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江湖(上)》 序 他站在悬崖边上。 风从谷底一直吹上来,将他原本束得整整齐齐的黑发打得凌乱不堪。 衣裳一面紧紧贴在他身上,另一面却不住挥动下摆,一次次试图遮挡他手中的兵戎,然而剑出了鞘哪里能随意轻还。满身都是伤痕,血沁得人身上冰凉冰凉,他却微微含着笑,那是他惯带的笑容,无论胜败得失都一直伴着他,不知何时起,已成为他的标志了。 十丈外,围成半环型的人们都沉默地盯着这个英俊的年轻人,刀光剑影在人群中闪动,但却不见碰撞之声。“来了,来了……”人群一阵喧闹,自动闪出一条道来,道的那头是几个男子押着一个上身被捆成粽子般的少年。 随着被捆绑的少年的走近,圈中的年轻男子慢慢面无表情起来。 一行人在人群前停下了。他们并没过分接近这个男子,他们都太清楚他的威力。就是太清楚,所以才一定要除掉他。 年轻男子抬头看了看天,阴沉沉的云在头顶翻滚,压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 莫非天意绝我?! 他长吁了口气,大声道:“吴平!” “庄主!”人群中走出一名中年男子,着一套灰色棉衫,三四十岁模样,瘦小精干。 吴平走到少年身边,“扑”一声,朝年轻男子的方向跪下了,“庄主请吩咐!” 年轻庄主眯了眯眼,“既然已经反了,就不用再客套了。吴庄主,你到底要什么。”突然又笑了笑,“其实这话有些多余,你押他来,可不就是要赶尽杀绝吗?那你想要我怎么个死法?” 吴平不语,挥挥手,一人端着一银盘出现,盘上有一红色锦帕,帕上一白色玉瓶。 “散功丹……你连这个也找到了。”此乃年轻人祖传之物,自然他一眼便能认出。 吴平道:“庄主武功盖世,小人从来仰慕,想请庄主服下此丸,再跳入此崖。无论生死,也无人看见。或许侥幸能生还,也算是对得起主仆一场的恩情。” 年轻男子笑起来,“你吃了散功丹再跳下去,可还能活吗?” 吴平道:“庄主向来洪福齐天,运气会特别好些也说不得。” 年轻男子冷哼一声。 那少年挣扎起来,塞满布巾的口中直发呜呜之声,想冲出去却被身旁众人抓住。 年轻庄主转头看少年,眼中满是眷恋之情,“你果真能放过他?”少年流下泪来,拼命摇头。 吴平道:“这个自然,只要庄主不在了,他活着原比死了有用。” “那好!”年轻庄主猛然转头,盯着吴平,“你记着,他如是过得不好,我做鬼也会回来找你!拿药来!!” 白色玉瓶凌空而过,划出一条弧线,“啪”落入男子手中,他倒出拇指大的一颗黑色药丸。“让我再听听他的声音!”指着那少年。 吴平将少年口中的布扯下,少年撕心裂肺地大叫,“大哥别跳——!” 男子笑一笑,将药丸塞入口中,衣袂一晃,纵身跃下。 “不————” 呼声截然终止。 风更猛了。 第一章 慕容天果真没死。 当然不会是因为洪福齐天。 跳下那一刻,他已将口中药丸吐出,尽快抓住离自己最近的枝叶以求减速。坠断了不知多少树枝,终于停止下坠。此刻他整个身体仅凭右手吊在空中,掌中的树枝看起来单薄得很,似乎也难支持多久。 慕容天咬牙,胸口开始剧痛,他估摸是断了骨头。那药丸入口即化,纵是吐得快,也融了至少小半颗入腹,真气已经开始散乱,曾经自觉身轻如燕,此刻却重得像座山,刚跳下的悬崖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他原想待人散尽后爬上崖,却惊觉自己唯一能做的不过是维持现状。他开始调息,试图把体内正四处奔走的真气集中起来,以求支持得更久,身体更重了,似乎是沉甸甸的沙袋悬在手臂上,扯得骨头都生疼。 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又或许是一昼夜,也可能只是一柱香而已,他听到身后有人笑了笑。 “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那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身后不是悬崖吗,怎么会有人?不管如何,有人便是有救了。 他一阵欣喜,随即陷入黑暗。 *** 慕容天睁开眼时,看到的是雕刻精美的红木床架及悬于其上的白色薄绢,一派的温柔旖旎,之前的杀戮几乎象梦境了。 他闭上眼,叹了口气。 “你醒了?” 慕容天猛的睁眼。转头,一个相貌柔美的少女坐在床边,梳着双髻,似乎是丫鬟,可衣着却又华丽。 “……小姐?”慕容天坐了起来,自忖女眷当前自己居然还闭目欲睡,颇是尴尬,同时又有几分疑虑,昏前明明听到来者是个男子,那声音……还似曾相识,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来。 “你歇着吧,一会我要人端些粥品来。”少女弯着眼笑,很是天真,“叫我小鱼吧,是我家主人救了你。” “你家主人……不知是哪位,可否容我拜谢?”慕容天说着便要下床,却是手脚无力,颓然一栽。少女骇了一跳,赶忙伸手来扶,“你身子还没好,先歇几天吧,我家主人外出未归,得去半个月呢,临走时吩咐了要大家好好伺候天少爷。” 慕容天一惊:“你们怎知道我……” “谁不知道。慕容剑庄最年轻有为的庄主,江湖上最英俊潇洒的少年郎啊。”小鱼说着居然有些脸红。慕容天原本长相俊朗,行走江湖时颇多女子爱慕,也知道江湖有些人曾戏称自己“潘郎慕容”,可这么面对面的被夸,对方还居然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却是头一遭,听着居然有些尴尬起来,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小鱼抿嘴笑了笑,慕容天见她浑不在意,这才安心下来。暗下运了运气,丹田中毫无反应,浑然不似平日那般暖暖的感觉,慕容天不禁一惊,“我,我的……”话未说完,又突然住口。他自小行事谨慎,逢人只说三分话,刚刚本想说我的功力怎么全没了,出口前却想到对方还不知底细,自爆其短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 那少女小鱼却道,“是啦,主人说你服了散功丹,虽然只服半颗,近几个月功力却是没了,待找些灵药来服,或许能有用。” 慕容天这下大奇,散功丹乃他慕容家当年某位先祖弃武习医所制,服一颗后功力全失,纵然再服千年灵芝,万年雪莲,也无法再聚真气,因药力过于霸道,慕容家从不外传,江湖上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这主人不但知道,还能诊断自己只吃了半颗,这可是闻所未闻。莫非是仇人偷了方子,可是若是仇人断不能救自己。难道是亲戚,却没听人提起过啊。 “你家主人到底是谁,与慕容家有何干系?”慕容天目光闪烁,心念百转。 “干系肯定是没有,不……也许该说有点……”小鱼笑嘻嘻,似不见他满面戒备之色,“还是等见面了,你自己问吧。” *** 接下来数日,慕容天却过得悠闲自在。 他胸部骨头断了,醒时已经接上,但俗话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又加上功力全失,即使他如何心急想去寻仇,也能明白这只是不自量力。他原是个聪明人,微一权衡,便安心养起伤来。 小鱼每天里往来数次,送饭送药,间或还能带几本书来给慕容天翻阅解闷。这女孩虽是个丫鬟,却谈吐不凡,每每和慕容天侃侃谈起,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某日居然和慕容天赌气下了盘盲棋,虽然最后输了十数子,可这记忆已经叫人心惊,慕容天心道,仆且如此,这主人却该是何等的风采,不禁神往。 住了十来日,纵然窗外碧水涟涟,鸟语花香,慕容天也终于闷了。他十五岁行走江湖后,还从未如此悠闲地在一间屋子里呆过这么长的时间。 幸好这一日,小鱼来带口信,主人远游回来了,说是晚饭后要来见他。慕容天大喜,仿佛来了个神交已久的知己。 吃过晚饭,慕容天砌了壶好茶,换了衣裳,等那人来。 此刻正是斜阳西下,倦鸟归巢,满天彩霞映入房中,虽然颜色绚丽,却是说不出的伤感,慕容天坐着坐着居然有些寂寥,随手在琴上抚几下,也是空洞之声。突听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屋外道:“慕容公子少年得意,琴声中倒是不甘心得很。”慕容天抬头,只见门外站着个高大的男子,背着那丝夕阳,却看不清面目。 “先生事事妙算,在下恨不能引为知己啊。”慕容天微笑起身,迎了上去。男子踏了进来,烛光照到他脸上,凤眼微挑,唇红齿白,一头青发用紫金冠束着,衣着虽然普通却剪裁极合身,显出他一派修长潇洒,一身贵气。 这原本是个很漂亮的男子,慕容天却呆住了,“……怎么是你?!难道……你便是此间主人?” 来人挑眉,倨然一笑,“可不就是我么。” 半晌,慕容天轻叹一口气,转身,桌上是他自己精心备的茶,他却没心思再碰了。 “你费尽心思救我,也不过为了亲手杀我吧?”慕容天淡然道,“此刻我手无缚鸡之力,确是你报仇的好时机。” 来人一笑,“人都说你聪慧谨慎,可这次偏猜错了。”他伸出一支手指,缓缓道,“我从来不打落水狗。” 慕容天一震,胸口上的伤莫名地剧痛起来。昔日的仇人就在身后,他怎么能未战先败,折了自己的威风。他微微吸气,挺起脊背,缓缓坐下。 “现在江湖中都传说,慕容山庄庄主慕容天练功走火入魔,已经癫狂,连自己唯一的长辈,继母容夫人都亲手杀了,已经被庄里的人联手抓住,关了起来。” 慕容天忍不住伸手捂胸,气息越来越沉重,为什么就是遏止不住呢,这么粗的呼吸声。 “众人拥了才十五岁的小少爷做新庄主,年纪虽然小点,可也是精明能干,比他哥哥当年没差到那里去。也是啊,当初你也是十五岁当了庄主,如今可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那人唏嘘声不绝。 “什么?你说小忆他,他……” 慕容天突然蒙了,那天被绑着上悬崖的弟弟,自己最疼爱的弟弟,做了庄主?背叛的不是吴平吗?难道弟弟是做了傀儡?? 他只觉脑中混乱,突然间再无法思考,胸口的闷涨和来自其他某处的痛楚交错不断,如拉锯一般,割断了他的思绪,他累得只希望立刻倒下。 然而却不能。 “你说,慕容天既然已是个疯子,我还念着旧仇杀他干什么?这可不是失了我的气度吗?”那人悠然自得。 “……”慕容天把嘴闭上了,紧咬着牙,双唇渐渐发白。 半晌,慕容天转头,来人依然站在原处,饶有兴趣地瞧他,似乎面前站的不过是猫狗畜生,正在做他感兴趣的事。 慕容天回过头,低头长叹,再抬眼却平静了下来。 “当年,我杀你同母异父的弟弟,你今日真的不报仇吗,小王爷?” 当朝皇帝的九子,同钦王,李宣,此刻正在微笑。 “你希望我报吗?” “……不。” “哦?……为什么?” “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慕容天撑着八仙桌站了起来,如标枪般站得笔直,“我也是俗人一个,自然一心只想偷生,王爷如果不杀我,那小民谢过救命之恩,就此告辞。” 李宣眯了眯眼睛,不置可否。 走至门口,慕容天的脚不适时地一软,居然绊倒在门槛前。脚步声走近,他没有抬头。 此刻抬头看到的必然是李宣亮亮的眼睛,小王爷应该是很高兴的,数次追杀无果的旧敌如此颓然倒在自己脚下。 “真想苟且偷生,就该先留在此地,何必逞强好胜。败军之将,寄人篱下,莫非你觉得此刻的自己真还有什么颜面可言?”冷冷的声音凌空而下,然后一阵风从耳边掠过,脚步声渐渐远去。 慕容天低低勾着头,肩头僵硬,双拳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 “天少爷,天少爷!” 慕容天停住有些蹒跚的脚步,看着灯笼由远至近,扶着树干低声喘息。刚刚一气之下走了三四里,居然就有些支撑不住,这状况让他心惊不已。灯光飘到眼前,宫灯后面是满面焦急的小鱼和另外两个丫鬟。 “天少爷,回去吧。”小鱼道,神色之中居然颇是关切。慕容天苦笑,这一干人等拿自己玩耍够了,还如此做态。“姑娘非要我回去,自然是贵主人的意思?” 小鱼点头,“主人听说天少爷走了,很是焦急。” “……”慕容天不语,面上却浮起微笑,这话听起来可真可笑。 小鱼却误会了,更是热心地解释,“主人道天少爷是个能人,恨不能引为知己,边说还边大笑。” 慕容天只觉得被人迎面扇了一耳光,这话是他刚见李宣时说的,李宣边说边笑,自然大有嘲讽之意,可恨的是还是在下人面前。 抬头,一弯明月挂在树顶,冷冷青华,似乎连人都给照凉透了。“小鱼姑娘请让道,人各有志,莫要强留。”慕容天一躬身,“谢姑娘多日照顾之情,如有他日必当报还。” 走了几步,却突然闪出两条黑衣蒙面大汉,两座山般挡在身前,双双抱拳,“请天少爷回府。” 慕容天停住,这李宣杀又不杀,走也不让走,文的不行,便来武的,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小鱼追上几步,有些怯怯,“天少爷,我家主人一片热忱,非留公子休养好不可。以公子的身体,此刻到处跑,只会伤势加重,何不让我家主人尽尽心?” 慕容天盯她看了片刻,有些恼她。 本来十数日下来,两人相处甚欢,已不知不觉把对方当了朋友,却被她明知前方有人阻拦还作假拖延。可转念一想她也是下人,身不由己,再见了此刻小鱼楚楚可怜,一副哀求的样子,慕容天这里倒先心软了,不由长叹一声,“小鱼姑娘,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做假骗我?我和他是老对头,他之前数次派人杀我不成。此时我武功全无,回府不过是自取其辱。按你家王爷的性子,难道真能安什么好心不成?不知想了什么法来折磨我。” 小鱼闻言,惊疑不定,“怎么会,我家王爷他……” 众人一时无语。 小鱼思忖片刻,喝退了左右,只余了两人,静静相对。小鱼郑重道:“天少爷,我有话不知当不当讲。” “小鱼姑娘请说。” “天少爷目前的处境我也听人说了,天少爷既然人在此处,显然那江湖传言乃是混淆众生的谎言。本来天少爷武功高强,要破这个僵局也不难,可此刻你功力全失,即便到了江湖上也难有作为……” 慕容天笑,“姑娘就说是个废人无妨。已经难以自保,何来作为?” 小鱼一窒,“……天少爷言重了。我家王爷曾说如是好生调养,功力要恢复也不难,数月即可。但若四处奔劳,或许就难说了。” 慕容天不语,小鱼偷眼瞧他,见他并无异色,才接着道:“此刻能让天少爷长期休息的地方只有两个——慕容山庄和我们王府。慕容山庄估计天少爷一时半会是回不了,回了也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不安宁。比起来,倒在王府还安静些,也许天少爷和王爷原有些过节,可这些天,王爷不是一直以礼相待吗?” 慕容天一笑,“一个狼窝一个虎穴而已。” 小鱼摇头,“天少爷此言差矣,昔日韩信能受胯下之辱以成日后将才。天少爷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自然是有着血海深仇未明,或受数月之气,却能保全性命,恢复功力,才有日后驰骋江湖的本钱。两者孰轻孰重,天少爷少年英才,该比我这小女子懂得更多。” 这才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慕容天不禁呆了,愣了半晌方双手合抱,给小鱼深深施了一礼,“小鱼姑娘深明大义,真让在下惭愧!” *** “果真回来了?” 烛前,李宣持卷而立,小鱼站在他身后,低眉顺目。“是。” “当初派你伺候他,果然是不错。下去吧。” 小鱼欲言又止,李宣瞟到,只仿若不知。小鱼转身退下,行至门口,背后却传来李宣的声音,“你要说什么?” 小鱼呆立片刻,突然转身跪下,低头道,“奴婢该死,恳请王爷不要为难天少爷。” “好大的胆子……”李宣慢慢踱步过来,弯腰,一只手指勾起小鱼娇好的面容,低声道,“你喜欢他了?” 小鱼瑟瑟直抖,“不,不是的,奴婢不敢……他,他是个好人……” “好人?……哈哈哈哈,”李宣仰天大笑。“这世上哪来什么好人?小鱼,你可是好人?” 小鱼直抖得更厉害。 “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吃人……”李宣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做噬咬状,这动作被他做起来居然有种夸张的华丽,“还有一种,就是被吃的人。” *** 接下来的一个月,相安无事。 慕容天骨伤几近痊愈,把自己住的园子前后走了无数遍。这园子大概少人住,树木花草都无人整理,长得枝繁叶茂,有的地方连石阶小道也给草淹没了。慕容天住的屋子也和平日见的红砖绿瓦大是不同,通体用木头搭建,几根未去皮的大树干支撑着,凌空立在小湖中,由一条木桥连接到岸,颇有些异域风情。湖边一片杨柳,风过柳枝抚水,泛出阵阵涟漪。就休养而言,倒是好去处。 此地偏僻,少有人至,远处红墙碧瓦处有时也传来人声,一方寂静,一方喧哗,相映起来真如同两个世界。 来得多的只小鱼和几个年纪颇小的丫头,送饭,送浆洗衣裳,都是每日固定时刻来,半个时辰后就走。呆久了,却是无聊之极,慕容天心道,莫不成那李宣是想让自己孤寂而终。 直到有一日,小鱼提早来了,也没带饭,却说王爷今日请他一起去用膳,还带了套灰色衣裳,要他换上。慕容天打开一看,却是件短衫,样式居然是仆人所穿,心中已有几分明了。 小鱼面上颇有难色,“天少爷,王爷确有为难之意,少爷……” 慕容天笑道,“不妨,伺候他一下又如何。” 慕容天到时,已经开席。李宣坐在桌后,一个衣着和小鱼相似的少女站在他身旁布菜。身后家奴则站成两排,大概十数人,后男前女,男子所着均与慕容天相同。李宣一见慕容天,便笑了起来,挥手,那少女退开了些,却仍站在那些婢女身前,显然是地位不同。 “慕容兄着下人衣服,也还是英俊不凡,果然不愧是江湖上的少年潘郎啊。”李宣起身围慕容天转了一周。 慕容天立住,心想终归是受辱,倒不如大大方方,“多谢王爷夸奖。” 李宣眯眼,他原本一双凤目,眯细了更显风情,“慕容兄是江湖人,说话爽快,那我明说了吧。江湖一向是讲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既然收留了慕容兄,又好衣好饭伺候着,可算于你有些小恩吧?” 慕容天笑一笑,“算。” “这衣钱饭钱也不是我欠着你的,可不能白给吧?” “这个自然。” “所以请了慕容兄着下人衣裳,做工来低这笔债,也不算怠慢了少年英雄的慕容庄主吧?” 仆人们中就有人发出惊呼,他的名号居然这里也有人知晓。 “当然不算,小民要多谢王爷收留。”慕容天反而行了一礼。 李宣敛了笑容,“那,便来伺候吧。来人啊,带小冰来!” 隔了片刻,有人牵了条小狗上来,混身雪白,见了李宣便扑上来摇尾撒欢,李宣抱着它回了座位,微笑着看慕容天,“这是小冰,我最疼爱的宝贝,你就伺候它吃饭吧。”众人都惊了一跳。 慕容天才知道李宣居然打的这个主意,不禁也收了笑,冷冷盯了李宣半晌。李宣泰然笑道:“怎么?做不得?委屈了??” 慕容天面无表情,手握紧了又松,握紧了又松,手心被指甲划破,那血拢成一滴滴,往下掉落,他也不觉。 李宣却盯着他滴血的手,颇有兴趣。 众人都屏息静气,看慕容天要如何爆发。 慕容天却突然抬头,闭上眼,长吐了一口气,静了片刻。然后直面李宣,静静道,“好!” 李宣抚掌大笑,“果真好气度,拿小冰的盆来!” 一边是李宣吃得热闹,众人伺候,一边是慕容天往盆中倒狗食,孤身受辱。 那小畜生大概是不饿,左摇右摆就是不近那个盆,趁慕容天不备,居然就从他胯下跑了。慕容天直身,见那小畜生越跑越远,身后是李宣在喊,“快把它追回来,做工做不好,如何拿工钱。” 慕容天追了过去,仿佛间,这似乎是个梦境,举手投足都已经不是自己。那畜生见有人来追,更是高兴,反往墙角树丛狗洞中钻。一路上,树枝什么的直扫在身上脸上,有时带出几滴血来,撒在身后,慕容天也懒于避开,似乎是鞭子抽在身上,很痛。但比起眼前这一切,却痛快得多。 大费周折终于抓到它,小冰兴奋得直叫,慕容天早是灰头土面,脸上数条血痕。这家伙也不认生,摇着尾直往他怀里钻,慕容天摸着那带毛的体温,低头不语。 有什么滴落在手背上,温热湿润。 “天少爷。” 慕容天转身,却见身后的小鱼。小鱼一眼瞧见他的泪痕,大惊,忙低头却又抬起,“天少爷!”慕容天猛然回身,“别过来!” 小冰显然认识小鱼,挣扎着跳下来,不住摇尾。小鱼弯腰抱起小冰站起,悄悄站在他身后,犹豫着低声道,“天少爷……” “……别理我。”慕容天转了数个念头,像沙子入了眼等等,最后却一个理由都没说。 小鱼是个聪明人。 所以被轻易识破的托词只会更显可怜。 他都不需要。 小鱼轻轻道,“我去求王爷,求他放过你……” “没用的,”慕容天真心道,“谢谢你!”两人一时静对无语。 “我听到个消息……”小鱼把话题岔开了,“新任慕容庄主病了。” “什么!”慕容天大惊转身,事情为什么总生变故,“小忆病了?” “恩,听说现在由一个姓吴的在掌事,说是大管家。” “吴平?!” “可能是吧,我也不清楚。天少爷,这个对你有用吗?”小鱼抬眼看他,他有些迷茫,却随口喃喃,“有啊,有用的。” 李宣用完膳的时候,慕容天抱着狗出现了。让李宣有些不解的是,和之前的落魄相比,慕容天的神色似乎有了些不同。 他盯着慕容天看了片刻,吩咐身后的少女,“明儿让他到书房伺候我吧,饭也不必独送了,跟下人们一起吃。” *** 回到园子,慕容天没进屋,而是绕着湖走,一直走到太阳落山,漫天星辰闪耀。李宣没让他搬去和下人一起住,算是给了面子。比起这个,小鱼带来的消息却更让他心惊。 小弟真的只是个傀儡,吴平不杀他不过为了挟天子以令诸侯。 慕容天为自己最初的怀疑感到羞愧,同时也觉得轻松,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有的人只是被迫的。那么,他到底是病了,被害了,还是被关了? 慕容天把局势仔细想了一遍,发觉自己的决定目前来说依然是正确的。只能等,等自己身体好了,功力恢复了,才能一举解开这个局。 只能留下。 可那个人……明天将面对的刁难又会是什么。 同时,李宣也听到了同一个消息,虽然比慕容天晚了几个时辰。 他想了想,笑一笑,“很好,既然他除了这儿无处可去。那就是说,我想怎么做都可以了。” 跪在他身后的小鱼闻言,脸色一僵,忽然有些置疑自己的尽忠职守。 第二章 “磨墨?” “你不会?” “不,当然不。” 慕容天已经换了书童的衣物,一大早,小鱼就带来的,昨天那套此刻大概已经给扔了。 李宣斜靠在椅上,单手撑颊,微笑地看着慕容天挽袖磨墨。墨是徽墨,通体微发紫光,砚是端砚,触之如肌肤温软而不滑,都是极品。慕容天偶然抬眼,李宣还是毫不掩饰,直直看着他,不禁微微皱眉。两人都无语,隔着书桌,一坐一立,偌大房间只听得到墨砚相触的细微之声。 “慕容兄,可有人为你描过眉?”李宣笑道。慕容天不语,心道,女子家的事情也拿来问,可不是摆明要损人。 李宣也不生气,吃吃笑起来,突然自笔架上取过一支笔,另一只手抬了慕容天下颚,虚虚一勾。慕容天正专心致志,被他猛然这么一搅,不免吃惊,伸手去挡,不慎将砚台带翻,墨汁流了满桌。 “这桌子可是古物,弄坏了,我看慕容兄很难赔得起啊。” 慕容天看他一眼,“王爷放心,日后必当如数归还。” “蛤蟆打哈欠,好大口气呢,还是先收拾了吧。” 慕容天忙活的时候,他也不动弹,端坐原位,更没喊其他人进来帮手的意思。只盯着身前的慕容天,渐渐便有些入神。那书童衣裳虽然是布服,但慕容天身材颇修长,穿起来倒也不难看。 他低头注视桌面,眼睫又黑又长,配了那对点漆般的眼,若是长在女子身上,当真称得上盈盈剪水双眸。鼻若悬胆,双唇微翘,再往下,那衣裳或许是小了些,他系得很松,领口便低了,这一弯腰,几乎要让人看到胸前去,锁骨若隐若现,真是无意中便已是风情万种。 李宣轻轻一笑,“其实啊,慕容兄想还债,还有更快的方法。” 慕容天也没抬头,“王爷贵言,洗耳恭听。” 李宣用笔压住慕容天胸前衣襟,露出那风光无限,一字一字道,“当然是靠你这副好皮囊。” 李宣轻薄之意如此明显。 慕容天一怔之后,居然也不动声色,只伸手搂起衣裳,整理好,淡淡道,“王爷说笑了。” 李宣有些惊奇,挑了挑眉,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他觉得慕容天变了些,但却懒于追问原因,总之这变化正如他意,越是有趣,他便越愿意尝试。他往椅背上一靠,道:“对了,当年我弟弟是怎么被你杀死的,说来听听看。” 慕容天铺纸的手停了停,用眼角瞟了李宣一眼,隔了半晌才答,“心照不宣的事情王爷何必再提。” 李宣道,“没什么心照不宣。那一日,我是突然听下人说有人把他给杀了,我同钦王的弟弟居然也有人敢动,虽然,外人都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只道他是我最宠的家臣。可就是我的家臣居然也有人敢动……”他对慕容天笑了笑,“你胆子很是不小。” 慕容天整理完桌面,退到一旁。 李宣招手,“你过来些,也好说话。”慕容天勉强迈了半步。 “其实直到死,他也不知道自己其实是我同钦王的亲弟弟。这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我那皇帝老子可不是要龙颜大怒吗,娘亲也是荒唐,居然给九五之尊戴绿帽子,也不怕我这做儿臣的受牵连。” “当日我虽然派人暗杀你,可也不便张扬,三次未遂后就收手了,否则外人揣测起来,堂堂王爷为一个家臣居然如此大动干戈,难免起疑。”慕容天不语,那三次他多辛苦才能躲过,这王爷也该清楚,现今却说得如此大度,好像曾给他留了多少情面。 “我言明他是我弟弟,是希望你能告诉我,他到底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逼得你这第一剑庄的少庄主非得亲手杀他不可。你在江湖上也算是个人物,哥哥弄清楚亲弟弟的死因,可是应该的吧?最后一次我以为你已无处可逃,却还是被旁人打断,现在可该说了。” 慕容天忆起当时最后一次遭刺,若不是自己交好的几位好友相助,怕是早被打断了手脚,割取了口鼻,哪里还能站在这里听他絮叨。李宣当日那番杀气腾腾、狠毒面容还历历在目,和当下这番和言悦气真是判若两人。 李宣又道:“我弟弟虽然性格顽劣,可自幼就跟在我身边,我看着他从懵懂顽童长成七尺大汉,本以为他还可娶妻生子,和我一起终老一生……”说着,转头看慕容天,“娘死后,他已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两人此时相距颇近,慕容天看得到李宣眼底隐隐泪光闪动。侧头避过对方视线,微觉愧疚,这样的人原来也有亲情,更让人意外的是,他居然会把这些告诉自己,人是自己杀的,那不管杀得对与不对,他的痛苦却都是自己造成的。 一时间犹豫不定,说不说呢。 “你也有个弟弟吧,也该知道我的心情……”李宣道。 慕容天心中一动,道,“……其实王爷,这种事情事过境迁,知道了也已经与事无补,令弟当时已经欠下八条人命,着实是……最后他虽一剑毙命,但比起死在他手下的人,并未多受痛苦。”却见李宣眼中寒光一闪而过,慕容天一惊,大悔,自己还是不该说,皇家的人哪里会觉得别人的性命重要。 “一剑毙命,好惨的死法啊……”李宣喃喃。 慕容天再不言语,多说也无益。 “请问慕容庄主,是哪八条人命及得上他的命?”李宣只嘿嘿冷笑。 慕容天抱拳为礼,此时他身着书童装束,这一举其实有些不伦不类,可两人谁也没注意。“王爷若是不甘心,就杀了我,了却这段恩怨吧。” 李宣冷冷看他,“你的命可不够,怎么说也得算上你弟弟慕容忆吧。” 此时其实已值初夏,雕梁画栋间微风习习,也不至于有多冷,慕容天却觉如同突然间落入了冰窟一般,通体发寒。 静了半晌,见李宣只盯着自己瞧,脸上颇是嘲讽之色。 慕容天心一横,朗声道,“王爷你有话何必饶着弯子说!大家挑明了不是痛快!” 李宣道,“我就爱这么说话。刚刚这么一讲,我突然想到了,反正你弟弟也得了病,病死了可也不奇怪,只需派人在他药罐里加上那么一味无色无味的玩意就得了。” 慕容天一窒,半天没说出话来,差点就要冲上去。口中直觉酸涩,似乎无意中吞了颗苦胆般难受,心想自己来这里却是干什么,越想越是混乱。狂怒中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其实李宣要这么做无非是想看自己难受,自己越激动岂不越受制于人。 这一想,却是如火上扑了盆凉水,片刻间便冷静了下来。 他低下头。再抬头,李宣盯着自己的双眼闪闪发光,隐含恶意。 慕容天心道,事到如今也只能赌上一赌,李宣若真有心报仇,要杀小忆,那此刻拿了自己的命来换人家也未必肯。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如真该死了,王爷不用派人也是救不了,如是不该死,就是加了药阎王也未必肯收。” “这么说你不在乎?”李宣颇觉意外,挑眉道。 “王爷真有打算何必问我,只管动手就是。” “我却不信你真把弟弟的性命当成无物。” “他为那庄主之位,勾结家奴害我至此,我又何必护他。刚刚虽然手足连心,听到他有性命之忧,急了一回。可转念一想,他待我不仁,我又何必有义,王爷替我除奸,其实我该道谢啊。” 李宣狐疑看他半晌。“我该不该信你?” 慕容天微笑。“不该。” 李宣起身,一甩袖,“好你个慕容天,算你狠。” “恭送王爷。”慕容天大声道。 当夜,慕容天却难入眠了,窗外几声蛙鸣,只显庭院寂寥。起身,也不点灯,披着衣裳就出了门。 想自己,十五岁持剑闯荡江湖,那时的少年风华,何等的惬意。 大口酒,大块肉,弹剑而歌。 扫不平,遇知己,快意恩仇。 终于某次遇到李宣之弟。那少年家臣心性残酷,为抢人女儿居然将她年已古稀的老爷爷活活鞭打至死,抢到人后,还将屋宇一把火烧毁,事后人们才知那一家子六口全捆在房里,没一个逃脱的。自己闻之大怒,不多想便夜间造访,将他一剑穿心。奇的是,明明自己蒙面而做的事,之后还是遭到了追杀。后来才知道,原来对方是王爷,自然手下能人无数,查到自己也不奇怪。 第三次最险,自己已经中了药再无法动弹,李宣便是此时出现。记得当时李宣一身便装,见自己恨不能生吞活剥,全没现在这份儒雅高贵,想来是亲弟弟被杀,怒难自遏。激怒之下还报了他的名号,自己才知道居然杀了个大人物。幸得挚友赶来相救,才保得命全。 李宣离开之时,满心愤恨。两人也没料到之后还有相见之日。 再后来,自己做了庄主,琐事多了,朋友们渐渐少了来往,满庄上百号人,吃穿用都要操心,着实是大大的拖累。再往后,庄内生变,谁也想不到,在庄中做了十数载的吴平,居然狼子野心,纠集了一帮有异心的护院家仆,突然起事,杀了自己的继母,绑了自己的弟弟。自己虽然是武功在身,可单手难敌双拳,不但被逼跳崖,还不得不服了那散功丹,手无缚鸡之力,落得今天这个地步…… 虎落平阳被犬欺,只不知道这小王爷怎么会这么巧救了自己,他强留了自己在此,却是什么目的? 院内柳枝随风而动,轻鞭般打碎那水中银月。 慕容天更觉得郁闷,渐行渐远。不觉走到一处两层高的楼阁下,抬眼看到处处都灭了灯,却有一间屋子闭着窗,燃着烛,纸窗上朦朦光亮。油纸上一个男子的身影,剪影般映在窗格间。高冠宽袖,抬着手臂,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慕容天心道原来是他,原来自己无意中到了李宣的睡处。正要往回走,突然觉得有些不对,那李宣呆立了半晌,居然纹丝不动,若说在发呆,这个姿势可累人得很。 突然,窗上又现一条黑影,一闪而过。 慕容天暗道不对,举头看,屋内又再无动静。 李宣定是给人点了穴道,屋中另有旁人。慕容天以前便知道李宣有武功在身,这么轻易被制,那么来人也许武功还不低。 救是不救,慕容天微微犹豫。 再怎么说,他对自己算是有救命之恩。 那怎么救?此刻万籁俱静,如是喊了人来,惊动屋内人,李宣反有性命之忧。 怎么救?他摸遍身上,似乎也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物件。自己功力尽失,就这么入屋肯定是与事无补,徒增牺牲。 ……失去功力?!突然灵光一闪,自己吃了散功丸才失去功力。如今这散功丸药效未退,那便是还在自己血中。曾经听母亲生前提过,这散功丸药效强劲,不只是吃下,就是闻久了也能让人暂失功力。若是加了食醋,闻之即倒。 他在地上拣了片锋利石块,往手心中一划,血由慢至快涌出。慕容天扯下外套的下摆,握在掌中,那布片很快湿了一片,血迹渐渐变大。 慕容天收手,索性把另一片衣摆也撕下,包住伤口。站起身,低头看着,长衣竟然变了短衫,不禁笑了笑,却突觉微微昏眩,狠一甩头,才清醒了些。 “王爷,您要的熏香来了,是小鱼姑娘特意调的味。”慕容天端着熏炉,站在那间屋子门前。这熏炉他在楼下的空屋里找了很久才找到,算是应个急吧。隔了半晌,屋内也见没声息。 “那小人放门口了。”慕容天笑一笑,将熏炉放下,将血衣小心盖在上面,退回楼下。再抬头,窗户上已经没了人影。 等了约半个时辰,再回二楼。慕容天用唾沫在窗上点湿一块,拿眼往里瞧。李宣倒在地上,像个木偶般半举着手,显然穴道未解。另有一名黑衣女子倒在一侧,两人大眼瞪小眼,都瘫倒在地。果然有用,没想自己的血毒得都能当药用了,慕容天笑一笑。走到门口,把熏炉吹灭,起身推门。 门“吱……”的一声响,屋内两人望了过来,只见一身短衫的慕容天端着熏炉站在门口,这两人心中各自心惊,惴惴不安,均不知接下来情况又该如何变化。 慕容天走入,弯身将李宣扶着坐起。李宣才道,“你快把药给我解了,哎呀,轻点。”慕容天才见他胳膊上一条极深刀痕,血不住外流。 “这贱人趁我不备砍了我一刀。”李宣恨恨道。 那女子冷笑,“若再有机会,这刀定会落在你头上。呸,狗贼!” 李宣不气反笑,道,“你原是有机会的,可惜却贪财。你以为砍我一刀我便说了?可惜,你若真知道我的秉性倒不如陪我一夜,或许我心血来潮,把它赏了给你。” “什么贪财,那是我祖传的宝物!!你为了它,杀了我全家。你个狗贼,丧尽天良,不得好死!!”女子悲愤之至,大声狂吼起来,竟也顾不得会惊动他人了。 慕容天不由怔住,李宣看他一眼,“怎么,想倒戈了?” 慕容天看那女子一眼,轻叹了一声,“王爷,你贵为皇子,权势遮天,我们做小民的也无力反抗。只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在下奉劝一句,凡事还是留些余地,否则将来因果报应,难免有天谴。另外,今日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请王爷允了,方敢救王爷一命。” 李宣冷然,“败军之将,倒要听你说教。什么不情之请。” 慕容天不动声色,“小民求王爷起个毒誓。” 李宣怒极反笑,“你很会拿捏时机啊。如果我不起呢?” 慕容天沉默一会,方道,“那我便只能杀了你,放她和我一条生路。” 李宣沉下脸。隔了片刻,才勉强道:“你先说说。” “王爷请起誓,今生今世不再为难这位女子及我们各自的家人,否则天打五雷轰,死无全尸。” 李宣勃然,“你这誓够毒。” 慕容天低头,“王爷恕罪,王爷你为人不留余地,又天生九面玲珑,不毒我怎么敢信,请吧。” 李宣哼了两声,终于道,“你听好了,我李宣起誓,有生之年,不再为难她及你们各自家人,否则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多谢王爷。” 李宣铁青着脸,冷冷看他,“何必客气。” 李宣得救后,果然依言把那女子放走,不曾为难。 *** 次日,李宣被宣入宫,慕容天大松口气,少了人来刁难自然是好事。到了晚间,用餐回屋后,小鱼提着个食盒来敲门。 “王爷吩咐,给天少爷送碗参汤。”小鱼笑吟吟道。 慕容天讶然,还以为这王爷会记恨在心,昨夜受要挟后,不是一直恨得牙痒痒吗。 “王爷说天少爷是个有骨气的人,很是敬佩,希望用完参汤后,能请少爷过去秉烛夜谈一番。” 慕容天沉吟,伸手端起碗看了看。 “天少爷看什么呢?”小鱼道。 “看他……是不是下了什么药。”慕容天笑。 “不会,我亲手炖了,倒在碗中拿过来的,中间还没换过手。” “小鱼,有时候我不知该怎么谢你。”慕容天一饮而尽。 小鱼没说话,只带着笑。 又是昨天那栋房子。小鱼在前面提着灯笼,上了楼。门虚掩着,分内外两间,外屋的铺空着。两屋间挂了数层薄纱,层层叠叠,屋中挂着个银制熏球,阵阵花香入鼻,一派旖旎景象。 慕容天就有些奇怪,为什么堂堂王爷就寝居然外屋没丫鬟们伺候着。昨天事急,一时也没注意。说起来不是很奇怪吗? 小鱼似乎看出他的疑惑道,“我家王爷不喜欢有人伺寝,向来丫鬟们都在隔壁。”言毕上前一步,道:“王爷,天少爷来了。” 内屋“嗯”了一声,正是李宣的声音。薄纱被掀开,李宣着一身青色锦袍,隐隐绣着花,领口和袖口各镶着一圈纯白兔毛,很是华贵。 “小鱼告退。” “不必了,你今晚外屋伺寝吧。” 小鱼一愣,看了看慕容天。慕容天也有些奇怪,不知李宣何意。 “天不早了,你先歇着,我和慕容兄说说体己话。”李宣一笑,就来拿慕容天的手。慕容天不觉一退,避开了。 小鱼连忙低头,李宣扫了她一眼,对慕容天笑道,“请。” 慕容天进了内屋,才发觉内屋远比外面大得多,正中摆着张大床,三面都是刻花的大屏风,中间是月洞门式样的床额,雕着镂空花纹,飞禽走兽,栩栩如生。床前是块踏几,下有抽屉,可容小物件。整床通体红色,甚是醒目。古董架上诸多瓷器,书画,木雕之类,大都价值不菲。小几上放的花草,也是少见的奇异品种。 桌上除烛灯外,还有两只酒杯,一壶酒,几盘小菜。环视一周,慕容天道,“不知道王爷叫慕容来何事?” 李宣道,“这可不是看看就明白了吗,醉酒当歌,人生几何,请慕容兄来喝上几杯,以谢昨日救命之恩啊。” “王爷客气了,在下昨夜唐突,还请王爷恕罪。” 李宣笑,倒了两杯酒,“喝完了这杯才能谈恕罪,不喝怎么恕?” 慕容天微微一笑,取了一杯,一饮而尽,喝完还将酒杯倒转过来,果然一滴不剩。 李宣笑道,“我知道慕容兄你定然是个明白人,咱们坐下喝个痛快如何。” 烛花一闪,不觉两人已将那壶酒喝光,李宣拿起酒壶摇一摇,晃之无声,沉吟了片刻。慕容天只道他要再叫小鱼拿酒,可李宣却是不说话,拿眼来看他。 这是为什么? 慕容天突然心中一动,猛地站了起来,身前的酒杯“碰”的一声,落到地上。 “你,这酒……”慕容天只觉下腹骤然燃起一团欲火,突然间人就有些软了,不禁脸色猛变。 屋外,只听窸窣之声,小鱼在外迭声道,“王爷什么事?” 李宣笑一笑,悠然道,“没事,你先别进来。” 慕容天撑着桌面,狂恼自己疏忽,只是两人同饮一壶酒,那药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 李宣凑过身来,慕容天一退,却没躲过,李宣在他耳旁轻轻道,“这‘春宵一夜’发作起来可还舒服?小鱼就在外面,你是希望她听下去呢,还是打算叫她出去?” 慕容天死死瞪着李宣,只后悔昨夜没一刀砍了他。 “说起来,‘春宵一夜’也不是太猛的药,你要撑也是能撑过去的,只是……”李宣伸手一撩他的衣,慕容天满心厌恶,却无暇去理,“这么一番美景要我看着这么忍受,却也是难。要不就让她听听吧?” “……” 慕容天无声长叹,低声道,“你就让她……出去吧……” 李宣抿嘴一笑,扬声道,“小鱼,你去隔壁歇着吧。” 外头小鱼低声应了,只听门“吱”一声,再没了声息。 李宣却是一步步走了过来。 “你是如何下的药?是那人参?”那春药其实确实不算太强,一个人勉强也能受得了。可李宣在此,又怎么会放过他? “你闻了这熏香没,这香便叫‘春宵一夜’,平时就是吃一斤也没问题,可如果合了人参一起,就是闻一口也是春心荡漾啊。我特意为你找的,效果强了怕你受不了。”李宣直笑。 “王爷有心了。真想要慕容,说一声便是,何必这么大费周折。”慕容天笑道,尽力站直了腰,慢慢泰然自如起来。外头少了人听,他压力便少了许多,居然能把那药效压了大半下去。 “说得好。”李宣见他站起,暗中奇怪,脚步便停了下来。 但愿这虚张声势能起作用,慕容天笑道,“王爷能垂青,我做百姓的受宠若惊啊。” 李宣目光一扫,却见他手指微颤,心下豁然明了,“那我们可是两厢情愿了。” 慕容天此刻武功尽失,就是个壮硕些的汉子也未必打得过,见他步步进逼,不禁暗地吸了口凉气。想要退让,可偏偏难挪半步。李宣行到慕容天面前,见慕容天毫无弱态,腰身挺直,若是不知道的人,说不定还会以为此刻眼前仍是当年那个武林高手。也不由有些佩服。 事已至此,如是对方此刻显了劣势,倒好下手,如慕容天这般自如,用强扑上去似乎反落了下风,就是得手也难有趣味。 偏偏床笫之事最要情调。 那药似乎没起到效果,却是奇怪。他微一踌躇,围着慕容天转了一圈,慕容天也不理他。行至背后时,慕容天不由微微偏头,他心中一笑,猛然伸手,搂住了慕容天的腰。 “你到底胆怯了。”他笑道。 慕容天静了片刻,居然也没任何动作,“何以见得?” “如不胆怯,何必担心我的动作,当年的你,即使背后有人,也根本不屑回头,听声辨位,我虽然只在旁看看,却也觉得潇洒啊。”说着便伸手来摸他衣带。 顺手解了外衣,再摸索进去,触手却是一片温暖,让人心怡。再往中衣内探索,就是那让人心醉的肌肤了,此时真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这等关口,他却突然省醒。不对劲,怀中之人如是反抗倒还在理,也添情趣。可像这等不见丝毫动作,任自己亲薄……这人看似温和,其实满骨子的傲气,纵然是武功全失,也不可能束手待毙。 心中虽是疑虑万千,手中却也没停下,一直摸上去,直到慕容天胸前那小小的突起,轻轻摩擦,慕容天终于忍不住微微震了震。 他俯在慕容天耳后,柔声道:“你在打什么主意?”热气在耳廓间暧昧地萦绕不散。 慕容天仰头长吐了口气,纵声笑道:“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王爷可否容我自己宽衣解带?” 他一怔,抚掌大笑,“慕容兄果真妙人,请。”随即松手。 慕容天转过身,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瞧着他,他脑中突然便冒出眉目如画四个字来。 其实慕容天长相并不柔弱,可剑眉星目,颜色分明。他此刻才晓得“如画”这两个字原来不仅是为女子准备的。 外衣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 慕容天着一身月白中衣站在屋中央,也不看他,低着眼,缓缓伸手解开束发,随着动作,黑发一缕缕垂到脸前,月光下,把那张英俊的脸慢慢遮出一分黯然,三分认命,九分暧昧。 他突然觉得一团火自腹间伸了上来,瞬间就烧遍了全身,不禁前行了半步,又突然停住。该死,自己居然被他一个简单的动作便撩得难以自制。 慕容天却停了,手扶着衣领,露出修长的颈部,侧头,似犹豫似懊恼。 搞什么,他暗骂一声。终于忍耐不住,踏前一步,伸手去扯最后那件碍事的中衣。 寒光一闪。 下一刻,慕容天的右手被扣在了李宣手中,掌内是他束发的一只铁簪,尖端锐利如针,光似秋华,完全是件暗器了。 李宣哈哈大笑。 笑完却恨道:“好你个慕容天,你以为我能不防你。” 慕容天微笑,“自然不会。” “哼。”李宣伸手接过那铁簪,仔细把玩片刻,赞道,“这可是千年寒铁所制,难怪毫不起眼,我可真小瞧你了……”语音未落,突然反手,将铁簪插向慕容天肩头。这玩意何等锐利,无声入骨,只露了扇型的簪头在衣外。慕容天闷哼一声,忍不住单手抱肩弯下腰去。 李宣伸手抬起慕容天的下颚,“你没事吧?” 慕容天痛得满头大汗,一手捂着伤处,一边却睁目笑道,“还好。” 李宣轻声耳语,“也好,那我也就用不着客气了。” 第三章 天灰蒙蒙的,像个大罩子压在头上,把人逼得几乎要无法呼吸,小鱼再次呼喊追来的时候,慕容天没有回身,而是沿着小道自顾地往前走。 然而,他再怎么用力,也无法更快。股间的痛楚让他一步一轮回,在忘却和回忆中挣扎。昨天夜里的事情,他极力想忽视掉的经历,那生不如死的经历。任他如何告诉自己,不过如此,不过形同被狗咬了一口。那些却还是在他身体上留下了痕迹,让他虚弱和难以言明地灰心挫败。他似乎想吐,却又吐不出任何东西,全身都难受着,所有的打击都转成了身体上的不适,便是风,此刻也似乎能把他吹翻,那寒意一直冷到骨子里。 他真想就此躺下来,席地而眠,进入一个跟此地无关的世界,然而还有一个信念,却盖过了所有这一切,让他能无限制的支持下去。 那就是离开这里,离开那个人,永远也不再见到他。 小鱼很快追了上来,“天少爷。” 慕容天没说话,他所有的精力此时都只需用在行走上。 “天少爷……”小鱼跟着他走,见他置若罔闻,不由有些着急,“你听我说句话。” “不用了。”慕容天道,依然没看她。 “天少爷,你在怪我……”小鱼跟着慕容天,满腔的话都被那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骇住了,不禁流下泪来。 慕容天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停下来,“没有。” 小鱼轻声哭泣,显然并不相信。 “你要说什么?”慕容天有些倦了,终于在小鱼的坚持面前投降。“我在听。” 小鱼呆立半晌,突然扑的一声跪了下来,“天少爷,小鱼对不起你。” 慕容天伸手要去扶,却又半路缩了回去,“……罢了罢了,说这些其实无益,小鱼姑娘,我真不怪你。你起来吧,我现在很累,实在不想再说。” 小鱼抬起泪眼,“天少爷,你什么都没带,到哪里去吃住呢?这簪子你拿着吧,典当了也是能值几个钱的。还有,这份地图,你按着图去找这个人,这人脾气有些古怪,但或许能帮你恢复功力。” 慕容天随手接过簪子和地图,“多谢了。” 小鱼欣喜,复又落泪,“天少爷,我对不住你。” 慕容天也不知道小鱼到底指的什么,此刻也没心情再计较了。或者她真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可如今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抬眼看天,不知道何时,雨轻轻就飘了下来,小鱼呆呆跪在原地,看着慕容天越行越远,雨也大了起来,那身影很快便朦胧了。 *** 淋了一日的雨,慕容天马上就病了,强撑着找到当铺把簪子当了,才有钱住了店。 拜托小二请了大夫来看,诊断说是风寒加急怒攻心,开了几副药,要他将养两日。这大夫,病看得有个大概,诊金却奇贵,一举将他手头的钱拿去了大半。这店再住了两日,那簪子钱便用完了,小二还算客气,也不翻脸,恭恭敬敬把慕容天给请了出去。 慕容天一生未曾遇到过这种潦倒状况,边咳嗽边提着尚未吃完的两副药站在客栈门口,真不知该往何处去。左右看了看,这药反正无处可煎,拿着也无用,抬手就给扔到了路边。 转眼天黑了,慕容天只得找了个靠灯光近的墙角坐了下来。 他自王府出来时,狂怒迷乱之下,只穿了身上这套薄衫。 此时凉风一吹,不禁喉间奇痒,忍不住大声咳了起来,猛力咳了半晌,几乎连肺都咳出血来。只能把衣裳裹紧些,却也止不住又饿又冷地微微颤抖。他一生没缺过钱钞,小鱼赠簪时还只觉得麻烦,此刻才知道自己这两日花得太过大度,不禁后悔。摸摸身上只余了几个铜钱,捂着胸去街对面买了两个白馒头。 那卖馒头的摊子也没挂灯,大概是省油,好在对面店铺灯火通明,照着摊子倒也看得清,这摊子还兼买牛肉汤,摆了几张小方桌,零星坐了一两个人。 那卖者妇人见他长得俊俏,衣着虽是仆人装束,却是干净,不知是哪家大户的家童外出,特意在靠光近处,取了张凳子给他坐。 慕容天边啃边道过谢,坐了下来。 这凳上比墙角又舒服了不知道多少,可惜人家过会便要撤摊了,也坐不了多久。晚上该到何处度一夜呢,边想边看着来往的人们,几口便把馒头吞了个干净。只觉意犹未尽,再摸身上,只剩最后两个铜板,就犹豫该不该再买一个。 想了想,突然醒道自己居然为两文钱,斤斤计较,如此盘算,着实可笑,不禁叹一句,“昔日里锦袍华裘,举酒论剑时,可怎知今天会潦倒到借着灯光啃馒头。” 隔了一张桌子,便传来一声轻笑,转头,却是一青衣书生听到这话,举目来看他。 慕容天不由脸红了,那书生却笑道,“兄台言语与人不同,一看便是英雄人物,可否赏脸让小生请上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 慕容天更是难堪,“不必了,多谢兄台美意。”起身要走。 “慕容兄!”那书生忙站起来叫道,“慕容兄,果真不记得小生了?” 慕容天转身看了看,那年轻书生倒是清秀,但也不眼熟,他有些茫然。 青衣书生作礼,“多年前,曾蒙慕容兄相救,在古庙之中,我是那赶考遇到盗匪的黄秀才啊。” 慕容天恍然,多年前,他还未是山庄主人前,似乎是有过这么一回事。 当时他赶路打尖时,听到一伙强盗商议要在一个废庙中,对个呆秀才谋财害命。一时性起,顺手救了个秀才和他的小童,他只记得自己闯进去时候,那秀才蹲在佛像前直抖,回头时的那张脸白得没有血色。 类似事情他做过许多,只为在江湖上搏个好名号,那秀才什么长相早忘记了。那知道今天潦倒时居然遇上。 青衣书生笑道,“在下黄其轩。” 慕容天震了震,又释然,此轩非彼宣,他太敏感了。 黄其轩原来赶考未中,没脸回去,却在这小镇上谋了个师爷的位。那小童还一直跟他,叫其他。 “好古怪的名字。” 黄其轩笑,“我师傅起的,他性子原本就怪,你看了就知道了。” 黄其轩虽然是个书生,但侠气颇浓,见了曾经的救命恩人,非把慕容天留下了。慕容天正愁无处安身,便顺水推舟的应了。 他住处颇小,只两间土屋,院落也没有,外头其他住一间,兼做书房,客厅之类。 里屋本是黄其轩一人住,此时只能两人挤了。 慕容天最初本不肯两人睡在一起,那夜在他心中其实总是有些阴影。他宁愿睡在地上。黄其轩哪里肯。头两夜便是慕容天睡床,黄其轩睡地,后来,慕容天过意不去,两人又推脱一番,终于都睡回床上。 闲聊中,黄其轩居然懂医术,见慕容天咳嗽不止,便开了副冰糖川贝蒸雪梨,吃了几次便止住了。 那散功丹黄其轩却解不了,切脉时犹豫说,也许有人能解,可那人自己暂时也没音信。 慕容天心中一动,把小鱼给的地图拿了出来。 黄其轩仔细看了看,脸色有些变,道:“这图谁给你的?” 慕容天道,“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怎么会是个女的?”黄其轩喃喃。 慕容天仔细看他脸色,有些奇怪他的反应,“怎么?莫非你认识他?” 黄其轩摇头,“不认识。” 慕容天颇失望,“那女子说这人性格古怪,但能帮我恢复功力。” 黄其轩点头,“那倒可能,这人人称‘邪神医’,医术是极高的,治好你估计非他莫属。” 慕容天喜道,“这么个人物,江湖上怎么没人提起?” 黄其轩道,“你们武林人士也许不知道,可学医的不少都知道他。可是这个人性子狂放,做事不可理逾,一直隐居,我看你就是哭着跪着求他,他也未必会治。” 慕容天道,“总归得试一试。” 黄其轩看看他,欲言又止。 *** 数日后,慕容天告别起程,黄其轩送了个锦囊,道:“如果‘邪神医’不肯医你,你就给这锦囊给他看,或许能有效。” 慕容天左右端详,只是个很普通的锦囊有些旧了,一头系着红绳编的金刚结。 黄其轩压住他的手,“别看,这东西见了他才能拿出来,路上可别显山露水。” 慕容天将锦囊收入胸口,抱拳道,“大恩不言谢。” *** 那地图是一张黄旧羊皮所绘,上面精巧仔细的汇着道路,一头用瘦金字体写着“洛阳东郊”。 慕容天雇车赶了几日,到了洛阳。 此时仍值牡丹花期,处处是繁花似锦,姹紫嫣红。赶车的老儿道,公子赶得巧,再过一阵,五月五一过,这花就开始败了。 慕容天掀了帘看,驿道两旁,枝头上朵朵怒放的,可不就是名震天下的洛阳牡丹,赏了一阵,叹道:“果然是国色天香。” 车到东郊,慕容天把车给退了,带了小袋干粮,徒步按图寻骥。 那图绘的并不详尽,慕容天反复寻觅,走了不少弯路,心中奇怪,莫非着画图人并不愿意有人找到图中住处,否则怎么绘得这么含糊? 太阳西下时,终于在一座山后,找到图中所绘入口。 那入口给蔓伸的藤蔓遮着,里面黑冬冬的,也不知道通到哪里。 慕容天找了些树枝,缠着布,做成个火把,摸摸身上火石还在,一头钻了进去。 走了几步,看不清脚下了,慕容天把火把燃了起来,洞黑黑的,如同蛇一样往前弯曲着。 一脚高一脚低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慢慢洞中居然亮了起来,顺着洞的方向,一线光弯曲的落在地面上,似乎一匹透明闪亮的缎子垂着把洞隔成了左右两半,很是漂亮。 慕容天奇怪的抬头,原来洞顶有一条缝,外头的阳光照了进来,不过此刻也近黄昏了,阳光越来越弱,缎子也渐渐消失了。 等走出洞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慕容天手中的火把早然尽了,心中不禁庆幸这洞中没歧路。 洞前是个小山丘。爬上小山丘,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空中银月高悬,水中波浪粼粼,相映生辉,竟是个极大的湖泊,一眼望去,黑鸦鸦不见边际。突然一条黑影在水面一掠而过,直冲而来,正要避时,却没入天空中去了,原来是水鸟。 慕容天不禁怔住,谁能料到洞外居然是另一番广阔天地。 走下山坡,才发觉湖畔礁石上依势而立的一座小竹屋,亮着灯。 走近一看,屋外几丛翠竹,在风中沙沙直响。 种竹之人,当是雅人。 “前辈,晚辈慕容天拜见!”声音在近山这边回荡,却从水面那边消失了。这地方一个人住着实太寂寞。 等了半晌,却没回声。 慕容天前行了数步,正要再开口,一团黑影直射而来,慕容天不及退,黑影擦鼻而过,没入他身后的树干,走近瞧,却是颗黑色围棋子。 慕容天望向屋子,不禁惊了惊,窗内挂着竹帘,片片相间不过指宽,仅容棋子侧身而过,那屋内人竟是从那样窄的间隙中射出黑子,而竹帘纹丝不动,这一手,无论劲道还是准头都足令人咋舌了。 ‘邪神医’居然是武林高手,慕容天心道,这可没人提到过啊。 一个庸懒的男声在屋内响起,低低的很是好听,“天晚了,明儿再来。” 慕容天怔了怔,这一夜又该露宿,苦笑低头,“多谢前辈。” *** 一夜无语。 次日清晨鸟鸣,睡在树枝上的慕容天便醒了。 低头望下去,竹屋前的栏杆内站着个男人,一身藏青长袍,一头长发披着。 是‘邪神医’! 慕容天跳下树,赶几步,行至岸前,抱拳道:“前辈!” 那男人身前身后绕了数只水鸟,边叫边或飞或跳,仔细一看,原来那男子拿了稻谷在喂它们,水鸟们雀跃相迎,显然是喂惯了的。 慕容天自觉不好打断,便等了半晌。 那男子也不回头,等喂完了鸟才缓缓回身。 一眼看去,慕容天不由一声暗赞。 其实他自己和李宣,一俊朗一优雅,长相都已经是少有的俊美,这男子却是端正之外更有份出尘之态,一双眼黑如点漆,深不见底,顾盼间隐隐有光华闪动,脸上表情甚少,似乎只这双眼便足以说出所有的情绪了。 一头黑发明明是未曾梳理,可配上他的脸和眼,却让人有偏偏就是合适到好看的感觉。 “啊?”慕容天突然醒起,黄其轩等人虽未曾提到‘邪神医’的年龄,可按建树来算,该是年纪不小了,此时面前这位明明还只是弱冠之年。 那男子看了他一眼,淡道:“你是谁?” 慕容天行个礼,“在下慕容天,求见‘邪神医’,求小哥领见。” 男子道,“你见他干什么?” “恳求‘邪神医’解我身上散功丹的毒。” 男子纵身而下,身上长袍未系腰带,随他跃下之势飘起,飞鸟一般,举手投足如同舞蹈。他抓住慕容天的手腕,微一切脉,随即放下。 近处观看,这男子更是唇红齿白,神清骨秀,衣袂飘舞处恍如仙人。 “你要解毒做什么?” 慕容天心想这小哥人长得神仙一般,可说话却如此不通情理,“在下深仇未报,却误食散功丹,功力全失,如能求‘邪神医’解了散功丹的毒,便能得报大仇了。” “没了武功好的很啊,世上许多事情都是有人逞能,仗着武功好给弄出来的,没了才干净。”男子淡淡道。 这话说的可真是偏激啊……慕容天灵光一闪,黄其轩和小鱼都道‘邪神医’性子古怪,不通情理,眼前这位可不样样都中。莫非就是‘邪神医’本人?那容貌……既然是医术高明,驻颜有方也不是怪事。 “在下慕容天,有眼不识泰山,见过‘邪神医’。”慕容天抱拳长躬。 男子长袖一挥,道,“我也没打算救你,不必行礼了。” 邪神医转身便要进屋,慕容天忙叫,“有人托在下送件东西给……前辈。” 知道对方是邪神医了,这前辈两字当着那少年般的容颜就有些说不出来。 邪神医也没转头,慕容天自怀中取出物件,道,“是个锦囊。” 邪神医猛然一震,急转来看,自慕容天手中夺过那锦囊,拿在手中仔细翻看片刻,本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现出狂喜之色。 “哈哈哈哈……”只见他仰天长笑,长发在风中飞舞,笑声响亮直入云霄,水鸟纷纷惊起,在空中扑哧扑哧的乱扇翅。 慕容天惊异。 邪神医笑毕,端着锦囊,低声道,“你到底来求我了,我以为你艳惊才绝,原来也不过如此……” 转头看慕容天半晌,上下左右仔细端详了一番。 慕容天被他看得发毛了,他才冷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他为了你居然肯如此放低身段?” 慕容天闻言好气又好笑,“不知神医说的是谁,这东西是位旧友听说我要来求神医治病赠予我的,什么因果我全然不知。若说关系,若干年前我功力犹存时,我曾救过这位朋友一命。” 邪神医闻言,看他片刻,后微微一笑,这一笑真仿如春入大地,万物复苏,让人心都暖了。慕容天也不禁心中一荡,赞一声真是好相貌,好笑颜。 邪神医笑着朝他招招手,“你先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这人情绪前倨后恭,一会冷如冰霜,一会暖如旭阳,当真变化莫测。 慕容天依言走了过去。 却被邪神医劈面一把抓住脉门,虽然说是切脉,可也用不着这么凶狠的抓吧,慕容天暗道不妙。 果然那邪神医收了笑,手不知如何一拂,慕容天身子便软了,只见他慢慢从怀中摸出根针,缓缓逼到慕容天眼珠前,相距不过寸许,停住了。 那锋芒就在眼前,对方手一递,自己眼睛就难保,慕容天如何能不心惊。 只听邪神医轻轻道,“我问你答。如有半句不实,我就扎瞎你这只眼,有一句,就是两只。” 慕容天怒极反笑,“你就是不用这等下流手段,我也没必要瞒你什么啊。” 邪神医凝视他半晌,点头道,“这锦囊何人给你的,何地,那人什么模样?” 慕容天道,“我早已说过了,并无半句虚言,给我锦囊的叫黄其轩,是个书生,懂些医术,他听说我要来找你,就给了我这个锦囊,模样……三十来岁,很斯文,个子高高的,有些瘦。” “假!”邪神医听完,伸手把针就往前送,这人很是奇怪,逼供也不多话,一句不合便打算直接下手。 慕容天大急,“等等,我还有件东西给你。” 果然,邪神医住了手,“还有什么东西?” 慕容天抬抬手,一丝力气也没有,苦笑道,“你不放我,我如何拿?” 邪神医淡然道,“在哪里,我来拿。”一松手,慕容天颓然倒地。 “……在我衣袖中。”慕容天叫停本是想骗邪神医松了手,以求退身之计,没料到他松了手自己却仍是半分劲道也使不上来。只得假话编到底,也不知等会邪神医得知上当,会先扎自己哪只眼。 “哪只衣袖?”邪神医也不急着找,似乎是不愿意跟人肌肤多触。 “……忘记了,你找找。”慕容天随口道。 邪神医迟疑一会,弯腰下来,在他衣袖中摸索。 慕容天便闻到一股子药香自他身上发出,那双手在袖中触来触去,心中不禁慌乱。 找了一会,那邪神医动作一滞。 慕容天心中奇怪,盯着邪神医直起身来,手中居然真有样东西。 仔细一看,却是小鱼给自己的地图。 幸好自己昨天顺手把地图给塞在袖子里来着。 “这个是……他的字?”邪神医看着手中的羊皮,慢慢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来。 慕容天心道,这人又不知道要发什么疯。 邪神医将羊皮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又看看慕容天,“你居然……同时拿了他们两人的物件,这真是……真是……”真是了半天,也没真是出什么来。 邪神医将羊皮握入掌心,叹了口气,“莫非真是天意……”脸色渐渐平缓下来。 慕容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起来,似乎这两样东西分属两人,而这两人跟邪神医都是旧识,说来却也是巧了。 邪神医将羊皮也收了,低头道,“难道这地图也是那书生给你的?”言中之意,居然是已经信他的话了。 慕容天摇头,“是个小姑娘给我的。” “小姑娘……难道是小鱼?” 慕容天惊喜道,“你果然认得她?” 邪神医轻轻一笑,衣袖一拂,慕容天突觉全身一轻,再一试,手脚又有了力气。心中知道此事有望,不禁狂喜。 邪神医道,“那你便留下来,给我洗几天衣裳做几天饭吧。” *** 邪神医果然没急着给慕容天疗伤,头一天只给他认真切了切脉。 切完便打发他去钓鱼。 屋边的水无边无际,如果不是风中没那股腥味,慕容天几乎要以为这是海。 不过岸边都是泥,也不是沙,长着一人高芦苇,如同一片青纱帐,风一吹过,芦苇群全弯了腰,不由让人想起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句来。 慕容天找了处矮点的岩,用竹干做了钓竿,开始垂钓。 大概是捕的人极少,鱼儿很易上勾。 鱼饵刚下没多久,鱼线就开始动,慕容天长臂一拉,跃出水面的居然是条一斤重左右的鲤鱼,浑身鳞甲发红。 慕容天大喜收线,将鱼放在筐内,拎了回去。 正遇上邪神医坐在椅上,用双足踏着个汉白玉药碾在碾药,长长的袍子披在身上,连脚背几乎都遮住了。药碾旁放了个竹编的筛子,满屋子的青草药香。 邪神医本是边碾边端着本书在看,见了慕容天,便打了个哈欠,将书放到膝上,道,“就回了?” 慕容天拿了鱼篓给他看,他低头一见,“鲤鱼?!不好不好。我不爱吃这个,你快去放了,换过一条来。” 寄人篱下,慕容天只得无语,再去钓。这次是条鲫鱼,却被邪神医说是此鱼多刺,再换。 再钓了条小松鱼,邪神医已经把药碾完了,正在筛。见了鱼道,“松鱼头,草鱼尾,鳞鱼肚皮鲤鱼嘴。你钓这么小条松鱼,脑袋那么小,可怎么吃呢。” 慕容天真是好气又好笑,如是在府上,这么奢侈也罢了,这山郊野外的这么穷讲究。 邪神医想了想,挥手道,“算了算了,你去做罢。” 以前行走江湖时,慕容天倒也自己烤过东西吃,手艺称不上好,可也能入口。此时,庄主做了很多年,仅有的一点手艺早忘了个精光。 饭倒还能煮熟,这鱼可该怎么做呢?他想来想去,居然也给他想出了个办法。 *** 等邪神医上桌时,见桌上只一锅饭,一碗菜,便皱了皱眉。 再仔细一看,那碗菜里居然是块泥团,不禁脸色一沉,叫道,“你搞什么鬼?” 慕容天擦着手跑出来,满脸得意,“这个叫叫化鱼。” 邪神医好气又好笑,把碗推开,慕容天拿着那团泥往桌上一砸,碎泥团四处飞散。 掰开泥团,里面的鱼倒是香味喷鼻,露出雪白的肉,邪神医看了半天,不忍下筷。 慕容天道,“你先尝尝。” 邪神医摇头,“要尝你自己尝。” 慕容天取了筷子,夹起一块送到嘴中,不禁变了脸。两人面面相觑,慕容天讪讪道,“……忘放盐了。” *** 这一次,桌上四菜一汤。 四菜是爆炒虾仁,什锦鱼丁,烧茄子,凉拌藕片,汤是西施豆腐羹。 虽是家常菜,却真是红绿白紫,色香俱全,比起王府小吃也不差半点。 看这一桌菜,慕容天瞪大了眼,真正是说不出话来。 邪神医道,“你那做法真是叫暴轸天物,毫无半点情趣可言。” 慕容天不语,伸了筷子夹来一尝,鲜真是恨不得连舌头都吃掉,这么简单的菜式,做好了居然比府中那些费银子的美味佳肴不差分毫。 惭愧之余,更将菜大肆夸奖一番,说得是只应天上有,人间不得闻。邪神医也不为所动,只拿起筷子,道,“吃完了便去洗碗洗衣裳吧,如果这些花力气的蠢事也做不好,就别治了,治好了也不过是个庸才,何必浪费我的药材。” *** 次日清晨,邪神医背着包裹说是要去买药,慕容天很是吃惊,“神医难道不是自己采药制药的吗?” 邪神医奇怪的看他一眼,“那是药铺的事情吧,天下那么多药,难道样样都能医者自己去采?” “啊……说的是啊。” 第四章 太阳还刚升起没多久,空中仍有着几许凉意,慕容天守着钓竿百无聊赖,久了居然有些想睡,偏偏此时鱼却频频上钩,将线一扯一扯的跳的欢。 慕容天摸摸水中的鱼篓,那其中已有两条草鱼。伸臂将鱼线扯近,取下鱼扔回水中,再把那鱼钩掰直了,抛下水去。 这下可上不了钩了,慕容天双手为枕,仰躺下去。 头顶上,碧空万里,几线流云,金色的阳光温婉如情人的手臂,耳旁只听波涛拍岸的水声,风吹竹梢的沙沙声,掠过水面的鸟鸣声,好不惬意。 慕容天不记得上次见到这么毫无机心,恬静怡人的景色是多少年前了,那时候他还该是个少年。那时候眼中一切都是美好的,透明的,充满希望的,然而和所有曾经是少年的人一样,那些美好和希望总是随着经历和年龄的增加,渐渐消失了,连自己也不能觉察,它们是何时离去的。 慕容天闭上眼,这样的时光是该好好享受啊。 之前他只道邪神医是个能耐寂寞的人,偏偏是这种寂寞中,却其实有着看穿世俗的犀利和恬淡。 也不知想了多久,他几乎都以为自己在做梦了,梦中他想了很多,想了少年时,想了那些往事,想了将来…… 正恍惚间,突然一醒,他听了不对劲的声音。 虽然他自己还没能反应出那是什么,但却能断定是此地不该出现的。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还来不及转过身,一道寒光迎面直扑而来。 一支利箭擦面而过,飞入天际。 慕容天脸上一凉,伸手一摸,居然是血。惊怒举头。 这一看去,却是全身一凉。 岩石下不远处,整齐围站着十数军士。队前为首之人高冠华裘,一手持弓,一手持缰,跨下骏马正前后度步,一起一落间,来人笑吟吟的望向自己。 居然正是李宣。 慕容天脸色大变,不由退了一步。 脚后传哗哗几声轻响,慕容天茫然低头,却是脚下石子被踩动,跌落湖中。 李宣见慕容天看了过来,双腿一夹,策马上前。到了岩石下,翻身下马,一步步度了近来。 慕容天血往头涌,那夜的一幕幕这些天本已刻意淡化,却随着对方一箭见血的出现,步步逼近的气势,突然又浮现了出来。 ……“我不信你不服,之前没人能做到,你莫非真能例外。”是他在耳旁悄声暧昧,手中却将玉势顺着他的身体渐渐滑下…… ……“求我啊……求我也许就饶了你,不过……我就爱这副不肯出声的样子,你越犟我便越觉得有趣。我们试试看谁犟得更久些如何?”他阴阴在笑。 ……手滑过他的发,这是个温柔的动作,然而下一刻,那黑发被他猛的扯住了,几乎连头皮也给揪下来。男人吃痛抬头,汗早已如同雨下。 他轻轻一笑,将头埋入他颈项慢慢舔噬起来。 突然,用力咬住了,再不肯放开。就此咬死他也无妨,他是真这么想。 身下的人大力挣扎起来,越来越猛烈,似乎感觉到性命之忧。直到那份强烈在以死相拼了,他才松口。 男人被彻底激怒了,反缚着手也冲了上来,他却呵呵直笑,摊开手被男人撞倒,两人纠缠在一起,如同两只兽在扭打撕咬…… 已痊愈的肩伤居然痛了起来,慕容天睁大了眼,他震惊的不仅是李宣的出现,还有随着李宣的出现而带给自己的冲击和慌张等诸多情绪,然而他真正没想到的是,那情绪中居然有着惧怕。 怎么会,他居然怕了,他被征服了吗,被那一夜,被那个人? 他更多的不是该愤怒该仇恨才对吗? 为什么第一个浮上的是这么陌生的感觉?这感觉却比惧怕本身更让他惶恐。 李宣在离他丈许的地方站住了,看着他微笑,“慕容兄,别后可好。” 他的笑看起来自然客气,似乎面对的是久别不见的朋友,似乎刚刚没发过箭,似乎没有过那样可笑而惊心动魄的一夜。 慕容天冷冷看着他,愤怒终于一丝丝浮上来,这个人渣。 “王爷来此有何贵干?”慕容天也不行礼,也不再看他。 李宣皱眉,这人着实倨傲,莫非教训没受够,他也想到了那一夜,不禁邪邪一笑。“当然是来追我的娈童啊。他跟我风流一夜,居然偷跑了,真正枉费我对他一片情谊。” 慕容天怒极,脸都青了,半晌无法出声。 李宣见状痛快非常,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慕容天更怒,气血上涌,只觉全身发麻,突然喉间一热,用手一捂,满手温热,从指间丝丝坠下,却是吐了口血出来。 李宣敛了笑,眉间闪过一丝异色。 慕容天垂下眼,看着手上血一滴滴开始掉落,片刻便在岩石上落出一块小血洼。 突然仰天长笑。 那笑声震动苍穹,惊飞无数飞鸟,引来扑翅声不绝,可听起来却有种说不出的凄怆。 李宣恼道,“其实我此番来寻你……” 话未说完,却见一团物件劈面而至。 急闪,一股鱼腥味带水掠过,湿了他一脸,落地后有什么仆散开,又污了他的鞋。仔细一看,原来是个旧鱼篓,砸散了后余一滩水在地上,两只鱼在石上蹦跳不停,不禁大怒。 正要发火,却瞥见慕容天纵身一跃,跟着传来一声水响。 “哎呀。”李宣急忙追上去,低头一看,却只见水面圈圈涟漪,哪还有人踪。 *** 慕容天其实是会水的,激怒之下倒忘了此茬。 入水后,那片冰凉倒把他弄醒了,心道,人家一句话便激得自己要死要活,却忘了灭家深仇未报,受辱之仇没还,真正是把自己看轻了。 正要上浮,却发觉脚下被什么拌住了,低头一看,是极深的水草。在水中摇曳。 弯腰去扯,已经扯断了十数根,水流一变,复又缠上了更多。 此时他口中那股气已经吐完,只觉满天满地的水要往口里鼻里灌,满口辛辣。不禁慌张挣扎起来,这一挣扎,那水草缠得更紧。 罢了罢了,真当要丧命于此了,他开始意识迷乱。 正手忙脚乱间,突然,脖子被人用手环住,水草也不知何时被解开,对方托着他的身体开始上浮。 他下意识紧紧抓住那只救命的手,不肯松开。 到了岸上,几个湿漉漉的人中,救自己上来的居然是李宣。其他几个则是见王爷落水去救的。 那些卫士也不知从那里拿出块大大的布帘,六人举着,片刻间做成个无顶帐篷,将全身湿透的李宣围在其中,另有人拿了干净衣物过来。 慕容天滩在地上,半天才有力气吐出腹中的湖水。一身湿透的薄衣粘在身上,好不难受。 李宣在布幕后道,“拿我的衣物给他换。”便有人上来,伸手要脱他衣服。 慕容天又羞又怒,勉力站了起来,对来人吼道,“别碰我。” 倒不是惺惺作态,纵然都是男人,可当众被人剥衣服的那种感觉,却是有人故意要给予的难堪。 “慢!”李宣缓缓道:“等会让他自己进来换。” 军士们面面相觑,退了下去。 片刻后,布帘掀开,帘内李宣一身隐花白袍,金线勾边,外套半透明的纱衣,修长华贵,好一个翩翩佳公子,头发未干因此未系,比起平日的高高在上更添了些近人的庸懒。 慕容天看了一眼,恨恨转头。 李宣见状一笑,反特意走到慕容天面前,围他转了一圈:“慕容兄倒是有些傲气,我也很是佩服。只可惜性子太急,一句半句不合就寻短见,这么下去可不要隔上几天便死一回。遇上这么个庄主,慕容家也不知道何时方能复庄了?” 慕容天一震,怒道,“你什么意思?” 李宣敛了笑,正色道,“我的意思就是——我要助你夺回慕容山庄。” *** 客栈,窗前,一灯如豆。 李宣打量着穿着自己衣裳的慕容天,面上似笑非笑。和他的高佻潇洒不同,慕容天穿起这银色华衣来却是另一番明朗的俊美。 慕容天皱眉道,“时候不早了,王爷该回自己屋休息了吧?” 李宣打个哈哈,“还早还早,月儿刚上西梢啊。” 慕容天啼笑皆非,走到门前“吱”的把门打开,“王爷请!” 李宣抬袖掩面,“慕容兄好生无情啊!再怎么说也是一夜情缘……” 慕容天一听沉了脸,甩袖出门,却被突至眼前的一团白影骇了一跳,却是李宣开窗跳了出来,摊开双手挡在身前。 李宣笑道:“慕容兄脸皮好薄啊。” 慕容天更是怒不可遏,负手转背,冷冷道:“王爷来找我,真是为了助我?” “不错。” “三番四次羞辱调笑,可是助我的代价?” “那倒也不是……” “那便请王爷言行间放庄重些,或者请放过在下,慕容受不起王爷的好意。” “哎呀,好不容易说服慕容兄接受我的协助,这下倒自己砸了自己的脚。”李宣也不恼,笑吟吟的。 慕容天瞅他一眼,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明明是他硬绑了自己来,却说是说服。 “不过好意嘛……要受是肯定受得起的,慕容兄那身骨……”李宣凑到他耳后,悄声道。 慕容天一怔,反应过来,“你,你……”脸涨得通红,心中羞愤难当,真恨不能一头跳下楼去,再不受这恶意的羞辱。可恨自己武功全无,否则就是劈垮了这楼,砸死这厮也难消这口气。 李宣只盯着他笑,笑得慕容天肺也要炸了,血气猛涌,突地一晕,险些栽倒。 他伸手扶住栏杆,李宣带笑看着,也不扶。 慕容天低声道,“你这么羞辱我……倒不如一剑斩了我干净。” 李宣不语,半晌才道,“我不会杀你的。人死还了有什么意思?” 慕容天心中道,你只把我做畜生,玩弄羞辱,自然有意思得多。手中不由握紧,那木上不平处有些木刺,刺入手中也无知觉。 慕容天自小闯荡江湖,经历诸多变故,其实对人命看得甚重,否则之前也不会忍受李宣许多为难,此时虽有恨不能死去的念头,真正要做出来却是没太多可能。 被逼至绝路时,自己倒是先转念一想,如李宣真能相助自己,自己势力大张,却是条好路。 想到此处,慕容天心道,就是受些话语上的羞辱,只当他放屁,听听便算,人若想做些事情,不受苦,没些代价又哪能如愿。 慕容天松了手,此时却觉得痛起来,伸手看了看手中血痕,手心里扎了几根极细的木刺。 也懒得去拔,收了手,平心静气道,“天晚了,王爷该去睡了。” 李宣本以为话说到这里,慕容天不是该大怒,就是该寻死,却见他突然间变了态度,不由大是奇怪。一时间居然没太多反应。 慕容天也不开口,淡淡看着他。 此时月光如水,照着他俩,远处几枝树枝似成剪影。 栏杆前,慕容天发丝随风轻动,偶然几根到脸前,他也不去整,任它那么飘零。李宣不禁有些呆了,伸手想去抚。 还不及抬手,只听头顶上有人大声叫,“慕容天!慕容天!……” 声音自远而近,两人抬头去望,果然有个人影在不远的屋顶间跳动,渐渐跃了近来。 喊者显然肆无忌惮,喊声颇大,足以扰人好梦。 随即,街前两旁的窗子纷纷亮起来。客栈伙计也挑了灯,一会便把内外照了个灯火通明。 那人站在屋顶上,一袭长袍在风中飘动,似乎月亮便在他后面。 “慕容天!慕容天,你在不在!”声音低沉,耳熟得很。 慕容天探出身子应道,“前辈!” 那人眼一亮,“我找了你半天了,你怎么敢自己溜了出来!” 却原来是邪神医。 慕容天苦笑,“我不是自己溜出来,是被人给带了出来。” 却听楼下人声鼎沸,低头一看满客栈的人都出来了,在楼下指指点点,纷纷议论。那邪神医却浑不在乎,纵身一跃,伸手一探,钩住屋檐,翻了下来。 邪神医还是一身长袍未系,满头散发,动作起来却仍是衣袂飘动,恍然若仙。底下就有人发出惊叹。 邪神医落到两人中间,看了看李宣,道:“是你把他带出来的?” 李宣看了看他两人,眼中有什么晃了一下,居然没开口。 “是。”慕容天道。 邪神医点头,“那他我带走了。” 李宣冷笑不止,邪神医道,“你可是不服气?” 却听身后一阵脚步声,邪神医和慕容天回头一看,却是几名军士,手持强弩,对着他们。 “啪!”一声门响,转回头,李宣早已退回屋中,门也关上了。 弩不同于弓,速度更快,劲头也是奇强,这么近的距离,慕容天就是武功未失时,也不敢说自己全能躲开,这邪神医带着自己却如何避得了,不由暗自心惊。 邪神医却毫无难色,一持慕容天的手,“走!” 只听几声弦响,那箭不及眨眼,已到眼前。 没想到这箭如此快法。 慕容天大惊,却只听“当”“当”“当”几声响,那箭居然被邪神医用什么给挡了下来,,掉落下去。 仔细一看邪神医手中,居然是副小小的药戥子,也不知道用什么做的,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邪神医提着慕容天腰间,脚尖着力一跃,已跃上屋顶。 还不及落脚,却是又几声弓响,居然屋顶上还有弓弩手。 邪神医一个空翻,那几箭空射而过。 他在空中无处着力,只得又落了下去。 落到地面,众人见军士开弓,早吓的四处逃散了。 邪神医将慕容天放下,抬头,面无表情道,“这人好厉害。” 慕容天转头,客栈门口居然也是一排弓弩手,持弩直对。 楼上身影一晃,李宣走了出来,低头轻笑,“能逃过两次,你也是不简单啊!” “你放下他,我便饶你一次。”李宣懒懒道。 慕容天抬头,那些兵士箭再上弦,站李宣左右,齐齐指着他俩,加上身后那些,再逃估计就成两只刺猬了。 “前辈你先走吧,他不会杀我的。”慕容天说这话时不禁想到刚刚那些毫不留情的钢箭。 邪神医看他一眼,有些不耐,冷冷道,“我既然受人所托,应允了要治你,当然是治好了,才能放你走。‘邪神医’说过的话难道有不算的?” 李宣撇嘴哼了一声,笑道,“真是冥顽不灵,自寻死路。” 慕容天怒瞪他一眼,急道,“是晚辈家中有急事,要与他一起去一趟,回来再治也是一样。” 邪神医看也不看他,“治好了再去。” 慕容天几乎绝倒,这人到底是固执还是愚蠢,这景况早到了不由他说不的地步了,却还计较着治病,看长相飘然若仙的,明明该是个聪明人,却偏偏…… 却听李宣在楼上笑,“若你十年八年治不好呢,若是他娘要病故了呢?” 邪神医淡淡,“不过是半颗散功丹,怎可能要十年八年。真是治不好了,我一刀杀了他,免得传出去坏了我的名声。至于他娘,他又不是神医,去不去都是生死有命。” 李宣也不由哑然,失声笑道,“有意思,有点意思。这话一说出来,我倒要刮目相看了。” 邪神医也不理他,李宣手一扬,众兵士收了弩。 慕容天心道,这情景倒有点王八看绿豆的风范。 强敌当前,李宣不仅让手下都收了兵器,居然还独自下了楼。 到了两人面前,又伸手来握慕容天的手。慕容天皱眉闪过,他也不在意,笑道,“其实慕容兄是我一位挚友,近来两人闹了些别扭。近日他家中有事,我是来接他的。也不是刻意跟前辈为难。” 真是满嘴胡诌,说着也不害臊。他自是说给邪神医听的,却不知什么居心。 慕容天好气又好笑,一时半会却又说不清,只怕邪神医就会信了他的鬼话,恼怒道,“王爷何必捏造事实,当日我杀了你……你府上之人,你只恨我入骨,屡屡为难,恨我不能早死早超生,何来挚友之说。” 李宣脸不红心不跳,道:“前阵子是我不该,其实我一直对慕容兄仰慕得紧,之前那些荒唐事,自己也懊恼来着,实在是不该……小王这厢先给慕容兄陪罪了。”居然合着双手慕容天给鞠了个礼。 “你!你!”慕容天明知他是胡说,却被他这番做势逼得气极,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心道荒唐,就是你真心悔过,难道这一个礼,我便能饶你,何况这人狼子野心,哪里可能这么快就变善,根本就是有目的。 转头去看邪神医,却还是冷冷淡淡,似乎这两人斗嘴斗气与他并无关系。 李宣看着他嘻嘻直笑,一切突然间似乎成了闹剧。 似是倦了,邪神医大大打了个哈欠,道,“你们说完没有,人我要带走了。”说着扯了慕容天的手就转身。 李宣忙赶上几步,摊手挡住两人,宽大的袖子,几乎垂地。 月光下,这翩翩佳公子看来颇有晋人遗风,只见他笑道:“其实我倒有个主意……不如大家,一来好给慕容兄治病,二来也不耽误他家中的事务。” 邪神医看了他一眼,突然冷笑起来,“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跟我同行?” 李宣脸色变了数变,终于还是忍耐下去,“小王仰慕神医身手和医术两厢高明,才对前辈一一忍让……”话不及说完,眼前一花,已被抢上前的邪神医一手掐住了脖子。 另一只手上,指间寒光闪闪,却是一排银针,指着他太阳穴处。 众人大惊。 军士们纷纷举弩,却不敢动手。 李宣其实武功不弱,特别是轻功出自名师,比江湖上一流高手也差不了多少。 又见邪神医身手极高,定然在江湖上有点名声。通常有一定身份的人,大都爱惜名声胜过羽翼,做不出掉身份的事情。正是仗着这两点,李宣料定自己能全身而退,才会到两人身前。 却没料邪神医此人生性反复无常,出手更是毫不讲究,以他前辈身份居然出手偷袭,一失手被擒,心中大恼。 “让我们走,我便饶你一次。”邪神医懒懒道。 这话却是李宣刚说过的,只是此时情形全变。 李宣大怒,却又不敢开口,举手示意。兵士们得令,纷纷把弩放下。 邪神医扫了一眼,“叫他们把箭都下了。” 众兵士沉默,盯着李宣。 李宣点头,他们才弯身把箭下了。 弩的威力虽强,但装箭时小费周折,片刻之间是难上好的。以邪神医的身手,等他们上好了,人也早跑了。 李宣道:“他们箭也下了,可以放人了吧。” 邪神医转头对慕容天,“我瞧着他对你不好,满嘴假话,你可要教训教训他?” 此言一出,李宣大惊,慕容天亦是大感意外。 没料到邪神医冷冷冰冰,看似毫不关心,却反是什么都看得清楚透彻。 两人不由望向对方。 目光一触,李宣立即掉头转开。 李宣之前即使受制,也是居高临下,傲气逼人,此时却终于敛了那一身气焰,低着头,面无表情,看不出想些什么。 周围寂静的可怕,所有的人都盯着他俩,屏息静气。 慕容天看他片刻,心中只道,趁人之危可算不得英雄,可想起那时受的辱,却又有些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走到李宣面前,李宣微微抬头,斜着瞟了他一眼,眼中居然满是挑衅般的不屑。 看了那神情,慕容天不禁头一热,那好容易压下去的气猛的冒了上来。在王府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闪了过去。 叫着自己喂狗时,用小鱼在外要挟自己时,还有那一夜,他眼中其实都有着这么一股不屑,只是隐得更深。 “好!” 邪神医抬手点了李宣穴道,慕容天接过。 李宣眼中怨恨浓得几乎要滴下来。 慕容天道,“王爷,有句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当初做事做绝时也该想到会有今天。” 李宣也不答话,只死死盯着他。那目光让人看了直发寒。 “啪”一声响,李宣的头偏到了一侧,俊脸上片刻便浮起五个指印。 慕容天也确是毫没留情。 众人都惊住了,谁能料想得到这人居然当真动手,大庭广众下殴打王爷。这可是能连累满门的死罪。 既然打了第一掌,后面的就没什么顾忌了。慕容天抬手,“啪啪啪”,十来掌扇过去,李宣摇摇欲坠。 众人惊呼不断,慕容天却大感快意,许久以来心中那口郁闷之气终于宣泄,猛地松了手,仰天长笑。 十数掌间,李宣原来俊俏的一张脸全肿了,加上贵为王爷却当众受辱,身心都该是疼痛难当才对,可他居然一声也没吭,此时虽穴道被制,足下不稳,却犟着不肯倒下,毫不见弱色。 慕容天不禁也有些叹服,这人虽然恶劣不堪,骨头却还是硬的。 众人还在震惊中时,邪神医已搂起两人,转身足尖一点。 客栈前那排兵士反应过来,抬头望时,正见邪神医外袍被风吹起,如大鸟般的飞过。 “王爷被劫了!!快追!” 正要追上去,李宣却自空中掉了下来。扑的一声,落起一片尘埃。 众人纷纷围上去。 李宣翻身坐了起来,原来穴道已解。 再抬头看,那两人已杳无踪迹。 第五章 回到那湖边小屋,邪神医居然拿着钓竿去钓鱼了。 慕容天苦笑不已,追到岩边。 此时水面浪起,风起云涌,坐在岩头握着钓竿的邪神医发丝飘扬,衣袂翻飞,从来少表情的脸上却是慕容天从未见过的温柔。 似乎身边就是相濡以沫的恋人,似乎两人正生死相许的缠绵。 继而,他垂眉低笑,嘴角轻扬。 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或者想到了什么贴心的人,悠扬往事,沉醉其中。 他原本是个极端秀的人,平日里冷冷淡淡,虽秀丽却少了生气,如同人偶泥娃,这刻配了这笑颜,真是大地回春,旭阳三月时候花开般的明媚美丽。 周围的风似乎都因为他的笑而慢了,暖了。 慕容天本是想说李宣即刻便会追来,那人睚眦必报,又带着许多训练有素的军士,得赶紧逃,见了他这表情,却突然间说不出话来。 哪怕那追兵到了,一时半会也难忍心打破这美景吧。 隔了片刻,邪神医站了起来,风从他的耳旁吹过,他抬头看了看,“要下雨了。” “嗯。” “我们走吧!”邪神医松手,钓竿坠下,落入水中,溅起的水花稍纵即逝,被埋入浪中。他转头看着那竹屋,呆了片刻,走过慕容天身边,下了岩石。 “……嗯。” 慕容天转身,看着他的背影。道歉和感激的话都咽了下去,邪神医似乎并没打算听。 也许自己即使道歉,也还都不够。 *** 李宣追到时,正见团团火焰中的竹屋轰然倒塌下来,连着火没入水中。 白烟翻滚入天。 李宣掉转马头,黑纱内的脸阴沉更胜此刻天色,“追!” 雨终于下起来了。 *** 白鸽扑翅而过,盘旋着顺那鸽哨声响起的方位落了下来。 扬起的是一只手,指甲修长而修剪得极整齐,信鸽收翅落在手腕上面,“咕咕”叫了几声。 手收了回去。 李宣一袭毛边锦绣灰袍,典型商人装扮,坐在马上,头上一顶宽檐帽,面前落着黑纱。他脸上伤还未好,不愿以真面貌示人。 身后的兵士已改了家仆装束,赶了几辆马车跟在身后。 取下白鸽腿上物件的同时他摸了摸信鸽小小的头,扬手一挥,鸟儿扑哧展翅,滑过他的头顶,掠上天空。 从银筒中取出寸长纸卷,展开一阅。李宣收了信。 后面有个书生打扮的青年人打马上来,“王爷?”这人也算清秀,一派斯文。 李宣顺手将纸卷给他,那书生看了看,道:“太子……不,主子在催了。” 李宣皱眉,冷哼道,“可不是你家主子在催了。” 书生显得有些慌张,低头,双手拢袖,道,“王爷恕罪。小人一时口误,着实该死。” 这书生名唤薛红羽,是太子身边的亲信,因故跟了李宣来走此遭。 李宣笑了两声,“你也别装了,你家太子爷既派了你来,自然不是个脓包,何必跟我演这种戏码?” 薛红羽依然低头谦逊状,“小人那里敢,王爷也是千金之躯,自己便是做主子的人,适才小人是说错了。好在王爷大度不计较。不过这出门在外,太子王爷的喊着,实在醒目,不如以老爷代替,王爷看如何?” “恩。”李宣颔首。 本以为薛红羽是王兄的人,放在身边如同多了个奸细,满身的不自在,可相处几日下来,他对着自己却应对得当,举止间谨小细微,并不让人讨厌。 只是王兄…… 那薛红羽道,“大老爷这么急着催老爷把事情做完,是不是宫中又有了变故。” 李宣冷冷道,“人都跑了,完什么完。那慕容山庄换了谁做庄主不一样,跟我们皇家能有什么牵连?王兄当真是多事之极。” 薛红羽急道,“太……大老爷是自有缘故的,只是干系太大,要待真正查定了方好跟老爷说明。” 李宣眼睛眯成了条缝,冷哼数声,“什么干系不干系,那慕容天抓住了,我一刀刀剐了他,帮他复庄他想也别想,如果现在那庄主真是谁的人,我去杀了,换你来做便是。你不是他的亲信吗?”说着便打马往前。 薛红羽没料到李宣其实是知道些原委的,追了两步,要喊,却又哑口无言。 隔了片刻,薛红羽追了上去,和李宣并驾齐驱,却总落后他一个马头。 “老爷觉得该去何处追那慕容天?”马一步步慢慢往前度着。身后的家仆赶着车总隔着些距离跟着,远处看起来尘土不断,颇是壮观,外人只道是商队经过。 “大哥派你来不就是协助我的吗,你做一个师爷的反来问主子有什么建议?”李宣挑眉道。 “小人唐突了,有个建议。” “说。” “如今慕容家再换庄主的事情闹的满江湖沸沸扬扬,慕容天只需几日定能听到,之后他第一个行动就该是返回慕容山庄,依小人拙见,不如我们去慕容山庄守株待兔如何?” “果然是拙见。”李宣瞥了他一眼,薛红羽疑惑之后,却也不动声色,恭顺得很。“请老爷指点。” “慕容天虽然有邪神医相助,但奔波劳顿,十天半个月内也很难恢复功力,那慕容家既然换了庄主,自然也换了不少手下,守卫森严的,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去?去了有什么用?倒是近日听说武林有两个人要比武,引了众人去看……” “是公孙茫和苏策要在华山争天下第一剑的名号。”薛红羽眼睛一亮,“是了,这么大的盛事,自然是也邀请了第一大庄的慕容家出席,到时候天下英雄俱在。慕容天如真是被害,此时出面,才真正是能将冤屈一白天下的好时机啊。这么一来,我们倒也省了份心。” 薛红羽频频点头称是,道:“老爷是英明果断,小人真难及万一。” 李宣微微一笑,“其实我有时候也不大明白……” 薛红羽道,“老爷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吗?” 李宣笑,“我不明白的是——你倒是真糊涂呢还是装糊涂?” 言罢,一声喝,扬鞭疾驰,一阵飘尘落后,只留下脸上白一阵红一陈的薛红羽呆立原地。 *** 此时,慕容天两人却也正如李宣所料,得知消息,赶往华山。 不久后,两人终归还是要再见面。 *** 这是华山下的一个小镇,方圆不过两里地,纵横也才三条街。 平日里除了每月赶集之日,也算不上太热闹,可近日里来人熙熙攘攘,车马川流如溪,所有的客栈都挂出了客满的牌子。有些精明的,便连住舍也租了出去。 这日,近午时,又有人赶着一辆车进了镇。车停后,车帘一掀,帘后两张俊脸却是慕容天和邪神医。 两人下了车,慕容天付清车马费后,那马夫“驾”的赶着车调了头。 慕容天抬头,见人来人往,笑道,“真热闹啊。” 邪神医只盯着人群,眼却扫来扫去,似乎在找什么,半晌才嗯了一声。 慕容天心道他难道能有旧识在此不成。 邪神医看了半晌,松了口气,从怀里取出件事物,递给慕容天,慕容天到手一看,却是张人皮面具,抬头看邪神医不知何时已换了张面目,面色蜡黄,尖嘴猴腮,如有病容。若不是他衣物位置不变,几乎要以为是个生人,来往人群毫无异象,显然无人觉察,手脚之快让人啧舌。 两人找了个僻静处,慕容天也戴上了。 此时邪神医用药合着针灸已有数日,慕容天真气一丝丝开始聚齐,武功虽仍是不济,但比之前无缚鸡之力比起来,却好了太多。 这时该进午膳,两人找了数家饭铺都是满满当当,没有空位,走到镇边一个不起眼的小铺子才找到位置坐下了。 即使是这种脏兮兮的小店中,也坐了好几桌江湖人。满嘴说的都是三日后‘剑圣’公孙茫和‘快剑’苏策要在山顶一较高低的事情。 “……那公孙茫号称‘剑圣’,成名二十余载,据说早修的人剑合一、以气御剑的地步,为人又极好,都称他是谦谦君子,好友遍及天下,那‘快剑’苏策居然来挑战他?也太不自量力,就是胜了,也难保不是出诡使诈。”身后一桌人,其中一个黑衣高胖汉子义愤填膺道。 旁人纷纷点头称是。 也有反驳的,却立刻会另有人出来护着公孙茫。 显然那公孙茫人缘口碑都极好,因此这些人言辞间颇倾向与他。 慕容天之前曾和公孙茫有过数面之缘。知该人虽然号称‘剑圣’,剑术却鲜有人见,据说是奇高,但从不持技压人,为人确实温柔沉稳,爱护后辈,是以很多人爱戴,那‘天下第一剑’的名号,人们能口服心服的叫出来,也不能说没这个因素在里头。 ‘快剑’苏策却是近些年崛起江湖的新人,听说师出无门,剑法奇快,为人孤僻。人缘却是差了甚多。 于是挑战一经传出,便引了不少人打不平,纷纷觉得苏策不自量力。不过大凡江湖中人,都有个争强好胜之心,苏策会向公孙茫挑战也毫不奇怪了。 慕容天心下也是盼着公孙茫能胜,再加上此番慕容家该会派人出席,是派谁,何时到,他都只能从人们的闲聊中得知,是以对隔壁的谈话很是在意。 邪神医叫了酒菜,对铺中众人的争论却是漠不关心,大概是出尘已久,外加事不关己了。 此时那闲聊已经从比武上转到窑子,再从窑子转到此处酒菜味道不差,再转回近来江湖中出的几件怪事,其中便有人扯到慕容山庄家变。 “……据说是前任慕容天走火入魔,狂性大发,弑母伤弟,如今不得不请了个外人来主持山庄了?” 慕容天心下一动,差点要站起来,却又突醒忍住,那桌子被他撞得一荡,酒水洒了些出来。 邪神医只看他一眼,继续喝酒。 “为何要请外人?” “还不是慕容家没人了,慕容天疯了,听说关了起来,慕容忆年纪尚小,且被重伤,卧病在床。听说是让主事吴管家亲自上门请了三次,那人才肯出面暂持他们山庄事务。”那黑衣高胖汉子显然消息灵通,大都是他在解答。 “什么人面子这么大,那么大个山庄坐收麾下,居然还要三顾茅庐?慕容家非得请个外人主持,该算败落了吧?这天下第一庄估计是要换人了。” “也不算外人,听说是当年慕容老庄主的干弟弟,前任庄主慕容天的启蒙师傅,章天奇。” 慕容天心神大震,这名字他再熟悉不过了。 五岁时扎马步都是他手把手教的。在一起前后二十多年,师傅总对着自己笑嘻嘻的和蔼,教了自己不少武功。对父母都是掏心置肺的好,怎么这时接掌了山庄的会是他。这到底什么意思? 吴平反了自己,为什么自己不做庄主?先扶小弟,后找师傅,为什么接任的个个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莫非其中还有隐情?难道小弟没把真实情况告诉师傅?为什么他们不杀了吴平?难道师傅没发觉自己早已经不在山庄之中…… 手中“卡”一声响,那痛楚传来,才发觉自己把酒杯也捏碎了,扎了满手的血。 “这名字可听的少。” “那是你见识少,”高胖汉子很是得意,“当年他跟慕容老庄主一起闯荡江湖,着实风光过一阵子,听说人也俊秀,武功也是不错,却在后来围剿‘狂魔’时受了重伤,武功折了大半,自后便退隐了。” “到底是外姓人,谁知道怎么回事情?” “那倒……哎呀,你干什么!”却听那汉子猛然一声大吼,惊天动地,众人一惊之下都望了过去。 众人望过去时,那汉子已站了起来,劈头劈脸对着身边一人打了下去。 那人边躲边叫,“大爷饶命啊。”却是个十四五岁的邋遢少年,一身衣裳破得不见原貌,估计是个叫花子,不知何时进来的。 那汉子怒道,“你摸什么摸,你个小偷,大爷生平最恨偷鸡摸狗的小贼,你倒撞上来了,敢偷还求什么饶。”边说边拿斗大的拳头砸将下去。 那少年被打翻在地不住求饶,显然是不会武功。 就有人看不下去,劝停了手,那汉子气犹未消,口中骂骂咧咧,摸摸钱袋还在,这才坐了下去。 少年鼻青脸肿的边哭边拣起盆子出去了。 慕容天和邪神医互相一看,慕容天一笑,道,“那小兄弟好手段。” 隔了片刻,隔壁桌子结帐,才听那大汉大叫,“我的刀呢?” 却原来钱袋还在,兵戎早不见了,那么大的物件却不知道那少年何时又如何给拿了出去。 *** 吃了饭,两人一路寻觅栖身之所,却家家挂牌客满。 走到镇中心,那家最大的客栈问时,那小二也为难道,“空房还有几间,可老早被人定了。” 同时还有几拨来寻住处的人,听了不禁起哄,“有空房怎么不给人住,什么人这么大面子。” 小二道,“就是那要比武的‘剑圣’公孙茫和夫人一行。” 那几拨人一听这话居然没了脾气,都退了。 慕容天也要走,却见身边邪神医站在原地没动。 正要扯他,邪神医抢先上前几步,对那小二道,“他们人既然没来,先让我们住着,来了我们再另寻地方,如何?” 那小二面露难色,却又听这话有情有理,颇有些踌躇。 邪神医从怀中拿出些银两,塞了给他,“凡事总有通融之处啊。” 小二掂掂银子,点头,“你们跟我来。” 慕容天大感意外,笑道,“我以为按前辈的脾气肯定从不跟人讲这套人情事故,原来却也是个中高手。” 邪神医点点头,却也没开口。 *** 这客栈其实也就一般,不仅房屋摆设,被子褥子也旧的很,可这个时候店家要的却是天价,一两银子一天。却是物以稀贵了。 到了晚上,两人就在店中点了饭菜,那店中生意兴隆也不给送,还得自己下楼来拿。 下楼来看,已经是高朋满座。 正端了饭菜要上楼,一人从门口游了进来,转来转去,赫然是中午那叫花少年。 两人看得清楚,那少年每停一次,手上便多了个荷包,偷了四五次,却还无人知晓。可见手脚是极快的。 两人不愿生事,那少年却自行挡到了两人身前。 正要绕过,慕容天已被少年迎面撞了一下,少年抬头笑,一张脸黑得看不出长相,就两只眼睛溜溜直转,“是小的没长眼,抱歉抱歉。” 慕容天知道他定然已经下了手,自己却真正是毫无感觉,不由叹道果然是行行出状元。 眼前一花,只听少年狂叫起来,“干什么?” 却原来是身边邪神医突然伸手,将少年拦腰给提了起来。 少年杀猪般喊,“老爷们饶了我吧,小人不是故意要撞你们的。” 众人望过来,不知缘故,议论纷纷。 邪神医也不答话,单手抓着少年前后左右一顿乱晃。 少年尖叫,被摇得晕头转向。 只听叮当声不绝,却是少年怀中荷包银两纷纷坠地。 就听有几人“啊”的恍然叫道,“我的钱包!”上来拾。 慕容天也弯腰拣起自己的荷包,抬头时邪神医已把少年放了下来,少年瞧着他,步步后退。 众人都喊抓贼,就要扭了少年去见官。 少年瑟瑟直抖,面露惧色,瞧起来甚是可怜。 却听身边邪神医突然道,“不用送了,把他给我吧。” 慕容天看了看他,好不奇怪,依邪神医的性子实在是不该管这档子闲事啊。总觉得进了这镇,邪神医举止就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同。 但邪神医面上罩着人皮面具,却是什么神情也瞧不出来。 带那少年进了房间,邪神医第一句话却是,“中午那汉子的刀,你是怎么带出店去的?” 少年已有泪痕,慕容天道,“你是男子,轻易不可掉泪。” 邪神医不语。 少年看了看他,果然擦了泪,挺起胸道,“这还不简单,那胖子觉察之前我就已经解了他的刀,放在地上,趁他站起来的时候给踢到桌下,那桌子不是有桌布遮着吗?他打我的时候,大家都站起来只看我,小凡就借机把刀带出去了。要不是那死胖子太机警,身上早什么都没了。” 原来还有同伙,慕容天恍然。之前自己只觉奇怪,说破了却是一文不名。 邪神医点头,“好了,走吧。” 少年大是意外,不知所措的看了看慕容天,慕容天也没料到邪神医喊了他来只为这件事,见孩子看自己,却是点了点头。 少年犹豫片刻,走到窗前。 慕容天道,“怎么?” 那少年道,“此刻我从门口出去,人家不都知道你们把我放了,万一还是要送官呢?我还是从窗子出去保险。” 慕容天笑起来,又醒到自己戴着面具,可看不到表情。 点点头,那少年果真开窗,爬了下去。 回头看,邪神医已取了面具,清雅脱俗的脸上也隐隐有些笑意。 *** 到了第二日,才日上三竿,就听人“咚咚”直敲门。 开了门一看,却是昨天那小二,急匆匆道,“二位客官,那公孙老爷到了,还请二位退房结帐吧。” 到了楼下,果然一辆极气派的马车停在门外,一着青袍的长须中年男子正从车上扶了位妇人下来,前后几名家丁模样的人正在搬行李。 周围甚多人围观,那些人也不在意,似是被人给看惯了的。 慕容天一眼看过去,那中年男子相貌端正,高大消瘦,气宇宣昂,可不就是‘剑圣’公孙茫,旁边妇人虽以中年,却是依然清丽温婉,姿色不减,可面目间依稀有些病态,正是公孙夫人。 慕容天不敢多看,赶紧埋首看帐。 公孙茫扶着夫人,走了进来,行走间偶尔四目相对,两人均微微一笑,目光里缠绵悱恻,真是恩爱得羡煞旁人。 “二两三钱银子。”掌柜道。 公孙茫到柜前停了步,开口道,“掌柜的,我派人定的房间……” 掌柜的忙度步绕出柜台,“公孙老爷,老早就准备好了,您跟我来。灰子,你来收这两位客官的钱。”灰子就是那小二,忙应了过来。 公孙茫扫了慕容天两人一眼,轻笑,“这时候还有人退房呢。” 慕容天含糊恩了两声。 公孙茫笑一笑,正要转身,却听身后有人冷冷道:“说什么退房。是公孙老爷来了,我们只能让房。” 却是邪神医,众人大惊。 慕容天暗道,这家伙脑袋不是烧坏了吧,怎么这个时候开口说这种话。再说这主意可不也是你自己提的。若是给公孙茫认出了自己身份却大是糟糕,心中忙想敷衍说词。 那掌柜和小二也是面色尴尬。 公孙茫一愣,看了看邪神医,却是不识,微一思量,心下了然。 对掌柜道,“我订了五间房,就让一间出来给这两位兄弟吧,这个时候再出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住处。我们挤一挤也就是了。” 言罢,对两人微笑点头,他那笑容如冬日旭阳,只温柔人心,却毫不逼人,让人看着心里暖暖的,很是舒服。 慕容天忙抱拳行礼,邪神医却动也不动。 那公孙茫也不在意,扶了夫人转身上楼。 慕容天心道,果然不愧是公孙茫,遇事举止丝毫不失气度。同是前辈,和身边这个却是云泥之分。 转头正要开口,却发觉邪神医浑身僵硬,微微颤抖,一双眼死死看着公孙茫夫妇。 公孙茫夫妇上了楼,走过过廊,他的目光也便跟着上了楼,走过过廊,跟着他们衣襟飘动间,脚步行走间,对视微笑间胶着不放,似乎满天满世界除了那两个人影就再没别的事物了。 直到那双身影转过屋角,消失良久,才颓然低了头,失魂落魄了半晌,转身奔出了客栈,慕容天在身后喊了数声,他也似乎没听见,头也不回,片刻间就不见人影了。 慕容天心下起疑,不禁也抬头朝那身影消失处看了数眼。 *** 慕容天找到邪神医时,他已经在一家酒肆中喝得烂醉。 世人喝醉了,大都是大哭,大笑,或者难以控制与人争斗,又或者呼呼大睡,数日方醒。 这人喝醉了,却是击节而歌,似乎极高兴。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说实话,其实唱的颇好,高昂处豪气万千,低回处柔肠百转。 可慕容天背着他走在大街上,被往来无数人指点时,却是无法感觉出这种种妙处了。 回到客栈门口时,正遇上公孙茫。 慕容天背着人,满头大汗,邪神医虽然身型纤瘦,却还是有百多斤,加之乱动挣扎,慕容天功力未复,其实也挺吃力。也就顾不上礼节,只点了点头。 公孙茫了然一笑,让出路来。 三人擦肩而过时,邪神医还在吟唱,公孙茫停住了。 “这位兄弟,请等一等。” 慕容天一惊,转头笑道,“公孙先生,我这位兄弟喝醉了,满街要追着人打,得快点送回去,要不又要闹了。” 公孙茫露出了一种极奇怪的神色,似惊似喜又似悲,侧耳听邪神医将那《将进酒》反复饮唱。 突然走上前,将邪神医的身子翻过,看清面目,才轻轻吐了口气。带着歉意笑道,“抱歉,你兄弟的声音真是象我一位旧友,巧的是他也是最爱这首《将进酒》,我认错了。” 慕容天站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心道,或者你并没认错,这两人间也不知曾有过什么纠葛,为什么邪神医似乎是认识公孙茫,却不肯相认。 邪神医在他背上喃喃道,“……朝如青丝……暮成雪……” 第六章 第二天,邪神医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一天,虽然他自己就是神医,可慕容天却不是,满肚子的解酒方子只能等他酒醒了才用得上,宿醉头痛只能是必然。 邪神医捂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吩咐,“下次记得调些温蜜水喂服即可。” 晚饭后不久,就听人在叩叩敲门。 慕容天打开一看,提着一壶酒的居然是公孙茫。 见他出来,公孙茫一笑,“小兄弟,可否和他,”他望望屋内,显然是指邪神医,“我们三人小酌几杯如何?” 慕容天心想这可不妙,在一起定然多说多错,惴惴道,“公孙先生后日不是要比武了吗?还是赶紧多歇息的好。” 公孙茫摇头,“几杯酒不碍事。输赢自有定数,是你的自然是你的,真要有什么,逃也逃不过。” 就听邪神医在身后道,“……让他进来吧。” 三人围坐桌前,公孙茫笑,“不晓得为什么我老觉得两位很熟悉,可看脸明明不认得,也是奇怪。” 慕容天讪讪而笑,确实都是熟人。 邪神医却冷道,“公孙先生认错人了。” 公孙茫叹口气,“认错了认错了……是啊,他怎么会再出现呢……” 邪神医不语。 慕容天却是好奇,道,“先生说的谁?”话没说完,就感觉被邪神医冷瞥了一眼,自知说错,开始冒汗。 公孙茫却不觉,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他?他是这世上最独特的人,我再没见过谁能跟他比,他脾气有些古怪,但其实很是温柔……” 温柔,慕容天瞠目结舌,这个词怎么看也挂不到邪神医身上啊。 昏黄灯光下,邪神医的眼神缓和下来,定定的看着公孙茫,公孙茫只闭着眼,微含着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初见的日子。 “……第一次见面是我中了毒,倒在一个荒庙中,他正巧路过,把我给救了,他武功极高,其实医术更高,但除了我没人知道。” 灯花一闪,三人都没说话。 “我醒来的时候,正是半夜,见一个身着白衣的……人,那人生着火坐在我旁边,见我醒来,他就低头来看,那长相真是秀丽无双,我记得那庙屋顶是破的,看到满天的星星,就在那人身后,他周身就象被雾拢着一样,我想自己一定是死了,这肯定是个仙女,除了仙女哪还有这么美丽的人呢。” 慕容天看了看邪神医,被面具遮着,也看不出他什么表情,不过被人当面这么夸,不知道他心里什么感觉。 “我就喊了声‘仙女姐姐’,结果那人听了脸色一变,翻手就打了我一耳光。”公孙茫猛省到什么,突然住了口,看了他们一眼。 这倒象邪神医的风格,慕容天正听得起劲,却见公孙茫停了,不由奇怪。 公孙茫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变了一变,沉吟了片刻。 慕容天不由转头看了看邪神医,发觉他仍是盯着公孙茫,却不知道何时,眼中的温柔已然冷却。 这其间的转折却不是慕容天一时能猜透的了。 公孙茫抬首笑道,“我与两位兄弟,真是一见如故,光记着聊自己了,却不知道两位兄弟从何而来,来此也是为那比武之事吗?”他这一问,又是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状,跟之前的难以自禁判若两人。 慕容天隐隐有些失望,看他的神色,之前的话题是再不会继续下去了。 慕容天笑道:“我们两是亲戚,自洛阳来,本是要回家,路上听人道此处有剑道盛会。久闻公孙先生大名,仰慕不已,此番如能见公孙先生一展剑姿,实在是三生有幸,故特绕道而来。”言语间已将公孙茫大大恭维了一番。他本不是爱讨好人的性子,如此说辞却是早拟好的,一般人听到别人恭维自己时,也不会追问太细。 公孙茫对这马屁恍如不觉,但也没多言,只廖廖应了两句,“虚名而已,”又迟疑道,“洛阳……那……却是个好地方。” 慕容天笑:“洛阳牡丹甲天下,只是现在时节已过,那花却要败了。” 公孙茫笑,“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若干年前,我也曾在洛阳居住过一段时间,那可是人生中最快意的日子……”他举杯道,“来来,我们干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这诗我小时候就知道,道理却是很久之后才明白啊。” 闻言,邪神医浑身一震,张开嘴,半晌,却终于什么也没说。 公孙茫正举头饮酒,也没瞧见他的欲言又止。 一壶酒饮罢,公孙茫便起身告辞,果真如言只是小酌几杯。想来这人一生,进退有度,张弛有方,少有越轨之事。 只是他跟邪神医,却不知道是段什么样的往事。 送了公孙茫回屋,屋内已空空如也,邪神医不知何时也不见了。 慕容天倒也没去寻找,总之这人原本行事诡秘,找也未必找得着。 *** 次日清晨,慕容天洗漱完毕,却听楼下嘈杂之声,间或还夹着高声喧哗。 显是有人在楼下吵架,大概又是为了住宿之事。走到楼梯口一看,果然是一队商人想要住店。听得小二说没房了,正在吵闹。 慕容天心道,明日便是两大高手决战,此刻来住宿,却是的确难投店得很了。 突然间灵光一闪,商队为何早晨投宿?难道晚上他们在赶路??夜间行路易遇盗匪,原是行商大忌才对啊。那么这些人不是商人?而是改扮的? 想到此,脚下不禁迟疑了下来,双眼左右前后一扫,却瞥见嘈杂人群后,那大门外,高马上,灰袍商人打扮的一人,黑纱遮面,马前两人伺候着,显是商队头目。 一阵风拂过,那黑纱被掀起一角,俊脸上仍有些红肿,傲然肃穆正看着客栈内,赫然正是那同钦王李宣,心下大惊,连忙低头。 众人正喧哗间,只见队中一青衣书生走了上前,长相虽然平常,却是一派斯文,跟掌柜的耳语了几句,又自怀中掏出什么给了那掌柜。 那掌柜见物,神色一亮,点头应允。高声喝道,“灰子,你到家去,跟夫人说,要她把院里房子清清挪几间出来,给人住个两天。” 只见灰子边应边往后院去了,原来那掌柜家便在客栈后。 旁边就有人笑,“怎么,掌柜的你连自己卧房也给让出来了,要不要连老婆也让个一两天啊?” 掌柜的也不恼,只笑道:“你只管把自己老婆让了就是,这钱到手不赚,天理难容啊。先生请放心,被褥一定都是干净新换的。”后一句却是对着那书生在说。 “你拿了这许多银子,可也别太吝啬了,去买几套新的来。我家老爷可不用人家睡过的东西,你只挑好的买。伺候好了,另有赏赐。”那书生皱眉道。 掌柜的见遇到财神,早眼开眉笑,连忙点头。 此时,李宣也翻身下了马,一干人马入了院,好不热闹。 慕容天面上戴了面具,倒是不怕给认出来,但心中焦急。 这邪神医一去不回,若是跟昨日一样喝醉了,把面具忘了戴,被李宣给碰到,可是大大的糟糕。 待李宣人等都入了后院,慕容天闪了出门,在客栈附近候着,买了两个馒头边啃边等,只盼能先遇到邪神医。 这一等,从红日初升等到晚霞落尽,也没见着邪神医一根头发。那李宣手下往来出入若干趟,却没见李宣露面过。 周围华灯初上了,慕容天只得入了客栈。 待用膳后回房,正要安寝,却听窗户“砰”一声大开,一人跃了进来。 夜风随之涌入。 烛光摇动下,来人面色蜡黄,干瘦憔悴,似有病容,却是带着面具的邪神医。 只是此刻,他发髻散乱,身上衣物也被利刃给划破了几处,脸上几道剑痕颇深,流出血来。手中还提着个包裹。 慕容天起身,惊道,“你去哪了,何人伤你?” 邪神医把面具扯下,清秀的脸上赫然几道血痕,深得几乎入骨,皮肉都翻了起来,大概好了也是要留疤的了,着实是美玉添瑕。邪神医的武功慕容天是见识过的,真想不出居然有人能把他伤得这么狼狈,那人的功夫之高想起都让人有些骇然了。 他却毫不在意,在怀中掏几颗药咬碎了和水涂上,道,“我有事去找了个人……” 把包袱拉开,原来里面是套衣物,他匆匆换上。再要戴面具时,看到那几道划痕,邪神医呆了呆。 “看来是用不得了。这东西做起来费时费力,我花了十年,只做了两个……” 慕容天哪料到这面具如此珍贵,邪神医竟提也不曾提起,就顺手给了自己,心下不由感激,道:“那李……那王爷追过来了,就在后院住着。我本想着有这面具,他们不认得我们,如今想避过他们却难了……”慕容天本要说把我的面具还给你吧,却突然想到自己没了这面具,却如何撑到比武时,见到家人那一刻,就很有些踌躇。 邪神医沉吟片刻,“明日你别跟我一起吧,比武你先去便是。” 慕容天道,“你难道不去?”不由想起公孙茫饮酒时候的神色,隐隐觉得这两人如不见这一面,着实会遗憾一辈子,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想法。 邪神医漫不经心道,“去自然要去,不过晚点也不打紧……”突然住口不说了。 慕容天狐疑看他一眼。 *** 次日,客栈中的江湖人士都早早出行,争赶到山顶占个好位置,慕容天为避开李宣一行,却特意起了个晚。 自古华山一条路,华山山道艰险是出了名的。险要处,道仅仅容两三人行,道旁一边是高崖另一边便是峭壁,望下去,满谷满谷的树。遇上下山的人,有时只能侧身闪避。 慕容天跟着几名也是赶晚的江湖人士,鱼贯而行,却听身后突传喊声,“让开些,让开些。”却是几乘山轿,各轿前后两人抬着,一路奔跑而来。 远远看去,第一乘上坐着那青衣书生,第二乘上懒懒坐着的可不就是李宣。还是商人装扮,却没再戴那宽沿黑帽,脸上已经几乎痊愈,不仔细看也看不出痕迹。 慕容天心下吃惊,没想到还是没避过。 他侧身低头让出道。 轿夫们显然也是有功夫的,这山道上也健步如飞,如履平地。 第一顶轿子过后,想到接下来李宣那双凤眼如炬,盯着自己,也不知会不会瞧出破绽来,慕容天忍不住紧张起来,不自觉的屏息。 “扑通、扑通、扑通”,这是自己的心在狂跳。 “嚓嚓、嚓嚓、嚓嚓”,这是轿夫们踏着泥沙跃起时的脚步声。 “噶吱,噶吱”那轿子一起一落间,竹竿摩擦着,那双手扶着轿杆,修长而优雅。从他鼻前几乎是擦过,还带着一股熏香的气味。 这个香味很熟悉,他闻到过很多次。 是同钦王府特制给李宣专用的。 某一夜,那香曾经非常非常浓郁,萦绕不散。他突然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居然有些不知身处何处…… 香味渐渐淡了。 慕容天低垂着眼,直到那些声音都远去了,才拍了拍身后的泥土,站了起来。 抬头,却发觉自己已掉队很远了。 *** 山顶上早是人头涌动,人声鼎沸。 说是山顶,其实真正比剑之处却是在山顶下几丈处的一个天然形成石平台上。但山顶上树上早挤满了人,高处更好观赏些。 比武是巳时三刻开始,大多数人却是辰时之前就已到。 慕容天也学人登到高处,往场中一看。 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子,左右各有一张太师椅。左边坐着的高瘦长须男子正是公孙茫,华衣锦袍,腰佩长剑。 他身后不远处坐着的病弱却美貌的女子,正是他的夫人,再有几个家仆模样的人端立其后,桌旁另一边的椅子却空着,甚是醒目。 再外围些,另围放了七、八张桌子。 桌上各立一张名牌,其后坐着相应门派的人,慕容天一一看过去,却是武当修真道人,少林无鸣大师,倥侗四杰,昆仑混沌散人……无一不是旧识。 最右一张,他看了不禁浑身一震,气血翻涌,寒毛全都竖了起来。 却是他师傅‘覆云手’章天奇,面含笑意,领着吴平诸人端坐桌后。 桌上名牌大书“慕容山庄”四个大字。 多年不见,章天奇依然笑容不改,正是当初那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慕容天依稀又记起当初自己淘气被父亲责骂时,师傅急匆匆赶来相护时的情景,不禁热血沸腾,正想下树相认,却一眼瞥到章天奇身后不远处几乘山轿。 树阴下,李宣和几名随从正小声商谈,时不时往场中,人群看上一眼,似在寻人。 这人被自己掌掴后,阴魂不散,此时相遇自然不会是巧合,显然是将自己视为了眼中钉,非除之而不能后快了。慕容天念及此处,心中一凉,人也冷静了下来,此时若是草率露出真面目,不知道会给师傅带来什么样的麻烦,虽然李宣曾起毒誓不动自己的亲人,但若到了真想要除去自己之时,此言能信几分却是说不定。 就这么思索忖度间,不觉太阳渐高。竟然已至巳时三刻,只听场上场下人声嘈杂,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 “还不来,架子这么大?” “……是不是临场胆怯,不敢来了?” “就是,不敢比,早说啊,我们大老远可不是白跑了。” 突然听到这么几句,慕容天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拔离出来,左右一看,众人都是疑惑不解的边张望边交头接耳。 举目往场内看去,公孙茫旁的椅子始终是空的。 公孙茫及夫人依然气定神闲,身后各门派也有些面面相觑,但到底都有些身份,不方便象场下众人那么明目张胆的议论。 又等了一刻,场下已经热闹得象炸开了锅。 “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比不比啊?”有人大声喊。 “不敢比也该说一声啊,难道就让大伙这么白等?”有人哄叫起来。 ‘快剑’苏策的迟迟不到,大出众人意料,就有人愤怒,有人失望,有人兴奋。 初夏的太阳已经开始有威力了,当它升至头顶,如这般摩肩接踵,只需一会便人人汗流浃背,不满如同这热度一般,在人群中播散开来。 公孙茫也开始露出不解的神色。 虽说武功高低还不知道,可‘快剑’两字好歹也是苏策好不容易在江湖中闯出的名号,按理说,即使不敢比也该托人告个信才对啊。 如此的调侃众人,莫非这人今后不想在江湖中立足了?又或者临时出了什么变故? 公孙茫微微思忖,颔首起身,向各门派人士抱拳行了个礼。 “这次比剑,烦劳诸位远道而来,公孙茫先谢过了。”他中气十足,又是存心压场,声音洪亮,在山间传开去,又听回音飘飘的荡了回来。 众人都暗自心惊,没料到他以剑闻名,内力却也如此浑厚。议论声渐渐便小了。 少林等各门派等人纷纷起身回礼。 公孙茫转身过来,又对场上场下,“多谢诸位不辞辛劳,前来捧个人场,公孙这厢谢过了。”说着把手举到头顶,抱拳摇了摇。 按他的身份原不会把话说得这么粗俗,可在场多是走江湖的汉子,听他这番类似平日摆场子的说词,却是分外亲切。许多人都纷纷回礼叫好。 慕容天暗道,公孙茫到底是出名多年,为人处事面面俱到,今天这样的事情,换个人来,真未必有他这么压得住场。 公孙茫道,“前阵子,苏策老弟约了日子,要和我在华山之颠比试,这比剑原是小事,两人比过也就算了。没想到一传十,十传百,居然来了这么多江湖兄弟观战,公孙不胜惶恐,特请了少林无鸣大师做公证。无鸣大师乃是少林主持,德高望重,请他做公证,大家肯定是心服的了。” 众人都点头。 公孙茫往场外看了看,虽然自己拖延了些时候,那苏策却依然不见人影。 心中虽然着急,却也没法,只能先给众人一个交代。走至少林无鸣大师面前,行了个礼,“无鸣大师!” 无鸣已经是年近七旬,满把白须,却是精神矍铄,披着件红袈裟,对着公孙茫也还了个礼。 公孙茫道,“事既至此,还请大师主持。” 无鸣点头,走了出来,至场中,合十低头唱了声佛号。 目光如电,往全场这么一扫,道:“老衲平生不喜多言。苏施主迟迟未到,比武时辰早过,那么这华山论剑的结果便是,公孙施主……”却听场外突地一声大喊,声响震天,“老和尚且慢,苏策来了!” 众人皆往喊叫处看去,人们闪出一条道来。 道外,一黑衣男子搀扶着一蓝衣青年,青年腰闪别着一支极短的剑,仅前臂长短。 有认识的,已看了出来,那走路都已一瘸一拐的蓝衣青年,正是大伙以为怯场不来,不战而败的‘快剑’苏策。 公孙茫和无鸣对看一眼,都感惊讶。难怪他迟迟不到,那苏策原来不知为何居然受了重伤。 两人走至场中,那黑衣男子早忍不住叫嚣起来,指着公孙茫的鼻子骂道,“你个老贼,你以为派人偷袭,我们就不敢来了吗?” 公孙茫吃惊,“什么?” 蓝衣青年咳了两声,似是很虚弱,低声道,“影衣,你先别乱说。” 原来那汉子叫影衣,那人其实长得威猛粗豪,想不到却居然叫了个极缠绵悱恻的名字,下面就有人哈哈笑了起来。 影衣面红耳赤,暴跳如雷,“这个关口不是他派人伤你,谁有这个必要!!” 苏策低声道,“我仇家原也多……你可是不听我的话了?” 其实听起来他话语间也没多生气,那汉子却真住了口,神情间又敬又惧。 公孙茫突然被人指责,满心疑虑,却是涵养极佳,伸手要来搀那苏策。 影衣拉着苏策一闪,虽避了过去,却拉得苏策直咬牙,大概是拉动了伤口,影衣忙松了手,皱着眉直发恼。 公孙茫也不勉强,收手道:“苏策兄弟,到底发生何事?” 苏策抬头瞧了他一眼,这青年长相清秀,神情间却似乎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抗拒。 只听苏策静静道:“我昨日被人偷袭,给下了毒。” 众人哗然,无鸣亦举步走了过来。 *** 正是众人全神贯注时,慕容天却觉肩上猛地被人拍了一下,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转头看却是邪神医,带着宽檐帽,低低压着,挡了半个脸。 周围有几人瞟了他们一眼,远远看见公孙茫居然也往这边看了一看。 这公孙茫耳力还真是好,慕容天心道。 邪神医站在他身后树枝上,轻道,“这苏策几时来的?” “刚到。” 怎么又没了声息? 慕容天转头,人又不见了。 第七章 “我们前天到的山下小镇,本想着养精蓄锐两日。”那影衣道,苏策坐在一旁,嘴角隐隐还有些未擦干净的血痕。 “昨天傍晚,我和少爷去吃饭,在饭铺里遇到一个黄瘦男子,言语间对我们屡次挑衅,我气不过,跟他动了手。没料到那人武功颇高,我根本打他不过,这人不知道有什么深仇大恨,出招恨毒,招招置人于死地,我勉强支持了两招,就被那人打倒在地,后来……后来少爷就出剑了。”影衣说到此,看了苏策一眼。苏策点头,他便继续说了下去。 “少爷的剑法,你们见了便会知道,要不是你派人……”影衣看了公孙茫和无鸣一眼,冷笑道,“总之,我连少爷的剑影都没看见,那人的发髻便被斩了下来,落了一地,可这时少爷的剑都已经还了鞘了。” “那人也似惊住了,想必是没见过世上有这么快的剑法。之前被少爷打败过的人,大都是这种表情,我看着可爽死了。老早有人说过,少爷是天生……” 苏策微微皱眉,低声道,“别说这些废话。” 影衣又露出那种敬畏的表情,“是。那人当时是讪讪走了,可谁想到他晚上却又偷偷跟了来,给少爷下了毒。” 公孙茫惊讶之色却不象伪装,无鸣看他一眼,道,“施主尽管说下去。” 影衣看着公孙茫,一脸厌恶,“我每晚都在少爷房外守夜的,那晚却不知道怎么睡了,这是从没发生过的,现在想起来或许是那人用了什么蒙汗药不成?后来我被一阵乒乒砰砰的声给吵醒,睁开眼的时候,发觉声音是从少爷房里传出来的,我闯了进去,却看见少爷不知怎么居然给那人打倒在地,那人正举了剑要杀我家少爷。我一时情急冲了上去,那人见我来了,赶紧跳窗跑了。” 公孙茫道,“不是说那人武功不及你们少爷吗,莫非……当时他已经中了毒?” 影衣恨恨道,“你又装什么蒜,那人难道不是你派的吗,那毒难道不是你给下的吗?” 公孙茫苦笑,“你口口声声说那毒是我下的?莫非有什么证据?” 影衣大声道,“如非是你,怎么会下这种毒!!” “什么毒?”无鸣道。 影衣道,“我们事后找大夫给看了,那毒很是奇特,一月内不能妄动真气,否则便是毒气攻心,不死也伤。”他指着公孙茫,大声道,“若不是你,这毒下了有什么意义?” 众人哗然,这听起来确有些道理,似乎这毒下了只对公孙茫一人有用。 公孙夫人此时走了上来,站在丈夫身后,显得很是担忧,公孙茫低声安慰了她几句。 慕容天却猜出了那人是谁,那人刚刚还在自己身后呢,公孙茫确实是冤枉的。虽然此刻他被万人所指。 只是,邪神医这么帮他,对公孙茫似乎倒弊大于利。他倒是好意,还是歹意呢? 公孙茫想了片刻,对苏策道:“苏策兄弟,这毒确实非我所下,就是苏策兄弟真的武功盖世,打败了我,也是冥冥中自有天定。” 影衣大叫,“说得好漂亮。” 公孙茫也不理他,“只是这事,我瞧来疑点颇多……” 影衣恨恨,“你当然不承认了,我家少爷不愿迟到,才动了真气赶过来,现在已经是身受重伤,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可这里这么多人,难道会说不清理吗?老和尚,你既然是主持,倒是别老不吭声,先放个屁啊!”言语粗俗,逗得众人大笑。 无鸣有些发恼,道,“理自然说得清,你先听公孙先生说过。” “包庇包庇……”影衣怒道,苏策这才开口,“你听他怎么说。” 这话语间,并非影衣,其实苏策自己也很是怀疑公孙茫。 公孙茫笑道,“如果换了是苏策兄弟你,打我不过,又不想丢颜面,会下这么个毒吗?” 苏策沉吟片刻,道:“确实不会。” 影衣大叫,“怎么不会了?” 苏策道,“本来这时候我受伤,公孙先生就是最大的嫌疑人,这毒更是把矛头指向他,我相信公孙兄不是这么愚蠢的人。”由公孙先生变为公孙兄,显然疑心稍解。 影衣哼道,“戏文有句话,叫置于死地而后生,难道他不会用?” 这话一出,众人都静了。 慕容天心道糟糕,有心想助公孙茫,却又无从助起。 公孙茫沉吟半晌,场上场下的人都望着他,从开始的鸦雀无声到之后的议论纷纷。公孙夫人只是静静靠着自己丈夫,可在众人的眼中,这二人的相依却显出一些无助来。 突听台下一声喊,“那黄瘦汉子长什么模样?说出来总有人见过。” 众人顺声看过去,却是人头攒动,再也找不出说话的人是谁,不过这话却是在理,便都往苏策方向看了过去。 慕容天听了却是心中一惊,那声音极为耳熟,分明是邪神医。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公孙茫也是一怔,脸色阴晴不定,变了几变,往发声处频频回首,却是找不着人。 苏策露出一丝奇特的神色,微微忖度,才道:“平日里交手的人多,我也没特别注意过……那汉子……身材偏瘦,面色发黄,长相贼眉鼠眼的,好象也没什么明显特征。只是……那晚他进来时,不知为何,我也没听到声响,待发觉起身时,只闻他身上一股怪异的香味,刚一闻到人就软了。倒下去的时候……,他恰好把我接住,我一抬头,正看到他耳后,有颗小小的黑痔。” 公孙茫听及此处,不由“啊”了一声。 无鸣转头道:“莫非……公孙施主认识此人?” 公孙茫发觉众人都已盯住了他,才知道自己失声叫了出来,不禁懊恼。 犹豫了片刻,道,“不……不,没有。我有一个旧人,也是耳后有痔。但绝不可能是他。” 影衣叫嚣起来,“果然是你的手下。” 公孙茫连连摇头,“不是,他不是我手下。是我一个老友,他……总之绝对不会是他。” 影衣怒道,“凭什么你说不是就不是,我偏说是他。就是你派了他去伤我家少爷。”场下也是纷纷揣测,其实这个说法也不无可能。 无鸣叹道:“公孙施主你还是说清楚些吧。” 公孙茫拧着眉,扫了苏策、影衣一眼,很是恼怒。 他自出场一来,一直温柔敦厚文质彬彬,还未这么失礼对待过别人。 众人都暗道,显然这鲁汉一番盘问,步步进逼,正戳中了公孙茫最不愿提起的心病,惹恼了这‘剑圣’,才有这番失态。 影衣护主心切,不问对象的咄咄逼人,以公孙茫的身份,会不快的确是可以理解。 但按公孙茫平日的处事为人,显然该清楚的知道,此时遭人诬陷,如想还自己一个清白,当按下情绪,解释清楚为最佳途径。 可此刻他却是含含糊糊,说得不清不楚,似乎想遮掩什么,又或者不想提其什么。对那耳后有痔之人也不知道是包庇,还是恼羞成怒,似乎自己最隐晦处的伤疤不得不被掀开,这样的暧昧态度,反让人不由得遐想连篇。 有头脑灵光的,便想起了当年被传得沸沸扬扬,后却被尘封的一段往事来。 *** 二十余年前,公孙茫才刚出道的时候,不久就以一身家传剑法初露锋芒。 行走江湖三四年,行侠仗义,惩恶扬善,风华正茂,意气风发。那时他还不是“剑圣”,人送称号“游侠剑”。人人提起时都会竖起拇指道一声果然少年英雄,叹一声确实虎父无犬子。 正当他父亲公孙紫听了儿子的名字便不禁捋须微笑时,世人都道公孙世家后继有人,必能将公孙剑法发扬广大时,江湖中却突然传出一个让众人侧目的流言——道原来这“游侠剑”看起来相貌堂堂,器宇轩昂,背后却有那见不得人的分桃断袖之癖。 且也不知道发了什么失心疯,在订婚之第二天居然跟江湖中有名的邪魔“流云飞袖”私奔了。 堂堂大侠背弃信义,不顾名声,不知廉耻,跟男人,还是一个魔头勾搭不清,还传出这种绯闻,这可是江湖上闻所未闻过的事情,大大的震撼人心啊。一时间人云亦云,有信的,也有不信的,有辩护的,有嘲弄的,可公孙茫却当真再没现身江湖。 人人都道道消魔长,世风日下,只拿了这话当笑话传,也不知道转了多少版本,传了多少不堪之言,公孙世家片刻间名誉扫地,在江湖上再抬不起头来。 公孙紫本是年近六旬却精神瞿烁,老而弥坚,这时却突然中风瘫痪,更是证明了这流言有几分真实。人们道,如是自己有这么个儿子,怕也只能中风倒地。 公孙世家虽然几次出面声明,说公孙茫是被“流云飞袖”劫了去,两人早有私仇,此刻不知生死,并非人们说的私奔,并派了众多弟子寻觅,却也无果。可哪有人信,无端端又怎么会空穴来风。 事隔半年,这段流言还未见消退时,却又传出了另一个更具颠覆性的消息。 却是那魔头“流云飞袖”还有个师弟,人称“飞袖流云”。 这两人的名号源于他们的身法,据见过的人讲,这两人均是相貌俊美,性子高傲,可有一着与旁人大大的不同,两人的轻功身法甚是奇特,一直无人看出师承何处,这轻功使将出来俊雅飘逸,身形绰约,就如同在舞蹈一般。 这两人还好穿长袍宽袖,使出这身法时,衣袂飘飘,袍袖翩翩,仿若流云,真是空灵如仙,叫人叹为观止,是以江湖中便送了这么两个称号。 这号听起来很是美妙,然而两人均非善类,“流云飞袖”还只性格古怪,对异己者从不留情。 那“飞袖流云”不但武功高强,更擅长使毒。这倒也罢了,江湖中以毒闻名的也是不少,唐门,苗疆毒观音,千手药王等都是个中高手,可用毒也有用毒的规矩,便是无辜者不得害之。只因用毒原本让人谈之色变,用得不好往往落个下三滥之名,成为江湖之公害,是以成了气候的用毒高手们在真正使用时往往慎之又慎。 可这“飞袖流云”性情乖张,喜怒无常,涉及江湖不久就因无故毒杀少林武当门下弟子,而被江湖各大门派联合发出了追杀令缉杀两人,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 却在他师兄和公孙茫私奔后不久,重现江湖,并公然声称,敢有背后言及师兄“流云飞袖”长短者,无论何人,均杀无赦。 开始人们还只当是那段绯闻转来转去又被人添油加醋加上了段谣传,均不以为然。 几日后,长威镖局最得力的镖师伍渐离,在酒后偶尔与人笑谈起公孙私奔绯闻后,回家便瘫了,七窍流血,痛苦异常,叫了大夫来看也是没用,挣扎了三天三夜后死去。 再不久,丐帮一五袋弟子,在大庭广众中无意中说起之前曾见过“流云飞袖”与公孙茫一道现身闹市,次日便被灌了五毒散。 最让人骇然的是,最擅长使毒的唐门高手唐桡听晓后,欲与“飞袖流云”一斗,在闹市中故意提起“流云飞袖”断袖之事,并大笑三声,后也无故中毒。他自己已是使毒高手,并集中了唐门众人,研究解药,最终不死不活的支持了一个月,却在不甘心中咽气。 一系列惨剧发生后,江湖人终于意识到这个听起来极荒谬的局面其实已经是变成一种恐怖且活生生的现实了。 各大门派再下紧急追杀令,誓将此人斩草除根。 这“飞袖流云”经过上次之事,却狡猾了甚多,屡屡都是差点就能将他围剿,却被他险险逃过。 却在最后一次,几大门派掌门联手终于把他伤到折了一条腿,无法再飞逃,把这美貌狠毒少年逼到一处悬崖之上。 这“飞袖流云”做的虽不是善事,长得却是一张极和善的面相,一副最温柔的笑颜,加上身形单瘦,很有点楚楚可怜的味道。 见过的人均感叹他的美貌及相由心生这句话的虚假,纷纷道虽然平日说起的时候都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吞活噬,可当真见了这少年站在崖边,那衣袍飞转,眉目如画,飘然似仙的神仙般的身姿,却都突然不忍下手了。 斜阳从那少年身后金灿灿的射来,风从他身后吹起,少年微微含笑,卓然而立,居然显出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态,那眉目如诗如画,人们虽然把他圈在崖上,却真没人能立刻下手把这少年血溅五步。 但到底他身上背的血债太多,众人愣了半晌,正要动手时,却发觉不知道何时,大家都已经动不了了。 那少年挑眉直笑,似乎只是邻家孩儿顽皮嬉戏而已,“要死便大家伙一起吧。”说着嘴边便流了线血丝下来。 却原来,“飞袖流云”练制有一种最厉害的毒药,见风便散,无色无味,放出半柱香时间便十丈之内无活物,名为“索魂香”。 他最初被围时,本以为只能束手就擒,却突然转了风向。 他在上风口,众人在下风处,便顺手撒了“索魂香”,他为人也恨,为防止众人觉察,自己也不服解药,说白了是存了个玉石俱焚的心。 那药是从他身上散出来的,自然他自己吸得最多,药效也发的最快。 此时也还有中毒不深的人,勉强上前要来杀他夺解药,走了两步便栽倒了。 少年调皮一笑,费尽全力从怀中掏出十数个药包,一失手掉在地上,自己也无力坐了下来,道:“解药你们只管来夺,这里有毒药有解药,一人一包吧,运气好的或许碰中了。” 众人皆是气得五脏俱焚,这少年绝美的姿态下着实是恶毒心肠,如同罌粟一般。 这时却突然从石后闪出一个蒙面人,奔到“飞袖流云”面前,此人举止如常,显然是没中毒。 蒙面人不拣地上药包,却是一把扯下少年腰间一个旧锦囊,“飞袖流云”大惊失色,后又恍然,“……你,居然是你。” 蒙面人将锦囊打开,里面显出极小的一个药盒。再打开盒子,伸手抹了一点药膏,走到众人面前,一一点于鼻下。 隔了一刻,药效发作,众人只觉全身一轻,力气又回来了。 “飞袖流云”哈哈大笑,“好!好!”勉力站起身来,对蒙面人道,“我可不能死在这帮俗人手中,你来吧。” 众人此刻已都纷纷举起兵器,蠢蠢欲动。 蒙面人沉吟片刻,拣起脚旁一把剑,“刷”的一声,那剑插入少年身边的泥土中,嗡嗡直晃。 蒙面人低声道,“你自己了断吧。” “飞袖流云”眨眼一笑,“你是有顾及么?我却念个诗给你听。”众人大感意外,这生死当口,“飞袖流云”却怎么有心情念诗。 只听少年大声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又或慷慨激昂,又或如歌如洄。 蒙面人闻之如遭重创,踉跄退了两步。 “……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少年使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提气飞身跃下悬崖,虽然断了条腿,姿势却仍旧曼妙出尘,不负“飞袖流云”之名。 众人都涌去看,哪里还有人。却听空中隐隐传来他的声音,“……天生我材必……” 这吟声惊起一阵飞鸟扑翅之后,山谷中便静静的再无声息。隔了片刻,才听半山处又响起一声清婉鸟鸣。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这番凶险危机真是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谁能料到那少年如此手段,如此心计,若不是那蒙面人,众人便都不能回家见妻儿父母了。 再回头,那蒙面人缓缓扯下面巾,竟然是消失许久的公孙茫。 此后,众人感激公孙茫救命大恩,纷纷定了规矩,自己门派中人不得再议论那段绯闻。 公孙茫亦就此回了公孙家,隔了两年,便娶妻生子,出人意料的成了对恩爱佳侣。此后数年间,他剑法精进,挑战无数高手,终成就“剑圣”之名。 其实当时在场的很多人都疑惑不解,“飞袖流云”死后,平日睚眦必报的“流云飞袖”也没现身江湖来复仇,似乎也消失了,他也死了吗? 公孙茫果真是私奔吗,为什么当时他会出现在那个地点,并救了众人? 他怎么知道那锦囊中是解药?为什么他听到《将进酒》这首脍炙人口的诗时会那么反常? 其中的曲折谁也猜不透,然而随着说起的人越来越少,一段武林悬案却就此被埋入岁月的尘埃中,蒙上厚厚的暮霭,再也看不清楚,再也不会被人给提起…… *** 无鸣既为少林掌门,当年的事情也是一一经过的,见公孙茫此刻为难神情,也想到了一个可能。 暗道,难道是那“飞袖流云”未死,又或者是“流云飞袖”要来复仇,可从未听说过“流云飞袖”会用毒啊,莫非这二十年来,不见“流云飞袖”音讯,其实是为报仇埋头习毒去了? 正疑惑间,却听人群中突然有人喊,“快看!” 转头望去,华山峰顶上孤立着一个人影,傲然而立,袍袖翻飞,风仪绝妙。 见众人望过来,那人缓缓取下头上的宽檐冠帽,露出一张清雅秀丽的面庞来。冷冷淡淡,飘然脱俗,端的不似这凡尘间人物。 这般嫡仙下凡般的面容情景,没见过的不由痴了,见过的却是大惊失色。 这人无鸣也认得,不禁脱口道,“流云飞袖,果然是他!”身旁人影一晃,公孙茫早揉身上前,掠了过去。 “官人!”公孙夫人不由叫了一声,前迈两步,公孙茫头也未回,身形未滞。 公孙夫人停下欲追的脚步,面如死灰。 “流云飞袖”见有人过来,折身一转,从容不迫的错过来人,提气在人群一点而过,身形美妙如鹤,只听“哎哟”一声喊,也不知是踩了谁的头顶。 公孙茫急追了过去。两人都是高手,一前一后,速度极快,转眼间便不见了人影。 无鸣转身对那苏策道,“施主看这身法,可是那晚暗算你的那人?” 苏策望“流云飞袖”离去的方向怔了半晌,才回神道:“确是象,只是……那人……那人哪来如此容貌?” 无鸣道,“想来是易了容。”停了片刻,又不由道,“真想不到二十年后,他还是当初的样子……” *** 慕容天看得清楚,那峰顶上的人正是偕自己而来的‘邪神医’,其实除了他,天下又有谁能有这般风姿。 “飞袖流云”及“流云飞袖”两大魔头的事情,他也是小时候依稀听父亲提到过,哪里想得到近日来朝夕相伴的‘邪神医’原来竟是其中之一。 心中不禁纷乱如潮,正要提气追去问个究竟,却是突然猛醒,这身武功能复,全凭一路上‘邪神医’悉心照料,虽然表面上他人冷如冰,但每日车马劳顿后,却还是抽上一个时辰给自己熬药针灸,运气辅助,之前更是为救自己烧了居身竹屋,那么珍贵的面具也是随手就给了自己,自己怎么能转背就忘了这些,他如此真心待自己,管他什么魔头不魔头,自己就是一死以酬知己又如何? 想通此节,不由自嘲一笑。 却听此时树下有个清亮声音在叫,“大侠,大侠。” 周围众人都笑,“你叫哪位大侠啊,这里可好多啊。扔一只草鞋都能打到几个。” 那人道,“我说的是树上这位大侠。”人们都哄笑起来。 慕容天低头一看,却是前几日那叫花少年,脏兮兮一张脸正笑嘻嘻抬着看他。 这周围全是江湖人士,均是平日里被人大侠大侠叫过的,可却不是大侠成堆吗,在这成堆的大侠面前被人大喊大侠…… 慕容天脸一热,忙纵身跳了下来。 此番比武半路生变,肯定是比不成了,大家原都有些失望,可中途却是二十余年前的魔头现身,众人既是忐忑又是疑惑,见“流云飞袖”和公孙茫两人远去,都知今日之事已告一段落,不由唏嘘不已,议论不止,纷纷转身下山。 慕容天抬眼,见山庄诸人也是起身欲走,心里一急,突然冒出个主意,也不管那少年喊了自己下来做甚,附身在他头边耳语了几句,少年边听边频频点头。 *** 那章天奇正领了门下众人要下山,人群熙熙攘攘,见了他们人多势众,却也尽量让出条小道来。 却是突然有人在他身上撞了一把,正要开口,那人却又滑入人群不见了。 突觉手中多了样物件,他反应甚快,也不呼喊,不露端倪,待找了个无人时机,摊手一看,却是支束发的扇型铁簪,一头锐利如针,寒光闪闪。 心中不由大惊,这物件看来平常其实很是珍贵,乃是千年寒铁所制,更重要的是,这物件虽然来路不明他却分明认识,却是若干年前他辛苦找来,亲手送给徒弟慕容天的庆生礼物。 *** 慕容天随章天奇等人下了山,到了他们居住的客栈,那小二却迎了上来,对慕容天道,“客官,小店住客已满,还请去别家看看吧。” 慕容天颔首退出,走到客栈后僻静小巷内,纵身飞上屋顶,揭开一片瓦,看着章天奇各自入了房。 至夜,月郎星稀,慕容天待夜深,偷偷潜入了章天奇房中。 章天奇正在灯下持卷阅读,见有人抬窗跳入,不惊反迎了上来。 笑道,“天儿,我等你很久了。” 听闻这声熟悉的溺称,慕容天突地心中一热,单膝跪了下去,“师傅!” 章天奇连忙把他扶起,给他倒了杯茶,“这是你最爱的雨前龙井,我见簪猜到是你,特意找人给买来的。” 慕容天捧着茶盏,感慨万千,不自觉星眸含泪,所有的委屈似乎一下都涌了出来。 章天奇摸摸他的头,“你给我说说吧,吴管家来找我,要我暂管山庄。前前后后虽然说得清楚,可我总觉得奇怪得紧。此刻见了你,便知道他定然做了什么对不起慕容家的事情。” 慕容天心中一宽,师傅到底还是当初那个仁厚正直的师傅。 当下便把事情的起因,自己的经历都说了个明白。 章天奇听后咬牙道,“我就道你再发疯,也不可能杀了自己母亲,我亲手教的徒弟我还不知道吗,可庄内人人都说是真的,小忆又是受了打击神志不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才勉强信了,却原来是那吴平杀了主母,只手遮天,还害了你和小忆,着实狠毒,我这就叫他进来,一掌劈了他。” 慕容天道,“师傅不可,现在庄内都是他的人,连小忆也在他手上,我们切不可莽撞行事。” 章天奇叹道,“此刻在他手上的还不止小忆,自从我代理庄主后,连家眷都搬入了山庄,这人质可多了去了。” 慕容天“啊”了一声。两人对视,均感无策。 思索良久,章天奇缓缓道,“庄内此时已是吴平天下,只好我们兵分两路,我先回庄把家眷和小忆转移出去,你去找我一个旧友,他是我的至交,正住这附近,定然会帮你,你们找些高手来,强行破庄吧。” 慕容天只觉危险,待要阻止,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灯下,章天奇细细绘了图,写了封信,放下笔,看着研磨的慕容天笑道:“当初你小时候,才这么点点高,”他用手比到腰间,“也是每天这么给我研磨,你可记得?” 慕容天眼圈微红,点头道,“记得。一辈子也忘不了。” 章天奇把地图及信折好,塞到慕容天腰间,叮嘱道,“收好了,到时候你就说出我的名号,把这图给他看,他见我笔迹自然明白。”言语间殷切关心,似乎慕容天仍是当初那个孩童。 慕容天“恩”了一声,走到窗前,却又转身走回,牵着章天奇的手道,“师傅,你自己当心。” 他们当年相处,慕容天年纪还小,章天奇也是性情柔和之人,慕容天父亲极其严厉,是以他反与师傅感情更好,少年时候经常跟章天奇这么撒娇。 章天奇笑着,“你去吧。” 慕容天自窗口跃下,回身看时,正瞧见窗上俯身吹烛的那个剪影。 随即,那屋子便黑了。 *** 慕容天回客栈,取出图纸看,那图上草草几笔画了一个庄园,就在西南二百里外。 他本想待天明再走,躺下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了身收拾包裹,往床上丢了锭银子,翻窗而下。此时,他功力已复了大半,趁着夜深从屋檐房顶间跳跃飞奔,迎面凉风习习,头顶月光如洗,好不惬意。 至天明,果然看见路边不远处有个大庄子,围墙青砖碧瓦,一眼不见尽头,蔚为壮观。庄内几枝树枝伸过墙头,隐约能见树后雕梁画栋,飞檐斗拱,贵气逼人。 走近了抬头一看,门上一块匾额,上书“洗墨山庄”四字,字体遒劲有力。慕容天心道,这主人以洗墨为名,料来是个风雅之人。上前举手叩门。 隔了片刻,门吱呀一声厚重响声,一个清秀小童走了出来。扬声道,“何人叩门?” 慕容天微一皱眉,上前施礼,“求小哥代个信,就说‘覆云手’章天奇有急事派人求见贵庄主。”说着把信和地图均送了过去。 那小童好不傲慢,也不伸手,上下把他打量了好一阵子,虽不说话,眉目间却是不屑,半晌才黑着脸接图合门去了。 慕容天低头看自己寒酸衣物,摸摸脸上面具,不由苦笑,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过了一刻钟,只听门内脚步声急来,慕容天忙起身相迎。 门开后,却还是那小童一人,满脸气愤的把图给扔了出来,慕容天大惑又有些恼怒,“小哥,你!” 那小童带着哭音,“一大早的给我找晦气,我家主人不认得你,滚!!”看他眼眶发红,显是刚被骂了一顿,神情不象做假。 慕容天不由呆住。难道这地图有诈? 第八章 门关后,慕容天依墙坐下,低头沉吟。 师傅难道是诓自己的,那他怎么会知道这里有个庄子,他骗自己来此有什么意义? 或者师傅所说是真的,但其中另有变故? 隔了片刻,慕容天抬头,眼中隐有光华,心中主意拿定。 说不得,只能闯闯这庄,以辩真假了。 *** 闯庄自然不能白天闯。 待日月轮换,昼夜交替时,慕容天才回到庄旁纵身跳入了高墙内。 正值用晚膳时分,华灯初上,丫鬟们捧着菜肴川流而过,隐于花树后的慕容天跟了过去,厅中坐着几男几女,有老有少。慕容天一一看过去,却是一个也不认得,心道,师傅认识的这人难道不是江湖中有名望的人吗?却不知道是谁,为什么说他有助我之力? 转身在各屋间飞檐走壁转了一圈,找到一处象是书房的,支起窗棂跳了进去。 果然那架上堆着字画、卷轴、古玩、金石,案头设着山水盆景,桌上还摊着张宣纸,沾了墨的笔搁在笔山上,慕容天心道这里自然能找些线索出来,四下翻了翻。 摸了半晌,什么也没找到,慕容天抬首,屋中挂着一副立轴山水图,画着一川瀑布,却是墨影重重,粗率顿挫,萧疏苍劲。 下角印了方红印,屋外廊中宫灯的光正照到此处,慕容天就凑前看了一看。 却是“逸堂斋散人”五字,这号是谁的?却是没听过。慕容天正想着,突然心中一动,那灯光下,画面似有不平,下面微凸着什么东西。 正伸手要掀画,却听窗外一声响。 慕容天闪入黑影中,见窗口又跳入一人来。 那人落地抬头,廊外的灯光将那个漂亮的侧面显了个清清楚楚,慕容天一失神险些叫了出来,赶紧闭嘴,心道,怎么是他。 来人却是昨日才见过的小王爷李宣。 那李宣着了身黑色夜行服,在房内也是左翻右摸,找了一气无果。 转身看到墙上那画,却是眼睛一亮。 走到墙前,一伸手,将那画扯了下来。 果然那墙上有一个小小暗门,巴掌大小,大概是主人未闭好。才给他俩看了出来。 李宣反手取剑,在那暗格左右上下敲了敲,见无异样,用剑一挑,暗门打开,露出里面一卷书简来,李宣显然松了口气,伸手去取。 书简刚动,只听屋顶四角几声破空之声,锐风扑面而来。李宣正要急退,脚下却突然一空,那砖石竟突地落低了半尺,李宣早算好力度,这一下却踏了个空,不禁大骇。 慕容天不及思索,扑身而上,抱着李宣滚倒在地。 “扑扑扑”几声响,弩箭入地寸余,赫然有声。 正要放松喘口气,突然身下一空,却是弩箭及地,触动开关,几处翻板启动,好一个机关重重。此刻两人都是卧倒在地,待要提气使轻功,哪里还来得及。 “啊——”两人都平空落了下去。 翻板翻起,声音顿止,回廊余光下,屋中静穆非常,竟似无人来过。 给李宣顺手扯下的那幅山水卷伏在地,却微微显出一丝不和谐的氛围来。 *** 慕容天下落时,已然翻转身体,待双足及地,足尖一点,飞身而起。 在侧边石壁上连点了五次,手才触到翻板,这一触却是身体和心中均一沉,翻板四周的石头打磨得光滑异常,显是早防了这一着。 待再次落地,才顾得上环顾一番。 这是个三面环石的监牢,第四面则是精铁铸的格栅,间隔仅一指宽,门上挂着极粗一条铁链。外面是条过道,墙上每隔丈许,插着一支火把,光影绰绰。也不知道隔壁还有无其他这样的牢间。 李宣坐在地上,见他望过来才伸手弹去胸前的灰,隐约是个脚印形状,慕容天省起刚刚落地时那个触感,似乎是软的,不大象是地面。 李宣站起,抬头看了看,见头顶的石头居然浅浅反着火光,勉强能算光华可鉴了,继而望了慕容天一眼。 慕容天心念一转,压低了声音道,“很滑。” 李宣似是怔了怔,“哦”了一声。走到牢门边,伸手摸了摸铁链,低声道:“……又是千年寒铁。” 慕容天闻言心中一动,想要抢步上前看个究竟,却又停了脚。 这个人他实在不怎么想接近,也不知刚刚为什么扑上去救了他,或许是因为他从未想过这个人会在自己面前中别人的暗算,血流而亡吧。 李宣转身对着他,“此处明里是富豪山庄,暗处却是机关重重,显然不是善地……不知兄台为何来此?” 闻言,慕容天知他未认出自己,心中瞬间闪过无数疑问。含糊压着声音道,“在下来此找一个人……兄台又为何来此?” 李宣盯着他道,“此处跟一宗大案有关,事关重大,恕我不能详谈。” 慕容天心中暗奇,点头称是。 正想细问,突然听“呼”一声响,一阵强风吹,竟然把所有的火炬都吹熄了,一时间,黑暗寂静如墨倾下,浓得化不开。 隔了片刻,只听对面李宣静静道,“这火把是我们掉落时燃起的,想来是隔了一定时候便会自动熄灭,免得被关之人有机会找寻出路。那便是说……” 慕容天早已想到,接口道,“此处定有出路。” 黑暗中,李宣笑了两声,“兄台真是妙人。” *** 隔了两个时辰,这两人已把这暗牢上下敲了个遍,偏偏处处是沉闷的碰碰声,没有一个空鼓。两人均是好不奇怪,莫非这里真只这一间牢房不成。 掉入这么久,却也没人来看看落入陷阱的是谁,对方也真沉得住气,或者根本还不知道翻板启动?那隔个十数日,这里可就要多两个饿死鬼了。李宣这么暴戾,不知道会不会饿极了吃人肉?此刻的自己和他也不知道到底谁比较强。 慕容天回想一下,适才有光亮时,看到这牢房很干净,该是常有人打扫,被人发现也比这么不明不白悄然饿死要强,想到此节,心中大安。 正胡思乱想间,却听李宣道,“兄台贵姓?” “……免贵姓黄,黄其轩。”慕容天顺口道。 李宣口称黄兄,道:“此处无被褥,我们靠近些如何?” “啊,不不,不,”慕容天骇了一跳,连忙否决,心道,离你自然是越远才越好,“我自幼不喜与人相触,兄台见谅。” 李宣“啊”了一声,隔了片刻又道:“可此处甚冷,不相依取暖,一夜过去,恐怕两人都会支持不住,坐近些也不碍事,不会碰到黄兄的。” 其实慕容天也感觉到那种寒意了,从周围的石壁中渐渐渗入空中,呼吸间沁人心脾,似乎要冷到心底去,加之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更显难挡。再拒绝不但会让对方起疑,自己也未必扛得住。 慕容天犹豫着“恩”了一声,李宣听来大喜,道:“那我过来了。” 只听衣物悉数之声,慕容天努力睁大双眼,却是什么也瞧不见,突然面上一热,他一惊,头往侧退了退,却是一只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李宣低声道,“黄兄是我啊。”声音极近,已在耳边。人身上那股子热气也意味着李宣已经近在咫尺。 慕容天猛然吸了口气,才压住那股骇然般的悸动。 这才注意到,李宣身上居然没了那股香气,想来是有那味,夜间行动不便。这一来,他自身的气味却是隐隐的显了出来,非常淡,却带着暖意的,类似麝香的味道,在慕容天鼻间涌动着。 慕容天突然不自觉脸热了起来,这味道实在让他联想了太多东西。 “这么远如何?没碰到黄兄吧?”却听那耳语般的声音道,一个热烘烘的肩头靠着自己。慕容天不由退了退,却又僵住。 “哦,行,行了。”慕容天混乱应着。 只听那李宣叹了口气,“也不知多久才有人来。” “嗯。” “黄兄可有挂念之人?” “……有。” “都是谁呢?” 这李宣真是多话啊。 “兄弟,还有师傅……不过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到底……”慕容天想起章天奇在灯下对自己笑的样子,真是年少时候一模一样的可亲,要说是师傅故意引自己来跳陷阱,却是怎么也不能相信,不禁想得呆了。 隔了片刻,才黯然回了神,一时间只觉得心灰意冷,再没了说话的兴致。 “我也有一个……只是……”那李宣道。 慕容天也不答,只听李宣继续道,“只是……不知慕容兄何时改姓了黄。” !!! 慕容天急退,却哪里还来得及,早被李宣一手抓住脉门,瞬间身子便疲软了。 却听身边李宣道,“这里哪还有什么退路,慕容兄,我俩还是安静说会话吧。”言语间很是得意,就有些忍俊不禁。 慕容天无故又被戏弄一番,此刻还受制于人,心下大怒,忍不住恨恨哼了一声。 李宣笑道,“其实我老早就想告诉你……”另一只手居然不规不矩的顺着肩膀就摸了上来,探手就入了胸前,慕容天大骇,挣扎着退后,怒道,“李宣你想干什么?!” 李宣也不语,嘿嘿笑了两声,把手又拿了出来,一路摸索着到他脸上,摸到面具接口不平处,一把扯下,笑道:“我此刻虽是看不着,可就想着这么丑陋的面具戴在你脸上,却也觉很心烦。” 慕容天松了口气,心道,我戴不戴面具与你何干,转了头不理他。 那李宣却只伸了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口中心肝宝贝的乱叫,做了个登徒子状,很是轻薄。 慕容天满腔怒火,被他越叫越是愤恨。 待那手抚至口鼻前时,慕容天张嘴便是一口,正咬住李宣的手掌,任他大呼小叫,死不松口。 这李宣嘴上叫的甚响,那呼痛声只在这石牢间荡来荡去,可他把着慕容天命门那只手却是死活不松,想起之前被自己掌掴时候,他也是毫不退让,慕容天心中愈发着恼,更是用力。 两人僵持片刻,李宣突然住声忍痛,用被咬那手来捂慕容天口鼻,慕容天一退,可那手就在自己口中,哪里退得了,几进几退间,已然无法呼吸,慕容天只得松了。 李宣只待他松口,持他命门那只手猛然用力掐下,他也是早已经勃然大怒。 慕容天不由“啊”一声,全身酸软下来,自觉连嘴也再没力气张开。 却听猛然“哗”一声响,慕容天背上突然一凉,居然被李宣自领口生生把上衣给撕了下来,勒得脖项处生痛,这狂扯之下大概是破了皮。 慕容天心中惊怒不已,却知自己刚刚这一咬,已把这王爷脾气给撩了起来,自己越是求饶,他越得意,反咬牙不语。 那李宣也不言语,用力把慕容天双臂反剪,用那未断的布片缠了数圈,绑结实了,探手抓住他领口,反手便是一巴掌。 慕容天面上一热,随即痛得如同敷了辣椒,头也被打偏至一边,他生为慕容世子,从来被人敬重,哪里受过这种侮辱,心中忿恨懊悔如波涛狂涌,不由拼命挣扎起来。 只听黑暗中,李宣咬牙道:“这是还你上次那十二掌,你打得痛快,我却比你还痛快!!”隔了片刻,他情绪居然缓缓平静了下来,低头在慕容天耳边道,“一掌换十二掌,我可还算怜香惜玉吧?” 慕容天气极,险些晕了过去,鼻息急促沉重,瞪目怒视着眼前的李宣,虽然其实他除了黑暗,什么也没看见。 就在两人僵持间,只听“哄”一声响,一阵热流涌来,眼前突然一亮,两人都不由得闭了眼,再睁眼看时,这火把纷纷都燃了起来。 “卡卡……”一阵铁链机关搅动之声,那过道石壁上突然显出了一个洞,几个人影现了出来。 来人一律黑衣,黑巾蒙面,一人为首,身材高大,气势逼人,后跟着两人,左胖右瘦。 为首黑衣人进洞,却见李宣抓着慕容天的衣领,慕容天却是半裸着被反缚双手,活生生将是一副春宫图,也有些怔住,隔了片刻,才朗声笑道:“二位真是好兴致啊。” 两人这才醒过神来。李宣低首一看,慕容天在众目睽睽之下遭人调戏,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却又自觉羞惭,忿然低头,剑眉星目间那种尴尬异常,羞愤难当,着实惹人心动。 不禁挑眉一笑,猛然拉了慕容天过来,待对方还不及反应时,吻了个嘴。眼见慕容天由吃惊到瞠目,再到愤怒,再到狂暴,一双形状漂亮的刀眉都竖了起来,大概杀人的心都有了,这才松了手,对来人笑道:“正是良辰美景,黑夜漫漫,两人独处,美色当前,不这么打发可怎么过呢。” 话未说完,却突然被人撞了个四脚朝天,却是慕容天急红了眼,猛冲而至。 李宣抚着撞得生疼的头,还没起身,慕容天嘶声力竭,状似癫狂:“李宣,你也别太欺人太甚了!!!” 说着抬腿便是一脚。李宣一个地滚躲过。慕容天哪里肯饶,以这只脚为轴,转身飞踢,正踩在李宣头边墙上,李宣做了个吃惊的神情,脸上却还满是笑容。 里面打得热闹,外面那黑衣人却不禁皱眉,挥了挥手。后面那胖子走上前,从腰后摸出一把钥匙,掏出一支开了锁。 慕容天正是飞腿踢至,李宣折腰从门间闪了出来,此时铁门大开,慕容天不及收势,那腾空一脚的便重重落在了那胖子的脸上。 胖子一晃,无声息的倒下。 外面两人见状大惊,正要抢身上前,李宣已经纵身一跃,翻过来人头顶,寒光一闪,落地时,一把匕首已架在那为首黑衣人脖下,人则在他身后。 那瘦子见状,反手去抓慕容天,却被迎面一个拳头击中眉心,翻倒在地,拳头后却是不知何时早解开了束缚的慕容天,见瘦子倒下,缓缓垂手。 为首黑衣人眼珠在两人间一转,笑道,“二位好演技啊,若是我此时不进来,又该如何?” 李宣嘿嘿一笑,“那我就吃干抹净,总之是不会有损失。只是便宜了你们,听了场好洞房。” 闻言,慕容天咬牙握紧了拳,一张脸白一阵红一阵,竟是气极。 *** 两人押着那黑衣人刚钻出墙洞,不禁怔住,一排寒光闪闪的弩箭之后,十数个同样打扮的黑衣人成半月形阵,持弩以待。 两人对视一眼,都闪了半个身子到被抓黑衣人的身后。李宣手中匕首又抬高了些,那人不得不跟着抬头。 只听一个尖细锐利的声音道,“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慕容天听了还不以为然,那李宣却是吃了一惊,这声音非男非女,自幼他便听惯的,来人却是个阉人。 举目看过去,那排黑衣人之后,一个身影拢手立着,站在灯影之中,看不清面目。 李宣眼珠一转,扬声道,“我俩错贪府上钱财,误闯山庄,得罪贵人,还请就此饶过。”慕容天看了他一眼,见李宣又退了退,藏身人影之后,不禁微有疑虑。再一转念,却是让李宣一人去说,自己也不插嘴。 那尖细声音道,“什么误闯不误闯,这庄子是来得去不得,只怨你们命苦吧。”言下之意,竟然是不顾他们手中人质的死活了。 被两人做了挡箭牌的那人出来时候还气定神闲,看到这一排箭阵时,身子气势已经跟着矮了几分,听得此言不禁吓得魂飞魄散,直嚷“曹公公饶命。” 只听那太监怒哼一声,显是恼恨这人道破自己身份,慕容天李宣早觉不妙,闻声急退,果然破空之声之后,箭弩势如飞蝗而至,将那黑衣人插成个草垛,口喷鲜血,呢喃着倒下。 *** 两人退至洞内,不由对视。 见对方均是面露骇然,暗想方才若是谁慢了一瞬,此刻都已是那箭下怨魂了。洞外那人对己方的人也是片刻不留情,心肠着实狠毒,自己二人又已经知了他身份,那曹公公定然是要杀人灭口,斩草除根才会罢休。 此时情况严峻,两人同有性命之忧,一时间,同仇敌忾,倒消了那对抗之心。 却听几声呻吟,地上胖瘦两人悠然醒转。慕容天李宣一人一个,点了他们穴道,两人又瘫了下去。 李宣抓着那瘦子笑道,“这牢间可有出路?”那瘦子只哼哼了几声,不肯开口,胖子却忍不住叫道,“我们的人都在外面,你们抓了我们,自己也是死路一条。” 慕容天闻言,蹲了下去,抓住胖子手腕道,“你说!” 那胖子抬头看他一眼,道,“没有!”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响,那胖子狂叫了起来,却是慕容天扭断了他手臂,胖子痛极,满头汗滴,恨恨看着慕容天。 慕容天又握了他另一只手,道,“说!” 胖子盯着慕容天不开口,那瘦子一直不动声色,此时却道,“他不知道。” 慕容天也不回头,“咔嚓”一声拧断了胖子另一只手。 一声惨叫过后,那胖子昏了过去。 慕容天伸手把他拍醒,胖子睁眼,看见慕容天那张俊脸仍在面前,眼中终于有了惧意。 慕容天道,“说。” 从头至尾,他只说这一个字。 李宣一直含笑看着他审,看到此处,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瘦子显然也看出胖子支持不住,开口要说什么,李宣闪电般探手一点,闭了他哑穴。 胖子抬头,脸上也不知是汗是泪,口中哎哟哎哟直叫。 慕容天道:“和你们同来之人已死,被外头的人射成了箭垛。” 胖子一惊,看了那瘦子一眼,又低头想了片刻。 再抬头看那火把处。 李宣见状一笑,走至火把前,四下摸了摸,伸手把火把取了下来,露出石壁上一个小小圆形突起。这机关说简单也太简单,就在火把后面,拿开火把就能看见,可最简单之处往往却最不引人注意。 李宣按下那突起,只听“哄哄”直响,脚下地面震动,耳旁传来“哗哗”的沙石坠落声,转头看那声响处,却是石牢中的地面开了个大洞。 慕容天起身走过去一看,却是地面石头下沉了丈许,李宣拿着火把走近一照,隐隐见洞壁侧旁有个黑幽幽的入口,该是条暗道。 起先他们也敲过此处,未听得空鼓声,大概是这机关巨大,石头太厚的缘故。 两人相视一望,不禁微笑,相继纵身而下。 隔了片刻,墙上的牢门大开,黑衣人纷纷涌入了石牢,那曹公公也未进来。一人探了探地上胖瘦两人的鼻息,转身出去。 片刻,只听那尖利声音响起,桀桀怪笑,“好好好,看我怎么来抓这翁中之鳖!” *** 这暗道最初极狭小,仅容单人爬行,到后面却是越走越大,高达数丈。 慕容天摸了摸,洞壁仍是石头的,触手粗糙,该是天然岩洞,想来是制机关时挖了通道,连到此处。边想却边是暗自担心,这种洞穴比人工通道更是麻烦,往往四通八达,如同迷宫,一个不小心困死其中也是可能的。 幸好走到此处还无岔道,却不知道前方如何,最终却又通往何处,还有多远。两人无水无粮,可支持不了多久。幸而李宣把火把也带了下来,那火把制造甚巧,内藏储油小囊,也不知道能燃多久。 那李宣似乎不知危险,尤在多口多舌。 “我倒没想过慕容兄原来下手也这么狠,不是自诩名门正派吗?这举止可是不象。”李宣笑道。 慕容天着实不耐,停步道,“留些精力走路吧。” 隔了片刻,还是不甘,忍不住道,“他一双手再宝贵,也终是抵不过两条命。况且,也未伤筋骨。” “你为何只逼那胖子?” “言多者自然是更加怕死,更何况他说的是虚张声势的言辞。” 李宣恍然,“这两个字我最初也听慕容兄提起过。” 慕容天停步,冷冷道,“我自然是怕死,活着本就更好。王爷一生富贵,对人命看的淡,在下却是刀口抿血之人,一滴血也是舍不得的。” 李宣直笑,“慕容兄误会了,我差点拍手称快来着,这番行径可比你之前的唯唯诺诺好了太多,我很是欣赏啊!很象条汉子!” 这话给慕容天听了却有些啼笑皆非,道:“在下本是男儿之身,何来‘象条汉子’之说。欣赏更加不敢当,只盼出了这地方,两人恩断忆绝,再无纠葛。” 李宣却沉默了。 慕容天有些奇怪,脚步也慢了下来,待要回身,却正撞到某人怀里,只听耳边轻声细语道,“慕容兄这话听来颇值得玩味啊,似乎一语双关来着,不知道是什么恩,莫非是一夜夫妻的那个恩?……”说着,就要伸手搂他。 慕容天急退了几步,举手挡开,“王爷,这把戏玩过两次也就腻了,还是各自放尊重些吧。” 李宣一怔,笑了两声,果然摊开手,道:“我就说慕容兄是个妙人啊。” 慕容天皱眉。 他自觉应对李宣的无赖猥亵,颇感吃力。倒宁可李宣如以前那般明打明的羞辱不屑,自己反没这种打不得甩不掉的感觉。 那一夜自己是恨不能从此忘掉,李宣却偏要时时提起,提起也罢了,却还做出个反正是你情我愿的态度来,似乎他一番调笑便能轻轻抹杀了慕容天的意志和立场。自己的反抗,自己的羞辱,在他看来不值一提,慕容天想及此节,心中的不耐、焦躁、无奈、憎恶、愤恨便纷恿而至。 第九章 “有岔路了。”两人面面相觑。 一左一右两个洞口都是一眼看不到尽头,也不知哪条才是正道。 慕容天隐隐记得师傅曾提及走迷宫的方式,是一手扶墙,始终不换手,那么终有走出的一日。可这方法此刻来用,会有走出的那一刻么? 李宣身为皇子,游戏间也听说过这种方式,他也没开口,顾虑是一样的,时间还有多少?他们还能走多久呢? 慕容天接过火把,蹲到洞口细细端详,继而站了起来,指着右边道,“这边。” “为什么?” “……直觉。” 李宣不由呆立,静了片刻,慕容天看着他挑眉笑了起来,似乎微带挑衅。 下一刻,李宣已从慕容天身边一掠而过,顺手接过了火把,摇曳的火光把原本黑暗的前路照出了一团光明,似乎连那石壁也被这昏黄的光照得温暖了些。 “那就信你。”李宣的声音从前面飘了过来,语调平缓,似乎在说一件平常小事。 慕容天倒反怔了怔,眼皮微微垂了垂,一边嘴角弯起,不自觉挑起了一丝笑意,跟着火光追了上去。 *** 当风抚到脸上,吹起发丝时,慕容天忍不住笑了,他的选择正确。 那洞口一边湿些一边干些,他只能赌那干燥是风的缘故,而风只会来自洞口。 天光一丝一丝的显现出来,洞每走一步都更亮堂,原来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 李宣熄了手中火把,它居然燃了一夜,也真是好东西了,估计价值不菲,那些人手笔不小。看来靠山也不会小。 快至洞口时,眼见转角后就是一片的白,马上就要重见天日,慕容天却停了,李宣质疑着回首看他。 “怎么了?” 慕容天沉吟,“王爷请记着我的话。” “什么话?” “出洞之后,便是路人。”慕容天说完,低头抱拳。 李宣盯着他,停顿了片刻,便回了头,再不看他,“好!” *** 转过折角,那扑面而来漫天漫地的光亮让两人都不禁举手遮挡,眯起了眼,隔了一会才能适应睁目。 这洞果然是在山中,洞口呈竖长形,高有五六丈,顶部藤蔓悬落,枝叶茂盛。 山路曲折,从洞口一直往外,延伸至不见,两旁高壁耸立。 两人出了洞,看左右那鸟语花香,跟刚刚洞中阴暗潮湿显然是两个世界,都是心中一轻,不禁相对笑了笑。 李宣紧身黑衣,修长高大,虽蓬头垢面却也难掩俊俏笑颜。慕容天见状一怔,不由偏了视线,两人各怀心事而行。 行至两三里外还不见大路,却忽闻阵阵琴声,间或低徊婉转,间或空灵缥缈,间或委婉缠绵,愈行愈近。 琴声虽然悦耳,两人却是一惊,显然来者并非善辈。 待行至一低洼处,那琴声却突改从两人头顶扬了下来。似乎是冷冷低俯着他们。 两人抬头,只见山崖上一个白色人影,面崖而坐,衣袂飘翻,长发飞扬,膝上一袭长物,该是瑶琴了。虽然看不清楚面目,那风姿飘渺却也让人心折。 李宣两人对视,均知是大敌当前,暗地里都提高了警惕,一路上眼看四路,耳听八方,却再没见其他伏兵。 一边走,那琴声一直左右相随,如诉如泣,如歌如洄,细听起来伤心断肠,再一听禁不住心旌摇曳,浑浑噩噩,几乎连自己也要迷失了,两人暗暗心惊,各自收敛心神。 那崖却是两人的必经之路,上山走至那人身后时,恰好一曲终了,一个高音过后,那抚琴的手倏然而止。 白衣人起身,一头长发散而不束,长袍外套着件薄如蝉翼的透明纱衣,阳光照于其上,竟似是笼了层雾气,身形消瘦,山上原本风大,那纱衣发丝翩然起舞,那人却静静端立,一动一静间,李宣两人不禁都想起风仪绝妙这个词来。 琴音缭绕未散,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两人都骇了一跳,本以为这美妙乐声,窈窕身形之后该是张如何倾国倾城的面容。那人却戴了一张极狰狞的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黑如点漆的眼。 李宣笑起来,“既然来了,何必遮面?莫非是丑陋非常?” 那人只看他一眼,却不说话。 慕容天瞥了李宣一眼,沉声道,“阁下何人,说清楚了也好交手。” “……何人……这个我却没想过,”那人沉吟片刻,“你就叫我断肠客如何?” 李宣性起,调笑道:“没想过?他叫你断肠客,那我呢,叫你伤心客?或者伤心断肠客?” 断肠客淡然道,“也无不可。” 李宣两人眼神相对,都是奇怪,这白衣人看来冷漠淡泊,似乎毫无敌意,言行异于常人,可真是派来的追兵吗? 此时,断肠客却往前踏了两步,明言道:“有人要我来杀了你们俩,他的话我没法拒绝。我轻功很好,还会使毒,你们可小心些。” 慕容天心念电转,难道是他?难怪开始一见那飘然如仙的样子,自己就觉得莫名的眼熟。可是…… 李宣从靴子里拔出匕首,笑道:“这还没打,你就把自己的底细都说了出来,心眼好得很啊。” 那断肠客嘻嘻笑了笑,“是么?你这么夸我,可见心眼也是好的。可……”声音又转为伤心呢喃,“……可为什么他却不这么说?”言罢,黯然低头。 李宣见他一心沉溺,举止失常,浑似不觉外界动静,心道,难道是个疯子。趁他不备,揉身抢上,翻腕直刺,那人头也不抬,却如鬼魅般足不动肩不晃,平空生生退了半尺。 李宣虽惊,招式却不变,手中匕首突吐锋芒,竟也伸了半尺,那人“噫”了一声,似感意外,长袖一挥,还未避让,此处李宣已突然变招。 剑影重幻,分身疾刺。 他快,那断肠客却是更快。 白衣翻飞,快逾鬼魅,幻影重重,躲避间,居然还来得及以足将剑悉数荡开。这一交手,李宣纵然机灵百变,却是实力悬虚,片刻便失了先机。 慕容天见状,抢身上前。 旁观者清,他在旁看了数招,心中疑虑更大,这身法他竟是看过多次的,很是熟悉。疑虑归疑虑,一旦交手,这点却是大大占了便宜。李宣前面急攻,他便处处阻断白衣人落点。 那断肠客原本身法形似流水,辗转如意,此时却是时时受阻,步步难行,那绝顶轻功使将出来居然打了个折扣,颇是意外,也压下杀招不用,静观其变。 一时间双方竟打了个平手。 又过了十余招,慕容天身处战局之中,便渐渐判不清断肠客意欲如何,无法再阻他去路。两人渐渐落了下风。李宣心下焦躁,暗道,被这一人缠个不休,待大批追兵到时,却再无法脱身了。 念及此处,不禁按了按手中匕首。这匕首乃是出重金请唐门为他特制的,专为护身之用,暗藏两道机关,一是剑尖可伸缩,二则是手柄处有道威力颇大的暗器。 却听他一声喊,“慕容让开!” 断肠客一怔,眼前慕容天突然矮身消失,只见不远处一只匕首轮着圈朝自己飞来,速度却称不上快。断肠客一笑,正要伸手去接,突然醒悟,长袖一卷,顺势将那匕首掷出。 却见那匕首在空中,一端突然弹成四瓣,十数根银针随着气流爆开,寒光闪闪。 虽然匕首已在几丈外,那银针却片刻就冲到了眼前。 断肠客猛挥袖,却听“扑扑”几声响,银针已在那鼓满真气的宽袖冲出了几个透明的小孔,漏出呼呼风声。 几颗银针擦面而过。 断肠客骇然,若不是他及时反应,有窟窿的就是他的头了。不由勃然大怒。 左手入袋摸了个物件,食指一弹。 李宣见他逃过暗器,心知不妙,正转身要逃,却听脑后尖利破空之声已至,待要扑倒,哪里还来得及。 却见斜地人影一闪,李宣被撞得扑倒在地,却听身后什么“碰”一声轻响,慕容天随即一声闷哼。 断肠客冷眼看着李宣自慕容天身下爬出,道:“虽然他挡了一丸,接下来,却还是你该先死。” 李宣转头看,慕容天左肩上居然被炸开了一个巴掌大的窟窿,人也跟着昏了过去,伤口处血肉模糊,血流不断,其状惨不忍睹。不由又惊又怒,抱着他,暴吼道,“你用的什么歹毒暗器!!” 断肠客面具此刻看来分外狰狞,“和你用的也差不多,及身则爆的小钢丸而已。还有一颗,是你的。”说着自袋中又掏出一粒,亮闪闪如拇指大小。 断肠客捻指,缓缓对准李宣。 李宣抱紧慕容天,轻声道:“……你怎么这么傻……”继而抬头。 却是无路可退。 李宣搂着慕容天也不求饶,也不言语,只静静看着断肠客,面上一片淡然,居然有些生死若浮云的味道。 断肠客见了一愣,这份临死前的淡定却让他想起一个旧人来。 若干年前,此情此景也曾见过,只是片刻间,年华老去,物是人非。 不由柔肠百转,万般感伤,呆呆看着这两人,心中却想起当年那一刻,又是甜蜜又是伤心,一时间居然下不了手去。 正僵持间,慕容天却醒了过来,见状挣扎要坐起。李宣顺势轻轻把他扶起,也不问他妄动的缘由。 慕容天牵动伤处痛楚难当,险些又昏厥过去。却是性命攸关,满头大汗淋漓也不得不勉强支撑,哑声低声道,“……断肠前辈,有件东西……有人要我给你……” 断肠客和李宣都看了他一眼。 慕容天伸手入怀,慢慢掏出个物件,李宣心道这个时候使诈可不是自寻死路吗,再一想,死路总归是死路了,又能糟糕到哪里去,却也没阻止他。 慕容天手一松,掌中却是拽着一根红绳,绳上坠着个旧锦囊,在风中摇摇摆摆。 断肠客注目看了片刻,杀气略退了些,“怎么?你认识其轩?他把这锦囊给了你?” 慕容天心中一喜,自己果然没料错人。缓缓摇头道,“这锦囊最初确实是黄兄给我的,可要我把它交还给前辈的,却是另有其人。” 断肠客狐疑看他一眼,“谁?” 慕容天低声道:“人称他‘邪神医’,也就是前辈的师兄‘流云飞袖’!” 断肠客闻言,不禁如噬雷击,身子晃了几晃,却站不稳,终于退了半步。慕容天两人这才看出原来他右腿比左腿短上一截,竟然是个跛子。都是心下一惊,这人身有残疾,居然身法还如此之快。 隔了半晌,断肠客才喃喃道,“……是他……” *** “这是那位力气很大的大侠托我给你的。”叫花少年笑嘻嘻道。 慕容天看着手中锦囊,想着邪神医这一去,也不知道两人何时才能再见,不由有些黯然。 可听叫花少年称邪神医为‘力气很大的大侠’,不觉又有些好笑,前日,被邪神医抓着左右摇晃之事,显然让少年印象深刻。 微一沉吟,慕容天掏出块小碎银,给那少年,道:“还要谢谢你刚刚给我传信。” 少年也不客气,收下了放入怀中,道,“他还有话告诉你。” “什么?”慕容天心中一动。 *** 断肠客慢慢走过来,接过锦囊看了一会,突然醒起,“他托物时,可有话告诉你?” 慕容天点头,“他说让我……物归原主。” 邪神医这话的原意,其实是让慕容天还了东西给黄其轩,可此刻在断肠客耳中听来却是多了层意思,这倒是慕容天始料不及的了。 断肠客颓然退开,捏着那锦囊,喃喃自语,“物归原主……物归原主……他终究是不肯要这锦囊……”听起来居然是说不出的伤心。 慕容天两人都感奇怪,却是都不敢开口,唯恐这怪人伤心之下,狂性大发,索性来一个杀人灭口,那这番努力却是都白费了。 李宣伸掌去握慕容天的手,情况危急,慕容天一心关注断肠客动静,却是浑未觉察。 那断肠客呆立了不知多久,才渐渐清醒过来,转头看看他们两,一双眼扫来扫去。 突然似是想到什么,眼前一亮,眼神突然灵活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个药瓶,倒了颗药丸至掌中,另一只手指着李宣道,“你,过来把这药吃了。” 李宣好气又好笑,“不用了,多谢美意。” 断肠客冷然道,“你吃了,可能还有生路,不吃,就等着死吧。” 李宣脸色变了一变,道:“这话可怎么讲?” 断肠客瞥了慕容天一眼,“前面当然不止我一个追兵,你带着这个人能跑出去吗?” 李宣眼珠转了转,却不说话。 “就是你有个侥幸,逃了出去,方圆百里,也找不到人能医治这伤。伤口不处理,终会发烂臭掉,到时候就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他不了。” 李宣看了看身前的慕容天,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面,很漂亮的侧面。 慕容天动也没动,静静靠在他手臂上,也没看过他一眼,他忍不住想难道他晕过去了吗?可那双眼明明是睁着的啊。李宣觉得似乎经历了一世轮回,明明应该是一瞬间,可却偏偏又觉得很长。 那我不带着他呢,岂不是一切都解决了,李宣很想以调笑的口吻说这句话,但不知为什么却是不忍心开口,真不象自己啊,他想。 断肠客把药丸扔到了地上,浑圆的药在地面上滚动。李宣盯着它,反复想着一件事情,但此刻脑中纷杂,却理不清那事到底是什么。 断肠客走回崖边,弯腰把瑶琴抱了起来。 李宣放开慕容天,探手去拣那药,拿到嘴边,见满是尘土,不由皱眉吹了吹。 “等等!”慕容天道,“前辈为什么要他吃这药?” 这话却提醒了李宣,他终于省起自己一直想什么了,大声道,“对了,这是什么药?” “毒药。”断肠客淡淡道,“二个月内不吃解药,你将全身经脉俱断,五孔流血而亡。不是一下就能死,要痛三天。”他伸了三个手指,那手颜色惨白,毫无血色,看起来甚是吓人。 李宣又惊又怒,这人说来平淡,可要人受上三天,生生痛死,想起来都是让人不禁战栗的酷刑。 慕容天道,“前辈跟他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要杀便一刀杀了,何苦这么折磨人。” 李宣心道,不对,其实一刀杀了也不好。 断肠客凝视他半晌,缓缓道,“只要你叫了我师兄来见我,他便不用死,你也不用。” 慕容天想了一想,摇头道,“我不知道他在哪。” 断肠客嘿嘿冷笑,“他如果不吃,那就看着你伤势发作而死,你如果不吃,那就看着他活活痛死,总之是一样,与我没什么损失。” 李宣不耐,道,“我吃了就是,哪那么多话。”言罢,仰头吞了下去。 慕容天大惊,却见断肠客仰指凌空一弹,一股气流正撞在李宣喉头,李宣一惊,本欲含于舌下的药丸,咕隆一声真的下了肚,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反应过来不禁面如死灰。 断肠客一扬手,扔来个物件,李宣“啪”的接住一看,手中已多了个白瓷药瓶。 断肠客抱琴,转身往山下走去,道,“你把他伤口腐肉挖去,内服外敷即可。前面的人我自会给你们解决,一个时辰之后,你们再下山。” 李宣急道,“那我的呢?” 那人虽有些跛却行得极快,片刻便不见了人影,只听遥遥传来声音。 “两月之后洛阳再见,我要的人来了便有解药……” “具体在何处?你说清楚些……” 却再没人回答。 李宣提气急追,奔出一两里,也没见着人影,心知断肠客已经走远,只得讪讪返回。 此时山风遂起,李宣步步沉重行上山头,却见慕容天早自行移动了位置,闭目俯依在一块石头上,身子几乎要弯到地上,头发衣物都是凌乱不堪,一张脸白的没了血色,他原本身材高大,此时大概是因为痛楚,躬着身,却显出一分单薄来。 李宣住步,看了一会,突觉有些不忍,走上前,弯腰将他扶了起来。 慕容天张目,见他孤身一人,知他无功而返,又疲惫的把眼睛阖上。他之前一直强打精神,应对强敌,此刻终于支持不住。 李宣架起他胳膊,扶住腰身,半扛半扶,走了几步。可对方此刻半昏半醒,全身无力,走着走着老往下坠,委实费力。 李宣犹豫片刻,索性弯腰,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慕容天突然双足腾空,不由一惊,人却清醒了几分,微微睁眼见李宣的脸近在咫尺,大是尴尬,不禁挣扎。 李宣也不看他,却是他越挣扎,偏就抱得越紧。 慕容天左右挣脱不开,不由又惊又怒。 惊的是李宣死不放手,也不知什么目的,阴险狡诈如他,不知又想出了什么鬼名堂来折腾人,怒的是明明知道自己不愿被他这么抱着,他却非要强迫自己就范,这恶人此时竟还一心想着要折辱自己,这么一想,更是怒难自遏,气血上涌,一时间竟晕了过去。 见他昏睡过去,李宣才低下头来,看着他紧闭的双眼,难舒的眉头,不由轻吁了口气,俊脸上居然微微有些发红。 第十章 待慕容天醒来,已是深夜,桌上燃着蜡烛,满屋昏黄火光。 身边却坐了个素不相识的青衣书生,见他醒了,那书生喜道:“慕容公子可醒了,伤口感觉如何?” 慕容天扶肩,发觉自己肩膀伤口处缠着重重白布,被这书生一说,才惊觉辣辣的痛,却似乎是敷了什么药物,同时又有些发凉。 那书生道,“公子的伤口已经请大夫给看了,也上了灵药,并无大碍。” 慕容天道,“多谢公子。” 心下疑虑,转了转眼,在屋内扫了一遍,那书生颇会察言观色,道:“公子可是在找王爷?” 慕容天一僵,“当然不是……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书生笑一笑,拱手道:“在下薛红羽,现在同钦王爷手下谋差,慕容公子唤在下红羽便是,有事尽管吩咐,王爷说了,公子乃是贵客,不得怠慢。” 慕容天与他谈了几句,见这红羽话语柔和,神态间也是一片温厚,心中不由起了亲近之意。又想到李宣已把毒药服下,又留着自己,也不知之后做何打算。想来想去,不觉又睡了,隐约间听见有人叩门,门开后和那红羽交谈,又有人坐床头看着自己,心中思忖,也不知道是谁,想抬头看看,却是困得连眼皮也睁不开。 *** 次日清晨,薛红羽端了早点送与慕容天,并说已经备好车马,请他同行。 慕容天婉言推辞,薛红羽却极是坚决,道待他伤好了一定不再勉强,慕容天只得应了。 用完早点,薛红羽扶着慕容天出了客栈,门外却是一行商队车马,中间是辆极大的马车,前二后四共两排,六匹马拉着。 慕容天前后看看,车队中居然没见李宣身影,心下奇怪。 入了马车,才见着车内极宽敞,不似平常马车只为乘坐,左边一半是张床,床头靠窗处固定着一个小方桌,搁着副棋盘。头顶悬着银制熏球,窗上挂着镂花竹帘。 薛红羽笑道,“这是我们王爷昨儿到此地最大的富豪‘仇百万’手中买的,那‘仇百万’可是肉痛得很,这车造价估计得上千两银子,我们王爷却是五百两硬给他买回来了。” 慕容天左右看了看,心道这车虽然宽敞,可也没见什么特别之处啊。却找不出造价为什么这么高的理由来。 突听窗外,有人清喝了一声,“走!”赫然是李宣的声音。慕容天心中一跳,转头去看窗子,却见竹帘外一个身影纵马而过,修长矫健可正不是李宣。 车身一晃,缓缓行了起来。 *** 这车行驶起来极是平缓,几乎感觉不到波动,行了半日,薛红羽端来放在桌上的茶水,虽有微波,却均滴水不洒。慕容天心道,果然有些奇特。 薛红羽笑,“这车还有桩异处,观风景极佳。”说着,按动床头开关。 只听咕噜轱辘直响,某处机关启动。慕容天背后一动,正想转头看,薛红羽伸手扶了他坐起。 却见木车的四壁居然缓缓移动起来。 原来每面壁都分上下两半而制,机关一启动,上半部分都往外翻倒,原本有窗那面也不例外,四角只剩粗木支撑,车子却变成四面临窗了。 风一下就涌了进来,慕容天颇感奇异,笑道,“这却有点象个能走的亭子。” 薛红羽道,“这车是仿某个帝王的车驾做的,要不怎么造价如此昂贵,最值得一提的就是它的卷帘。” 慕容天抬头去看,车子各面的上端都卷着一幅深色帘子,薛红羽起身去扯,那四面帘子哗哗一一落下。 眼前一暗,天光已柔和很多,原来那帘是半透明的黑色。薛红羽笑着望他。 慕容天伸手去摸,非布非锻,非纱非帛,却看不出是什么制的。笑一笑,摇头。 薛红羽微笑道,“这料子乃是用数千名少女的长发,择其中光亮柔顺,长度适合者,夹丝上机织成。从里往外,一览无遗,从外至内,却是难辨一物。” 慕容天大是惊讶,再摸了摸,果然柔滑,似是人发,倒有几分信了,叹道,“世上奇怪的事果然是多,这么一说千两白银还是便宜的了。” 薛红羽颔首,“确实……” 想了想,又道:“公子伤口未愈,还是多休息吧,小人也是一时新奇,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此去王府,路途遥远,公子你重伤未愈,其实本不应这么车马劳顿。有了这车倒是好些。” 说着又启动机关,把四壁合上,转头笑道,“慕容公子你先睡,醒来我们再谈。” 慕容天躺下,问道:“不知还需几日才能到达?” 薛红羽掀起窗帘看了看,“这回去比来时稍慢些,估计得要十来天吧。” 慕容天心道,却原来是回王府,那地方自己去了干什么,待身体有力了,赶紧找个机会脱身才是。如此左思右想,慢慢睡了。 迷糊间,只听头顶上鸟叫声盘旋不绝,睁眼看时,坐在窗前看书的却换了个人,修长潇洒,丰神俊朗,凤眼入鬓。 见是李宣,本已自觉恢复很多的慕容天突感自己原来还有些头痛,于是把眼又闭上。 李宣也已听闻车外鸽鸣,起身掀起竹帘,探了头手出去。 隔了片刻,扑翅声在车身上击打数下,继而传来两声“咕咕”叫声,李宣把手收回,臂上蹲了只白色信鸽。 取下纸卷,李宣又掀帘把鸽子放了出去。 展卷一看,不由皱眉。 思忖片刻,李宣姿势不改,低头道,“慕容兄,既然醒了就别再装睡了。” 慕容天闭目不答,心道这人总是这么自作聪明得让人讨厌。 李宣转头,见他不理自己,不禁一笑,“慕容兄,人醒了鼻息就不同,难道你不知?” 慕容天睁开眼,忍不住讽道,“这可还真是受教了。”心道,三岁小儿也不会不知道这种常识吧,他也知李宣其实就是要逗他说句话,可偏生忍不了这口气。 李宣嘻嘻直笑,“这话听起来口是心非的很啊。慕容兄若真觉受教,就该恭敬点才是。” 慕容天哑然,只觉这人脸皮当真厚到了一个境界,已非俗人可比拟,当下闭嘴,积蓄精力为上,懒得再与他争论。 李宣撩拨他几句,见对方毫无反应,也有些无趣,不再尝试。 掀开门帘,命人取了文房四宝进来,一一摆在桌上。 慕容天不知他何意,也好奇看了看。 李宣见他张望,笑道:“慕容兄,你却再为我磨回墨如何?……不过,我料你必定不肯,非但不肯,还要发怒。所以还是不提了吧。” 慕容天知他取笑当初自己贬身为书童之事,心中果然微有怒气,转念却想,自己若生气,那却是把这事真正挂在心上了,正应了他的话,这厢且不提,倘若不答应,岂非更给他看扁了。当下应允,“有何不可?” 李宣微微惊奇,却真依言把墨砚端到床头。 慕容天直起身子,受伤那只手扶着袖子,另一只手持墨轻轻右旋,循环不断,徽墨端砚相触滑如玉,润无声。 墨要磨的好,其实相当讲究,要求匀整不偏,轻重相等,疾徐有节,所以历来有左手磨右手写的说法,为的是以防止手倦影响书写。磨墨两字说来简单,其实是个相当费力气的活。 慕容天此时受伤,原本使不上劲,此刻却恼恨李宣想了这个法子来激自己,越怒手越缓,反正应了这磨墨的要诀。 磨了片刻,已经是汗如雨下,他更是沉下气,慢慢来做这活。 李宣早敛了调笑之心,正色看他。 慕容天脸上满是汗珠,因失血那唇有些发白,却更显得清俊如画,偶然一颗汗透明晶莹,滑过鼻翼,流至嘴角,真是耀眼之极。 眼见一匙清水越来越少,一道泛着白光的轨迹时隐时现,慕容天再搅几下,把沾着墨浆的漱金墨棒往砚中间一竖,轻轻松手,那墨棒居然不倒。 慕容天吁口气,微微一笑,对李宣道,“请!” 李宣这才醒过来,看着砚内,叹一声,“磨得好。”砚中墨汁浓淡适中,光泽如漆,鲜亮动人。李宣心知这番意气之争,自己已落了下风,心中不知为何反有些欣喜。 慕容天笑道,“王爷可还要我理纸?” 李宣看他一眼,静了片刻。 突转口道,“刚刚我接到飞鸽传书,我们俩去的那宅子,昨夜一场大火已给人烧了。” 慕容天怔住,这话题转得太快,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更吃惊的是,这消息在自己听来居然带着丝诡异,似乎让他想到了一些东西。 李宣铺开了纸,选了支最小的狼毫,细细勾了几个字,慕容天看着他,心绪如同满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虽然他还不明白到底发生的是什么,却隐隐觉得有什么离自己更近了些。 一些事情正在实施,另一些事情正在发生,一旦连贯起来,它便将呼之欲出了。 *** 行了十日,车队果然到了王府,薛红羽料得甚准。 慕容天并没如自己之前所想的离开,当听到那个消息时,他已经决定要留下。留下会离谜底更近,他这么觉得,当然,也许这个判断跟他除了这里无处可去也有关。 李宣看起来心事重重,虽然路上依然不时来找他斗嘴,两人隔个半天就能把对方气得半死,可李宣那么精明的人,有时候说着说着居然就发呆了。 他原本以为是因为李宣服了那毒药,担忧所至,可后来看起来却是不是那么回事。 李宣看起来似乎并不觉得吞了那毒药有什么严重之处,当然王府宫廷那么多大夫,集众人之力未必不能解,再不济,只要找到‘邪神医’这条命便保住了,朝廷的人遍布天下,找个人简直是易如反掌。 慕容天突然觉得断肠客这毒实在是下对了人,换了别人万一限期内找不到他师兄,还就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没有意识到的是,自己对这个王爷的敌意,不知道何时减退了很多。 此外,十日中,他的伤口也开始生新肉,甚至睡醒时能下地走上几圈,大夫都说幸好是年轻力壮,换个年纪大的,现在估计还躺在床上等人伺候呢。 他回到那个小院的时候,窗外的荷花已经开了满池,风过满鼻清香,花叶均在湖面上摇曳。 身后,有人轻声道,“天少爷……” 他转头,却是小鱼俏生生依门而立,含笑看着他。 慕容天笑起来,他既高兴再次看到她,不知为何却又有些莫名的伤感。 *** 小鱼每日来送饭菜,平日也待着陪他聊天,“王爷说你一个人会闷得慌。”小鱼轻轻直笑。 慕容天皱眉懊恼,他有些不适应,这个人怎么突然转性了。 这反让人不安。 小鱼听他说起此番遭遇,提到‘邪神医’时,听着听着便落泪了,泪水在流,嘴角却又含着笑。 慕容天应对女人的眼泪,从来都有些手足无措,静静看她哭了半晌,才想起一个事情,轻声道,“你们俩认识?我也听他提起过你。” 小鱼颔首,“他是我爹爹。” “啊!!!”慕容天着实大大的骇了一跳,这事可真正是匪夷所思,他做梦也没料着。 然而仔细一想,那‘邪神医’虽然样貌是个少年,其实年纪也快四十了,有女儿也不是怪事。 可是想起那‘邪神医’飘然出尘的样子,这事情却不知怎么别扭得让人有些受不了。 慕容天谨慎道,“那你母亲是……” 小鱼轻笑,“怎么,吓着你了?也难怪,爹爹总是副少年人模样,当年没见过外人时,我还以为世上所有的人都如爹爹一般长生不老来着。”说着说着,却忍不住大笑了,“……不是亲爹,是干爹。” 慕容天见小鱼频频掩面,窃笑不已,便总觉得她是故意要吓自己那一跳。 “听说是当初,我老家的村子发了瘟疫,只剩了我一个人,守着娘在哭,爹爹和公孙伯伯正巧路过,拣了我,救了我一命。”小鱼说到娘的时候,神色黯了黯。 慕容天心中一动,“你说的是公孙茫?” 小鱼“恩”了一声,慕容天道,“原来如此……其实这次我也见着了公孙先生,他和你爹爹……”当下把比武大会的事情说了一遍。 小鱼听着没说话,此刻天色已晚,两人谈兴正浓,却都不觉饥饿,小鱼打着火石,把蜡烛点上,才幽幽叹道,“爹爹到底还是不甘心,可当初他为什么又要……” 话未说完,却听窗外有人道,“真是好谈兴啊!” 小鱼赶忙下拜,口称王爷,门大开,进来的果然是李宣,手持纸扇,华服锦带,温文儒雅,却是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合扇点着慕容天一笑,挑眉道,“原来慕容兄爱听这些家长里短,我也有段你听不听。” 慕容天一听,这话可真是不顺耳,不由冷了脸。 李宣一挥扇,小鱼拜倒躬身退出。 慕容天看她云鬓霓裳被掩于门后,心中一跳,暗道,她乃是‘邪神医’的干女儿,身份也算不俗,还认识‘剑圣’公孙茫,怎么会沦落到此处为婢?再者,公孙茫与‘邪神医’的绯闻已经是二十余年前的事情,这小鱼看来不过十六七,却怎么会说是‘邪神医’他们两人一起拣了她,莫非她也学了‘邪神医’驻颜之术?真是处处疑团。 李宣“啪”一声打开扇面,见慕容天尤盯着小鱼退出处发呆,心下不悦,“慕容兄,这副急色相,可要我帮着牵线做媒啊?” 慕容天这才醒过来,皱眉,“王爷说笑了。” 李宣冷笑连连。 慕容天见他面带讥讽,也微感不悦,道:“王爷你不是有事吗?怎么不说了?” 李宣冷道,“偏偏我这会又不高兴说了。” 慕容天碰了个软钉子,大是不快,也将脸撇开,再不看他,心道莫非我还非得讨好你不成。 他却也没想过此刻其实是寄人篱下,好在李宣也没这么觉得。 两人静对半晌,李宣突然转身,开门,正要踏出去,却又停住脚步,“关于慕容山庄的事情,关于令弟的事情,慕容兄也不爱听吗?” 慕容天关心则情动,不由道:“什么事?” 李宣转过头,已经满脸开心,“原来还是想听的,那就好,那就好。” 慕容天见他卖尽关子,知他必定是想出什么新花样,拿着这事来要挟作弄自己,心中烦躁莫名。 果不其然,李宣施施然走到棋墩旁,从棋笥中抓起一把白子,笑道,“虽如此,慕容兄却也该知道,世上无不劳而获之事情。你先猜猜我手中棋子的数目,是单?还是双?” 慕容天沉下脸,“猜对如何,猜错又如何?” 李宣道,“猜对了,我便答你个问题,猜错了,慕容兄便脱件衣裳,可好?”说罢,笑吟吟看着他。 世人都忌内衣外露,均称“衣勿拨,足勿蹶”,又言“不涉不撅”,讲究些的,洗过的内衣也是不能给人看见,他这般轻薄调戏,要人脱衣露体的,却把自己当什么人了!! 慕容天险些爆发,差点跳下床把这人哄出去,可真要这么一闹,气是消了,这消息却恐怕是今生也听不到了,不得不强压怒气,看李宣一脸促狭笑意,沉默不语。 “如何?”李宣见他有所妥协,更是步步进逼。 “不好!”慕容天板着脸。 “如何不好?”李宣笑道。 慕容天心中盘算片刻,道,“我们来摇子猜数,若我对了,你不但要答问题,同样也得脱。” 李宣面露惊奇,“我从来都以为慕容兄是个不解情趣的木讷之人,却原来是深藏不露,失礼失礼。” 慕容天冷笑,“你自己先不敢了。” 李宣道,“谁说我不敢,不就脱衣服嘛,好!!!”他一个好字说得干脆响亮,似乎生怕慕容天听不清楚,反让慕容天吃惊愣住。 李宣又想一想,“这入夏了,衣裳也没几件,一会脱光了的话恐怕风吹了冷,说不得,也许就只能到慕容兄床上挤一挤了。” 慕容天忙喊,“冷的话那就算了……” 李宣却是充耳不闻,取了个空杯,扔了把子进去,用手遮住杯口,微含笑意,放到耳边开始摇动。 这边,慕容天已是悔得恨不能咬掉自己舌头。 他之所以把游戏改成摇子猜数,是因为他自小在外闯荡江湖时候,曾跟朋友习过听声辨物之术,发觉自己天禀耳力灵敏,曾在赌场赌色子,一夜连赢数十场,而无败绩。此时只听个数目,更加是不在话下。 脱衣之言,原是想反将李宣一军,也让他尝尝下不了台,遭人轻薄的滋味,没料到这人贵为王爷却毫无矜持之心。此时,虽然自己稳操胜卷,却还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正懊恼间,李宣边摇边道,“慕容兄,你说有几颗?” 慕容天一振,收敛心神,倾耳细听,道:“十二颗。” 李宣将子倒在桌上细细一数,微露讶色,看了他一眼。“确是十二颗。” 慕容天微微一笑,正要提问,却见李宣果然依言伸手把腰带解开了,骇了一跳,“行了行了,这算一件。” 李宣把腰带搭在椅背上,长袍便松了,晃晃荡荡,便显得他原本高大的身子居然有些单瘦起来,笑道,“慕容兄最大的弱点便是心软,你问吧,我知无不言。” 慕容天心道,这可不是对你心软。想了想,居然不知该从何说起,暗自烦恼,怎么问才能把这场闹剧终止,却又能问清状况呢。 静了片刻,终于道:“你收的消息怎么说?” 李宣笑了笑,“这么贪心?我说。一是,章天奇以出游为名,把家眷都迁出了山庄,二是,这么一来,就有人要对他下手了,时间还不知道。” 慕容天听了,表面上看起来还镇静若定,心里却是有些蒙了,师傅真如约把家眷迁出了山庄,难道他没害我,是另有其人?有谁要对他下手,吴平?还有…… “小忆呢?!”不禁脱口而出。 李宣笑,“这可是第二个问题。” 慕容天恨得牙痒痒,却也无计可施,之前师傅让自己去的庄园分明是个陷阱,自己离开之后却就烧了,为什么要烧?掩饰证据?谁烧的?这些事情有什么关系? “五颗!” “小忆不知道,没人提起。”李宣回答得分外干脆。 慕容天几乎吐血,眼睁睁看着李宣把外袍扒了,露出里面月白亵衣,微觉尴尬,只得转开头去不看,心中好不郁闷,明明是他脱衣,为什么难堪的人反是我呢? “再来。”李宣仅着亵衣,不觉失礼,反坦荡伸手。慕容天也有些叹服,瞥眼看他。此时李宣浅色亵衣帖身系带,和平日那种华袍裹身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似乎换了个人一般,黑发有几分散落,垂在颊边,居然显出几分清秀俊雅。慕容天脑子里突然冒出‘人淡如菊’四个字,然后醒悟过来,不禁对自己分外唾弃,李宣用来配着四个字,着实是太糟蹋这个词了。 那贝子击在瓷壁上的清脆声音再响起,慕容天听了听,无奈叹道:“……九颗。” 李宣倾倒瓷杯,缓缓松手,白子哗哗落在桌上。他用手指一个个点开,“一,二,三,四,五……”慕容天依在床头,懒懒看他,心中很是懊恼,他再脱下去可真要光溜溜了,这可怎么办。 那边却还在慢吞吞的数着,“六,七,八,九……十!!” ……十?十! 慕容天猛然抬眼,吃惊看他。 怎么可能?那声响自己前后共算了三遍,每遍算出来都是一个数字,分明是九。 李宣似乎看出他的疑问,抬眉笑一笑,“是十颗,你听错了。” *** 他做了手脚! 这是此时慕容天脑中唯一的念头。 怎么做的慕容天却没看出来。 李宣将子倒在桌上之后,他的眼便一直没离开过那双手,却丝毫也没看出李宣出千的端倪。 真是阴沟里翻船,慕容天暗恼,自己原该更仔细些的,这人是只老狐狸。 抬眼看李宣,正笑嘻嘻等着看他解衣,贼眉鼠眼的似乎是老鼠偷到了腥。 罢罢罢,愿赌服输,他恨恨暗道,心知此时越是尴尬扭捏,反越显狼狈,倒不如学学李宣之前的那般洒脱,大大方方不当回事。想罢,伸手到腰间解那带鐍,就当这屋内无人吧。 李宣把嘴角扬了又扬,已经快裂到耳根上去了,他平日话语不少,此时却故意一丝声响也不出,只死死看着他。 慕容天解开腰带,看了李宣一眼,李宣双手一摊,抬了抬,意思是继续继续,慕容天大恨,自己方才手下留情,可真是白留了。 只得把腰带放到枕边,伸手到腋下去摸那绳扣。 两人都缄默着,甚至屏息着,屋子里唯一听得到的就是那衣服和手之间摩擦的悉数之声。 慕容天扯开最上的一个扣,衣襟便颓然落开了些…… 再解一个,外袍微散,亵衣也露了出来,半遮半掩间,居然有些春光旖旎的感觉,自己低头看时也觉得这举动着实太暧昧,完全不易给人观赏,只得把眼神转开,自己不看。心道快些脱了是个事,又摸索着去解第三个。 他自己还只觉失礼,那边李宣却是给他这番欲拒还休般的眼神动作弄得心猿意马、血脉贲张,却又怕鼻息太重被他觉察破坏了这番美景,只得捂着口鼻,强敛兴奋。心中却突然闪过那夜的情景,真是立马扑上去的心都有了。 这边系扣全开,慕容天背着手把衣服往后一扯。 他在床上躺久了,发髻本有些散乱,这一拉却缠住了几根长发,不觉把头微微往后仰了仰,双肩这么一沉,亵衣领口亦随之低了一低。 待脱下外衣,慕容天自觉任务终于完成,大大的舒了口气。 抬眼看李宣时,却发觉他埋头伏倒在桌,心下不由诧异。隔了片刻,李宣才抬头,俊脸上一丝潮红。 慕容天看着一愣,心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不禁恼羞成怒,虽说是游戏,这李宣却明明是带着情色目光在看自己解衣,自己何等愚蠢居然上了套。自己受伤在身,他这无耻游戏,却哪是为了玩耍,更多的怕是不安好心。再想到最初见面时他用药强迫自己的事情,更是一怵。 只因两人重见后,曾经同仇敌忾,此后李宣亦未再露敌意,一天天吵闹下来的,自己居然慢慢少了该有的戒备,却不曾细想这人安排自己来王府疗伤,到底是安了什么心呢。 念一至此,不禁心惊,再看李宣时,这目光不由就冷了。 两人这一对视,李宣一怔,居然有些局促,目光游离不定,看看慕容天又移开,再看再移开,隔了半晌才解嘲道:“慕容兄……可真是目光如炬啊……” 这话其实很是可笑,慕容天却毫无笑意,心中思来想去,暗自戒备。 那李宣也看出他脸色不对,也觉得尴尬,原本一腔汹涌欲火顿时没了兴致。拿了瓷杯来,要再摇,慕容天出声冷道,“不用了。” 李宣果真住了手。 慕容天不说话,他也不问,隔了半晌才叹道,“慕容兄,你可知我此时感受?” 慕容天不答。他自道,“我只觉得迎面扑了盆冷水,热脸却贴了冷屁股。慕容兄,你何苦总拒人于千里之外。” 言罢,李宣拂袖将瓷杯棋子都扫落地上,转身推门而去。 凉风自门外涌入,小鱼端着盘子站在门外,看着王爷背影,神情惊疑不定。 慕容天也愣住,心道莫非我冤枉了他,莫非他真只是玩笑,再想想,却又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有些蹊跷。 *** 次日,小鱼带消息来说,李宣奉旨有事外出,得十余日才能回,闻言,慕容天大感轻松。昨夜那场游戏,最后竟成了那么个扫兴的局面,他其实也觉得不好受来着。能不见李宣,却正合他意,总是少了件尴尬之事。 于是,每日里读读书,和小鱼聊聊旧事,其实慕容天对‘邪神医’那段往事颇感兴趣,但小鱼却不再提起,谈到时,也总是一带而过。 过了十日,慕容天行动已如常人,几近痊愈。心中想着李宣说过有人要害章天奇之事,便越来越呆不住,这日跟小鱼说起,小鱼却是不许,道,王爷临行前交代,非得等自己回了,才许慕容天出府。 慕容天心道,那不是跟关着我一样吗,也不再提及。 到了晚间,偷偷收拾几件衣物,拿了房里几件值钱物件也收到包袱里,叹道,做回贼也罢。趁月胧星淡,悄悄潜出王府。 大伤初愈,他也没敢加急赶路,走一段歇一段,心中兴奋不安,却是毫无睡意,一路看着那天渐渐露出一线白了,官道上的人才渐渐多了起来。 走至个三岔路口时,岔道两旁一路摊点排将过去,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居然是个早集。不时有官道上的人停了来吃早点。 慕容天也饿了,摸摸身上却是一个铜板也没有,只能找个镇子先把包袱里的东西折成银子。这里既然有早集,那村镇却该不远。正要往岔道上走过去,却听官道另一头马蹄声阵阵逼近。 隔了片刻,那马蹄声已经愈行愈近,震耳欲聋,如同山倒般逼得人无法呼吸,行人纷纷两旁退让,露出条空道来。 慕容天抬头一望,却是心中一惊,那马队诸人均是士兵模样,队中一人华服居中,倨傲不羁,更是显眼,后紧跟着个青衣书生。明明是李宣和薛红羽。 慕容天把头一低,就近找了个卖草帽的担子,看了看手工,试戴了一顶,蹲着身子听着身旁众人议论纷纷。 “是同钦王爷!”还夹着少女的惊叹声,李宣的潇洒华贵原本是少见的。 “居然也不找人清道,踏着人怎么办?”有人不知行情的埋怨。 “压着还不是你没长眼,同钦王的马队来了也不知道躲。听说去年曾经有人被这王爷的马队给撞过,亲人找上门去,被人家用大棍子打了出来。” “那不是太不讲道理了吗?” “你跟王爷讲道理?”那人讥笑道,“不过这王爷事后却把踏人的马和士兵都给除出马队了,说是他的马队里可不能有这种胧包。” “这算什么?”众人唏嘘不已。 只听那马蹄之声越来越近,大概是因为人多,速度稍减,再从身后鱼贯而去。 慕容天轻吁了一口气,心中不知为何却有些类似寂寥或者相似的情绪浮起,李宣出外,他离开时便一点犹豫也没有,此刻知道李宣回了那个王府,他却有些迷惑了,似乎有些事情没交代清楚,有些话没说明白。心中想着那人知道自己不辞而别,大概会有些勃然大怒?或者恼一阵便算了?或者自己其实该留封信,多谢他府上的照顾? 有种情绪,就象是用刀切了一段藕,本以为再无纠葛,一看却原来还总是连着丝一样不干净不彻底,让人看着难受。慕容天从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是个心理上有些洁癖的人。 可终归自己还该是走自己的路吧,那个人,他此时想起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了。该恨吗?或者是,可似乎自己真的已经不够恨,虽然那些伤害不会被抹去,可自己也杀了他弟弟,才引来他的报复。很多时候,所谓伤害一定是相互的,你来我往,才会有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说法。 也许这就是一段往事,曾经存在而已,只是在那里。 *** 慕容天正要起身,却发觉身边的人都望着自己身后,纷纷让开。 卖草帽的货郎也急匆匆的夺过他手中的帽子,挑起货担开始退。起身的同时,他听到了身后慢慢的马蹄声,一步步,朝他逼近。 那个气息真是熟悉。 于是他没有转身,直到马停了,热呼呼的鼻息喷在他身后。 “你要去哪?”李宣在他身后说。 慕容天心想,他的眼力实在是好,连蹲在人群中的某人都能看见。然后转身。 李宣逆着光坐在马背上,高高在上。 慕容天忍不住用手挡了挡那阳光,因此他也没看清李宣的表情,但那声音中并没听出怒气或者之类的情绪,相反他觉得那声音中更多的象伤心,让他想起之前一个夜晚,李宣说被扑了冷水时的表情。 这个想法让他不忍。 所以他很平静的回答,“回家。”这实在是个不会让人更伤心的理由,很平缓,又让人无可挑剔。 李宣静了片刻,点了点头,然后从马上翻了下来,把缰绳递到他手中。 他说了两个字,慕容天没想到的两个字,他说—— 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