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饕餮恋 上》 楔子 【楔子】 饕餮 那是一个初春的早晨。 阳光,从正前方的太阳之窗洒落庙堂之中,照亮了一尊尊金色的诸神之像。 空气中,飘散着花香。七彩的花儿,满布冰凉的石板走道两旁。 他踏进庙堂巍峨的大门时,看见正前方,身穿礼衣的巫女和诸神一样,戴着金色的面具,站在高台之上。 他牵着身旁心爱女人的小手,踩在阳光洒落的走道,来到高台前。 等着他和她的巫女,朝他微一点头,他看不见面具后巫女的表情,却能看见她眼中的笑意。 他不自觉露出微笑,然后转头看着站在他身旁,紧张的握着他大手的小女人。 她白嫩小小的脸儿,因为紧张而泛红。身上那袭绣满花鸟的新娘嫁衣,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绣制的。她将美丽乌黑的长发绑成了辫,盘成了髻,簪上了花,然后让最后一段长辫,垂落在身前。 她,美得不可思议。 他不自觉紧握住她的手。 她抬眼偷瞧了他一眼,然后又迅速垂眼,但美丽的小脸却因兴奋和羞怯,变得更红。 就在这时,一名侍女端着盛水的铜盘上前。 巫女张嘴吟唱着优美的赞歌,她以双手掬起了水,任清水从指间流泻。阳光穿透了水光,闪出缤纷的七彩。 庙堂里,只有她清丽悠远的歌声,和那琤瑽水流声交织着。 当祝福的赞歌结束时,巫女拿起了另一位侍女铜盘上的玉刀,走下阶梯,来到他和她的面前。 巫女瞧了他一眼,然后转向新娘,柔声询问。 「阿丝蓝,你愿成为巴狼之妻,敬他爱他,天长地久,永不分离吗?」 「巴狼,你愿成为阿丝蓝之夫,护她爱她,天长地久,永不分离吗?」 「我愿意。」他点头。 巫女朝阿丝蓝伸出了手,她伸出白嫩的小手,巫女用尖锐的玉刀,将她的掌心划破一个小口子。然后巫女也朝他伸出了手,他把手交到巫女手中,让她在他的掌心上也划下一刀。 鲜红的血,从他俩的掌心中流了出来。 戴着金面具的巫女,把玉刀放回铜盘,乌黑深邃的双眼,看着她与他,然后将两人流血的掌心紧紧交握在一起,如歌唱一般,轻轻的开口道。 「从现在开始,你的血,就是你的血。你的血,就是你的血。我在此,以诸神之名,经天地为证,宣布巴狼与阿丝蓝,结为夫妻。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巫女的声音很轻很轻,却清楚的回荡在宽广的庙堂之中。 阿丝蓝紧张的抬头仰望着他,张嘴重复那誓言:「从……从现在开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阿丝蓝在此,以诸神之名,经天地为证,愿与巴狼,结为夫妻。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看着娇小可爱的她,他胸口莫名紧缩着。 他深吸口气,紧握着她的小手,发自肺腑真挚的开口说出那将她与他的生命,连结在一起的誓言。 「从现在开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巴狼在此,以诸神之名,经天地为证,愿与阿丝蓝,结为夫妻。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她因为他许下的誓言,绽出了开心的笑,美丽的小脸因那笑容而发光发亮,温暖了他的心。 那双美丽的眼,映着他。 如果可以,他想要永远留在那里,留在她的视线之中,留在她心底。 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忘记她的笑容,和今天的一切。 永远。 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 当时,他十四岁,她也才十二,刚入白塔当侍女,几乎什么也不懂。 那一天,云开雾散。 久不见的阳光,普照大地。 天空,碧蓝如洗。 昨天夜里才刚刚下过雨,五层楼高的白塔,在金色的朝阳照射下,闪亮如新,像是要插入天际的天梯一般。 在老侍女姆拉的带领下,初来乍到的阿丝蓝,和姆拉一起抬着装满丝绸的木箱,来到晒场。 五大箱的珍贵布料,让她们来来回回,从地窖搬到晒场,搬了五趟才搬完。 「阿丝蓝,你今天就先把这些全晒到竹竿上,像这样,挂上去,摊开,拿旁边这篮子里的竹片夹好,记得要用竹片光滑的这一面,不然会伤到布料的。然后,再拿线缠紧竹片。」 姆拉亲自示范给她看,边道:「全晒上去后,你在旁小心顾着,注意要是云聚集过来,要快点把它们全收下,别让雨淋湿了,知不知道?」 「嗯,知道了。」她紧张的点点头。 「知道就好。这些祭祀用的丝绸和礼衣贵得很,要是弄坏了,就算卖了我们俩也赔不起的。」姆拉瞅了她一眼,交代道:「好了,我还得回去帮忙,你快点工作吧。」 说完,姆拉便留下她一个人,转身走了。 阿丝蓝看着地上那一箱箱的丝绸,再瞧瞧晒场里,已经架起来的竹竿。那块姆拉示范挂上的丝绸,绣着精细的花纹,风一吹,那些纹路便随着丝绸的飘动,在阳光下流转生辉。 不用姆拉警告,她也晓得这些丝绸贵得吓人。 她从来没有看过那么美丽的布料和衣裙,它们又轻又软,色彩缤纷,有些还薄到能看透后方的景物。 她小心翼翼的将它们从箱子里取出,挂上了竹竿。 但,那其实是很枯燥的工作,一开始,她还会看看那些丝绸上的纹样和刺绣,可很快的,当她挂完第一箱的丝绸时,她就发现自己的动作太慢,再这样下去,等她将所有箱子里的布料全晒上竹竿时,太阳也差不多要下山了。 阿丝蓝想了想,决定一次把一箱的布料全披挂上去,再提着那篮竹片一一将所有的布料夹好,这样就可以省些时间,不用来来回回的跑上好几趟了。 不一会儿,她就将第二箱的布料全晒挂上去。 呼,看样子,这方法快多了。 阿丝蓝看着那些丝绸,松了口气,正当她自以为自己很聪明,准备拎着那篮竹片将所有晒上去的布料夹好固定时,蓦地,一阵大风吹来。 那阵风,来得又急又快,毫无预警,把她戴在头上遮阳的头巾都吹跑了。 「呀!」她惊呼出声,仰起头欲抓住头巾,却看见一大片纯白的丝纱越过了她的头顶。 瞧见它,她瞪大了眼,猛然回身,只见竹竿上那些又轻又软的丝料,在转眼间全被吹上了天。 天啊!惨了! 阿丝蓝吓了一大跳,急忙伸手去抓,抓到了一件礼衣,但另一匹丝料又被吹跑,只见满天都是七彩的高级丝绢绸缎。 「别吹!别吹了呀!」 她心慌意乱的喊着,仰头在风中追着那些像彩蝶般飞上天的丝绸跑,却因为没有看路,在下一瞬间,就跌了一跤。 趴倒在地上的阿丝蓝,眼看那些美丽的丝料就要被风吹走,她却无能为力,一时间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急得泪都掉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名黝黑的少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那少年,出现的是那么突然,她愣得忘了反应。只见他抓起一根晒布的长竹竿,将竹竿耍得虎虎生风,他左一捞、右一捞,没两三下,就将满天乱飞的丝绸全给捞了回来。 他把捞回来的布料放到一旁的竹篓里。 她匆匆爬站起来想谢谢他,可她还没张嘴,他却掉头将其他掉在地上的丝布,一块一块的捡了回来。 她紧张的绞着双手,尴尬不已,只得慌忙的也赶紧上前去捡。 好不容易将所有的丝绸都捡回来了,她惶惶不安的瞧着他,深怕他会去告诉别人她差点酿成的大祸,他却只是沉默的帮着她把丝料全都重新晒好,连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他的脸上有着黑色的牙纹刺青,浓眉大眼,挺鼻薄唇,身后还有一条乌黑却有些毛躁的长发辫。 她没见过他,却从他脸上的刺青,认出了他。 王城里来往商旅极多,偶尔也有异族会来,但没人有着像他一样的剌青。 她听说过这个少年,他是铸铜工坊里,那位阿奇大师傅一次出门远行至矿区时,从山里捡回来的狼小孩,据说他被阿奇师傅捡到时,身边还有着几匹狼。不知为什么,母狼没有吃了不到三岁的他,反而还把他当自己孩子一般的喂养。 他是狼子。 城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 她听过姆拉提过,他现在也在铸铜工坊里工作。 白塔是禁区,除了巫女和服侍她的侍女,平常人是不能随意进出的,他一定是被阿奇大师傅差来传话给巫女的。 他的表情冷硬,始终沉默着,她也不好开口,只能忐忑不安的一边晒着丝料。 只是这一回,她可不敢再贪快了,每一匹华布、每一件礼衣,她都小心的在挂晒上竹竿后,乖乖的将竹片给夹上缠好绳子固定住。 可一想到这事若是让其他的人知道了,她一定无法再继续留在白塔,阿丝蓝的泪水便泉涌而出。 爹去年刚过世,家里顿失所依,年事已高、百病缠身的娘,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送她到白塔来当侍女的,若她被赶出白塔,不只她没饭吃,娘也会跟着饿肚子的。 她一边拿线缠着竹片,心里却越来越慌,泪水也跟着成串的掉。 正当她咬着唇,无声掉泪时,那少年不知何时来到了她面前,站在有些透明的洁白软丝另一边。 她慌乱的伸手擦去泪水,却无法遏止泪水从眼眶里不断冒出。 阿丝蓝既挫败又难过,只能咬着颤抖的唇,害怕的含泪看着他。 风再起,扬起了白色的丝纱,她可以清楚看见他纹着黑牙一般虎纹的脸,和那双炯炯有神的眼。 「别哭了。」 她愣住了,怎样也没想到,他开口不是为了责备,而是安慰。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他低头看着她,缓缓的说:「所以,你别哭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困扰,却又十分的温柔。 她粉唇微张,怔忡的瞧着眼前的少年,一时有些哑口,好半晌,才迟疑不安的挤出一句。 「真的?」 「嗯。」他点头。 紧缩的心口蓦然一松,泪水也不再涌出,但她仍是不放心,惶惶然的再次确定,「真的?」 他看着眼眶仍含着泪水的她,严正的开口保证,「真的。」 泪水再次涌出,这一回,却是因为松了口气的关系,她抹去泪水。 风,再次扬起,吹跑了她的泪。 她怯怯的,在风中破涕为笑。 「谢谢你……谢谢……」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他黝黑的脸似乎红了那么一红,但他只是应了一声,便很快的转过身去,动作俐落的继续帮她晒着丝绸。 第二章 她擦干眼泪,一边工作,一边偷偷的瞧着他。 在他的帮助下,所有的布料很快就全都晒上了竹竿,在阳光下随风摇曳着。 五个大木箱都空了,他替她把箱盖盖上,告知她。 「我得回去了。」 见他转身要走,她喊住他。 「等等……」她红着脸,鼓起勇气道:「我……我叫阿丝蓝,你呢?」 他似乎很惊讶她会问他的名字,停顿了一会儿,才开口。 「巴狼。」 她抱着竹篮,羞涩的瞧着他道:「谢谢你,巴狼。」 他不自在的匆匆点了下头,便走了。 但到了出口前,阿丝蓝看见他又回首看了她一眼,她忍不住抬起手,笑着和他挥手道再见。 他似乎扬了下嘴角,但距离太远了,他又很快的转过头,她无法确定他是不是笑了。 但那一整天,她一直想着他,每每想到他临去前的那一眼,总会让她忍不住脸红心跳,不自觉的傻笑起来。 巫女,是个小她三岁的女娃。 第一次见到她时,阿丝兰紧张得不得了。 那穿着华贵衣饰的娇小女娃,有着超乎同龄娃儿的稳重和冷静。 但很快的,她就发现这位歌喉优美、舞艺精湛的小巫女,非但能力超强,也同时保有一颗赤子之心。 「我叫澪,你以后就叫我澪吧。」 第一次见面,小巫女就睁着乌黑的大眼,瞧着她笑着说。 她对这万人崇敬的小巫女,竟如此平易近人,感到惊讶又感动。 也许是因为年龄较为相近,后来,澪很喜欢和她在一起,胜过和其他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侍女相处。 她常常会找她一起伴读或服侍,她也是最常被叫去帮她出门传话,或陪她一起进宫的侍女。 因为她年轻,体力也较好,姆拉她们也乐得不用整天跟着活泼好动的小巫女跑,久而久之,她和澪的感情变得相当好。 很快的,一年、两年过去了,她也慢慢习惯了在白塔里的生活。 在白塔里,每天的生活都是很忙碌的。 大清早起床后,她和其他侍女会去打扫环境,然后才会坐下来吃饭,跟着上午再去庙堂里,擦拭神像和礼器,下午再和前辈们学习关于药草、音律和祭祀的礼仪与知识,到了晚上,她还得抽空洗澡、洗衣。 随着季节的变换,她们除了要趁有太阳时,晒衣、洗地,也得在固定的时间,上山采药、晒药草,因为不同的时节,生长的药草也不同。 当然,四季的祭祀大典更是不可少。 每每遇到祭祀典礼,她们更是忙到团团转。 人们的生老病死都会来白塔找巫女,巫女一忙,她们这些下人当然就更忙了。 因为昨晚没睡好,擦着铜制的礼器,阿丝蓝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阿丝蓝!」 正当她差点打起瞌睡时,澪的声音便在宽广的大庙堂中回响,吓得她一下子醒了过来,一回首,就看见随着年岁增长,变得更加美丽的小巫女。 「别擦了,你帮我到玉坊和铜坊传话。」 「是。」一听到能去铜坊,她抓着手中的抹布,跳了起来。 「你到玉坊和铜坊里,要坊里两位大师傅马上过来,大巫女要见他们。」 大巫女? 她一凛,立刻点头道:「知道了,我立刻就去。」 大巫女年岁已高,住在白塔的最高那一层,平常是很少下来的,她来这两年,也只在大典上时,见过几次。 之前澪年纪还小,白塔里有很多事,都还是大巫女在处理,但这两年,因为大巫女的眼睛听说渐渐看不清了,因此白塔已经慢慢转由澪来主事,大巫女几乎都不管事了。 大巫女若有吩咐,通常都是很重要的大事。 而澪脸上也有少见的忧虑,不敢误事,她放下抹布,匆匆的跑去城里的两处工坊,通知大师傅来白塔。 接到通知,两位大师傅都不敢怠慢,立即放下手边的工作,赶去了白塔。 在工坊的门边喘着气,阿丝蓝看着阿奇大师傅的身影消失在街尾,虽然有些担心,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但她仍是在看见那熟悉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时,一颗心,快速的蹦跳了好几下。 两年了,十六岁的他,一下子抽高长壮了许多,完全脱去了少年青涩的模样,虎背熊腰的他,看起来比一般男人还要威猛。 「出了什么事?」他问。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看着他说:「大巫女要见大师傅,没说是什么事。」 阿丝蓝感觉到脸上发烫,她晓得自己一定又红了脸: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无法在面对他时,不脸红心跳。 那一次之后,他常常会到白塔替阿奇大师傅传话,她也常会来铸铜工坊中,替巫女传话。 每一次她都会忍不住偷看他,或找他说话。 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很安静。 后来,她才晓得,因为人们认为他是狼子,有狼神护佑,对他又敬又怕,总是用奇异的眼光看他。大家对他,有种没来由的畏惧,同龄的孩子都不和他玩,大人则尽量不靠近他。 那,让他变得沉默。 可渐渐的,在一次又一次的相处中,她发现他其实并不是天生冷漠,也非不爱说话,只是成长环境养成了他少说多做的习惯。 多数的时候,总是她在说,他在听。 但相处久了之后,慢慢的,他会问她关于她的事,也会开始说些自己的事。 「你自己一个人来的吗?」他再问。 地点点头,「嗯。」 「我送你回去。」 「你不用回去忙吗?」她诧异的看着他,小脸有些微红。她知道,他对工作一向认真负责,除非大师傅吩咐,她不曾见过他在工作时间出门。 「我做完了一部分。」他指着旁边堆放着好几个大木箱的驴车,道:「刚好要去白塔,大师傅要我送礼器过去。」 「喔。」她就知道。 难怪他方才会主动开口问她,既然要送礼器去白塔的话,平常阿奇大师傅应该会叫他一起的。 他上了驴车,回头却见她虽然跟了上来,却站在驴车旁东张西望的,就是没上车。 巴狼黑瞳蓦然一黯,下颚紧绷的看着她说:「你若介意被人看到和我一起,那就算了。」 闻言,阿丝蓝一愣,只道:「我为什么要介意?」 他看着她,好半晌,才哑声道:「因为我是狼子。」 「我知道啊。」她眨了眨眼,狐疑的问:「那又怎样?」 见她满脸不解,似乎不懂问题出在哪里,他错愕的瞪着她,缓缓的开口问:「你不是因为介意,才不上车的吗?」 她呆了一呆,红着脸摇头道:「我没有不上车啊,我只是因为车座太高了,我爬不上去,所以在想要怎么才能上去。」 所以,她并不是在看旁边有没有人,或是不想上车? 他呆瞪着她,却见她又看向旁边,小脸绽出微笑,指着不远处,看着他道:「有了,你可不可以把驴车驶过去一点,我站到那大石上,就能上去了。」 瞧着她那天真开心的表情,刹那间,他差点笑了出来。 第三章 「不用了。」 为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问,却见他跳下了车,伸出手,握住她纤细的腰,一把就将她给举抱到了车上。 她吓了一跳,轻呼出声。 不知道是不是还残留着铸铜时的余温,他的大手有力又热烫。 举起她,对他来说似乎完全不费力,她觉得自己在他手中,轻得像猫咪一样。 「这样不就上来了。」他说。 她回过头,看见他眼里有着笑意,嘴角微微上扬着,那几乎算是一个笑了。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怦然心跳的漾出了羞怯的笑,看着他绕到了驴车的另一边,轻而易举的上了车。 「坐稳了。」他交代着,然后轻抖缰绳。 小毛驴得到指示,便往前行去。 大街上,人来人往的。 入秋了,天空的云层灰蒙蒙的,冷风迎面而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似乎发现她会冷,他回身从车后拿出了一只羊毛毡毯,递给她披上。 「抱歉,它有些脏了。」平常用来挡风的羊毛毡毯上沾了些碎煤,他尴尬的微蹙着眉,以往从没注意到这件事,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它又黑又旧,边角还脱线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将它收回来,她却摇了摇头,将自己包在那老旧的羊毛毡毯里,朝他笑着道谢,「这很暖呢,谢谢你。」 看着她灿烂的笑容,他胸口莫名紧缩。 奇异的是,那件老旧的毡毯,仿佛在裹上她的瞬间,也跟着变得漂亮了些,就连脱线的边角,看起来似乎也不再那么碍眼。 他强迫自己把视线拉回身前,心头却莫名暖热。 车轮,辘辘的压辗在车道上。 天气虽然冷,但紧挨坐在他身旁的她,脸儿和心口却是热的,一直很热。 「对了,前几天我和姆拉上山采药。昨天才回来。」阿丝蓝偷瞄着他,试图找话题和他闲聊。「你最近还好吗?」 「嗯。」 「我听姆拉说,阿奇大师傅让你开始铸铜了?」 「对。」 「真的,太好了,恭喜你。」她真心的说。 铸铜是很困难的技艺,先要当学徒许多年,帮忙师傅们顾炉火,每天都要铲煤炭、搬陶泥、钢锭、矿石等等,还要帮师傅们做许多杂事,跟着才是学习雕刻、烧陶,然后才能学铸铜、锻造。 一般铸铜的工匠,都要学上十几年才能出师,阿奇大师傅又特别的严厉,虽然巴狼是他的养子,但那只让他对巴狼更加严苛。 巴狼的技术一定是真的很好,阿奇大师傅才会让他上到第一线。 他才十六岁,这么年轻就能够开始铸铜,实在是很了不起。 听见她的道贺,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谢谢。」 她笑了笑,「你真是厉害。像我到现在都还是半调子,前两天在山上,看到一条好大的蛇,吓得我一阵腿软,直躲在姆拉身后发抖,那蛇比我的腿还粗呢,姆拉却说那种蛇叫巴蛇,我们看到的那条蛇,只是娃儿,还没成年。成年的蛇,可以长到比我整个人都还要粗,据说能吞掉整只象呢。」 她紧抓着羊毛毡毯颤抖了一下,吐了吐舌头,不敢相信的说:「是一整只象呢,那可是能把我们俩和这辆驴车连人带车给吞掉的。我呀,一想到就头皮发麻,真想拔腿就跑,哪像姆拉还老神在在的,继续在原地采药草。」 她的表情既生动又活泼,每每让他忍不住多看两眼。 「我也只是半调子。」他说。 阿丝蓝闻言,惊讶的回头看他。 瞧她不信的模样,他老实的道:「我才刚开始学而已,到现在浇灌铜液时,还是会不小心洒出来,有时候陶范没做好,在浇灌时也会破掉。」 「真的?我还以为你都不会出错。」 他讶然的看着她,尴尬的说:「我当然会出错。」 她瞅着他,斩钉截铁的道:「但你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真不晓得她对他的信任和了解是从哪来的,但瞧着身旁不知该说她聪明还是单纯的姑娘,他还是点点头,同意她的说法。 「嗯,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见他同意,她唇角弯成新月,开心的看着前方。 「啊,白塔到了。」 瞧见前方的高塔,她脱口就道:「好快。」 没想到搭驴车那么快,太快了,难得他和她多聊了两句,她有些舍不得下车呢。 听到她脱口而出的话,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见她脸上有着依依不舍的表情,让他心头不由得跳快了两下。 他将驴车驶过庙堂,来到后面的白塔,下了车,到另外一头抱她下车。 「谢谢你送我回来。」 她的脸又红了,就像他抱她上车时一样,看起来好可爱。 「不客气。」 他收回在她纤腰上的大手,她却在这时看见他臂膀上的衣服破了一个洞。 「咦,你的袖子怎么破了个洞?」 巴狼一愣,抬起手,顺着她的指示看去,看到上臂那边有个边缘有些焦黑的大洞,然后才想起来,那是他前两天在工坊里,不小心被溅起的火星子烫到的伤口。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她已经轻呼出声。 「哎呀,你烫伤了吗?怎不和我说?」她蹙起了小小的眉头,担忧的仰起小脸,交代道:「你等等,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别跑走喔。」 说完,她就拎着裙子,转身跑进门去,完全没让他有说话的机会。 看着她消失在白塔里的身影,他有些纳闷,不知她想干嘛,只得先转身到车后,把车上装在箱中的青铜礼器,都先一一搬进白塔内。 他还没搬完,她已经像阵风一样,拎着一个小木箱跑了回来。 「老天,你在做什么?」一看见他,她就大惊小怪的叫着。 「把礼器搬进来啊!」他愣愣的说。 「可是,你的烫伤——」 原来是为了这个,他松了口气,「不碍事的。」 「那么大个水泡,怎么可能不碍事?!」她光看到就觉得痛,拧着眉恼怒的道:「你快把箱子放下啊!」 难得见她发火,他愣了一下,反正这是最后一箱,他也搬到位了,本来也是要放下的,所以他便乖乖放下了。 怎知,他才把木箱放好,却见她得寸进尺的道:「快把上衣脱下——」 他一怔,跟着方听见她说:「我好帮你擦药。」 「不用了。」 他随口答着,一回身却见她拿来一旁的油灯,跪到了他身前,也不理他的拒绝,只翻着药箱,头也不抬的道:「快点,趁水泡没破,我帮你处理上药包扎起来,若是它破掉时,碰到了脏东西就糟了。奇怪,我的针跑哪去了,我记得在这里的……」 瞧她在药箱里东翻西找的,他忙开口。 「没关系的,你别忙了,它自己会好,我之前都是这样的。」 「自己会好?!」听到这句话,她猛然跳了起来,凶巴巴的戳着他的胸口叨念道:「上回有个娃儿被烫伤,他娘也是这样想,结果后来伤口溃烂,让那娃儿差点连小命都送掉了!我们城里一年有好几个人死于伤口溃烂呢,你知不知道?快坐下!」 第四章 她显得有些凶狠的声音,回荡在白塔的一楼厅堂内。 那粉红小嘴里吐出的一字一句都铿锵有力,平常的羞怯温柔模样,全然不见踪影。当那一长串的指责流畅的溜出了她的嘴时,最后三个命令般的字眼,更是绕梁不绝于耳。 老实说,他呆住了。 事实上,她也是。 快坐下、坐下、坐下、坐下—— 她喝令的声音,一声又一声的回荡在安静的大厅里,显得特别明显刺耳。 而她纤纤的食指,依然抵着他的胸膛。 发现自己做了什么,阿丝蓝的小脸爆红,她飞快的收回食指,尴尬的说:「我的意思是……我是说……」 阿丝蓝结结巴巴的瞧着他,窘迫得想飞奔逃走,他却在下一瞬间,抬起手脱掉了上衣,露出了他结实精壮的胸膛。 虽然是她叫他脱衣服的,但他真的脱了,她还是吓了一跳,只觉得一张小脸就像火炉里的火那般热烫。 他把衣服交给她,然后盘腿坐到地上。 捧抱着他的上衣,阿丝蓝又羞又窘的跟着慢慢跪了下来。 她把他的上衣放在一旁,垂首转身继续翻找药箱里的针,大厅里静到只剩下她找东西的声音。 老天,她的头顶一定开始冒烟了。 她面红耳赤的翻着药箱,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根针,这才敢抬起头,却不敢看他,只敢盯着他烫伤的手臂瞧。 不瞧还好,一瞧她头皮又麻了起来。 那么大个水泡,就在他右上臂那儿,快有她半个拳头那么大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怎么会认为它会自己好呢? 他还说他之前都是让它自己好的呢。 忍住叨念他的冲动,她把针拿到油灯的火苗上,去除邪秽,方抓着他的手臂,飞快的抬眼瞄了他一下。 「我得将它戳破,可能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他瞅着她,暗黑的瞳眸里,有着奇怪的情绪。 「嗯。」他应了一声,双眼却仍盯着她瞧。 被他看得有些心慌,她再次垂首,脸红红的说:「别乱动,免得我把针插到别的地方,伤到你。」 「我不会乱动。」他说,语音低哑。 她把烧过的铜针凑到他手臂上,小心翼翼的在他烫伤的水泡上,戳了一个小洞,水泡一破,里面的液体便流了出来。 她赶忙拿起刚刚准备好放在一旁的白布,轻轻的压在他伤口上,让白布将水泡里的液体全吸出来。 他没有乱动,也没有呻吟或瑟缩颤抖。 阿丝蓝忍不住飞快的再瞧他一眼,他依然凝望着她,而不是看着他被烫伤的伤口。 才稍稍退消的红晕又上了脸,她把视线拉回他的伤口上,柔声开口问:「你怎么会被烫成这样的?」 「我在铸铜工坊里工作。」他提醒她,「被烫伤是很正常的。」 也对,他在铸铜工坊里工作,时时刻刻都得和火焰相处,的确是很容易被烫伤。 虽然知道他说得没错,她一边清洁他的烫伤,替他上药,一边还是忍不住小声咕哝:「没有什么烫伤会是正常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扬起了嘴角。 她瞄到了,那的确是个笑,完全软化了他平常冷硬的表情。 阿丝蓝愣愣的瞧着他的笑,一时看傻了眼。 他竟然在笑呢。 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阵风从未关起的大门外吹了进来,教她猛然回神,察觉自己愣愣的直盯着他瞧,她慌张害羞的再次低头,赶紧继续替他涂上墨绿色的草药,然后小心的包扎起来。 可包到一半,她却受不了那安静的感觉,不禁又飞快的瞅他一眼。 「你一定觉得我很大惊小怪,对不对?」 「不。」 她挑眉。 他看着细心温柔的她,坦承道:「我不会觉得你很大惊小怪。」 事实上,他很受宠若惊。 除了师傅和师母,从来没有人这么在乎他。 怕会弄痛他,她在替他处理伤口时,从头到尾都非常小心。 老实说,这种被人在乎的感觉,很好。 「那……」替他包扎好了伤口,她一边清洗铜针,一边咬着粉唇,鼓起勇气,瞧着他问:「你以后若是烫伤了,就来找我,好不好?」 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巴狼一愣,却见她眼中有着真心的担忧。 「不会耽搁你很多时间的,你看,一下子就好了。」她仰着小脸,极力说服着他,「只要在你有空时,或晚上回家的时候也行,顺便绕过来白塔一下,让我处理一下就好,我动作很快的。况且,上了药,它也会好得比较快,也比较不会干扰你工作。所以你要是烫伤了,就来找我擦个药,好不好?」 那太麻烦她了。 可瞧着她微蹙着的秀眉,和那双担忧的眼,他的拒绝就是无法出口。 况且从小到大,她是他唯一且仅有的朋友。 他其实也很想见她。 所以那个字,就这样溜出了口。 「好。」 听到他答应,她的笑容在瞬间绽放。 「那就这么说定啰。」 她开心的回过身,掏出箱子里的线圈,俐落的穿针引线,然后一边笑看着他说:「你放心,我晒衣服虽然笨手笨脚的,但缝衣服可是我拿手的强项喔,等我补完,保证你不仔细看,都找不出原本的破洞在哪。」 他一点也不怀疑她所说的,他只是静静的坐在原地,瞧着她将他的上衣翻过来,低着头,迅速的替他缝着破掉的衣袖。 巴狼安静又困惑的看着眼前娇小的阿丝蓝。 有时候,特别像是现在,他总会忍不住奇怪,为什么人人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可她却对他那么好。 她有着一双灵动且水汪汪的大眼,细密而浓长的睫毛,小巧的鼻,粉嫩的唇,有如白云一般绵柔的肌肤,还有一颗善良的心。 人们喜欢开朗温柔的她,他常会听见有人受了伤,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要来白塔找阿丝蓝帮忙。 她一直都是个漂亮且多话的小东西,两年前刚见面时,他以为是因为她不晓得他是谁,才会对他笑。 畏惧他奇特的身分,人们每每遇见他,总是刻意闪避视线,就算一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时,态度也会变得僵硬而不自然。 只有她,待他的方式,始终如一。 他曾经试着不要太过接近她,怕给她惹来责难和麻烦,但她却似乎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总是一找到机会就会来找他攀谈。 她身上有着淡淡的药草香,最近他越来越习惯她的存在。 只要她出现在附近,他不回头就能猜到是她。 前几天没看见她,他甚至忍不住找事绕来白塔,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虽然从白塔侍女口中,知道她和姆拉上山采药了,可山林里猛兽那么多,她看起来又那么可口,虽然有经验老到的姆拉和她在一起,他还是忍不住担心。 直到刚刚在工坊门口看见她,他才松了口气。 风,轻轻的吹拂着她额前的发。 垂首缝衣的她,是那么认真而小心。 一股暖意,在胸口缓缓扩散着。 「好了。」她抬起头,笑着将补好的上衣翻回正面,摊开来给他看。「瞧,看不出来吧?」 第六章 他一怔,却看见蓝衣的那位闻言,双眼一亮,也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 「可以吗?」 让她们三个上船? 若是船翻了,他就算有九颗脑袋都不够人砍。 可看着眼前三个小姑娘的渴望眼神,他却有些动摇。 去年冬天,大巫女过世了,还是个小姑娘的澪,就接管了整个白塔的祭祀、管理和医疗工作,从阿丝蓝那儿,他知道巫女的工作有多繁重辛苦,但她几乎不曾抱怨过。 另外两位,身分同样显贵,可平常也同样都被关在屋子里。 他很清楚,打出生至今,她们恐怕都没上过这种小船,才会对他这简陋的一叶扁舟如此感兴趣。 身旁的阿丝蓝,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转头看向她,只见她也露出恳求的表情。 看来,阿丝蓝和他一样,都无法轻易拒绝她们,特别是澪的要求。 瞧着眼前几位,他很怀疑这世上有任何人,有办法狠心拒绝她们的要求。 「好。」他点头答应,却不忘附上但书,「但是,只能来回对岸一趟。」 「真的?」似乎不敢相信他真的答应,小巫女小脸一亮,见他点头,开心的道:「谢谢你!」 穿着蓝衣的澪,第一个跑上了船。 「谢谢。」黑衣姑娘爽朗的和他道了谢,灵巧的翻身上了船。 第三个白衣小姑娘,年纪和个头最小,却也最乖巧,她太矮了,无法自己上船,她无辜的盯着他,他只好伸手将她抱上船。 「谢谢你,巴狼哥哥。」 听到她对他的称呼,他又是一愣,像仙子一般的小姑娘朝他甜甜一笑,这才回身跑去船头找同伴。 「巴狼。」 他回身,看见阿丝蓝,风吹得她的发丝微扬,她温柔的看着他,唇边的笑,暖了他的心房。 「谢谢你。」她柔声说。 她没有她们三个那样绝世的容貌,却是最吸引他目光的一个。 瞧着她秀丽温柔的面容,喉头不自觉地有些紧缩,他没有开口,只是朝她伸出手。 阿丝蓝信任的将小手交到他手中,没有丝毫迟疑,他握紧了她温暖的柔荑,小心的扶着她上船,自己才跟着跳上去。 确定她们都坐好了,他抓起竹篙,将小船往河对岸撑过去。 水面上,波光灿灿。 远处,云雾缥缈,像是将乡间水色罩上淡淡的白纱。 对岸即将成熟的金黄稻穗垂着头,每每风一吹来,便如浪般层层翻涌。 女孩们迎着风,在船头嬉笑欢闹着。 她们将手放到碧绿的水波里,感觉那透心的沁凉。 「阿丝蓝,那些人为什么要绑着鸟儿的颈子啊?」澪问。 阿丝蓝朝澪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附近河上的船家们,正差使着水鸟捕鱼。 「绑着是为了捕鱼啊。」她解释着。 话声方落,另一边的小梦已经开口嚷嚷:「啊,好过分,那个人强迫鸟儿把到嘴的鱼吐出来耶!」 阿丝蓝解释着,「那是因为鸟儿比我们身手好,所以大家就把鸟儿的脖子稍微绑紧一点,利用鸟儿捉鱼的技巧,它们若抓到了大一些的鱼,就吞不下去,渔夫们再要它们把鱼吐出来。」 「什么?怎么这样?」小梦惊呼出声,「那鸟儿们不是都吃不到鱼了吗?」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阿丝蓝笑着说,「他们还是会给鸟儿吃鱼的。」 小舞拧起了眉,「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大家吃的鱼,都是从鸟嘴巴里吐出来的吗?」 小梦瞪大了眼,「不会吧?那我们不都吃过鸟的口水。」 澪和小舞一起瞪着她,然后再同时看向阿丝蓝。 阿丝蓝已经笑到快流出泪来了,但看她们惊慌的模样,忙笑着解释道:「我们都会把鱼先洗干净的呀,而且还会煮过,不会有鸟的口水的啦。」 「呀,我不要,我以后再也不吃鱼了——」 虽然如此,澪还是吓得花容失色的叫了出来。 可小舞听见,却忍不住笑着道:「不吃才怪,你平常不是最爱喝鱼汤了,我们几个,就你吃过最多鸟口水了。」 「小舞!你好讨厌——」 澪嚷嚷着,原本浸在河里的手,掬起了水就往好友身上泼去。 「啊!澪——水很冷耶——」 小舞不甘示弱,也朝她泼水。 「呀,你们两个别闹,喷到我了啦——」 「喷到最好,来来来,你整天都关在宫里,趁现在我替你去去秽气!」 「呀!好冰——」被殃及池鱼的小梦也跟着叫出声来。 飞洒的水花,在空中闪闪发亮,三个女孩又叫又嚷又笑的。 「抱歉,借我躲一下。」聪明的阿丝蓝早早躲到了船尾,缩在高大的巴狼身后。 「你不理她们可以吗?」他问。 「没关系。」她陪着他站在船尾,悄声笑着道:「她们成天都被人看着,闷坏了,好不容易能出来玩,我这时再啰嗦就太不识相了。」 也对。 他很久没看到小巫女笑得这般开怀了。 「抱歉,强要你载我们游河。」阿丝蓝不好意思的说:「一定耽搁了你不少时间吧?」 他摇了摇头,要她放心,「没关系,反正我今天也没别的事。」 阿丝蓝瞧着他,粉唇再次微扬。 最近,不知为何,她笑时,都会让他胸口抽紧。 她已经和初见时那胆小羞怯的模样不同,变得更加自信和落落大方,也更甜美温柔。 曾几何时,那个做事笨手笨脚的小姑娘已经长大,每每她走在路上,都有人会因她那秀丽温柔的气质而回首。 每当他瞧见,总会觉得她似乎变得有些陌生而遥远。 但下一瞬间,她就会发现他,开心的朝着他挥手而来。 他调开凝在她脸上的视线,掩藏胸中那因她而起的悸动。 到了对岸,他把小船掉了头,再往原来的河岸撑去。 回程时,她们三个女娃依然吵闹,她们一起玩着、闹着、笑着,不时会回头问阿丝蓝一些问题。 上了岸后,他把船在岸边下锚,生起火,阿丝蓝则清理他之前抓上来的鱼。 「巴狼哥哥,为什么你的船上没鸟啊?」小梦好奇的蹲在他身旁,「你不用鸟捕鱼吗?」 「嗯。」他点头,「我不是专门捕鱼的渔夫,我没有养鸟。」 「那你怎么抓鱼?」听到他们的对话,澪也蹲了过来。 他还没回答,小舞就抢着说:「用竹矛吧?对不对?」 没被人这么和善的对待过,他不自在的看向阿丝蓝,她却只是在旁看着他笑。 瞧她没要帮他的模样,他只得清了清喉咙,看着那三个好奇的姑娘,回道:「对,我是用竹矛抓的。」 「你可不可以教我?」 小舞突然就蹦出这么一句,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教她? 「你放心,我和父亲习过武的,不信你问阿丝蓝。」 他看向那开始烤鱼的小女人,她笑着点头说:「是真的,小舞从小就习武。」 巴狼瞧着名唤小舞的小姑娘,她是夜将军的女儿,他曾在祭祀大典里见过;她这一生,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人替她准备处理好,恐怕不会有什么机会亲自抓鱼。 第七章 「你为什么想学抓鱼?」他忍不住问。 「因为我将来要当将军。」她眼也不眨的看着他说,「说不准哪次带兵打仗的时候,会用得到。」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她不是在开玩笑。 他曾听说,夜将军希望女儿能继承他的位子,却不曾在意过,直到现在。 她才几岁?十二?十三? 她看起来年纪还小,但他同样看得出她脸上的认真。 所以,他站起身,来到船边,拿起前头削尖的竹矛给她。 原以为他会拒绝的小舞,高兴的跑了过来,接过他手中的竹矛。 他告诉她叉鱼的要诀,如何冷静定下心来,看清水里的鱼,如何预测鱼儿行进的方向,如何叉住河里那些滑溜的鱼。 她的身手很好,也学得很快。 她叉到第一条鱼时,另外三个姑娘兴奋的一起帮她欢呼。 他和她们一起吃了丰盛的一餐。 饭后,她们在草原上追着、跑着,一起欢笑,直到累了,才爬到大树上坐着,一起唱歌。 她们有着很好的歌喉,清亮悠扬的歌声,穿过小河、穿过原野,流泻在风中,让人不禁为之驻足微笑。 收拾完的阿丝蓝坐在他身边,开口道:「很好听吧?」 「嗯。」他点头同意。 她瞧了他一眼,鼓起勇气问:「巴狼,我可以请你帮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别告诉大师傅她们溜出来的事。」 她深吸了口气,看着他,抱歉的道:「我知道这样一来,你回去很难交代今天的行踪,但她们三个要背负的太多、太沉重,只有在这种时候,她们才可以当一个无拘无束的普通人,不是巫女、不是公主、不是未来的大将军……」 显然,她并不是第一欢帮着她们溜出来玩。 在内心深处,他其实早猜到了,她的竹篮带了太多必须要事先准备好的东西,从织毯、饭团,到清水,一样不缺。 看着那三个歌声甜美,心地善良的小姑娘。 他可以了解阿丝蓝为什么会想帮她们。 「我不会说的。」他看着她道,「但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以后你们要出来,得等我轮班休息的那天。」 等他轮班休息? 阿丝蓝小嘴微张,瞪大了眼看着他,「为什么?」 「你一个人带着她们,太危险了。」 他说得是如此云淡风轻,好像闲聊一般。 风吹过了河面、拂过了树梢,他的话却仍在耳边回响,她愣愣的看着身旁那将已熄的火堆盖上泥上的男人,心口莫名的暖热。 她给他添了麻烦,她晓得。 一直以来,她知道他是个好人,比人们所想的还要贴心,还要温柔,但她怎样也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议帮忙。 她开口提醒他,「若被人发现我们是帮凶,会被罚的。」 「我知道。」 他没有看她,只是继续将泥土覆在火堆上,防止火星再起,淡淡的说:「我宁愿被罚,也不想听到你有什么意外。」 他的声音不大,有那么一瞬间,阿丝蓝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喜欢他,很久很久了。 但他从来未曾有过表示,她知道他关心她,却也只是做多说少。 看着他黝黑粗犷的侧脸,她喉咙有些发干,心跳怦然,阿丝蓝紧张的压住自己狂乱奔跳的心,粉唇微颤的轻问:「你这只是对朋友的担心吗?」 他停下了动作,瞧着自己压在土上的大手。 河面上,碧波荡漾。 女孩们的歌声依然悠扬。 他沾了上的十指有些脏,那些泥都跑进了指甲缝里了。 阿丝蓝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但近来,对她的渴望越来越深,每回看到男人们盯着她瞧,他就觉得一阵烦躁。 「巴狼……?」 她的声音轻轻的,有些迟疑,有些微颤,带着些许的不确定。 他抬起头,看着身旁不知何时跪了起来的她。 那张清秀的粉脸上,有些殷切,有些期盼,还有更多的不安。 「你是吗?」 她凝望着他,忐忑的轻问,那微弱的语音,几乎消失在风里。 他深吸了口气,握紧了拳,开口坦承。 「不是。」 他看着那温柔的女孩,哑声道:「那不只是对朋友的担心。」 她轻抽了口气,乌黑的眼,蓄了泪光。 巴狼心口一紧,以为自己吓到了她。 怎知,下一瞬,却见她粉色的唇,慢慢的,弯了起来。 风乍起,扬起了她耳畔的发丝。 她伸出了手,捧着他的脸,跪着仰首,在风中,吻了他。 他愣住了,不敢,或者该说,不想阻止她。 她的唇,好软、好暖。 胸中的心,大力的跳动着,几乎冲破了他的胸膛。 有那么一瞬间,周遭的声音和景物仿佛都消失了。 他没有办法呼吸,没有办法思考,脑海里只有她。 她退开时,他差点伸手抓住了她。 「我也喜欢你。」 她悄悄的说,粉脸泛红,水亮的黑眼里有着他。 他黑脸爆红,完全哑口无言,好半晌,才有办法开口。 「你不该这么做。」 「或许。」她的脸很红很红,却毫不闪避他的视线,只咬着那粉嫩的唇,有些羞涩,却又无比大胆的笑着说:「但我一直很想这么做。」 没等他反应,她笑着起身,丢下错愕的他,红着脸朝那三个女孩跑去。 那轻轻的一吻,和那一抹笑,深深的刻印在他心底。 那一年,他十七岁,她则刚满十五。 那是,很美好的一年…… 砰砰砰—— 砰砰砰—— 夜半时分,大多数的人都已入眠。 可在这夜深入静时,阿奇大师傅的家门,却传来阵阵急促的敲门声。 几乎是在第一声响起时,巴狼就醒了,他跳下床榻,飞奔到门边,打开门闩。 漆黑的门外,站着一位熟悉的妇人。 「姆拉?」以为她有急事要找师傅,他忙道:「我去叫大师傅起床。」 怎知,她却抓住了他,拧着眉说:「不用,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巴狼一愣。 「阿丝蓝出事了,巫女要我找你过去。」 他浑身一僵,大脚跨过门槛,就要跟着她出门,身后却传来师傅的问话。 「巴狼,谁在外面?」 他顿住脚步,回头看着已经被吵醒的师傅,「是姆拉。」 阿奇一怔,忙问:「巫女出了什么事吗?」 「不。」他摇头,看着待他如子的大师傅道:「巫女没事,是阿丝蓝。巫女要我过去看看。」 阿奇瞧着那已长得又高又壮的孩子,他知道这孩子喜欢阿丝蓝那小姑娘,看来巫女也一样清楚这件事,所以他没有再多问,只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就去吧。」 他转过身,又道:「还有,外头天冷,记得把大氅穿上。」 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经重新回到房里去了。 闻言,巴狼才发现自己只套了件单衣,大师傅将手里提着的灯留在小桌上,看着那盏灯火,他喉咙有些紧缩,但仍是套上挂在门边的大氅,小心关好了门,这才跟着驾着驴车来的姆拉一起上了车。 第八章 「阿丝蓝出了什么事?」他还没坐稳,就忍不住担心的沉声急问。 毕竟大半夜的,若不是什么大事,巫女是不会叫姆拉自己跑上这一趟的。 「她娘死了。」 巴狼心口猛地一缩,虽然因为到白塔工作的关系,阿丝蓝和她娘不住在一起,但她和她娘感情一向很好,只要一得空,她就会回家探望她娘。 姆拉叹了口气,「黄昏的时候,她娘在街上摔了一下,撞到了头,让人送到了白塔,拖到刚刚,还是咽了气。」 他哑声再问:「阿丝蓝……她还好吗?」 姆拉抓着缰绳,在冷峭的寒风里,叹了口气。 「还好的话,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她人呢?」 「在她家。」姆拉看着他说:「她说要带她娘回家。」 火光在油灯里,无声跳动着。 阿丝蓝替娘擦洗好了身体,穿上了她生前最爱的衣裳,还帮她化了妆。 躺在床榻上的娘,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她到现在还是没有什么真实感。 她一个人在房里守着娘,却连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 身后的门,咿呀一声,让人推开了。 那人无声无息的走到她身后。 她闻到熟悉的煤炭和火气的味道,没回头,就知道是他。 她胸口紧缩着,轻轻的开了口。 「听说,娘年轻的时候,曾经是城里最美的姑娘。」 她伸手抚过娘曾经温暖,此刻却冰冷不已的手,「小时候,隔壁的大叔对我说,娘命不好,爹过世得早,若不是有我这拖油瓶,她早改嫁了。娘听到了,好气好气,拿起陶瓮就往他砸,要和他拼命,她嚷着——」 阿丝蓝看着娘秀丽的面容,学着娘的口气道:「你懂什么,我是命好,才会生下蓝蓝这么乖巧的宝!」 说着,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位大叔啊,被我娘砸伤了脚,后来再也没来过了。」 突兀的笑声,慢慢的消失在空气中。 她喉头一紧,却仍继续说:「为了让我生活能过得好—点,娘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我送到白塔,她说白塔里能吃好,穿好,跟着她,只会饿肚皮。当时,我好想说,我不要吃好穿好,我只想和娘在一起,但我知道,家里已经没了米粮,娘老了,眼睛看不太清楚了,没办法再织布、种田……」 「所以她问我时,我说好。」她的手抚过娘花白的发,深吸口气,眼眶红红的道:「我说好。我是笑着说的,因为我知道,我若不笑,娘会担心的。」 他的大手,落在她娇小的肩头上。 她回过头来,仰头看着他。 一滴泪,终于夺眶,滑落。 「我本来想,等我到了白塔,就可以让娘过好一点的生活……她也可以在家把身体养好一些……我还以为有更多的时间的……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让我孝敬她……有更多的机会可以让我陪着她老人家……可娘她突然就……」 她喉头一哽,粉唇颤抖着,泪水串串滴落。 「娘死了……」她泪流满面的看着他,哽咽的说:「娘死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一颗心,因为她的悲伤而紧缩发疼。 他以拇指拭去她脸上的泪,慢慢的在她身前跪了下来,将悲痛不已的她拥进怀中。 她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将脸埋在他怀里,痛哭失声。 在他怀里那哀恸的悲泣,是如此揪心,她哭得肝肠寸断,小小的身子不住的颤抖着,热烫奔腾的泪水,缓缓的浸湿了他的衣。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只能红着眼眶,静静的抱着她,任她放肆哭泣。 暗夜里,她哭了又哭,哭了再哭,一度她曾试着振作起来,可一想到娘,以及过去那些年来和娘相处的点点滴滴,泪水又会再次放肆奔流。 他一直陪着她,拥着她,给予她无声的安慰。 娇小的她,就像是只受伤的小猫一般,蜷在他怀里,哭着、啜泣着,她的每一次颤抖,每一次饮泣,都牵动着他的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情绪终于慢慢平息了下来。 在他的帮忙下,她和他一起收拾着娘的遗物,整理家里,可总在不觉间,泪水还是会毫无预警的夺眶。 她其实不是很确定那一个晚上是怎么过的,但他始终在身旁陪着她。 天亮时,他帮着她处理了娘的后事。 澪亲自替娘主持了仪式。 她把娘生前最爱的物品都一起放入了棺里。 仪式之后,男人们将土堆掩盖至棺木上,很快的娘下葬的地方,就隆起了一个小小的土丘。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天上,飘下了绵绵的细雨。 她吐出的每一口气,都在雨中成了氤氲的白雾。 看着那土丘,阿丝蓝哽咽的咬着唇,却无法阻止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身旁的男人,突然握紧了她的手。 阿丝蓝抬头看他,却见他嗄哑的开口,「你并不是一个人的。」 她愣愣的看着他。 「你还有我。」 他的声音低哑,却很清楚。 柔纽的雨丝,在天空中飘啊飘的。 「阿丝蓝,我们成亲吧。」 她以为自己听错,却听见他再次开了口。 「我只会铸铜。」他看着她,坚定的道:「成为工匠也才一年,但我会成为坊里最好的一个。」 她哽咽的仰望着他认真的脸。 霏霏的雨丝,落在他的发、他的眉、他的脸上,就连他浓密的眼睫毛上,都有着细小闪亮的水珠。 「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选择。」他深吸口气,承诺着,「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照顾你、保护你,让你不余匮乏。」 一整个晚上,他看着她在他怀中啜泣,那真是让人难以忍受,但他却很高兴巫女叫了他来,很高兴自己在这里,陪在她身旁。 他无法想象她一个人度过这漫长的一夜。 他希望以后都能陪在她身边,守着她、护着她,无论她是哭是笑,他都希望能在她身边,和她一起。 「嫁给我。好吗?」他哑声问。 握住她的大手,是如此温暖。 阿丝蓝可以感觉得到他有多紧张,他喉间的脉动,跳动得飞快。 瞧着他严肃的表情,她很清楚—— 他是认真的。 他不是那种一时冲动的人,他总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虽然她不是没想过要嫁给他,却很明白依照他的个性,在他没有准备好时,不会真的开口。 因为他狼子的身分,他对自己一直有着难以说出口的自卑。 她原以为还要等上好几年的。 阿丝蓝流着泪,点了点头。 「好。」 她走入他怀中,哭着道:「好……」 巴狼喉头一哽,伸出了手,在寒风细雨中,温柔的拥着娇小的她。 风在吹,雨不断的下着,待在他怀中的阿丝蓝却觉得暖。 她闭上眼,泪水再次滑落。 那是十分悲伤又令人难忘的一天。 几个月后,他十八岁那一年的春天,在澪亲自的主持和祝福下,他将年方十六的阿丝蓝娶了回家。 第九章 两人的新家,是他和她携手亲自盖的。 他和她一起以木头打桩,以竹篾编墙,再共同将竹篾墙上糊上泥、夯上土,然后再找来柴草堆在泥土墙旁,点燃它们,用以烘干密实墙面。 他们花了好些日子盖墙,又花了好几天盖屋顶。 他和她都有一双巧手,家里木做的柜子、矮几,陶制的瓮、缸,都是他亲手打造、烧制出来的。其他如竹篮、织毯、盖被等轻巧的东西,则是由她负责,甚至两人的衣裳,都是由她细心的一针一线缝制而成。 他们的新家,只有一间厅堂、一间卧房,和一个有炉灶的厨房。 那不是一个很豪华的地方,却很温暖。 房子终于盖好的那天,他牵着她的手,站在小小的院子里,看着两人一手打造的新家。 当时,他的脸上还沾着泥,她的发间还夹杂着竹叶。 几乎是同一个时间,她抬手替他抹去泥,他伸手替她拿去发上的叶。 两人双双一愣,跟着讶然相视而笑。 那一天,春暖花开,连空气中都飘着清甜的香气。 看着那沐浴在金色阳光下心爱的人,两人同时想着。 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她这般深深相信着,他也一样。 【第三章】 黑夜,寂寂。 她醒过来时,窗外天色仍未明。 虽然她已尽力悄声起床,但仍惊醒了躺在一旁的丈夫,他呻吟了一声,试图睁开眼。 「天亮了?」他哑声问。 「还没,我只是要去煮饭而已。」她轻抚着他的眉,柔声安抚,「你再躺一会儿,天亮了我会叫你。」 她轻轻的在他额上印下一吻。 他喟叹了口气,不再挣扎醒来。 男人放松的模样,让她扬起了嘴角,她轻手轻脚的替他拉好了被,溜下了床,来到厨房。 漆黑的房里,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她却行动自如。 转眼间,嫁给他已经五年了。 这五年来,她早摸熟了这个房间,就算闭着眼也能动作。 灶旁的墙架上,有砧板和刀、勺,柴火堆在右手的墙边,水缸、米缸和粮缸就在离灶旁三步的那个角落,缸旁那一排小陶罐中,有着她腌渍起来的鱼肉和蔬菜。再过去一点则堆放着一个又一个煮食及盛装食物的陶器,鼎、釜、盘、甑、盂、盉、罍、臼等等。 成亲时,他替她做了一个木架,让她能将这些器具依大小收齐摆放在上头。 在这个厨房,只要是料理需要用到的用品,她一样不缺。 蹲在灶旁,她用火石点燃了稻草,放入灶里,并在小火星未熄前,添加干柴进去。没多久,黑漆漆的厨房就因灶里熊熊的火光而亮了起来。 她把火生好后,先到一旁洗米煮饭,再将洗好的米放入小陶鼎中,然后摆放到灶上。 灶里的火,不够大。 她加了些柴火,维持着稳定的火源,才把鼎盖盖上,拎着竹篓,走到屋后的菜田,摘取新鲜的蔬菜。 空气有些微寒,她吐出的气都成了氤氲的白烟,但冰凉清新的气味,让人精神一振。 远处的天际,已有些蒙蒙的亮了起来。 黑夜不再是完全的黑,东方的天空,也升起了一颗明亮的星辰。 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每次早上看到那颗星星升起时,就代表那一整天都会有阳光。 她喜欢有阳光的日子。 微笑地拎着装着蔬菜的竹篓,阿丝蓝到竹林旁挖了两支新鲜的春笋,再掉头来到鸡舍的草堆里,找到了几颗还有些温热的蛋,这才回到厨房。 炉灶里的火,驱走了一室的阴寒。 她快速的料理着手边的新鲜食材,陶鼎上盖的陶盖缝沿中,冒出了白色的泡沫,她拿起一旁的木棒,将灶里的柴火拨到另一边,好让火力小一些,顺便再摆上一只陶锅,然后将切好的青菜放进去拌炒。 烈火,熊熊燃烧着。 她手脚俐落的在厨房里忙着,第一声鸡鸣时,她已经弄好了一桌的菜。 白米粥、凉拌春笋、葱爆蛋、炒油菜花…… 她瞧着桌上的菜,想了一下。 嗯,再切个肉好了,他的工作需要体力,光吃这些,怕不到午就饿了。 她从陶瓮中拿出腌肉,稍微煎烤了一下,再切片摆上桌,这才拿出碗筷,擦洗了手,回到房里叫他。 原先漆黑的房里,因为窗外的天光,慢慢亮了起来。 他仍躺在床上,沉沉睡着。 她很想让他多睡一会儿,但他上工若迟了,最懊恼的就是他自己,所以她还是坐到了床边,将小手轻轻放在他粗犷的脸上。 那改变是很细微的。 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节奏变了,心跳也快了些,跟着他喟叹了口气,转过脸,亲匿的摩挲着她柔嫩的掌心。 她微笑,低头亲吻他微暖的唇,轻声说。 「吃饭了。」 他张开惺忪的眼,大手滑到了她的腰上,将她拉到了他身上,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给了她一个缓慢而热情的吻,才微微一笑,沙哑开口。 「早。」 「早……」她小脸泛红,有些羞怯的瞧着他,「别压着我,起来了,洗把脸,我替你把发梳一梳编起来,再晚些,饭都要凉了。」 虽然很想和小妻子温存下去,但窗外天已微亮,他依依不舍的坐起身,换上一旁工作的衣服。 她在床上跪坐起来,替他把一头及腰的长发梳好编成长辫。她知道,工坊的人都会一直绑着长辫,很少解开,但他向来不喜欢被束缚住,可是工作时,不绑好又不行,所以她早养成了每日替他梳发编辫的习惯。 她不晓得其他人是怎么想的,可她很喜欢每天晚上替他解开发辫,每天清晨再替他梳发,那是属于他和她相处的时间,他会打着呵欠,一边穿衣,一边和她闲话家常,就算有时他太累,没有说话,那无声相处的优闲,还是很好。 「对了,过两天,师傅大寿,师母想请你过去掌厨帮忙,可以吗?」 「当然,我晚点就过去问问师母,师傅想吃些什么。」 她替他绑好了长辫,他转过身,将跪坐着的她抱下了床。 「呀。」她吓了一跳,轻叫出声,攀着他的肩颈道:「我自己会下床。」 「我知道。」他将脸埋在她柔嫩的颈边,吻了一口,语音低哑的笑着说:「可我喜欢抱着你啊,你好香,真想一口把你吃掉。 感觉到他真的轻咬了她脖子一口,她羞红了脸,「那是因为你饿了。快放我下来,我可不是食物,吃的在厨房呢。」 「你也很好吃啊。」他低笑着,却还是乖乖的将娇小的她放下。 「胡说八道。」她羞窘的瞪了他一眼,拍了下他的胸膛,「快去洗脸,再晚太阳都要照屁股了,你现在也是师傅了呢,若上工还迟了,可要让旁人笑话了。」 「遵命。」他正色的说,却还是低头亲了她一口。 「别闹了,快去洗脸。」阿丝蓝红着脸,溜出了他怀中,叉着腰道:「你答应过出门前要帮我砍些柴的,还是你忘了?」 他挑眉,笑着说:「没忘,阿丝蓝夫人的吩咐,小的怎么敢忘?」 第十章 「那就快把鞋穿起来,洗了脸,到厨房来吃饭。」她趁他伸手前,快速的溜回厨房。 她可以听到他在身后的轻笑声。 她知道,如果旁人看到现在的他,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巴狼是宫中铸铜工坊的工匠大师傅,做事认真,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的,他律人也律己,出了名的严谨和顽固,那严酷的个性,和收养他的阿奇师傅几乎是一个模样。 他在面对外人时,的确是很不苟言笑,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放松下来,显露出他轻松的一面。 趁着丈夫在洗脸,她替他和自己各舀了一碗热烫的白米粥。 「你今天还要到白塔?」他拿着布巾边擦干脸,一边走了过来,在矮桌边盘腿坐下。 洗完脸,打扮整齐,精神奕奕的他,剑眉朗目,俊帅非常,转瞬间就成了大家所认识的那位刚正不阿、严峻冷酷的巴狼大师傅。 「嗯,趁有太阳,我们得将药车拿出来晒一晒,才不会潮掉。」她将那碗米粥递给他,坐在他身边,「澪说,这几日天气都会不错,还有好些事要做呢。」 他点点头,一边拿起碗筷吃饭,一边和她聊天。 一开始,他并非是这般会和她闲聊的。 刚认识他时,他是个很沉默的人。 起初,她也怕他。 但很快,她就发现他是个温柔的人,他虽然不是非常的能言善道,却很细心体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春去秋来之间,她从娇柔的女娃变成巫女身边最能干的第一侍女,他也从青涩少年,成了打造礼器的铸铜工匠。 娘去世时,也是他陪着她度过最痛苦且悲伤的日子。 在这段时间里,他和她成了好友,然后变成情人,再结为夫妻。 对她来说,和他在一起,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 因为他爱吃,所以她去学做菜;为了要给她好日子过,他在工坊里比谁都还要努力。 虽然他们没有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但她和他吃得饱、穿得暖,还有间小屋可以遮风避雨。 这些日子来,他实现了他当初所许下的承诺。 他待她很好很好,他和她一起建立了一个温暖的家。 吃完了早饭,阿丝蓝洗碗收拾餐具时,他到外头替她砍了些柴,然后帮她搬进厨房。 「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他微笑,在早晨的阳光中,低头吻了她,这才转身离开。 她红着脸,站在家门边目送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方回到家中。 每天,他去工坊里工作时,她就待在家整理家务,有空时,则会到白塔帮忙。 金色的朝阳升上了蓝天,她带着昨日的脏衣,到后院的水井边洗净,然后将它们一一挂到竹竿上晾干。 他大大的衣和她小小的衣晾在一起,在风中飞扬着。 她看着两人的衣裳偎在一起,不禁扬起了粉色的唇。 这样的日子,虽然平淡却很幸福。 发现自己在傻笑,她吐了吐舌头,瞧瞧时候不早了,连忙将竹篓收回家中,赶去白塔帮忙。 晚些她还得回来替他做午饭送去工坊呢。 今天中午煮些什么好呢? 肉是一定要有的,吃了肉才有体力嘛。 他的工作是最需要体力的。 嗯,就用药草蒸条鱼吧;上回她煮那道菜时,他好像挺喜欢吃的,差点连骨头都吞了呢。 虽然才初春,天气依然有些微寒,但工坊里无论四季都是一样的热,她看她再炖个白萝卜排骨汤,给他降降火气好了。 绑上了遮阳的黑底蓝彩云纹绣头巾,她拎着竹篮,一边思索着一会儿要赶回来料理的午餐,一边往在城南的白塔走去。 「阿丝蓝,早啊。」 「早。」 「阿丝蓝,早安。」 「您早。」 城里的街上,人来人往的,路上每一个人见了她,都和她举手招呼,她也雀跃的回以微笑和问候。 「东叔,等会儿我拿药草过去,您可别乱跑啊。」 「知道了。」 「阿丝蓝,巫女今天会在吗?」 「早上会在白塔后的晒场,您要有事就直接过来吧。」 阳光暖暖的洒在街上,路边的花儿展开了柔嫩的花瓣,一只猫轻巧的溜过一户人家的墙头,几车商队赶着驴子进了城。 市场里,人们吆喝着做着生意。空地上,几个男孩追着汪汪叫的狗儿跑。敞开的木门中,有位妇人抱着哇哇大哭的娃儿好声安慰着。 这一切是如此的昂然而蓬勃,教她不觉微笑起来。 城南的白塔在阳光下,被照得闪闪发亮。 春风拂过了她的笑靥,也带来了几许暖意。 她情不自禁的深吸了口气,再吐了出来。 春天,果然来了呀…… 白塔是楼高五层的屋子,也是王国的信仰中心,它相位于城北的庞大王宫相对应着,无论在城里的哪处,都能看到这两栋建筑。 和建筑在城北的巍峨王宫不同,白塔虽然高,却不大,塔前的大庙堂才是主要的祭祀区,但平常巫女都是在庙堂后的白塔里居住活动。 这一代的巫女澪,十分平易近人。 澪的年纪比她还小三岁,个性却很沉稳独立,有着超乎她年龄的成熟与智慧,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也是过去百年来,能力最强大的巫女。 王城的外墙,为了防洪,是建成梯形的,但自从澪出生继任为新巫女后,在她的守护下,这里不曾再有过长期的大旱或暴雨。 大部分的时候,澪都很善尽她的职责;身为从小和巫女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阿丝蓝比谁都还要了解这位在王国之中,最受人崇敬的巫女,其实也有她孩子气的一面。 「不过就是吃皈,吃什么还不是一样?」 「当然不一样啊,就算是食材相同,料理的方式不同,可是差很多的呢。」 「哼,要我就把白饭装在竹筒里,装几块肉进去,让他带去上工,既方便又简单,我看巴狼那小子也尝不出有什么差别。」 听到她所说的,陪着澪在晒场上,将药草在阳光下摊开来晾晒的阿丝蓝,忍不住噗哧一声的笑了出来。 「他才觉得有差呢。」阿丝蓝笑着道,「他对食物可是很挑的。」 澪瞅了她一眼,擦着腰道:「我也很挑啊,就不见你之前有天天煮i给我吃。」 「我那时还不太擅煮啊。」阿丝蓝尴尬的辩解。 「是是是,我知道,是后来为了他才去学的嘛。」澪轻哼了一声,酸溜溜的说:「早知道你对料理这么有天分,我就不把你让给他了。」 「我……我……」阿丝蓝脸一红,不禁为之语塞。 「算了、算了,全城的人都晓得你们两夫妻很恩爱,所以天天都要腻在一起吃午饭。」 澪的玩笑调侃让她更窘,结巴的说:「可……可若不送去……我怕他会忘了吃饭嘛……」 看着窘迫结巴的阿丝蓝,澪这才好笑的挥了挥手道:「去吧去吧,反正这些药草要晒好几个时辰。我晚点得带人去城北河对岸,那儿有人要开工建屋,得祭地神,你记得下午过来帮我把药草收一收就行了。」 第十一章 羞得不知该说什么的阿丝蓝,见她终于转移话题,不禁松了口气,忙点头答应,「好。」 怎知她才收好东西,刚起身,一位身穿白衣的姑娘就从晒场的入口走了过来。 「咦?阿丝蓝,你要走了吗?」 见到来人,她忙停步行礼,「公主。」 「阿丝蓝呀,要去送饭给她心爱的男人吃呢。」 澪晃了过来,扔出这句,让她的脸又红了起来。 瞧她那模样,澪笑出声来,「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你快去忙你的吧。云梦,来,你来得正好,我带你去瞧好东西。」 阿丝蓝闻言,方红着脸落荒而逃。 这主子啊,性子不坏,就是私底下爱糗她。 话说回来,公主的侍女呢?她该不会没和人说,就又从宫里溜出来了吧? 她朝入口看去,没见到应该要在的侍女们和护卫,身后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她回过头,只见澪拉着公主跑进了白塔。 罢了,是在白塔呢,又不是到城外。 刚来白塔的那一年,她还不知道常常跑来找澪的小姑娘云梦就是公主,若不是后来在祭祀大典上瞧见,她恐怕到现在都还傻傻的以为她只是哪位富商的闺女。 这两个女娃儿,再加上夜将军的女儿蝶舞,她们三个因为身上担的责任太重,钳制太多,礼教太严,让她们意外变成好友。她们从小感情就好,常常一起溜出城外去玩,直到前两年,蝶舞被选为王后,这才比较少出现。 她们三个人年纪都不小了,蝶舞成了王后,公主那儿,听说也已经有不少部族的酋长前来提亲,以后她们三个要这样私下在一起说些贴心话,恐怕也越来越难。 瞧主子难得这么高兴,阿丝蓝不想打扰她们的兴致,拎着竹篮走了出去,可还没到街上呢,就听见澪扬声叫唤她。 「阿丝蓝!」 她回过头,只见澪从白塔二楼的窗口探出头,朝她喊道:「我忘了说,再过一旬,便是春祭大典,你帮我提醒你家那爱吃鬼一声,祭祀要用的礼器还差三样,要他别迟了!」 她可以看到,云梦公主在澪身后同情的笑看着她,阿丝蓝又羞又窘,只能庆幸白塔后的晒场占地极广,附近平常也没什么人会过来,不然她真是不知该如何和人解释,为什么负责祭祀的巫女私底下会如此没有教养:或者,谁是那位她家的爱吃鬼…… 这两件事,说出去都没人会相信的。 看着在窗边笑吟吟的巫女和公主,她只能无奈又好笑的抬手,圈在嘴边,回喊道:「我会告诉他的。」 火,在舞动着。 铜液,像火红的流金。 坩埚里的铜液,先出黑浊之气,再转为黄白,然后青白,再转为青。 他紧盯着坩埚,当青气冒出,他抓紧那一瞬,迅速夹起热烫的坩埚,将埚里的铜液浇灌倒进陶制的范模里。 烧烫的铜液从坩埚里,缓缓倾泄流进陶范中时,虽然为了防止陶范的崩裂或变形,他先前已将陶范预热过,又牢牢的绑紧,外再以沙土固定,但他依然能听见陶范因为铜液的高热,发出细微的声音。 位于土墩上,火炉里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虽然坩埚又重又烫,虽然汗水不断的流下,他依然维持着手部的稳定。 第一埚倒完,他没有停下,继续夹起第二只装满了铜液的坩埚,继续浇灌。 工坊里,工匠们忙碌的工作着,有些人在冶炼铜液,有些人在磨光铸好的铜器,有些人掌管着巨大的鼓风器,不断的将风送进火炉里,提高炉火的温度,还有一些则在烧着将来要做模当范的陶器。 当午钟响起时,第一班的工匠们方醒觉用餐时间已到,纷纷将手边的工作告一段落,只有巴狼依然稳定且专心的浇灌着手中的铜液。 阿丝蓝提着竹篮,在一旁看着丈夫专注的表情,知道现在是很重要的步骤,她没让人去叫唤他,自己也没上前去打扰他。 经过的工匠们和她点头招呼,她也只无声的回以微笑。 无论来这里几次,这铸铜工坊里都是一样的热。 高温的火,烘得站在一旁的她都热到流汗,她可以看到那炉火中,狂乱舞动的火焰,它们仿佛随时都要冲出来一般,在炉口互相推挤挣扎着。 但他完全无视身旁炉火中,那高热的奔腾烈焰,甚至当炉里的火星子爆裂飞溅出来时,他也没动一下,只是凝神专心,一次又一次重复着手中的工作。 装满了铜液的坩埚,将近二、三十斤,沉重无比,为了拿着它,他的肌肉从手臂到肩背全都因用力而隆起,浇灌铜液时,要快而稳,否则若先前的铜液已冷却,后来的铜液就无法切实的密合,而会使得铜器产生裂痕。 虽然铜液很沉,但他浇灌铜液的动作很快,拿起下一埚时,也同样迅速而沉稳;平常制作这种中型的礼器,都需要两三名工匠一起,才能稳而确实迅速,但他却只须一人就能完工,而且连一滴铜液都没让它溢出来。 这是需要十足的耐心和体力的工作。 但她和所有人都知道,只要说到铸铜,这里没有人做得比巴狼还要好。 在火光的映照中,他的脸看起来更加严酷。 终于,铜液注满了陶范,他放下坩埚,直起了身子,做着后续收尾的工作,然后在转身时,看见她。 几乎是在刹那间,他的表情就缓和了下来,那是很微妙的差别,他的脸部线条放松,嘴角几不可见的微扬,但他没有过来,只是朝她颔首,然后继续把手边的工作做完。 阿丝蓝在原地等着,直到他收拾好,朝她走来,才迎上前去。 「你来很久了?」工坊里,轮第一班的人,除了要顾炉火的小学徒,和一些无法离开的工匠之外,其他人早都出去吃饭了。 「还好。」她摇摇头,问:「你忙完了?」 「还没,不过现在要等它冷却定形。」 「那就是春祭大典要用的铜鼎吗?」她好奇的问。 「对。」他回过身,看着那形制较小的铜鼎陶范,捏了捏脖子,伸展着筋骨,「剩下只要等冷却完再打磨就行了。」 「来得及在春祭大典前完成吗?」 他点头,挑眉看着她问:「巫女在问了?」 想起澪说的话,她脸红了一红,「嗯,她说你还缺三样礼器,要你别迟了。」 「我不会迟的。」他说。 「我知道。」她笑着瞧他,「来吧,趁这空档,我们来填饱肚皮,一会儿才有力气工作。」 巴狼没有抗议,经过一早上的劳动,他早饿了,所以他只是接过她手中沉重的竹篮,牵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出工坊。 门外,清凉的风迎面而来。 他忍不住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气,即使是日正当中,外头的温度还是比屋里凉爽得多。 工坊外的竹廊下,大伙三三两两的坐着,边吃着手里的饭团、大饼,边喝酒闲聊。 和她单独一人时相反,当他陪着她走在一起时,人们都只是朝他俩稍微点一下头,就把头撇开,而非出声微笑招呼。 即使在这么多年之后,他成了工坊里的大师傅,当了工匠中的头,大家还是对他敬而远之。 第十二章 他始终无法融入群体,一直被人既敬且畏的隔离在外。 阿丝蓝晓得,人们一定以为他早习惯了,只有她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很介意这件事,却无力去改变。 没人主动招呼他过去坐,也没人让开一个位置,和他对到视线的,有些甚至匆匆调开了视线。 他的脸上没有丁点不悦或难堪的表情,但阿丝蓝仍握紧了他的手。 他一愣,低头瞧她,只见她微微一笑,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树道:「瞧,那儿还没人坐呢,我们过去,有树荫遮着,会凉些。」 她拉着他往那棵大树走去,然后从竹篮的底层,拿出一张织毯,铺在草地上,再把刚刚才煮好,依然热烫的菜饭和汤,一一拿了出来摆放好。 为了方便携带及食用,她把汤菜都放在竹盒或竹筒里。 其中一只大竹筒里,装着清水。 她拿着那大竹简,跪坐在他身边道:「来,洗洗手再吃。」 巴狼看着身前这娇小却又神奇的小妻子,乖乖的伸出手,利用竹筒里的清水,把脏一行的两手都洗干净。 瞧着他的双手,她心口不禁为之一缩。 每回瞧见他伤痕累累的手,她都会隐隐作疼。 烧制陶范、铸造铜器,都要用火,长年接触火焰的工作,让他披挂在身前的皮围裙,变得老旧焦黑,他毫无遮挡的双手,更是有着无数的烫伤。 那些烫伤,结了痂脱落,然后再次烫伤,又结痂脱落,不断重复的烫伤,让他的双手变得和皮革一般粗硬。 从小,替他包扎处理伤口的次数,多到连她都快数不清了。 但每次他受伤,她还是会觉得不舍难忍,幸好后来,他铸铜锻造的技术越来越好,受伤的机会也变得比较少,才让她慢慢安了心。 可每回,当她听到工坊里有人受伤时,还是忍不住心惊。 一滴汗从他额角滴落,她忍不住伸手替他擦去额上的汗水。 他凝望着她,黑瞳深幽,教她粉脸微红,却仍是掏出了手绢,坚持的要他把汗擦干。「才初春,风尚冷呢,你把汗擦擦,小心别着凉了。」 他扬起了嘴角,微一点头,接过了她的手绢擦汗。 她有些羞窘,比他更清楚,不远处的那些工匠,都偷偷在看着他俩。 「我是不是很啰唆?」她不好意思的悄声问他。 「我喜欢你啰嗦。 」 他面不改色的说着这句话,反而是她害羞了起来,脸儿蓦然更红。 「你今天煮了什么?」他问。 阿丝蓝闻言,忙把竹盒和竹筒一一打开,献宝似的道:「喏,有药草蒸鱼、清炒荇菜、辣子炒鸡丁、草菇炖饭,还有萝卜排骨汤。」 她盒盖一打开,顿时香味四溢,教他口齿生津。 他把湿透的手绢还给她,拿起筷子,和那粗如腿般,较为矮胖,装着饭的竹筒,配着可口的菜肴,吃了起来。 对她煮的饭菜,他从来不挑,可她总能从中瞧出他的喜好;他不喜欢吃的食物,他会吃得特别快,很喜欢的,反倒会留在最后慢慢品尝。 因为他的工作繁重,需要大量的体力,又在高温的地方工作,那让他喜欢重口味的食物。他非常喜欢吃肉,也很爱吃辣,像这一餐,除了辣子鸡丁之外,蒸鱼也是辣的,光是那道清蒸鱼,她就足足加了两条大红椒。 为了他,她连家里的腌菜有一半都加了辣椒。 可和旁人不同的是,他不太喝酒,却爱喝茶。 她问过他,才晓得他不喝酒是因为怕喝醉,醉了容易误事,喝茶清醒些。 看着他满足的吃着饭菜,她的心情也莫名的愉快。 捧着竹筒,握着竹筷,她没吃两口,却只瞅着他问:「好吃吗?」 「嗯。」他边吃边点头。 「会不会不够辣?」 巴狼摇摇头,朝她笑了笑。 她开心的回以轻笑,见他竹筒里的饭一下子就见了底,她把另一个装着米饭的竹筒递给他。 「吃慢点,别噎着了。」 他的食量一向很大,所以她都会特别多煮上一些,怕他会吃不饱。 她中午煮的菜肴一向下饭,很快的,竹盒里的菜便消失了大半。 她手中的竹筒饭好不容易才吃完,他却已经吃到第三筒了。 春日的风徐徐吹过,吹得林叶沙沙作响。 她放下筷子时,他开口问:「你饱了?」 「嗯,我饱了。」她点点头,微笑道:「刚煮饭时要试味,吃了好些了呢,你吃吧。」 确定她吃饱了,他才把剩下的菜全一扫而空。 他的贴心让她心口一暖,他向来都是这样,虽然还饿,却总等着她,非得要确定她吃饱了,才会把剩下的饭菜吃完。 阿丝蓝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他是这样体贴的男人,刚开始她和他走在一起时,甚至还有人来警告她,要她小心些,说他是狼子,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兽性大发,将她掳回山林里,给他的狼兄弟当食物。 他特殊的身分,让人们一直无法忘怀,他脸上从小就有的虎纹刺青,也总是提醒着看着他的人,他非我族类。 可她知道,他才不像大家所想的那般野蛮,就算他身体里真的还潜藏着兽性,他也一直控制的很好,他从来不曾伤害过她。 老实说,他比她认识的大多数人,都还要文明多了。 非但如此,每个月的薪俸,他总要将其中大半,送去给已经退休,收养了其他孤儿照顾的老师傅。 为了顾及老师傅的颜面,他总说,他只是为了帮那些和他一样的孤儿,因为如此,老师傅也不得不收下他送来的钱。 这对师徒相处起来,看似冷漠,却非常关心对方。 不过,也幸好很少人懂得他的好,不然和她抢男人的姑娘,恐怕要多到挤破门了。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扬起嘴角。 「你笑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她回神,才发现她不自觉轻笑出声。 「笑你呀……」瞧着她高大强壮又温柔的男人,阿丝蓝伸出食指,从他脸上拈下一粒白饭,边给他瞧,边笑着道:「你这个爱吃鬼,瞧你把饭都吃到脸上去了。」 他扬起嘴角,趁旁人不注意,竟一口舔掉了她手上的饭粒。 阿丝蓝愣住了,羞红了脸,可眼里带着笑意的他,反倒一脸没事人的模样,半点也不害臊的继续慢条斯理的吃着饭。 「你……」她傻眼的看着他,念他也不是,不念他也不是,最后只能闭上半张的嘴,羞赧的将悬在半空的手指收了回来。 他笑着将所有的饭菜一扫而空,她则红着脸收着餐具。 这几年,他在私底下,对她越来越皮条无赖,也许她应该要烦恼,可她内心深处,却因为他能在她面前放松的耍无赖,感到高兴。 春风轻拂而过,暖阳淡淡洒落。 瞧着他粗犷的脸庞,她的心微微悸动着。 成亲五年了,她依然深深为他吸引,她知道,就算再过五十年,她依旧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夕阳西下,白日将尽。 处理好了手边的工作,巴狼脱下工作皮围裙,往外走去。 第十三章 工坊外,太阳已落到了城墙下,天空的云彩仍是橘红带粉的,但东边的天空凤染上了蓝紫。 他知道,很快天就要黑了。 空气里,飘散着饭菜香。 大街上,人们行色匆匆,赶着回家吃饭。 他走回家的半路上,家家户户也慢慢亮起了灯。 蓦地,远处传来隆隆的声响,不久,一大队车马突然迎面急驶而来,车马上插着的旌旗,有着王家的纹样,人们纷纷往旁闪避着,他也一样。 大队的车马,快速的通行而过。 那威风凛凛、领兵带头的,是一位女将军,虽然她穿着战袍,高高坐在马上,快速的飞驰过去,他仍是认出了她。 他们的王国里,只有一位女将军。 夜蝶舞。 虽然身为将军,她可一点也不壮硕,几年前她就认清自己不可能长得比男人高壮,所以她很早就不和人比力气,反而勤练剑术和兵法。 过去几年,她一次又一次的在比武大赛中,打败了其他武将,证明了她的剑术比来参加比赛的人更厉害。后来在真正的战场上,她一次又一次的胜仗,更证明了她不只身手好,也非常聪明。 三年前,她成了将军;两年前,她更是嫁给了王,成了王后。 即使如此,她依然跟随着好战的王,东征西讨。 出征的军队人数不少,但跟着进王城的只有一小队,但他可以从他们脸上,看到喜悦欢欣的表情。 没有多久,他们就通行而过。 虽然她的脸上依旧没有笑容。 但看来,这一回,她仍是打了胜仗回来了。 她是个常胜将军,当初曾经反对过她的人,现在早已不再反对。 只可惜,这些年来,她爬得越高,她的笑容就变得越少。 他和阿丝蓝刚成亲时,那三个姑娘偶尔还会跑到他们家,吵着要阿丝蓝煮饭给她们吃,但这两年,她几乎不曾再来过了。 看着远去的队伍,他没再多想,只转身继续朝回家的方向而去。 他看到家门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月儿爬上了枝头,星子在树梢闪烁。 远远的,他就看见袅袅的白色炊烟在暗夜中冉冉上升。 阿丝蓝已经将灯点亮,敞开的大门内,透着温暖的光,食物的香味也从门内传来。 那是他和她的家。 每天黄昏,他走到这里,看见那透出灯火的家门,看见她,他都会觉得心口有些发紧。 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家。 看着那温暖的灯火,不觉中,他加快了脚步。 从小,他就不敢妄想能拥有自己的家。 大师傅待他很好,但他就是无法安然的待在那里。 身为狼子,他从懂事以来,就一直被人指指点点,他很清楚,一般的姑娘是不会想嫁他的,所以他很早就叫自己不要去想。 他原以为,他会这样孤老终身,但她出现了,将温暖和欢笑带进了他的生命。 到现在,有时候他还是无法相信,她真的会答应嫁给他。 巴狼穿过竹篱笆,越过院子,来到门边。 屋子里,整齐而清洁。 桌上,已摆满了丰盛的菜肴。 没听见他进门,她背对着他,跪在桌边摆放着碗筷,然后把几朵盛开的杜鹃花,插在一个平常拿来装盐的小陶瓮里,放到桌子的正中央。 看着她忙碌的背影,他胸中一暖。 「我回来了。」 闻声,她回过头来,看见他,一张小脸在瞬间露出微笑,起身迎了过来。 「我正想你应该差不多要到了呢。」她笑着帮他脱鞋,牵着他进门,又帮他拿来一杯茶。「下午工作忙吗?」 「还好。」 他盘褪坐在桌边喝茶时,她端来一盆水,跪坐在地板上,小心轻柔的替他擦洗手脚。 她的手很小、很白,和他粗糙难看,布满伤疤皮茧的大手完全不同。 她曾经异想天开的替他缝了皮手套,想保护他的手,他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老实告诉她,他的工作,无论雕刻陶范或锻造铜器,都需要双手的触感,隔着厚厚的皮手套,会让他无法工作。 他把她送的皮手套,珍惜的收着,只在冬日出外时,才会拿出来用。 她一边帮他擦洗手脚,一边说:「我今天下午到师母那儿去了一趟,她最近身体好像不太好。对了,我看师傅家的屋顶有些旧了,你下次休息,我们一块过去把屋顶换掉,好不好?」 「好。」他轻轻应了一声。 她朝他一笑,将布巾和水盆端到厨房,才回来替他添饭。 「来,我们吃饭吧。」她笑吟吟的把碗递给他。 晚餐桌上,有一道新菜,拿荷叶包着,是他没见过的。 「这是新菜?」他好奇的问。 「嗯,我今天绕去市场,看见新鲜的蹄膀,就买了回来。」她兴匆匆的把荷叶打开来,「你吃吃看,我把它放到陶瓮里,用小火慢炖了一个时辰,又焖了一阵。」 那蹄膀很嫩又鲜,他拿竹筷拨开它时,肉汁汩汩流了下来,带着肉香的白烟也随之蒸腾四散。 他夹到嘴边,一口咬下去,那香滑的嫩肉几乎入口即化,非但咸淡适中,还带着一点荷叶的清香。 「好吃吗?」她担心的问,这是她第一次做这道菜。 「嗯。」他笑着说:「你将肉先炸过了吧?大火油炸把肉汁的原味封在肉里,荷叶又解了蹄膀的腻,味道鲜美,非常好吃。」 「真的?我本来还怕蹄膀会被我煮得太老了。」她绽出开心的笑,脸蛋红摸扑的,就像嫩桃一般。 「真的。」他称赞道:「比我上回在宫中吃到的蹄膀还好。」 她笑得比花还要灿烂,朝他颔首,「谢谢。」 「你做这道菜,是想在师傅的生辰大寿出的吧?」他问。 「嗯。」她开心的点点头,「师傅和你一样爱吃肉,但他这两年牙齿不太行了,师母说为了方便进食,她总把肉剁碎些,可师傅却不太喜欢,所以我才想出这个方法,这样一来可以保持肉的原形,但是入口又软嫩,他吃起来也轻松些。」 瞧着那蕙质兰心的小女人,诉说着她的想法,他真的很感动,她总是这样,替人顾了里子,又不失面子。 「师傅一定会喜欢的。」他真心的说。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她笑着凑到他身旁,兴奋的道:「还有还有,我问了姆拉其他把肉弄软嫩一点的方法,她说把白萝卜加到肉里一起炖煮,也能让肉软一点呢。我想想也对,中午我不是煮了排骨汤吗?肉的确是较软嫩呢,对不对?」 「对。」他点头同意。 「我还想过,柑橘也能去油解腻,好像也能让肉排软一些,可惜那要到秋天才会有,但我猜那应该可以做成橘酱,这样就有好几道菜,如此一来,师母以后就可以轮着煮,也不会吃得太腻……」 她兴高采烈的在他身旁,一边和他一起吃饭,一边和他聊着她所想到的一些想法。 时间,在不觉中流逝。 和她在一起时,不知为何,时间总是过得特别的快。 吃完了饭,他陪着她一起洗着碗盘,俐落的她,在洗碗时,便顺手替他烧了洗澡水。 第十四章 他本来没有泡澡的习惯,成亲后,是她坚持,说这样可以纾解他辛苦一天酸疼的肌肉,虽然觉得躺在装满了热水、冒着白烟的木盆里,很像被炖煮的一锅肉,他还是乖乖坐到浴桶里。 毕竟,她才是那个陪着巫女到处行医的人。 没想到这方法还真的有效,从此他再也没反抗过。 他刚擦好了桌子,她就从门边探头出来。 「我水烧好啰。」 「等等。」他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铃,放到她手里。「这送你。」 她一愣。 铜很贵的,虽然他是铸铜的工匠,但因为他是重劳力的工作,吃得多,家里的餐食费耗费很大,他和她又把一半的薪饷给了收养孤儿的师傅和师母,因此平常并没有多余的钱买铜料,即使是这么小的铜铃项炼,需要的铜料也不便宜。 这串铜铃小巧玲珑,旁边还刻着狼首兽面和杜鹃的花纹,非常可爱又典雅。 她知道,这是他亲手做的,只有他有这样精巧的手艺。 「五年前,你在今天嫁给了我。」见她哑然无语,他重新拿起,亲手替她戴上。「我的钱不多,所以只能做这小小的铜铃。」 铜铃亮闪闪的,在他替她戴上时,发出温柔的叮咚声。 他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不安的问:「你不喜欢吗?是不是还是太沉了?」 「不沉,一点也不沉……」她摇头,抚着、看着他替她戴上的那串铜铃项炼,它垂在她的胸前,纹样细致,看着它,阿丝蓝不禁有些哽咽,哑声道:「它好美……」 见她是真的喜欢,巴狼松了口气。 她咬着唇,吸着鼻子,红着眼眶问:「你哪来的钱买这些铜料?」 「我下工时,另外到窑场帮人烧陶赚的。」 他的工艺再好,那还是要工作好久,才够买这些铜料的。 难怪他这几个月,都比之前要晚些回来,她还以为是为了赶铸春祭大典的礼器,没想到竟是为了替她做这铜铃。 阿丝蓝感动的朝他伸出手,投入他的怀抱。 「谢谢你……」她哽咽的说。 拥抱着那温暖的小女人,他喉咙紧缩,哑声告白。 「我爱你……」 她眼眶含泪的笑了出来,仰头捧着他的脸,亲吻他的唇。 「我也爱你……」她柔声说。 那蜻蜓点水的吻,可无法让他满足,他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回到床上。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第十五章 事后,他抱起全身上下只剩颈上那串铜铃的她,走到装满水的浴桶里,洗澡水不再热烫的冒着白烟,却还是有些微温。 他和她一起泡在那桶浴水里,和她耳鬓厮磨着,用那双粗糙却温柔的大手,替她洗去一身的汗水。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她知道,以后她只要一听到这铃声,就会想起和他在夜里的缠绵。 当他将她抱回床上时,她早已累到全身无力,只能害羞的任他替她擦干身体和一头长发。 她本来试图要振作起来,东西都还没收,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可他替她擦发时,那感觉实在太过温暖舒服,不觉间,眼皮越来越沉,她最后终于还是在他怀中睡去。 一月盈然。 光洁的月华,照亮简陋却温馨的房间。 轻拥着怀中的小女人,巴狼在确定她的发都干得差不多的时候,才轻手轻脚的让她在床上躺好。 替她盖好了被,他悄无声息的收拾着浴桶和擦发的布巾,直到把事情都做完、收拾好后,才回到房里。 躺在床上的她,睡得又熟又沉。 她在翻身时,掀开了一些被,虽然他已经尽量小心,但仍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少红痕。 他上了床,在她身旁躺下。 她叹了口气,翻身偎近他怀里。 他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娶她为妻。 有时候,他常觉得,她当年会嫁他,只是因为失去了依靠,但这几年,他已经慢慢不再这么想了。 我爱你…… 她喑哑的话语,回荡在耳边。 「我爱你……」 他在月光下,对着熟睡的她低喃着。 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但在睡梦中的她,粉唇弯成了新月。 巴狼不自觉回以微笑,轻轻的,他拥着她,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才安心的闭上眼,放松睡去。 【第四章】 春祭大典。 天还没亮时,阿丝蓝就带着白塔侍女们,在军队的协助下,把庙堂里的众神请了出来,送上在王宫前搭建起的高台上,再在高台的桌上,铺上上好的丝绸,然后依着固定的形式,摆上铜鼎、铜鼓、玉璋、玉圭等礼器。 当然,祭祀用的酒和米粮、菜肴是不可少的。 当她们准备好时,天已大亮,城里的人也聚集了过来。 时辰一到,白塔的侍女们,便开始击着鼓、摇着铃,敲着编钟与玉磬,吹着丝竹管弦,合奏出悠扬庄严的乐声。 巫女戴着金面具,穿着绣着云雷纹与花鸟的丝绸礼衣,在乐声中,缓步上了台,对着天地诸神,吟唱着春之颂赞,祈求能有美好的一年。 大街上挤满了人,王城里的每一个有闲有空的人,都来到王宫前的这条大街,希望能获得祝福。 王站在最前方,蝶舞则在他身旁,然后是云梦公主,跟着才是其他臣将;各方臣服的部族王侯,也都派了使者来。 风飒飒的吹着,撕扯着每一族的大旗。 当澪开口歌唱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那美妙的歌声低回婉转,在朗朗青空中,随着微暖的清风远扬。 阿丝蓝看着巫女,配合着她的歌声,拨动着琴弦。 身着华服的王,大步上了台,接受巫女的祈福,和她一起祭拜天地。 祭典的仪式,繁复且漫长。 从台上看出去,可以清楚看到街上的每一个人。 当大家在诚心祈祷时,她总会忍不住偷瞧巴狼;以前他还是小学徒时,只能站在许多的工匠后面,她有时还看不到他的脸,但在茫茫人海中,她总是能一眼认出他来。 随着他身分的晋升,他站的位置也渐渐往前移动。 如今他身分早已非同日可语,身为大师傅的他,在祭典时,就站在最前方的群臣之中。 她可以清楚的看见他。 不知是否心有灵犀,他在这时看向了她,他的视线先是落在她脸上,然后移到了她颈上的铜铃。 他唇边,浮现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她脸一红,差点漏掉了一拍。 巫女好奇的瞄了她一眼,害她更加面红耳赤,幸好除了澪之外,没人发觉她的失常。 就在这时,仪式终于进行到了尾声,她停下了手中的拨子,不再拨弄琴弦。 王站到了高台的前面,看着所有的城民,开了口。 她有些心不在焉,没有很注意听大王所说的话,直到她发现巴狼脸色不对,他直盯着在高台上的王,整个神色沉了下来。 「我友邦受巴国侵扰,战士于阵前败退,我军出征协防,但因金戈不良,致旷时废日,久攻不下——」 阿丝蓝一愣,这才收慑心神,注意听那出外征战了大半年,几天前才赶回来的王,站在台前朗声开口说话。 「诸神为证,我阿塔萨古·龚齐,在此立誓,从今天开始,无论贵贱,谁能为我造出最锋利的刀剑、最坚硬的金戈箭镞,助我军讨伐贼国,我将亲自为他封爵,并赏沃地百里!」 此话一出,人们立时骚动了起来。 阿丝蓝看到澪和云梦错愕的看着大王,蝶舞的脸色则苍白如雪。 而巴狼,他将背挺得很直,一脸镇定的站着,只有她看见,在方才那一瞬,他既错愕又愤怒,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 那表情只一闪而逝,但他在衣袖下紧握的拳,却始终没有松开。 「这整件事并没有经过我同意!」 白塔的高楼上,传来澪气愤的指责。 蝶舞沉默着,没有言语。 澪恼火的来回踱着步,瞪着她道:「从头到尾,我就没同意过对外动兵!」 端着玉盘的阿丝蓝替她们送上热茶,却没有人伸手去拿。 「我说过了,他要动兵,可以,那是他的决定,不是我的,我卜了好几次,也问了好几次,都是不好的结果,你知道,他也晓得,可他却执意要做!好,他是王,他想做,我也无法多挡,但既然如此,那后果,就要由他自己来担!」 「结果呢?这场战争一拖一年半,他搞不定,竟然在春祭大典上胡来?」澪伸手朝窗外北方的王宫一挥,震怒的质问:「今天早上这算什么?!」 蝶舞开口欲言,「我——」 「他耍了我!」 失去冷静的澪,打断她的话,愤怒的说:「你早就知道,却帮着他,让他在春祭大典上宣布这件事,让这场战争看起来像是经过我的背书!你怎么可以让他这么做?」 澪铿锵的质问,回荡在屋里。 蝶舞这回等了半晌,才苍白的看着她道:「他是提过,但我以为他不会真的这么做,如果我事先知道,又无法阻止,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你真的会吗?」 澪因气愤脱口而出的问话,冷淡而讥讽,像把刀一般,在两人深厚的友谊上,重重砍下一刀。 蝶舞浑身一震,美丽的脸庞变得更加雪白。 她粉唇微颤,忧伤的看着她,哑声坦承,「我只是他的妻子,并无法左右他的一切。」 第十六章 这句话,是如此赤裸而坦白。 再没有人比阿丝蓝和澪更清楚蝶舞为了得到那人的宠爱,付出了什么。 澪直勾勾的看着她,「我警告过你了,我给过你另一个选择。」 「我知道。」蝶舞苦涩的轻声道:「但……」 「但是什么,但是你爱他?他知道吗?有记在心里吗?」澪冷酷的责问着,「举目四方,你和他还有哪里没打过?你还要替他打多少仗?替他杀多少人?替他受多少伤?」 蝶舞为自己辩解着,「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我们需要那些盐泉——」 「需要霸占来,好让他能控制盐商,赚更多的钱,用来攻打更多的地方吗?」 「他只是希望我们能变得更强盛。」蝶舞闭上眼,为他说话。 「然后呢?」澪冷冷的看着她,「等到够强盛的那一天,他终会懂得爱你吗——」 「够了!」 阿丝蓝听不下去,即使这么做,已经是逾越犯上,她还是出言喝止了澪,看着她,柔声道:「够了,别再说了。」 澪瞪着她,紧抿着唇,生气的转过身。 「我很抱歉……」 蝶舞的道歉,淡淡的回荡在屋子里,澪听见了,却没有回头。 看着好友的背影,蝶舞几乎要掉下泪来,却只能转身下楼离开。 虽然知道在这时说什么都不对,阿丝蓝看着负气面对窗外的澪,还是道:「发起战争的不是蝶舞,今天早上,耍你的也不是她,你把气出在她身上,对她很不公平,也很残忍。」 站在窗边的女人,和刚刚下楼去的那位,都同样美丽而高傲。 阿丝蓝轻叹了口气,「你别气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你再怪她也没用,不是吗?」 澪没有回答,她也没再多说,只是转过身,安静的退出房间,下楼追了下去,她在一楼的大厅追上了蝶舞,不忍的出声叫唤她。 「王后。」 闻声,蝶舞在一楼的厅里回首。 「澪不是那个意思。」阿丝蓝握着她的手说。 看着善良忧心的阿丝蓝,她不禁在心底苦笑。 以前,阿丝蓝在私底下也是直接唤她蝶舞的,说阿丝蓝是侍女,她更像她们的姊姊。曾几何时,阿丝蓝却也和她讲起了规矩和辈分? 「我知道。」蝶舞哀伤的看着她,强言欢笑的说:「她生气是应该的,如果是我,遇到这种事,也会发火的。」 「你别记在心里就好。」阿丝蓝瞧着貌美如花的女人,蝶舞扬起了嘴角,却显得勉强且僵硬,她怀疑蝶舞还记得该如何真正的欢笑。 像是知道她看出她的勉强,蝶舞瞥开了视线,转移话题,「对了,巴狼呢?今日大典,工坊也休息吧?」 「嗯,他应该到家了。」她点头,好奇的问:「有什么事吗?」 「我得亲自去和他道歉。」 阿丝蓝一愣,突然领悟,「今天早上,你是真的不知道,王上决定要宣布这件事,对不对?」 蝶舞垂下视线,「那已经不是重点了。」 的确,那已经不是重点了。 「你……」阿丝蓝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无法再说。 蝶舞淡淡的笑了,带着些许的忧伤和哀愁,转身走出了白塔。 她很担心巴狼。 春祭大典结束后,阿丝蓝曾试着溜到台前找他,但他早就走了。 典礼后,有太多东西要收拾,太多的事要做,偏偏澪和蝶舞还在白塔上起了争执,没人敢上楼送茶,姆拉只得找她去。 白塔里,要做的事堆积如山,所以阿丝蓝只能强忍心中的担忧,把手边的事先处理完。 等她忙完,准备回家时,天色早已昏黄。 她早上出门前,替他煮了午饭,他只需要把东西放到鼎甑上蒸热就好。 生火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她只担心他会把饭食蒸过头,或干脆懒得加热,就这样冷冰冰的吃了。 今天在大典上,他看起来不太好。 巴狼是铸铜工坊里的大师傅,王上没有事先告知他,就公然对外征求铸造兵器,那几乎和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他没两样。 向晚的天色,有着七彩的霞光。 一路上,她可以看见、听见人们仍因王上的宣告而兴奋的高谈阔论。 那让她更加担心,不禁加快了脚步。 怎知,当她回到家时,却不见他的踪影。 厨房里盛饭的陶盂是空的,装菜的盘也是空的,他吃了饭菜,空掉的器皿让她心安了些,却仍是有些忧心。 他应该在家的,他是个很恋家的人,平常没事,都会待在家里。 正当她想转身出门去找他时,就听到后院传来砍柴的声音。 她打开后门,果然看见他在后院。 他裸着上半身,高高的举起斧头,砍着柴火。 看见她,他没有停下动作,只是继续砍柴。 他身上的汗水,如小河一般流淌着,身边堆着两大堆几乎有半个人高,已经砍好的柴火,她怀疑他已经重复同样简单的工作好一阵子了。 她并不缺柴薪,他应该晓得,她猜他只是需要把气出在那些木头上。 「蝶舞说要来找你,你有遇着她吗?」 他点头。 阿丝蓝看着他,「她事先并不是真的知情,如果她知道,我相信她一定会要王上先和你商量的。」 「我知道。」他劈砍完最后一根木柴,霍地把斧头砍插在地上,然后看着她,缓声道:「她来请我铸剑。」 阿丝蓝一愣,巴狼是王国的工匠,虽然他也懂铸造兵器,但制作礼器才是对工匠师傅的技艺最高的赞许,简易的兵器,平常都交由一般工匠来铸造,因为那不需要太高深的工夫,甚至使用制式的陶范,几乎只要会浇铸铜器的工匠都会做,是铸铜最简单的入门。 「除了剑,还有矛、戈、箭镞,所有军队要用的兵器。」他接过她递上来的布巾,擦去脸上的汗水。 「为什么?」她不懂,蝶舞说是来道歉的,为什么特别又和他提起铸造兵器之事? 「我们的兵器和巴国由楚原带来的相比,太过脆弱,使用数次便毁损,两剑直接交击,更是会直接断裂。」他低头瞧着她,坦承道:「所以她希望我能改良军队里的兵器。她说王上的意思是,若成了,那爵位和封地,就是我的。王上并非不信任我的技术,只是他认为有竞争,才能有最好的成果。」 那只是好听话,她知道,他也晓得。 那好武蛮横的王,只是想要最好的刀剑,才不会在乎是谁做出来的。 「你想铸造刀剑?」她说出他心中的想法。 他没有辩驳,只是沉默。 「那是……」她不安的凝望着他,轻声陈述:「杀人的武器啊……」 「它们只是工具,可以伤人,却也能防卫自己。」他说。 她应该要闭上嘴的,他已经想了一下午了。 这是他思考后的决定和答案。 她很清楚,他不可能把这事让给旁人,他得再一次和世人及王上证明,他才是国内最好的工匠。 虽然如此,她还是不希望他用那双温柔的手,去制造杀人的兵器。 「你可以不要做,我们现在过得很好,并不需要爵位和封地。」 第十七章 「我并不是为了爵位和封地。」巴狼蹲下身,把砍好的柴,一一拿草绳捆好,替她扛进屋里,边说:「我不做,别人一样会做,我是工坊里的大师傅,我若不做,只会让旁人认为是我做不到。」 她跟在他身边,追问:「那又怎么样?你知道自己做得到,不就成了?」 「没有做过,没有人会知道,包括我自己。」他扛着柴薪,边走边说。 「所以你只是为了面子,为了测试自己的能力,才去做的吗?」 他闻言,也恼了。「难道你想蝶舞拿着一把会断的剑上战场吗?」 「不,我不希望。」 「国家需要军队才能维持和平,军队则需要足以和敌人抗衡的兵器。」他把柴火堆放在厨房地上,看着她问:「你不希望看到蝶舞受伤,难道希望看到其他士兵因此而死亡?」 阿丝蓝为之哑口。 他走出厨房,再搬了一堆进门。 她忧心忡忡的让到一旁,却仍是不放弃的道:「我只是不希望你制造杀人的武器,成为杀人的帮凶。」 他把柴火再放下,反问:「所以你平常也是这样想蝶舞的?」 她怒瞪着他,「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既为王后,又身为武将,她是身不由己——」 「她是将军,我是工匠,我们都只是王上手中的棋子,同样身不由己。」 「她是不得已的,你并没有那么不得已。」阿丝蓝生气的指出重点,「王上今早的宣告,虽然不是那么妥当,但那番话同样也给了你选择的权利,你可以选择不做的——」 巴狼恼怒的瞪着身前娇小的女人,低咆出声:「她是为了扞卫家园,我也是!」 她吓了一跳。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凶过她,直到现在。 看着他的怒容,突然间,阿丝蓝领悟到一件事,这个男人依然被困在不被认同的牢笼里,她以前就知道,只是不晓得困住他的牢笼,如此巨大坚固,如此不可动摇。 「我从来没有认为你不是。」她哑声开口。 他寒着脸,抿着唇。 「这里是你的家,永远都是,我们不需要别人的认同。」 「我需要。」他冷硬的开口。 「我知道。」他的坦白,第一次让她如此伤心,她看着他僵硬的脸庞,轻声同意,「我知道……」 春祭大典那天之后,她没再和他提过这件事,他也是。 那一天,他只是沉默的转身,把所有砍好的柴火都搬进来。 就连吃饭时,他也没吭一声。 那是他和她第一次吵架。 这么多年来,她不是没和他斗过气,却从来没有吵过架,更别提这般沉默以对了。 她伤了他的自尊,她知道。 他伤了她的心,他也晓得。 她想过要和他道歉,她猜他也想过,只是和她一样,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沉默着,不觉间,一个月过去了,情况还是没有好转。 今天早上,大王又带着蝶舞和军队出征了,大队人马在城外拔营离开时,几乎震动了大地。 大王在出发前几天,又公开征召了新一批的生力军。 看着那些年轻将士兴奋且热切的脸,她不是不能理解那些士兵想要保家卫国的想法,但身为巫女的贴身侍女,她比一般人知道更多,晓得龚齐出兵,不是为了防止巴国入侵巫国,或扞卫盐泉的所有权,盐泉本来就是属于巴国和巫国的,一年半前,巫、巴两国为了盐泉打了起来,龚齐表面上说是为了替巫国讨回公道,为了维持和平,实际上却是为了取得盐泉的控制权。 巫、巴两国产的盐,足以供应周遭国家数百年以上,那是极大的利益,而龚齐已经投入了太多成本进去,他的野心太大,巫、巴两国只是开始,他不会让任何人阻止他的。 她忧心不已,却对此感到无能为力。 如果连巴狼都要投入铸造兵器的浪潮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改变什么。 旌旗已经远扬,送别的人们,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叹了口气,她走下城墙,朝白塔走去。 才短短几日,城里和平的景象已不复见。 每个窑场日夜都开着炉火,为了打造最好的兵器,人们不管懂不懂铸器的,都埋头钻研,原本烧陶的人,全改为铸造铜制兵器。 炉火造成的烟,让天色显得更加灰蒙暗沉。 大街上,处处可以看见男人们试着自己新做的刀剑戈矛。 原本就很贵的铜料,更是在短短几日内翻了一倍,用以燃烧用的煤炭价格也跟着节节高升。 巴狼今早吃了饭就去工坊了,他也在研究如何让刀更锋利,如何让剑更坚韧。 他有他的坚持,和身为大师傅的尊严。 每天中午,她依然会送饭过去,但两人继续沉默着,那让她十分郁闷,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 也许她不该这般坚持下去,她是他的妻,应该要支持他的决定。 可明明知道是错的,她又该如何支持下去呢? 多希望只要有她的爱,他就能心满意足,但那是不够的,她知道。 他需要别人的认同,只有她的爱是不够的。 不够…… 黄昏时,她回到家里煮饭。 巴狼回来时,天已经黑了许久,菜也都凉了。 他的脸上满是烟灰,看起来好累好累,她不忍再对他多说什么,只是把饭菜重新加热。 他像是想要对她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饭后,她替他烧了热水,趁他泡澡时,帮他解开长辫,替他洗头,再擦干梳理好。 上床时,她原以为他会如同过去这一个月来那般,累到一沾枕便睡去,所以她转身背对着他。 看着黑暗中的墙,泪水几乎就要夺眶。 但他伸出了手,温柔的将她转过来,轻拥入怀。 阿丝蓝哽咽着,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无声掉着泪。 他没有开口,只是在黑暗中,吻去她眼角滑下的泪。 「对不起。」他声音沙哑的道歉。 她摇头,抽泣着。 「我不会改变我的决定的。」他喑哑的说:「我是工坊里的头,不可能不去做,如果我不做,就无法带人。」 她点头。 「我必须是最好的。」 他的声音,是如此压抑又坚决,她几乎再次哭了起来,却只是死命忍住,哽咽柔声开口。 「对我来说,你永远是最好的。」 「我爱你……」 他捧着她的脸,拭去她脸上的泪,亲吻她柔软的唇瓣。 那一夜,他和她温柔缠绵着。 她紧紧的拥着他,安慰怀中这孤单疲倦又悲伤的男人。 「我爱你……」 她说了一次又一次,希望他能听进心里,希望她给的爱,足以能抚慰他长年受伤的心灵。 月华,淡淡。 她在月下望着他熟睡的脸庞,一颗心,隐隐抽疼着。 抚着他熟悉的脸,她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听着他规律的心跳,看着窗外的月,真心祈祷一切都能否极泰来。 「阿丝蓝,巫女被王上带走了。」 大清早,阿丝蓝才走进白塔,姆拉就神色凝重的站在那里,丢下这惊人的消息。 第十八章 「怎么会?」她吓了一跳,看着脸上满布皱纹的老侍女,惊讶的问:「王上不是离开十天了?」 「昨夜,王上派人来,要巫女亲自去见他,要她到前线为战士祈福。」 阿丝蓝震惊的脱口就道:「为战士祈福?澪根本反对开战,她不会这么做的!」 姆拉只忧郁的看着她,「王上派来的人,态度很强硬,巫女只能跟着他们走。」 她可以从姆拉眼中看到悲伤。 姆拉和她一样,都晓得澪这一去,恐怕是凶多吉少,若王上只是逼澪祈福就算了,但昨晚那情况,和强行带走没两样,就怕澪到了那儿,还是不愿意照他的意思去做,会和他起口舌冲突。 阿丝蓝担心的转身冲出门去,却被姆拉阻止。 「你想做什么?」 「追上去。」阿丝蓝急切的说:「我是白塔的侍女,就算是王上,也不能阻止我见巫女。有我在,至少能缓冲一下她的脾气。」 「没有用的,王上不会让你见她的,昨夜我就被挡下,他们连我这老婆子都不让跟。王上就是要孤立巫女,这么一来她才会照着他的意思去做。」 她一怔,仍是坚持道:「我可以请王后帮忙!」 「那也要你能见到王后。」姆拉提醒她,「王上能不让你见巫女,就能不让你见王后。」 阿丝蓝又急又恼,「难道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姆拉顿了一下,才道:「去找你的男人。」 「巴狼?」 「只有他能帮我们。」姆拉用那黑幽幽的瞳仁看着她,分析道:「如果他愿意帮的话,可以透过他的名义,通知王后。王上过了十天才派人来,就是要避开王后,她应该不晓得这件事。」 没错,蝶舞若是知道,一定会阻止王这么做的,她说话也比她有分量多了。 「好。」阿丝蓝点头,冷静了下来,「我去找巴狼。」 他一定会帮她的。 「你们想太多了。」 「什么?」 阿丝蓝不敢相信的看着他,怎样也没想到,她这般担心的赶来想找他帮忙,会换来他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王上派人召巫女去祈福,她也去了,如果没有那个打算,她就不会去了,不是吗?」 「澪是被强行带走的!」她握紧了拳,坚持着。 他捺着性子和她说:「她是巫女,她要是不愿意,没有人强迫得了她。」 「可是……」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她依然担忧不已。 「你应该也知道,她是巫女,拥有神族的血脉,她的能力你应该比我还清楚。」 闻言,阿丝蓝为之哑口。 的确,她知道澪拥有旁人难以理解的神通,她能使物体凭空移动,还拥有召唤指使动物的能力,她亲眼见过好几次,澪叫唤象群、大鹰、马儿,请它们帮忙任何她想让它们做的事,透过祈祷,她甚至能呼风唤雨。 她讷讷的张嘴,却又无法辩驳。 巴狼看着被附近窑场弄得乌烟瘴气的天空,心情郁闷烦躁不已,眼前的小女人,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叹了口气道:「师傅和我说过,大巫女往生前,曾告知他,巫女其实都是从历届王族的能力者中挑选出来的,算起来,她也是王上的妹妹。」 听到他说的话,她吓了一跳。 澪和云梦是姊妹的事,是个天大的秘密,她们并非同一个娘所生,澪的娘,本也是大巫女的侍女,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和前代王上在一起,但她怀了王的孩子是事实,当时据说还让上一代的王后大为震怒,差点将事情闹了开来。 但因为澪的能力在娘胎里时就很强大,澪的娘却在生产时过世,王后的嫉妒,和澪强大的能力,大巫女都看在眼里,很快做出了选择,将她留在了白塔,承继巫女,而未送进宫里。 这件事她本也不知,是后来有一次,不小心撞见姆拉和澪的谈话,才晓得的。 「你怎么会……」她讶然的看着他。 「我升为大师傅时,师傅和我说的。我们是铸礼器者,拥有传承的使命,得知道一切的来龙去脉,才能让后世了解一切。」 巴狼对她指出重点,安抚她道:「王上不可能对她怎么样的,了不起派人看住她,不让她惹麻烦罢了。再说有蝶舞在,澪若到了前线,王上再瞒也瞒不了蝶舞多久,她不会让巫女出什么事的。」 他不愿意帮忙,他不认为这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无法说服他,也知道他说的有他的道理,事实上,她甚至找不出他的王可能会伤害澪的理由。 毕竟,王上只是请巫女去为战士祈福而已。 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不觉得事情有这么简单。 「你不要想太多,说不定下个月她就回来了。」巴狼说。 「如果她没回来呢?」她咬着唇瓣问。 「那我会派人去看看,顺便通知蝶舞。」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她看得出来他的疲倦和烦躁,无法再多说些什么,她只能点头。 他松了口气,回到工坊里,拿了顶斗笠给她,「快下雨了,你回去时小心点。」 「嗯。」她拿着斗笠,应了一声。 「我回去工作了。」他说。 她点头。 虽然如此,看着他转身走回工坊里,阿丝蓝却还是难掩心中的不安,但对这场战争一样,她似乎在澪这件事情上,同样无能为力。 雨,很快就下了下来。 虽然有巴狼给的斗笠,阿丝蓝回到白塔时,还是淋湿了大半。 姆拉一见到她,便迎了上来。 「巴狼怎么说?」 她抱歉的摇了摇头,「他不认为王上有恶意。」 姆拉眼里希望的光芒,几乎在瞬间便黯淡了下来,阿丝蓝将巴狼的说法,重复了一遍。 「也许巴狼的说法是对的。」她困难的说。 姆拉看着她,苦涩的道:「也许。」 「姆拉?」老侍女的语气不对,眼中有着泪光,她握着她满是皱纹的双手,忧虑的问:「怎么了?你还瞒了我什么吗?」 「王上并不晓得巫女的另一个身分。」姆拉看着她,压低了嗓子,悄声嗄哑的道:「当年事情全被压了下来,那时,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上一代的王及王后,还有大巫女,以及两位大师傅和我。她的身分,并没有办法带给她保障,至少现在不能。」 闻言,她脸色刷白,脱口就道:「我再去找巴狼。」 「不用了。」姆拉悲伤的说:「他有他的考量,恐怕是不会肯的。」 阿丝蓝紧蹙着秀眉,「那还是我去吧。」 「咦?阿丝蓝,你要去哪?」 因为太过忧虑,两人都没注意有人进来,双双吓了一跳。 阿丝蓝回过头,才发现竟是打扮成男孩的云梦。 「公主,你怎来了?」她真是被她吓了一跳,见她淋湿了发,忙拿布巾给她。 「我来找澪聊天啊。」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微笑和姆拉问好,才又瞧着她问:「你还没说你要去哪?澪呢?也要和你一起出门吗?」 「我……」她一怔,还在考虑要不要和这不解世事,从小就被人捧在手心里,保护得无微不至的善良公主说这件事,旁边的姆拉已经开了口。 第十九章 「巫女被王上召去前线了。」 「前线?」云梦一愣。「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不知?」 「昨天夜里。」姆拉垂首回答,说出她的担忧,但小心的隐去澪的身世。 听完姆拉的忧虑,云梦天真的一笑,指着自己说。 「既然这样,我去吧。」 听到她的提议,阿丝蓝吓了一跳,「可那里是战地军营啊。」 「那又如何?白塔不能无人主事,澪不在,姆拉年纪也大了,除了澪和姆拉,白塔里你的医术又是最好的,若你离开,大家要找谁看病?哥哥既然找澪去为战士祈福,若我一起,不是更能鼓舞军心吗?况且若我在场,哥哥和澪多少会看着我这分薄面,把脾气忍一忍。」 她听了,为之哑然。 公主说得没错,她在的确更能鼓舞军心,也能确保澪的安危。 澪和蝶舞从来不曾和云梦提过外面的是非,若不是情非得已,阿丝蓝知道,姆拉也不想把公主牵连在内;但眼前,似乎只有受大王备加宠爱的云梦,才能顺利的直接找到澪。 公主的话,也比她这个小小的侍女,更加有分量。 她和姆拉都知道,只要云梦在,王上就不可能对澪不利,澪也会因为云梦在,忍住和王上的争执。 云梦温柔的笑着说:「好了,你们俩就别想太多了,我一会儿回去,就让侍卫带我去找哥哥,给他个惊喜。」 「可是……」她忐忑不安的迟疑着。 「你就别再担心了,长那么大,我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正好趁这个机会长长见识。说不定回程时,我还能和澪去其他地方晃晃玩玩呢。」 看着公主温暖且纯真的笑,她的心稍微定了下来。 云梦的笑,一向能安抚人心。 想不到理由反对,阿丝蓝也只能点头同意。 「好吧,但你要答应我,路上一定要小心,别逞能、别乱吃东西,衣服要多带些,还有——」 「我知道。」云梦柔声笑着道:「我都晓得的,我已经十七岁了,你还当我是十岁的娃儿啊。」 阿丝蓝有些尴尬,公主却上前抱住了她,让她更加不好意思。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云梦笑着说。 如果可以,她真想自己去就算了,但事情似乎总超脱她的掌控。 阿丝蓝轻拥着那几乎也算是从小被她带到大的姑娘,心中一阵伤感,哑声道:「你一定要保重。」 「嗯,我晓得的。」 她点点头,笑得很甜很甜。 阿丝蓝看着云梦,只希望自己没有做错。 【第五章】 她怎么样也没想到,那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云梦。 一度停战的战争开打了,传口信的传令骑兵,每天都带来不同的消息。 我军输了,又打赢了;我军前进了几里,攻陷了一座城池,被敌军袭击…… 她试图探问过公主、王后和巫女的消息,但关于她们三人的事,却众说纷纭。 有人说阵前举行过祭典,也有人说祭典不是巫女主持的,是王后。有人说在军营里看过公主,她亲自替人疗伤、治病,彻夜不眠的照顾伤者,却也有人说,那位行神迹的姑娘,不是公主是巫女。 还有人说,王后受伤了,也有人说王后带伤救了大王一命,自己却命在旦夕。 诸如此类的说法到处都是,最后全都成了无法证实的传说。 那些传说振奋了人心,却只是加深了她的担忧。 没有人可以真的和她证实什么,巴狼虽然在一个月后,派了他的学徒阿霁去前线,他去就花了快一个月,回来又花了快一个月,他说他无法见到王后,她领兵出征去了。 「雨下得太大了,路上满是泥泞,到处都是水,有些道路还被水冲坏,我一路上必须换船,再换驴,最后这一段,我是用走的,差点回不来…… 他没见到王后,也没见到巫女,同样也没见到公主,他只带回来更多的传言。 她和巴狼提,她想去前线,却只换来他另一次的反对。 「你也听到的,路况很差,前线很乱,阿霁是带着我的铜牌去的,如果他都见不到,你去也一样。」 「我……我很……哈啾!」全身淋得湿透,阿霁打了一个大喷嚏,吸吸鼻子,无辜的看着她说:「我很抱歉,师母。我真的在那里等了快半个月,还到处打探,但只听说了一些关于她们的传言,最后不得已只好先回来了。」 「没关系,我知道你尽力了。」她摇头,扯出微笑,却掩不住心里的忧心,只能看着他,真心的说:「谢谢你。」 阿霁离开后,巴狼开口道:「她们不会有事的,你去了也不能改变什么。」 她很想点头同意,却没有办法。 「你回去工作吧。」她压抑着心里的不安和悲伤,看着他承诺,「我知道分寸,我不会去的。」 他没有再多说,只是转身离开她,回到工坊去。 他不是不把这当一回事,她晓得,他只是和她一样清楚,她对周遭这些巨大的改变,完全无能为力。 仿佛,是在哀叹这座城市失去了巫女的庇荫。 绵绵的细雨,下了足足三个月都没有停。 河水一寸寸的往上蔓延,但城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 为了爵位与沃地,人们还在忙着铸造兵器,即使雨下不停,他们也不在乎。 燃烧煤炭的火,只能到达一定的温度,温度不够高,便无法将铜矿融化悴炼出铜液;光是靠烧陶的技术,是无法铸铜的,更别提要制造兵器了。 这两个月,失败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但还是有人前仆后继的投入制造兵器的行列。 相较于那些对铸铜一知半解的半调子,工匠们对这件事的热中,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每天送饭去工坊,常能见到坊里的工匠们,为了一点小事打了起来,他们的脾气越来越差。 铸造兵器的比赛,也越来越白热化。 工匠们互相监视、竞争着,防朋友像防敌人一样。 从工坊里送去前线给战上的刀剑枪戈,一批又一批,但除了缴交大王要求的兵器数量,工匠们私底下没日没夜的研究,制造出来的失败刀剑却也多得吓人,他们将那些断掉的刀剑,积放在坊里的角落,堆得和山一样高。 等堆到一定的程度,他们才又会将那些失败品,重新烧融成铜液。 身为大师傅的巴狼,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除了要解决工匠们的纷争,他还要面对他们不满而无声的指责,更要想办法做出更好的刀剑。 一天又一天过去,她只能看着情况继续失控下去。 已经有好久,她没办法好好和他说上几句话。 已经有好久,他没有真心的笑过。 已经有好久,他没正眼看过她。 他的眼里,似乎只剩下火焰。 有时在家里,他看着油灯的灯火,就会发起呆来。 他的双眼时常布满着血丝,为了研究更好的刀剑,他夜半有了新的想法,甚至会从床上爬起来,连夜赶到工坊里,彻夜不眠的重新在铜料中,加入不同的矿石成分来试做刀剑。 刚开始她还会试着起来,想陪着他,帮着他。 第二十章 但澪一离开,白塔有许多事都落在她头上,平日的祭祀、城里人们的看诊,全都变成她要处理,白塔里的其他侍女尽力在帮忙了,她却还是忙得分身乏术,这才更加清楚澪究竟有多能干。 每当夜里,她躺在床上时,常累得无法思考,就算爬起来了,也帮不上他的忙,还会在一旁打起瞌睡来。 而他,甚至会忘记她仍在身旁,就算整晚没回头看她一眼,也是很正常的事。 最后,她干脆放弃了爬起床,让他自己去工坊里忙。 巴狼也知道她忙,但即使他说不用麻烦,她还是坚持要送饭去给他吃。 因为,那是她唯一还能掌握的事情。 让他吃饱,让他健康,让他还有体力继续做他想做的事。 即使,她并不是完全认同他的做法,却十分了解他的想法,和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 所以她尽力去支持他,让他知道她的支持。 而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他没回家。 屋外的雨,持续不断的下着,她忧心不已。 他虽然忙,却从来没有在外过夜,总是会回来吃饭,但天已经黑了好几个时辰了,屋前的小路始终没有人踪。 有好几次,她来到门边,担忧的眯着眼,试着想在滂沱大雨的黑夜中,寻找他的身影。 但外面,除了在风雨中飘摇的树木之外,连只猫也没看见。 他也许还在工坊忙,她应该要待在家里。 虽然明知道这个可能性很高,她却始终放不下心。 在坊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最近,她实在治疗过太多因为铸造兵器所产生的伤患了,有人在浇灌铜液时,手拿不稳将铜液洒了一地,遭殃的却是旁边被溅到的倒霉鬼,有人在试剑时被砍伤了,更有人因为劝架而被人打伤。 被意外烧伤、烫伤,而因此要截肢或丧命的人,也一样可怕的多。 一想到那些恐怖的可能,她就再也待不下去。 还是去看看好了,反正他若没事,应该也还没吃。 阿丝蓝抓起挂在门边的蓑衣套上,戴着斗笠,才提着装满饭菜的竹篮,离家往工坊而去。 雨下得太大了,满是泥泞的地上,既湿且滑。 没有月亮的黑夜里,大街上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漆黑的雨夜中,只有街旁的屋舍里会透出微微的火光,她护着竹篮,走得很小心,怕不小打翻了饭菜。 唯一让她庆幸的是,她没在路上看到任何因为脚滑倒地的人影。 她提心吊胆的,好不容易到了工坊,只见坊里灯火通明,从门窗中透出的熊熊火光,将周围的空地,照得明亮如白昼。 工坊里,留下来的人很多。 但阿丝蓝一眼就看见了他。 巴狼站在火炉旁,推着重新自制的风箱,炉火因为风箱的吹动,变得异常旺盛,发出轰轰的声响。 他重新将风箱造得更大,烧坩埚的火也变得更旺、更强。 火炉里摆放着好几个坩埚,埚里的铜锭,像冰雪一样,慢慢融化成泥,再变成水一般,但较为浓稠的液体。 除了铜锭,他也在坩埚里面放了些锡与铅,每一只坩埚的锡铅和铜锭的分量都不一样。 看见他好好的,她松了口气。 「师母,你怎来了?我去叫师傅。」本要去搬煤炭的阿霁看见她,忙要去叫大师傅。 「不用了。」她叫住那新来不到半年的小学徒,把装食物的竹篮,交给他道:「等他有空时,你帮我拿给他。」 「喔,好。」阿霁点点头,接过竹篮。 「对了,你吃了吗?」 「呃,还没。」 她就知道。 阿丝蓝把竹篮掀开,拿出一个竹叶包着的饭团给他。「这给你,工作归工作,不要饿了肚子。」 「谢谢师母。」阿霁感动的看着她,见她瞧着师傅的背影,他忍不住又提了一次,「师母,你确定不要叫师傅吗?」 她苦笑,点头。 「我只是来送饭的。」她沙哑的说。 就算他过来了,恐怕也没话和她说。 况且,心不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看着他好几次转过身,面对她,却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几乎要掉下泪来。 以前,无论他有多专心,只要稍微眼角瞄到,他总是会立刻发现她在这里,而如今,他却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心口,隐隐紧缩抽疼着。 「我回去了……」 她收回依恋不舍的视线,轻轻说着,在泪水滑落之前,转身离开这个充满光与热,却让她觉得无比寒冷的地方。 回程的路上,雨下得比来时更大。 她孤单一人走在街上,回到家时,泪水和雨水早已在脸上交织,混在一起。 看着两人一手打造的小屋,阿丝蓝抚着胸口,心头一阵痛过一阵。 恍惚中,她仿佛还能看见,他与她手牵着手,一起站在这里,看着刚建好的小屋:仿佛还能听见,他低哑的笑声:仿佛还能感觉到,他微热的体温。 她闭上眼,痛哭失声,害怕自己已经失去了那个心爱的男人。 我爱你…… 他说。 我爱你…… 他说过的。 我爱你…… 他曾经说过的。 她在大雨中,凝望着眼前这屋子模糊不清的轮廓,心痛得不能自已,泪水也不断不断的滑落。 她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这才重新举步,往屋子里走去。 就在这时,天光乍闪,一道闪电打了下来。 没有预料到那刺眼的光芒,她吓了一跳,脚下一滑,在雷声隆隆时,整个人狼狈地重重摔倒在泥地里,遮雨的斗笠飞了出去。 撕裂般的剧痛从腹中传来,她痛得连声音都喊不出口。 雨夜中,地上泥泞不堪,她喘着气,腹痛却依然如绞,她忍着疼痛,试着撑起自己,但一动却又更痛。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一股温热黏稠的液体从身体里流出。 阿丝蓝一惊,小腹中剧烈的疼,和那湿热感,让她猛然想起一件事——她已经有至少三个月,月事没来了…… 这几个月,她始终觉得自己容易疲劳、头晕、想睡,她以为只是因为太忙、太累,太多的事情在发生,太多的烦恼教她忧心操烦,她完全没有想到会有其他可能…… 另一股椎心的疼痛再次传来,她疼得抽了口凉气,冰冷的雨水从领口滑进衣襟,带走了她的体温,腹中的疼,教她心惊不已。 天啊,她得进屋里!得快点进到屋里去,让自己温暖起来! 她抚着疼痛的小腹,颤抖的想爬起来,手指却陷入湿软的泥里,她试了好几次,才有办法撑起自己。 她不敢完全站起来,雨太大了,地太滑了,她没有那个本钱再摔一次。 闪电再亮了一次,雷声再次隆隆,这一次,好近好近,她惊得一缩,痛苦的喘着气,狼狈的往屋里爬过去。 天啊……不要…… 拜托……不要这样对我…… 她一次又一次诚心的祈求着,啜泣着,万分痛苦的爬进屋里。 雨水洗去了她脸上因摔倒溅到的泥,却也让她寒冷不已。 电光又闪,再闪。 她抖颤的爬到了门边,才敢扶着门框站起来,推开门走进干燥温暖的屋里。 第二十一章 她抖着手,好不容易才脱去蓑衣,她脸色惨白的轻喘着往厨房走去,不敢太用力呼吸,不敢走太大步,可才走了两步,另一波剧烈的疼再次撕裂了她。 阿丝蓝痛叫出声,又一次跪倒在地。 不……拜托……撑着点…… 她痛苦的喘息、恳求着,颤抖的捧抱着自己的腹部,仿佛这样就能保住,仿佛这样就能阻止。 澪说她体质太寒,不容易怀孕,还特别开药替她调养身子,但这几年她的肚皮始终没有消息,所以她真的没想到,不然她一定会注意到的。 天啊……求求祢……这是他和她的第一个孩子啊…… 她想了好久、好久的…… 即使她求了又求,却依然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滑落腿间。 另一波可怕的疼,撕扯着她的身体,她抓住了布巾,却连跪着都无法维持,疼得整个人蜷缩在地上。 颈上的铜铃,在她倒地时,叮咚作响。 不要不要不要…… 求求祢……求求祢……不要……不要带走我们的孩子…… 寒冷和疼痛席卷着她的身体,她试着想再站起来,试着想到厨房点火,试着想让自己保持温暖,却痛得爬不起来。 她在流血,她知道。 她没有办法阻止,她知道。 阿丝蓝蜷缩在地上,无助的啜泣着、颤抖着、疼痛着,万分悲伤地在心里呐喊着他的名字。 巴狼……巴狼…… 泪水不断的滑落,疼痛带来黑暗,席卷了她的意识。 巴狼…… 打雷了。 屋外,雷声隆隆作响着。 在那电光石火之间,他心头不明的悸动了一下。 他以为听到了阿丝蓝在叫他,但回过头,屋外只有电光在闪烁。 这是今夏第一场的雷雨夜,原本他希望雨季能就此停止的,但显然天不从人愿,自古以来,这里的夏季暴雨就多,但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雨。 老天爷像是端了整盆的水,正往下倒似的。 他几乎看不清门外的景物。 「大师傅?」 阿霁见他停下动作,望着门外,不禁好奇的问:「怎么了吗?」 「没。」他回过神,摇摇头,正要继续手边的动作,就听阿霁像是想到了什么,赶紧将放在一旁的竹篮提了过来。 「对了,师母方才替你送了饭来。」阿霁慌张的道:「我差点给忘了。」 他一怔,「阿丝蓝来过?」 「嗯,来一阵子,又走了。」阿霁点头。 走了? 他心里打了个突,蓦然升起不安,「她走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吧。」阿霁掀开竹篮盖子,「来,师傅你快些吃吧。瞧,幸好师母拿温热过的陶瓮装着,还拿竹板放在上头隔雨水,瓮里头的饭菜还热着呢。」 巴狼没理会他,几个大步,来到了工坊门边。 屋外大雨倾盆,即使从工坊透出的火光明亮,他依然无法看太远,放眼触目所及之处,半个人都没有。 阿霁跟了过来,「大师傅,师母真的走好一会儿了,我想她应该早到家了吧。」 雨下得太大了。 巴狼皱着眉,有些担心,正打算先回家看看时,身后却传来一声巨响,和接二连三的咒骂。 他回过头,只看见阿莱师傅边骂边对着一名小学徒追打,打得那孩子抱头鼠窜。 王八蛋!你他娘的连个陶范都没预热就浇灌,还学当什么工匠!简直浪费我的时间!」 小学徒边跑边哭,「对不起、对不起——师傅、对不起、你别再打了——我以后不敢了——」 追不上那滑溜的小学徒,阿莱火大的喝斥着,「你还敢跑?跑什么!给我站住!」 闻言,小学徒不敢再跑,只能缩在角落,被气坏的师傅又打又踹。 他又痛又怕又惊,抱着头,正等待师傅另一记落下来的拳头,却见巴狼大师傅一把抓住了师傅的手腕。 「够了!」 挥出的拳头被人抓住,阿莱气得就要破口大骂,可一见挡住他的人是巴狼,到嘴的咒骂就收敛了一点,只怒问着他:「你什么意思?」 「里可只是忘了预热而已,陶范破了,重做就好了。他从早到晚忙了快七个时辰,忘了也不是故意的,用不着动手动脚的。」 「重做?重做一个矛头的陶范要浪费多少时间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巴狼眯起眼,深吸口气道:「我毕竟还是这里的大师傅。」 阿莱不爽的瞪着他,「你是大师傅没错,但这兔崽子是我徒弟,我他娘的高兴怎么教就怎么教。」 巴狼没有发怒,但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却加深了力道,阿莱闷哼一声,吓得脸色发白。 巴狼冷冷的看着他,「再说一次,我不想在这座工坊里,再看见有谁再对谁动手动脚的,你听懂了吗?」 阿莱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骨头和肌肉扭曲的声音。 他知道,只要巴狼想,就能轻易扭断他的骨头。 「听懂了吗?」 阿莱脸色死白,不甘心的点了点头。 巴狼闻言,这才松开了手,叫唤徒弟,「阿霁,把我矛头的陶范拿来。」 阿霁听了,立刻跑去拿来大师傅的陶范。 巴狼把自己刚烧好的矛头陶范,交给心怀不满的阿莱,「这给你,当作是里可弄坏的,可以替你省一点时间。」 巴狼的工艺是众所周知的,阿莱一愣,虽然还是不爽,却仍是收了下来,回头叫唤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没用小徒弟。 「哭什么,没用的东西,还不快谢谢大师傅。」 「谢谢……谢谢大师傅……」里可低着头,猛和巴狼大师傅道谢,这才乖乖跟着师傅回到工作岗位上。 巴狼微一颔首,未免惹得阿莱的不满,就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转头回去做自己的事。 屋外,雷电交加,风雨变得更大了。 他看着,有些忧心,却又不得不留下来。 坊里的人要夜宿开工,身为大师傅,他也只能跟着留下,压着场面,以免更多冲突再起;再说,他手边也还有工作没完,越快能铸造出最好、最新的刀剑,他就越快能回到从前规律平安的生活。 应该不会有事的。他握紧了拳头,想着。 阿霁也说,她回去好一阵子了,现在应该到家了。 瞧着坊里火气腾腾的一群,他深吸口气,拉回看着窗外风雨的视线,把注意力转回热到发烫的坩埚里。 前几回他试做出来的剑,虽然够硬够锋利,但仍然太容易断裂,若是调整矿石的分量,将铜锭减少,又会太软不够锋利。 前者因硬度较高,虽能拿来制出短而锋利的上好箭镞,箭头以新铜,箭身以竹木当杆,杀伤力高,又轻,比早先的竹箭要好多了。 但是,长度过臂的剑就不行了,剑身一长,硬铜就易断。 他一定得找出更好的方法和成分来重铸才行! 工坊外,狂风飒飒吹着,夹杂着倾盆暴雨。 工坊内,十数座炉火却无视风雨,在工匠们的努力下烧得更加旺盛,黑色的煤炭因高温裂焰烧得发白泛红,风箱打进更多的空气,让温度更加向上提升。 第二十二章 虽然外头的狂风暴雨,仍让他觉得隐隐不安,但巴狼拿起坩埚后,很快就将那忐忑的心悸留在脑后。 他专心的浇灌着热烫烫的铜液,把心思全都拿来计算更好的铸剑配方。 火,在烧。 燃烧的火焰,狰狞且瑰丽的舞动着,因人们的欲望,日以继夜的熊熊燃烧着。 没有人在意外头的大雨,也没有人在意今夜有没有办法回家去。 天,因为下雨,变得比以往还要黑。 很黑很黑…… 他没有回来。 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 黑暗慢慢退开了,阿丝蓝还没睁开眼,就知道自己失去了那个孩子。 地板,冰冷异常。 她觉得自己像是浸在水中,但那是血,她晓得。 她不断的祈祷再祈祷着,却还是失去了那孩子。 大雨,还在下着。 在屋外,淅沥淅沥的下着。 泪水无声滑落脸颊,她闭上眼,很想跟着那孩子一起离开,那样一来,或许她的心就不会那么痛了。 如果她一直蜷躺在这里,老天爷这一次,或许会回应她的祈祷,成全她的愿望。 但那样一来,巴狼该怎么办? 她无法想象他回来时,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这不是他的错,是她的。 是她没有好好注意身体,是她疏忽了那孩子的存在…… 若是她在这时走了,或许就一了百了,但他呢?他该怎么办?别人会怎么说他?他又该如何在这样混乱的世道中,继续孤单一个人走下去? 我爱你…… 他温柔的说。 我需要…… 他悲愤的说。 他的表情浮现脑海,教她心头再次抽痛。 她必须振作起来,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了他振作起来,她握住了颈间的铜铃,哽咽着。 它们轻轻响着,像在复诵他温柔的爱语。 黑暗中,他的温柔、他的笑语,他的爱恋……他的孤单、他的忧愤,他的抑郁……关于他的一切,皆一一浮现眼前。 她无法弃他而去。 她必须振作起来。 她哭着睁开了眼,强迫自己爬了起来。 她已经没有再继续流血了,但四肢却十分冰冷而沉重。 阿丝蓝拖着疲惫不堪、虚弱湿冷的身子,来到厨房,她哭着烧水,哭着清洗疼痛不堪的身体,哭着提着水,把屋里的血水洗去,把那尚未成形的孩子抹去。 「对不起……对不起……」 那一夜,他没有回来。 她跪在那里擦着地,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庆幸,她不能让他知道她失去了孩子,她知道他会为此责怪自己,他要背负的已经太多了,不需要再背负她的。 所以,她只能擦着地,哭着不断和那无缘的孩子道歉,不断的说着对不起…… 她拖着沉重疼痛的身子,把一切能洗的都洗得干干净净,却洗不掉她心中的悲伤和痛苦。 她脸上的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天亮时,她把一切都收拾干净。 她疲倦的看着手上染血的布巾,转身回到厨房拿了火石,在后院生了火,把刚刚换下的血衣和这块布巾,全都放到一只干净的陶瓮里,点起火,亲眼看着它们,燃烧殆尽。 她念唱着祷词,泪流满面地看着袅袅的白烟升上了天。 在她仰天的刹那。 雨停了。 但,也只是寸许的光阴而已。 一个月又过去一个月。 渐渐的,他从偶尔在工坊里过夜,变成常态性的住在工坊里。 就算回家,也几乎是在匆匆洗过澡后,倒头就睡死过去,常常十天半个月,他都没和她说上几句话,就算说了,也和铸造刀剑脱不了关系。 巴狼与她之间,在不觉间已经完全失去了交谈的兴致与闲情。 不知从何时起,他和她,变得几乎如陌生人一样疏离。 她还是会去送饭,只是因为他住在工坊,所以她从一天一餐,变成一天三餐。 常常她再送下一餐过去时,竹篮里的菜都凉了,他却连动都没动一下。 看着冷掉没吃几口的饭菜,她努力在内心深处,不断说服自己。 他还是爱她的,只是一时被欲望蒙蔽了眼。 他还是爱她的,只是有他必须要做的事。 他还是爱她的,只是太忙太累了…… 苦涩和无奈,就像不停的雨,逐渐淹没了她,教她几乎要窒息。 她每天在白塔、工坊,和那渐渐变得越来越孤寂的家中奔波着。 「你应该要休息一下。」她去探望阿奇大师傅时,师母对她说。 「我有休息。」她淡淡的说。 看着阿丝蓝脸上的黑眼圈,师母问:「巴狼呢?」 她硬扯出微笑,「在工坊忙着。」 师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握住她冰冷而瘦弱的手,哑声道:「你要撑住,知道吗?」 「嗯。」 她点头,就算不为她自己,她也会为了巴狼撑下去。 「男人啊……」师母感叹的起了头,却没将话说完,只是摇了摇头;同为工匠之妻,她比谁都还要清楚,那些男人能如何为铸铜而疯狂执着。 若非阿奇老了,双手已经没力了,怕也会回到工坊里去。 师母握紧了她的手,阿丝蓝只能回以勉强的微笑。 「我没事的。」她说。 这句话,她不只对师母说,也对姆拉说,对每一个关心她的人说。 我没事的…… 她每天都对自己这样说。 雨,仍在下着。 她继续替他洗衣。 她继续送饭过去。 她继续将家里保持温暖舒适。 她继续在他背后看着他,默默的在他身后守候着。 但在那同时,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她,也继续不断的消瘦下去…… 在那一个月又一个月的岁月中,她默默的坚持着、相信着、期望着,有一天,他会回头看她,真的看见。 但他始终没有看见,就算看了,也没看进心里。 暴雨的夏,过去了。 绵雨的秋,过去了。 冷凉的冬,过去了。 多雾的春,过去了。 战争持续着,赢了,输了,又赢了,再赢了。 谣言传来传去,澪没再回来过,云梦死了,蝶舞仍在为她的男人争战着。 在那不断回传的捷报声中,她渐渐学会不去在乎那些传言,她失去了她的笑容,泪也早已流了不知多少回。 而火,仍在烧着…… 烧着…… 【第六章】 剑,长一尺七。 剑身长而锋利,剑面光滑如镜,映着他自己。 巴狼抓起长剑,深吸口气,朝着地上圆木,挥砍出一剑,长剑砍进巨长的楠木里,轻而易举的削下了一大块楠木。 他几乎没感觉到反震的力道。 就是这个! 旁边的工匠们,全都看傻了。 「阿霁!」巴狼回头,抓起一把之前军队带回来的敌国铜剑丢给徒弟。「接好。」 「是。」阿霁接过长剑。 「朝我砍过来。」巴狼抓着新铸好的长剑,看着他说。 「咦?」阿霁呆了一呆。 「用力一点。」他吩咐。 既然大师傅这么说,阿霁当然不敢继续发呆,他抓着剑,朝大师傅砍了过去。 巴狼举剑架挡,只听锵的一声,阿霁手中的剑被弹震了回去。 第二十三章 「太小力了,用力一点!」巴狼兴奋的抓着手中的长剑,「再来!」 见刚刚那样砍都没事,阿霁闻言,以双手握住剑柄,举剑再砍一剑! 但这一次,同样被震了回来,他跟跄倒退了两步,还差点跌倒。 「你力气太小了!」阿莱师傅见状,走上前,看着巴狼道:「我来!」 巴狼点头,「好。」 见大师傅点头,阿霁忙把手中剑交给阿莱。 阿莱握住了剑,大喝一声,举剑朝巴狼挥砍。 铿! 这一回,阿莱并没有被震开,长年的铸器生活,让两人的臂力极好。 巴狼抓着新剑,东挡西架,边喊道:「再来!再来!再来!」 阿莱握着剑,奋力砍击着,一剑比一剑还要用力,但巴狼将他的攻击,一一全挡了下来。 只听铿铿锵锵的击剑声,在室内回荡着。 「再来!再来!再来——」 「再来!再来!再来——」 他兴奋的吼着,双眼因为手中的长剑而发亮。 阿莱也毫不客气的用力挥砍攻击他。 剑芒划出一道道的金光,两剑交击时,有时甚至擦出了火花。 但没有一会儿,只见巴狼大喝一声,长剑一个挥砍,竟将阿莱手中的剑,硬生生砍断。 断掉的长剑,如箭矢一般飞了出去,击中了一旁的土墙里,兀自颤动着。 虽然如此,所有的工匠仍能清楚看见,阿莱手中那把断剑,和另一半插在土墙中的断剑剑身上,处处都是凹痕, 两个男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站在原地。 巴狼看着自己手中的长剑,那把新剑,依然完好如新,经过刚刚那番激烈的交击,完全没有凹陷,剑身依然光滑、锋利。 工坊里的每个人,都不敢相信的看着巴狼,和他手中的长剑。 这把剑,长而韧、坚而利,剑身既有弹力,剑锋却依然坚硬锋利。 「真让你给做成了!」阿莱看着他说。 「真让我给做成了。」巴狼自信的点头。 男人们争相上前,想要看那把锐利坚韧的新剑。 工匠们争看着那把剑,大家在他面前挤成一团,有人才轻轻一碰,手指就立时被划了道口子,鲜血直冒。 众人抽了口气。 「这剑,见血封喉啊!」 「你是怎么做的?」 「为何剑身能如此坚硬,又不会断裂?」 「大师傅,你如何同时让剑保持这样的韧度?」 看着议论纷纷好奇不已的工匠们,巴狼深吸口气道:「我分两次铸造,第一次只铸长的圆柱铜条,把铜锭的分量加高,锡锭减少,就能做出韧而有弹性的剑心;第二次,在铜条外,浇灌含锡量较高的铜液,便能让外层的菱形剑身坚硬且锋利。」 没料到有人脱口一问,巴狼竟然就这样把铸剑的秘诀说了出来,大伙瞬间全愣住了。 「巴狼,你……」阿莱师傅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他一扯嘴角,「我只是要证明自己做得到。」 「你是做到了。」阿莱心悦臣服的说。 「嗯。」巴狼点头,骄傲的举起了手中剑,看着大伙扬声喝道:「这把剑,证明了我们才是全国最好的工匠!」 「没错!我们才是最好的!」工匠们举起拳头扬声齐喊。 「巴狼大师傅是最好的!」阿莱举手称臣,男人们也跟着大喊。 「巴狼大师傅!」 「巴狼大师傅!」 「巴狼大师傅!」 工匠们齐声喊着,欢呼着他的名。 巴狼听着自己的名字响彻工坊,几乎掀掉了屋顶,只觉得一阵热血沸腾。 这是第一次,他们真心诚意认同了他。 他不只做出了最好的剑,赢得了王的奖赏,也赢得了同伴的认同。 他几乎想立刻带着剑冲回家去,告诉阿丝蓝这个好消息,但前线的战事却在前几天突然告急,原本这些个月有若诸神加持、连战皆胜的大王,突然接二连三的开始败退。 前线的战士,正需要这批坚硬锋利的新剑。 所以他忍住了回家的冲动,握紧了剑,扬声道:「只要有了这种剑,我军就能如虎添翼,反败为胜!王上还等着我们送剑过去!从今天开始,我们还得做更多这种新剑,越多越好!」 「没错!」工匠们闻言,个个双眼发亮,点头如捣蒜。 巴狼扬起嘴角,注视着他们,开口喊道:「等赢了敌军之后,我们再一起领赏!」 工匠们再爆出一声欢呼。 他微笑举起手,振臂一呼。 「开炉!」 日以继夜,炉火映空。 锋利的铜剑,一把又一把的被铸造了出来。 巴狼大师傅铸出新剑的消息传了出来,振奋了城里原本因为前线败战的低迷士气。 人们喝着酒、唱着歌,提早狂欢庆祝着将要到来的胜利,没有人注意到,烽火逐渐靠近了王城。 事实上,连守城的上兵都喝醉了酒,在大街上跳着舞。 在白塔中,看到南城墙上点燃的烽火,阿丝蓝吓了一跳,匆匆赶到,才发现竟是喝醉的守城将士点燃的;那带头的将领满身酒味,喝得醉醺醺的,甚至大言不惭的说,是要召集附近的军队,等新剑一铸好,就要到前线助大王击败敌军。 「疯了,这座城里的人都疯了。」 当姆拉摇着头,不满的指出这点时,阿丝蓝什么也没说,只能苦笑。 她和姆拉一起走回白塔时,在路上闪避着喝醉的人潮。巴狼成功了,全城的人都为之疯狂,她却无法真心的为他感到高兴,甚至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雨,几乎下了一整年,河水已经涨得太高了。 虽然,天在前几天放晴了,艳阳也已高挂在天上,但高涨的河水仍是漫过了河岸。 今天早上,一位妇人才掉到了水流变得湍急的河水里。 她听到消息,赶到河边时,虽然有人将那妇人救了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这已经是今年第五个溺死的人,但除了死者的亲人,没有太多人在意这件事。 他们不在乎有多少人在那条暴涨的河水中逝去,不在乎河水已经漫到了北城墙的墙角下,不在乎城墙上的烽烟已经燃起。 他们只在乎即将赢得的胜利。 看着那些在街上狂欢的人,阿丝蓝悲伤的想着。 这座城的人的确都疯了。 这念头才刚闪过,身后突然有人大喊。 「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 阿丝蓝惊讶的转过身,只看见一队骑兵飞快的奔驰进城门,领头的,便是披着战甲的大王和蝶舞。 喝醉的人们欢呼着,高声喧闹着,但骑兵并未慢下速度接受欢呼。 虽然是匆匆一瞬,她仍瞧见那些战士的狼狈,他们每一个都伤痕累累,手脚上都是伤痕,每一张脸上都有着难掩的惊恐。 那些士兵吓坏了。 长长的队伍,零散且紊乱。 「他们输了!」姆拉高喊。 她看出来了,从他们的表情和伤口,但城里街边的人却仍是欢呼喧嚣着。 阿丝蓝不敢相信的看着一旁的众人,不知道这些人为何没看出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要走了!」姆拉扬声,拉着她的手,脸色死白的在她耳边喊着。 第二十四章 姆拉看起来很惊慌,干枯的手指几乎陷到了她的手臂中。 「姆拉,你吓到我了!」阿丝蓝抓住颤抖的她,不安的问:「怎么回事?」 「巫女一定是出事了,王的身上有着闇黑的气息,他一定是逆了天,犯了忌!那些士兵的伤,全带着黑气——」 姆拉说到一半,猛地顿住,惨白着脸,指着南方的天空,喊道:「有不好的东西要来了——」 阿丝蓝朝南方的天空看去,只见那儿,风起云涌,一朵庞大乌黑的雨云,像巨大的怪兽,吞吃着天地,以铺天盖地之势,迅速朝城里滚滚而来。 一股恶寒滑上背脊,恐怖惊惧在瞬间爬满全身,即使无异能的她,也感觉得出那雨云带着强烈不祥而闇黑的邪气。 虽然曾跟着澪收过几次妖,但她从没见过如此巨大恐怖的邪恶。 就在这时,她看见有位断了手,策马冲进城里的将士,惊恐的高喊:「关门!快关门!」 他的手,看起来像是被某种野兽硬生生咬断的,他只随便拿布条绑住上方止了血,她可以清楚的看见那被狠狠撕咬过、血肉模糊的截断面,但更可怕的,是从他伤口处冒出来的黑气,那湿黏的黑气,浓到连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看到没有?那不是人咬的,是妖魔啊!」姆拉在她身后喊着。 她抽了口气,脸色刷白,回头看着姆拉,「澪之前下了法阵,我得回城墙上开启它,那可以保护这里。」 「这座城已经失去了诸神的护佑!」姆拉在喧嚣的人声中,紧张的拔尖了嗓子,「开了也没用,挡不住的,我们得离开这里!」 终于,有人发现进城的士兵,个个身受重伤,不是断手就是断脚。 人们恐慌了起来,在街上互相推挤,争先恐后的想要远离城门。 姆拉抓着她,往白塔跑。 「不行!」阿丝蓝停下脚步,「我们不能放着不管!」 「来不及了——」 姆拉被人群推挤开来,她朝她伸出手,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是悲伤与恐慌。 在那一瞬间,她看着姆拉,然后是那些满身是血的伤兵,还有惊恐不已的人们,跟着再回头看着南方城外,那越靠越近的黑云。 地鸣,随着黑云隆隆而来。 有人开始尖叫起来,被人群推挤开的姆拉,看出她的挣扎,悲痛的奋力朝她大喊。 「阿丝蓝,别回去!别回去啊!救你自己吧——」 不行,她没有办法放手不管,巴狼还在工坊铸剑,大家也都还在城里,她得想办法,至少拖延些时间。 「阿丝蓝——」 虽然听见了姆拉的呐喊,阿丝蓝抱歉的看着她,还是转过了身,挤过了人群,往南城墙跑去。 她看澪做过,那些礼器是她陪着澪一起送上城墙四角的。 守城的将士换成了刚回来的那批人,酒醉的人也几乎被吓醒了,他们挡住了她,不让她上城墙。 「让开!我是白塔的侍女,让我上去!」 这一小队的将领听到了她的声音,他认得她,忙要手下让她上来。 「阿丝蓝?你为什么来这里?」 黑云更近了,狂风乍起,传来了可怕的尖啸吼叫声。 那声音,像是集合了各种野兽的怒喊,仿佛从无底深渊而来,教人打从心底胆寒,城墙上所有士兵都看着那接近的黑云,惊骇畏惧,却又无法移开视线。 「快!帮我到四周城塔搬那些装酒的龙虎尊罍,我们得挡住那东西!」 「挡?」将领脸色惨白,猛地回神问:「怎……怎么挡?」 「打开它,把里面的酒沿着城墙洒一圈!」她奔向城塔,边扬声交代。 知晓事情的严重性,将领立刻带着手下,帮着她抬铜尊罍。 关起的城门外,还有来不及进门的士兵和人们,他们哭号着,有些不死心的敲打着城门,有些则四散奔逃。 她没有办法救全部的人,至少要保住一些。 她的胸口紧缩着,不让自己在意那些惊怕的哭喊,专心在手边所做的事。 东西南北四方的城墙上,士兵们抬着酒罍洒酒,其中一些士兵则留在南城墙上,替她抬着尊罍,她以鸟头勺将祭祀用的神酒洒出,她边洒酒,边念着祷文,每到下一个城塔,酒罍一空,她就要士兵帮她搬另一个备好的酒罍。 黑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也跟着越念越快。 颈上的铜铃,随着她的奔跑,声声响着。 来不及了,城墙太长了。 她想。 别去想。 她念着祷文,洒着酒,飞奔在南边的城墙上。 风卷。云残。 黑云更近,掩去了朗朗的晴天,那腥臭的味道教人欲呕,现在他们都看得到了,那团黑云不是云,是各种妖怪组合而成的军队。 地上走的、天上飞的。 兽蹄溅起了地上的泥尘,羽翅振动着空气。 它们看似人,却又不是人;它们看似兽,却又不是兽。 牛角、兽牙、铜铃大眼。 长尾、利爪、血盆大口。 没有见过这种景象,守城的士兵们全吓得屁滚尿流,腿软的坐倒在地。 可恶,还差一点点而已。 见士兵吓得停住了,阿丝蓝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她扔掉鸟头勺,抱起沉重的龙虎铜罍,跑在城墙上,边跑边念,边将酒直接洒在所经之处。 来不及了! 来得及的! 听着颈上叮叮咚咚的铜铃声,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来得及。 她一定得成功,就算不为别人,也要为了他。 东城的士兵完成了、西城的士兵完成了、北城的士兵完成了。 她慌乱的想着,就差南城这边最后一段了。 阿丝蓝拔腿飞奔,嘴里念着长串的祷文,在第一只妖魔要闯进城的那一瞬,她及时赶回了南城墙正中央的城门上头,把所有祭祀用的酒都洒过了一遍。 那伸过来的长爪,几乎要抓伤了她。 她摔跌在地,抓起城门上的玉环,呼喊着诸神的名讳。 刹那间,轰地一声,洒在东西南北四方城墙上的祭酒冒出了白光,直冲上天。 但,那妖魔的长尾在最后的刹那卷住了她,将她硬生生拉出了法阵之外。 她痛得叫出声来,可她知道她成功了。 它们被挡住了。 挡在白光的外面,没有一只进得去。 泪水因疼痛而迸出眼眶,她被布满鳞片的长尾悬在半空,看到城墙上的士兵惊慌失措的脸,他们吓得心惊胆战,但很安全。 他们安全了,巴狼也安全了。 她成功了! 抓住她的妖魔愤怒的看着她,面目狰狞的吼叫着。 在那瞬间,她以为自己会被它撕成碎片,她紧抓着颈上的铜铃,含泪默念祈祷着。 巴狼。 神啊,请祢保护他! 她不求其他了,此时此刻,她只求他能安全的活着。 妖魔张开了血盆大口,腥臭的气息喷到她脸上,她认命的闭上眼。 但下一瞬,那妖魔在她面前化为黑雾,她摔跌回城墙上,黑雾笼罩了她,侵入了她的身体,附在她身上。 第二十五章 阿丝蓝既惊且慌,却没有办法阻挡它,她奋力的抗拒着它的控制,但那完全没有用,她无法控制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走进了白光之中。失去巫女的法阵太弱了,挡不了附在人体里的妖魔,她穿越了过去,然后打倒最近的一个士兵,抓起刀剑,开始砍杀。 不—— 阿丝蓝哭着呐喊,却无法开口。 其他的妖魔,见状全数跟进,附身在城外的人身上,然后飞越城墙,闯进了城中。 手起。刀落。 不要—— 阿丝蓝看着自己,俐落的挥舞着刀剑,她可以感觉得到那切肉划骨的震动,一次又一次的从手中的刀上传来。 鲜血成了红雾,随着她的挥砍从人体中喷洒出来,染红了周遭的一切。 她想停止,却无法停止。 她想闭上眼,也没有办法。 她只能看着,眼睁睁的看着,人们哀泣、求饶、死去。 她一次又一次的在心里哭喊着,却连一声都叫不出来。 她认得的,不认得的,每一个,都惨死在她的刀下。 不要啊——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可怕的一天。 混乱是在何时开始的,他其实不是很清楚,他忙着铸剑,完全忘了时间,也没有听到坊外的混乱。 正当他专注的浇灌着铜液时,夯实的土墙被人撞出了一个大洞,那男人飞撞进来,掉在滚烫的火炉里,男人在瞬间燃烧起来,惨叫着。 坊里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坏了,他迅速回过身,冲上前去,一把将那男人抓了出来,拿起一旁的毛毡盖到那着火的家伙身上。 那男人身上的火才刚熄掉,外头已经传来了可怕的尖叫。 「救命!」 「救命啊——」 「不要——啊——」 「怎么回事?!」 巴狼回头,话声未落,跑到门口查看外面状况的工匠们,已经吓得转身喊道:「外面打起来了!」 「敌人来袭吗?」阿莱抓起剑,冲到门边。 「不,是军队!」在门口的阿霁吓得直指着外头,「守城的士兵们疯了,他们在杀人啊——」 似乎是在一瞬间,整个工坊就乱了起来。 巴狼抓起长剑就奔了出去,来到门边,却愣住了。 士兵们疯狂的挥砍着刀剑、枪矛,砍杀戳刺着平民百姓。 屋外处处尸横遍野,人们奔逃着、惨叫着。 军队的人疯了,先冲去的阿莱,手握长剑,和一名小兵打了起来。 新剑长而利,硬又韧,阿莱胜在剑好,他一剑砍掉了那名小兵的脑袋,小兵的头飞了出去,却仍站着挥着手。 下一瞬,一股黑雾从他的断颈处冒了出来,直冲阿莱的脸面。 阿莱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一旁的士兵,拿着长矛就要戳刺跪在地上的阿莱。 「阿莱!」巴狼上前,挥剑替他架挡,边问:「你还好吧?」 怎料,阿莱突地起身,抓着长剑,竟和那士兵一起往他这边砍来。 他没想到阿莱会攻击他,吓了一跳,忙往后仰,才堪堪避过。 「阿莱!你做什么?」 他大喝着,但阿莱只是怒目张牙,持剑大力挥舞着攻击他。 「阿莱!」巴狼左挡右架,被前方两人逼得往后直退。 「该死的,你疯了吗?」 他话才吼完,阿莱就跳了起来,双手举剑,往下砸砍;他跳得极高,那根本不是人所能跳出来的高度。 巴狼不得已,用剑柄打昏了前面攻来的士兵,来不及闪躲上方攻击的他,也只能举剑架挡。 铿! 金铁交击,发出清脆声响。 阿莱跳得很高,下坠的力量比平时要大,巴狼虽以双手握剑,拿长剑挡着,但那巨大的力道,仍压得他的剑往下。 锵—— 剑与剑因巨力摩擦着,产生了长串火光。 若非剑格挡着,那长剑必会削到他的颈项。 阿莱发髭皆张,眼带血丝,脸上青筋暴起,两个男人,面对面的僵持着。 「大师傅!」站在一旁的里可,看得清楚,高声喊道:「阿莱师傅被妖怪附身了啊!」 「你说什么?」巴狼吓了一跳。 里可脸色发白的道:「我老家在南方,我见过这状况,阿莱师傅被妖魔附身了!士兵们都被附身了——」 巴狼看着眼前呈现疯狂状态的阿莱,猛地抬脚朝他肚子踹去。 阿莱痛叫一声,往后摔飞出去,突地,一位红衣姑娘从街角转出,眼看就要撞上。 怕她被去势极快的阿莱撞到,巴狼忙出声警告。 「小、心!」 那姑娘回头,却没有闪开,只是抬起手中握着的大刀,几乎是凭着蛮力,活生生就将飞摔而来的阿莱剖成了两半。 那景象,教人不寒而栗。 红衣姑娘全身浴血,手中的铜刀,因为砍杀了太多人,已经钝掉了,她歪头看着倒在地上的阿莱,再瞧瞧自己手中钝掉的铜刀。她想也没想,毫不在意的就将那破刀扔了,然后弯下身来,踩着死去阿莱的手臂,拾起他握在手中的新剑。 阿莱伤口冒出了黑雾,迅即往旁溜得不见踪影。 工坊外的广场上,一片静默。 现场的人全都看呆了,吓傻了。 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那姑娘的衣并不是红的,她穿着葛麻织成的衣裳,那原本是米黄色的,只是那身衣,现在已被鲜血染成了鲜红。 她的脸上是血、发上是血,身上手上全是鲜红的血。 她站起身时,身上的血还在滴着。 她毫不介意的抹去脸上的血水,用那染血的小手,轻而易举的握着剑,在身前刷刷的挥了两下,然后满意地看着锋利的长剑,微微一笑。 他们认得那姑娘,这里的人,全都认得她。 她每天都来,一天三趟。 来为大师傅,送饭。 巴狼不敢相信的瞪着那女人,怀疑自己看错了。 可那的确是她,她的脸,她的手,她的微笑。 他和她一起长大,娶她为妻,吃她煮的饭,将她拥在怀中,她颈上还戴着他亲手铸造的铜铃,他可能认错其他人,绝不可能错认她。 「阿……丝蓝?」 他的声音嗄哑到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听到他的叫唤,她回过头,像是在这时才注意到他和其他人的存在。 她不满的拧起眉,瞧着他;那表情是他认得的,就像是平常有人打扰到她做菜时,不悦的模样。 「阿丝蓝?」他颤声再叫唤她,热泪不知在何时涌上了眼眶。 「大师傅……」里可紧张的看着那全身是血的女人,颤声警告道:「她已经不是阿丝蓝了……她被附身了啊……」 不,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的!她是白塔的侍女,她不会被附身的!」 巴狼斥责着里可,看着那染血持剑的女子,朝她伸出了手,柔声道:「阿丝蓝,把剑给我。」 她眯起眼,然后微笑,举步朝他走来。 所有的人都吓得后退,只有巴狼还站在原地。 里可惊骇不已,忍不住上前扯着大师傅的手,想拉着他往后跑。「大师傅,你醒醒啊!你看看她身上那些血,她才把阿莱师傅杀死了!那不是阿丝蓝!她已经不是阿丝蓝了啊——」 「你胡说!」他咆哮着,一把将那小子挥开。 第二十六章 里可摔倒在地,又惊又怕的看着阿丝蓝朝大师傅走来。 巴狼看着来到身前满身是血的小女人,她的眼是血红色的,冰冷而毫无情感。 他心痛不已,滚烫的热泪,在不觉中滑落脸庞,他痛苦的凝望着她,颤声开口,轻问:「告诉我,你没有被附身,对不对?你还认得我的,对不对?」 她微笑,抬手。 日,当空。 剑芒,轻闪。 光洁的剑身,映着她的微笑,映着他的悲痛。 「阿丝蓝——」 他看着她,大喊着她的名字,但她只是露出纯真而狰狞的微笑,举起的长剑,却还是挥了下来。 巴狼只能举剑架挡。 她旋身,回转,舞着剑,身手俐落的朝他劈砍着,一次又一次。 「阿丝蓝,是我啊!」 他流着泪,挡住她砍来的一剑,朝她吼着。 「你醒一醒——」 他抓住她握剑的右手,她却举起左拳,狠狠的揍了他一拳。 「我是巴狼啊!」 他抓着她喊着,但她只是怒瞪着他,再挥来一拳,同时以极大的力道,挣脱了他左手的钳制。 长剑再度划出一道又一道的剑芒。 两剑次次在空中交击着。 他只能惊惧悲痛的举剑架挡着,挡了又挡,挡了再挡,嘶哑的喊着。 「阿丝蓝!求求你——」 她的长发在空中飞散,颈上的铜铃在每一次挥砍长剑时,都叮咚作响。 她挥砍长剑的速度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重,打得巴狼节节败退,几无招架之力,甚至得在地上翻滚才能狼狈的躲开她凶猛的攻击。 一旁的阿霁扶着被挥倒在地的里可,跪在地上哭喊着:「大师傅!她不是师母了,你得回手杀了她啊!不然她会杀了你的!会杀了你的——」 杀了她? 不,他办不到! 她是他结发的妻! 是他这一生最爱的人啊! 可她的攻击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凶狠。 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他晓得。 她在之前根本没学过武,他也知道。 她已经不是阿丝蓝了,他应该要杀了她,但他做不到,所以他只能尽力架挡闪避着,一次又一次的喊着她的名字,试图唤回她。 长剑划伤了他的手臂、他的脸颊,她挥出的每一剑,都欲置他于死地。 下一瞬,他被她一脚踢中胸口,仰躺摔跌在地。 原本紧握在手中的剑,飞了出去。 她在他爬起来之前,跳坐到他身上,左手猛地钳抓住他的脖子,将他砰然压回地面,右手举起长剑就往他脸面而来—— 他从未想过,他会死在她手上。 远处,里可和阿霁在哭喊着。 在那电光石火间,她的轻言笑语,她的温柔婉约,全浮现心头。 长剑,直落而下。 她力气太大,剑太快,他来不及闪,也无法闪,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刺下那一剑,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 但,当剑快速落下的那一瞬间,却突地往右偏了。 长剑划破了他的脸庞,鲜红的血渗出。 她不应该会失手的,他被她钳制着颈项,被她压坐在胸膛,他已无处可逃。 但她失手了,那么近,剑却偏了,只将他的左脸划出了一道血痕。 长剑深深的插入泥土中,露在土外的剑,只剩下一半,显出她剌出那一剑时,用的力气有多大。 她仍紧握着剑,他惊讶的看着她,却感觉到她在颤抖。 坐在他胸膛上的阿丝蓝,对着他发出愤怒的吼叫,但剑仍插在土中,她紧握剑的手,抖个不停。 她颈上的铜铃,因为她剧烈的颤抖而轻响着。 那双紧盯着他,冰冷而血红的眼,流出了泪。 鲜红的泪。 她闭上眼,握剑的手仍在抖。 她体内的妖魔想杀他,但她不想,他可以感觉得到她还在。 「阿丝蓝……」 巴狼怀抱着希望,抬起手抚着她的脸,哑声轻唤着她的名。 她又张开嘴,发出另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嚎叫,那叫声,像是从她的胸臆中嘶吼出来的。 痛苦、嗄哑、凄厉—— 泪水滑落他的眼角,他伸出双手捧着她的脸,呼唤着她。 「阿丝蓝!」 热烫血红的泪滑过她的脸颊,流过他的双手。 「啊——」 她仰天,长嚎着。 他为她的挣扎感到心痛不已,朝她喊着。 「回来!回我身边来——」 风起。云涌。 刹那间,不知哪来的雨云,遮住了日光。 她松开了钳住他颈项的左手,以双手拔起了插入土中的长剑。 长剑停在半空,却仍对准着他。 她喘着气,低下头来,看着他,血泪潸然。 「我爱你。」他泪流满面的说。 在那一瞬间,她像是认出了他。 他可以从她的眼中看见,那熟悉的温暖与爱意。 她痛苦的喘了口气、再一口,全身颤抖着,跟着她突然出其不意的奋力曲起手肘,格开了他捧着她脸颊的双手,长剑一转,剑尖从朝向他,变成往上指着天,然后她握着长剑,往左下方一拉,让那光滑如镜的剑锋,划过了她优美的颈项。 那短短一刹,有如恐怖的永恒。 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她会如此做,想要阻止,却已是来不及。 他看着,他抬手,他叫喊,却不够快。 没有她快。 锋利的长剑,划过铜铃,冒出火花。 虽然有铜铃挡住一些,但那把剑,那把他亲手铸造出来的利剑,划断了材质较软的铜铃,划破了她雪白的肌肤。 她的血,喷溅到了他脸上。 断掉的铜钤,叮叮咚咚的掉了下来,落在地上。 腥臭的黑雾,从她颈项上的剑痕中,随着鲜血一起冒出来,它幻化成原形,朝着他俩发出不爽的鬼嚎。 「阿丝蓝——」 巴狼没有理会它,阿丝蓝倒了下来,他跪坐起身,将她抱在怀中,大手紧紧握住了阿丝蓝血如泉涌的颈项。 那把剑终于脱离了她的手,掉在地上。 阿丝蓝软瘫在他怀中,却看见那东西试图朝巴狼冲来时,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她白着脸,硬撑起来,张嘴念咒,以她自身的血,在空中写下了澪曾教她的咒文。 文字一闪,化为金光,直击妖兽。 它痛叫出声,愤恨不已的咆哮着。 忽地,远处传来一记号角长音。 它倏然一惊,回头看着西南城角,跟着又不甘的怒瞪了他和她一眼,这才不爽的飞上天,往西南而去。 见那妖魔走了,阿丝蓝这才松了口气,再次软倒下来。 巴狼紧拥着她,大手压在她颈上的伤口,惊慌的喊着:「阿丝蓝——」 「对不起……我……」她抬起手,抚着他脸上的血痕,哑声开口,「我不想伤你的……」 「我知道……」他紧紧的压着,泪流满面的哽咽道:「我知道。」 「我……我很……抱歉……」她喘着气,红色的血泪依然在流,每说一个字,她颈子上那几寸长的伤口就冒出更多的血水。 他拥着怀中那娇小瘦弱的妻子,心痛得不能自已,热泪不断滑落,滴在她脸上。 「别……别哭……」 她抖颤着手,抚去他脸上的泪,「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够……」 第二十七章 她的嘴角咯出了血,无奈又悲伤的看着自己虽费力抹去,他眼眶里却又再次滑下的热泪,她的手已无力,再举不起来,她难过的哽咽,轻咳着血,靠在他肩上,几近叹息的颤声道。 「如果……如果我的爱……就已足够……令你心满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她的血流了他满手,染红了他的衣,他用尽全力的压着,它们还是不断的流出来。 他肝胆欲裂,拥着她,哑声恳求着,「阿丝蓝……求求你……」 她喘了口气,心痛的看着他,试图对他微笑,却没有办法,只能费力的喘着气。 「我爱你……」她颤声说着:「真的……」 黑暗在眼前蔓延,掩去了他的面容,她意识开始涣散起来,她费力挣扎着,试图睁开眼,却只觉得冷。 「巴狼……巴狼……你在哪里?」她看不见他了,身体也逐渐没了感觉,一时间惊慌了起来。 「我在这里,在这里。」他紧抓着她试图抬起的手,将她的小手压在脸上,把她更加紧拥在怀,哭着道:「我在这里……」 「你……你送我的……我的铜铃呢?」她粉唇微颤。 闻言,他赶紧伸手将落在地上的铜铃,捡回来给她。 「在这里,铜铃在这里。」 她想握着铜铃,却握不住,只有泪不断落下。 他把铜铃放在她手中,大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协助她握紧了铜铃,哑声祈求,「阿丝蓝……别离开我……」 「对不起……不……不能……」她蜷在他怀里,连发抖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泪流满面的,合上了已无焦距的眼。 泪水,滚落双颊。 她轻轻叹息,声若游丝的吐出了心中最深的遗憾。 「不能……陪你……到老了……」 她的脉搏停了。 巴狼惊慌不已。 她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阿丝蓝……」 他紧抱着她,不敢相信她已经离开。 「阿丝蓝,你回答我啊……」 他颤抖的把脸贴到她脸上,却感觉不到她的鼻息。 「阿丝蓝……」 他哽咽的喊着她的名,但她不再喘息、呼吸,也没有任何反应。 她瘫在他怀中,一动也不动的。 她的身体,失去了温度。 「阿丝蓝——」 滂沱的大雨,在这时落了下来。 巴狼紧抱着她,跪在地上,仰天哭号出声。 大雨。倾盆。 杀伐声不知在何时止息了。 但那突来的沉寂,反而更教人害怕不安。 工坊的人,在刚刚那阵混乱中,躲的躲,逃的逃,剩不到多少。 没有人知道刚刚那阵杀戮是怎么回事,工匠们全都为了眼前的一切,感到震慑,巴狼和阿丝蓝之间发生的事,教人为之动容。 广场上,到处都是血水。 血,流成河。 巴狼抱着阿丝蓝,哀恸不已,哭到声音嘶哑。 他怀抱着她,轻轻的,小心翼翼的抱着,像抱着最珍贵的宝物。 大雨,洗去了她脸上和身上的血水。 他一次又一次的轻抚着她秀丽而苍白的面容,不懂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好瘦。 怀中的她,轻如鸿毛一般。 他不知道,她是从何时,变得如此轻,这么瘦。 他竟记不起来,她是何时变得这么清瘦。 一个月前?两个月前?半年前? 究竟是什么时候? 他从何时竟忘了看顾她? 从现在开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阿丝蓝在此,以诸神之名,经天地为证,愿与巴狼,结为夫妻。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她的誓言,犹在耳畔。 她在庙堂里,仰望着他时,那害羞的模样,他依然深深记得。 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够…… 如果……如果我的爱……就已足够……令你心满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他不自觉抱着她摇晃着,痛哭失声。 够啊,有她就够了啊,他怎么会如此愚蠢。 心欲裂,如火烧。 他将脸贴在她脸上,怀里的她已经失去了温暖,逐渐变得越来越冰冷。 他只是想要得到认同而已,他只是想要拥有归属感而已,他只是想要拥有同伴而已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茫然的看着前方地上,他新铸好,在雨中依然闪闪发亮的锋利新剑。 因为她总说他是爱吃鬼,当初为了标示剑是他所铸,他还特别在剑首上,铸了饕餮纹,但现在那怪兽裂张的嘴,却像是在嘲笑他一般。 那是……杀人的武器啊…… 她不安的声音,轻轻的在耳边回响着。 他一直以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一直以为他做的是对的,他知道她不认同,但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必须去做,所以他选了,选择去铸造刀剑。 她妥协了,陪着他,从此没再提过。 那是……杀人的武器啊…… 剑芒一闪、再闪、又闪,她的眼里,流着血泪。 对不起……我……我不想伤你的…… 她哭着说。 啊—— 她仰天凄厉挣扎的呐喊,仿佛还隆隆在耳边响着。 她温柔悲伤的看着他,格开他的手,狠心刎颈的那一瞬,似乎还在眼前。 心头颤动抽痛着,他用力的喘着气,全身僵硬的忍着那刮肉的疼。 他一直以为……她会和他一起白头到老…… 看着那把金光闪闪、锋利不已的铜剑,巴狼紧抱着怀里的女人,悔恨不已。 那是……杀人的武器啊…… 她说过的。 他没有听进心里。 他真的以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直到现在。 直到看见她拿着剑,直到她倒在他的面前,直到她为了弃剑,为了救他,赔上了自己的生命,他才晓得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就像是剑首上那贪心的饕餮,已经拥有许多,却还想要更多…… 她说得没错,那是杀人的工具,可直到她死在他亲手铸造出来的长剑下,他才真正晓得。 他哀痛欲绝的抱着她起身,在大雨中,走进工坊。 没有人敢挡他,所有的工匠都站到了旁边,阿霁和里可也退到了一旁。 巴狼将她放到他的火炉旁,拨开她脸上湿透的长发,抹去她脸上的雨水,然后解下自己身上的衣带,替她把脖子上的伤口,轻轻的绑了起来。 她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般。 他抚着她的脸,俯身亲吻她。 她的唇冰冷不已,他的泪,再次滴落她苍白的脸颊。 看起来,像是她也跟着哭了。 胸口再次紧扯着,因她而疼,因她而痛。 他深吸口气,起身,走回屋外大雨中。 全部的人,再次让开了。 他捡拾起地上那两把新铸的剑,走回工坊中。 「大师傅……」阿霁忐忑的叫唤他。 他没有理会小学徒,只是抱着那两把新剑,走回工坊中。 「大师傅,你想做什么?」 他继续往前走,工匠们惶惶不安的瞧着他走回来,当他们看见他把那两把剑丢进火炉里时,终于惊叫了出来。 「大师傅,你做什么?你疯了吗?!」 他转回身,走到那批堆放在一旁土墩上,全新铸好,尚未打磨的长剑前,一把将它们抱了起来,统统扔进了炉子里。 第二十八章 「大师傅!那些是要交给王上的新剑啊!大师傅——」 他们惊慌不已,想上前阻止他,却又不敢。 「你们觉得这些是什么?奖赏?沃地?爵位?在这之前,我也以为是。」 他继续走到土墩旁,抱起另一堆新剑,回到火炉边,将它们再扔进去。「我错了,这些只是杀人的武器。」 「可是——」有人不甘心的扬声。 「可是什么?!」 他爆出一声低咆,猛地回身看着他们,指着躺在地上的阿丝蓝,痛苦的嗄哑出声,「你们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吗?她被附身后,是拿着我们铸好的刀,一路杀过来的!她亲手杀掉了她认识的每一个人!想停下来,却无法阻止!你们想过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吗?你们想过她有多痛苦吗?你们知道她为什么要刎颈自杀吗?」 所有还留下来的工匠,心头蓦然一寒。 阿丝蓝还躺在那儿,冰冷、僵硬,失去了气息,却像一堵高大的墙,阻止他们靠近。 泪水,滑下巴狼粗犷悲痛的脸庞。 「这些全是杀人的武器!」他愤怒的说:「阿丝蓝说过的,我却没听进去!」 他的一字一句,回荡在王坊内,震撼着人心。 「为了救我,她死了。」他环视着那些人,流着泪,哑声道:「我的妻子,死在我亲手铸造出来的刀剑下……」 他深吸了口气,一个一个的看着面前的每一张面孔,「她所杀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罪过。如果我还让这些刀剑留下,才真的是疯了。」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再敢说些什么。 他转回身,走到火炉旁的风箱,握住握把,大力鼓着风,将炉里的火燃得更旺。 火,舞动、跳跃着,燃烧着一切。 可当剑才要开始发红时,蓦地,一阵地鸣由远而近。 大伙心头一惊,脸色瞬间煞白,刚刚也有这阵地鸣。 大地在震动。 隆隆的地鸣,突然再次响起,一阵又一阵,一波又一波,轰隆轰隆的作响。 所有东西开始剧烈摇晃着。 工匠们全都害怕的奔到了门外。 「大师傅、大师傅,快走啊!工坊要坍了——」 阿霁对着他大叫,巴狼没有理他,只是继续鼓动着风。 就算屋子坍了,他也要毁了它们,他绝不让这些东西流传下去,一把也不能。 剑的成分多少,是他亲自调配的,这里的每一把剑,只有他知道怎么做,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其他人铜钖成分的比例,和如何让它们更加坚硬的配方,只要他毁了这里的剑,就再不会有人知道该如何制造它们。 这是他的罪过,他必须亲手结束它们! 「大师傅——」 他没有回头,他继续鼓着风。 工坊的大门,禁不起那巨大的震动摇撼,轰然一声,整个塌了下来,将他封在里面。 「大师傅——」 阿霁在门外哭喊着。 工坊的屋顶坍了些在他身上,他也没有停下。 不知是幸或不聿,那稳稳立在屋子正中央的大梁,虽然歪了些,却没有完全倒塌,替他留了些许空间,残破的墙面,仍有风透进。 有风,就够了。 他继续一次又一次的鼓着风,将火燃得更旺。 坊里的温度,越来越高了。 通红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他汗流浃背的大力推动着风箱。 外头似乎还有人在呼喊,还有人在哭号,他没有理会,只是更加用力的鼓着风,直到亲眼看见那些长剑,全在熊熊烈焰中,逐渐融化。 地鸣,不知道在何时停了。 当所有新制的刀剑全部融化,他才推开木头、挖开土墙,从倒塌的工坊里,抱着阿丝蓝走出来。 雨,停了。 天,黑了。 他不是很清楚过了多久,失去了她,时间对他来说,已没了意义。 工坊外,寂静异常。 一轮明月,又圆又白,如玉盘一般,高挂在天上。 他抱着她,一路越过残破的城区,走回家。 起初,他以为只是天黑的关系,所以街上才没人,但空气里有着血腥和烧焦的气味。 跟着,他就看到点点的残火,在黑夜中散发着光亮。 然后,尸体出现了,一具、两具……数十具…… 很快的,他就不再算那些死去的人数。 城里,到处尸横遍野。 死去的人,成千上万。 还活着的,都逃走了。 在他被活埋的那短短光阴内,这地方,已经变成了一座杳无人烟的死城。 西南的城墙,被突如其来的大水冲垮了,大水从西南而来,突兀的横过王城,在中间却又拐了弯,由东南而去,将王城分成两半。 染着血色的隆隆大水,流过城区,冲垮了城墙,冲垮了白塔,也冲垮了途中所经过的一切。 北城高大的宫殿,被焚毁了,有一半都倒塌淹没在水中。 看着那条突然出现的河,和雄据在月光下的残破城墙,他怀疑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但很显然,他在被活埋的期间,意外躲过了一场杀戮。 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蓦地。 月光下,传来愉快如银铃般的笑声。 在这死寂的城中,那笑,显得万分突兀。 他心下倏然一惊,转头看去,只见西城那边高大得有如断崖的残破城垣上,跪着一名女子。 是蝶舞。 但,在笑着的,不是她,是那个突然飘浮起来,在月夜下笑得异常妖艳颠狂的女孩。 是澪。 虽然她背对着他,他依然认出了她:他看着她长大,她亲自为他和阿丝蓝主持成亲的仪式,她应该失踪了,他记得阿丝蓝曾为她着急过,但她,却出现在这里。 澪笑着,轻快的笑着,乌黑的发丝在空中飞扬着。 「蝶舞、蝶舞、亲爱的蝶舞啊……」 她吟唱般的看着那跪在地上,和她一同长大的女子,笑着轻声说了些什么。 蝶舞脸色煞白,泣不成声的仰望着她。 澪的笑声变得凄厉而狠绝,她扬起了头,瞪着跪着的蝶舞,恨声道—— 「我诅咒你,我要你陪着我一同看尽人世!我诅咒他,我要他在地狱受苦,即使转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你的刀下!我要他每次都遭你背叛,我要他清楚尝到背叛的滋味!我要这一个夜晚一再一再的重复上演,直到山穷水尽为止!」 「什么……」蝶舞双唇微颤,脸上血色尽失。 「你知道吗?蝶舞。」她掩嘴轻笑,「今晚是满月呢,呵呵呵呵……」 她挥舞的衣袖在月下笑着、旋转着、吟唱着,「满月啊、满月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那疯狂的巫女,看着那跪倒在地的王后。 他几乎可以感觉到阿丝蓝也在为眼前所上演的一切而哭泣。 巴狼心痛的遮住了阿丝蓝早已合上的眼,抱着她,转身离去。 已经够了。 真的。 城里的火,时大时小,连烧了好几天,几乎吞噬了一切。 他将她埋在两人一手打造的家中后院,亲手替阿丝蓝造了一座坟,在坟前种上了她最喜欢的杜鹃花。 城里还活着的人,都逃光了,没有人敢回到这座被诅咒的鬼城,他们抛弃了这地方,他却仍选择住在这里。 第二十九章 他要陪着她,天长地久,他承诺过的,他曾经忘记,这次绝不会再忘了。 他捡拾着城里可用的东西,到上坊里搬来工具和材料,在后院另外造了一个火炉。 几天后,他在毁坏无人的街上,看到蝶舞。 她像得了失心疯一般,赤着脚,在街上游荡着。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他必须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看着他,茫茫的,喃喃的,自言自语似的,将所有的经过,全说了出来。 龚齐的愚蠢、她的盲目、澪的愤怒、云梦的无辜…… 这是一场可怕的悲剧。 或许他应该要恨她,她是造成一切的祸首之一,但他却没有办法,她已经得到了她的报应。 不忍心看她如此无助,巴狼将她带回家照顾。 蝶舞没有反抗,只是乖乖跟着他。 她一直没有开过口,每天只是呆呆的坐着,看着他工作,直到有一天,他搬来陶泥,日以继夜的雕刻着那一切。 当她认出他所刻画的东西,她才有了反应。 「你在做什么?」她问。 「阿丝蓝在哭。」他说。 她瞪着他。 「阿丝蓝死了。」她提醒他。 「我知道。」他嗄声开口,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泪水滑落脸颊,然后开始帮他。 他们是两个疯子,他想。 两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继续雕着陶泥,把一切都刻了下来。 一天又一天过去,他日日夜夜都在阿丝蓝的坟前,雕刻着那巨大的陶画。 他把事情的经过,全都亲手刻了上去,记录着所有发生过的一切。 关于这个王朝、大王、王后、公主、女巫,还有那场战争,和那个可怕的诅咒…… 他废寝忘食的刻着,将陶画翻成陶范,再到工坊里搬来铜锡,把它们融成液体,浇灌进陶范里。 那是很困难的工作,因为那幅画十分庞大,他只有一个人,所以必须要分开铸造,再将它们合铸起来。 但他的技术很好,该死的好。 日升。月落。 月落。日升。 风吹着,雨下着。 他的血和泪和在陶泥之中,滴在铜液里。 巴狼不知道他花了多久的时间,他没有特别去注意,他把所有的心力,都花在铸造这幅画上。 「你得吃点东西。」蝶舞说。 他吃了,因为那样才有体力把事情做完。 「你必须睡觉。」蝶舞说。 他睡了,却总是流着泪醒来。 没有阿丝蓝的现实,太过孤寂。 有时候,他从梦中醒来,会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起床后,便会疯狂的在荒废的鬼城里,四处寻找她。 在白塔的晒场,在倒塌的城墙,在漫流的河岸,在工坊的大树下—— 巴狼、巴狼…… 他可以看见她笑着朝他挥手的身影,听见她开心叫唤他的声音,但阿丝蓝从来没有真正出现过。 然后,蝶舞会找到他。 他会清醒过来,痛苦的回到清冷的家中,继续铸造那幅铜画。 或许,到了最后,他是真的疯了。 但没有了阿丝蓝的世界,是怎样都没差了。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铜画铸完,修饰,磨光,擦亮。 铸好铜画的那天,又下雨了。 铜画很大很大,上面有着一切,但他只在一旁小小、小小的角落,刻着她和自己的身影。 他在炉前铸着铜,她在他身后煮着饭,看着他。 雨水落在她的脸上,好像她又哭了。 他急切的用衣袖,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别哭了、别哭了……」 他轻抚着她秀丽的脸庞,仿佛又听见她温柔的声音。 巴狼,衣服要多穿一件,别冷着了…… 巴狼,这汤我熬了十个时辰呢,你尝尝…… 巴痕,明儿个走师傅生辰,你别忘了…… 巴狼,这手套送你,工作时戴着,就不会再烫着手…… 巴狼,等等,这鱼还烫着呢……讨厌,你这贪吃鬼…… 巴狼……巴狼…… 我爱你…… 热泪,一滴、一滴的滚落,他再次恸哭了起来。 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够…… 她的无奈、她的哀伤淡淡回荡着。 如果……如果我的爱……就已足够……令你心满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对不起……」 他悔不当初的道着歉,满是伤的大手,颤抖的抚过她的脸,一次又一次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却怎样也擦不尽。 「阿丝蓝……」 对不起……不能……陪你到老了…… 心,痛欲裂。 他跪趴在画的最角落,哽咽沙哑的唤着她的名。 「阿丝蓝……」 他泣不成声的哭着,抚着他此生最珍爱的女子。 「阿丝蓝……」 风轻轻、轻轻的吹着,带走了他的呼唤。 他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再分不清。 当蝶舞发现那在短短时日内,一夜白发的男人时,巴狼已经跪在那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死前,他的手,依然搁在阿丝蓝的脸上,替她挡雨。 粉色的杜鹃,被雨打残,落了下来,随着汇聚成小溪流的水,流到了他身边,残破的花瓣,依恋的偎在他的裤脚,却无法对抗越下越大的雨水。 终于,那一抹粉,还是被水流带走了。 大雨,淅沥淅沥的下着。 一直下着……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饕餮恋》上 作者:黑洁明 02、《饕餮恋》下 作者:黑洁明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