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奴》 楔子 风有些冰凉,细密地渗透在寂寞的秋夜之中。 细弱的梅树枝头,挑着一弯细细的月牙儿,金钩似地钩吊着一天冷清的云。 月亮其实并不总是很好看呢。他想。新生的东西和残破的东西一样,老是充满了缺憾。 斜倚着青石台的身躯微微往前探,宽厚修长的手伸进婉转的流水里,剎那间,清澈的泉水沾染上瑰丽的鲜红色,然后逐渐顺流晕散,急急地向着下游逃去了。 此刻的风、此刻的水,全都同自己的体温所差无几。 怔怔望着眼前不太宽阔的小河,多年之前,自己似乎曾经畏惧过寒冷。也并不喜欢这般紧风残月下的冰冷山泉。 这样的寒泉,即使是夏日的夜晚,也一样能冻着人——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脱下靴子,和衣走进水中。 并不觉得冷。 只是水面上迅速翻滚起来的鲜艳之色,却让他周围似乎绽开了一朵一朵诡艳的红莲。衣裳上的血被水一冲,气味反而更加浓烈可怕。 一双细长上挑的好看凤眼尤是怔怔地瞧着,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河面,虽然不知在端详什么,却绝非就着微弱月光的打量着自己的容貌。因为,自他站立的地方开始,整条河已经成为一片凄厉的血池。 他是不该存在的怪物,顶着冰冷了多年的躯体,他早该陨身箭阵,早该了却前尘。即使是为了再见到那个曾经生死相交的人,可是这样的身体又能做得了什么? 一旦选择了违背自己的命数,便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去存在。只能够为了苟活付出所有的东西。包括……尊严和……自由…… 他恍惚地看着、恍惚地勾起一痕淡淡的惨笑,命啊!是自己舍不得死,是自己招来的命啊……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大人。后事已了,九小姐在轿中相候,请大人更衣。」来人的声音低哑,似乎被蒙上了一层砂纸,粗哑难听。 他轻轻点了点头,自河里起了身,暗紫色的衣袍贴在身上,在青惨的月光下依然在渗出颜色已然浅淡的血水。 「如何善后?」他的声音讥诮清冷,同那个黑暗中的来人反差极大。 「还有一营官兵在此驻扎剿匪。」 「哦。」他漠然地应了一声,待脱却紫衣,宽阔的背脊上赫然一株纵横整个背部的怒放牡丹。牡丹在血色的滋润下,更显得诡异夺目。 缓缓地擦干身体,他换上一套干净爽利的青衣。「走吧,带上衣服,九小姐该等急了。」 「是。」 转眼之间,两条身影已经没入深深的夜色之中。 不远处,尚且不太宽的山道上密密麻麻躺满了横七竖八的死尸,血液顺着石缝小道如同春季的潮汛一般蜿蜒流淌。 尸体残破如同被人撕裂,血肉相连难分彼此。被血腥味勾引来山中的野狼闪烁着饥饿的目光,谨慎地在附近徘徊。当确定并无危险的时候终于聚集而至,围住尸体奋力啃咬。 新鲜的血液吸引着更多的夜行动物。被扯出体外的森白带血的骨骼在月光下盖上了淡淡的薄光。只有尚余温度的肢体还能证明这些被分食的东西曾经组成过一个个鲜活的人。 山脚下的小路上,一只火红色的队伍缓缓地向前移动着。 那吉瑞喜庆的红彩在幽暗的道路上越发叫人觉得不祥。 然而无论如何,这只队伍所代表的只有一个含义。 送嫁。 第一章 七月廿四,宜婚嫁,动土,沐浴,上粱。忌问名,远行。 这是戚府三少爷娶亲的大好日子。 戚台辅位高权重,当年先帝驾崩之后,宫中危机重重,戚台辅亲保今上登位,镇伏四方,故而极得新君依重。虽说官阶尚逊于太宰狄熔,然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在皇帝心中,戚帧戚台辅的地位远在狄熔之上。偌大的朝堂上,只有戚帧一人说得上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戚府长公子戚绪娶新君御妹,定国兰惠公主。今上亲赐金珊瑚,授玉冠宫履,人称「玉冠附马」。二公子戚凤娶迎亲王府容阳郡主,亦被惠封为「铁剑候」。戚家老四、老五俱还年幼,也都与皇亲贵胄许亲。 只有三公子戚澜早年游学在外,一直失于婚配,五年前他回到戚府时已有二十六岁,众人原都以为此子必得佳偶,为戚家的势力再添一份富贵豪强。岂知他竟而闭门谢客,只是略与宗室子弟们来往,对于婚姻匹配却依然绝口不提。 他武艺极好,人又聪慧俊朗,加上家势显赫,惹不少闺阁红粉都芳心暗许。只是戚澜当真是郎心如铁,但有婚事来问,只是一概拒绝。谁也说不清究竟是戚台辅的这位三公子是眼界太高,还是根本想做个不在庙里待着的富贵和尚。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戚三一辈子也不会娶老婆的时候,这位公子爷也不知道忽然搭对了哪根筋,竟然要成亲了。 戚三要娶的,却不是皇帝的妹妹亲王的女儿,也不是重禄厚爵的官家千金。而是一个全无官职人家的九小姐。 冷水庄的九小姐。 提起冷水庄,所有的人都知道说的是一个近年来崛起的商界新贵。财力之深人脉之广都非同寻常,可是却没有人想到,他们竟然能够和权倾朝野的戚家做了姻亲。 冷水庄虽然豪富不让王爵,但以戚台辅的权势却来和这么一个暴发户似的商贾人家结亲,别说是朝中的官员面面相觑,就连对台辅一家的传奇流传不休,津津乐道的平头百姓也颇为不能接受。 婚事办得极简。几乎也不宴宾客。只不过请了几个于台辅私交极厚的官员。 似乎是新娘的身份折辱了整个王朝一样,这一天的喜庆很淡。 倒是那之后,坊间开始流传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有人说,戚家的新嫁娘是个痴子。一群送嫁的也全都冒着叫人不敢正视的诡异。不过,这种不体面的话当然是造谣中伤了。 戚澜却只有听到这个谣言的时候才笑了。 「坊间的话,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呢。」戚澜笑得很悠闲,懒洋洋地坐在花厅椅子上的样子就像个无赖,偏偏他又是个又好看又富贵,又能叫你高兴的无赖。如果无赖都是这样的,大概很多姑娘家都希望自己能碰到一两个无赖了。 「三弟真是好脾气。倘若爹爹当年给我许了这么一门亲事,我是断然不能从命的。」戚凤清俊的脸上尽是讥诮不屑。 「你娶下一个痴子为正,不能尽为妻的责任也就罢了,还是这么一个出身!简直折辱我戚家的门庭!而今外边沸沸扬扬,说的都是戚家声威扫地结亲荒唐,你叫我在同僚之间还有什么颜面!」 戚澜依旧是眉目含笑,只是已经站来起来。一件好好的月白滚边绣草蓝袍,被他穿得皱巴巴的,只是他那高大健壮的身量,却也被这件衣裳衬托得高人一等。 「二哥,小弟的亲事,原就是父亲定下的。父亲定,小弟就娶,父亲就是叫小弟娶只猴子,小弟也无有不从的。二哥当真这样为小弟着想,不妨去向父亲说,只要父亲答允,小弟立刻休妻另娶。」 戚凤脸色铁青,虽然不知道父亲找这么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白痴回来做什么,可是知父莫若子,他再蠢也不会拿这种事情去质问自幼严厉的戚帧。 他越想越怒,正待开言,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响,花厅前的小院外随即爆出一阵怒骂,夹杂着女子的尖叫,好不热闹。 兄弟俩都不由看向厅外的青石小院,只看见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闪进院来。 戚凤修眉紧蹙,对来人低声怒喝道:」老五!你搞什么名堂!这样吵闹不怕惊扰了母亲吗!?」 来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本是一路怒骂奔跑,听到戚凤的呵斥,勉强扶着院子里的假山站稳。 他本欲高声,忽然想起母亲尤在午休,只得强压怒气稍作收敛,但他年纪最小,仗着深得父母疼爱喊叫惯了,因此压低后的音量似乎仍有些呼喊的嫌疑。 「三哥哥,新嫂嫂管教出的可真是好奴才!」男孩恨恨地甩了甩袖子,拍打着身上的灰土。 「区区送嫁的家仆,竟然连咱们这些府里正经的爷们儿都敢追打!三哥倘若不做做主张,那白痴主子带来的白痴奴才将来只怕要给阖家上下都来个好看的!」 「五弟被你新嫂子的陪嫁的家仆给打了?为什么?」戚凤瞪着眼睛,似乎觉得六月下雪二月收稻也不及眼前知道的事情奇怪。 且不说家仆光天化日之下殴击主子简直不可思议,但说老五戚耘年纪虽然最小却历来持宠而骄。别说下人,就是兄弟之中有谁想动他分毫都得先考虑考虑自己有没有那么硬的命。 如今这个莫名其妙的白痴弟媳带来的白痴家仆竟然胆敢把这尊小瘟神给惹毛了。 戚五在戚凤匪夷所思的注视下怒道:「不过是骂了一句白痴罢了!竟然就敢打我!难道她不是白痴?!整日锁在『临风园』里不声不响,不但是个白痴,还是个妖怪!哼!」 戚三公子却半点也不在乎,只是悠悠闲闲地在一边看。嘴角似乎还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似乎眼前这一切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直道戚五怒气冲冲的目光转过来,这位公子爷这才干笑道:「五弟不要看我,我和你嫂子自拜堂那日花堂一会,至今三月有余,还没见过半面。你嫂嫂是父亲亲自定下的,自然有些那个……呃……与众不同,弟弟瞧着为兄的薄面,多多担待,多多担待。」 戚五连连冷笑道:「三哥倒知道拿父亲来压人。」 他自出生起便富贵,从来不拿下人当人看。口里虽然这么说,心里想到的只是怎么趁旁人不知的时候将这些不知高低的奴才全都治死才好。 此时一个小丫环从帘内走出来。行了个礼道:「三爷,太太说此刻想单独见见新奶奶。烦三爷去把新奶奶请了来……其它几位少爷请先回去。」 戚耘心里暗笑,知道母亲听到前情,加之向来对自己疼爱,必然是要为自己出气。高高兴兴走了出去。 戚凤点了点头,嘴角也浮起一痕不太明显的笑意,抽身而去。 忽然之间,一个花厅,就只剩下了戚三公子和一个小丫头。 戚三看着小丫头,小丫头也看着戚三。 「我和新奶奶不熟,你去叫她来好了。」三公子这么说着,两眼开始望着高高的房梁,彷佛在自言自语。 丫鬟无奈,只好去了。 戚三少爷则继续看着房梁。想着一会要见见这个自己都没见过的自己的老婆。虽然这个老婆他只需要负责娶,不需要跟她很熟,但是叫他这么说出来,他还是觉得有点无趣。 似乎过很久,他才听见两个人往这里走过来。其中一个步伐很急切,另一个步伐却很从容。但是他依然在看这房梁和天花板。一双比平常人略长的手负在背后。谁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对房子的建筑结构有了兴趣,还是纯粹只是懒得把头低下来。 「三、三爷。」小丫头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些莫名的古怪。 戚三放下手,回过了身子。有些奇怪小姑娘的声音怎么有这么不正常的变质倾向。也奇怪自己这位「夫人」竟然自己一个人,不带旁人就么脚步从容地来了。莫非她不是痴子,却是个人见人爱从容大度的大美人? 这么想着,他好奇地看向了来人。 一道冷冷的视线和他在空中一触,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和压抑不住的漠然。 戚三楞住了。 他的眼前没有什么倾折人心的美女,也没有愚顽痴昧的傻瓜。只有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人。 一个青衣素带,软巾羁发的男人。 修眉薄唇,高鼻凤目。加上一双淡漠清冷的眼。整整齐齐地描画出了一张俊雅大方,清秀冷诮的男性面容。他那修长挺拔的身材更是明明白白地昭示着这是一个好看的男人。 戚澜却在看清这张脸的剎那间心情大乱,直勾勾看着那张清冷的面容,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一双眼宛如魔魅似地闪亮着眩目的华光,妖异诡谲得叫人不敢久视。那可怕的神情就如同月夜中被陷阱捕捉,垂死挣扎的猛兽。 「紫……你……竟然没有死……」他的声音终于游荡出来,却虚浮得彷佛空谷中的回音。模模糊糊,听得小姑娘不知所措也不明所以。 戚澜慢慢地走了一步。 一股温暖的甜香开始在他的喉头炸开,他张开嘴,想对那个人说点什么,可只能发出一声柔软地叹息,便彻底陷落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边的小丫头由自颇有些恐慌地道:「三爷,新奶奶病了,这是陪奶奶来的魏管事。他说──新奶奶不能全礼,他特来代新奶奶向太太赔罪。三爷您……三爷?三爷?三爷!!!」 小院中再次爆发出一阵尖叫,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和一个默默退出小院的青色身影。一个时辰之后,整个戚府上下都开始盛传,新奶奶痴愚,陪嫁的管事更是狂妄自大不可一试,生生把三少爷气得口喷鲜血,到现在依然不醒人世。 而就在所有人都在谈论笑骂的时候,话题的主人公戚三公子却丝毫不见有什么问题,第二日就老实不客气地把自己的家当衣服叫人打包好了,大摇大摆地住进了全世界都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走进的「临风园」。 并且还说「临风之意过于狂妄,本公子现在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该当稳重些才好。」 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临风园」的名字就彻底被打入冷宫,这座规模不大,且远离主屋的小园开始被戚三少爷叫做「百花园」。 原本在园里挂着的各种「竹林图」、「听涛图」,「老梅图」全都被戚三少爷换成了一幅幅金框镶裱,不同风格,不同角度的艳色牡丹,无论从画技到着色全部都华丽到刺目,富贵荣华的骄纵气氛几乎叫人觉得像是看见大堆的金块。 临风园素来清静,只种植些青竹寒菊聊以增色。只不过现在它已经不是「临风园」,而是「百花园」。 传闻中离家十余年,随意不拘的三少爷几乎是性格大变,从园外调集了无数鲜花异草迁入园中,一时间能移种的花草皆尽移种入园,不能移种花草的也都搁在花盆之中,摆在到园里的各个可以看见的地方。 三日之间,小小庭院能够放花的地方全部填了个满满当当。当然这千芳争艳的各色名花里也少不了怒放的牡丹。只是此时牡丹花季将过,虽然华艳绚丽却也已经没有几日的花期。 但是无论如何,做下这一壮举后,众人也都觉所谓戚三公子被家仆气病昏迷不醒的流言,此时当是不攻自破了。 *** 这一天,整个戚府都沉浸在繁忙的气氛中。 戚台辅奉圣旨亲往视察河工至今已有三月,信报来传,只说明日之内便能归来。 贯穿国土的云河、灵琴河的汇集岔口年年泛滥,向来是堤防重地。这两条大河关系国中半壁疆土之内自民的灌溉衣食,不可截堵,只能疏利顺导。 然朝廷两年之内拨银七千万两而河工却丝毫未见功效,仅这新帝登基的三年之内,每逢雨季到来便殍尸处处哀鸿遍野,沿岸住民连年因洪祸饥荒,加之水后瘟疫死者多达十数万人。 水患绵延数郡,有官员上疏痛陈其惨烈,云「百里之内全无活物,家倾业亡者尚自称庆,惜命得存诶!」又有「殍尸尽有人收,做粮存也,噬尸者又染瘟,而又祸延余人哉。」之语。并说「天恩不达,民痛难平,实有因哉。」 奏疏一上,朝野哗然,对于这个「因」,谁都知道是在暗指有人擅扣赈银中饱私囊。新帝震怒,急令戚台辅亲往查看河工事项,以至戚家三子婚礼未完,台辅大人便匆忙进宫面圣,次日便启程赶赴。 这一去开仓赈灾,施药防疫自不用说,单因贪没赈银,擅换修堤材质之事,就罢官一人,处斩七人。押送入京两人,罚奉降职两人。 自此民心大快,圣颜欢悦。戚台辅无论在在朝中之势还是民心之向都无可后非地更加繁盛。 因此戚帧此次归朝,竟然大有将军凯旋的架势。府中忙成一片,几个当家的爷们儿也是接连应酬访客,再不得空闲。驸马夫妇和郡马夫妇都至府准备迎接。 这一片的欢喜之下,戚耘却闷得有些长草。他生性好事爱顽,可此刻谁还肯和他戏耍。气闷之下,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刚刚变成壮观花坛的前「临风园」。 上次他偶然路过此处,顺口与小厮说新嫁来的冷水庄九小姐——他的三嫂嫂是个白痴,谁知他话尤未尽,就从园里奔出一个灰衣大汉,神色不善持棒便朝他和小厮打来。还没等他们反应,小厮身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个大棒,两人一看实力悬殊至此,只得扭头狂逃。 从没想过这世界上还有人胆敢在自己的地盘追着自己的戚五少更是狼狈异常,逃跑之时堪堪摔了一跤,连衣裳都挂破少许。 堂堂五爷的颜面怎可如此受损。戚耘这么想着,少年人那股子好勇斗狠的劲头又给引了上来。他知道当日三哥忽然昏迷,是以那些奴才竟然连训斥也不曾领受。 他越想越是恼羞成怒,眼见「百花园」就在眼前,竟然一怒之下气冲冲地踢开那虚掩的角门走了进去。 满园异花香草,繁盛似锦。 园中竟空无一人。 戚耘有些奇怪,再走下去,总算在花树下看见一个合衣而卧的少女。 只见那少女约摸十六七,相貌清秀,身材娇小,颇为娟丽。长长的头发并未梳髻,就这么披散在铺着细碎花瓣的石凳上。 他伸出手,狠狠地在熟睡中的少女脸上一捏。然后满足地看见少女惊醒后不知所措的双眼泛着朦胧的光芒。 「喂!你怎么在睡觉?」丝毫没有对于骚扰别人睡觉的愧疚。 少女茫然道:「没有人和我玩,紫哥哥说我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在这里看这些好看的花就好了,他回来再陪我说话。这些花真好看,可是没人和我玩儿,你、你是谁啊?我没有见过你……」 戚耘不屑一顾道:「你们这园子里的都是一个样。我是五少爷,你记好了。」 「五少爷……」少女揉揉眼睛,「我是阿碧,我叔叔叫我小九,紫哥哥以前也叫我小九。」 戚耘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谁要问别人叫你什么,我来问你,这园子里素来这样冷清的么?」 少女点点头,就见这个长得挺好看的锦衣少年一阵小跑地冲出了园外,彷佛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赶着去做似的。 她当然不知道这个「五少爷」用强使蛮,竟然把「百花园」的守卫尽数支开,还找了几个平日里有交情的护院,要上演一出「暗棒打刁奴」。这几个护院身手都不错,区区几个家仆,收拾起来自然能够轻松胜任。 谁叫做家仆的却来得罪他这个主子?便是打死了,也是活该! 第二章 华灯初上,数条黑衣人便闯入园里。 「百花园」花影重重,竟然空无一人。连灯火居然也全然没有。几个黑衣人面面相觑,所幸府内诸房虽各有不同,布局第进却无太大分别。几人手持长棍向后院走去,终于看见了下人住的屋子,当下故意弄出声响,招惹人出来。他们不知,这一下,却将性命悬上了危丝。 从他们开始弄出声响起,整个后院就散发出一股诡异的气氛。戚三少爷苦心移来,据说是为了博美人欢喜的花树草叶,此刻似乎都隐下了莫名的暗流。气息牵动间,几人只觉得毛骨悚然,仿佛被一群野兽在暗处盯住。 甚至有人听见了隐约的低鸣,似乎是什么东西在发出小小的咆哮,却又被强压下去。 几人心中叫苦,心说这三少奶奶的居所当真邪门儿,只是应了五少爷的差事,事不能成只怕反要遭五少爷责难。那可非同小可。然此处委实太过可怕…… 几人互相看看,都觉得很是进退两难。 忽然气氛一松,一间房内走出一个青衣男子。只见他手托一灯,神情冷漠。这一下猝不及防,几个「黑衣大盗」全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这男子轻蹙剑眉,提灯就向他们照来。 「我是此处管事魏紫,你们身上没有生人的气味,当非盗匪。若是府中家人便快快退去,此处不是你们该来的。」冷冷的声音划破空气,逼入「黑衣大盗」们的耳中。 几人惊慌失措,长棍一撇,刹那间走得干干净净。魏紫持灯在园中巡视一遍,正欲回房,忽然闻到一阵剧烈的香气,仿佛有人用力撼动了哪一枝牡丹,喷洒出的香气都有些一惊一乍。 魏紫头也不回道:「尚且不退,更待何时?!」话音刚落,忽然风声大作。 魏紫一惊,心知事情有变,身形一转顺势将手中的青铜油灯掷出。只听「铮」的一声,一把形状怪异的短刀落在地上。再一抬眼,身边已被五个黑衣人团团围住。这些人欺近时无声无息,且机敏之极,竟然摇动花枝盖住体味叫他天生灵敏的嗅觉都失了计算。 他此刻身边不曾带有兵器,不及多想便足尖一挑,将那短刀踢到手中,足下一动,已经侧身撞入左边一人怀里。 身形快若鬼魅,其余的黑衣人不及相救,眼见到同伴被带出一丈有余,撞在园里的假山之上,刹那间溅出一蓬鲜血。 原来魏紫一撞之下,右手立刻拿住此人顶门大穴,待触及假山,去势一住,便即捏碎他天灵。他身子犹向着那个红白交织的脑袋,左手却反手一刀,架住了三柄长剑。 使剑的三人本是各自以剑术为精,也不是素来配合惯了的。只因看见前人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却死得如此惨烈,不敢托大,是以三人联手进击。谁知这一配合却倒了大霉。那短刀和长剑一接,竟然「当当当」三声将长剑悉数斩成两段。 三人虽然老辣,可是一招便失去兵刃难免惊慌,不由齐齐向后飞退。其中一人一扬手爆出朵朵银光,以防追击。 魏紫顺手将手中的尸体向前一拋,挡住那蓬银光。同时欺到最右一人左侧,两指疾取那人双眼。那人一急之下劈掌护住面门,谁知道眼前这冷厉如鬼的男子竟然手腕一错,变指为爪,拽住他胸口空门身子一转,将他恰好送到了赶来救助他的另一个黑衣人的断刃之上。 那人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却在下一瞬间被男子脸上的清冷神情所震撼。 那张本是冰冷漠然的脸被血液滋润得近乎魔魅。不同于有些噬血之人的兴奋。他的脸上始终只有漠然,没有波动或者恐惧。 只有一片空茫的清冷,仿佛无人的旷野。 这张脸倒映在那人的瞳孔中,逐渐放大。不知什么时候,短刀已经自下而上将那人从胸口到咽喉彻底撕裂。而被他用做盾牌一样的那人却被他顺手一绞,被那把断刃拖开腹部,肚肠委地,溅开满地血肉。 破风之声又起,他知道又有兵刃落了下来。躲也不躲,手一扬,牢牢抓住了刀刃。正欲施为,忽然眼前出现了一道黑影。 五人去其四。尚存一人。这人从一开始便打算从中得利。自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观,伺机而动。眼下此势,纵然自己再快杀死身后之人也难逃来人的袭击。 他在心底嘲笑。 是觉得除掉他一人,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 真是愚不可及! 他的唇弯了弯,觉得很可笑。可是他在下一刻却笑不出来了。 一个熟悉的背影横在了他和那双凌厉的手掌之间。血腥弥漫的园子里,那个人已经有些生疏的体味忽然充斥了他的所有感觉。 魏紫只来得及记住自己再继续那个反足踢向持刀人小腹的动作。然后的一切他似乎都像在做梦。梦醒的时候那个和他一样震惊的黑衣人已经被用重手震死。而那个人亮晶晶的眼睛却紧紧地锁住了自己。他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呆呆地和那个人对望。 最后终于苦涩地说了一句:「谢谢--」 那个人眼中闪过的急痛几乎叫他觉得有些难受。 他只好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语气,轻声道:「多谢--姑爷--」只是他觉得,那声音依然沙哑得有失礼数。 脚步声起,许许多多的人闯进来的声音,花草被风吹动的声音,还有那个人微恼的声音。 「不用谢。」 「百花园」很快又回复了平静。不久之前发生的那场可怕的刺客事件似乎变成一个不真实的梦。 *** 戚澜侧身坐在床畔,看着那个人清冷的面容。冷诮清淡,睫密眉长,紧抿的薄唇上,血色淡至似乎可在月光下隐成青白。乌木般的长发贴在枕边褥上,虽则零乱,却显得他更加狂肆冷漠。 方才自己替这男人挡下一掌,想来他当是无恙,只是刺客方过,他竟然就这么毫不设防地睡了。真不知该说他处变不惊,还是胆大包天。 戚澜怔怔地看,神思恍惚。五年光阴,自己都可以感觉到镜里容貌的变化,可这个人却似乎全然不受岁月的催折,竟然同五年前全无分别。似乎--时间在他身上停止了一样。 戚澜探寻着,眼前人的身上散发着极薄的苦涩药味,漫进鼻腔后叫人不禁有些昏昏然,他想不出是这是何气息,只是隐隐知道眼前之人血液里流动的性情,怕不再是当年那股温和的暖热。 当年形容未曾换,再见心绪忽阑珊呵。 忽然那凤眼一启,寒光华艳,犀利异常。一对冰瞳冷眼就这么与他相视,爆出点点寒芒。宛如上古的利器,顷刻间就流泄出取人性命的戾气杀意。 「你醒了。」戚澜缓缓撑起身躯,轻轻离开床畔,在小窗下站定。 身为富贵人家家中的当家爷们儿却夜入妻子陪嫁家仆的房内,还呆呆地在人家床前,本已经是大大的不伦不类。可此刻夜访之人不以为然,被扰之人也不声不响,若有第三人在场,必然会觉得怪异无比。 「种了那么多花,总算不是全然无用。」戚澜讪讪地道,随手在腰间解下一个素色香囊抛在地上。他本对熏香荷包之类的东西很是厌恶,然而此刻却通体熏有花香,身佩藏了各色花蕊的香囊。 「姑爷万安。请问姑爷有何吩咐。」床上的人漠然走下床来,也不穿鞋,便赤着一双脚站立在青砖地上。他的语气和这砖一样毫无温度,可偏生再严苛的人,也说不出他有什么不恭敬谦和的地方。 「你何苦如此待我?」戚澜依然站在小窗之下,一只手却已经按上了心口。 「小人不明白姑爷的意思。姑爷可是要见夫人?今夜迟了,夫人已就寝,改日小人必然安排两位主子会面。夫人今日见到姑爷特意准备的花草十分喜欢,早已说起要见姑爷。」床边的男子身体微躬,垂手说话之间语气平平,全无变化。 「魏紫!」戚澜双目圆瞪,几近吼叫,夜静之时便远远传了开去,似乎还带起哪里模糊的回声。「倘若我不通种异花,只怕以你天生嗅香辨物的能耐,我永世也近不了你半分……这些牡丹花草我为谁移种,你难道全然不知道么?!」 「姑爷的话小人不明白,姑爷还有什么吩咐,小人这就去为姑爷办。」他说话之间已经抓过一件外袍披在身上,似乎随时随地准备因为主人的命令而动。想起房间里的这个男人明显非常激动--激动地,似乎连他多年来跳得十分微弱的心脏似乎也觉得一起加快了速度,叫他颇有些不适。 「魏紫!你、你!」戚澜怒气冲天。此刻听见如此答话,已然气得浑身发抖,心中郁结,体内真元翻腾不休,更是气梗胸臆难以自持。「难道你全不念当年的情意!你好!好!」 魏紫神色不变,双目平视道:「小人当年有幸得见姑爷,姑爷对小人的厚意深情,小人即便身死也不敢忘却。只是如今小人乃是姑爷家仆,主仆有别,旧日的情谊,小人实是不敢奢望再续。」 「姑爷旧伤已发,不可轻易动嗔。」他声音虽然冷淡,却细细盯住了已经面色铁青的戚澜,不知不觉间眉峰深锁。 戚澜惨笑道:「你还记得这伤?那一年你我同上清砚山观景,路遇山匪洗劫商队,你我出手斩杀山匪数十人,后来我被山匪炸下的山石击中胸腹险些丧命,你可还记得自己那日对我说过什么?!」 两眼抬起,魏紫重新望向他。只见戚澜嘴噙着惨笑,眉目之间积郁愈重,一双虎目黯然,配着微蹙的眉形,竟然有一种凄凉态度。 魏紫心间微震,几乎下意识地脱口吟道:「兄若死--弟绝不独活--」 戚澜恨恨道:「你还记得?可当年你离我而去的时候,这句话你置于何处?如今你不认我,这句话你又置于何处?!难道,难道当年出生人死,秉烛夜谈,难道当年鱼水一夜,通通是假的么?」 「还是你……终究恨我那夜莽撞待你,恨至如今竟然要待我陌路,连你活着也不愿意叫我知道?!」 魏紫低头,藏起一痕苦笑。 心之所向,如何能忘。哪怕当年确因为那一场荒唐落荒而逃--可是恨--又如何能-- 只是缘尽于斯--难再强求了啊……再想不到当年的「戚三哥」竟然是如今的「戚三公子」。也想不到和小姐成亲的偏偏就是这个人-- 「姑爷--」魏紫叫了一声,那低冷幽然的声音里潜伏了什么,无人可知。只是他的脸色本就白如新纸,此刻更是添上一层青气,给小窗漏下的月光一照,颇有些鬼意森森。 戚澜怔怔地看着他,他也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戚澜。一时间两人俱都没了言语,只是这么各据一角,默默地看着眼前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面容。 良久,他才从齿间挤出一句幽冷冰凉的话:「姑爷请回吧,明日老爷回府,姑爷当去迎接。夜深了--」 戚澜听他提到父亲,陡然一惊。随即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道:「不错,夜深了。嘿,夜深了--」 他就这么转过身,缓缓地打开了房门,慢慢地走入了夜色之中。 长夜将残。 *** 梁京又称南梁城,因为修建于战乱时代,南梁城内外城的四面城墙都极厚。圣祖高皇帝当年亲自监督筑城。城壁除了砖石泥沙,还混有糯米和马血,坚硬无比,即使以利锥猛凿也难以穿透。 据说墙有数层,每增一寸,即令军中健壮者持巨捶擂之。倘擂之不裂则擂者脊杖六十,皮鞭六十,军法严苛之下当场杖死杖残者多不可数。倘若哪一段的墙被捶裂,那么负责修墙那一队民夫就要各吃四十军棍,四十皮鞭,带队的夫长还要领死,头颅悬在城上任其腐烂风干。 其位置再由他人替补。而之后圣祖高皇帝曾经战而失利,被困南梁。彼时敌强我弱,可是便凭着这坚如玄铁的城墙和圣祖高皇帝的勇烈敏慧,终于等到援军。也造就了后来的圣朝昌盛。 戚帧幼年曾有个瞎子给他批过命盘,最后写下两句命批。 「繁花灿烂缘埋骨,轩堂旖丽因藏腥。」 而今几十年间,他从一个小小的八品城官变成了今日纵横朝野叱咤风云,兼且手握重权的一国之辅。虽然他自认没有到祸国殃民的地步,可是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能够有今天,因为他而死的人和他杀死的人已经不计其数。 他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但是他也付出了很多。他不怕埋骨也不惧藏腥,他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不管是什么,不管要通过什么样的途径。他有时候甚至不怕做出任何牺牲。 队伍向戚府前进着,戚帧只觉得秋高气爽,快意非常。 回府的时候,五个儿子已经等候在那里。戚澜站在最后,身边没有新妇,而是立着一个和戚澜几乎一般高矮的紫衣男子。他的神情恭敬谦卑,恰到好处。可是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淡漠然却叫戚帧觉得份外刺眼。 他再多看了一眼。 戚帧在观察着他佩在腰间的玉刀,猜测他是冷水庄里什么身份的人物,全没有注意到其他。如果他此刻仔细看一看,就会发现,戚澜看似随意错在那男人袖后的手,正紧紧拽住人家的手,任凭身边人怎么运力挣扎,也不依不饶地扣得死紧。 魏紫几乎有些恼了。他知道戚帧在看着自己,正在打算从自己这个「使者」的身份推算冷水庄对于他这次邀请的重视程度。他想起离庄时候宗主的命令,特地留了一手,没有让小姐直接和戚帧见面,好为将来能进退自如打下个铺垫。 只是--只是身边的这个人,当年的沉稳豪迈怎么全然不见,竟而变得无赖至此。居然--居然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抓住自己的手再不放松。无论自己如何运力挣扎,他只是牢牢握住,似是看准了这里人多他难以反抗,这一握还搞得诸多名堂,先是掌心轻轻厮磨再是强着他与他十指相扣。 当真是乱来。魏紫脸上声色不动,心里却怒不可遏。看这手段活脱脱偏是个轻浮滑溜的浮浪子弟一样。这几年--也不知如何声色犬马,学得这般老练。他这么一想,心中更怒,可面上倒更加冷凝沉稳。一股酸气上涌,却也给他压了个严严实实,不泄半分。 忽然耳边一暖,原来是戚澜头一侧,要和他说话。谁知道两人靠得太近,他尚未开口,一股热气倒先吹进了魏紫的耳中,惹得魏紫寒毛倒竖,更是奋力要将手自他的掌握里剥离出来。 「魏管事。父亲在看你--你别动。一会儿他问为什么是你站在此处,我来替你解释。你不要出声。」他那声音颇有些喜气洋洋,和昨日的悲苦不胜简直是天差地别。 原来今日他站在堂上,黑着脸等他那个传说中的老婆出现的时候,身边竟然来了这个叫他又爱又恨的冤家。 然后虽然魏紫解释说「夫人今日骤然染病不能来迎,小人前来替夫人向亲家老爷请安」,可是戚澜那惊喜非常的样子似乎就是在说「我就知你绝不忍心我那样难过,今日特地找借口来此」。 魏紫本要退到家仆之列等候,岂知戚澜却说「成了婚的人身边还没有个人。这不是被还没成亲的弟弟们笑话吗?魏管事,你就当替夫人站着一席罢。反正咱们站后边,嫂嫂哥哥们也不会介意。」就这么生生把他绊在身边。累得他进退两难,只得硬着头皮站着「少爷所配新人的席位」。 魏紫闻言面不改色,手上却使了个巧劲儿在他虎口一捏。这一捏劲力极巧,用上了魏紫自少年时候便练熟的一招擒拿手法的「拈」字决。因此虽然不成全势,用力也不是甚重,却把戚澜捏得一阵发麻脱力。 等他欲加力抓紧那紫袖中的手掌,却早被对方轻轻巧巧地挣开了。而且若非他及时用足顶住那人脚跟,恐怕以这家伙的性子身法,定会不着痕迹地退到后边去。 看着那人有些难看的脸色,戚澜发出一声柔软的叹息。 竟然又可再得如此并肩呵…… 五年光阴对于很多人来说太长,可是对于他却一点也不长—— 五年前一别之后,日子就变得飞快。快到几乎感觉不到流逝。他过一样的日子,做一样的事。五年前和五年后,他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偶尔他会怀念起来,然后沉闷地忍受着一种缓慢拖行一般的隐痛。 并非像诗词歌赋中说的那样撕裂心肺,也未曾午夜梦回泣不成声。只是会不止一次地想起那一段日子--仗剑同行豪饮高歌,纵马催鞭并肩而行。何其快意--哪怕只是……哪怕只是一场梦一样的过往…… 他以为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然而他竟然--还在这世上。还可以在这世上在这堂前和他并肩而立。还能够让他掌心厮磨,十指相扣--他知道这样大约与彼此不会再有什么意义,可是他却情不自禁-- 他这里兀自思量。那边堂前却忙成一片,只听有人报:「太宰大人到!」 门官那拉长的尾音还没有终结,已有一个华服高冠的中年男子在一群人的前呼后拥之下来落人了戚澜的视线。 戚澜有些不自然地撇了撇嘴角。 狄熔自先皇驾崩前二年为太宰,至今已在这个位置上五年有余。他无论从衣服冠装饰到神态举止,都雍容祥和,似乎全然没有什么架子。狄熔年过五十。保养得很好,颌下还留着几绺风雅的长胡。 他出身高贵,母亲是公爵之女,父亲也曾经是一员朝里的猛将。多才多艺,学识渊博。跟掌握文武半边天的戚帧相比,狄熔更为含蓄和内敛,甚至在对着官职比自己低下的戚帧时,他还会带有些旁人不太容易察觉出来的谦卑。 他快步上前,一把握住了戚帧的手道:「台辅这一去巡视河工,撇下雁卿一人好不辛苦。这三月之内,皇上时时提起台辅,可谓挂怀之极了。圣恩眷宠,当真是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啊。」 戚澜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看他的面容,只见他神色初是欢喜,再是微惭,最后是又羡又敬,颇有良师自远方归而吾实欢欣鼓舞的样子,不由心中好笑之余又觉竦然,暗忖道:若他的对手不是我,怕是早就被他笑嘻嘻地就啃得骨头也不剩了。 原来戚帧这一趟去至灵琴、云真两郡,治理河工之余顺手借皇命大动干戈。所斩杀贬斥的官员几乎和面前这位太宰大人都明里暗里的勾连着。当真是一点不放过将他毁翅断腕的机会。可他竟然能够全然不把恼怒放在脸上,反而还亲自来会,若不是天生大度,就只怕尚且有什么凭借,方能如此挥洒自如。 戚帧思及此,心念一动,不由自主便把眼光转向了早就混到人堆里逃难的戚澜身上。戚澜不爱应酬官员,只是站在一角和那个冷水庄的人说着什么话,眉目含笑,时不时还捂着嘴,似乎在压低声音。只是那人却对他不太搭理,只是偶尔说几句,神色之间恭敬合度再无其他。 戚帧心中想道:能同冷水庄取得更进一步的关系,哪怕是更进一点,对他来说此刻都至关重要。既然戚澜对那些人亲近那再好没有,也不用自己掩入耳目地前去拉拢。 他这千思万绪不过瞬息之间。一等狄熔说完,他的应酬话也是如东流之水滔滔不绝。一时间堂上其乐融融,不明就里的人见了只怕还以为这两人知己一生,谁知道这谈笑风生之下两人斗得你死我活。有多少人往往在他们一举手一投足的算计里轻轻巧巧就失了性命,亡了家族? 一时间台辅大人整理衣装进宫缴旨,太宰大人也欣然同往面圣。 第三章 就在戚府好不热闹的当口,魏紫却在目不斜视地走向「百花园」的路上。他跟在一人身后,可是被他跟着的人却是哭笑不得。 被跟着的这人正是号称「要去一探新婚娘子」的戚澜。他一路走,一路不时扭着头看身后的人。 哎!戚澜叹气。今日做的果是过了些,如今乐极生悲是悔也悔不过来了。刚才若非寻了个因头,只怕他躲得更快。 只是那人的手似乎过于冰冷了些,全不似当年的炽热,可瞧他那日的身手,武功比当年似乎犹胜几许,练武之人本不应这样肌肤冰冷,莫非有什么寒毒在身不成么?倘若能摸摸他的脉象…… 他心念方动,脚下便猛然一顿反手便去拈魏紫左手,魏紫本来直戳戳地向前去,哪里想到这人竟然说动手便动手?一惊之下自然而然便以掌缘相切。 岂知戚澜迅捷异常,手腕一翻又去拿他右腕,魏紫骇然道:「三哥你做什么?!」他一见戚澜步步进逼,虽然不知是何道理,可是这脉门却万万不可被他拂中。一旦被他知晓…… 「三哥你……」他急怒之下,浑然忘却该叫「姑爷」,昔日亲厚时候的叫法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戚澜乍听到这声「三哥」,一股气息直冲胸臆。刹那间只觉得周身都是暖洋洋的。他本意在摸查魏紫的脉象,只是惟恐他性子倔强不肯让他探查。岂料这一激竟而有这么大的意外收获。 本来一拈不成就想撒手,可是偏偏手脚都不似自己的,竟然步步紧逼,还尽是凌厉泼狠的招式。知魏紫不肯让自己抓他脉门,他倒回回都往人家的脉门招呼。 魏紫心中唯怕被他拿着手腕,又见他招招抢攻全不防卫。一时间顾及他安危,难下分兵之力,又要防备他撵上手来,竟而被戚澜逼得只有不断向「百花园」飞退。 只是这样一来束手绑脚,兼且又是倒退而行,缠斗多时终究被那人赶上。魏紫双眉一蹙正想喝住他,可是还未开口却早被戚澜牢牢扣住双肩,再也动弹不得。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碰」的一声,身体剧震之下已经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地上。他怒极,索性闭上了眼来个不理不睬。 戚澜一招得手正自得意,谁知两人追逐太过,不知什么时候早到了「百花园」西侧的一片平日无人来的地方。他扣上魏紫时更是得意忘形,一不留神竟然脚下失绊,硬是压着魏紫给自己做了活垫子。这一摔声音极响,戚澜心里大叫糟糕,莫要摔坏了。 颅脑最是脆弱,此处土势极是刚硬……本想他或者没什么大事,可眼见魏紫摔了之后便即闭上双眼几乎叫他惊得一身虚汗。 不要……不要受伤……不要受伤……不要闭上眼睛……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受伤,不要死…… 刹那间一阵裂伤似的感觉掠过胸臆,疼得他说不出话来。他想摸摸男人的头,可是却伸不出手去。多年前就该爆发的惊恐狂暴却在迟到了五年之后的这一刻喷薄而出。长久以来以为是很缓慢流动的痛感如同致命的毒药在全身上下蔓延开来。 他只能怔怔地望着那人,动不了喊不出。冷汗顺着颈项脸庞一颗颗流淌。双手紧紧握着他的肩膀完全无法放开,想要汲取一点热量可是隔着不厚的衣服却始终感应不到温暖。 原来当年听闻他已身死却没有做出任何确认是因为这样。 大概自己下意识地知道终究无法忍受这种恐惧和痛楚所以才什么都没有去确认什么都没有去多想吧? 只是单纯的知道「他走了」和「他死了」,一直在心里一厢情愿觉得他也许是还在某一个角落里顽固地躲着不想出来。 明明知道练武之人不会这样就死去,可是摸着他几乎没有温度的躯体,看着他紧紧闭着的眼睛和有些青白的脸色就是会遏制不住的去妄想。 直到身下的人奇怪地张开眼睛,他才觉得浑身有一股解放后的脱力。然后听见他低幽冷诮的声音里似乎也有些莫名其妙的惊慌。 「你……你哭什么?」 「别死……」他答非所问,叹息着把额头靠在那个人脸上的同样位置,感觉到那个人不舒服的挣扎干脆全部力量都卸了上去。 时间仿佛倒退回五年前,那个冷漠里包含着热烈的别扭少年和那个貌似豪迈沉稳的自己在寒冷的夜里互相说几句无聊的话,紧紧依靠在一起取暖。 一时间他们都陷入了沉默。 戚澜一动不动地瘫在魏紫的身上,双手依然紧紧握着他的肩头。头压在他的颈边,在他不是非常柔软的发间费力地呼吸。他还记得父亲曾经在房中藏有一张小小的纸笺。 上面写着「繁花灿烂缘埋骨」七个字,从此他便晓得了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道理。 然而如果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而生活下去,是不是就可以安稳而快乐?只要是为了到最后想得到的东西,无论在一路上付出多少牺牲也是值得的吧? 为了开出灿烂的花朵,即使爱惜花朵的人的躯体,也可以毫不动摇地做为自己存活的养分,一点也不剩地吞噬吗?哪怕一次又一次的牺牲爱自己的人--也是值得的吗? 魏紫沉默着,第一次没有挣扎。 他知道自己在透支。他期待的东西早已经不是可以存在的了。不能做出回报却对于别人的付出不予以拒绝本身也是一种罪过吧?但是即使如此也没有办法忍耐那种寂寞,也没有办法把所有的事情都用计算来衡量,也没有办法不奢侈地去--爱-- 如果可以丢弃,如果可以理智,如果可以不用选择,如果可以--不爱。 也许他们都会毅然决然的彼此忘记。 沉默没有存在于自然中的权力。婉转的鸟鸣长一声短一声地响着,草叶花枝被微风催动发出一波波柔和的音色。不远处的花架上,茶靡花已经谢了大半,被秋季的清风摇动下几片不太牢固的花辦,落在花架下的石凳上。此刻「百花园」的女墙前,正有两个小小的人影,伏在墙上。 「怎么摔一下趴了那么老久,该不会两个一起摔死了?」戚耘疑惑地问旁边的少女。 少女一本正经地摇摇头:「紫哥摔着不会死。」 「笨丫头,什么叫不会死,是人都能摔死。呃?他们动了唉,去,竟然都没死。」戚耘有点不满意。 虽然其中有一个是自己的三哥,可是情谊本也不厚,加之魏紫连连得罪自己,这个糊涂三哥却每每同这不知好歹的奴才亲厚有加,他迁怒之下正恨不能两人一起摔死才好。只可惜天不从人愿-- 「先不管这些,他们在那里我就下不去了。今日在府里逛的事儿就算了,下回再来。我到园子里来的事情你可别告诉其他人。」 戚耘撇撇嘴转身就踩着墙边的假山跳了下去,他自从那日之后,不知为何对这个小丫头总有些顾念。常常跑来寻她玩耍,终于混得熟了。 他的脚才落地,忽然一阵风动。只觉得喉间微凉,一个神色怪异的蓝衣汉子已经将一把锋刃锐利的短剑对准了他的喉头。剑尖触到柔软的肌肉,立刻咬开一痕血丝。戚耘骇然,只能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对方古怪的脸。 这人的五官平平,按说当与戚府的每个家仆都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区别,可是戚耘看见他那死气沉沉的神态和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却觉得毛骨悚然。他张口欲呼,却被剑尖扯开更多的皮肉,身后的少女发出略带哭腔的尖锐嘶喊:「紫哥哥、紫哥哥快来啊!」 几乎是同时,戚耘听到了一个冷厉幽寒的声音低喝道:「蓝杀退下!」 那大汉略一怔愣,马上撒剑后退,一双灯笼一般明亮的眼睛也像被吹灭的烛火,在刹那间暗淡了下来。 「九小姐,您受惊了。可不要紧么?」低冷的声音响起,问候的对象却不是被短剑割伤咽喉的戚耘,而是站在墙边已经瑟瑟发抖的少女。 戚耘一听这略微熟悉的声音,忍不住怒向心头起,恶从胆边生。他自幼娇宠,平日里磕着一下也是千人问万人忧的,如今喉间割了一条血口子,虽然不过破皮而已,可是竟然无人过问。 一怒之下就恶狠狠地将脚边的一块尖石捡了起来,喝骂道:「不知死活的奴才!」他一边叫,一边就将石头朝魏紫的脑袋扔了过去。他这一投对于魏紫本无什么威胁,可是对面的三个人瞬间脸色大变。 原来那刚刚攻击过他的蓝衣汉子,一见他拿石块投向主人,竟而持刀暴起,锋刃直指戚耘的后颈。然而这一切戚耘却看不到,他只觉得眼前一晃,三哥不知如何已经来到了身边。 他扭头一看,只见戚澜的右掌已经紧紧握住那道来袭的冷芒。鲜血四溅,兄弟二人的血香在空气中混合,本来尚且淡薄的血味似乎忽然变得重了许多。 魏紫侧头避过石块的同时便喝道:「不得妄动!」弥漫在四周的血腥气息让魏紫不自然地皱了皱眉。蓝衣大汉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嘶吼,仿佛低声鸣叫的野兽企图用本能抗拒听从命令的习惯。 「尚且不退更待何时!」魏紫语气更加寒戾,目光中竟然也带上一种金亮的光芒,如同灯火照耀的反射似的不断闪烁不定。戚耘和戚澜就这么怔怔地看见那个汉子放松利刃垂手退到一边,神色恭谨冷漠,眼神也暗淡无光。 魏紫再斥一声,就见那大汉「呜」的一声,便如同被主人喝斥了的禽畜,远远遁了开去。 等他们下意识地看向喝退大汉的魏紫时,却发现他低垂衣袖,站在刚到自己胸前的少女身后,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表情,能看见的只有一派空茫清冷,恭谨谦卑。 原本在他怀中的哭泣的少女,此刻也已经素静无声,神情恍惚。连泪痕也被擦拭得一干二净。 少女的鹅黄色丝缎懦衣和男人身上暗紫色的棉布衣衫形成鲜明的对比,站在漆成粉白色的墙边却似乎独立组成了一个空间,两人之间契合的仿佛是一个整体,充满了一种妖异矛盾的和谐。 戚耘忽然有了这么一个感觉。 他们在排斥-- 他们是相同的,而自己是不同的。他们的样子就如同某些野兽,用最戒备的状态排斥着。 从骨子里本能地排斥着--异类-- 可是怎么能是异类呢?无论谁都是……是人吧? 真是一群奇怪的家伙。 他这样想着,只听到那个令他深恶痛绝的声音很恭敬很谨慎,同时也很漠然地说:「两位爷,夫人受了惊吓,请两位回去吧。」 *** 豪华平稳的马车里,稳坐着一同从皇宫归来的戚家父子。马车是一个包厢似的样式,车壁极厚隔热防寒,也颇有抵御外袭之效。车里的垫子是上好的丝绒缝制的,人坐在上面定是备感舒适。 可是戚绪却如坐针毡。他看着父亲已经白如霜华的头发和那志意满的笑脸,就止不住忧心忡忡。 「父亲,儿子听说五弟弟最近被人伤了咽喉,听说是他闯进了弟妹的住处,被弟妹的家仆所伤。」 戚帧眉头一皱,随即道:「不过是划了一个小小口子,又值得什么了?『冷水庄』对咱们有多重要。难道你还不知道?家仆?」 「『冷水庄』那些『家仆』若是无人去招惹,怎么会轻易袭击耘儿?定是他不知好歹前去沾惹。此番能够无事,便是天怜。嘿,难道你也像凤儿那么无知么?平日里正事不干,尽会说什么『奴才』,『主子』!嘿!这些他瞧不起的『奴才』,将来只怕比他还有用三分!」 戚绪的脸色有些苍白。车厢内本有厚布帘子遮掩窗户。此刻他却把手伸向那帘后的窗边,「咯」的一声拉下一层生铁造的夹窗。 「父亲!儿子不是不明白父亲的心思。可是父亲想想,冷水庄这些年纵横商场无人能敌,可是这之前,他们的财产从哪里来?父亲,这些您比我清楚。他们是一群活鬼,他们是妖怪--是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 「冷水庄庄主冷京能够操弄南蛮异术,固然能够为我们所用。可如果他们要杀人,咱们谁能够躲得过?不错,咱们是要借用冷水庄的财力,可是即便不借用,咱们也不是全然不能够支持……」 戚帧一双精光毕露的眼睛看着自己大儿子。这个儿子是在他还做着六品都卫郎的时候,前妻李氏所生。李氏生下孩子便即因病去世。他当时运气极是不好,连连遭人暗算排挤,也无心再娶妻子。因此戚绪幼时全是他一人教管。 戚绪少年老成,早年就为他分忧极多,及至三年前又娶皇帝御姐,更是身份不同,此时已是自己的左膀右臂。故而对于这个儿子,他几乎是全心信任的。 「绪儿,你难道不知道为父这样做的苦心么?为父和狄熔从先帝时候起便已交恶,明争暗斗已近十载。如今大家都是马行夹道不得回头--十年攒得一身仇恨,岂是说了就了的?」 「绪儿,为父的不瞒你。你可还记得五年前那场『奇铭郡科弊案』?你可还记得先皇七年前为了北疆战事要补充国库,要求地方官吏将拖欠国库的亏空通通补上,可是南夷七郡五十六名官员因为补银不上,死的死罢的罢--」 戚绪点了点头。这些案子他都是知道的。这些事情说穿了不过是贪没谋私,勾心斗角才犯出的弥天之罪。 他也不是清白无事之人,当年为了保存元气不伤羽翼,他亲自上上下下花银子打点,这才硬是把在这几个郡中自己的骨干全数保住了,事实也证明,那些人在后来的数年里的确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可是如今的太宰狄熔,当年还气候未成,给这两件大案牵扯之下伤筋动骨,门人死的死罢的罢,最不错的也领了申斥降职,若非他出身尊贵手段狠毒,只怕连他本人也难逃株连! 「倘若仅是这两件事情,尚且无妨。可是新皇登基之后,狄熔这厮却又卷土重来了。今上年纪尚轻,一味地想要公平兼听,那狄熔就三番四次在暗地里做为父的文章。当真是个狠角色。」 「你忌惮冷水庄固然没有错。可是你也要知道,拉拢冷水庄虽然是下下之策,为父的却不能不拉他们!如若不然,这些亏空要往哪里去补?做官要使钱,周旋上下哪一样不使钱?你是陪着为父一步一步上来的,这些道理难道还不懂?」 戚绪惨然道:「儿子知道……可是父亲,如果要银钱,父亲大可以另选一家,冷水庄虽然富可敌国,可是父亲又何必和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结成一气,这、这太也危险。还有三弟,这些妖人同人结交必然有目的,父亲,我怕三弟他会……」 戚帧笑道:「绪儿,这些事情不需要你操心,为父的自有主张。冷水庄为父自有用处,你就别多管了。嗯,听孟太监说皇上前日留你在宫中彻夜商讨西北军务?绪儿,咱们做臣子的能够得到皇上的器重,那是好事情。不过你平日里就要知道保养才是。」 戚绪脸色本就不大好看,此时更是看上去疲态尽现。他下意识地拉了拉领口,道:「是,儿子知道了。父亲也要保重身体才是呢。」 彻夜商议西北军务么?孟太监果是个百伶百俐的,如此说话,再无不妥。 戚帧一笑,道:「好啦,公主府到了,快快回去休息吧。」 果然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戚绪下了车,看见父亲的马车离得越来越远,只有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他劝不了父亲,也阻止不了父亲。他只有把父亲交给自己的一切做到最好。 在这场风云翻涌的角力之中,他能怎么样呢? 对父亲,对皇帝,自己大概也都只是一颗冲锋陷阵的棋子罢了…… *** 戚帧回到府中,就立刻要见冷水庄的使者。可是此刻他坐在这里,看着面对着自己的那个礼数周到却冰冷清淡的男人,却只觉得浑身不舒服。 忽然他想起戚绪的一句话。 「他们要杀人,咱们谁能够躲得过……」 戚帧心中暗道:虽然我看重冷京的蛊术,想要借助他随时随地可以发动的私用武装和钱财,但此招的确太过险恶。 绪儿说的不错,这些妖人都受冷京操纵,不知是死是活,虽然集结迅速,实力强悍,但确实可怕。倘若不能为我所用,必得尽除,以防万一。然即使成为我的羽翼,也须慎之又慎…… 「台辅大人,宗主这次吩咐小人来,意思是尽快订下此约。只要大人点下了头,冷水庄里的力量全凭大人调配。」男人的声音平平,全无起伏,便如同一个死人强行发声般冷硬。 可是戚帧是何等玲珑剔透之人,即使觉得再不舒服,脸上也不露分毫。 「魏管事说笑了,老夫早就让贵庄的冷碧姑娘和小犬成亲,到如今已是三月有余,这难道还不算数么?冷宗主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小犬虽然愚钝,却也是老夫之子。倘若真如贵宗的规矩,只需老夫血亲中一人同贵宗联成了一气,那么老夫子子孙孙都会对贵宗有所贡献。魏管事,老夫此话可不差半分吧?」 「婚礼当日,台辅匆匆离去,小人未得便宜确认此事。此来确认人选,虽是蛇足之举,然职责所在不敢怠慢,还请台辅见谅。」 魏紫垂袖低首,背光而立拉出的阴影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与我主上定立血契之人,躯体永世属于主上,此后其血亲族内的子孙后代,这期间主上自然会尽力满足贵府的要求。然而此法虽好,却绝无反悔。大人可想清楚,确是用三公子做为献祭无疑了?再不会有什么变动了吧?」 戚帧微笑道:「那自然,既然宗主有这份诚意,老夫又怎会如妇人女子一般拖泥带水。」 魏紫抬起脸来,微微一扬嘴角,戚帧竟觉得身畔一片凄冷,尚且未做反应,就听魏紫道:「以子孙为约,保一族富贵,一生成就,确是常人所不能为。台辅果敢豪勇,果非一般凡夫可比。此事小人会尽速转报宗主。宗主将择日来京,成此好事。」 戚帧点头道:「好,好。此番还要多多劳动管事周旋。」 魏紫道:「大人客气。我等下仆,全仗宗主苟存,更不敢说劳动二字。此来路上自作主张做下一件事情来,也算为宗主替大人送上一份小小礼物。」 戚帧笑道:「这事情老夫已知,这份见面礼老夫很是喜欢,多谢宗主厚意了。」 原来此次魏紫送嫁途中一举铲除了清砚山上隶属太宰狄熔的一批死士。狄熔数年前就在清砚山纠集亡命之徒,虽名做匪寇实是私勇,便如同一支小小的军队,加上派驻所谓「剿匪官兵」,名正言顺地在梁京附近设下自己的爪牙。 戚帧这几年来对这一批人拿不到把柄,也难对其下手。因此一日不敢松懈,顾忌至深。此刻魏紫将其除去,果是一份厚礼。 只听魏紫轻声道:「若非台辅……小人亦不会也有收获。亦不能……再见到他。」他的声音极轻,在戚帧志得意满的笑声里,终于被掩盖得干干净净。 那笑声在室内回荡着,仿佛在昭示着戚帧更加踌躇的雄心。魏紫道了声「告退」之后,默默地走出了戚帧刚刚接见他的「半闲堂」。 招用南疆出了名的邪人「蛊医毒皇」和他操纵的蛊尸来铲除异己,拱卫安危,甚至于以儿子定下血契以求银钱武力。这些事说到底也不过是王朝反复的巨大棋盘上小小的一角。 这云诡波谲,其乱纷纷的人世。 利用也罢,手段也罢。即使被牺牲,也不过是轻轻一笔,也不过是谈笑烟云。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送嫁家仆的角色他早就是熟能生巧了。 五年前,冷水庄庄主冷京离开南疆,便开始在中原扩张自己的势力,他本是南疆的有名的蛊医,对于落咒、降头、操蛊、控尸都极有造诣。从初露锋芒到羽翼丰满,因为手段狠毒诡异,迅速得匪夷所思。 五年时间里,冷水庄嫁过九个小姐。从大小姐到九小姐,其实也都是同一个人。 向来冷水庄嫁过女儿的人家,最后只会被冷水庄暗地里地吞将下去。财力人力都成为冷水庄的所有物,但是冷水庄每每以丰厚条件相诱,因此五年来这样的事情重复了九次。 然而这一次宗主却和戚家签下了这样一个可能会暴露全部秘密的契约。以他所知,宗主心中定是有所图谋。可是这戚家显然也怀了一份不能叫人安心的打算。 原来这便叫做各怀鬼胎…… 魏紫缓缓地在平直的小径上走着,苍白冰冷的手下意识地按上了胸间。 胸口蔓延出一阵阵刀割一般的痛楚。 这些鬼虫。只要他稍起异心,就会躁动异常,撕扯五内……宗主就是凭着这鬼虫,才对他这个尚且保有意识的特例这么放心的吧? 忽然远处飞来一只白鸽,「咕」地一声落在他的肩上。他从那鸟儿身上取下一张纸条,细细地读着上面的字迹。 呼吸忽然变得急促,几乎不能信任眼前所接收到的资讯。旧年的往事忽然一幕幕转过念来,更是拉扯出他一个惨澹的表情。 缓缓合上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出蛊虫的游走更加暴烈嚣张。 为什么……会是这样…… 第四章 百花园—— 戚澜蹲在角门边叹气。 本来他的行李都搬进了园子里,就是个要在里边常驻的意思了。可是今日这一闹腾,却以「夫人受惊」被客客气气地赶出园子来住。天可怜儿,他可是清清白白,没惹过他这位老婆大人分毫,有错也是老五,凭什么连他这亲族也要受这株连之苦。真真是冤枉得紧。 平心而论,他也不是不能大大方方的待着不走,只是魏紫在他打算奋起抵抗的时候忽然露出一个同他阔别多年的微笑,虽然笑得浅淡稀薄,可他一愣神就如同喝了什么迷汤似的点头答应了。 谁知这一搬竟而生生折腾了一个多月,园子里平日就似乎是无人一般,除了有人将餐点送进去,把浆洗的衣服拿出来,自己那位老婆带来的十几名护卫竟然都如同死人一样,夜间偶尔参与府中的巡视外甚至不出园来走动。 这般女主男仆同住一处本来全不合理,可是父亲却对这些放任自流,不闻不问。 这委实是太过奇怪,叫他不能不思量再三。 纵然他知道父亲必然是看中了冷水庄财可倾天,娶了庄中的最后一个女子「九小姐」冷碧就等于得到庞大的财富,这固然能对于父亲有所帮助,然而这个冷水庄却包藏了数不清的谜。虽然是所谓商贾新贵,可是冷水庄出道之前全似乎全然没有任何物产经营。 商人之事,虽然也不乏一夜爆发,可是冷水庄做的都是实实在在要下大本钱的生意。观其田产之类,也都是出名之后方才购买的。这些事情父亲不该不知道,可是他却偏偏还是选了这个诡秘的亲家。 这其中的原因或者也关财货,但是骨子里是什么谁也摸不清楚。 他看着天边已经开始下沉的夕阳,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其实还是想问问那个人这五年他是怎么过的。以他的骄傲,又怎么肯屈居人下,甘做家仆。他是被人戏称为「天下第一冷」的「刀剑绝命」陈解意的闭门弟子,倘若不是那时,他独自一人上凌宵山的「神仙手」李大药处为重伤的陈解意寻药而遇上了自己,只怕此刻也该是个名满江湖的冷面侠少了吧? 倘若当年不相逢呵…… 他苦笑,低头看着自己足上的销金靴。 陈解意的闭门弟子和那时如同野马一般四处游荡的自己相识于凌宵山脚下的小茶亭。先是以剑相交,后是共历生死。 当年自己曾经笑他「出身冷刀门下却不知何为真冷」,当年自己曾经值疏雨敲窗时与他同榻而卧秉烛夜谈。他师傅病方大好,他居然就偷偷溜出来和自己大醉一场。那时候的自己似乎……似乎……很快乐…… 他撩起衫子,索性在草皮上坐了下来。 那时候的魏紫,只是包着一层冷色的外壳。只要一经打破,会发现那看似微冷的人骨子里比谁都热烈。无论是凭剑吟歌亦或行侠仗义,他的眼睛始终是骄傲闪亮,拥有着少年人凌驾一切的豪气和骄傲。他不是个单纯的人,也非善良之辈。 他只是过于信任…… 他只是过于相信--他-- 他相信了一开始就可能是虚假的东西…… 而让他去相信的人却是自己…… 「紫……」戚澜听见自己略微带着痛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用那种伪善的温和口吻在呼唤着那个人。即使知道那个男人大概听不到自己的呼唤,但是想到他的时候还是想要重复这个习惯。 身体无力地向后靠,却在放松身体的时候朦朦胧胧地看见一片沉暗的紫色。充满力量却略嫌冰冷的手拽住了他的手,硬是把他扯了起来。然后他才注意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夕阳最后的光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漫天的云幕吃的一干二净。 「喝醉了。」声音平实地陈述着,可是说着话的人却不由自主地轻轻皱起了眉。「怎么睡在这里。」魏紫似乎被浓重的酒味和明显已经被打了些露水的微潮衣服撩得有些想发怒,语气里爆着小小的火星。 毫不犹豫地拉起靠在角门边上似乎有露宿企图的人,自然而然地把他身体全部的重量承担在了自己的身体上。一只手拽住那个人宽厚滚烫的手掌,另一只手搂住被上好绸料衣裳包裹的熊腰。 天已经黑了。今天没有巡夜的事情,他不能再离开百花园。 这么想着的时候身上挂着的身躯似乎变得更加沉重了些,喝醉的人带着明显神智恍惚的各种表现不断地叫着「紫……紫……魏紫……」,脸上还浮现出微微扭曲的,不太成功的而且有些不知所措温和笑容。 眼见附近全无仆役,找人送他回去似乎也成了一种奢望。何况这人喝多从来不见安稳,总不能任由他一夜呼唤自己的大名在府里闹得天翻地覆。魏紫虽然不承认这对自己会造成什么麻烦,却似乎还是很体贴的考虑到了对于自己的主子和眼前这个醉鬼会有什么影响。 「紫……今天我在王大人家的宴会上多喝了一点呢……」身边的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扛着自己一路毫无困难地往园子里走的男人就是自己要说话的对象,依然非常热切地把头扭向空无一人的方向兀自喋喋不休。 扛人的男子似乎对于被扛的人的这种可笑行为完全没有看到。只是在那个人拉扯晃动的同时里发的软巾也被扯松了不少,鸦色的长发略微有些零乱,有几绺已然如同脱缰之马,放肆地滑落在戚澜的颊边。 一路拖行直到房间,厅堂里还挂着无数富贵之气逼人眼目的艳色牡丹图画。在经过某一幅牡丹图的时候魏紫稍微停了一下,稍微把喝醉的人搁在他平平的双肩上的一只手臂托了托,再次前进。 他甚至连拖人的时候都是冷若冰霜的,一张清冷冷的脸上的当真是全无半点表情。他长得五官端正,全然是个好男子大丈夫的相貌,然而在那一幅牡丹图前一站,竟然生生叫人生出一股子热烈妖艳的错觉,仿佛这人本身就是一朵倾动天下的国色名花。 好不容易才把醉得三魂游七魄荡的戚三扯回来自己的住处。想也不想就动手将其卸到了床上。数年间伺候人的习惯叫他把一切都做得妥贴之极。然而酒醉之人,十个倒有九个是很麻烦的。 床塌之上的男人摸索着领间的盘扣,可惜醉侵四肢,一双手早已不听使唤。再如何纠缠也只能似乎对那扣子无可奈何。急切起来,居然就用手奋力撕扯。 魏紫一声不响地按住乱动的身体,修长白净的手指灵巧地解开一个个盘扣,戚澜健壮的身躯慢慢显现出来,中衣里还散发着一股富贵人家用以薰染衣物的香。 巍紫略略一顿,随即缓缓地将手掌摊平,印在了戚澜的胸肋之间的肌肉上,指掌只觉微微振动。那起伏绵延回圈不息,原来是戚澜的心跳。 与君一别,至今五载。 五载光阴几度梦…… 却只是漏断星冷梦不成呵…… 当年不惜让此身苟存于世,不过是想--再见一面罢了。 只是原来这些都是假的。 那些叫他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来的理由……全然都是假的…… 他怪不得人,只能说自己--无聊。 魏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没有醉。还是想像五年前一样,骗我靠近,好给我一刀痛快的?」 床上的人依然闭着眼睛,喃喃自语似是酒后说些胡话。 魏紫正欲撤掌起身,手,却被那个本该醉了的人牢牢地扣在了胸前。戚澜的眼还是闭着,只是那轮廓分明的面孔上已经浮现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早知道骗不过你……只是没成想当年的事情,你竟知道了……」戚澜闭着眼,却始终不肯放开魏紫的手。「为什么你……要来……」 「来与不来,不是小人能够做得了主的。姑爷今日只是来问这些的吗?」魏紫由着他拿住了自己手,神色只是淡淡的。 「五年前,咱们在凌宵山下的酒铺第一次相见,姑爷可还记得和我说过什么话?」 「虽不过萍水相逢,不妨……做个朋友。」 「姑爷,难道当年咱们当真是萍水相逢么?我至凌宵山为师尊求药,你也负伤到凌宵山求医。我往梦泽城送信,你也恰好去到梦泽访友。我在鬼仇山被师尊的对头围攻,你居然也能偶然路过助我一臂之力。」 他稍微停了一下,唇边勾起一个冰冷的笑痕。「一直到最后我也以为那是我们有缘分,我也以为那不仅是朋友间的缘分--也是生死以之的缘份。」 戚澜松开了他的手,却依然闭着眼。 「天下哪里来的那么多朋友……哪里来的那么多……生死以之的……缘?」戚澜的声音很轻,却全然和平日里不同。带着一种毫不留情的讥讽和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满不在乎,只是心音却微微地急促了些。 听着那个人的怀疑,连自己的心里也觉得苦涩。那些有心算计的局,却把自己的一片心肠也给绕了进去。忽然之间竟然不知道这话是说给那人听,还是在告诫自己。 「五年前,师尊还是朝中王大人的知己之交……王大人当年尚是狄大人的得力之人吧?那时候,这些事情我全然不知。师尊吩咐我做的事,我就去做。师尊吩咐我杀的人,我就去杀。」魏紫自嘲地勾了勾唇,可惜没能如愿以偿,完整地笑出来。 「从一开始姑爷就只是想要替令尊拿到家师和王大人、狄大人往来的那些书信密函。至于那些什么并肩作战,秉烛夜谈都不过是姑爷的手段,姑爷——骗一个不知道情爱颠倒的傻瓜,想必有趣的紧。」 「紫……」戚澜木木地唤着他的名字,眼睛却依然没有睁开。 「姑爷不用再拖延时间了,那熏在衣裳里的毒香不会发作的。魏紫早已经死了五年,你借刀杀人的计策没出半点差错。」 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那蛊虫又在燥动不止,似乎是毒香叫它们兴奋起来,越发想要在寄主体内肆无忌惮地游走,但是它们却依然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宿主。 也不能控制他手中高高举起的利刃。 洁白的刀刃反射出的光芒——泉水一般闪亮。 银亮的锋刃拉出一道光影,浅暗灯光下自有一般诡异的明亮。刀身划开空气直直向戚澜心脏扎去,力道劲猛手法狠辣显而易见是要取人性命。 两人间隔不大,刀刺之下被袭之人必无幸理。 然而短刀撕裂皮肤肌肉的声音却没有响起。戚澜一双似乎沾染了些魔魅之气的双瞳骤然张开,电光火石间已然用左手牢牢捏住了那致命的利器。刀面上倒映出魏紫冷厉的双目,薄唇紧抿更显得狠辣无情。 「你不想死?」讥讽的声音似乎比平日的谨慎谦逊有所不同,声线略为低沉的同时也微觉沙哑。「杀人偿命。我杀了你,从此以后就算是两不相欠。」 本是在床上似醉半醒的人此刻却分外犀利,连笑容都仿佛短刀映出的光色传达着凉薄坚硬。「你真以为我会为了当日一个不真不假的誓言而心甘情愿地去死?你以为我竟肯跟你有什么两不相欠?」 「一命赔一命。无论你甘愿与否,就凭你害我性命我也合该料理了你。」魏紫冷冷地看着床上犹自躺卧着的男人,手中的短刀被他牢牢捏住不能再展攻势,只得不断加力与他僵持。 男子沉冷的目光变得更加阴晦难解,只是平稳的声音反而带上一层嘲讽。「一命赔一命,那也要你已经死了。只是不知道,死人是不是也能在这里同我讨命?还是说你是个——不怕见光的阴鬼?」 他一顿,忽然口气有些涩然。「既然当年的事情你能够逃过一劫,如今又何苦再出现。于你于我,都没有半点好处。你何苦……」 刹那间魏紫的脸上几乎是刷上了一抹狂臆,青黑色的双瞳闪烁着如同磷火一般幽异的光彩。本是和戚澜挣持抗力的腕子忽然一别,居然借着戚澜的手劲将那柄短刀向自己戳去。 眼见一刀就要捅进那人的心窝,戚澜猝不及防下几乎惊呼出声,下意识地上身借腰劲猛地弹起,手奋力带着短刀往后一撒。 然而两人距离着实太短,刀尖虽被拉偏少许却依然没入了魏紫的肩头,这一刀夹着二人争扯之力居然生生在魏紫身上斜斜撇出一条长长的口子。肌肉撕扯的感觉戚澜并不陌生,那种割断血管切入骨骼的震动他也不是第一次感受。只是自从杀过第一个人之后,切割他人的身体早已不会叫他心跳加速。 可是此刻他只觉得心跳的速度加快到令他感到不适的地步。 戚澜不知不觉撒开了手。似乎有些不能消化眼前突然发生的事情。 他几乎——杀了他。 这一次真真正正地一刀裂肌入骨,不是精密谋略当中的某一个小小部分,也不是偶尔酒醉后的一次摸不着边际的妄想。心脏狂跳,纵然面上只是一片茫然,可魂魄却似乎都被他那种从来没有见过的狂暴彻底凝固。 他以为自己可以控制得很好。 他不否认,五年前那一场情事里他是半真半假。他不否认自己对当年那个倔强冷漠的少年心存情意。只是他自始至终都很清醒。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也知道自己可以牺牲什么,必须保留什么。 所以他不但装作和魏紫处处相逢,兄弟情深。还在那之余着意对那人温柔关照,百般亲厚。 本来不过是为了盗窃书信以给那个学判王之州一个致命的打击,叫他把该供认的都说出来。可到最后为了摆脱狄熔对自己的追捕,他不惜把那份隐隐约约的情谊,借着一场酒后的枕席床笫之事弄得露骨之极。 他赌的是魏紫的不知所措和欲罢不能。 他赌的是魏紫会心慌意乱远远遁去,也顺便替他引开了狄熔急于灭口毁证的耳目。 他赌的就是自己可以控制得了自己,赌的就是牺牲了这个少年之后能够在这场暗斗之中全身而退,不暴露一丝一毫。 最后他赢了。 等狄熔发现杀死魏紫灭口已经是毫无意义的时候,他已经远远逃到了京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他这位摇身一变,成为戚府公子的「戚三」了。 他一直以为,即使他会再想起这个人的时候觉得寂寞和痛楚,他也可以清楚地权衡利弊,然后冷静地告诉自己一切都没有做错,也不需要后悔。 也许自己爱他,爱到无法解脱的程度。然则他不愿意为此枉死。只有活着才能得到一切,无论是平静还是繁华,都必须自由地活着—— 即使要去牺牲。 可是他现在却发现自己竟然在害怕自己再一次杀死这个男人。 即使冷静地知道必须除掉他才能达到目标,却还是觉得不能忍受那种骤然间炸裂的恐慌。理智清明,情思却早已奔腾脱缰,拉扯的他惊慌失措。 狭长的伤口中渗出黑稠的液体,散发着古怪的药味和腥气。 「姑爷此来,大费周章地装醉熏毒,难道不是想除去小人这个活口,再顺便细细摸清冷水庄的秘密么?眼下何必惺惺作态!」魏紫冷笑着将匕首从伤口中抽出撇到一边。这一抽拉,带起一串黑红色的黏液勾连在锋刃上,也染得衣襟上一片深暗。似乎不像寻常的出血。 「当初那几个所谓刺客,不但可以潜入府内,甚至能知我嗅觉异于常人而摇动花枝来接近我,想必也是姑爷暗中提点过了罢。只是姑爷后来却发现他们全然不是我的对手,又恐事态过大不好收拾,是以就上演一出苦肉计,自行替我挡下一掌再顺势杀人灭口。」 「那满园的花,那撂在我房中的荷包,都不过是为了掩住我的耳目,叫我以为你做那些事情都是挂念从前——嘿,这花,原是没有白栽。倘若我尚且是当年那个信你至深的无知小子,此刻姑爷必定可以称心如意。」 月光下,一席话,竟宛若霜寒刺骨。句句敲在戚澜心头,带起他一个苦笑。 「你如何知道会知道这些事情?前几日你该还不清楚吧?」戚澜的声音仿佛金属碰撞,他深知魏紫自来不擅做戏,前些日子那些不知所措明明白白昭示着他应对当年的事情并不清楚,怎么如今竟然一时间全都想明白了呢? 除非——他得到什么确切的情报。然而这种时局之下,谁又会把当年那桩事情的真相泄露给他知道?还是自己当年的布置终究是出了问题,叫他查了出来? 戚澜开始冷静下来企图周旋一下现在的场面,如果能够知道他究竟是何窥得真相那自然更好。只是这么想着,却忍不住看他的伤处,心里暗自告诫自己不要太过留神对方似乎有些异常的伤口而放松警惕。只要他利刃在手,自己要全身而退只怕还是险的很。 魏紫冷笑道:「姑爷有姑爷的法子,小人难道就不能也有一两个难办事的人么?」 戚澜苦笑道:「咱们这五年都没白过,也算是各自有收获了。」 当年他欺上瞒下,一手将奇铭郡科弊案的种种线索证据拱手送予和太子党争位正凶的易亲王府,为的就是叫易亲王把狄熔一派连同戚氏的势力连根拔起。岂料易亲王老谋深算,竟然和戚府达成共保自己登上皇位的计划。 皇叔争权在天朝开国以来本也不是奇事,第四代君纯宗文皇帝就是以亲王之身,生生挤掉了当时的仁真太子而登大宝。因此众人都以为会再演当年之局,朝中对于易亲王继位的呼声之高几乎压倒太子。 他本想易亲王看似是宗室内谦冲第一,可是性子里狠辣却是真真切切,倘若成事之后必不容戚氏一族酣睡卧塌之侧,如此一来倒也更为干净。因此他一直再无动作,甚至一口答应做了和易王府交通来往的关节。 其时的局势对太子可谓是危如累卵,然而就在先帝病重易亲王意图逼宫犯殿,迫先帝另立储君并擒下太子的时候,戚帧却反戈一击,借口部署安排将易亲王逼宫的三千亲兵强行分散,以至于逼官兵将力量分散,遭到早有准备的内卫全歼。 易亲王得知逼宫失败已是第二天凌晨。此时新帝却已经身袭御命,承受大统。 易亲王纵有夺嫡之心,却毕竟不敢在戚帧掌握了京城一切兵力的情况下冒险做那弒杀新君之事,而新皇亦恐易亲王势力盘错于朝党之间不敢对其下手,因此这一桩事故也只能不了了之。 那变故来得太快,戚澜当时负责同易亲王府来往交通,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竟然也被蒙在鼓里。直至那天清早见到老大戚绪戎装而归,却执的是东宮符信前来封赏才知道事情早就尘埃落定。 「姑爷说笑。魏紫今日不过是拜姑爷所赐,有没有白过,大家心里都清楚的很。」他薄唇轻轻向上撇着,笑得冰冰冷冷讥诮疏离。 「姑爷不必这般戒备。小人不过是要问明姑爷的来意而已。莫说是区区毒香,就是三万六千刀的凌迟之刑,小人也不会在意。方才那一刀,本是我一时冲动。姑爷不受原也没什么要紧,我这一刀却也不白挨,从此以后当年的事情就不用再提了。」 本还有一瞬的奢望,只盼那人肯与自己一样舍弃一切,肯和他——同死。 只可惜终究是……零落一梦无人顾。 那一刀,这个男人躲开的不只是锋刃及体,还有他五年以来的妄念。 原来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虚妄之思,这个人对自己不过就是利用而已。 戚澜本是个伶俐万端,心狠手辣之人,工于算计也非一日两日,但饶是他自认心肠冷硬,一腔机变翻转此刻对着这眼前之人话里的狠绝却全然使不出来。 一时间他只好钝钝地笑。他晓得魏紫虽然面上冷淡,可性情却是极刚烈的。五年前自己和他相处不过半年时光,就已经知道他一旦下了狠心,竟能胜过自己十分。他从得知冷水庄的人进府时就处心积虑想要拉拢过来,谁知道他那要拉拢的对象竟然是这人。 刚刚自己躲的那一刀,只怕是彻底伤透了他的心。 他知道,自己一死,那人一定会跟着来。只是他太清楚目标,他要活下来。他要毁了这让他不得安宁的戚家,从此自由来去,淡忘前尘。 自从多年以前的那一天他选择了自己的梦想,那么无论欺骗也好,伤害他人也好。只要能得到自己梦里的那种幸福他愿意牺牲一切。 即使会在这牺牲的过程里,痛得万劫不复。 第五章 戚澜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道:「我来,是想要代替太宰大人跟贵上谈一笔交易。」 魏紫眸中精光陡盛,沉声道:「太宰狄熔?」 戚澜微笑道:「不错。太宰狄熔。」他本是卧在床上,此刻却已经慢慢坐起身来。月色流散,透过小窗在他身上镀下一层单薄的寒光。 「父亲许了你们什么好处我并不知道。即使我们已经派了很多人查过,可惜始终不过『联姻』二字。可是眼前的事情明摆着,父亲绝不可能是看上你们的财力而已。」 「你们的送嫁队伍过清砚山时,太宰大人驻在那处的竟然被全数诛灭。可见父亲怕是要依靠你们做为武力上的依靠为多。此时父亲和大人关系正紧,若冷水庄的确是个又有钱货又有私勇的后盾,的确是可以压得人不敢轻举妄动。」 魏紫的唇角滑过一丝笑意道:「姑爷这么说是来替太宰大人拉拢我们冷水庄咯?」 戚澜悠然道:「只要父亲能给你们的,太宰大人也一样可以给你们。」 「我以为……你是戚府的三公子。」那个人的笑容冷冷的,如同凉薄的刀光一样肆意刮磨着戚澜的双瞳。 戚澜一笑道:「我是。只不过戚府的三公子不一定就不能够做些其他的事情,对不对?」他的声音很温和,似乎是在大度地为自己所受的委屈做出什么适当的解释。 魏紫冷冷地咧开嘴毫无声息地笑,俯低上半身靠近那个人的面庞道:「姑爷真是天资聪慧,可知道台辅大人给冷水庄的礼物是什么?」 他笑出一口细白好看的牙齿,森白到似乎可以咬断人的咽喉。「台辅大人的礼物……就是姑爷您本人……」 竦然一惊,戚澜几乎是立刻对上那个人已经逼近的双眼。忽然胸前一紧,仿佛被人生生用烧红的生铁烫烙过皮肉般燎烧巨痛。 震惊到顶点的瞬间茫然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连根牵拔,忽然降临到自身的危机叫他立刻弹身而起,胸口莫名的烧痛难忍,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即使不知道会被做为什么形式送出却依然有非常恶心的感觉,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阴谋的气息在空气里猛然四散炸开。 魏紫伸手便要拿他大穴,争奈戚澜身形流畅,眨眼之间已经双手和他拆了数十招。瞅准机会,仗着自己熟悉魏紫的擒拿手法取得几分缝隙,左手两指疾出抢上面前那人的双目,口中厉喝:「躲开!」 魏紫脚下一滑向后错出数步,堪堪躲过双目被毁之祸。他见戚澜从床上窜起,便站在房中动也不动。窗外的月轮微倾,叫他那一身紫衣冷光下被掩映的更有一番诡邪的气息。戚澜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那烧热虽然在慢慢冷却,痛感却只有更甚! 眼光不由自主地去看那人的手中,宽大的紫袖拢住了什么银色的东西,只垂下一段石青色的丝绦。 「你做什么?」戚澜急怒之下反失了一贯的从容调笑,语气又狠又戾。 「自然是给该属于冷水庄的东西打个印。公子难道就不知道有了主人的牲口都要烙个印来方便辨别么?」魏紫笑意油然,恶毒之色毫不掩饰。「有了这个记号,别人就知道你是谁家的东西了。谁也动你不了。这不是好得很么?不管你为谁做事,最后总也是冷水庄的人。」 戚澜一咬牙,心中悔道:「怎就忘了他本是个狠辣的性子。如今这是什么时候,竟然这般失了防备,当真该死。」 胸前痛感越烈,忍不住冷汗盈额,隐约知道自己是受了外伤,可是用手一抹却全然不见失血,也未曾感到肌肉皮肤有所撕裂,只是火辣辣的惊痛一片。 手自然而然摸向腰间藏住的软剑。纷乱之中只是想:倘若他逼上前来,是杀,还是不杀? 抬眼死死盯住魏紫,却发现他暗淡月光下似乎有些异常的憔悴。仿佛消耗太多的力量下有些脱力。若不是那种冷淡恶毒的神色叫他想起彼此的敌对关系,此刻真叫自己想要冲过去牢牢地扶抱住他。 小窗就在身后,他几乎来不及去想身份暴露的不妥,只是一味地想要逃窜出那个人的视线。退至一个角度,见那人除了冷冷地看着他,似乎再无别的意思,忽然觉得一阵冰冷。 五年前与五年后,也许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只能是敌人。只能不断算计,只能不得安宁。 不及细思,他拔身而起,撞破窗棱而去。恍惚间似乎听见对方一声长长的叹息。 靴底踏在柔软的草皮上,他忽然全身僵硬。 冷水庄的家仆武士们竟然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的面前,手中虽然没有任何兵刃,只是那种如同死人一样的呆滞表情却叫他不寒而栗。发现他落到地面上,几乎所有的武士都迅速包围了上来,一双双眼内像忽然点燃了耀眼的灯火,显得诡异晶亮,如同捕食前的野兽正在饥饿地看着来之不易的食物。 戚澜虽然艺高胆大,可是此刻胸前剧痛,加之这一群默默无言神色异常的人又如此阴森可怖,无奈之下只有一动不动地站着。 当此一刻,却是货真价实的敌不动我不动。 然而不动,毕竟不是个好主意。 谁又能永远不动? 戚澜腰间软剑一抹在手,再也没有犹豫。身姿游龙惊云般矫健穿梭。敌人的速度极快,然则戚澜的速度更快!一声声兵刃下肌肉筋骨被劈裂断截的声音叫他听得清楚之极。 月光迷离之下只见到他穿梭如风,剑走如电! 可是即使占尽了上风,他却忍不住周身冰凉。 一般人在被砍倒的时候,至少应该发出呻吟或者倒地的闷响。 可是这些人却是在闷声不吭地在挨剑,既不发出叫喊,也不因为痛苦而倒下。似乎只要四肢依然能够使用,就能够永远的战斗下去。就连喷溅出来的血液也浓稠发黑,带着奇异的药物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无声无息的战斗,周围甚至能听见风在摇动着花木松竹的风雅轻音。只有那一双双明灯一样闪亮的眼睛在紧紧地盯住他,似乎是一只只钉子要把他牢牢钉在这鬼魅的园子里。 可是戚澜此时此刻脑中所想的却唯有尽快地离退! 围墙就在不远处。从一直以来的短兵相接,戚澜惊讶地发现这些人虽然很多招式精妙,步伐快捷,可是却全然不会轻功。腾挪之间始终无法远离地面。只要跃过围墙,想必他们要追逐自己也要费上一番手脚。 他知道这些人也许不想伤害他,只是想阻止他离开。因为他们没有兵刃在手。否则即使自己再强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一路血战,终于在放倒三个人之后——说放倒,那便是真正砍断了那三人的小腿——他总算纵身上了围墙。而那些冷水庄的仆从们只是在围墙下看着,一个又一个地聚集在墙下,却又不去攀爬围墙。他们面无表情,微弱的光线下显得阴森如鬼。 戚澜看的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撩起眼看向那座园中主宅。 却见魏紫则站在自己撞破的那扇小窗后,阴影中看不清楚眉目,只有那紫色衣袖按压住胸口的动作,在那边自顾自地绞出一个寂寞疼痛的阴影。 这些举止眼神都无比怪异的仆从似乎都有什么不对。 他隐隐感觉到父亲所需要的东西就是这些奇诡的家伙,这些人也的确可以成为比私勇军队更勇猛武装。只是,谁有真正能够驾驭这些可怕的东西?想要驾驭它们,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那个紫色的身影转进了黑暗之中。 同时,戚澜纵身一跃,终于离开了这个如同梦魇一般的地方。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房内的魏紫终于支撑不住颓然跌坐。双足如同被抽去力量一样开始麻痹,温度低下的身躯爆发出一阵阵拉锯式的烧痛。 放松身躯靠在一边的脚踏上,魏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秋月如盐,一点点渗透在心尖的伤口,痛到欲呼无声。 一双香软的睡鞋踩住宽大的紫罗袍袖。 「小姐……您回来了……」魏紫半闭着眼,气息散乱,目光恍惚。 「紫哥哥。」少女天真无邪的眼神在黑夜里如同品质上好的宝石,散发着不可直视的光芒,清越的音色略有些急促。「哥哥把那么重要的东西给他,当真不要紧吗?若失了药虫,哥哥倘若发作可怎么好呢!」 「小姐。」男子唇边蒸腾着苦涩的笑容。「小姐瞧得上的本也不是他,何必多问。」 少女一呆,嗫嚅道:「你怎知道了?只是我虽然喜欢,叔叔却未必肯的。」蓝黑色的裙裾如水般泼陈开来,同样低温的身躯依靠上了同类的怀抱。 「哥哥,药虫对没有挂念之心的人起不了作用的,既然能借助药虫存身,那必有所念挂之事。哥哥的挂念是什么?」 「小姐,我挂念的人从今往后都只会有小姐一个人。当初如果没有小姐,魏紫如今已是一堆白骨。还有什么资格谈论挂念之物。」 他苦笑,挂念的原来是离自己最遥远的。只是舍了这一副残躯也要救下他即使知道是利用也没办法抛弃。 不过是作茧自缚,到头来辗转尘寰无人顾。 「哥哥,碧儿真的可以和五少爷一起玩耍么?选了他叔叔要是生气,又会像上次那样让人把花园里的花全烧掉了。」冷碧的声音无比委屈,小小少女的心里全都是对喜爱花朵的怜惜。 只有魏紫才知道所谓的「把花烧掉」的同时,还有当时在那座花园所在宅邸里的几十条人命一起也做了那满园鲜花的陪葬。 「不妨的。这一次宗主大人不但不会生气,且反会嘉许小姐你呢。」男人自然地搂住怀里的少女,似乎是兄长一样的温柔叫人不由自主地安心。语音低沉,难分话里真假。 「小姐安心,虽然小姐如今忘却了,可是当年的恩情我绝不会忘,请小姐再多等一些时候。哪怕粉身碎骨,小姐的恩情我也一定会报答。」 少女歪着头浅浅地呼吸,不知何时已经进入梦乡。沉睡的脸庞白瓷似地细腻,却也同样寒凉。 魏紫抱住少女,费力地站起身来,将她安置在床上。自己却又在脚凳边坐了,静静地看着那被撞破的窗棱发怔。 刚才自己伤他,正是要把自己体内压抑蛊毒的药虫放到他的身上。宗主的术法要求躯壳干净,别的药虫待过的躯壳他绝不肯再沾,加之冷碧又看上戚家老五,定然不会再要戚澜做血祭。 接下来只要在这场暗斗里保住三哥的命就再无大碍。 然则施放自己身上保命的药虫到那个人身上,连失去常人心智的小姐也知道后果,他又如何能够不知? 今夜就因失了药虫几乎按捺不住院中的那些仆从,险些伤了那人性命。长此下去只怕不用等药虫在体内发作,先就会死在不受控制的仆从手里。 危险如斯,却终究不能不管不顾。 即使如此做为,本是愚不可及,却禁不住去反复思念那漫漫长夜里温暖,每一思及便如同虫毒爆烈游走般颤抖无依,欲罢无从。 既然彼此投有缘法,既然挂念之事本就是虚幻执妄,那么就放纵一回,报了恩,了了愿,就此——粉身碎骨。 长夜星稀,不知不觉竟而东方微明。 天亮了。 他终于依着床畔昏然睡去。 *** 戚澜却一夜辗转。 睡是再也睡不得的了。他在父亲回朝的时候被保荐了一个殿前行走的殿卫官。前些日子要常常上殿轮值,今天不当班,却也是再无睡意。 他匆匆忙忙换了衣裳,独自去了京城最大的酒铺「得意楼」。 小二知情解意,也是眉挑眼通。左转右转,竟然把他带到了一个偏僻无人的小小单间。戚澜向那小二微一点头,也不打赏便推门而入。 房里却坐着个锦绣衣冠的青年武官。那青年眉清目秀,面若冠玉,只可惜那饱满光洁的额上有一道深深的剑痕,生生把他那好端端的文雅像貌破出几分杀气汹涌。 戚澜见他虽然坐着,却眼目都是倦意,打趣道:「昨夜是去偷了还是去抢了?怎么如此爱困?」 那青年见他来,懒懒道:「早朝去了几回,数今日最累人。否则凭本世子的能耐,偷抢的事情能叫我累成这样么?」 戚澜笑笑道:「世子言重了吧。早朝向来是做臣子必有的功课,世子早晚要继承易亲王的位子,现在多磨练些难道不好?」 原来这个青年竟然就是当今易亲王的独子木岚。 木岚冷笑道:「你看我家的老爹,可是轻易就死得了的?皇帝顾忌他,只怕有的是顾忌的日子了。先帝爷忌他十三年他也死不了。如今这个皇帝却不知道要顾忌他多少年。」 戚澜摇头道:「你还是那个样子。一月不过见那么一次,却总来和我抱怨你父亲。」 木岚一双凤目又飞又亮,斜着眼狠狠看着戚澜道:「你们和皇帝斗,那是你们的事。眼下却又来连累我也不得安宁!」 戚澜奇道:「这是怎么说的?」 木岚冷冷道:「你还不知道,今日早朝西北的战报一到,说是争州危急求救,姓狄的老鬼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就把我往上荐,我那个父王,谦逊几句就要我接下圣命来。你面前如今是个『征西大将军』,手里捏着二十多万的兵卒呢。」 戚澜沉吟道:「任用皇室子弟打仗本来也不少见,可皇帝不怕给你爹握了兵权么?怎么这样大方。」 木岚冷笑,那剑痕微微舒展,更显得几分狰狞,盘据在他那白皙的额际颇叫人有惊心动魄之感。 「他自然不放心的,只是先帝爷疑心太重,在西北待过的将领死的死罢的罢,如今却找不到几个把势。朝廷里除了我在连州和争州打过几场硬仗,其余居然没有了。你说还有谁合适?等和戎人占了龙廷,那便什么也无用了。」 戚澜一听这话便再不言语。他知这木岚自幼熟悉兵法,可是易亲王对其宠爱之极,从未上过战场。先帝在世时曾经为了铲除易亲王一系,派当时年仅十五的木岚戍守边关刚从敌人手中夺取的连州郡。 当年边境守官一易,立生战事,木岚虽然熟悉兵法,不过是个孩子,从没有真正带过兵卒。若非易亲王悄悄派了一位不得志的良将暗中辅佐,他只怕早就黄沙掩面尸骨不全。 这一段往事因着先帝做得太过露骨,除了新进官员无人不知,木岚额上至今还有被敌将袭击时所伤的剑痕,生生将一张素净温良的面子破得杀气逼人。 戚澜叹息道:「皇上又想仿先帝的作法么?只是如今派你一人前去无异放虎归山。再者说,和戎去年才被临近的蛰拉部重创,西北的战事怎么想也不该会那么十万火急才对。」 木岚眯眼笑道:「还是你精细,满朝的文武都急荒了眼。皇帝信了下面的战报,可是却不知道咱们在里面动的手脚。那时候你劝父王把人多多投在西北,我还不明白什么道理,如今才知道,原来是方便欺上瞒下。若说做奸臣,你倒是一把好手了。」 戚澜一哂,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了一口。自己投在易亲王一边,恰是父亲助新皇成功夺嫡的时候。五年来他的生活一点也没有变,从逃出戚府再到回到戚府,他一步步算,一步步走。十几年来,机关算尽居然已经变成了习惯。 不知不觉,手掌轻轻按上胸膛。那片急痛早就在半夜渐渐消退。他同魏紫之间的纠缠情意便始于那一片刀光剑影的算计里。 这五年,他是怎么过的?心中一乱,忽然想起这五年光景里那人或者也是催折难熬。一身的傲骨竟然被打磨得甘为人下,这其中受了多少折辱苦处? 想问问他怎么过的五载春秋,却是知道自己没有可问的,也不配问。 他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如果一天不去算计别人就是必死的。可是那个人呢?那人这五年究竟怎么过来的?为什么自己在他眼里能看见的仇恨却多不过——绝望? 他没有为了做过的任何事情后悔过,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牺牲任何事情都是正常的。五年来他也一直觉得也许只是惆怅和无奈。谁知道见了他竟然会这样欲罢不能地心烦意乱。 木岚见他发呆,狠霸霸地一脚踹在他的腿骨上,冷声道:「你究竟听没听见?这次出征还有你戚家的人!除了你家老大,还有你!」 戚澜一惊,愕然道:「怎么还有我?」 木岚冷笑道:「你刚刚是聋了?皇帝叫你家老大做监军,你家老大却说要带上你去。这可真是有趣的紧。他还指望着你家那个忠心的哥哥看住我呢!」 戚澜蹙眉道:「皇上要大哥一起去?」 木岚呷了一口茶道:「可不是嘛,你家那个老鬼一早上都不作声,谁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皇帝这话一出,他才跳出来反对。你家老大倒是干脆利落应下来了,还求皇帝说要带你一起。」 戚澜漠然道:「为什么要我去。」 木岚道:「谁叫你在西北生活过十年有余呢。你家老大说你幼年在西北从师,熟悉那里风土人情,如今要带你去有个照应。皇帝当场就准了。现在你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军官,颁旨的人午后就会到了。」 他冷笑:「他既要来,我就叫戚家永不翻身!没了这只翅膀,我看咱们这圣天子要怎么办好。」 戚澜道:「莫放狠话,我走了京中的事情却怎么办?」 木岚悠然道:「京城里的事情自然有人帮你做下去。狄老鬼也不能兴起什么大风浪。他那点本事,也就是够和你家老头子争个宠罢了!」他清秀的面容此刻竟然颇有些鬼气森森,冷冰冰的语气叫人不寒而栗。「这一次,我要把戚帧——连根拔起!」 戚澜看着他那薄刃一样锐利的神色,轻轻问道:「做了这么多,当真值得吗?」 那如同利器一样的青年忽然呆了一呆,随即木然道:「谁知道呢?」漂亮的凤眼忽然深不见底,怔怔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呢?可觉得值得么?」 手,不由自主再次隔着衣裳抚上胸前。 这样机关算尽,牺牲一切,究竟是无可奈何,还是终究是——不值得? 「值得……」他淡淡地回答,尾音里揉杂了一点动摇恍惚。 青年坐在那里,用手撑住了额头,伤痕掩去,居然在那里染出一股浅浅的书卷气。 「回去吧,被发现的话前功尽弃!」 戚澜默默推开了门,最后回头看见的是木岚饮茶的动作。 何其寂寞。 却是各自执着。 可是谁又能说,哪一种选择是错? 第六章 戚澜从后门出了酒楼,一路谨慎,回到府中时,小厮正跑来通知他有圣旨。于是他便迎了出去。果然封下了个「军中督办使」,专门管写后勤文书,也不算是要职,却正归戚绪辖制。 戚绪接了旨意却也不多言语,只是嘱咐他好好准备,总在三五日里就要开拔。他们兄弟十多年不在一处过活,纵然戚绪有心和戚澜交好,却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才对。 转眼就到了大军离京之日,说离京,其实已在南梁城外的领县。 近京的部队几乎被木岚全线调集,南梁城本就是守关的雄城,离争州不过二千里路程,也合了圣祖爷「天子守门户」的意思。因此西北门户一旦失陷敌人便可长驱直入,故而朝廷对这次西征也尤其重视。是以拱卫京城的兵卒大部分都拨了出来,再沿途调集各州郡兵丁,会师去援。 戚澜在马上看着秋日长空下一身战甲的戚绪忽然有些无奈。 以木岚的性子,只怕放不过他,半路就会把这监军的位子架空然后再想法子把他给处置了。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双足一夹,纵马来到戚绪身边道:「大哥,咱们这一战不知道生死如何。」 戚绪淡淡道:「打仗的事情全凭元帅,咱们做好自己的本份就是。这一路上或有凶险,三弟你要小心了。」 戚澜点点头。戚绪是皇帝派下来的人,当年助新皇夺位也立下大功,易亲王府的人又怎么会饶他轻松惬意? 兄弟二人一时无言,只是听着喧天疾鼓,各有所思。戚澜心如明镜,这一去莫说戚绪,整个戚府都可能覆没在这个精心策划的局面里。戚绪对他说的那句话纵然不咸不淡,却叫他惊疑不定。他知道以这位大公子的聪明才智定是猜到了什么,可是他猜到了多少,又做了几分的准备却全然摸索不出。 眼神无意识地辗转,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侧影,竟然是身着军衣的魏紫。 他微微一惊,脱口问道:「大哥,他,他不是……怎么……」 戚绪顺着他的目光看夫,正好看见了魏紫的侧影,不由歉然道:「那是你媳妇儿的家仆,父亲说他武艺极好,将他备给咱们做贴身的护卫官。我一直没放在心上。」 戚澜笑道:「大哥,这人我跟你讨了来,成吗?」 戚绪为难地皱了皱眉,这才点头道:「也好,只是你要小心些。」 戚澜奇道:「小心些?那又是为什么?」 戚绪似乎想要点头,但是终究还是淡淡一笑道:「不,没什么,一会儿你便去调他入帐吧。」他心中淡淡地叹息着,即使父亲让这人混杂在军人中保护自己的安全,可是他到底信不过。说穿了,如果三弟能够拖住这个人,也许能有意外之效。 这一战他要去想的去算的太多。即使是兄弟,也只能如此—— 三弟一向不介入争斗,即使被对方算倒,也造成不了太大的影响吧……他的心微微动摇,开始分不清自己将这个生疏的弟弟带到那战场上究竟是救了他,还是——害他。 戚澜满口称谢,眼神不由自主看向那个人。 秋日的万里晴空下,魏紫还是显得那样阴沉森冷,他的背挺得很直,却叫人觉得很伶仃。 不能让他留在大哥身边,否则木岚的一举一动就很有可能被父亲知晓。定要拖住他,一直到木岚成功地把这个局给坐实。 心头涩然。 原来无论如何,还是要彼此阻挠,还是要互相敌对。 鼓响数声,随着浩荡烟尘,援救争州的大军终于开拔。 *** 一个月后衡州—— 木岚坐在漆黑一片的营帐中,轻轻摩挲着手中的剑。这柄鸳鸯剑从十五岁跟着自己出生人死,从未离身。哪怕自己战死也不曾松开它们,只是紧紧地握在手中,只因它们是自己和父亲唯一可以抓住的牵绊。 大军离争州已经不远,现下驻扎在衡州一带。只是衡州是座孤城,城小人稀四面环山,运输不便,并不适合长久驻扎,只要粮草一断,就算十几万军全部在此饿死也不是奇事。 额上的伤痕微微收拢,是他淡淡皱起了眉。帐内泄露进丝丝火光,如缕似线。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彼此都在暗处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对方,因此就更加互相戒备。 那人停了一下,终于声音恭恭敬敬地道:「公子。」黑暗中的面目依然冷淡守礼。 木岚听到他唤自己,双眉略略一扬,露出了个讥讽的表情,好看的唇撇了撇,冷冷道:「紫,你变得多了,当年那股烈性倔强都到哪去了?我不知道你也会这样恭恭敬敬地叫起人来,倘若不是恰好看见你在戚三身边,我会当我认错了人。」 魏紫还是那般不动声色地道:「公子取笑了。」声音漠然,无可无不可的回应着对方的嘲笑。五年来变的事情太多,挂念之物可以恨之入骨,真心思慕也可以变成假意敷衍。 日出日落,谁又能半点不为岁月催折,谁又能半点不会因着那催折改变。 若想说不变,不过是在说一场笑话。 木岚眯起眼来狠狠道:「他叫你来,一定是事情重大。他这一次——决定投靠戚家?还是说这一次,他想选择戚家的老鬼来做他的傀儡?这一次他用什么去交换人家的子孙的性命,来给自己做祭品?」 魏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样刻薄的话,从前木岚不会说出来。即使被宗主用铁链紧紧锁住了双足,他也不会说一句重话。如今却刻薄如刀,句句都是锋刃,哪怕所言不假,却也懂得了如何伤人。 他忍不住吸了一口气道:「公子,你我要活下去,也只有这样而已。我们能在这里说话便是因为宗主还活着,倘若宗主不能找到傀儡,先葬送的不过是我们。倘若当初情愿一死,那我们也都不必如此苟且。」 木岚退后了一步道:「所以他选了与我父亲为敌?」语气低幽如水,竟与魏紫有几分类似。 魏紫摇头苦笑道:「公子,倘若宗主选易亲王,你可愿意么?叫易亲王知道,你也和我们一样不过是个身子里养满了虫子的活死人——你手中之剑,会放过那个破坏你同亲王牵绊之人?」 他也一样,倘若被那人知道了自己不过是个会走路的死人,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猜疑恐惧都足够叫自己崩溃。 他们本都是早该死了的人,只是因为被贪念缠绕,才会选择了比死更纠结的路途。所以更加小心翼翼,不能再有更多的变数,否则这条独木桥一旦失足,随时会落入万丈深渊。 「紫,你挂念的那个人是不是戚三?」木岚冷冷地问,眼中都是冰凉的杀意。「倘若你妨碍我,我第一个杀的就是他。不管他是不是重要的筹码,我也不会手软半分。」 魏紫挽起了袖口若无其事地道:「公子多虑了。」他苍白的肌肤上赫然有一块红色的斑痕,便似是平常人刮伤的淤痕。「我的心愿不过是想保住那个人,只要公子不动他,我也没本事再妨碍公子半分了。」 「你?!」木岚骇然看着他手腕上的红斑,不禁悚然。 他自己亦是活死人,自然知晓这东西乃是蛊斑。一旦活死人慢慢失了当初活下来时候的那股执念,则禁制魂魄与蛊虫的咒术就会逐渐失灵,引得蛊虫吞噬肌体。有此症状者,倘若持续下去,慢则一年,快则数月,便会被啃得剩下一堆白骨。 「你还有多少时候?」木岚几乎是厉声质问,他不知道是什么折损这人到如斯地步。只是这样下去见到他的白骨却怕是指日可待了。 魏紫回过了身道:「我不知道,或者半年,或者四个月。」或许当初就不应该抓住宗主伸出的手。逆天而为的人,其实怕的也不过是苦苦挨到最后,却发现是多此一举。 「公子,我只求你一样,倘若我撑不到这战事了结,便请你替我照顾小姐。当初是我们太傻,以为能够照顾她。最后不但没有逃开宗主的控制,反而害得小姐被宗主夺去心智。」 木岚涩然道:「阿碧活着么?那么我应承你。」多年前他在战场上几乎丧命,却怡好遇到冷京路过,把他从死人堆里带了出来。半年之后,刚刚恢复少许的他曾经企图摆脱冷京的操控,说动魏紫和冷碧三人一起逃走,却最终还是被捉了回去。 若非冷京不知不觉间对他动了爱慕之心,那么也没有眼下的光景。即便如此,他还是被牢牢锁住了一年有余。后来父亲寻上门来,不知用了什么交易才把他换了回去,只是他怎样被治愈的事情,冷京和木岚自己都绝口不提。 而魏紫和冷碧的责罚他一直不清楚,直到此刻才知道原来冷碧竟然受到如此的重罚。他忍不住问道:「你呢?你可好?」 魏紫闭了闭眼,长叹道:「宗主那时没有责罚我,我一直存疑,可是前不久,他却告诉了我当年我因何而死……原来我的责罚,也还是要来。只是迟一些,也更加重一些而已。」 木岚一时无语。他知冷京生性残酷,可竟能调查数年之后再行爆发,计算之深沉,用心之狠毒都令人不寒而栗。 魏紫略略挺直了脊梁,侧头问道:「公子,你可后悔么?」 木岚闭上眼道:「不悔。」 「我也……」魏紫终于离开了帐营,留下淡淡的余音,只是木岚却知道彼此都不后悔。无论值得还是不值得,只是因为那牵扯太让自己放不开。 魏紫走出营帐百步之后,不远处的粮仓忽然起了燎天大火。他却不去看,也并不喊,只是漠然地回头看了一眼。 已经有人在借出入之际把本该在仓中的粮食运送了出去,这场颠覆的游戏已经开始,无论谁胜谁负都是血流满地。 终于救火的锣声纷纷响起,整个军营仿佛忽然苏醒似的,忙乱中大家都在救火。却不知道自己舍命相搏的不过是别人算计中的一道小小机关。 他慢慢走回主帐,却见戚绪已经在帐前紧紧地蹙眉,而那个人似乎也在焦虑地看着什么——就好像从前他也那样焦虑地看过受伤的自己。 其实未必就是在焦虑,不过是因为关乎利益。魏紫终于忍不住自嘲似地捂住面孔,在营帐的一侧无声地苦笑。所以他错过了戚澜四处寻他的目光,只是在指缝中看见了自己手上渐渐扩大的红痕。 终于又一次离死不远。却只觉得空空落落,找不到恐惧,只有无穷无尽的绝望。 木岚坐在帐中案前,面色不见喜怒。 「回元帅,西仓粮草全然烧毁,东仓也遭祸及,只剩不到四成。」卫官在一边禀报,面目之上的焦灼之色显而易见。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此刻箭在弦上却偏偏失了粮草。 倘若按照军法惩办,近日在这大帐之中的大小将领怕是一个也逃不了职责。 「参军以为此事如何是好?眼看争州在望,可仗还没打,咱们自家倒先把自己的后路给断了。皇上若是知道了,莫说帅印,连我这项上人头都要不保。」木岚说地轻描淡写,只是在他言语之间,便能听见帐外传来棍棒和肉体相击之声。 「唯今之计,只有尽速派人前往灵州和赦郡调集粮草押运回来。」戚绪沉吟之间,眉头已是紧缩如沟。帐外的是管巡营的参将,此刻怕是已经被打得昏迷过去。 只是人虽昏了,那棍棒却是照样的下。方才还能够听见挨打之人的呻吟叫喊,此刻却如同深秋蝉鸣寂静不闻。 而这帐中的三军之首却对此无动于衷,显见的他心狠手辣,全不顾及人命。倘若不打得够了数,便不肯停下分毫。 只是怠职玩忽,损毁粮草,这么大的罪名只是军棍八十已经算得上宅心仁厚。他戚绪纵然知道外面被打得是自己暗地安插之人,也只可若无其事。 「参军此话正合我意,眼下追究职属暂且不说,当务之急还是运送粮草供给。」木岚坐在案前,全无身为元帅的霸道之气,只是他额间那凌厉疤痕如同戾毒兵器一般,淡淡张扬间便人觉得压迫之极。 「事关重大,押粮官需得谨慎选人。否则这一带粮草运送只怕中途就会被和戎人抢了去。他们以逸待劳,咱们是远来之师,若再失粮草,便是死局无疑。参军看何人能够担此重任?」 戚澜官位不高,从站次上仅能观见戚绪的左手正自轻轻抚摩一块小小的玉牌。那男子的面容淡淡地,指掌在玉石上摩挲之间显得分外细致谨慎,叫戚澜莫名感到少许异样。 周遭的议论声,争执声不绝于耳,戚澜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望着那玉牌。只见戚绪说话时,那手指抚摩便停顿,一旦不再说话,便仔细摸索着玉牌上的纹路。戚澜眉头微蹙,隐隐觉得有什么变数,却忽然听见三个声音先后应道:「得令!」 戚澜心念电转,再看戚绪手中的玉牌,竟然已经应声而裂,被他默默袖入囊中。他抬头,眼光正对上木岚完胜之后眼中的一丝悍勇。 结局是木岚和戚绪周旋之后,竟把他身边得力的三员将领全部支去押运粮草。 *** 「你说事情有变?」木岚贴在山壁的阴影处,身为主将却在凌晨和职位低下的督办官会面,的确显得诡异。 「粮草全都囤积在最城,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便不回来也无所谓。戚绪身边的秦南、魏秀和赵吉及是我和父王向来忌惮之人。这一回要拿下戚绪,非得将他们调离不可。我千辛万苦假烧粮草,偷运去最城,不过就是为了此刻。」 「你不觉得大哥他应得太容易了么?哪怕他稍觉不妥,也不该如此叫你轻易得手。」戚澜长长吐出一口气,回想起那块被捏碎的玉牌,始终觉得怪异。 戚绪一生守礼,怎会在军前议事时有如此举动?喜怒行于色,本是他最忌讳的,便是天塌了下来,只怕这个驸马爷也会不动声色。 「这一次的事情,他肯如此让步,定有不妥。我看最好稍做让步……」 「戚三。」木岚略一敛眉,夜色中看不真切,恍惚中凶光毕露。 「我做事自有分寸。你是我木氏一族骨血,也是先皇遗脉。当年戚老儿偷龙转凤,把自家那个贱种换进皇后身边。也亏得他胆大包天,竟然还留你性命,里里外外,滴水不漏,把你当作儿子一般养大。而今有大好的机遇杀那西贝货,难道你要我手下留情?」 话语未歇,已有寒气牢牢咬在侧腹,戚澜和他站得极近,明白这少年从来翻脸无情。此刻兵刃只是贴在甲胄之上,没有进一步已是客气之极。 「是不是手下留情你也心知肚明。我对皇位并无野心,只求你铲除戚家,我便可以从此后顾无忧。我逃出戚府十年,却去而复返,为的就是永无后患而已。」 「戚家追我十载,但凡我动一步,便要牵扯人命,因为只要有我在,木连便是伪王,我那父亲大人才能永远不怕功高震主死无全尸。我便是他一生挟制皇帝的把柄,你们能信我,也不过是为了这个而已。倘若你有兴趣,便割下我的心肝脾胃好了,只怕易亲王会有点舍不得罢?」 「啧啧,莫说父王舍不得,我也舍不得了。」木岚的口气狠狠地,与平日里的若无其事天差地别,倘若月光照在他面容之上,怕还能看见一朵虚浮假笑。与戚澜的冷笑交相辉映,相映成趣。 「四日之后我们拔营去争州,你与戚绪同为侧翼,你记得沿途着人留下记号,我自会放出猎鹰追寻。只待我们发动奇袭,将侧翼和主军分散,我们便在那时动手。」 「接应之事如何?我可不愿做枉死鬼。」戚澜不着痕迹地向后轻轻移了一步,撇开那鸳鸯剑的锋刃。 「你放心,方才不过是吓你一吓,我又怎能叫你这『皇兄』有半点损伤?只要时机一到,自然会有我的人来接应于你。只要你及时撒出,自然不会损伤性命,到时我的人转去半路劫走泰南他们押送的粮草,『和戎人劫粮奇袭』,哈哈,戚绪的罪状,不坐实也难。」 戚澜再不多话,眼前的一切仿佛果真顺风顺水,算无遗策。他终于点下了头。 机关算尽,彼此各自有因。 第七章 即时在战场之外能够使尽千般手段,然而置身战场之中却只有真刀真枪的厮杀。 阴谋算计都辗转隔世一般,眼前血肉横飞,有的只是遍野哀鸿!计划脱离了轨道,变得凶险异常,再难预知。谁能想到本该是争州的地界里竟然真的冒出了和戎骑兵? 戚绪没有想到木岚会如此明目张胆,也没想到他会如此迅速动手,然而木岚却一样不曾想到和戎竟然当真出现! 戚澜杀红了眼,他只觉得自己在不断地挥舞手中的兵器,武功的作用降低到了微乎其微的地步,人人都在近身肉搏,更有不知多少人被铁蹄踏骨为泥惨呼连天,利器摩擦骨头的声音和穿刺内脏的触感蔓延在每个人的周围。 和戎部的骑兵几乎是在进行毫不费力的屠杀。戚绪的部队早已被木岚派出的人相杀得难以开解,此刻真正的和戎骑兵却突然出现,双方的人马都猝不及防之下遭到从天而降的真正敌人毫不留情的抹杀。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戚澜的脑中。 也许——争州虽然没有失陷,却的确是岌岌可危了。戚绪那日亦是恰好得知消息,他手中摸的玉牌,只怕便是镌刻了暗记的信物! 所以戚绪才会对于自己的人被调去押运粮草一事一再忍让,因为他知道争州失陷并非全然就是虚报,很有可能是事实。 他一向谨慎,情知粮草事关重大,捏住这一项就等于捏住木岚的命门,因此绝对不可交给旁人,所以一直将计就计,只可惜他也一样太会算,太能忍,却因此失去了运用这个筹码的机会! 谁也没想到的是木岚派人伪装和戎部的步兵前来袭击时,却恰恰也有一队真正的和戎部骑兵埋伏在附近,两方的准备都计划进了对方的动向,却万万没有料到第三方的加入。木岚企图铲除戚绪的计策,却便宜了和戎骑兵! 戚澜被三名骑兵围住乱战,忽然胸前一阵烧痛如烙,刹那间叫他冷汗盈额,余光却见到魏紫从马上坠落而下,胸前的烧烫渐渐减弱,那痛却渗透到了肺腑五内,一点一点扼住他的咽喉,把空气自肺中抽干。 不能呼吸,不能出声,如此混乱的战场,被挑下马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他几乎是麻木不仁地砍杀,手脚在激烈的运动,思维却变得无比的迟钝。 人声鼎沸,血肉横飞。 魏紫几乎是一步一步地在挪动着。每动一步,就要杀生!他身上的软甲已被砍断,有些拖沓地虚盖在身上,紫袍尽染血色,妖异无伦。 和戎人马战少用强弓,却好用短弩,此刻他的背脊上已经深深没入数只白羽弩箭,黑色的液体凝固在身体各处,散发着古怪强烈的药腥。 他得到的命令是保护戚绪,所以自始至终他都紧紧地护在了戚家大公子的身边。可是他却忍不住地去寻找戚澜。本是缓慢搏动的心脏狂跳不止,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那一晚,五年前被人围攻的那一晚,他在最后的挣扎中血流如柱、神思恍惚,也是这般在刀光剑影里本能地寻找戚澜的身影。可是无论怎样焦急地寻找,怎样迫切地扫视,却始终找不到,始终只有无穷无尽的寻找。 「三哥——」他忽然有些混乱,蛊虫似乎因为宿主神智动摇而感到同样的燥动,不顾一切地开始在魏紫的身体中四处冲突,似乎想要找到一个缺口奔逃而出。 「你在哪里?」心神分散之间正正被一柄长矛穿肩而过,生生把他挑下马去,和戎兵勇久经杀场配合默契,数柄长矛立刻如同闪电般紧随而下,刺进了他的身躯,又立刻纷纷拨出。 其中有一人力怯了,一柄长矛就此钉在魏紫胸膛,牢牢插在地上! 眼前一片茫白,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吞噬着理智,环绕周身几欲破体而出。丝丝缕缕浓稠的液体自身上喷渐四散。身体被胸膛上的贯穿拘束更叫那股爆烈变得清晰异常。 全心全意,唯余求生。此念一起,便是狂洪泄堤不可遏止。手探出,早已不知快慢轻重,只是准准地捏住了一条向自己颅脑踏来的马腿,狠狠一扯! 那骑手一声惨呼,被跌下马来,而那马却被生生撕裂!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强烈药腥的黑色液体从背部的伤口渗透而出,那腥膻攀着着地面上的死体不断扩张,终于在悲号不断的站场上引发了新的骚乱! 魏紫艰难地呼吸,每一口都如同滚水在咽喉辗转,身体渐渐重新站立,却再也不受控制,手中的牙刀高高举起如同令旗,忽然一刀劈中身前一人,这一刀叫那人魂断立时,也如一个幽冥的口令,顿时叫一切开始失去控制,满地的死尸竟然都活了过来。 与其说是活了过来,不如说是——站了起来。 无论怎样的情状,他们只是一个接一个地似乎被再次赋予了生命,面部的肌肉依然维持着死前的狰狞扭曲,有些还在流淌着血液,然而他们的眼却无比地亮,深夜明灯般叫人毛骨悚然的亮。森白的牙齿混合着鲜艳的红色,在一片焦土血海的栈道上如同一只只饥渴的野兽。 无论是戚绪的亲兵还是木岚的兵勇,抑或是和戎人的骑兵,但凡死亡和垂死的似乎全都被某个恶意的神明控制,宛如被附身的偶人一样肆无忌惮地砍杀攻击,缺手断脚而无法攻击的甚至直接用牙齿撕咬。他们的攻击没有确定的目标,只要是活人,他们就全不放过。 魏紫有些恍惚地向前走动,身后的活死人们自顾自地追逐着各自的目标,拉扯出他身后无边的修罗狱场。 随着他步伐的移动,他身后有越来越多的活人变成死尸,然后被黑色的液体侵蚀之后再度站立,开始屠杀那些永远不能摆脱痛觉的凡人。 每个人都还在厮杀,可是谁也不知道应该杀些什么人。无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分不清会被什么样的对手攻击,只能崩溃一样地杀和被杀。 在这沙场之上,死人和活人的分别本来就在于会不会动,而如今死人却动了,这一切叫本来就混乱的局面更是乱得可怕!所有人都只能凭直觉不断冲杀,甚至完全不能再去判断这些行为是否正确。每个人似乎都变成了活死人,只要向着自己来的,无论敌我,都只有杀! 戚澜已经被人逼到栈道边缘,可是他手起刀落,就把数人的生命干净利落地了断在剑下。一片血光中,他忽然看见了那个在战场上独自穿行的身影。 看见那人带着一脸茫然的困惑向自己慢慢走来。麻木的神经忽然一阵松弛,怔怔地放下了手中的利器,看着那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近。 并不是想放松戒备,却依然克制不住。并不是愿意牺牲他,却依然残酷以待。 也许他争取的东西从来没有存在。那个所谓要摆脱一切骗局得到完整自由的梦想,叫他失去太多。 为什么要认识这个人呢?不过是萍水相逢,不过是机关谋算,未曾放松过一步,未曾忘记过一日。 然则何以这份情爱竟而能够不知不觉中渗透骨髓,甚至压磨理智,破体而出?为何当年明知他身死无疑,那爱却没有松懈,反而在心中慢慢发酵,以至于愈演愈烈?! 他想不透猜不出,只是伸出了双手。 隔着那把在血痕中寒光闪烁的凶器他紧紧地抱住了魏紫的身躯。可是被拥抱的人却似乎毫无知觉,只是横刀胸前,不断地向栈道的边缘走去,带动他的身体也步步后退。 胸膛有被那狭长锐刃嵌进的触感,身体几乎全然没有缝隙,戚澜觉得似乎回到总角儿童之时,被师傅抱在怀中,只觉得天地之间再无缺憾。 束缚了多年的欲望忽然崩腾而出,为了梦想所做的一切理智之行似乎全然变成了一个笑话,只有眼前的放肆贪婪才是真实存在,只有那个有些僵硬低温的躯体才是心之所归。 「紫!你怎么了?!撑着点!」戚澜一声低吼,唇角瞬间便有鲜血崩漏,只是他却牢牢地拽住了那人,再也不让他向险地多走半步。「你撑着,我们立刻就能离开!你信我!」 魏紫的眼睛似乎忽然变得清亮,在戚澜的瞳孔中折射出两点青霜。僵硬的身体终于开始慢慢放松,不需更多言语已经了然对方的心意。 魏紫怔怔地看着这个男人,他只是消耗过大,无法再自如地压制蛊虫控制地身体,并非神智不清。 那温暖血腥的怀抱将自己紧紧困住,仿佛自己是他离体的血肉一般。 他不知道戚澜曾经想过什么,他忘却了戚澜曾经做过什么。 他只有一个念头——原来这个人,并非不爱。 原来他还是爱自己。 还是和自己一样想要解脱,却最后依然如同飞蛾扑火。 他忍不住松开了刀,由着它掉落尘埃。双手猛地施力,紧紧地握住了戚澜的脊梁。忽然背部一道裂痛,原来是一个恐慌的亲兵砍伤了他的后背,大约是本能地想要援救自己人。 战甲破裂垂落,背部的衣裳被拙劣的刀法拉开一道巨口,背上一道狭长的伤口蛰伏在魏紫的背脊之上。一株冶艳的牡丹在火光中似乎在张牙舞爪如有生命。暗色的液体交错流淌,却衬托得更加诡丽。 魏紫一个踉跄向前跌去,两人紧紧拥在一处,滚落在地。此刻木岚接应戚澜离开的三百骑兵堪堪抵达,刹那间那混乱的战斗又更加惨烈几分! 戚澜拉着魏紫纵身上了一匹黑马,终于带着五十个来增援的骑兵脱出了那无穷无尽的修罗道场! 「离此不远就是鬼王峡,我们快走,从那处离开争州只要三天,还能追上元帅的队伍,快!」戚澜一声厉喝,顺手将一只扎入肩膀的冷箭拔起扔开。 这五十骑便似脱笼的飞鸟一般冲杀了出去! 魏紫在他身后默默闭上了眼,只是额际向他的背脊轻轻贴了上去。 斜阳缓缓沉没,彻底消失。 残霞仍在,殷红如血。 *** 戚澜觉得浑身的伤口都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鬼王峡有五六十里长短,众人行至半路,忽然便遇到了全无预兆的暴风!一时间人仰马翻,飞砂走石! 风势太大,人仰马翻。不是被飞走的沙石残枝打死,便是被那可怕的风暴卷得无影无踪。这一带人人都知道鬼王峡的厉害。可是不到腊月,这里绝不会有如斯狂烈的风暴。往年此时,这个地方反而是离开争州地界最快的方式。这般难得一遇的例外,却恰好给他们撞了个正着。 戚澜此刻几乎是满面鲜血。即使是贴在山壁上行进,依然有许多石块树枝,甚至是盔甲,兵器,和已经支离破碎的尸体,都如同雨点一般劈头盖脸地向他们飞了过来。哪怕手上握有铁盾,依然觉得双手被震得痛楚无力。 「啊!」身后传来一声惨呼,随即又是一声。 戚澜回头,却见其中一名亲兵被飞来的石块击中了腿骨。当他弯下腰时,却又被一块尖石击中,生生爆开了头颅。 另一名亲兵和死去的战友显然甚为亲厚,蹲下身死死地抱住了那个血肉模糊的身躯,发出一声悲呼。 戚澜一咬牙,拽起那个亲兵吼道:「走!走!他已是死了!」那亲兵被他拽起,手中撒了盾牌,依然抱着那血肉模糊的死人。 戚澜惊怒之下猛得抬头,却见魏紫的铁盾已经变形,他心里一惊,心道:「眼看离那山洞不过二十余步,可是这样下去只怕没有一人能活着。」 「紫!你带一个,我带一个!」戚澜心知此刻绝不是这样施善的时候,可是要叫魏紫绕开那个痛哭的亲兵却危险之极。他当机立断,顺手拽起那亲兵就向前冲去。魏紫略一呆,也拽起了那具尸体跟了上去。 不过是二十七步,他们却走的如同跋涉千里。 戚澜和魏紫一步一蹭地走进了山洞。仅仅是二十余步的路程,两人已经又被沙石刮磨得皮开肉绽。 戚澜将那亲兵向地上一扔,自己也喘息着靠着山洞内粗糙不平的石壁。魏紫将那名死去的亲兵放在了地上,轻轻退到一边,和戚澜恰恰好相对而立。 那活着的亲兵被摔得有些发晕,见到同伴的尸身,却忽然清醒了过来。 只听他「嗷」地一声扑了上去,就如同见到同伴被猎杀的野兽似的,紧紧地抱住那尸体吼道:「阿畅!你给我醒醒!我还在这儿呢!你、你……」他拧足了劲在那血蒙蒙的脸上一阵乱擦。 戚澜和魏紫都怔怔地看着,心里激灵灵地发抖,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阿畅!你没死么?大人!大人!」他转身就抓住了离他们最近的人的靴筒。 「大人,求你们救救阿畅!他的眼皮还在动,他还有救!」原来他刚刚擦拭鲜血的时候,竟然看见怀中的死尸眼皮微颤。 魏紫蹲下身,摸了摸尸体,摇头道:「不对。人死透了,不过是肢体还有些颤。」 那亲兵上过几次战场,这样的事情也清楚。人死之后,往往生机已绝,可是身体却还对外界有些反应。从前杀死敌人,偶尔踩到尸骸,甚至有的死体会忽然挣扎起来。 那亲兵刹时间就傻了,抱着尸体不松手,只是坐着。 魏紫有些木然地低声道:「你这样做什么,死了的人倘若太眷恋活人,会死不安宁。他的心离不开你,也难以往生。」 那亲兵身上一颤,忽然怒骂道:「刘宝畅!你好胆便留下来!你化了厉鬼来缠我,你来缠我!我阮秋……我……」说道此时自己也已经精疲力竭,终于昏了过去。 魏紫怔怔地喃喃道:「倘若真的能够回来找你。死人和活人,又怎么能守在一块?他若回来要吃多少苦?你们什么也不知道,哪怕你什么都不在乎,那也是没用的。」 话说完,便再也一言不发,只是慢慢坐了下来。他此刻浑身都是伤口,本来流淌出的都是深黑色的古怪黏液,这时却开始渗出了些暗红色的血浆。 那阮秋的大腿上开了老长一条口子,哪怕是昏过去,依然血流不止。戚澜勉强扯下一块衣角,就着身上带的药笼中的少许伤药,替他包扎起来。 行军打仗,不同驻守。营妓之类的东西是绝不可能有的,是以官兵之间多有暖昧情事。上官不管,下面自然是如火如荼。有时情意深厚的,出双入对,同眠同饮,也都不奇。此风传至官吏贵族之间,后流入市井,庶民辈者甚至引为雅趣。 戚澜看着紧紧抱着刘宝畅尸体的阮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本来为了将他们拉开而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这二人,想必也是这样的关系。 阮秋只怕也活不了多久了。眼下无论是水也好,粮也好,都只够三人支持两日而已。而这风,要连刮五六日才有一歇。期间即使有停顿,也不能贸然出洞,否则徒送性命。 自己和魏紫又能活多久? 这一次怕是真的要和他同死了……只是他还肯不肯,还要不要?他心中一阵茫然,忽然觉得有些高兴,可是却又有些害怕。 再去看魏紫时,那人已经靠着墙壁一动不动。长长的黑发凝结了血珠,把那青白的脸庞掩住了大半。只能瞧出他闭着眼,紧紧抿着嘴唇。 戚澜喘了几声,忽然一惊。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跃起,跨过了阮秋,攥住了魏紫的手腕。脉象散弱无力,明明是将死之兆。他慌忙解开魏紫的皮甲,靠在他胸前闭住了气息细听。那心音却也是有一下,没一下的跳着,仿佛随时随地就会断了似的。 戚澜心中急转,忍不住把魏紫拉到怀中,拨开他的头发瞪着他。手在他大穴摸索,想要灌注内力,又怕他身子承受不住。 「我无事,别管我。」魏紫艰难地呻吟了一声,他走在最后其实是蓄意而为,一路上打在他身上的东西比在前面的人身上的多了许多。哪怕是身上寄宿着会自行修复伤口的蛊虫,这一遭也几乎控制不住。暂时脱险后终于有些支持不付,意调散乱。 魏紫微微一动,眼皮一阵颤抖,却始终也张不开眸子。戚澜这才见到他双睫沾满了鲜血,血液黏稠将凝,压住了眼皮。因此无论魏紫如何使劲也张不开,只是恼得要拿手去摸。 「别动。」戚澜低声喝住他,依然把他靠在了岩壁上。魏紫双目不能视物,只觉得焦躁烦恶,忍不住就想挣开那人。谁知脸庞却被轻轻托住,一股热气吹在额上,紧接着什么东西又软又湿地在眼睫之间轻轻蠕动。 他浑身一颤,不知所措地伸出手一捏——堪拽住了戚澜的手臂。 「走开!否则我便扭断了你的手!」他的身子发抖,声线也在发抖,浑身上下就如同打谷场上的筛子似地没断了的发颤。 他知道定是戚澜在用舌尖清理他眼上的血浆,那感觉仿佛当真被戚澜看做心尖的一块肉。又仔细,又温和,缠绵纠结,不死不休。 他对自己再好,也不过是想利用。哪怕打定了主意要死死守护住他,可是这样温存的假像,还是叫他忍无可忍。仿佛冻得失去知觉之后,乍得一丝暖意,反而叫人觉得更是寒冷。 「你扭断它好了。」戚澜的语音含糊不清,兀自舔舐着他的眼睫。魏紫勉力张开一只脱离了纠缠的眼,却看见戚澜的咽喉。他手上早已使力,可这人半点喘息也不见,还是慢悠悠地在他另外一只眼上辗转反复。 眼光朝下,顿时惊得松开了手。他使力的地方固然皮肉完好,可是这一捏却撕裂了一个老长的伤口。甲胄嵌进血肉模糊的伤口摩擦,想必是难熬得很。 戚澜若无其事地离开了魏紫的眼,看着他吃力的张开眼睛,一双瞳仁之中满满映照的都是自己。 他忍不住咽下口中的腥涩,轻轻挨近那双眼,肌肉裂伤的痛还不曾涌上,只有一下下的博动感,仿佛心脏跳出腔外细细跳动。 他伸出舌尖,在那柔软的瞳仁上轻轻一触,继而慢慢移动。手已抓住了魏紫的头颅,稳稳地不让这倔强的男子动弹分毫。 魏紫勉强维持着,睁开另一只眼,只是那人靠得太近,舌尖轻轻软润地在瞳仁上舔过叫他觉得只要轻举妄动便会被他衔出一只眼来。 他不敢挣扎,脸庞被牢固地抓住,戚澜手上的血,脖上的血,面上的血,一点点蹭在他身上。 魏紫慌忙间手便拽在身边的尖石上,他动不了,咬着牙才能叫自己的身躯稳定着不颤抖。尖石陷入肉中他也全然不觉。 戚澜却不曾见着他握住尖石,只是着了魔似地从他瞳上抬起脸来,又轻轻去舔那另一只瞳仁。 巍紫只觉得脑中空空如也,空置的手本能地在腰间摸索。冷不防触到了冰冷的刀柄,那刀尖便立刻迅雷不及掩耳的指在了脆弱的咽喉之上。 戚澜没有退开,只是狠狠地瞪着那柄短刀。刀侧锋利的刃口贴在肌肤上微微下陷,仿佛要立刻咬出一道致命的开口。 喘息之下,咽喉随时会被割断。 第八章 戚澜终于低咒一声退了开去,昏暗的光线中,只见那短刀已经割裂了魏紫喉头的一层油皮,再往下,便会要了他的性命。魏紫闭着眼,轻浅且不规律地喘息。他知道自己像个笑话,要逼退这个人,也还是选了伤自己。 「把刀放下,我不过去。」戚澜的语气是淡然温和,带着少许商量的口吻。可是若魏紫此刻睁开眼,就能看见那人满面鲜血的狰狞神态。 他已然怒得连面目都忍不住扭曲起来,魏紫的刃口就悬在喉头,生生炸得他浑身伤口都痛了起来。 他刚刚还在怕魏紫死了对自己的心思,他还在想要去细致地挽回。可是现在他只想勒住那人的脖子,让他松了手去,再拿不住那该死的刀。 他不知道自己是急,是怒,还是恐惧得不知所措。 他在忍耐,一如五年来本能地,不知不觉地忍耐关于一切牵扯起魏紫的情绪。可是他还是说出了一句之后便再也吐不出半个字,倘若不咬紧满口尖牙,只怕便会发狂地冲上去,和魏紫来个同归于尽。 忽然就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想管,忽然就想放弃一切只抓住眼前。忽然就不能忍耐他自己放弃了性命,他杀了他一次,他不能再看见第二次。 倘若这人再一次死了,便就在自己的面前,他一定会把这人的血肉都撕裂,他一定会……他一定会……把自己的血肉也撕裂……叫他和自己绞合在一处,永远摆脱不了自己……叫自己能够一点点再把他带回身边。 他知道自己一定是疯了,这些事情做起来有什么用?不过是死,什么也得不到,不过是笑话,什么也挽回不了。 可是他忍不住想,想得要用尽浑身的力气克制自己,不知道是那人的死心叫自己暴躁,还是那洞外无穷无尽的暴风叫他失了常态。 他应当是——从容不迫地慢慢哄骗他,叫他紧紧被自己包围,叫他动不了逃不掉。是了,五年前他选择牺牲魏紫,五年后的现在他终于知道——无论如何,要把他留下。哪怕他心灰意冷—— 不对,紫又怎会心灰意冷?魏紫比他爱得深,爱得早。他绝逃不掉,自己也不容得他逃掉。即使牺牲一双手也好,一条腿也好,他要紧紧地抓住了。 他正想开口,却看见魏紫勉强睁开了一只眼,那眼神还有淡淡的散乱,许是因为依然视物不清。那把短刀却渐渐地移了下来。 戚澜心中一喜,只道魏紫此刻再也无力持刀,却见他手腕一抬,刀刃立刻切开一道狭长的裂缝。 他臂上连同肩膀的衣裳居然全部被这一刀刮了开。布料失去牵扯,立刻便垂了下去。只见他的肩头和手臂上的伤口竟然渐渐在自己收拢。魏紫终于睁开了另外一只眼睛,只是双眼都眯着,他的声音很恭敬,亦冷淡。 只见他自小臂上尽是血一般殷红的斑痕,便如同受了什么大片的擦伤一般。只是那红却说不出的诡异骇人。 「你看见了么?奇得紧,是不是?其实一点也不奇怪——」魏紫扯开了衣服,又去扯皮甲,只是口中却不肯半句停歇。 「从前在南蛮,有一种邪门的蛊术。用十三种毒蛊培成一种药物,喂给南蛮独有的白灵雀,这灵雀会在二十一日之内被它自己脏器养出的新生蛊毒啃成白骨。那些蛊毒藏在雀骨里,只要有人磨成粉末,配以独门的镇蛊药虫,加上养蛊之人的鲜血为咒,便可把合用的将死之人,重转还阳。」 「还阳的活死人,是吞下了雀骨粉、药虫和咒血,立誓效忠蛊主的虫器。活死人和蛊医一样能操纵尸体,无论人兽,一概可以运用自如。南蛮管这叫『蛊人御尸』。蛊人就是一个大容器,骨髓里血液里处处是蛊虫寄生。」 「姑爷,你可见过虫窝么?蛊人不觉痛楚,伤口亦可由蛊虫自行修复,可是他们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他们不过是一窝虫……」 话音止息,魏紫唇边散发出一个不容忽视的恶毒笑容。他的眼角眉梢哪怕已经狼狈不堪,却是明白地充满了狠辣之意。 戚澜怔怔地看着他身上的伤口一点一点消失,最终浅淡下去。魏紫笑的时候,牙齿露出少许,在暗处显得尤其洁白。 「姑爷,你想不到吧?五年前我已经在清砚山死了。身中十七箭,一剑穿过心器,四肢骨骼尽碎。虫窝本来不应该记得这些事情,可是我就偏偏都记得。这很好玩吧?」 「你刚刚摸的,抱的,是死了五年的人。姑爷,你的计策一点也没有错——我已死了。只要砍下我的头,我还会再死一次。你要不要——试试看——」 戚澜的瞳仁微缩,浑身都在发抖。他身上伤口众多,血液蜿蜒而下,滴落在地上一点点卷尘而聚。他看见魏紫的口在笑,眼在笑,那笑声冰凉如霜,沁进骨子里引得他牙关打战。 魏紫的伤口几乎好得全了,可是苍白染血的手臂上却陡然有一块红仿佛有生命一般顺着他的肌理扩散开来,他说一句,那红痕便爬一点,最后把整只手臂并肩头都染成了淤痕般的红。 魏紫低下头,忽然又笑了笑。 「我忘了。这红痕爬满蛊人全身之后,六日之内,就能看见一副白骨。那便是新的蛊药了。哈哈,哈哈哈。姑爷,你可想过来摸摸看,抱抱看?你可想和这个满满装着虫的虫窝一享床笫之欢,你可……」 话再无音,只因戚澜紧紧地堵住了他的嘴。宽厚的手掌捂住了那说个不休的薄唇,便似足了慌张失措的凶徒想要掩盖他人的惊叫。戚澜的双目是一片淡淡的红,连瞳孔也蒙上一层的血雾。 他的手握在魏紫的喉头,下意识地发力便要扭断那人的项骨,只听见那人几乎断绝的声音恍恍惚惚地似是闷闷地自掌中传出。 是什么……他在说什么……戚澜只觉得风声鼓动,他牙关咬得格格做响。骨肉血液都似乎在慢慢撕裂一般地灼热——他那闷闷的声音是什么……他在说什么……他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自己…… 他在轻轻地叫:「三哥——」 血雾渐渐散了开。那人狼狈的脸上一双明亮得可怕的眸子,里面盛得满满的都是比他更加狼狈不堪的自己。他还是伸开了手将那人环抱在了怀中,满身的皮开肉绽磨得生疼,他惊痛地喘息不止。只是跪在地上搂住了魏紫的身躯,把那个一样高挑结实的身体勒在胸前。 倘若能够,已把血肉勒合在一处。 *** 恍恍惚惚已过了三日。那天之后,魏紫便再也不曾说过半句言语。只是他肩上的红痕却渐渐消退,他这三日之中水米不进,无论戚澜如何他便再不肯开口。戚澜发狠软劝,他便只做是马耳东风一般不管不顾。 阮秋已是半死不活,洞外的风却不曾止息。那带进洞中的尸体早已经开始散发出尸臭,可阮秋哪怕神智不清却仍然死死抱住不曾放手。 戚澜情知魏紫已经软了,只是不肯对自己稍假辞色而已。 他身上的伤本就许多,谁料倦极睡去,醒来时已全数被包扎妥当。那日他激动之下失了常态,此刻却心思重又活动起来。想到这些细节之处,也耐不住欢喜之情。 只因魏紫不吃半点清水干粮,阮秋又伤重,只能勉强吃少许食物。这么一来,戚澜反是不愁熬不过去。 到第六日上,阮秋已经是奄奄一息,加之又和尸身过于紧贴,伤势恶化更快。戚澜清晨惊醒,却看见魏紫的短刀钉在了他的咽喉。 不能同生,亦得共死。戚澜心头一跳,终于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阮秋的情形,明眼人便知熬也是受罪。魏紫杀了他,便不过是个了断。 说那人心狠手辣也好,寡薄无情也罢,各人凭各心,如此而已。他见惯杀生之事,更兼胆大心冷,也不以为意。 这日的风势已经明显小了去,再不似前几日那般凶猛癲狂。戚澜望了望魏紫靠在洞壁上的侧影,知他睡着,忍不住轻手轻脚靠了过去。 他坐到那人身边,搂过他的肩头靠在自己怀抱之中。自那日起魏紫便十分排斥他触摸接近,他当时体力不济无可奈何,可到了眼下今非昔比,便是他挣扎扭脱自己也能压伏少许了。 他知道魏紫是在怕自己,蓄意在躲。五年不见,他那眼半点也不曾变,每每慌张之下便要躲开自己的目光。 今日他似乎睡得沉些,呼吸仍旧细若游丝,唇皮虽然并没有开裂,却是干涩之极。戚澜心中一动,取过水来含了半口在嘴里,便凑到他唇间润泽灌溉。那水顺着口点进少许,把淡紫色的下唇浸染得盈盈水光。 戚澜再也禁不住,一手在魏紫耳后缓缓抚摸,一手兜住了他的肩臂,探过头去,便和他相吻。 魏紫眉头一皱,双眼略动了动,还不待张开,戚澜便撤回耳后那只手盖在他的眼上。他只觉耳边竟是风音呼啸之声,欲要开口,那人却趁机将舌探了进来。 水声纠缠,津唾交织。那人得寸进尺,越发撒开手拽住他的头颅不放,舌尖探入轻轻撩他喉管。魏紫此刻双眼满是雾气,朦胧间只见得戚澜双目如星,闪亮异常。 肩臂被牢牢握住,那人拇指还在锁骨之上轻轻揉搓按压。魏紫的心尖似乎也被这么浅压轻磨引动一片心神荡漾,便被这人的温存牢牢围里,出不得声使不上力,放不开逃不去。 他竟不惧自己么——明明知道了,何必还这样在他身边。 魏紫的手微抬,本是情不自禁要搭上那人背脊,却终于忍了下来。 不能信他。 否则沉溺其间,莫说护下这人性命,只怕会忍不住想要杀了他——要他,与自己同死。 哪怕是真心以待,却来得太迟。魏紫闭上了眼,不想动弹,他自己能撑到什么地步自己也预测不得,眼前应了他的好,又能如何?不过是一场自欺而已。 戚澜毕竟重伤未愈,气息不长,终于退了开。却又舍不得,只是紧一口慢一口地在魏紫嘴边啄吻。忽然摸到那人的脸颊之上,微微调笑道:「你是面白无胡,可占便宜得很。我已是胡子拉渣了,只是眼下却不是修面的地方。」 魏紫开了眼看他,忽然道:「今日的风小了很多。倘若现在出去,可使得么?」 戚澜沉吟道:「不错。风势小些,便立刻出发,待风停时可以多走些路途,当有望离开此地。」 魏紫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只是身子却也不挣脱那人的抱拢,只是淡淡地扭头看着阮秋和刘宝畅的尸体。 第二日下午时候,风势已可行人。两人出了洞去,一路爬攀山壁,终于在入夜时分离了鬼王峡谷底,在岩壁上的一块伸出的小小林地中过夜。再绕过这片林地便要走狭窄之极的兽道,虽然亦是危险重重,只是无论如何也好过被困在洞内。 此刻不比在山洞之中可以避寒,且林地之中亦较峡谷寒冷许多。两人宿在荒野之中,虽然魏紫不畏寒冷,可还是拾柴烧火,聊以取暖,也可驱逐野兽。 第二日复又起行,戚澜少年时候在西北游历已久,鬼王峡一带路途大体明了。也因此反失了防备,那路行至一半,竟被一条瀑布挡住了去路。那瀑布经年多水,四周具是潮湿水意,青苔无数。 戚澜伤重不曾痊愈,下盘不稳之际,竟尔不防备脚下一滑,落了下去。魏紫惊怒之下不及细想,连忙拽住他的身子向上拉扯。却不成想将那人拉了上来,自己却又滑了下去。 他急怒之下只是要挣开戚澜之手,谁料他松手坠落,那人居然也是纵身而下,紧紧抱住了他的身子一起栽入水中。 两人一同落如湍急的急流之中,被那隆隆地水声掩盖了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戚澜慢慢地张开双眼。他性子本就警觉,立时打量四周。 这是一个不深的山洞,洞中无人,他出了一口气,顿时觉得有些脱力。虽则性命不曾损伤,只是浑身疼痛,已经动弹不得。掌中空虚,却叫他忽然吓了一跳。 心突突地跳,那一起纠缠跌下的男子居然不在身侧。他一下便乱了章法了,愣愣地看着洞壁的山石,茫然地想:「他到哪里去了,水那样急,我明明抱住了他……可是,可是为什么……」 思维还没有恢复,可是却自然而然地推出五年前某个夜晚得出过一万次的结果。 紫没有了,他又——死了。只有我一个人,紫……我已对你吐了实,你为什么最后还是去了? 他慢慢的撑起来,浑身的痛感越发明显。此刻他衣裳残破,伤痕累累,一双赤红的双目如同鬼怪,哪里还有当年那浊世公子,仗剑飞扬的影子。 慌张地四处乱望,可是洞中却一个人也没有。忽然足下一跌,不知踩着了什么东西,他连忙低头一春,竟然是那人斑驳的外衣。衣服潮湿带水,这才叫他忽然想起两人落下栈道之后双双掉进了瀑布下的急流。虽然保住了性命,可是被冲上岸后却筋疲力尽,昏昏睡去。 那时候两人尚且还在彼此附近,可是现下这人却到哪里去了? 他想好好考虑,可是头昏眼花只是觉得又急又乱,只想扑出洞去找那人。艰难地走出洞口,却忽然怔住了。 魏紫一身被染得斑斑驳驳的白色的里衣,正在一步一步缓慢地向自己走来。手上提着些柴枝,竟然是去捡柴了。但见他面色森白,气息不定,走几步便要停一停。 戚澜立刻明白过来,此刻已是初冬,西北苦寒,若再不生火两人势必要冻死。他脱了那外袍,只怕是觉得衣服浸水笨重妨碍行走。 戚澜心中一松,连忙也艰难地蹭到那个人身边,魏紫闻声抬起头道:「你醒了?身上的伤我一会给你上药。我身上的创药倒没丢,火刀火石却没有了。」 戚澜见他面目微冷,却无他意,这才放心道:「紫,你怎么一个人这样来来回回地乱走?我方才找你不着,以为……」 魏紫淡淡道:「不要多话,既醒了,帮我拿些柴的好。西北我虽没待过,可是如今的天气若是天黑了,身子浸了水必是极冷的,我是死过的人,只要不冻住手脚也还尚可支持,你却活不成了。」 戚澜尴尬地应了一声,顺手接过了魏紫手中的柴枝笑道:「总算冬天还有些枯枝,倘若是浓春时候的枝叶,连火也不好烧。」 魏紫由着他接去一半,剩下的一半却不让他沾手。两人在落水前虽已有了同死之心,然而此刻却似乎再也没有当时的那种毁天灭地的冲劲,生存本能自然生出,都再无死念,只是默默地并肩而走。 戚澜的火刀火石尚在,一番努力下,火终于在洞里一个背风艰难地生了起来。魏紫将里衣解下,用两人的腰带结起一条索子,将衣裳挂了起来烘烤。戚澜身上的伤口被河水浸泡之下已经渗出血水且开始红肿,胸口一条狭长的刀口贯穿纵横。 魏紫默默自怀中摸出包在油纸里的药盒,审视了一下戚澜胸前的伤口,这才皱眉道:「忍着点。」那伤口入体极深,如说常人,这一道刀伤就能叫他死上一次。 此刻若非自己的药虫兼具药效,能锁闭气血,帮他锁住大部分的血脉元气,这般落入急流又再拉裂伤口,只怕他已经气脉奔散失血而亡。药粉化入血肉中,冒出一个个淡黄色的小小气泡。 戚澜肌肉一紧,剧烈的痛蔓延到各处经络。魏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上药,冷道:「既然知道会痛,那时候怎么却还下跳?那水势倘若不好,便有性命之忧,你难道不知道么?」戚澜笑笑,道:「我急得忘了。心里只是怕捉不住你。」 魏紫给他包扎的手慢了一慢,便若无其事地将从里衣上扯下的布绢缠上那人的胸膛。他靠得极近,呼吸之间,气息挠在伤口上却有一丝痒意。 戚澜看着他的发旋,重墨似的头发带着湿润的潮气烫贴在魏紫的身躯上,虽然有些狼狈,却叫他忍不住心跳微微加速。待得魏紫伸过手去处理侧腹的擦伤时,发间的青白脖梗就同发丝黑白交错。 戚澜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拨开发丝,又怕惹得魏紫发怒,只好直着身子不敢乱动。心中苦笑道:「我这是怎么了,往常行事,哪里有这样多的顾忌。就是当年初次和他欢好也是轻易为之。而今却这样捆手绑脚。莫非岁数长了,胆子却小了不成。」 他可不知当年自己虽然情愫暗生,可究竟心中存了个目的,凡事做起来自然百无禁忌。然而魏紫殒身后自己虽然并不知觉,他总觉得是魏紫茫然不知,其实真正弄不明白的恰好是他自己。 然而此刻那爱念沉积五载,早就已缠绕难断,又在鬼王峡中一番煎熬,更是情动如潮。因此所言所行惟恐伤了对方半分,自然就顾虑重重。 魏紫却不知他心中的念头,裹好了他身上的伤口,就自顾自地把内服解了开。只见他周身都是或大或小被水中石块撞出的伤口,因着背对戚澜,脊梁上的那株牡丹被一条宽长的刀口割裂的惨淡异常,仿佛损去了元气一样。 戚澜骇然道:「你的伤怎么这么重!」他自从知道魏紫身上的奇蛊可以治愈伤痕,便安心许多。谁知此刻见到魏紫却背后竟有如此一条伤口,忽然之间似乎心防尽失,声线也微微焦着。本想着和颜悦色说些软话陪情,可此时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刚刚酿出的笑意就那么凝在面目上,扭曲难看。 魏紫把衣服除了挂上,淡淡道:「有人的矛正中我从前致命之处,累得虫蛊大多外奔。子蛊既出,母蛊的力便弱了。有些地方好得慢些也不是奇事。」 他说罢转过身来,胸前一个碗口大小的暗淡之处,似乎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肉长好,看得戚澜有些心惊肉跳。 戚澜迟疑道:「你身后的伤……」 魏紫抿了抿唇,找了个背风之处坐了下来,冷冷道:「灵雀蛊性情最是奇异,喜将子虫布置在生前致命伤处,一旦遭到攻击,则蛊毒倾巢而出,沾者无幸。我心器残缺,虫毒大多聚集在这附近。」 「离开这里之前,想必你我要日夜同在一处,因此说于你知道。只怕就在今夜我便力气全失,到时你切记决不可伤及我此处,否则方圆十里难有活物。子蛊外奔,见物即沾。无论草木鱼虫,沾着就死,为其所控,绝无幸理。」 戚澜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喉间似乎垫上一层沙石,呼吸间都磨得人血肉淋漓。哪怕就是「心器残缺」这么一句淡淡言语,足可想见那时候他怎样被人辣手杀害。 这些细节自己一直不清楚。只因脑中也一直暗暗存了绝不去知晓的念头,今日听来便同五雷轰顶一般。手足都不由有些脱力,想要紧紧把魏紫抱住,却浑身僵结至难以移动半分。 魏紫见戚澜脸色发青,心里涩然道:「他愿意和我同死,我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只是这样的事情,如今也来不及了。蛊虫没有药虫镇压,总有一日会把我也变成全无心智的怪物。」 他一言不发,默默看着火光。觉得戚澜紧紧挨着自己坐下,身躯温热,显然有些失温。可是和自己被河水泡得冰凉的躯体比起来也暖了许多。 神思转动时,却忽然被紧紧抱住了肩膀。戚澜的头也蹭在颈窝中喷着唆昧不清的炽热。身侧和戚澜贴的严丝合缝,忍不住微微放松了力量,就立刻被拉进了那人怀中。前面的火再一烤,熏得他也觉得有些发热。 魏紫给戚澜搂住也动不得,恍惚想起二人曾于严冬被困在山道中,那晚他也是这样将自己向着火紧紧地搂住,不敢触自己身上的伤痕,在自己耳边说些不着边际的笑话咬牙苦挨。 忍不住一阵情绪直逼心尖,刹那间转过千万个念头,突地冲口而出道:「你为什么要跳下来?」 第九章 戚澜身子一僵,呼在他颈窝里的气息也停了,两人靠得极近,似乎还可以听见他胸腔内心脏异常躁动的频率。手将他扣得更牢,仿佛竭力忍耐般地默默无语,却把牙咬得咯咯做响。 魏紫身子一动,想要扭身而起,可是戚澜便如铁箍似的纹丝不动。 魏紫挣得乏了便不再动弹,只是对着火漠然坐着,心中惶然之下气力消减,面上又罩上一层青幽的色泽,浑身疲乏之极竟然连呼吸也变得微弱。戚澜靠在他颈项上,虽然瞧不见他的样子,可是脖闲的脉动却变得缓慢许多。 他心中骇然,连忙抬头扳过那人的头,却见那张倔强寡淡的脸上浅浅的怆然之色。 他心头一揪,涩然道:「我不知道,原来我心中牵挂你到这样的地步。我以为和往常一样,事情遂了愿,牺牲什么也能不在乎。我骗你是故意,也是真的。可我心中爱你,却也绝没有半分虚假。从今以后,我再不放你去了。」 魏紫冷冷道:「我不会再信你。」说罢就要起身,可这一动才惊觉自己居然浑身酸软。他与蛊虫共存五载,一旦那蛊虫游走过度,则身体自然而然会压制。此刻他心绪动摇,蛊虫游走太烈,浑身的力量都用在压制它们暴动上,便因此失了力气。 从五年前被宗主捡回冷水庄起,见过太多压制不住蛊虫最后变成怪物的人,苦苦求生最后还是功亏一篑,变成疯狂的野兽。 别人不知冷京的底细,只道他是富贵商贾,他却知道的清清楚楚。冷京之所以能够胜走于这反复王朝的斗争之中尚且游刃有余,正是因为他乃是南疆蛊师中的佼佼者。在南疆说起「蛊医毒皇」谁都知道说的是不老不死的「鬼府君」,南疆传说中他是不老不死,精通蛊虫操鬼的仙,却不知他是最残酷的魔。 他不老不死的代价是以少年人的身体做为容器,盛放自己的魂魄,一旦身体衰老便立刻抛弃更换。他忠心耿耿的部属随手可得——只要有死人的地方,死尸就是他最忠诚的工具。千人万人,属下敌人,只要丧失生命都不再有差别。 他的蛊虫用在死人身上,便成蛊尸,用在垂死之人身上,便成蛊人。垂死之人用药、拘魂,倘若撑不过蛊虫发作,便会发狂异化,成为怪物。 活人会被杀伤,死尸却不会再亡,和冷京对抗的活人,只不过在自寻死路!而背叛他的部属,也绝对没有好下场。 魏紫苦笑,自己简直是疯了,明知道没有药虫压制蛊咒无疑是把自己的命悬挂在细弱的丝线上,怕这个男人陷入险境,怕这个男人被人伤害。明知道危险却还是不管顾地把自己全部牺牲。 原来自己终究不能让他也这样成为傀儡、终究也不能让他被另外一个灵魂占据身躯。 戚澜却认作他闹别扭,心下喜欢,略略擦着他耳边道:「你不信也无妨的。」 魏紫挣扎道:「你放了手。我气力全失,你便如此欺我,还说什么信你!」 「这一次你走不了,我也不肯放你走了。」戚澜在他颈上轻轻啄吻,迷茫地道:「你心里为什么要搁着我?我逮住了你就不肯叫你再离开了。我会榨干你的骨血,倘若我再把你害死了你叫我可怎么办?」他不知道是在问怀里的人,还是在问自己。 魏紫怒意不散,只是低吼道:「我不信你!你放手!」 戚澜轻声道:「你还是这样执拗,你错在不该告诉我你动弹不得了……」说罢强行掰过魏紫的脸庞,薄唇在眼睫之间不住舔舐轻啄,手却已经滑入了那人的领口。算计也罢,利用也罢,这一次绝不肯放开这个被自己刺得浑身是伤的倔强傻瓜。 魏紫面上拢过一袭薄红,青白面容之下甚是清晰惑人。 高热的手指延着冰冷的肌肤寸寸揉按,沿至尾椎处着力按下,勾惹厮磨之间直引得他颤抖不止。 倘若从一开始便不再想去信任,又何至于弄得这样狼狈?被他紧紧地捉住,走不开挣不断。明明只是想好好地护着他,守着他,只要他活了下去,不再去招惹那份心思。为何还要这样来挑拨他的痛处?为何得到之时才知时刻都需提心吊胆? 魏紫心头撕扯,手足却再无力道。血淋淋地尽是薄如刀锋般锐利的绝望。 「我是已死之人……你难道便不觉做呕……」被毒虫蛊药侵占多年的身体竟然抑制不住地有所反应。蛊虫的狂烈似乎找到了新的宣泄方式,竟而转作最原始的冲动,烫贴着五脏六腑翻滚鼓动。 戚澜只觉得胸口宛如冬日遇冰,寒凉一片,身下之人明明情动如潮却依然浑身散发出宛如困兽一般的惶惑。即便无力反抗也是哀绝怨愤,恨只恨五年前那一夜欢好里藏了太多机关算尽,刺得他遍体鳞伤。 聪明反被聪明误啊!当日何尝不觉得以眼前这一人的性命换自己全盘胜局是绝妙好计?可是如今才知……不过是冤孽。自作聪明换得的不过是一次次寂寞的夜里会不断地回忆。 寂寥铭心,无他不解呵。 今日倘若不是他蛊虫暴烈游走,只怕自己休想近他分毫。得寸进尺地直接探舌轻舔上他的比常人偏向紫色的薄唇,撬出他牙关中紧锁住的压抑喘息。交缠半晌才放开他已经被润泽地水湿的薄唇,两人的津液混杂流淌,浸染得魏紫颌下脸边一片煽情的闪光。 挑惹之间,尽是癫狂无尽的风流手段,枕席伎俩。膝盖在魏紫胯下动作压擦,分明是要不顾一切叫他沉没其中欲罢不能。看着他扭曲忍耐的面目,竟然只觉得实是可爱之极—— 那人似乎知道叫骂无用,终于不再言语,只是喘息低吟。眉峰紧锁间不但面红眼迷,连耳上都扑出一层淡薄红彩,看得戚澜越发难以自持。 「无论生死,紫……这次我再不会舍下你。你是我的,再逃不去了。」明知道他再不会轻易信任,却依然要字字留心,向他道明。不肯多给那人半分喘息之机,戚澜终是紧紧吮住了他的胸膛一阵吮噬——宽厚的肌肉下心脏跳得过于轻浅,频率虽快却依然昭示着那人的与众不同。不紧不慢地掰开魏紫紧握的手指,逼着他和自己一手指掌相扣。 「戚……三……」身躯厮磨,他张口无声地叹息。他分不清是被蛊药的发作抽去了气力,还是被那句在耳边轻轻穿过的微热卸去了劲道。 「我——不信你。」他闭上双眼,却只觉得更多的炽热拉磨,可是一字一句,却真真切切! 不能信……绝不能信……便是信了,也绝不可说信…… 他……已经没有把握再承受一次……刀入肌骨,箭穿五内…… 还有……心,如死灰。 「不打紧……原也没有要你信。」戚澜淡笑,宽掌在那人胯下轻薄一握,劲道使得巧妙异常。 白光闪过,魏紫只有闷哼一声,由着对方牢牢把自己拥住,戚澜匀称的骨肉之间播散着不可思议的热力,和自己的低温形成鲜明的对比。长时间的侵蚀之下让他几乎错以为自己也有几分热度,还是个活物似的。 扬起嘴角苦笑不已,宗主知道不晓得要做何感想。堂堂「蛊医毒皇」,因着能够操控他人生死的异能蛊术尸兵而受到权贵拉拢,轻而易举就为自己谋求到一个个年轻身躯寄宿自身魂魄的不老不死之人——有怎样的心机、怎样的才智。 可是如此一个人千辛万苦辛苦做出来防止属下叛变的蛊虫,竟然还有了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用处,居然在发作之时却只是正好便宜了戚三跟自己——行房。 原来千辛万苦得到的东西往往又可笑无聊。 肌理拉扯,异物侵入几乎就在瞬间。即使早有预感却还是止不住那心口的痛感撕裂般地蔓延。一如绵絮飞满天,那痛,亦飞满一身地霹头盖脸扑面而至。 一时间房内只余两人粗重的呼吸。他本不畏疼痛,只是蛊虫游走又是不同。此刻这些鬼虫竟然也给这癫狂之事引得越发不安份,撞在他心房之上叫他痛得几乎昏迷。 「紫……」戚澜不知何时已经放开本来一直紧扣的手,带着一脸朦胧不清的表情望着那个着力忍耐疼痛的熟悉面孔。双手烫贴在那凌厉的腰线之上,内里的温度大大高于体外,只是和自己相比却依然只能算是微温。 满心的盘算只在那人张开眼的刹那间被冲得一干二净,戚澜忽然异常恐慌。即使知道看见那个人的怒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没成想看到的却是那双眼里下意识的迷茫。仿佛名种梅林中疏枝斜逸似地伶仃倔强,那神色只是微微地,却刺眼到叫人无可救药地感觉到寂寞沧凉。 神智在火光摇晃间变得恍惚,下意识得抽动身体,艰难地前后拉扯牵动。那人吃痛,全身肌肉紧紧绷住,紧窄的甬道抽磨之下抽搐不断,只是一味将自己的火热部位咬住不放。虽有七分的消魂,却还有三分是在苦不堪言。 可是戚澜却不愿停。仿佛这般纠缠就可以天长地久。几乎是脱失理智地将头埋在他的颈肩,一双略带薄茧的手箍住那人的腰不住地向上撞击,蛮横放肆地索求几乎如同饥饿的野兽要将唯一可以维持生命的食物连皮带骨一同吞吃蔼入腹…… 可怜魏紫此刻恍惚是置身于滚水之中,痛感亦有,情欲之快亦有,交织一处,磨得他几欲就此晕旋窒息。胯间滑腻异常,麻痛交织,然则此刻也只能任由他为所欲为,任意而行。 直到被那人逼得忍不住下体一阵阵剧烈地收缩痉挛,犹自将喉间的呻吟紧紧合在口腔之内,可是一双手却不听使唤,握住了压在身上那具身体宽阔的背脊,十指几乎嵌入肌理! 魏紫在朦胧中只听见自己一声长长的叹息。恍惚错身至五年前的那一夜,还在全心全意地信任,还在全心全意地爱——哪怕惊慌窘迫,还是觉得忍不住的雀跃。他忽然觉得疲倦之极,缓缓合上了双眼。 梦中尽是那人声声呼唤,深情款款。 *** 戚澜醒时天已大亮。日头晒在洞外,懒洋洋地伸了些进洞口地方。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灭,好在余热未消,也并不觉得很冷。戚澜张开眼便瞧见了魏紫的后脑,其时发丝干爽委陈,少许披在肩头,和自己的头发相互缠绕。只因湿润的时候便是如此,干了之后不少都结在一起难以拆分。 他心头一动,忽然有几分欣喜,想道:「人都说结发之爱,份属夫妻。我和他这就如同结发一样了。只是大家都是男人,可不知道谁是夫谁是妻?叫他给我做妻子,那是绝不可能的。他的性情又哪里像是个女子了?」 他深知魏紫的个性,从来没有一刻将他当做了女人,哪怕倾心相爱也是不知不觉。此时候这么想来颇觉可笑,便打住不想。这里面也难免有个下文,倘若魏紫不是妻,那么难不成自己是么?这也是决计不能的。 他胡思乱想地够了,伸头去看魏紫的情状。但见那怀里的人依然气息微弱,沉睡不醒。搭脉仍然是细弱无力,似乎将死,可细究则内里又暗暗有一股平稳。戚澜见惯不怪,却知道这是应有之象。他身躯给魏紫压了一夜,半边都麻痹了。 这时候想动固然血气不顺难以为之,心中倒也真的不愿意动弹。只盼能够一直这么将他抱在怀中,永远也不要瞧他那个对自己以家仆自居的可恼样子。 又过得一会儿,只觉得腹中空空如也,不由苦笑。心说:「倘若不去找些吃的,饿死在这个地方那可真是难看极了。何况他这个样子,再不吃些东西,喝些水,怕要难受得更厉害。」他看看天色大亮,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毒虫猛兽出没。何况离水流不远,当下就轻轻将魏紫放平,把自己的外袍给他盖了。 看他沉睡之态,又忍不住俯身在唇边轻轻一吻,这才起身活动一番出去找水寻食。 戚澜幼年曾经在西北各处游走近十年。对于各种植物动物的习性了解不少。不多时就拔了些野菜山菌,还想捕捉野物时,身上却半点力气也使不上来。只得又从附近寻了一个破了一半的头盔——也不知是哪个倒霉鬼被敌人削飞了脑袋,头盔这样滚落下来,磕扁一角,还有被砍破的地方。总算可以盛水。 他在急流边洗刷几次,喝了个饱,再装好一盔清水,慢慢地往回走去。 他虽然做的顺利之极,可是毕竟重伤力衰,也花了一个多时辰才算完事。走了不多远,忽然听见蹄音大作,他心头一凛道:「糟糕,这地方如何会有这么嘈杂的蹄声!这季节不该有野马出没,那么……那么……」 他深知戚绪的残部绝不能此刻还剩下这样多的马匹,心下骇然,立刻知道乃是和戎人的骑兵趋进。饶是他机变多智,这时也浑身冷汗淋漓。和戎人性情暴烈好杀,对付敌人从不手软。但有俘虏落到他们手中,往往死地惨不堪言。 此刻若是讲些什么义烈气节,全是白搭,不但无益,反而愚不可及。 他心中暗道:「此刻我若躲藏走避,定然无妨。可是紫还在洞中,一旦他被那些和戎人瞧见,又或是出来寻我,被他们发现,那绝无幸理。我要是回去了,也一样是危若累卵。我现在可是走了,还是回去?」 他一生趋利避害,虽然不至于害人至深,可一旦有事必然牺牲他人保全自己。此刻遇见危机关头,几十年来的想法自然而然又生了出来。手足一动,那半盔清水就溅出少许,丝丝凉意渗透肌肤。 他浑身猛然一震,将于转身向山洞慢慢摸去,心中知道,自己并不是只想要得到魏紫这人,而是从今往后真真正正再也没有勇气舍下心尖这块血肉了。 他才走出数步,就听见后方有人连连喝叫叱吒。他回头一看,登时吃了一惊。原来竟是一队和戎兵围着一名青年将官战个不休。那青年不过二十岁年纪,战衣染血,接战时一声不吭,只是闷打。 眼见和戎兵勇一个个被他挑下马去,他似乎也被伤了几处。戚澜心中暗道:「这人是谁,怎么瞧着有些眼熟。」猛然间想起一个人来,忽然浑身一震,忍不住脱口而出:「木岚!」 一眼望过他行来的道路,竟是血海一般。越是往远处,越是血气冲天。显然刚刚追逐他的和戎人远不止于此,而他为主帅,也不应只身而出。这一场酷杀只怕是双方都在短短的几里追逐之中便已死伤无数。 戚澜此刻力气还不如一个寻常的农人,只有在一边看着。但见木岚手起剑落,又有两个和戎兵卒被挑下了马去。一名和戎兵滚鞍下马,抽刀劈断了木岚坐骑的后腿。马儿悲嘶一声,仰身翻倒。木岚一同摔下地来,竟然挣扎难起——原来是腿上已经重伤。 戚澜见事不妥,手中那个装了水的头盔连忙掷了出去。他准头甚好,正中一个和戎兵的脑袋,将那人砸得昏迷过去。木岚卧在地上,剑尖上挑,最后一个敌人登时了帐。 他倒卧在地喘息不止,回头看着戚澜,眨眨眼道:「好家伙,你可命真大,究竟没有死呢。也对,木家的子孙又怎么能脓包至此。不枉你是先皇的一点骨血,喘口气的本事还有。也不枉费我出来寻你。」 戚澜蹭上前去把他扯起来,苦笑道:「现而今也只能喘口气了。和戎人竟然在那附近,我可真没想到。你的人和大哥接战不久,他们忽然凭空就钻了出来。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争州只怕是真的要沦陷了。」说罢抄起一把插在地上的长剑,当做拐棍一般支持着两人行至一匹尚且没有惊跑的马前。 木岚懒懒道:「争州我已经拿下了。本拟杀了戚家老大,谁成想居然引出了和戎人的下落。那些袭击你们的和戎乃是先头部队,给你们引住了,贪功好胜。他们一动,主力在争州附近的安置就全撞到我手里。和戎人此次败的一塌糊涂,如今已经退出四百里了。」 戚澜精神一振道:「大哥下落如何?」 木岚踩着他的肩膀上了马,顺手也把他拖上马来,冷笑道:「你倒好心思,到了此时还叫他大哥。戚家追查你十三年,你也有本事安安稳稳地回去,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给戚老儿做儿子。哼!他我自然不能放走。不然的话,私卖军粮,祸国通敌的罪名可由谁来担呢?这一回,我要木连亲自下旨把他自己的一只爪子剁下来!戚家一个也逃脱不了!」 戚澜淡淡道:「我叫惯了。不过从今往后都不用叫,那也很好。」他坐在木岚身后道:「大军离此多远。何时遭人袭击?」 木岚若无其事道:「倘若马不停蹄,最快明天中午能到驻处,军中有副官坐镇。我出来了四个时辰就被和戎人的残兵伏击。总算我身边的人够,没叫他们给弄死。」说话之间,衣服甲胄上沾染的血液犹自滴个不住。戚澜皱眉道:「你那个秋副官么?他武艺虽好,可年轻压不住人,性子也太爆。你再有个两日不回去,定会出事。外人不来攻,里边也要闹起来。」 木岚打了个哈哈道:「闹起来也不坏。哈,木氏灭族亡国我才高兴呢。」说罢一提缰绳要走,被人从身后拉住了。戚澜道:「还有一个人。」 木岚讶道:「这马可不能乘三人。你要再找一个人来,我可说不准会怎么对待他。」 戚澜缓缓道:「你若杀了他,我也一样杀了你。」语气漠然,可是长剑一侧,真的将刃口贴上了木岚的腰眼。 他知道木岚向来辣手,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可是真要他觉得重伤的魏紫会拖累自己,那么要下杀手也不是奇事。当下立刻放下话来,告诫他不可轻举妄动。 果然木岚撇了撇嘴,「我向来知道你心狠,竟然也有这样顾及别人的时候。真稀罕。他在哪里?你们总有个安身的地方吧?既然多一个人,连夜赶路是不可能了,得找地方过夜才好。」 戚澜趋利避害他见得多了,此刻竟然要执意多带一人,显然此人对他重要之极。这人不会是戚绪,他不知道究竟是谁,难免有些好奇。 戚澜不答,问道:「你可有水囊药饵带在身上?」木岚点头道:「有。不过都在马上。」戚澜失了那一盔清水,终究有点不高兴,此时一弯腰却把那死马上的水囊挑了起来道:「走吧,就在前面山洞。」缰绳一紧,便向那山洞慢慢走去。 及至洞前,戚澜却抢在头前下马,把木岚撂在了洞口。原来他顾及魏紫昨夜一场颠倒尚未清醒,情浓处便有了可笑的念头,惟恐那人睡态被木岚瞧了去。谁料他走进洞里时却见那人已是坐起身来,靠在石壁之上,衣服虽已系好,可是似睡非睡,神态迟滞困顿。 他心头一热,忍不住伸手去拉魏紫,轻声道:「紫,醒醒。」这一拉之下,触手冰冷如石,似有僵硬之意。他惊了一跳,忍不住「啊」的一声。 木岚却自己滚鞍下马,老实不客气地进来了,他见到戚澜对那人动作细致,本欲取笑,暮然见到魏紫冷白的面目,顿时脸上变色。细心之下更是闻到一股暧昧的情欲之气,他身子一震,忍不住怒不可遏,大吼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第十章 戚澜正自忐忑焦躁,忍不住冷冷怒道:「我和他的事情,世子就不必过问了吧!」 木岚冷笑道:「我不过问?他会变成这个样子,定是你在他蛊虫暴动的时候动摇他心神!不然他又怎么会如此!」 戚澜惊道:「你如何知道这事!莫非你也……」 木岚冷冷道:「你不见我额上的伤痕?你道哪个活人有这般回天之数,被人砍破颅骨的伤兵他还能救回命来?你既然知道这件事情,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和他是一样的。」说罢走上前推开戚澜道:「滚开。」 戚澜被他挤到一旁,只得强压心神,问道:「他究竟是怎么了?可不要紧吗?」他本来机智多变,狡黠沉稳,然而此刻心上人情形糟糕,却再也镇定不来。 木岚抽剑割破手腕,手腕中立时涌出淡淡腥膻的黑色黏液,果然与魏紫受伤时一般无二。他伸手去掰开魏紫口唇,硬是迫他饮下少许。只是他伤口愈合奇速,不过一会便要再行割裂。反复数次,魏紫渐渐身躯微动,眼皮颤抖之下,竟是有几分回转过来。 木岚长长出了一口气,却觉脖间一凉,戚澜的长剑已经贴在自己颈上。只听他柔声道:「世子,非是我要疑你,只是你亦是蛊人,我实在有些猜不着。」忽然那声音变得极冷道:「这事我想知道清楚,不然的话,世子的脑袋也不会待多久了。」 木岚伸手在那剑身上一夹,把那锋利的刃口移开冷声道:「滚远点,他的药虫没有了,不然的话不会如此。你又在他蛊虫游走之时动摇他心神。你可知道他的药虫去了哪里?倘若不知道,只在这三天内他就会神智尽失。」 戚澜撤开长剑沉吟道:「不知道。我前几日才知道此事,你可有法子么?」 木岚看着魏紫张开了眼,沉着脸道:「你的药虫去哪里了?我道你为何会有蛊斑,当年阿碧盗了『紫翎丹』给我们服用,倘若不失药虫,咱们便能和常人差不离。可是你却把药虫弄得没了影子,这是找死么!」 魏紫见了木岚,垂下目光道:「我给了他。」说罢便再不言语。 木岚一回头,只见戚澜面色古怪站在一边,忍不住斥道:「你疯了,药虫给了他,你迟早都要完蛋!阿碧当年为我们冒险盗药,你却来干这个!」 戚澜何等聪明,一听之下僵道:「你是说那虫在我身上?」 木岚冷笑道:「当然在你身上。他把命也豁出来了,为你死一次还不够,还要再来一次!他想是见冷京和戚家联手,惟恐他对你不利。冷京惯用金银权势去引人上勾,以他人子孙代代做为祭品给自己做供养。这傻瓜把药虫放到你身上,就是要冷京不打你的主意。这可是笨到家了。」 戚澜瞠目结舌,张开了嘴却说不出话来。那一夜自己是要去杀这人灭口,可这个傻瓜竟然还想着给自己延命,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他忍不住一阵烦闷,不曾握剑的手紧紧握着,磨得关节处微微做响。 木岚狠狠道:「现在你要怎么着?多则六日,少则两日,你便真是个活死人了。」 魏紫猛地抬眼道:「公子,你带他走。我向鬼王峡去,只要风不停息,便不会影响到外面。等开春风住,那么……那么也无关紧要了。」 戚澜浑身一震,忍不住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要我去哪里?你要回鬼王峡去做什么?」他心思乱到了极处,隐隐觉得那人想要干什么叫自己发狂的可怕之事。 魏紫却不看他,只是对木岚道:「公子,你不要回京城去了。否则易亲王夺位成功之时,便是宗主把你带回南蛮之日。这些年他总也在寻你,这一次他亦是有备而来。」 木岚一震,皱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说!」 魏紫惨笑道:「宗主面上诈作和戚家联手,实地里却已和你父亲结成联盟。当年的事情,我也是从你父亲的旧人处得知。戚家这些年势力太大,皇帝早有铲除之心,一旦你们算计戚绪之事得手,他们在南梁也会把戚凤陷住。戚台辅倘若受此压制,狄熔必然不肯甘休。何况皇帝有心铲除,若戚家不动用蛊人逼宫,再无二法。」 木岚颤声道:「你是说——父王已经和他合作了?那么父王是打算借着戚家藏下自己的兵勇,反过来借逼宫之事咬死戚老头和皇帝?」 魏紫道:「是。我想请你也不要再让……他也一起去京城了。我不想功亏一篑,我只是……」 木岚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戚澜道:「若还想要他的命就给我滚出去守着洞口。」 戚澜情知木岚言出必行,既说可以救得那人,自然不会造假。他为人本就干脆,只是看了魏紫一眼,便持剑走了出去。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只觉得闷气郁结,难以散去。方才听见的惊天变数,仿佛全无知觉一般,凭他如何想仔细思量,却偏偏想不出半点计较。 木岚见他出去,忍不住向魏紫道:「你说我父王把我卖给他了?父王他拿我去——换那人的协力?」 魏紫涩然道:「阿岚,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的。哪怕他说喜爱你,你也不愿意。可是你不愿意,他也会来寻你,我现在已经帮不得你了。我只愿被鬼王峡困住,从此留在西北,至少不用被宗主操控。我本就有蛊斑,意识一去,不要多少时候便会被啃得干干净净。那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木岚按住他的肩膀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 魏紫苦笑道:「这种事情又怎么……」忽然双目圆瞪,惊呼道:「你要做什么!」 木岚惨然一笑,道:「连父王都不要我了,我还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做什么?父王从来心里只有这个天朝万世的繁盛基业,你当他真心想做皇帝?他是看不得先皇和今上,他要保二皇叔瑾王!」他见魏紫惊讶,落寞道:「他的心里是天下,是为瑾王叔做他的忠良臣子,哪里又有我?他做的事情,一半是他自己愿意,一半却是为了让那人能君临天下。瑾王叔一直深藏不露,其实要坐天下的不是我父王——是他。」 「既然如此那么做完了我该做的事情,便也不需再这么苦挨下去。倒不如救了你的性命,了了我的心愿。蛊虫寄宿的活死人必定有挂念之人,挂念之事。只是如今我挂念的这个人却要把我给卖了去——为了他的天下大业盛世王朝。那么也罢,我是堂堂的亲王之子,若要我被人眷养,我宁可把这条命交还给冷京!」 「原来你挂念的是你父王。」魏紫微微叹息,如此倔强的青年,其实心里也不过还是个孩子。 「是啊……蠢得很,是不是?这样大的人了,还是挂念父亲。小时候,他常让我坐在膝上,现在……也不过是个笑话……」木岚自嘲似地一笑。「我累了。是该时候歇一歇了。」说到此处,手腕一翻,掌中赫然有一只小小的牙雕小盅,那盅边缘有孔,垂下一段石青色的丝绦。 魏紫骇然道:「阿岚!」他认得这小小的牙盅能够把药虫自身上引出,过继到他人体内。木岚如此做无异于借命给自己,却也无异于自戕之举。然而他一接触牙盅便浑身发软,此刻全无力气,只能由着木岚狠狠将小盅印到胸前。刹那间只觉得一股热流涌入,混乱间胸口一片烧燎如烙,痛得他眼前发黑。 木岚勉强一笑,轻声道:「紫,咱们是好朋友。那时候我被他锁住,只有你常来看我。我知道你站在廊下不进来,可是不管风雨阴晴,你总在那里。一年对我来说已是够了,只要父亲成功,我就不在乎这些……倘若他不成功,我也可能再也受不了了。」 魏紫攀住他的肩膀,嘶声吼道:「阿岚!你快停下!我不能拿你的药虫!」 木岚笑了笑道:「放了出去,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了。我也不做亏本的买卖,这一次我要你和戚三一起回京。紫,就算买你的这条命——你放心,戚三不会出事,他不是傻瓜。况且有你,他也舍不得丢了那条命。」 魏紫咬牙喘息不止,狠狠道:「你这混蛋!」 木岚将那小盅移开,轻轻笑了一声道:「是。我们休息数日,便搬师回朝吧!这一仗,对里对外,总算胜得漂亮。本来我不知道在这里的人是你,还道要多耽搁一夜,现在瞧来,天夜前我和戚澜就可回去。」 「只是要委屈你多待两夜再行回营,行程错开了去,不要叫他人疑心我们的。」他微微撩起了唇角,自言自语道:「我想现在我的人也该抓住戚家老大了。」 魏紫一惊,忽然看向洞外。木岚哈哈大笑道:「他是我们的人,你只管放心吧!我知道你爱想那些有的没的,只是——你的命早就被你玩掉了。现在你的命是我的,我要你快快活活和那人好好在一处。倘若他负你,你便杀了他,知道么!你便当是为了我,不要扭扭捏捏!」 魏紫微一犹豫,终于咬牙问:「你说能保他平安,可是易亲王又怎么会放过他?就算他是你们的人,只怕——」 木岚低声道:「这件事情不告诉你,你终究不能安心。」 魏紫见他神色郑重,惊疑道:「怎么?」 木岚怅然道:「你自然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够万无一失……戚澜他,他本是先皇的子嗣。不要说你,连父亲和他也是三年前才知道这其中的过往。当年皇后怀下龙胎,可生下之时却是畸形。」 「当时戚家是皇后死党,皇后暗地令戚家老头把前三日生产的蔺妃之子抱来替换,却把真正的太子投入了莲池。谁知道戚老头胆大包天,竟然将自家妾室同日生产的孩子半路换下蔺妃之子。」 「这一番局套局,连皇后也不曾发觉。戚老头生怕将来富贵有变,不肯孤注一掷,将蔺妃之子养在府内,对外面的人说是自己的三儿子——这么一说,你可明白了?」他说完这一串话,疲劳已极,终于依在石壁上喘息不止。 魏紫这才明白何以戚澜会反叛戚氏一族,料来他得到什么机遇,自己已经察觉了端倪。想到他二十余年来尽是活在骗局阴谋之中,步步都是算计,终于忍不住一阵哀悯。心中本有的怨愤,此刻似乎也淡得多了,毕竟一个人时时刻刻都在如斯境遇,许多事情便也身不由己。 而如此一来,易亲王逼宫之后的步数也一目了然。戚澜的存在便是他们最好的武器,无论如何要加以保全,否则便万事休提。他此处明了,终于有了少许安心。 木岚歇了一会儿,挣扎着起了身来,步伐稍有不稳,还是快步走了出去,那背影也不知是快活还是寂寞。 魏紫起身正想跟去,忽然戚澜旋风一般地撞了进来。两人便这么彼此静静看着对方,忽然戚澜低声道:「你看着精神好些了。」 魏紫紧紧盯住他,忽然一阵冲动,厉声问道:「戚三!你对我说过的话,这一次算是不算!」 戚澜一呆,随即苦笑道:「自然是算的。那样的事情……以后都不敢了。」算计到最终,却动摇的是自己的心,撕扯的是自己的魂。勾勒剖割的都是血肉骨髓,再做一次的,便是天字第一号傻瓜了。 「倘若你再欺我半句,我便要你死无葬身之地!」魏紫仍是横眉竖目,语意间竟是狠辣之意。 戚澜想笑,却只是抿了抿嘴道:「很好,就是这样。」忽然又跟了一句道:「你对我也是一样。倘若你有事欺我负我,我绝不饶你!」 魏紫眉一扬,还不曾开口,只见那人撞了过来,牢牢抱住了他狠狠握在胸前,耳语道:「这一次回京,你我都要活着。无论如何,一定要活着回来相见,这条命我只留给你。倘若我再欺你,你便拿了去,只是给你,别人我谁也不给。你若把这命给了别人,我也绝不饶你!」 魏紫双臂一动,反伸手拽住了戚澜的脑袋,额头紧紧相贴,道:「很好,这些年的事情,等你回来,我会和你慢慢算。你什么都瞒不得我!我现在放你去,总有一日我要你和我说个明白。」 戚澜在他颊上用唇轻轻一触,道:「自然。」 这一段旅程,终于破云见日,这一份情肠,终于得其所归。无论再受如何责难,只是终于能明了这份缠绕心思,收取这辗转恋念。 洞外传来木岚马匹的嘶鸣声,只听他高呼道:「戚老三出来!快快上马回营!」 两人终于撤开了手,只是彼此深深望了一眼。终于戚澜转身而出,然则这一次却不再是机关算计。 这一次,终于不是只为自己,也要为彼此去斗争,争的再不是恩仇,不过是一条前路。 洞外蹄音大作,终于渐渐远去。魏紫慢慢地走出了洞外。 秋高气爽,风清云淡。 *** 这一日正是四月初九。 晚春的寒意未曾散尽,早开的花儿却已经谢了大半。 当年的「两王策反」之事如今也被渲染成了「两王勤驾」。登基数年的新帝竟是伪王,不仅朝野哗然,连百姓也觉不可思议。真龙天子归位之后,却不到半年辞世,留下遗诏传位于皇叔瑾王恬。 易亲王却因独子猝死,哀痛过度,自此退居不出,政事上百废待举,倒有一份清明气象。 与爱幸的男娈一同纵火焚宫的前皇木连如今被追赐谧号为「殇王」。虽然民间对于殇王的生死猜的沸沸扬扬,可是易亲王却依然在高楼之上寻到了木连和男娈肃秋宏的尸身。 圣朝临宗一代,前后不过四年。 权势熏天的戚氏一门,因长子戚绪里通外国,私贩军粮遭诛。戚家二子戚凤因护卫不利免职拘押,此后戚帧动用妖人逼宫,被易亲王等击退。亦无幸者。 百丈豪厦,就此倾覆。此间,太宰狄氏亦因朋党之罪被免职下野,更在此后夷平五族。据此国变,转眼三年。 戚澜望了望不远处策马的身影,一抖缰绳赶上独自超前而行的同伴。他这个「皇帝」做了半年之后就诈死离开,瑾王倒毫不吝啬,将戚家抄没的家产全数送给了他作临别礼物。 他在离皇城极远的平州本已买下了土地安居,可是魏紫却待不住,时常想要出门。说不得,他也只好跟着。 做个太平的员外,本就不是魏紫习惯的事。于自己,虽然向往已久,可是当真做起来也会觉得十分腻味。以此推之,整天要坐堂升殿的皇帝之位对他的吸引力更加低下。 想必瑾王正因他有魏紫之绊,又天性好游弋,所以才放心放他归山,不怕他去争夺帝位。 魏紫跑了一程,忽然勒住了马。戚澜见他头颅微侧却不转来,就知道那人面皮太薄,存心等待自己又觉不好意思。可是于他不好意思,于自己却是春风得意。戚澜一夹马腹,那马儿欢跑起来,眨眼就追上了前面的人。 魏紫本就是有意相候,见戚澜赶上来,不由问道:「三哥,咱们的脚程只怕今日到不了龙云镇了。今夜就露宿山中怎样?」 戚澜想起初见时候两人不知在野外露宿多少时候,那时节虽然暗怀心计,可是却和魏紫融洽情好。他心中一荡,点头道:「好。」 魏紫点点头,神情之中就有几分喜欢。忽然双眉一蹙问道:「今日初几?」 戚澜答道:「初九。」他这一答,忽然心中狂跳,四月初九,那不正是魏紫当年被狄太宰灭口的日子么?这几年来但逢四月初九……思及此处,他的眉也是一皱。三年来的此日向来在家中,竟然是过的无风无雨。似乎仔细寻思,总也是一宿沉睡至午。 魏紫眉眼之间看不出什么心思,只是「哦」了一声,甩缰便走。 天边漫出的薄暗,已经开始浅浅染出几撇暮色。 两人奔驰一段,进山之后终于寻到一个山洞。魏紫去寻了不少柴枝,戚澜却绕下山路猎到两只野雉。一切就绪,天也已经黑了个透。 戚澜点火烤肉,魏紫也拿出干粮清水。山石极高,马儿也给他们牵了进来。两人手中做事,一边说几句闲话。魏紫这几年虽然不复从前的阴冷寡言,然而终究是话少。吃完了干粮,两人就在火边靠在一起,不多会戚澜便觉得有些倦怠,忍不住就要睡了去。 他正自半梦半醒间,听见魏紫轻轻喊了一声「三哥」,和自己交握的手也紧了一紧。他心中奇怪,忽然觉得怀中一冷——原来是魏紫撤开了身子。他强打着精神问道:「紫,怎么了?」 一边问,一边微微撩开了眼。却见魏紫低头道:「没什么,瞧你睡了没有。」说罢在他唇上浅浅一啄,道:「睡吧。我看着火。」 戚澜想要搂住他,手上却使不出半分力气,他心中一惊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当是有些醒了,绝不该这样劳累。这是怎么了?」他只见魏紫眼中神色古怪,心里竟然隐约有些害怕。然而终究是闭上了眼。 不知道多久,身边响起了魏紫喘息声。他身上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急躁之下忍不住在舌上一咬。一阵剧痛之下,竞尔挣开了那倦怠,生生得撑开了双眼。 两匹马儿还在原处,只是有些烦躁不安地不断喷气刨蹄。魏紫却不见了踪影,自己向着火浑身暖热,可是身边的岩石却已经凉得透了。显然那人已经走开多时。 然而那不响也不轻的喘息之声明明就在附近,那声音仿佛受着无穷无尽的苦楚却生怕被人察觉。戚澜只觉得胸腔中的心脏跳得十分急促,忍不住勉强撑起身体在洞中巡视。 洞中本就有十分浓烈的土腥霉味,也有走兽的膻味。戚澜从小到大是闲得惯了的,可是此时却偏偏多了一种味道。 血味。 仿佛猛兽的巢穴之中正有血肉淋漓的猎物正被撕裂身体发出的稠厚血腥。 他惊怒之下不知哪来的力量,竟然站了起来,勉强捞起一只燃着的粗柴向那声响出处摸索而去。 山洞深处,魏紫的喘息声时断时续。每接近一步,似乎都能叫人胆战心惊。他走一步,心跳就急一份。山洞出奇的幽深曲折,走了十多步竟然还没有到头。 忽然,那喘息之声却停住了。 戚澜气息一窒,手举柴枝只是呆立不动。眼前之人仿佛是从血池里捞起来似的,就这么卧在山石边。那衣服早就被深暗的血染得看不出底色,石壁上斑斑驳驳尽是血迹。 戚澜一步步地挪到了那人身边,目光和那双又惊又急的眼碰了个正着。 他张张嘴,想叫他,可是喉中似乎堵了一块粗布,哑然无声。 「三、三哥。」魏紫瞪着眼,身体剧烈地疼痛,可是看见那人的眼神却还是慌做了一团。心口的痛不知是不是外伤更甚,痛得他「啊」地一声,冷汗直冒。 戚澜仿佛是被那叫声惊破了魔咒一般,撇开了柴枝跌跌撞撞冲了过来。 好像有人捏着他的心尖,一点点用指甲掐着,叫他觉得口中苦涩之极。那苦几乎叫他几乎想要呕吐出来,可偏偏喉头只能发出一声呻吟似的响。 「紫……」他跪在那人身边,血也顾不得,土也顾不得,忍不住将他握在了怀里。 魏紫扯到了伤口,忍不住呻吟一声,气息急促。戚澜眼中是纯粹的不知所措,他怕的就是这份绞着急痛的慌张,不然也不会年年今日都用药迷了他自己一人躲起来。 「三哥,无妨的。到了早晨伤就会好,蛊虫一生不过一载,今日母虫将死,旧伤才会重现。待它产下的新虫破卵便无事了。」他稳住心神,将话一口气说完,颈子上却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裂开了一道血口。 戚澜死死地握住了他的身子,由得那血染了自己一身。 「紫,紫……」他哑着声,一遍一遍地唤。只恐怕少唤了一声,那人就会立刻化成一团血雾崩散,再也不能聚拢。 选了这条路,于魏紫,是周而复始的苦。他的心思太重,不肯叫自己知道半分。可是既要双飞,这压不住的沉重又怎能叫他一人独受?这人一生的苦,就是他一世的罪。看着他受苦,就是记着自己那番罪业深重。 哪怕能够因为爱去原谅对方,却注定要为自己的罪业受苦。雨过天晴,只不过因为对方的爱可以幸免,不是这世间的道理。 终究逃不掉要受这撕裂心神的惩罚。爱的越深,罚的越重。只因为魏紫爱得那样苦,他也逃不去要和魏紫受同等的罪。 「三……哥……」魏紫此刻的声音已是微弱之极。「无论如何,你要信我。我……我天明便无事。」 「是。我信你。天明你便会无事。」戚澜抬起魏紫的面孔,微弱的火光之下,那人的脸上几乎如同血浸出来的一样。他轻轻压了上去,在他唇上细细地舔吻。血渗到口中,和苦涩混成一片腥咸。 不知多久,柴枝发出「叭」的一声,终于燃烧怠尽。 洞外隐约有鸟鸣虫叫之声。戚澜仍是怔怔地抱着那人,已是面若死灰。忽然怀中的身躯微微一动,待他低下头时,却见那人的眼微微开了些。 戚澜张了张嘴,终于哑声笑了笑道:「你重了不少,手也给你压得麻了。」 魏紫也微微笑了笑,唇间一热,已被那人轻轻衔住。 春日将尽,这一番却再不是错信。只是生死默契,再无抛撇。 只是双飞共比翼。 番外一 深冬腊月,正是肃杀凄冷。 这一日天气颇是不好,赶早便绵绵密密地下起了小雪。待到傍晚时分,那雪就越发的大了,雪片如刀一般砸将下来。路上行人走绝,谁也不爱在这冷天里出门。 戚澜独自坐在屋内,自斟自饮,沉吟不定。 原来此处是他另行购置的行馆,地处偏僻,却有地热。寝房之外的庭院别出心裁,不装饰山石,而是挖了个极大的温泉池子。这温泉温暖之极,雪片飘落,却依然袅袅暖烟不断。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又暖和,又惬意,当真是享受的很。 只是戚澜这些日子却总是有些心神不定。 话说数日前早晨他半睡半醒之时,发现魏紫不在身边。他披衣起来,竟然四处寻他不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魏紫推门进来,却沾了一身花香。 他心中诧异,次日凌晨留心,魏紫竟然又是轻轻起身,回来时也无声无息,仍然带了一身花香。但这时他已闻出是梅花之气,缭绕在魏紫身畔,虽然不大协调,却也有几分别样的情致。 戚澜思虑缜密,数十年来已成习惯,但有异常便一定要看个究竟。于是魏紫第三次再悄悄出去,他便穿了衣服跟在身后。 却见魏紫走到宅子一处,越过院墙,落在了那一头。他不敢再跟,只好站在墙下。 只听到一个少女娇嫩的嗓音道:「少爷,你来了,今天是红梅,你、你仍然要几枝么?」 魏紫柔声道:「要的,和往常一样,全部都给我扎起来就行。」音色之和,竟是戚澜闻所未闻。他从来也不曾想到,魏紫对待自己是倔强寡淡,哪怕情动如潮、两心相许之时也显得有些冷口冷面。然而眼下对于这么一个少女却温柔和蔼。 两人说话的声音就此低了下去,戚澜唯恐他嗅出自己身上的味道,只得站的远些,许多话就听不清晰。 过了好久,才听那少女说:「每天都劳你买下我的花,真是谢谢你。」 魏紫道:「那也没什么,总是你辛苦的多了。」 又听那少女说道:「夫人并不知道么?」 魏紫答道:「他睡得比我沉,本来也没有想让他知道的。」 那少女叹息一声,似有幽怨之意,道:「可是这样总是叫人担心。」 魏紫答道:「不打紧,你今日先回去吧。晌午时候依然是我去你家找你——」 那少女应了一声,语气似乎很是欢喜,却又有些难过。 戚澜听到此处,知道他将回来,立刻悄悄回到房中。 他躺在锦被之中,却感心脏突突乱跳,怎么也安稳不下来。他毕生算计颇多,匪夷所思之事见得更是不少,是以明知其中有情理上说不过去,却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他想到魏紫从前在师门时规矩甚严,一直到遇见自己,始有情爱之事。魏紫并非是喜爱男子,只不过第一个动情的人恰巧是他戚某人而已。听那少女的语调,最多不过十五六岁,这样年纪的女孩儿倘若生得再好,哪个男人不会留心注意? 脑中思虑刹那间转了几转,虽然觉得十分不可能,但若非注意这少女,似魏紫这样冷面之人,又怎会每日早晨越墙去等着买几束梅花?且蓄意瞒着自己和那少女相约私会——未免荒唐。 戚澜忍不住便皱起了眉,耳边一阵窸窣衣裳之声,那人又夹了满身梅花香气回到了身边被里,低温微冷的手居然破天荒地轻轻搭在了自己的腰上。戚澜是侧睡,觉出魏紫面向他背部而卧,丝丝缕缕的呼吸虽然轻浅,却都尽数吹在他颈项肌肤上。 倘若换作平时,这一下戚澜定然要抱个满怀,讨上少许便宜。然而这一日他始终也不动弹,不愿被身边之人觉出自己悄悄跟随之举。却也睡不着,一直挨到平日起床的时间才稍微活动。全身却已经僵硬了大半,几乎毫无知觉。 等到晌午,魏紫果然出门。他自那人出门起,便在屋里自斟自饮,坐着等那人回来,然而一直等到傍晚,也不见魏紫回来。他心中顾念,不断望向窗外。忽然院中一阵响声,他立刻站起身,拉开了窗户。 院墙边,魏紫恰好站在那里,神色是三分疲惫,两分尴尬,还有一分却是隐隐高兴的神色。戚澜眼利,立时看见他手中拿着一只白色的玉簪。看那式样,不是男子所用,应是姑娘家使用的东西才对。 戚澜忽觉几分焦躁,却仍旧不动声色对魏紫说:「怎地爬起墙来了?」话刚出口,忽然有些讪讪的。魏紫却不觉其他,答道:「出门晚了,怕你心急。就跳过墙进来了。」说着袖子抖了抖,那簪子就隐了去。 戚澜何等的聪明,但对着此人,纵使心计历来深重。可如今却偏偏半点也使不出来了。 他心中苦笑不已,自己这份干醋吃得好不辛苦,但丝毫也不敢去询问对方,真是越到情浓越是胆小了。但这样一桩心事始终搁在那里,总放不掉。虽然一夜无话,但天明时分,他仍旧偷偷跟在了魏紫身后,站在院墙之下。 那少女这日似乎带了不少花来,香气更加浓郁。 只听两人低声说了一阵话,但戚澜隔的稍远,便听不清楚。冬日极冷,他衣裳单薄,手脚早已冰冷,居然全无知觉,也不记得运功御寒。只是静静听魏紫和那卖花的少女对答。 忽然魏紫提高了声调问道:「你说又找到了?那真好。多谢你。」 那少女道:「公子喜欢,那比什么都好。公子,那种果子,很贵重么?你说要采了给夫人吃,可是山石那么陡峭,你每次去的时候,我都害怕极了。万一受伤了,可怎么办好呢?」 魏紫柔声安慰道:「没关系,我不会受伤的。」这句话说得十分恳切,虽然是事实,但那少女不知他体质已与常人不同,仍然极为担心。 那少女忽然问道:「公子,夫人待公子很好么?」 只听魏紫道:「是,他对我很好。」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道:「我对他可也不坏。」 那少女「嗯」了一声,道:「公子待夫人又怎么只是不坏呢?为了给她采那果子,这样危险。」停了一下,又问:「那么如果她骗你、害你,那么,那么你依然对她好吗?」 魏紫沉默片刻道:「对一个人用心,那么无论他骗你还是害你,总是只有伤心,不能死心。终究还是要对他好的。」 那少女低声道:「公子,你真是个好人。」又道:「夫人也一定是个好人。她生得很美吧?」 魏紫微微笑道:「生得很美,那也不见得。至于是不是好人——他只要不要处处欺我,我便当他是天下第一的好人了。」 那少女道:「原来夫人很凶,时常也欺负公子。可是公子却全然不生气。」她年纪幼小,再想不到原来那个「夫人」竟然是个心机深重的男子,所谓「欺负」云云,也全然不是凶悍与否的问题了。 戚澜在墙下听到这番话,只觉得胸口暖洋洋的。倘若不是魏紫身边有那么一个外人,当真就想上前搂住他好好亲昵一番。当下轻轻转身,回到了屋内。 他当年和魏紫相恋之时,双方都甚是苦楚,兼之他算计极多,一直对魏紫有愧。然而听到眼下这一席话,终于知道心上人并不因此心怀芥蒂,忍不住就要笑了出来。 这一日下午,魏紫复又出门,戚澜却老实不客气地吊在了后面。魏紫一步也不停留,一直去到了郊外山野中一间小小的草屋前。但见他敲了敲门,立刻便有人前来应门开门。不多久,门中的人随他一起出来,原来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戚澜眼力极好,见到那少女身材娇小,相貌清秀。年纪虽然幼小,服饰亦显寒酸,但穿着却整齐干净。 魏紫和那少女顺着山路而行,不知走了多久,忽然看见那少女遥遥一指道:「公子,你瞧,就在那里。」 戚澜顺着那少女的手指处抬头观视,果然见一颗小小的红苗,上面结着一只碧色的果子。只见魏紫大喜道:「是了,没有错。没想到这样难得的东西,这方圆十多里内的山头竟有三株之多。这可真好,多谢你。」 那少女看见魏紫神采奕奕,唇边笑容之盛前所未见,立刻双颊飞红。娇羞青涩的神态里,爱慕之情一目了然。显然是见到心上人喜悦,自己也觉得雀跃不已。 戚澜暗暗出了一口气,虽然魏紫对这少女和颜悦色之态可说空前绝后,连他这身为伴侣也不曾见过,心中颇有几分嫉妒,但是此刻魏紫对这少女的心思全没留意也是明显之极。 其实戚澜心机本深,又通达世情,若非关心则乱,说什么也不会这么忐忑不安。彼时一看之下,自然就知道是神女有心而襄王无梦了。魏紫口口声声「夫人」云云,自然指的是他戚某人无疑,那么这样出来,也是为了自己了。 魏紫从怀中摸出那只雕着莲花的玉簪道:「你不要银子,却帮了我这许多。我便选了一支簪子,真是多谢你。」说罢将那只莲花簪轻轻递到那少女的手中。 那少女又惊又喜道:「多谢公子……唉,其实我本也有采药。公子托付,我只是帮着留意而已。」说着小心翼翼接下发簪,收进了怀里。她心中想,虽然少爷无心,可是这样东西总要珍藏到老。魏紫心中却想,有了这名贵的羊脂古玉簪,这姑娘下半生再也不需辛苦卖花采药。 在他的心里,不过是看见一个如同冷碧一般的少女,加以照顾,偏偏发现这少女篮中有一颗能够延年益寿、固本培元的稀世奇果。他再也想不到,某日心血来潮越过院墙买了一束梅花,竟然为一个贫家少女添了一段梦一般的相思之情。 戚澜在暗处微微一笑,心道:「这发簪也有着落了。」一阵豁然,宛如曲径通幽,刹那间云破月明,照得心头一片光明。 只见魏紫谢过她之后,便将药篓背上肩头,慢慢顺着山石爬了上去。那少女并不离开,只是守在路边,看他一步步向上攀行。 戚澜不由有些难过,魏紫从前轻功颇是不错,这样的山壁虽然险恶,但也不至于需要这样辛苦危险地攀爬。但成为蛊人之后,气力虽大,身手虽快,但内元却再也无法聚集。轻功首重真气、功体,而魏紫身为练武之人,却再也不能肆意纵跃了。 戚澜看他攀了上去,猛然想起前几日魏紫亲自剥过两只果子给他吃,那果子既涩且酸,然而魏紫如此主动,那是千载难逢。『 戚澜向来晓得把握时机,自然是打蛇随棍,吃了果子,顺势博得温存一夜。现在细细回忆,当时所吃的果子依稀就是眼下这样。那一刻全然不曾留意,谁想到竟是这人这样辛苦摘来。 原来但凡人在情爱之中,总是想把最好的东西给了对方,自己也从来不想给自己留下什么。魏紫本就专情,得不到回报时尚且全心全意,现在两人情爱甚笃时分,更是想尽办决要将好东西取到心上人面前。这与戚澜时时体贴迁就都是一个道理。 戚澜看着魏紫爬上山石,自然想到魏紫曾经跟随号称「蛊医毒皇」的冷水庄庄主冷京,知晓不少奇花异果,又不动声色地把这东西尽数留给他服用,想必是大大助益身体的好物。他心头感动,默默看着魏紫的背影,竟而有几分心疼。 这样好的一个人,如何还能与他相许呢?天幸当年魏紫不曾死心,若非如此,那么现今这样甜蜜快活的事情又怎么能轮得到自己?他此刻心中千头万绪,刹那间便如同一个初识情像的少年一般,又是忙乱,又是喜悦。 这时魏紫采到果实,缓缓向下。戚澜顿感双目一阵酸涩,眼眶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冲出。他低下头不再去看魏紫,回忆前尘,历历在目,满心欢喜惆怅,终于还是化作一声细不可觉的叹息。 他转身下山,在山路上梦游一般走了半天。看着惨澹冬山,心头却是说不出的雀跃,说不出的柔情蜜意。这样的日子,这样的人,就在身边为自己默默付出,就好像做梦一般。 待他惊觉时,天色已经晚了。他急急赶回家去,一路上寒风吹来,似乎也显得清凉逍遥,浑然没有半点锐利可怕。 待他到了家门前,心念一动,转到白日魏紫站立的院墙之下,轻轻跃进了院落之中。三步两步,跨入了自己和魏紫的居室院落里。 这一进来,却见魏紫半身伏在池边一块岩石之上,正自浸浴。 戚澜见他发丝湿透,挂在身上。宽阔结实的身躯虽显得苍白,却被那贯穿背脊的牡丹衬得有一番异色之美。心念一动,走到池边,对着魏紫跪下了身子。 魏紫体温本低,每次浸浴都会显得昏昏沉沉。今日加上有些疲乏,双眼朦胧混沌,戚澜跪到面前,也只是疑惑地望着他。 戚澜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托起他的脸来,细细吻个不住。满眼都是柔情蜜意,满心都是温存情肠—— 忽然想到那个卖花少女看这人的眼神,忍不住叹息一声——明明对这人的心意一清二楚,却还是觉得别扭得很,还是很有些患得患失之情。 他一边甩开鞋子跳下水去,一边心中道:那小姑娘……长得也不过中等……个子那样瘦小,骨架也太小了。手吗?看着也是十分粗糙的。自然,自己比起来是英俊潇洒的多了……何况这样的事情,那小姑娘可做不了。 他几十年来惯会权衡利弊,此刻也比较了起来,虽然无论如何自己都稳操胜券,但居然还是一本正经的比了下去。然而一转念间,又觉自己竟会斤斤计较至此,实在可笑。 他一面随意乱想,一面低声呼唤魏紫的名字,利齿也在人家肩头轻轻啃咬。手已是不安分,随处享用肌肤烫贴的销魂妙处了。 魏紫蹙起眉头道:「怎么?」伸手要推,却给戚澜挨挨蹭蹭,弄得手脚也不大听使唤。他本就被温泉的热度熏得昏昏欲睡,这般的抱怨比什么都不如。听在戚澜耳中,反更是心弦大动,不依不饶。手臂就将魏紫牢牢圈住,指尖却在腰臀处四处摩挲。 「衣服……也不脱……便、便下水来……真是……呃?雪?」魏紫被戚澜有心挑惹,早已情动,喉结被那人衔住,忍不住便抬起头来,正在语句断续时分,几片细碎的雪片却缓缓落下。庭院中虽有温泉,可是没过多久,还是积了一层雪粉。 戚澜却不管是雨是雪,紧紧搂住怀中之人,拂开湿润的发丝,便是一阵长长的深吻。唇舌绞缠,啧然有声,一片落雪烟雾的露天温泉之中,甚是香艳。 魏紫只觉得鼻息口舌间全然是那人的气味,意识更加涣散,却又偏生并不想睡。不知什么时候,双手已不由自主也搂住了胡作非为的心上人。气息紊乱,耳上身上,染出一片淡淡细红。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只觉得一阵炽热冲入体内,魏紫一惊之下瞪圆了双眼,迷茫之意尽去,还多了几分恼怒狠意。 戚澜微微笑了笑,身躯一动,便和那人密密嵌合在了一起。他身躯稍动,魏紫便觉得夹杂着温泉热流,一齐冲击,忍不住狠狠瞪他一眼,口中却再忍不住,发出一阵低低的呻吟。但那声音甚是低哑,若不细听,实在难以分辨。 戚澜知道这人脸皮极薄,平日燕好便总是口不对心,身躯无论再怎样随他放肆,口中却极少出声。眼前这般光景已经是十分稀罕,声音虽细,然而两人身躯相接,距离又近,几乎全无缝隙,那一点点细碎呻吟便宛如直接打在戚澜的鼓膜上似的。反而平添几分情事的辗转缠绵之意,温存亲昵之感。 他轻轻含住魏紫耳垂吮闻,水泽之声既近,又煽情无比。魏紫虽然和戚澜情爱甚笃,久经缠绵,却仍然受不住这般肆无忌惮的厮磨挑惹,当下闭上双眼,由得对方说些无聊笑话低声调笑。他虽不去细听,但只觉腰骨被牢牢捉住,那人一边调笑不止,一边进击不断,始终不曾停下片刻。 漫天雪粉飘落下来,落到肌肤上阵阵冰凉,只是雪粉虽冷,刹那间又被温泉的热气化去。戚澜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话。 魏紫张开双眼,只觉得一阵冲动,扶在戚澜肩头的双手忽然用力,紧紧抱住了他,头颅也靠到了戚澜的颈窝之中。他个性倔强,从不愿意示弱,然而此刻听见那句话,终于放下了一贯的气势。 戚澜歪头贴着他湿透的发丝,问道:「我说了,你呢?」双手松开魏紫腰胯,也缓缓抱住了他。 魏紫合声道:「我没有什么要说。」这句话说得又急又快,知他深如戚澜,立刻知道此人是别扭害羞,不好意思。 戚澜哈哈一笑,道:「不说吗?那也没什么,今天不说,还有明天……紫,日子长得很,以后总有一天能对我说的。」 魏紫眼睫略动,扫在戚澜肌理之上,缓缓点了点头。 雪下的更加大了,然而暖热的泉水却在这深冬酷寒之中全然不减温度。此后海枯石烂,此情依然不移,风霜雨雪,携手仍旧不改。 心中的话,便此刻不说,也是无妨的。 只因,此后尚有天长地久。 第二日清晨,一个少女站在一堵粉墙之下,手中抱着几枝梅花。忽然一条身影跃过墙来,却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少年。 那少年看着少女,微微一笑道:「主人说,今天公子不能来买花,要我来向你把花买回去。」 那少女一惊,仍然点了点头。 初升的朝阳中,少年与少女身后的粉墙上映出了淡淡的影子。 新的故事或许就要开始。 番外二 「牛肉张」的铺面,是整个临恩镇最出名的牛杂牛肉馆子。这一日,「牛肉张」那狭小的铺面里满满地坐着十几条汉子。众人刚刚走了一趟红货,酬金既高、又打出了名堂,还和路上的山匪打了几场硬仗——最难得的是这么凶险的买卖,竟然没有一个人重伤、亦无人身亡。 这对镖师来说,真是难能可贵。 李大力身为镖局的总镖头,自然是破钞犒赏三军。 店内气氛热烈、笑声不断。瓶口拍开,登时酒香四溢。 李大力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伸手用力地拍着身边青年的肩头,大声道:「小魏真是不简单,初时还觉得你连名带人都有点娘儿样,想不到动起刀枪来手底下这么硬!」 只听一个少女娇喔道:「爹亲呀,魏大哥的名字哪里不好了?要不是他,咱们这次恐怕要有一半人回不来哩!」这少女正是李大力的独生女李秀宁,生性泼辣,武艺不下普通镖师。 李大力摸了摸鼻子,对在场的其他汉子摆了个愁眉苦脸的样子道:「女大不中留,这么快就帮着外人了!」 店内的镖师们轰然而笑,气氛热烈之极。 魏紫虽然有些尴尬,但还是跟着微笑起来。 这种毫无心机城府的汉子最是值得交陪,远离了勾心斗角的京城,这样真刀真枪、刀口舔血的日子反而让他倍感轻松。 魏紫起初进入镖局,还是戚澜怂恿。戚澜练达人情,深知爱侣并非女子,总也不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终身困在一处,以两人的身份,到处游山玩水亦不切实际。他在这小镇中与魏紫定居,自己投钱经营生意,魏紫亦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虽然因此两人时有分离,可在戚澜看来,魏紫和这些粗豪汉子们一处久了,性情开朗不少。这一点上,他虽聪敏,但性格所致,自问难以这样自然轻易便办到。 相守固然是好事,但也不能将双方限住。各有所司才是他心中理想之境。 推杯换盏间,魏紫已有些不胜酒力。只不过身边的其他人比他更为糟糕,好几人横七竖八的醉作一团,剩下未醉的却还有人在斗酒。 魏紫竖耳倾听,只闻得打更声响,竟然已经是三更光景。他回家时戚澜不在府中,现在与大家吃酒,竟是和戚澜一面都没有见到。他记挂爱侣,便要偷偷离去。岂止走了不到三步,便被李大力一把拉住道:「小魏,这一碗老板娘的好酒老哥专程留给你。喝了才走!」 魏紫见他醉得厉害,也不好违拗,便将那大碗送至嘴边,猛地饮了下去。李大力还待再灌,却被女儿劈手把魏紫拉开。 李秀宁将魏紫推到门边,皱眉悄悄道:「爹亲刚刚那酒太烈,多喝能把人醉死的。你不要理他,他自己酒量高,就对谁都一样灌。魏大哥,你快回去吧,我知道,嘻,嫂子一定等急了。」 魏紫吃了一惊,愕然看向她。孰料李秀宁一副谅解的神态,有些得意地道:「你果然成亲了,对不对?这太好了,看爹亲还怎么逼我和你成亲!」 魏紫哭笑不得,不过李秀宁误会便让她误会好了!不过听到戚澜被人叫他「嫂子」,却实在新鲜有趣。 他走出「牛肉张」的铺面,初夏夜晚凉风习习迎面扑来,说不出的清爽舒畅。 魏紫慢慢沿着无人的街边向家的方向走去,却没成想身躯却越来越重。他吃了一惊,自己虽然酒力不如镖局众人,可等闲也不易喝醉。最奇怪的是此时他甚至清醒,全没有喝醉的迹象,但却渐渐手足无力起来。 魏紫无可奈何,只得踉踉跄跄行至路边,想要暂歇一会儿。谁知这一坐下,便再也用不上力道。他心念一转,已明其理,可却无可奈何。过了许久,只听得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竟然已是三更时分。 魏紫望着街道的尽头,忽见一个人影远远行来。那人渐渐走近,竟是戚澜。 魏紫吃了一惊,脱口叫道:「三哥!」 戚澜听到声响,向他看来,愕然道:「我找了你大半夜,怎么坐在这里?」 魏紫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与李大哥多喝了几杯。酒力被蛊虫吃了大半,人没醉,蛊虫却动不了了。」要是喝得再多些,恐怕连心跳都要停下。 戚澜来到他身前,蹲下身来摸摸他的脸颊道:「你倒会享受。走镖回来便去和他们喝酒,我真是老大嫁做镖师妇,夜夜思君到五更。长此以往,哪日你回来时候,我已经变做望夫石了。」 魏紫听他说得好笑,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自己自从到「福威镖局」之后,的确偶有出去走镖,不过一年也不过两、三个月,可这人的口气倒真像个深闺少妇一般。明知他故意做作,逗自己发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下一次我可要和你同去,我看老李那个样子没准是想把镖局当做女儿的嫁妆一起送给你。」戚澜撇撇嘴,魏紫自进镖局以来,性子活络了许多。他虽然乐见此事,但镖局头子老李那副想把魏紫揽为东床快婿的样子也着实让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魏紫本以为他会想法拉自己起来,谁料戚澜撩起袍子就这么在魏紫身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才坐稳当,便一伸手握住了对方的右手。 「想不到今夜的月光,竟与那晚一样。」他抬头望向天幕,一轮皎洁的月轮默默挂在天际,仿佛是在凝视游子的慈母般温存。 魏紫看着身边的戚澜,月光浸染在他的侧脸,凭空让他显得有几分忧郁起来。耳边虫鸣阵阵,吹拂身上的晚风说不出的凉爽。如此平静的生活,亦是从鲜血与阴谋中脱胎而出。 「那年我刚从戚府逃走,小小年纪,从未吃过苦头。逃出府中事出突然,身边不但没有银两,连一双能走长路的鞋亦欠奉。没过多久,就在外面吃了不少教训。」他语气虽淡,可魏紫素来知道他为人,这「吃了不少教训」于一个小小少年而言,恐怕不知是怎样的艰难危险。 此刻他才赫然惊觉,戚澜对于自己一向了若指掌,两人相守之后也总是爱护备至,可自己却从未仔细询问过戚澜的过往。 「三哥……」魏紫一阵歉疚,忍不住想要去揽住爱人的肩头。只是酒后无力,只能动了动手,反握住戚澜的左手。 「那天,我遇到了一个不太漂亮的女人。和戚府里的丫环、姬妾比起来,她长得可真难看,衣服也糟糕。可是她的样子却比戚府的哪个女人都高傲,好像把自己当作是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一样。」戚澜的嘴角渐渐渗出一丝笑容。 「我遇见她的时候,她正拿着一个不大的包袱,要和人私奔。可惜那个私奔的人原来是看上她的那些细软——后来我才知道,她弹的琵琶是全京城最好的,人人都叫她琵琶女。达官贵人总爱点她弹曲,虽然是上了年纪的妓女,可是竟然也身家颇丰。」 「我不小心撞到的就是那个男人要杀她夺财的时候。那时候我虽然年纪小,可个子却比一般孩子高大。那男人以为自己被人发现,于是就逃了去。」 「她的衣服乱得可怕,被揪下来的头发、发饰掉了满地都是。可是我没见到她掉眼泪,只见到她坐在小庙的台阶上,好像皇后娘娘坐上风座似的,脸上的表情骄傲极了。我想要安慰她,可是不知道怎么说起,只好走了。」 戚澜转头看向身边永远不会衰老的爱侣,唇边的微笑还是那样挂着,仿佛他眼中充盈的只有月光,而没有往昔让人思怀的旧事。 魏紫静静听着,此刻终于忍不住问:「后来怎样?」 戚澜笑了一声,低声道:「后来我就肚子太饿,就像你现在一样坐在街边。谁知道,我一坐下来,才发现原来她一直不声不响跟在我身后。」 「她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他说罢,忽然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纸袋。伸手进去,竟然夹出一块小小的桂花糖。纸袋上有镇上一家糖果铺子的字型大小,想来是戚澜闲来无事,随手买来。 魏紫有些发呆,由着戚澜将那糖块塞到了自己的嘴里。忽然脸颊一热,扭开了头。心底深处却泛起一阵喜悦,随着渐渐融化的糖块泛了开去。 「其实我不爱吃糖,可是她却一声不吭,只是一块接一块从身上的荷包里掏出糖块给我。」 「后来,我就跟着她在院子里做杂役。她对别人说我是她的儿子,妓院里的人都不信,于是她便说我是她乡下来的弟弟。我和她一起住了三个月,每天她都逼着我学琵琶。」 「琵琶?」魏紫愕然,怎也想不到这人竟然会弹琵琶,想到他这高大的块头,拿着一把琵琶、身穿花裙弹奏,真是说不出的怪异好笑。可好笑之余,却也发起怔来。 或许在那琵琶女的心中,一生仰赖生存的就是这项技艺。所以在她心里,学好琵琶是再重要也没有的事情。在琵琶女对人世的认识中,教导戚澜学习琵琶便是最大的爱护。 「后来学武伤了手指,再也弹不得了。」戚澜若无其事地接了下去:「后来有一天,她又私奔了。只不过这一次她是和我一起走,我们逃到了一座偏僻的小村里。」戚澜说到此处,忽然闭上了双眼,将头靠上魏紫的肩头。 「那日我去山上打柴,回来的时候整座村落都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戚澜语气极淡,可魏紫自然清楚当年戚帧为了围堵这个「儿子」,甚至不惜屠村放火,那琵琶女既在村内,想来也是不能幸免。 戚澜十余年的逃亡生涯中,诸如此类的事情究竟经历多少?魏紫只觉得稍作想像就已遍体生寒,心急之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戚澜紧紧抱住。 戚澜唇边的笑容渐渐淡去,忽然张开了双眼道:「其实在我心里,从来没有把她当作妈妈和姐姐。若那时能够,我定会娶她的。」 魏紫一僵,赌气似的垂下跟去。 戚澜轻轻「哈」地笑了一声,挣脱了魏紫的怀抱,起身到他面前蹲下。 「上来,我们回去吧。」 魏紫沉默片刻,终于挣扎着扑上了他的脊背。戚澜一使力站了起来,背着魏紫顺着青石小路慢慢走向镇子的另一头。 背上的人一言不发,戚澜也不再说话,月光静静流洒,显得分外安静祥和。不知走了多久,戚澜忽然听到一个闷闷的声音道:「三哥……」 他双眉一轩,停下了脚步。只是却并不回头,等着背上的人把话说完。 魏紫有些窘迫地小声道:「那么……那么……你现在还会娶她吗?」 戚澜的身躯一顿,紧接着颤抖起来,魏紫有些不知所措,低声关切道:「三哥?三哥?是我不好……你……你……嗯?」他将头探前少许,这才发现戚澜是在忍笑。登时一阵窘然,怒道:「你笑什么?」心里却明知道那人笑自己与往生之人争风吃醋的傻气——回神一想,或者真是醉了,竟尔如此犯起傻来。 戚澜却回过头,在他脸颊轻轻一吻,不再说话。笑意犹在,却温存得仿佛无处不在的月光。 魏紫觉得心头一松,下意识的把脸孔靠住对方的肩头,不再说话。只觉得习习晚风,阵阵虫鸣,都自身边飘过。满身的月光似乎都像清凉的泉水一样覆盖着身躯,叫他说不出的喜欢,说不出的安宁。 月光下,那袋被遗忘的桂花糖静静立在石阶上。纸袋有些狼狈的褶皱,仿佛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一般静静看着他们离开。袋中所有,都是令人安心的甜蜜。 此时无声胜有声。 <本书完> 后记 这是阿麦的第一件成品,作为「坑杀万年」的恶名终于被这篇完成品终结了。 这是在下第一次写原创武侠耽美小说,今日能够完成,实在是感谢许多对我实行爱的鞭策的好友们。鼓励我、照应我的葵君,多年来的死党欧记、友人七喜等等。各位女王,多谢你们能忍耐阿麦的恶趣味和冷笑话至今。 其实这篇文章足足写了一年之久,写一阵停一阵,中间经历了很多事。戚澜和魏紫之间的互动也变了很多。这个故事的主角——戚澜和魏紫,他们谁都没有错,双方都为自己心中追求的目标作出了牺牲。在以皇权斗争作为背景的故事里,戚澜追求的是摆脱笼罩他一生的阴谋,魏紫追求的却是戚澜和自己的感情。正因为歧途双分的追求,他们才会辛苦、才会磨难。 而当他们的目标终于一致,双方感情的砝码终于等重的时候,也就是得到幸福的时候。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能够等待?值得庆幸的是,在故事里,伤害了可以去弥补,错过的可以再争取,最终的结局总有一线希望。 初次执笔,多有不足,希望看出破绽的达人们装作没看见……谢谢。 …… 最后可否给我一个镜头让我大喊:妈妈、爸爸,我成功了!你们看到了吗? 好吧,我知道你们绝对看不到的……我说笑的……(蹲墙角拔蘑菇ing) 麦元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