起摆在床边的拐杖,挣扎着站了起来,缓缓地往那恶梦的源头走去。 是若石。 站在房门口时就听见了他无意识的呼喊。 她听不真切,只能从含糊的梦魇中捕捉到几个比较清晰的字句。 “妈妈……别走,不要离开我……” 困在梦中的他蹙结着眉头,眼眶溢出眼泪,表情脆弱得像是个孤苦无依的小男孩,就像是小凯每回梦见思思丢下他时的模样。 心心有些讶异。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大男人像个小男孩那样的害怕?难道若石他也有不堪的过去? 如果现在是小凯在作恶梦,她一定马上跳上床将他抱进怀里,替他赶走梦里的怪物。通常她不会大声叫醒小凯,因为那会让作恶梦的人在突然惊醒时,因为梦境中断而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痛苦和恍惚的状态中,久久不能平复,而那挥之不去的恶梦,更可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无预警地来袭,带来更大的伤害。 而一个简单的拥抱,却能治疗梦中亟需填补的空缺。 可若石是个大男人,似乎不太适合那样做…… “求求你,妈妈,我保证我会乖……”若石痛苦地呻吟出声。 心心很舍不得,不再多想,她爬上床,试着将他抱进自己的怀里安慰他。 可韩若石毕竟不是个男孩,而是身材高大的男人,因此心心只能让他的头靠在自己怀中,轻声安慰:“乖,若石,别怕喔,恶梦去去,别怕喔……” 当他眉头稍蹙时,她便再度轻声慰藉,还哼了以前常用来哄小凯的绿袖子……那是一首有着温柔曲调的英格兰民谣,讲述一个国王爱上平民女子的凄美故事。是她的妈妈以前还在世时,经常唱给她们姐妹听的歌。 那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可心心至今依然难忘…… 她的手温柔地抚着若石僵硬的脸庞,试图把每一寸痛苦的记忆抚成平顺的线条。她不知道他有过什么伤痕,可是她不会让恶梦来伤害他。 她想保护他。 也许是她的柔声安慰进入了他的梦境里,使得原本辗转不安的男人逐渐静了下来,沉重呼息也渐渐稳定。 小手轻轻抚摸他紧绷的面颊,赞叹造物主对这个男人的精雕细琢。他有一张十分迷人的嘴唇以及一对覆盖在长长睫毛下的深邃眼眸。 忍不住想像起这张脸庞的童年岁月,应该是个可爱到不行的男孩吧。只是现在,那男孩长成了一个英俊的男人……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原本应该紧闭着的眼睛竟然睁开了。 与他四目相对之际,心心蓦然一惊,被看得心慌意乱,像做了坏事被逮到的现行犯一般,第一个念头是想赶紧逃走。 她、她绝对没有邪念。她没有一直偷看他好长好长的睫毛,也没有对他优雅的唇形产生妄想。哇,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到底在做什么呀? 慌乱中,正想溜走,然而一双长臂已牢牢圈住她的腰。 “别走……” 心心屏住呼吸,看着若石的手臂紧紧地圈住她,还将脸埋进她的怀里,在她的胸前……然后便一动也不动了?! 这、这……她该有什么反应? “若石?”她轻轻唤了声。“你醒了吗?” 她等候了十秒钟,没有回应。于是试着又叫唤了声,但他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犹豫了片刻,她悄悄将环在腰间的手臂挪开。 但没一秒钟,那双手却又围了上来,甚至还圈得更紧。 这、这样会让人误会吧?她只是想安抚作恶梦的他,不是想来偷袭啊!她可是尽力地命令自己忽视他只穿着单薄的夏季棉质内衣和长裤的事实哩。 可现在情况怎么反而变成……好像她才是被人抱着安慰的那一个?眼前这姿势,分明是她整个人被抱住不放啊! “若石?”她再度试着离开,然而他依然文风不动,只是一味地像个耍赖的孩子那般赖住她,不肯放手。像孩子捉住心爱的玩具般,任谁来动都不依。 心心推他不动,又推了推他的肩膀。她屏住呼吸,不敢用力吐气,怕胸前的起伏挤压到他的脸颊,怕心跳跳得太过剧烈,打破此刻的魔咒。 “别离开我……”他睡意浓厚地轻喃。“妈妈……” 妈妈……?心心怔住,没再试图推开他。 原来,他没有醒过来,而是将她当成了他的母亲了呀。虽然她不晓得若石的妈妈究竟做了什么,可当她听见他像个男孩那样无助地在找寻母亲时,她真的为他难过得不得了。 低头看着怀中的睡脸,欧阳心心叹了口气。 “睡吧,我不会走的,若石。”等过了一会儿他睡得熟了,再离开吧。 然而圈在腰际的那两条手臂却始终都没有松开。 过了好半晌,连心心也抵挡不住睡意,忍不住偎着他温暖的躯体,睡着了。 “心心?”才睁开眼睛,小凯就习惯性地寻找心心。 可房间里到处看不见心心的身影,这才想起,原来,他已经长大了。 自从进了幼稚园以后,他便坚持要自己一个人睡。因为花子说她都一个人睡,还笑他没志气,都五岁了睡觉还要人家陪。所以自那天起,他就告诉心心他也要自己一个人睡,因为他已经“长大”了。 心心笑着说他好勇敢,替他准备一张小小床和一个房间。可是晚上房间里好黑好暗,他好几次都吓得作恶梦,让心心跑来帮他赶走床底下的怪物。他不敢跟花子说他床底下的怪物是心心赶跑的,只好告诉自己,一定要赶快勇敢起来,以后换他自己赶怪物,保护心心。 想是这样想,可是还是习惯一睁开眼睛就想看见心心啊。 天才刚亮,小凯已经醒了过来,穿着青蛙睡衣跑进心心的房里。 可是心心不在房间里。他又跑到厨房找,可心心也不在那里。他心慌起来,开始到处找寻。 “心心,你在哪里?”小凯小小声地喊着。突然想起睡在外公房里的若石叔叔,他顿住脚步,两条短短的腿咚咚咚地跑进叔叔房间,才推开没有上锁的门,就发现他想找的人都在里面,这才收起慌张,安了心。 原来叔叔和心心睡在一起。 大枕头上,叔叔一只手抱着心心,两个人头靠着头,看起来好亲近。 突然有点后悔说要自己一个人睡的决定,他好想跟心心还有叔叔一起睡喔。 站在床边考虑了半晌,他爬上宽大的床铺,试图在不吵醒两个大人的情况下挤进相拥而眠的两人之间。他想被心心和叔叔抱着睡,因为感觉好像很安全很温暖的样子。可他才偷溜上床,叔叔就醒了。 他知道叔叔很浅眠,有人靠近就会醒,不像心心常常一睡着就睡得很沉,很像睡美人。他看着叔叔张着惺忪的眼睛看向他,又看了眼心心,像是在考虑要不要让出位置。最后,叔叔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让出中间的小小空位。 他眼神一亮,好开心地挤进两个大人之间,让叔叔拉起薄被盖住他们三个人。叔叔强壮的手臂越过他,拥住心心,也拥住他,像棵大树一样,保护着他们。 哇,好棒喔。他们一家人睡在一起耶! 真希望今天是星期日,这样就可以睡很久了。 可惜今天是星期四,离他平时起床准备上幼稚园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不过没关系,因为他现在觉得自己好幸福好幸福喔。 闭上眼,小凯轻声询问:“叔叔,你帮心心赶走怪物了吗?” 若石已经醒来,轻轻拥着身边的一大一小,鼻端嗅进身旁女子的发香。看着小凯,他微笑低声道:“没,是心心帮我赶走了怪物。” 韩若石清楚记得昨夜是谁用温柔的语言与歌声替他驱走过往痛楚的回忆,也记得埋首于她柔软胸前的感受。当下,就算被当作耍赖也罢,他不想放她走,也放不开手。 小凯了解地点点头。“心心很会那个。” “嗯,她做得很好。” 大男人与小男人,彼此心照不宣地微笑着。 “我好爱心心。”小男人幸福满满地说,期许着大男人的回答。 大男人眼神如墨,心绪流转其中。“……我也是。” 小男人满意地闭上眼睛,专心再睡一小时。 大男人则睁着眼睛,舍不得放开眼前的幸福,怕一眨眼,幸福会不见。 几天后,清晨,日式老屋的外头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 隔着不透光的车窗,三双眼睛瞠目瞪着老屋前的景况—— 韩若石牵着小凯的手正准备出门。没几秒钟,小凯转身回到屋前,让那名相貌清秀的年轻女子亲了一下脸颊,而后用力地挥挥手道了再见,又奔向韩若石,将手塞进若石的大手里。 两个人正要走向停在屋后的汽车,但没隔几秒钟,韩若石突然停住脚步,他放开牵着小凯的手,大步走回屋前,在那年轻女子错愕的面颊上印下一吻后,才猛地转身回到小凯身边。 半晌后,脸上挂着微笑的他终于开着车,带着小凯离开了…… “五百块,赌小凯是他在外头偷生的儿子。”车里,率先出声的人正是蓝诺,他坐在驾驶座上,眼睛瞪得好大。 “一千块,赌那个女人就是超可爱小凯的妈。”坐在副驾驶座的林妙洁爽快地丢出一张千元大钞。 坐在后座的辛卓安则捡起那朝他的脸丢来的两张大钞,收进自己口袋里。“既然没有人要做庄家,我只好委屈收下两位的赌注了。不过我不认为若石会在外头偷生孩子,他一直都渴望拥有自己的家庭,如果有了孩子,他早已结婚了,不可能还发生过温丽薇那一段插曲,在与女性的来往方面,他一直都很谨慎。” 三人陷入沉默。 一个月前,若石临时将公司要务交代给他们几位执行主管,自己请了几天假,后来又几乎不在公司里办公,反而将工作带走,并且搬离他自己的公寓。 在这一连串不正常的举动下,他们便下定决心要找出真相。可连续观察这一阵子下来,却看见了教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他们已经知道那个年轻女人叫作欧阳心心,男孩的名字是欧阳凯,却不清楚若石跟他们的关系。当然,找征信社来调查便可以很快地厘清真相,问题是,若石不会喜欢那样。他一向很注重隐私,不会喜欢自己成为被调查的对象。 然而身为朋友,又不能放着不管,因此三人才会出此下策,自己偷偷跟踪观察若石,想了解他这阵子行为异常的原因。 很显然的,这名叫作欧阳心心的女子是个背景平凡的普通人。蓝诺有点担心地对其他两人说:“你们想,万一若石的祖母知道这件事,不知道会怎么样?” 当年若石的母亲便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例证,而结果却是一场悲剧,如果若石又跟他父亲一样,选择了一个平凡人当伴侣,恐怕在一开始就不会被祝福。 “虽然学长搬出来自己住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是老太太那里其实还关切着,并没有真的像外传一样,祖孙俩到了决裂的地步。”妙皱着眉说。 卓安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继续替他瞒下去吧。只要我们不说出去,其他人暂时不会发现异状的。” 蓝诺点头道:“也只好这样了。我想若石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甚至连我们都瞒,是因为他很珍惜这对母子吧。” 妙做了个比较感性的结论。“我从来没看过学长他露出这么幸福的表情,刚刚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他们是一家人。” 卓安微笑。“看来若石找到了他真正的向往。说实在的,我还满羡慕他的。” 蓝诺发动车子,准备驶离现场。“所以,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卓安点头。“除非若石自己开口要我们帮忙,否则我们最好别急着介入。” 妙仍有个疑问。“那个女人知道若石学长的背景吗?” 蓝诺与卓安异口同声道:“我想那不是最重要的事。” 妙瞪着眼。“怎么会不重要?两位都不看乡土剧的吗?平凡女子爱上隐瞒身分的富家子,身分揭穿后产生误会……” “你似乎很闲啊,妙,居然有时间看乡土剧!若石不是交代你在一周内核算出公司下一季所有海外投资的总预算?”卓安好心提醒。 妙扬唇笑道:“那种事花不了太多时间,任何人都别想剥夺我收看芭乐乡土剧的乐趣。” 蓝诺笑得眉毛发抖。“原来你夜晚这么寂寞啊,居然沦落到用芭乐剧来打发时间!或许你可以考虑把自己推销出去了,小学妹。” 蓝诺只有在开玩笑时才会叫妙洁“小学妹”,因为她最不喜欢被人叫“小”,感觉很幼稚。 是以她大方地赏给两个男人各一记白眼。“我以为你们知道我抱持不婚主义呢。” 卓安微微一笑。“那不是很可惜吗?” 蓝诺则道:“唔,或者这种选择其实造福了广大的男性同胞。” “怎么说?”卓安问。 “免于被女王陛下奴役——”话未说完,一记栗爆打断了蓝诺的调侃。 该女王傲视群伦地命令:“专心开车。” “唔……”女王出马,男人噤声。暴力女啊…… 十一点了,快中午了。 欧阳心心自工作的书桌上抬起头,心思从西班牙的瓦伦西亚回到新店山区。手边翻译的工作正巧是西班牙文,那使她想起年少时在瓦伦西亚结识的朋友。 曾经她承诺要写信给阿丽思,可又担心会收不到回信,因此一直没有告知阿丽思她后来的下落。而经过这么多年了,她想说不定阿丽思也已经搬离当初的住处,已经再也联系不上了吧?唉…… 抽回心思,她看向窗外的老樱花树。 时值夏季,樱树绿叶荫地,随着微风沙沙摇曳。 当年会喜欢上这里,也是因为有这棵树的原因。 算算时间,若石也该回来了吧。过去一个多月来,他几乎都会在中午前回到这屋子里,然后他们会一起准备简单的午餐,吃完饭后,他会再度出门去送便当。 她注意到他不喜欢吃外食,每回买外带的食物,总是吃得很少。但每次他们自己做的菜,他又都捧场地吃光,不像是个挑食的人。 她不是没注意到他这个人很矛盾。 他看起来不像精于家务的男人,但却不排斥做家事。 他明明就是个高大健康的大男人,但有时又会流露出孩子般脆弱的神情。 他带来替换的衣服明明就不是什么名牌,但是每一件穿在他身上都显得有型有款,合身得不得了。 他不让她洗他的衣服,只让她帮他烫衬衫和领带。大部分的衣物,他都会自己送到洗衣店里清洗,因为洗衣服实在不是他的专长。 但是心心没有那种习惯,在家里,她和小凯的衣服都是自己手洗的,所以很自然的,也想接手洗他的衣物。但是她现在无法久站,只好暂时将衣物交给洗衣机,只留贴身衣物自己清洗。 想起他第一次发现他的内裤被她拿去洗时,脸上露出的复杂表情,好像是想拒绝,可是最后又放弃了。这种矛盾,连带的使她也无法确定对于她顺手接管他的贴身衣物,他究竟作何感想。 唯一确定的是,她绝对是个很爱管家的管家婆!明知他终究会离开,可就是没办法放着他不管…… 低头看着自己渐渐能走动的腿,心里头倒数着时间。 再一个月或两个月?最多不会超过三个月吧。再过一阵子就可以拆掉石膏了,届时实在是没理由再留他继续住在这里。 她不是不清楚,他是在忙碌的工作里硬挤出时间来帮忙的。他比她晚睡,比她早起……老天,过去她一向都起得早,可没想到前几天她竟然睡晚了,好尴尬!明明她是去赶走他的恶梦的,没想到却不小心在他身边睡着了。 醒来时,还好他已经不在房间里,厨房中传来他跟小凯说话的声音,让她有机会起床逃回自己房中,假装自己没有粗心到睡在他的房间里。真的好丢脸喔。 虽然不能否认的是,那晚她睡得很舒服很安稳,连在睡梦中都有一种踏实安全的感觉,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就像他给她的感觉一样。 那让她有点不太愿意去想以后的事。 以后,万一他离开的话,会怎样? 真的可以放任自己去习惯另一个人如此短暂的陪伴吗? “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她猛地转头看去,就见他衣着整齐地站在她的窗外,像是已经看她发呆了一阵子。微风拂动他垂落额头的发丝,让她也想伸手去撩动。 回过神,想起他早上送小凯去幼稚园时那孩子气的颊吻,耳根忍不住发热起来。欧阳心心,注意你的礼貌!她训斥自己,怎么可以对家里的客人产生邪念?这种态度会令人不齿的! “心心?”迟迟得不到回应,站在屋外的若石又问了一次。她看起来有点怪怪的。他关切地问:“是身体不舒服吗?”她脸很红呢! 阳光洒落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各种线条与阴影交织成神秘十足的影像。 心心别开脸,摇了摇头,但若石已经将上半身探进大矮窗里,捧住她的脸仔细端详。 一对上他的眼睛,她便心跳不已,觉得无法呼吸,偏又躲不开,只好由他将她看光。唉,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她的家庭医生啦? “你好像有点发烧。”他拧着眉得出结论。 她脸红得更厉害。“我没事。” 但他已放开手,迈着大步绕过半圈子屋子走进她房间里,展臂将她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去医院检查一下好了。”一只大手摸着她有些发烫的额头,担心地说。 “不要,若石。”她捉着他的手臂,好用力的摇头。“我真的没事。”知道光这样强调无法说服他,只好又道:“可能是天气有点热的关系,洗把脸就好了,你不要这么大惊小怪啦。”她确实需要用冷水降温一下,但是像现在这样被抱在他的怀里,根本无济于事。 他盯着她看。“真的没事?” 她连忙点头,再深吸几口气,试图找回正常的自己。 “那我去拧条毛巾过来?”他将她放回椅子上。 “好。”深深吸了口气,吐出。 把这男人当成普通朋友就好,她提醒自己。可这真是一点儿也不容易。就像小凯才认识不久就爱上他一样,她觉得自己也不比小凯差多少。 无法理解的是,一向不为谁悸动的心怎会跳得这样快?一向平静的心湖,怎会如此轻易地泛起涟漪? 他也许是偶然投影的一片云,但问题是,映影的却是她的心啊。 他没一分钟便拧着冷毛巾回到她身边,眼中写满关切,让她几乎承受不住,连忙握住他就要代劳为她擦脸的手。 “若石!”没注意到自己提高了声音。 若石的动作蓦地停住,目光询问地看着她。 心心一愣,他那怕被拒绝的眼神让她的心都揪紧了,她试着小心而谨慎地说:“我自己来,好吗?我的脚是受了伤没有错,可是我的手没事啊。” 他迟疑地交出手中毛巾,她得勉强自己镇定,手才不会颤抖。 他蹲在她身边,看着她擦完脸,而后沉默地重新接收毛巾,起身离开。 她吓到了。若石想。虽然很不情愿,可是他得给她呼吸的空间,他不想惊吓到她。如果让她发现,他对她……也许他会被赶出去。 尽管认识心心不算久,但若石不是没有留意到,在感情的接受与付出方面,她其实处于一种失衡的状态;她不断在付出,但是却胆怯于收取回报。他好奇、也关切她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同时,也有些在意她拒绝接受他的付出。 他只是想对她好,心思剔透如她,怎会看不清呢?或者,她其实只是在委婉的对他说不?他们之间,只有他动了不单纯的念头? 若石强迫自己暂时离开,直到走到门边,他才扳住门板,回头道:“我去准备午餐。煮乌龙拌面好吗?上次你教过我,我还记得怎么做。” 他没有等心心回答就离开了,因此没听见她的道歉:“对不起……” 怎么办?她好像伤害到他了。为此,她也跟着难过起来。该怎么解释她已经很久没有依赖别人的习惯了? 他正在宠坏她,让她依赖他。这很危险。万一情况失控,她不敢想像要有一天她的生活里没有韩若石这个男人的话,她会怎么样?还有,小凯又会怎么样? 该下定决心了。再这样习惯下去,她会爱上他的。 吃午饭时,心心带着痛苦的眼神对若石道:“若石,我想该是你离开的时候了。” 然而他只是微微一怔,吃完碗里最后一口食物,假装没听见她的逐客令。“你吃太少了,不好吃吗?抱歉,我拌料好像加太多水了,下次会注意一点。” 心心猛地摇头,连忙吃了好几口面条,以示捧场。“没有,你煮得很好吃。”他特别煮的面,光是那份心意,就足以为美味加分。何况她并不是挑食的人。 若石放下手中的碗,双肘支在餐桌上,微笑地看着她。“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的厨艺还称不上熟练。” 他正在假装。她不是不明白,可难道就这样让他一直假装下去,丢下自己原有的生活来照顾她?这世上,能为另一个人付出到这种地步的,大多有血缘上的关系,比方说爸爸和女儿,比方说她和小凯,可是若石跟她,只算是朋友……吧? 默默地吃完他为她盛的面条,心心这才抬起头,坚定地看着他试图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脸庞。不行,她不能让他再待在她身边。 心心试着再度开口:“关于我刚刚提的事,若石,我很感谢你这阵子以来的照顾。如你所见,我复原得很快,也许再一个月甚至不用拐杖也能走路了,这都是你的功劳,我真的很感激。” 若石的眼神逐渐转为幽暗,她看不出他现在的想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呃,我是想说,反正我现在已经可以拄拐杖走路了,生活大致上已经不成问题。你放心,我会照顾自己。毕竟你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会耽误到你的工作的。”她惶恐地说,希望他能了解,她只是不想太麻烦他。 若石的唇抿成一线,很轻地开口:“那小凯呢?谁来接送他上下课?” 心心早已想好。“我可以请幼稚园的交通车特别开到山下来接小凯,早上我可以带小凯去山下等车。”山上交通不便,因此当初她才决定要自己亲自接送小凯。但现在是非常时期,稍作改变也无不可。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不喜欢我留在你身边?” 心心直觉摇头。“并不是不喜欢,而是——”太喜欢了!因为太过喜欢,才会担心以后他的离去。“而是我担心小凯,”她说:“小凯很依赖你。”她也是。“他俨然已经把你当成他的父亲,一天没见到你,就会问个不停。” 上礼拜若石有事情外出无法回来,小凯才一天没见到他就频频追问。心心忍痛道:“小凯从小就没见过父亲,这你也知道,我担心万一他把你看成是父亲的替代品,以后你若离开了,他会比一开始就没有爸爸还要难过。” “借口。”若石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有点生气地说:“心心,为什么不说实话?说说你自己的想法,为什么要拿小凯来当借口?” 心心脸色蓦地发白。像是没预期被窥中心思的人一般,她有些慌乱地说:“那不是借口!”有些激动的,她站了起来,身体因为只靠着一只脚的支撑而有些不稳。她连忙将双手撑在桌沿,有些激动地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种习惯了一个地方、一个人、一个环境之后,却又被迫远离那一切的失落!”气息不稳地,她继续说:“对不起,若石,我不能让小凯和我自己习惯有你在身边!” 无法再忍受看见他那张她好想碰触、安慰的脸,她拿起拐杖,脚步一拐一拐地走回自己房间,把自己锁在里面。 被抛在身后的若石锁住她背影的眼神,看来既复杂又深邃。 “心心……”他叹息出声。 那天稍晚,黄昏时,他去敲她上了锁的房门。 她没有回应。他站在她门外告诉她:“……那我走了。秋秋答应帮忙接小凯。” 房里头的她原本正躺在床上,脸蒙在枕头里,听见他的声音后猛然一惊。隔着门板,她没清楚他的话,只听见他说……他要走了。 “这么快……”她难过地想道。虽说是她要他离开的,可至少该道声再见啊。 “若石!”她跳下床想追回他,可膝盖却承受不住,软倒在地上。她狼狈地打开房门,追到屋外,然而他已经离开了。 夕日照拂下,心心突然觉得好伤心……她其实并不想要他离开的啊。 欧阳心心,你为什么这么胆小?你明明是这么的喜欢他…… 那天晚上,小凯连续问了好几次:“叔叔呢?” 秋秋接小凯回来后,与心心寒暄几句,关心她的复原情况,不久就离开了。 离开前,秋秋说:“他把你照顾得很好。”不用明说也知道这个“他”是指谁。 心心知道若石确实把他们照顾得很好。他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 可现在这个男人却被她赶跑了。 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又不敢打电话要他回来。虽然他的东西都还在爸爸房间里,可心心忍不住想:会不会……其实他并不打算再回来? 打从今天中午的毛巾事件起,他们之间就好像出了一点沟通上的问题。 她其实并不是真心要拒绝他,只是有些害怕自己会陷得太深,所以才想先切断这份联系。 这是这段日子以来,若石第一次没在这个家里过夜,这使她感觉、感觉很奇怪,好像这屋子里少了某种很重要的东西…… 忍不住觉得老房子突然变得有些空旷,山区的夜晚也有些太过寂静。 而当小凯追着她问:“叔叔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时,心心发觉她好想哭。因为她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甚至也不确定他还会不会回来。 仔细一想,除了他的电话号码以外,她对他的背景几乎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在什么地方工作、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倘若有朝一日他换了电话号码,不再与她联络,她是否就永远见不到他了? 为什么先前有那么多的机会,她都不问清楚?即使只是朋友,也该知道他父母亲是否健在啊! 欧阳心心,你这个胆小鬼!你到底在怕什么? 其实她并不是这样胆怯的一个人。她敢摸黑睡觉,敢做很多事情,唯有遇到自己最在意的事情时,会瞬间变成一个胆小鬼。她好厌恶这样的自己! “心心?”仿佛也感受到心心的迟疑,小凯有些着急。 看着小凯快哭出来的脸,心心强迫自己振作起来,勉强笑道:“傻瓜,叔叔他当然会回来呀,他只是今晚刚好有事情要处理,晚一点就会回来了。”至少他会回来整理行李吧? 小凯傻傻地追着问:“真的吗?” “真的。”安抚着小凯的同时,好似也安抚了自己。欧阳心心一再告诉自己,若石会回来,他并不是那种一声不响就突然消失的人,她还有机会跟他道歉。 为了哄小凯睡觉,心心陪在小凯身边说了几个床边故事。 从一千零一夜到安徒生童话,跨越时空后,融入了哈比人的世界与哈利波特的巫师袍。渐渐的,小凯进入了奇想的梦境,而心心则尝到了生平第一回思念一个人的滋味。 过去她总是不明白,何以思思如此固守着年少时候那虚幻不切实际的际遇,宁愿丢下小凯,也要延续那份思念的深刻,在今夜,她突然有些能理解了。 她想念韩若石。才一个晚上不见,她已经懂得思念。 若石在门边站了很久,大概是在心心将故事主角从阿拉丁转移到哈比人时,他就回来了。只是他贪听那床边故事,没有出声打扰说故事的人。 一直等到故事神奇地由巫师袍收尾,又看着她细心地为小凯盖好棉被后,他才走到比较亮的玄关处,让她看见他。 她在客厅里留了一盏灯。 看见那盏柔黄的灯时,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形容内心的感受。过去从来没有人为他等门,更不用说留一盏那样温暖的灯,等他回家。 看见他的当下,欧阳心心低呼一声,“若石?”像是很讶异看到他。 她以为他不会再会回来了吗?若石微微苦笑,担心自己一身酒味会熏到她。“对不起,我回来晚了。”特意忽略先前两人的冲突。 都快凌晨一点了。平时他已经尽量减少应酬,把这种苦差事都丢给蓝诺他们,但这场慈善拍卖会过去一向由他代表出席,因此今年也不例外。原以为会更早结束的,但会场上,他遇见了丽薇…… 他真的回来了……回来多久了?心心站在小凯房门口,一时间没有办法移动。因为她现在只要动一下,保证立刻摔倒。 仿佛看出她的疑问,他对她微笑。“我回来好一会儿了,听见你在讲故事,所以没出声……” 清了清喉咙。“哦,你听到哪一段?”怎么办?要跟他说什么,请他别走吗? “从阿拉丁带领哈比人找寻魔戒,最后来到霍格华兹学校,帮助哈利波特一起大战佛地魔这段。”他从来没听过这样离奇的故事。 “哦,那你漏了一段更精彩的。”她脚步有点踉跄地说。一直拄着拐杖站着说话,对她来说仍有些辛苦。 见她身形摇晃了下,他立刻不着痕迹地走向她。 她穿着与小凯成套的棉质青蛙睡衣,细发披肩,看起来像个清纯的小女孩。 而他非常、非常想要变成大野狼吃掉她。但还不行,他千万不能吓跑小红帽。再造次的话,他担心她今天对他下的逐客令会成真。他不想离开。 “好极了。”他接过她的拐杖,放到一旁,伸出手臂环住她的腰身,让她能倚在自己身上。“既然你还醒着,而我今晚可能会睡不着,能请你说一段床边故事来哄我睡觉吗?” 他将她的手臂放到自己肩上,右手绕过她腋下,支撑在她纤细的腰部,扶着她走回她的卧房,尽量不让自己的手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每次他碰触她,即使仅是友谊性质或单纯的协助,欧阳心心都会强烈地意识到他们俩在性别上的差异。因为他的气味很好,是对的味道。 她强自压下自己狂跳的心,转着脑袋试图用比较诙谐的方式道:“你想听什么?我可能要排一下我的预约表。” 他低笑出声,送她回房。“我想听你的故事。”怕她不了解似的,他强调:“我想听欧阳心心的故事。” 她屏住呼息,抬头看他。发觉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后,她回应道:“我的故事很一般,没有什么精彩的内容。若你坚持要听,当然也是可以,可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扶她坐到床边后,他蹲在她身前,与她眼睛齐高。 她终于忍不住伸手抚摸着他的脸庞,并发现自己真的喜欢碰触他。他的脸颊当然不像小孩子或女人那样光滑,但也不粗糙,摸起来的触感很特别,尤其是在入夜后,早上才刮过的胡髭又开始冒出来搔弄她的手掌心。她没留意到这种碰触已经逾越朋友的界线,但她无法不碰触,担心这是最后一次。 “先告诉我,你是谁?”他回来了!而她不想再经历一次早先那种悔恨的感觉。她怎能藏住那显而易见的事实?她早已爱上了这个男人。她必须知道他是谁。 他没有迟疑地回答,“我叫韩若石,我的故事很平凡,可是你想知道什么就尽管问,因为等你问完后,就轮到我问你了。” 在今夜,他们之间得做个了结才行。他要知道有关她的一切,他想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成为她的家人。 心心忍不住为他眼中的坚定意志发抖。明白眼前这男人有着磐石般的意志,她垂着眼眸,手指指着他白色衣领上一个不完整的口红印。“那么,先告诉我这个唇印的来历,然后我要听听你的恶梦。” 闻言,若石讶异地抓起他的衣领瞥了一眼,随即点头道:“呃,这应该是我前任未婚妻送给我的分手纪念品……” 早先在慈善拍卖会的宴会上,韩若石如往常一般地尽职和与会宾客寒暄。 大部分的人都知道他与丽薇分手的事,虽然事情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但在这种场合仍然免不了被人当成耳语的对象。 原本他已经打定主意,尽责地标下几样拍卖品,贡献可观的慈善款项后就打道回府,但拍卖正要开始进行时,丽薇出现了,引起一阵骚动。 若石不得不在众人关注的目光前,起身应付这件事。 丽薇穿着一袭黑色合身的晚宴洋装,像是单独前来。 从众人耳语中,他这才知道,她已经和以前他曾在尴尬情况下撞见的那个男人分手。而此刻,她看着他的眼神很复杂。 若石想起过去的那段日子,他曾经想要与她共组一个家庭。那时他认为她很适合他,因为丽薇身上有一种安定的气质,那是当时他选择她最主要的原因。 定睛看着他好一会儿,丽薇主动伸出手,“好久不见了,若石,你好吗?” 若石凭着直觉回答,“我很好。”特别是现在有心心与小凯的陪伴,他每天都觉得心满意足,甚至太过喜欢那种家居的生活。 “可以坐在你旁边吗?”她代表温氏前来,有自己的桌位,但仍站在他面前寻求他的同意。 他想说不,但是她的目光中带有恳求,若石心软了。“请坐。”他为她拉开椅子,邀请她与自己同坐一桌。 察觉到接下来拍卖的过程里,身旁不断传来有关于他们俩的耳语以及好奇的目光。拍卖进行到中场休息时,宾客们起身享用自助式的美食,若石不得不为身边唯一的女伴服务。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没让妙陪他一起来,她很擅长应付这种情况。 他默默地拿了一盘装有鲑鱼塔、罗勒面包卷、以及几色水果切片和一杯香槟给丽薇,自己则只拿了一杯鸡尾酒应景。 现场准备的食物非常精致,可是他想念的,却是有心心调味的家常菜色。 丽薇有些讶异地看着那盘食物。“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若石愣了一下,冷静地道:“那没有什么,你吃的东西一直都不多。”为了维持好身材,丽薇总是在节食,鲑鱼塔和以罗勒调味的点心是她唯二无法抗拒的食物。他们毕竟交往了半年,还差一点走入礼堂,他曾经对她非常地用心。 耐心地等候她极有教养的吃完那盘点心后,若石本想告退,但是丽薇却挽留他。“若石,能与你谈谈吗?” 若石不想谈,他没有忘记两人分手时她所带来的伤害。虽然已经不那么痛了,可是他并不想跟她当朋友。 “拜托你。”她恳求。 叹了口气。“好吧,我们到露台上谈。”这里到处是拉长了耳朵在窥听的人,他不想明天又为了这种事上报。 虽然他注意心心家里没有订报纸,也没有水果系统的日报或周刊,但那不代表她或其他朋友不会意外地看到他的新闻而转述给她知道。他不想让她误会。 “谢谢你。”她捉着他基于绅士风度递来的手臂,由他搀着走向露台。 在露台上,她沉默了半晌才打开话题。“我想你已经知道我跟他分手的事了。”仿佛认为他会关切她的感情状况似的。 若石想要摇头说不知道,但刚刚他已经从众人的耳语里得知,因此无法否认。 丽薇叹了口气道:“爸爸说他是个投机份子,只是想要我的钱,我不信。当我爸爸切断我的经济来源,冻结了我的银行户头后,我还天真的以为我们可以一起努力,靠自己的力量谋得一席之地。” 若石选择静静地听着,不加以评论或回应。曾经,他的祖母也认为丽薇是个投机份子,结果她说对了。也许老人家的眼光确实有其见识。 丽薇继续说:“即使温氏因为海外投资失利,亏损了一大笔钱,但是原有的资产却还很有价值。我不相信我一心去爱的男人会那么肤浅,坚持跟他一起过平凡的生活,但才一听说我爸爸将我从他遗嘱上除名,他便立刻跟我分手了,那时候我才看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若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很庆幸自己终究没有跟丽薇有着同样的结果。 “你一定觉得我很傻吧,若石?” “不,我不觉得。”事实上,他根本很少想到丽薇的事。自从在医院遇见心心以后…… “可是我终于看清了事实。身为名门子女,我们没有选择真爱的自由,唯一能走得比较长远的婚姻,大多是出于利益的结合。” 若石没有话想要回应,即便他有不同的想法…… “我知道当初我们分手时,是我提出的,我没有说后悔的权利。可是若石,我忍不住回想起我们交往时,你对我的用心和呵护……”她并不是完全没有留意到若石对待她的方式是非常珍惜的,只是当时她无心于他。 若石抿起唇。“那是应该的,那时候我们在交往。” “可惜当时我并没有好好珍惜,反而还觉得理所当然。” “所以,结论是?”他主动发问,因为他发现已经快要午夜了,想要结束这段已经没有意义的谈话。他想早点回家。而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心心和小凯多是早起早睡,如果他太晚回去,可能会吵到他们。 丽薇微湿的美眸看着他。“你看起来气色很好,爸爸一定要我来问你一声,你有没有可能忘记我对你的伤害,让我们再试一次?” “不可能。”若石没有迟疑地回答。看见丽薇受伤的眼眸,他放柔了眼神。“很抱歉,丽薇,可是我跟你的想法不一样。” 他像是终于看清楚自己内心的想望,轻声道: “尽管我渴望拥有自己的家庭,可是必须要有爱作为基础。过去我试着爱过你,但是我没有成功,那是我对你的亏欠,所以趁现在这机会,我必须告诉你,你说对了,我确实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在你面前,我一直没有真正打开心门……你问我为什么能这么肯定?”想起心心,他露出不自觉的微笑。“因为,现在的我已经知道,我的确是可以倾尽所有付出的那种人。因此,我必须拒绝你,但是我也祝福你找寻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 丽薇讶异地看着若石神色的改变。他、他看起来真的好温柔。但那份温柔却不是针对她而生的。 尽管如此,他依然一直都很有风度。反倒是她……提出了太过无理的要求了。她垂下头,在鼓足勇气后,又抬头看着他道:“其实我也不认为你会答应。”勉强挤出一笑。“因为我所认识的韩若石,除了是个信守承诺的男人之外,我想你也是一个不会回头再看自己过去错误一眼的男人。”她苦笑。 若石忍不住同情起丽薇来。她看起来真的很沮丧,而印象中,她一直都是个有自信的女人。他不由得给出一朵安慰的微笑。“你错了,丽薇,你不是我过去的一个错误,我们只是不合适,就这样而已。你并没有亏欠我。” 丽薇讶异地看着若石,半晌后,她勉强地露出一抹微笑。“谢谢你,若石,你总是这么温柔。”她微垫足尖,想在他脸颊上印上一吻。但没有吻好,唇印落在他的衣领上。 若石以为自己避开了她的感谢之吻,突然想到:假使过去丽薇不曾背叛过他,使他的自尊受了伤,也许这辈子他都不可能走进欧阳心心的世界,也终于懂得了他真正想要的是一份温暖的感情。 无法遇见心心的可能性使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他不敢去想,万一心心并不需要他的爱……他只能想,想赶快回到她身边。他打算当个耍赖的男孩,不准心心赶他走,就算要他坐在地上耍赖永远不起来,只要能不离开,那也无所谓。 “风有点凉,我送你回室内好吗?”他礼貌地提议。 丽薇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点点头。她捉住他弓起的手臂,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了某种很重要的事物。“若石,你为什么还能坚信婚姻的先决条件是爱?”众所皆知,他的原生家庭并不是一个充满了爱的环境。 若石没有迟疑地回答:“我并不缺乏物质的享受,可是我不并快乐,这世上除了爱以外,还有什么可以温暖一个人孤单的心灵?” 他一直都渴望爱,只是过去的他像无头苍蝇般找不到应该前往的方向,然而如今,他再度看向手表。嗯,如果现在离开的话,再一个小时他就能回家了。 家……他的眼前浮现心心与小凯的笑颜,忍不住扬起唇来。他知道心心是怎么想的,她或许想把他赶出家门,然而他早已与小凯达成共识,真到了那种时候,小凯会挺身护卫他。 他并不打算离开他们身边,只是他的女主人似乎还没有领悟到这一点。他早已决定不惜代价也要留下。 她一定得收留他。 否则他将无家可归。 第十章 心心坐在床沿,听着身边的若石讲述他衣领上那唇印的由来,以及他与那位叫作丽薇的女子之间的过往。听着听着,她忍不住有点在意起来。 原来他曾经有过论及婚嫁的对象。早在她认识他以前,他差一点就要属于别人。那让她不知道该欢喜还是该忧愁? 欢喜的是,他现在不是别人的;忧愁的是,她其实好像也没有立场在乎这些事,偏偏又不能假装自己一点都不在乎。好矛盾。 倚着她的床沿席地而坐的韩若石,脱下了晚宴外套,袖扣解下来放在一旁,他仰着头向后靠在她的床边,闭着眼睛淡淡叙述自己与丽薇的那段,直说到今夜的结束。 “说真的,我很高兴今晚遇见了她。”扬起唇,闭着眼睛的他看不见身边的女子因为他这句话而秀眉微蹙。他继续表白:“我以前还有点在意这件事,总觉得没办法真正放开,直到今晚,我才知道,原来我早就已经痊愈了。甚至还有点感谢丽薇,如果不是她,当初我也不会为了受伤的自尊而工作过度到被送进医院里,然后认识你和小凯……” “呃?”心心猛地从愁苦的情绪里回过神来。他刚是不是说到了她跟小凯?她赶紧认真倾听。 “你第一次跟我说话时,我吓了一跳,但是却很开心。因为我老早想偷吃你帮小凯准备的食物,香得让我受不了……” 他笑着说起当初他的心思,让她也跟着微笑起来。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原来,他那时的孤单是因为刚和女友分手的关系…… “那现在呢?若石,你想与那位小姐复合吗?”她忍不住想知道他的回答。 若石睁开眼睛,翻转过身来,单手放在她没受伤的那只膝盖上,眯起眼睛。“你根本没注意听!” 心心错愕地眨了眨眼睛,随即有些心虚地垂下眼。“有、有吗?” “有。”他很肯定地说。因为先前不久,他才讲过他拒绝了丽薇的提议,现在他们最多只是朋友,而且是很疏远的那种朋友而已。“你不专心呢,心心。” 那是因为她其实并不想知道他以前交过多少女朋友的事啊!可偏偏又不能承认她会在意这种事。 若石捕捉着她神情的变化,猜出了一抹了然。但是,他有点怕若是他猜错了……会不会反而将事情搞砸? 他抬起她垂得低低的下巴,让她的视线能看进他的眼中。“注意听我现在要说的话,心心。” 她点点头,又吞了口口水,有点紧张地看着他。 他对她微笑,手指抚过她柔嫩的脸颊。“我一直都渴望爱,可是如果我早知道在我生命里的某一天,我会遇见你的话,在那之前,我不会试着去爱别的人,以为可以找到从此幸福的方法。” 她惊喘一声,忘了呼吸,也忘了先前要他好好说明一下自己来历的话。满脑子只剩下那一句:我不会试着去爱别的人…… 他的言下之意是…… 韩若石应该要先问清楚有关于她的一切。他想知道所有欧阳心心的故事,想知道要爱她,并为她所爱,要付出多少代价。 然而在看着她眼波流转的此刻,他只想到要问:“如果我现在想请你嫁给我,你会答应我吗?”或许,这才是他唯一想问,且真正重要的话。 心心再度傻眼。她没想到、没预期听见这个、更没有准备好要回答这个假设性的问题……可是在心底,她是有个答案的。 她拧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因为某个原因而不敢看他。略略偏开视线后,她低声道:“若石,你有很多的优点。你负责任,更信守承诺,有同情心,懂得付出与帮助别人。你对小凯也很体贴,对我十分温柔,总而言之,你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男人……” 若石原本很欣喜地听着她的赞美,因为“温柔”、“体贴”这些形容词几乎不曾被用在他身上,甚至包括蓝诺他们都没有用这种方式看过他。没有人真正了解,他其实并不是封闭了自己的感情,他只是比较内敛。可心心却总是用如此美好的方式看着他……只是,她的“赞美”越听却越觉得不对劲。 虽然他并不走在流行的尖端,可也知道这种告白的下一句据说是:你是一个好人,但是很抱歉,我不爱你。 所以她打算发给他一张好人卡,然后跟他说谢谢、道再见? 若石霍地站了起来,他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个。她的拒绝会是他一辈子的遗憾,她会撕裂他的心。而且这一次不会再复原了。 这可不是耍赖就能解决的事。 他爱她! 心心迟疑地说:“所以我……” “等一下。”若石望进她错愕的眼中。“心心,拜托你再考虑一下。”他重重闭上眼睛,又倏地睁开,眼中带有不确定的恳求。 他迟疑了片刻,才在她等待的目光中,缓缓倾诉: “我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可是我父亲过世得很早,而我的母亲不爱我父亲,她在我五岁那年,丢下我离开了。我永远忘不了,当时我是如何追着她的车子,想要把她追回来。我一直追、一直追,哭着求她不要离开我,发誓我会乖巧、懂事,哪怕只要她能回头看我一眼,我都愿意付出我所有的一切……” 心心蓦地了解到,原来这就是他的恶梦。自先前的震惊中回复过来,她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而眼前的他也许没发现,当他叙述过去时,他的眼底满是痛楚。受过伤的痕迹深刻成某种挥之不去的梦魇,自此不断刨剜着他的血肉。那让她为他难过。 若石艰难地叙述:“我的祖母严令我不准和母亲联络,久而久之,我完全失去她的消息。那时我已经知道这世上没有人会真心爱我,所以我选择出国读书……” “后来呢?”心心柔声询问。 “后来,我听到她的死讯……她在一次国外旅游里,与她的第二任丈夫搭上死亡的班机,我再也没有机会问她是否后悔当年丢下我。”若石抱着头,脸埋在双臂中,像是个无助的男孩。 心心很担心的看着他。“再后来呢?”她知道要解除他的痛苦,她就必须分担他的恶梦。 “后来我长大了,我已经知道自己有力量,只要我好好努力,我还是可以拥有自己想要的生活。” “很健康的想法,你做得很好呢,若石。”她鼓励地说道。“然后呢?” “然后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一个爱我的人,我会与她建立一个充满着欢笑、快乐的幸福家庭。我们会生很多孩子,我会尽我所能去爱我们的每一个孩子,不会让他们觉得自己不受重视或不快乐,而且永远不会怀疑真爱是否存在。” “你的想法棒极了。”她忍不住为喝采。“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得到,而且会做得很好。” 若石怔了半晌,而后心中一个领悟使他猛地全身一凛。他抬起头来,目光威胁地要将她吞噬进他的想望中。 他小心翼翼地道:“可是,你刚刚似乎打算发好人卡给我?”很不情愿地想确认这件事。 “我没有。”心心否认。 “你没有?”他眼神一亮,瞬间又转为幽暗。 心心摇头。“我根本来不及讲完我想说的话,你就突然打断了我,要我等一下。”有些调皮地,她眨眨眼问:“请问现在我可以继续说下去了吗?” 他只能点头,并期望他并没有会错意。 于是她开始说:“若石,你是一个非常好的男人。我很感激你对待我的朋友——现在,则是我们共同朋友的方式。我看得出来你的成长环境跟我们相距甚远,你的教养、风度、谈吐,都令人欣赏。重点是,你是一个爱家的男人,那对我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爱家?”对她很重要? 心心点点头,开始告诉他,自己年少时候跟随父亲旅居各地的事。 南欧、北非、南欧、北欧、澳大利亚和美加……他们全家人像是勇闯天涯的游牧民族,没有固定的居所与心灵的故乡。 “……我一直都渴望安定,成年后,我用我妈妈生前帮我存的一笔旅游基金买下你现在所看见的这间房子,当然不大够,所以我又花了几年时间存钱还贷款。后来思思怀孕了,将小凯带来给我。我很气思思不负责任,可是我又不能想像自己没有小凯的日子。小凯不知道我也常作恶梦……” 他想他可能见识过她的恶梦。那次,是在医院中,她刚受伤……她说她不想再飞走……而他是那么迫切地想捉住她。 心心继续她的故事。“你也看见了,因为长年居无定所的关系,我没有高学历,也没有良好的教养,我没有这个社会普遍认可的成就。可是我拥有很多朋友,我拥有小凯,最后我还拥有一个家。我的恶梦其实很单纯,就是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失去这一切。我知道有一天,秋秋、标哥他们都会找到自己生活的重心,阿泰的乐团会成功,宅姐的漫画会热销,我只是在他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提供一个过渡性的避风港。甚至小凯有一天长大了,也会建立起属于他自己的家庭。到时候我就又会是孤伶伶的一个人,我很怕。” 他想他找到了她之所以总是付出,却不敢寻求回报的原因了。 甩去那份对未来的不确定,她对他灿然一笑。“当然,一个男人可以解决我的问题。我可以找个人共组家庭,结婚生子,而我也不排拒这种可能性。可是依然行不通。” “为什么行不通?”若石轻声地问,像是怕吓着了她。 “因为我跟你一样,如果只是为了渴望一个家而去建立一个家,当中没有感情的基础,这种家庭并不是我真正渴盼的。” “你很理智。”但却让他很心急。所以,她说这些话的用意是要劝他打退堂鼓,最好退回安全的界线,安于朋友的关系,不要妄想她会爱他吗? “你错了,我一点儿都不理智。”心心无奈地摇着头说:“打从我第一回在医院里看到那个孤单的韩若石开始,我就失去了理智。”她突然陷入了沉默。 他不能忍受她的沉默,要她继续说下去。“心心,把话说完。” 她红着耳根,继续说:“我也告诉自己要理智。所以……韩若石,在你根本没有正式地追求过我,甚至不曾吻过我的前提下,如果我答应嫁给你,那我一定是疯了,我——” 他没有让她把话说完。俐落地从地上跃起,他迅速靠近,将她揽进怀里。 “若石……” “心心,我爱你。”他再无顾虑地吻住她,而且吻得很深、很狂、很占有。 她小巧的唇瓣被他占据,她的力量也被他所掠夺。但是当他将一切都夺走的时候,也把一切都还给了她,连同他自己的所有。 他搂住她纤细的腰,将她柔软的身躯压向自己亢奋的躯体。 他们像是寻觅了对方千年、万年的两个不该分离的个体,一旦寻获了彼此,就再也放不开…… 他的碰触越了界,她的回应也是。 这个吻来得有些迟,却持续了很久很久。 久到深藏的情欲被对方唤起,他得用尽一切力量才能勉强把持住自己。 可当她的唇被他吻得那样嫩红,眼神氤氲地看着他,像是个不知世事的小红帽时,他真想将她就这样压倒…… “该死……” “嗯?”心心还在迷离的状态中,搞不清楚状况。一看就知道没有经验。 是若石先拉开两人的距离,他将她抱进怀里,苦笑道:“对不起,我太急了,有没有吓到你?” 心心只是摇头。“没有,你没有吓到我。”她很喜欢很喜欢亲吻他的感觉,忍不住又吻向他的唇角。“若石,今天你离开时,我就告诉自己,如果我没办法承受你离开我身边的失落感,那我一定要想办法让你永远留下来。我已经打算要贿赂你,包括照顾你的胃、清洗你的贴身衣物,还要帮你刮胡子——我爱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没有办法不爱你。” 他任她吻了一下,又任她把脸埋进自己衣衫凌乱的胸膛前。勉强克制着勃发的欲望,他嘎声询问:“我不用你为我做那么多事,婚姻应该是分享,而不是压榨。你想你有可能明天就嫁给我吗?”他好想跟她永远在一起。 她还在半作梦状态。“我在想……我爸爸和我的姐妹们有办法在明天赶回来吗?” “你意思是……” 她淘气地在他唇上再点了一把火。“我结婚的那天,我的家人和朋友一定要陪在我身边。” 若石好奇地问:“那你爸爸现在人在什么地方?” 心心红唇歉疚一笑。“非洲,一个没有电话的原始部落,只有无线电可以联络得到他。”上一回跟爸爸取得联络,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你妹妹呢?” 她蹙起眉。“我也不太确定。我最近一次接到想想的电话,她说她正要跟着一个马戏团前往美西一带巡回表演,现在我也不太清楚她在哪里落了脚。” 看着若石蹙起的眉峰,心心笑开。“对不起,若石,可是有个好消息是,他们在今年年底前都会回来。我们家的人尽管分散天涯,可是这几年我要求他们每年至少得回到我身边来相聚一次。”她不喜欢流浪的岁月,可那却是她的家人们选择的生活方式。 他没看错。若石想:心心是船锚,她让她的家人有了归属的地方,就连他也忍不住来到她的身边,不想再离开。 思及此,若石眉头松开。或许他可以雇专人去请这两位家人“回家”一趟。他想合法地拥有她,也为她所有。越快越好。 心心微笑地看着若石的表情变化,忍不住有些担心地提醒道:“若石,你得有心理准备,你将会有一群‘很不一样’的家人。” 他回以一笑。“正符合我的期待。”随即他想到了某个人而面露忧虑。“心心,我也必须提醒你,我的祖母她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我担心她会攻击你。”对于看不对眼的人,祖母一向不留余地。 可她只是笑着告诉他:“你放心,我很坚强。” 他的手往下抚至她裹上石膏的膝盖上。“坚强小姐,你想你的脚能在我们的婚礼前好起来吗?” 她没有看自己的腿。她看着他,一时间还无法相信,早先她还为着他的离开那么的难过,而现在,他们却已经互诉情衷,承诺一生。 “我一定要赶快好起来。”她说。“因为我想自己走进礼堂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你留在我身边,一辈子。” 涨满心房的情感令若石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捧着她的脸,艰难而坚定地道:“这想法很好,我愿意。” 她笑了起来。 他吻住那朵笑,也笑了。 那之后几天,他们的生活重复着某种诡异的模式。 夜里,欧阳心心在自己床铺上酣睡着。直到深夜,她的房门会被打开,门口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是个小男人。 吸着鼻子,小男人拖着一条小毯子,手抱着一个大枕头,悄悄地走向房中床铺,偷偷地爬上床后,蜷在心心的身边。 都是花子啦!最近在幼稚园里时老是讲鬼故事吓他,呜,好可怕喔。所以他决定要跟心心一起睡,好保护心心。 没过多久,房门又被打开了。门口出现另一个男人的身影。是个大男人。 大男人穿着棉质睡衣,上头绘有某种正当流行的青蛙图案,与小男人的刚好搭配成一组。他抱着另一颗枕头,悄悄地来到床边,对小男人打了个“嘘声”的暗号后,偷偷爬上床,睡在另一侧的床边。 “吁。”吐出一口闷住的气,小男人总算放松心情,准备再度入睡。 安全了,他想。不仅有心心在身边,叔叔也来了,他们一家子都安全了,今晚一定可以睡个没有怪物来捣蛋的好觉。好开心啊! 更令人开心的是,前几天他在心心房里遇到叔叔,他以为叔叔是要来保护心心的,可是叔叔告诉他,他跟心心要结婚了。 当下他开心地哭了,又伤心地笑了。 叔叔吓了一跳,问他怎么哭了。怕吵醒心心,他们俩偷偷到厨房里去说悄悄话。叔叔泡了两杯热牛奶,两人一边喝牛奶、一边聊天。 他告诉叔叔,因为他想跟心心永远在一起。他担心心心如果跟叔叔结婚,可能会离开他。他知道那个词好像是叫作“共组家庭”?意思就是心心会有自己的家庭,结婚了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小baby。到时候他就真的没有人要啦! 叔叔听了以后,很严肃地蹲在他面前,让他可以看见他的眼睛,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小凯,你不喜欢我吗?” 他猛地摇头。“我喜欢。” 叔叔说:“我爱心心,所以我想跟她结婚。” 他抽了抽气,很委屈地道:“我也爱心心,可是她说我不能跟她结婚。” 叔叔笑了。“没有错,你不能跟她结婚。” “为什么?”不公平不公平! 叔叔这时很严肃地告诉他说:“因为有一天你会找到另一个你想跟她结婚的人,如果你跟心心结婚,到时候你会让另一个人哭得很伤心,也会让我哭得很伤心,因为心心是唯一我真正想要跟她结婚的人。结婚只是让我们可以正式地住在一起,让一个很幸福的家变得更完整,在我们需要对方的时候彼此扶持、彼此疼爱,同时也能给我一个理由,让我永远可以不用离开你们,你懂吗?小凯。” 好深奥喔。他不想懂,可却又不是完全不懂叔叔的意思。他只是担心……“那你们结了婚以后还会爱我吗?”他绞弄着双手,有点烦恼地问。 若石没有回答,他将男孩拥进怀里。“结了婚以后,我们不会更加爱你。”他说:“因为我们现在已经非常非常的爱你,没有办法因为结婚这件事而有所改变。” 小凯终于开心地笑了,脸上不再有担忧。“那我可以当伴郎对不对?” 若石低哑地笑出声。“你可以先当我们的花童,那比当伴郎好。” “真的?” “真的。” 所以,从那时起,他们常会有默契地一起偷偷地睡到心心的床上来。因为他想,等若石叔叔跟心心结婚了,他们可能会想要睡在一起。而叔叔也不想自己睡。 花子说她的爸爸、妈妈每天都会关上房门睡在一起,不久之后就生出了一个弟弟。(可是花子说,弟弟只会哭,连说话都不会,很笨!所以她很讨厌地弟弟。) 尽管如此,小凯仍然想要一个弟弟。所以他得让心心和叔叔经常单独睡在一起。可到时候他就不能常常来陪心心睡了,所以现在要多把握这样的机会喽。 等他有了弟弟,他会宠他、爱他,当一个好哥哥。他会告诉花子说,他很爱他的弟弟,一点都不讨厌他,他们可以一起玩翘翘板,呵…… 慢慢地,他睡了,脸上挂着期待的傻笑。 小小房中,三人窝在床上,若石却一直没有办法入睡。不是因为不困,而是因为光是像这样拥着心心、看着她跟小凯入睡,他的心便满足得几乎要承受不住。 虽然有小凯在,他什么也不能做,然而这种感觉已经超出了他期望的幸福。 他深爱的人就在身边。 身边的他翻来覆去。难得有一回他比她晚起,没有带着小凯偷偷溜回各自房里,以为他们做的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她就白白的被睡了。 其实心心早知道这两个男人会偷偷跑来跟她挤一张床,可他们一早又会有默契地悄悄离开,以为她没有发现。为了不破坏这种秘密的乐趣,她一直没有点破。 可今天他睡得比较晚呢。 她醒了过来,感觉自己被拥在一具温暖的胸膛里。她用手臂撑起自己,低头看着满脸泪痕的他。他在哭。 “若石?”她轻声唤他,以免吵醒了在一旁的小凯。 一会儿,他醒过来,睁开微湿的眼眶,他看见她。 她伸手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轻声询问:“你哭了?” 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心脏跳动的地方。“我在作梦,起先以为是梦,后来知道不是梦,就觉得幸福得无法呼吸。心,你真的答应要嫁给我了吗?” 他的回答让心心很错愕。难以想像他这样顶天立地的大男人竟会如此缺乏安全感。为此,她的心狠狠地揪紧。 她眼神温柔地看着他,掌心感觉他热切的心跳,语气和缓地说:“我在西班牙时认识一个朋友,叫作阿丽思,她告诉我,有一天我会认识一个人,他既是我命定的伴侣,又是我一辈子的朋友,当我遇见他时,我的心会知道。” 他静静听着她的话,觉得语言里仿佛有种力量,不断加强某种信念。渐渐地,他的心不再那样忧虑,也不再像是存在着许多缺口。他伸出手,与她紧紧相握。 她没有让他失望地告诉他:“所以,若石,虽然起先我也想逃避,以为不要先有期待会比较安全。这么多年来,我守护自己的方式一直都很成功,可是在遇见你的时候,我的心就已经知道了……是你。我等待的人是你。” 他听着她的话,笑了开来。晨阳从窗外斜照进屋里,他的笑容在阳光中显得耀眼又灿烂。 她知道这是因为心确定了的缘故。 他也知道。 “我好喜欢看你笑,你笑起来很好看。” 他对她微笑。只对她。“谢谢。” 虽然还无法结婚,可在心里,他们已经属于彼此了。 “天啊,你们居然要结婚了!” 欧阳思思才刚刚回来,就被告知这件事。晴天霹雳之余,发现妹妹意志坚定不容劝阻,只好想尽办法通知了远在国外的家人赶紧回国。最后因为深深觉得自己像个电灯泡,而她宝贝儿子则是另一个电灯泡,于是临时决定趁着休假日带小凯去东京迪士尼乐园玩。小凯当然开心得差点没飞起来。 当然,思思不是他们第一个知会的人。 他们陆续告知了南瓜屋的朋友们,甚至是若石的工作伙伴。 那是心心第一次见到他的朋友和事业上的伙伴。 见到蓝诺、卓安和妙时,心心脚上的石膏已经拆掉,靠着一根拐杖可以缓慢地正常行走。在若石的协助下,他们一起准备了一桌丰富的菜色宴请三人。(虽然若石说不用,但是她坚持要。因为他的朋友,也应该要是她的朋友。) 看得出来他们很讶异,但在品尝过心心的手艺后,三人已纷纷拜倒在她的厨艺下。后来甚至还趁若石不在时,偷偷到心心家里来讨饭吃。明白了若石之所以爱上她的原因,因为欧阳心心整个人就是“家”的化身。 就在思思带着小凯前往迪士尼的隔天,正值初秋,一个秋台挟着强烈的风雨往台湾东北角一带直扑而来。 陆上台风警报发布的当天下午,若石早早离开公司,先到南瓜屋去帮忙秋秋他们堆起高高的沙包,以免淹水,并做好店面里的防台准备后,才带着一袋生鲜食物和备用电池回到新店的老屋。 伤势渐渐复原的心心已经把几盆比较娇贵的花草移到室内,还用木条当支架架在几株大树的树干上作加固的处理,以免树被大风吹倒。 等若石回来后,他们合力钉好屋顶比较老旧脆弱的部分。 若石爬上屋顶,看着系着围裙的心心在底下喊着要他小心,他正要回以一笑说没问题,结果手上的铁锤就敲到自己的手,痛得底下的心心脸都皱起来,可他还是继续在傻笑,像个笨蛋一样,看着自己肿起的拇指,居然一点也不担心。挥挥手,他继续屋顶的加固工作,直到风雨逐渐增强,没办法再做为止。 当天夜里,第九号强烈台风挟带狂风暴雨侵袭北台湾。 老屋的地势高,不怕淹水,可瞬间风力却强得惊人。心心看着窗外的植物被风雨无情地摧残着,老樱花树已经修剪过的树枝频频折断,她尽心安顿的一个小小的天地像是承受不住风雨那样,甚至被风吹破了一整扇窗子。 原本她担心着屋子的安危,可当窗户被折断的树枝打破,强风不断灌入屋里,窗户越破越多,若石拿着备用木板绕到屋外去要将窗口先钉起来时,她担心的对象不再是房子,换成了他。 房子的损伤可以修复,可如果他受了伤,可不是件好玩的事。 若石才出去外头五分钟,她却像是已经等了一辈子那么久。 担心他的安危,她顾不得自己行动还不太方便,打开后门拿着手电筒绕到他身边。外头很暗,她为他掌灯。 见她跑出来跟他站在风雨中,若石急喊着要她回去。可声音卷进狂风里,她听不清楚,也不肯离开,他只好加快速度挥动铁锤,钉死破掉的窗口,随后再以最快的速度扛着她进屋。 回到安全又温暖的屋子里,湿透的两个人看着彼此狼狈的模样,半晌后,他们笑出声来,伸出手为对方褪去湿了的衣裳。 当身上沾满泥沙树叶的湿上衣被他褪下时,心心有点神经质地咧嘴笑着,也颤抖地褪去他湿答答的上衫。 他看着她仅着白色胸罩的纤细裸身,眼神转为幽暗,同时不发一语地继续褪下她下半身的棉质宽长裤,一寸寸裸露出无瑕的肌肤,直到她膝盖上那受过创伤的疤痕,他跪了下来,让她手扶在他肩上,慢慢地将两条纤细的小腿从裤管里跨出。他吻着她膝盖上的伤疤,仿佛想抚平疼痛。 面对赤裸着大半身体的彼此,心心的脸像火烧般红,却舍不得眨一眨眼,只为看他结实的胸膛和劲瘦的腰。 先前有小凯在,最多只能交换毫不色情的亲吻。可现在,月黑风高,屋外狂风豪雨、雷电交加,屋内,只有两心相属的男与女。 不知是谁先喘息出声,他倏地横抱起她,走进浴室里。 老屋虽然改建过,可浴室只有一间,平时必须轮流使用。自行脱掉被雨淋湿而黏在皮肤上的长裤,他扭开水龙头,调好水温后,扶她站在莲蓬头下,让热水温暖两人的身体——或者这只是多此一举?因为他俩早已为彼此火热。 身上衣衫尽褪之际,她有点慌张地试图遮住他的双眼。“别看,我的身材不够好。”这时才想起这个事实会不会太晚? “哪里不好?”就他刚刚所见,他可自有主见。 心心为难地说:“我……胸部太小——若石?!”突然,她惊喘一声。 “我不觉得。”他温柔地让双手覆住她胸前的起伏。“瞧,正适合我。” “呃……”她低头瞪着他碰触她的双手,忍不住干笑道:“你知道吗?若石,你刚刚那句话很像总裁会说的话。” 若石确实是磐石集团的总裁,可是心心不知道。 他忍不住挑起眉,听一脸羞赧的她因为紧张的缘故而碎碎念起来。 “就宅姐嘛,她那里有一堆罗曼史小说,里面的男主角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担任总裁的职位,在描写到性爱情节时,如果女主角觉得自己胸部不够大,男主角百分之九十九会说——” 他轻轻抚过她的乳尖。“说什么?” 心心蓦地喘息一声,脸红得快爆炸,哪里还记得要说的话。她晕眩地看着若石带着笑意的嘴角,以及充满情欲的幽微目光。 他哑声道:“心,让我爱你。” 她呼吸转促,无法回答。他倾身吻她。 感觉他轻柔的吻转深、转重,从唇角开始吻进温暖的舌腔里,两舌交缠。 “若石……” “可以吗?”他一边用热水温暖她,一边亲吻着她细致的颈项。 “……可——呀!” 浴室里的灯光突然一暗。停电了! 用电热水器加温的热水渐渐转温变冷,并开始流出冷水。 两人额抵着额,为这不凑巧的巧合忍不住笑了起来。 摸黑捞来两条放在毛巾架上的毛巾擦干彼此的身体和湿发。扶着心心小心翼翼走出浴室的若石,并没有忘记刚刚她所答应的事。 “心。”他在黑暗中轻声唤她。“你刚说了‘可以’吗?” 欧阳心心没有回答,因为他已经吻住了她。 在这一夜,他们把自己交给了对方。 屋里刮起了比屋外更强烈的风暴,却也更温柔。 “他满足得像一只猫。”一直在偷窥若石吃便当的蓝诺说出自己的观察。 “真是毫不浪费时间。”妙得出的结论显然和食物没有绝对关系。 “他一向志在必得。”向来善于观察的辛卓安一语道破被评论者的人格特质。 蓝诺与妙纷纷点头赞同。 事实上,若石回公司上班已经好些天了。打从半个月前第九号台风过境后不久,他便回到了公司坐镇,不再把公事带回去处理。 然而现在他每天准时下班,有时甚至提早走,只为了到幼稚园接小朋友,俨然不再是过去那个将生命埋没在无尽工作中的商人韩若石。 人谈起恋爱来,改变可真大。又或者,其实这才是真正的他——一个热爱家庭生活的男人?哗,假如说出去,谁会相信? 躲在门外窥看的三人欣羡地看着若石吃着某人为他准备的爱心便当。 蓝诺看得口水差点滴下。“你想他会愿意将炸虾分我吃一口吗?”光是用看的,也看得出那些炸虾炸得金黄酥脆,而且是用非常健康的橄榄油特制的。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连妙和卓安也看得两眼发直。 妙忍不住自问道:“如果现在杀去新店,求心心下一碗面给我们吃,有没有办法赶在两点以前回公司开财务会报?” 卓安摇头叹了口气。“时间太赶了。可是我已经打电话跟心心说了,她明天起会帮我们准备便当。” 蓝诺还不死心。“那今天怎么办?”打从他吃过欧阳心心煮的菜后,他就再也不觉得别的东西好吃了。为了那美味的一餐,他得了食物性的冷感症呀。 妙与卓安无奈瞥他一眼。“要忍耐!”肚子越来越饿,实在无法再看下去。两人一人一手拖着还想跟老板分食爱妻便当的蓝诺,不由分说地逃离食物香味杀人现场。再看得到,吃不到,会死人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家里有个人等待着他回家的感觉。 下午六点,韩若石回到新店的家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把心心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先前住的单身汉公寓则干脆大方的让有需要的朋友自由借住。 欧阳思思放了年假,带着小凯出国游玩,一出去就是大半个月。曾几何时,他将小凯当成了他不可或缺的家人?好想念他。 他虽有钥匙,却习惯性地先喊了声:“心心,我回来了。”随后转动钥匙,打开门,以为会得到一句“你回来了”的回应。但今天,他的等待落了空! 若石困惑地走进屋子里,四处梭巡了一遍,到处都没看见心心。 她不在吗?她去了哪里?今天早上出门前,没听说她要出门啊? 脑中连续闪过三个疑问,最后,他在客厅的桌上看见她的留言—— 若石,晚餐在冰箱里,加热即可。我去拜访令祖母,去去就回,不用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心心根本不知道韩家大宅在什么地方,她怎么可能主动去找祖母?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蹙眉想道:该不会是祖母知道了他跟心心的事,所以才……他放下公事包,拔腿就往外跑。 若石着急地赶往位于天母的韩家大宅。中途趁着红灯时,还拨了好几通心心的手机,可是都没有接通。 下班时间塞车的关系,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到天母。当他回到大宅时,已经快八点了。管家张嫂出来开门,见他急忙要进屋里,连忙追着问:“少爷,你用过晚餐了吗?要不要我帮你下一碗面?” 屋里到处看不到心心人影。若石停下脚步,猛地回身。“张嫂,我太太……呃,”看着张嫂疑惑的表情,他强迫自己改口:“有没有一位欧阳小姐来大宅里?” 张嫂点点头。“有。” 若石并未因此松了口气。他继续问:“她现在人在哪里?” 张嫂回答,“在老夫人房间里啊。少爷,你饿了吧?我去替你下面。”说完赶紧离开,不让若石有拒绝的机会。 若石只好直接上楼找他祖母要人。 可他敲着门,却没人应门,他完全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心心,你在里面吗?快开门。”他真担心……若石继续敲门。“祖母,你们在房里吗?快开门啊。” 可房里头依然一点回应也没有,甚至还静悄得有些诡异。 若石担心得不得了,准备要破门而入。可即使是他想踹开那扇房门也不容易。祖母喜欢坚固耐久的建材,那加固的巴洛克式雕花铝制双扇房门,不是他能用斧头劈开或用脚踹开的。 可心心在里头,他还是得把门打开。 钥匙。猛地记起这屋里头谁有全部房间的备份钥匙。他连忙冲下楼,在厨房里找到正在下面的张嫂。“快,张嫂,给我祖母房门的钥匙。” 张嫂为难地道:“这可能没办法,少爷……老夫人把所有的钥匙都收起来了。” 若石听了傻眼。“这……为什么?”如果只是反对他跟心心结婚,何必把人连同自己一起关起来?“多久了,那位小姐来这里多久了?” 张嫂有些紧张地回答说:“下午快三点多的时候来的。” “怎么来的?” “老陈……老陈接她过来。” 难怪都没看到老陈,铁定是担心会被他迁怒。“接她来做什么?” 张嫂圆胖的脸冒出冷汗。“听说少爷要娶那位小姐,老夫人说想认识她。” “祖母听谁说的?”若石瞪着张嫂,眼中有着针对特定某人的怒气。 “呃……征信社说的……少爷,你别生气,老夫人只是关心你。” “……我知道。” “呃?”少爷知道? 若石猛地转过身去将瓦斯炉关掉,锅里面条都快煮烂了。他闷声道:“可是她的方法不对。真的关心一个人,得说出来不是吗?现在她把我最重要的人关在她房间里,让我担心得不得了,这叫我该怎么办?” “呃,少爷……”张嫂终于想起另一项很重要的交代。“心心小姐说,叫你先吃晚餐,其它的事不用担心。” “她说的?” 张嫂用力点头。 “好吧,我先吃面。”猛地又想起另一件很重要的事。“她们都吃过了吗?” “吃过了。我给老夫人下了一碗三色饺子,给小姐煮了一条清蒸鱼,小姐说很好吃。” 确实是心心的语气。若石总算稍稍放心。帮着捞起过烂的面条,他说:“我要在这里等。” 结果他一等就是三天。 头一天,心心透过内线对讲机传话给张嫂,要若石去上班。他只好去了,下班后又过来等。结果那扇被反锁住的房门依然静悄悄。 第二天,他忍不住一大早就去敲门,没想到却被祖母骂了一顿,只因他想知道心心是否还活着。直到心心透过对讲机跟他道了早,他才暂时放心。但还没有机会搞清楚房里头的状况,她便切掉了对讲机的讯号。 他只好再去公司上班。而蓝诺居然很不识相地来问他,为什么没有带爱心便当来?在得知心心原本答应要为他们三个准备便当后,他有些生气地道:“再叫心心做饭,小心我把你调到国外去!” 他都没便当吃了,他们会有?!他气得把心心被软禁在大宅里的事情说出,三个高阶经理居然只说得出“找霹雳小组来援救人质”的屁话。更气!下班后,直接杀回大宅,继续等。 第三天,天才刚亮,他便冲上楼去敲门,想确认心心的安危。打算门再不开的话,就要去找锁匠。可意外的是,还没敲门,门便开了。 已梳洗过,一身神清气爽的年轻女子先一步打开了房门。 一见到她,连日的担心和累积的怒气全化成了春水。他连忙抱住她,检查她全身上下,确认安好无恙。 “你没事吧?”这三天,她在祖母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心心却笑着吻了吻他,将他不开心的嘴角吻开。“没事啊,不是一直跟你说不用担心吗?” 若石双眉深锁。直到房间里另一个人走了出来,正是始作俑者。 “他把我当成了绑匪兼刽子手,哪里还听得进你的话!”正是韩老夫人。 若石下意识紧握住心心的手。“祖母,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把心心关起来?” 老人今天穿着一袭银色的丝质礼服,一头银发挽成高贵的发髻,像个法国贵族,看起来一点都不可亲,甚至还有些冷漠。 面对孙子的质疑,她扬起下巴高傲地问:“欧阳小姐,我有把你关起来吗?” 心心摇头。“没有。” “心?”若石讶异地看着心爱的她。明明就有的事,她为什么要说没有? “还怀疑吗?”老人几乎是用鼻子在说话。她睥睨着比她高大的孙儿,气势不输给一国的皇后。“如果你连自己选择的对象都信不过,那你有什么资格娶她?” 若石一时哑口无言。的确,心心不说谎的。 “你要娶她的,是吧?”老人询问。 总算来了,若石预期着会掀起的革命。他紧握着心心递来的手,坚定地道:“是的,我要娶她。” “是因为她给你一种家庭的幻觉,像是你一直在找的那种不存在的家庭温暖,所以你才要娶她?”老人又问。 “不是。”若石斩钉截铁地说。即使在众人眼中看来,也许他确实是贪恋心心所能提供的家庭温暖,但真正的理由却刚好相反。“是因为我爱上了她,所以才想由她身上得到那份并不虚幻、也不虚假的温暖。因为那确实存在。” 心心回以他灿烂一笑,仿佛早已知道他的答案。 “她穷得要命。”老人挑剔。 “在金钱上,也许她的存款不比我多,可是她拥有的爱却远胜于我。” “不。”心心抬头。她看着若石疑惑的眼神说:“我可能没有很多存款,但是我能付出的爱也未必比你还多。若石,我可以感受得到你对我的付出、对小凯的付出、对朋友们的付出,永远别怀疑你爱人的能力,在感情上,你一直都很慷慨。而我觉得这种事情其实是互相的。” 若石差一点无法呼吸。尽管已经与心心如此地亲近,可当她一心一意看着从来没有人这么看待过的他时,他仍然忍不住觉得一阵战栗。那是心动的战栗。 老人哼声:“你现在当然可以这么天真地想,可是假使有一天公司发生了财务上的危机,她可没有办法拿钱资助你。”就现实面来考量,绝对是必要的。 “就这一点来看,我确实没有办法提供援助。”心心坦承地说。 “那我只好更谨慎稳健地经营磐石,不是吗?”若石说。“磐石对于高风险的投资都会审慎评估,所有的财务计画都经过周延的规画才会执行。这几年来磐石的获利都以数倍计算。而即使真有一天,公司垮了,那也只是证明我管理不善,我会重新转换跑道。有心心在身边,我相信我可以重新站起来。” 心心的回应是将手用力回握他的。她认识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财务背景。就算若石两手空空向她求婚,她也会答应,因为若石不是那种会放任家人挨饿的男人。更何况她有手有脚,就算他真的很穷,她也会养他。 “她学历很低。”老人继续挑剔。看来这三天都是在审问心心的背景。 若石毫不胆怯地说:“拥有高学历,并不一定就是幸福的保证。我认识的欧阳心心,是一个懂得付出而不求回报,甚至愿意倾尽所有去帮助他人的人。更何况她比我见过的许多人都来得细心、聪明,只要她想学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她学不会的。”他和心心并未因为背景悬殊,而有观念上的隔阂。他们将会一起成长! 这一次,心心没有开口介入祖孙两人的对话,她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她没有良好的家世。高贵的血统是很重要的!”老人近乎吹毛求疵。 若石耐心解释:“那要看‘高贵’这两个字是怎么定义的?也许心心她没有‘名门’这两个字来挂牌保证,可是她善良可爱。她愿意弄脏手去做一些号称‘高贵’的人不屑做的事,并不代表她就低贱。在我看来,‘高贵’的定义甚至正好相反。” “……我从来没有看过你这么护卫一个人。”老人沉着地说。 若石摇头笑道:“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去爱过一个人,我总是怕受伤害,是心心,还有小凯……”他转头找寻她的身影,笑得好灿烂。“是你跟小凯教会我这件事。” 心心有点惊讶。“我以为我比你还怕受伤。” “确实是。”若石说:“可是你把小凯教得很好,而小凯又教会了我。发现你比我怕受伤害时,我就知道,如果我不比你主动的话,你不会走向我。而我早已不能没有你……” “真感人,我快吐了。”老人面无表情地说。 心心红着脸,转过头说:“不,你没有。快把你的条件说出来吧,到底要怎样,你才愿意接受你口中这个又贫穷、学历又低、出身又不高贵的孙媳妇?” 有一点怪。若石眨了眨眼,看着两个女人的互动。可一时间又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静观其变。 只见老人鼻尖朝天似地说:“也没什么特别要求,毕竟我这个孙子一向不把我的话当作一回事。” “不,他没有。”心心介入道。 老人瞪她一眼,继续说:“有几个条件,你们听清楚了。” 若石不想答应无理的条件。他老早想过,如果祖母不肯接受心心,那他一辈子不会让心心跟祖母有所接触。他会保护她。 “心心,我们不需要——” “不,我们需要,若石。”她转头告诉他:“我跟你都需要奶奶的祝福,因为我们都重视家人,所以少一个都不行。” 他没有话可以反驳,只好抿着嘴,任耳根在祖母面前渐渐红起来。 老人高傲地宣布她的“条件”:“第一,我要你们一个礼拜至少回家住两天。因为我打算好好虐待你,丫头。”冷笑地看着她的孙儿眉头蹙起。 心心微笑。“不,你不是那样打算的。” “第二,我要你们在婚后三年内至少生出一个继承人,因为我打算把我对若石的凌虐转移到那个孩子身上。” 若石整张脸都快变了。 心心却依然微笑。“你真爱开玩笑,奶奶,何不大方告诉若石你只是想宠爱孩子。” 老人不理会心心,继续宣布第三项条件:“第三,婚礼要在韩家的花园里举办,在那之前,某人不准再喊我‘祖母’。” 若石楞住,这“某人”显然是在说他。如果不喊“祖母”又要怎么称呼?她毕竟是他的…… “没问题,这些条件我们都答应。”欧阳心心爽快地全答应了,甚至不讨价还价。 “心,最后一项条件有问题……”若石低声提醒她。 心心也低声跟他咬耳朵,讲悄悄话,“没有问题。首先,我喜欢花园婚礼。其次,不喊‘祖母’又怎样?”她点醒他,“傻瓜,喊‘奶奶’不就得了?” 若石恍然大悟。可还是不明白,何以这两个女人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把真正想说的话藏得这么深?她们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过去这三天里,她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他好奇得不得了,可也知道暂时他是得不到答案了。 惩罚地,他突然将心心拉到身边,重重地吻了她一下。为她居然有秘密不告诉他。 直到老人状似有些不高兴地问:“这三个条件,你也同意吗?年轻人?” 若石没有别的选择。“我同意……奶奶。”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老人眼中,疑似闪过一丝泪光。再回过头,发现心心眼底也有藏不住的可疑泪意。 有可能吗?可是,都那么多年了……当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由心心拉着他的手与奶奶迅速地交握了一下。 “那三方就算达成协议了?”心心询问。 “成交。”他跟着老人一起开口。并没有很意外奶奶跟他的语气几乎一模一样,他们……毕竟是祖孙。当年母亲带着大半资金离开时,是这个老人一肩承担所有责任,稳住了磐石的脚步。光为这点,他就无法不尊敬她。 只是若石已经有点忘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愿意唤她“祖母”,而不再喊她一声“奶奶”了?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后来,心心要若石先去上班,她在大宅里等他回来。 若石有点不想答应,担心她们又关回房间里不出来。挂虑好半晌,才匆匆离开。 那么,那三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定会想办法逼问你。”早餐,老人喝着加了很多牛奶的英式风味茶。 心心坐在另一侧,悠闲地吃着抹上新鲜果酱的吐司。“然后告诉他,这三天我都跟你在房间里下西洋棋?” “也不是每天都下。”难得找到一名精通西洋棋的棋友,怎能轻易放过! “可是你一开始已经准备好要用钱打发我。”心心谈起那张很夸张的钜额支票。她知道若石家境富裕,但却从没问过细节。 “你不是当着我的面收下那张支票,并且很大声的告诉我,你不打算拒绝,因为那笔钱可以用来做很多事,你还一一列举你打算用那笔钱做些什么来气死我。” “就现实面来考量,那是比较符合人性的做法。”心心笑着回答。 “为了让你知难而退,我简直费尽心思。”老人慢条斯理地为自己的吐司抹上红茶酱,随后将酱碟推给她。“试一试这红茶酱,很爽口又不会太甜。” 心心欣然接受,拿起一片吐司抹上红茶酱。“可不是?你找来那么多名媛淑女,在我面前展示她们丰富的学识、高尚的谈吐,以及无懈可击的礼仪,企图让我自惭形秽。” “结果你一个人便以七个国家的语言分别打败她们。用丰富的学识、同样高尚的谈吐和礼仪,来证明你不仅做得到,甚至比她们更好。”后来她才知道,在外旅居多年的欧阳心心,甚至曾经在欧洲的宫廷里担任过翻译。礼仪浑然天成,只是平时被细心收藏起来。因为用不到。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比谁优秀的问题,我只是在你的要求下,把我学过的东西展现给你看,因为你要打分数。”心心如实地说。 “问题出在哪里?我想想,”老人拧眉的表情很像她的孙子。“啊,是那块鹅肝酱。那个号称米其林蓝带的法国厨师居然把那块顶级鹅肝给煮坏了!简直暴殄天物。而没有任何厨师名衔的你居然只用了一块葱抓饼就收买了我挑剔的胃。” “就我看来,你还真不是普通挑剔,老夫人。那天我在厨房里不知道做了多少菜,也只有那块葱抓饼刚好对上你的口味。”心心忍不住说。 “叫我奶奶。”老人挑剔地说。 “我还没嫁给若石。” “就是这样才需要继续讨好我。”老人不容易讨好地说。 心心一口气吃完手上的食物,这才微笑地看着眼前这位看似高傲冷淡,其实心性却如一个倔强的孩子般的银发老妇人。 “好吧,奶奶。”她唤道。“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跟若石真的好像喔?” “我们哪里像了?”听起来很冷淡的一句话,可心心已经解读出当中的密码是:“是吗?很像?快告诉我哪里像!”这才是老奶奶真正想说的话。只是系出名门的她,自小就习惯这种隐藏真正心意的说话方式罢了。 心心温柔地看着老奶奶说:“你们相像在,当你们很想要某种东西的时候,会变得很像很像五岁的小孩子——别急着否认,别忘了我家里头正好有一个范本可以做对照。”正是小凯给她的灵感。 老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好半晌才恢复过来。她清了清喉咙,“说起那个‘范本’,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 “那你其他家人什么时候会回台湾?” 这心心就为难了。“我也不确定。” “你要赶快确定。”老人觑着她说。“因为由我来准备婚礼的话,最多只需要半个月。我昨天就打电话去订婚纱了。” 心心调皮起来。“奶奶准备再嫁第二次吗?” 老人突然笑了起来。“你说呢?”当然是准备她唯一的孙子的婚礼啊。 这一次,有真爱作为基础,若石会幸福一辈子吧。 呵,他今天叫她奶奶了……老人闭起眼睛,回想许多年前,一个牙牙学语的可爱男孩。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个男孩改口叫她“祖母”,而不再叫她一声“奶奶”呢? 发现老人的眼皮轻轻合上,像是睡着了。心心起身拿走她手上的杯子,以免摔在地上。 老人闭着眼睛微笑地说:“心心,谢谢你。” 心心弯腰在老人颊上印上一吻。“不客气,奶奶。” 她走向落地窗前,看着窗外修剪整齐的绿地和花园,有点不明白若石怎会以为这宅子不像是个家。 在她看来,这坚固的大宅子承载着三代的记忆,也许有些悲伤,但是也有快乐的时候。花园里精心照养的一花一木,都显示了老奶奶对这宅子的爱护之情,而不仅仅只有冰冷的回忆。 这里是个家啊。 心心发现,她可以想像有那么一天,她站在花园里,穿上一袭白纱。 那天阳光普照,亲友都在身边。 而站在她身旁,执着她的手的男人好英俊,他承诺爱她一生。 她叹息地想着:或许,“家”这个想法,重点不在于住在什么地方。她不是要归属于一块土地,而是将生命与另一个人紧紧相系,在心里,创造一个家。 在阳光下,欧阳心心看见了自己年少时所向往的一切,好开心。 外一章 那是一个只邀请了家人与朋友的花园婚礼。 美丽的大宅子前,缤纷的气球和花朵灿烂了十一月的天空。 穿着一袭简单白纱的新娘站在圣坛前,可爱的燕尾服小绅士站在她的身边,对新郎说:“若石叔叔,心心就交给你喽。”抢了新娘父亲的台词,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乐意之至。”韩若石挽着欧阳心心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可婚礼其实还没有开始进行,因为有人迟到了。 “外公好慢喔。”小凯拉着脖子上的红领结,有点耐不住十一月的秋老虎,觉得很热。 受邀前来担任花童的花子打了他一下。“不要拉领结,会脏掉,很丑。” 小凯立即松开手,可还是不断地冒汗。 等了半晌,好不容易,在众人引颈企盼下,远方,一台重型摩托车潇洒登场,接着轰然巨响直接驶入花园小径中,并在快撞到结婚蛋糕时,猛然甩尾,车背上跃下一名年轻的短发女子,向摩托车骑士挥手道谢后,踩着直排轮优雅滑向新人。 小凯尖叫地跑向她。“想想!” “嗨,小凯国王。”赶忙在小男孩跌倒前捞起他,丢给奔跑而来的思思。直排轮直接溜向新娘。“嗨,心美女,结婚快乐!” 心心笑了出来,与想想互相拥抱。正想向若石介绍妹妹时,一个巨大的声响再度响起,是另一辆重型机车。只不过这一辆车,风尘仆仆。 骑士在众人注目下停妥车子,摘下安全帽,露出一张历经风霜的俊容和一下巴斑白的胡子。 小凯首先反应过来,笑着跑向那名身穿六○年代庞克飞行外套,搭配铆丁牛仔靴的中年男人。“外公、外公!” 正是欧阳家的大家长。心心提着裙摆,跟着想想、思思一起奔向父亲。“爸爸!” 感人的家庭聚会。众亲友看傻了眼。 眼前这一家人还真是奇特啊!虽然早听说过欧阳塽是个老浪子,欧阳想想是个极限运动玩家,欧阳思思一天到晚只想在天上当空中飞人,欧阳凯是个人见人爱的可爱小冬瓜。而欧阳心心则是这家人中的异类,她渴望安定,成为这航行大海中的船只那稳定的锚。 家人久别重逢,喧腾许久后,新娘才从欧阳塽手里被换手到新郎怀里。 身为新郎,今天的主角之一,韩若石不甘于被晾在一旁,主动带领亲友团包围欧阳一家人。夺回新娘的作战计画,成功。 若石首次向他的岳父自我介绍:“爸爸,我是韩若石,要娶您女儿的人,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他的礼貌性自介,换来欧阳塽的一记拳头。“好样的,小子,居然敢动我女儿!” 若石没有回避地正面迎接那一记不轻的拳头。因为心心说,他绝对不能躲。他很听老婆的话,所以没躲。结果那记拳头在即将打到他之前,突然减轻了力道,不轻不重地打在他肩膀上,是岳父给女婿的见面礼。沧桑眼中出现一抹赞赏。 “好样的,我女儿眼光够好,会挑人。”他用力拍打韩若石的肩膀,爽朗笑说:“要养大三个女儿可不容易,心心就交给你了——可是——”和善的眼神倏地一变,老浪子低声威胁,“如果你敢让我的宝贝哭泣的话,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喔。” 若石低声回应,“如果我让心心哭了,只会有一个原因。”在晴空下,他由衷感激这个养大心心的浪子。不是他,他也不可能遇见今生的至爱。 “什么原因?”老浪子眯起眼问。 若石回答:“因为感觉太幸福而忍不住笑着哭泣。”心心爱哭也爱笑,他是知道的。他不做没有胜算的保证。 若石的承诺真正赢得了老浪子的认同。女儿被抢走的遗憾渐渐地被女儿获得的幸福所填满,他真心地拥抱了若石一下。“心心就交给你了。” 若石点头、微笑、拥抱。 在远处,穿着花童小洋装的花子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不解地问她的“花瓣(伴)”。“喂,你外公好奇怪喔,他干嘛先打你叔叔,后来又抱着你叔叔啊?” 其实阿姨的丈夫应该叫姨丈,但是两个孩子都不在意。 小凯忙用手帕抹着花子嘴巴上的冰淇淋,以免她洋装弄脏,待会儿拍照时会不好看。如果照片没照好,花子会生气的。她生气时很可怕,他决定要预防万一。 听见花子的疑问,小凯抬头看了他挚爱的男人们一眼。“喔,那个啊,你有没有看过甲虫?” 花子摇头。 小凯于是解释:“甲虫在发现同类的时候,都会用角去撞对方,如果发现对方跟它一样强壮,就会变成好朋友。” “真的吗?”花子有点怀疑。可是她没养过甲虫,所以也不敢确定。 小凯用力点头。“你有没有看过毛毛虫?” “有,又怎么样?”这次他又有什么关于毛毛虫的见解吗? 小凯好心地告诉她:“你裙子上有一只很小的毛毛虫,我帮你捉掉——” 结果,小凯没能来得及帮花子捉走那条虫,因为小女孩开始尖叫、乱跳,哭着要人帮她把虫弄掉。她好怕毛毛虫! 殊不知,在她乱跳的时候,那只无辜的虫已经被甩掉在地上,不知所踪了。 而众人为了找寻她衣服上的虫,又闹了好一会儿。 直到牧师再也看不下去,他翻开圣经,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各位,今日我们相聚在此……”试图将婚礼导向正轨。 可包括新人主角都不配合,两人老早已经躲到了角落去,偷偷交换亲吻。 牧师尴尬地想道:有人可以提醒一下这对新人,婚礼还没有完成吗? 秋秋捧着一盘精致的糕点过来。“嗨,牧师,要吃一点南瓜派吗?”顺便为南瓜屋打个广告。 牧师欣然接受,并连声道谢。 而今天的乐队——阿泰乐团适时演奏起一首改编过的摇滚版结婚进行曲,旋律劲爆到让人想为之起舞。一团乱的场面就此展开。 或许等一会儿会有人记得婚礼还没完成吧。吃着南瓜派的牧师乐观地想着。 而此时,那躲在树下,正在偷吻新娘的新郎问道:“婚礼可以开始了吗?” 心心吻着他的脸颊,安抚道:“再等一下,阿丽思回信说她会来,我们再等一下。”很想见见久别的朋友,让她见证自己的幸福啊。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心,记得你说过我可以许三个愿望吗?” “除了要我告诉你,那三天我跟你奶奶在房里做了什么以外,都可以。”她大方点头。 他笑着说出了愿望,“爱我、 她微笑。“如君所愿。” 一辈子爱我、永远都爱我。” 后记 第三十一个故事耶!因为日子过得太忙了,居然没注意到上一本《福气女史》是我在出版社的第三十本作品。从少年时代到青年,除了时光飞逝的感慨以外,还要再次感谢长久以来一路支持的老朋友、新朋友,谢谢各位。 爆字数实在不是个好习惯,下回要改进才好。原本该乖乖地去写《女史》的相关作,可是这个故事写在之前,因为接到八月份的套书计画,只好暂时挪后,从此心里便一直牵挂着,总算是完成了。这是我第一次决定要为一个故事挂上系列名,但愿不会断头。 系列取名<心恋曲>,当然是因为女主角的名字都是“心”部。(喂,对不起,我要冷了。)言归正传,第一部《心所在》的主题是“home”。同系列下一部的主题则是“imagine”。“home”这故事原本该在第三章男女主角就要结婚的,但是却一路偏离轨道直到最后,完全不听作者使唤,真是令人着急。 下一本会写哪个故事的系列作?古代还是现代?嗯,实在是不敢保证,不过大家可能得随我在现代与古代故事中“穿越时空”一段时间啦。 至于包尔街警探系列请看lisakleypasdysophia''slover。中译本《小姐与警探》,该书男主角为康若石爵士(sirrosscannon),超级好男人一枚。很抱歉撞名了,但是猛然发现时,故事已经进行到一半,韩若石这男人已然有了自己的生命,无法再任由我改名。改了很多名字感觉都不对,只好按照原订的去进行,在此特别祈请见谅。 最后,大家有注意到吧,本故事的男主角是暌违已久的总裁大人。除了《没有如果》的范青岚先生外,我好像很少写“成功型”的商人。(嗯,我喜欢总裁。)下本书见!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