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江湖(下)》 第十一章 慕容天不用再典当东西,李宣命令薛红羽拿了几锭金锭给他,足够他在路上花天酒地游荡一个月,所以慕容天把那包裹给扔了,扔到田边,也许有农人将会因此发笔小财。 总之,他不想还给他,那俊脸上常有的嘲讽神色,他似乎不想在此刻消受。 马边啃草边慢慢行走,它奔了一夜很累了,幸好新主人并没再鞭打它。 慕容天在思考,思考自己为什么见了李宣之后会更加的郁闷,难道自己有什么对他不住的地方,然而他想不清楚,人心太复杂,自己的也一样。目前他最该做的,就是回山庄,并弄清楚具体情况。 到了晚间,在客栈打尖时,他已经下定决心,只考虑一件事情,自己最该做的那件。 然后,他吃饭睡觉。 合衣躺了一会,就在他正要睡着时,悄然伸入窗子的那支芦苇管,吹出了一缕青烟。 慕容天盯着那烟,边掩住口鼻,边郁闷的想我甚至没来得及脱衣,这个人怎么这么心急啊。 等了片刻,窗子被支起,一个黑影跳了进来。 慕容天已守在窗内,那黑影就直接跳到了剑下,抬头看清那明晃晃的兵戎,怔住。 慕容天脸上早扎了块湿布,烟这会还没散。 他道:“你是谁,来干什么!”不得不例行公事般的问一问。 那黑影不说话,慕容天轻轻一劈,他脸上的黑布一分为二,露出一张娇比春花的脸,朦胧月光下,双眸剪剪,樱唇一点,那身黑色的原来不是夜行服,却是套深色胡服。慕容天怔住,他确实没想过这个用迷药的居然是个女人。 来人被挑了蒙面布巾,却毫无怯意,对着他妩媚一笑,真叫顾盼生姿,倾国倾城,想来没人能够拒绝。 慕容天也不例外,他把剑往下移了移,免得那锋仞伤了那张毫无瑕疵的脸,然后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来人显然没料到自己的美人计会失效,冷了脸色瞪了他半晌。突然大叫起来,“快来救人啊!救命啊!要杀人了!” 慕容天这下真骇了一跳,旁人若进来,谁也不会相信这个绝色女子会给自己下迷药吧,自己全身有嘴也是说不清楚了。 只得不顾男女授受不清之铁则,伸手把那张樱桃小口给捂住了。 那女子几番挣扎无效,便直接一口咬在了慕容天手掌上。小嘴虽然是樱唇一点,可咬起人来,那贝齿下也是蕴涵着无限力量啊,慕容天忍痛受着,痛苦之余,突然想起当初自己也给李宣来过这么一口,不觉深感愧疚。 那女子还是不松,慕容天终于受不住,另一只手反转剑柄,往那女子脑后一击。那女子滩软,口也终于松了。 慕容天将那女子扶到床上躺下,心中疑惑又恼怒,自己却该睡哪里呢。 这女子什么人,为什么来袭击自己,他想了半天,毫无端倪,起身正要推开窗子透透气,突然见窗子外有个人头探了来看屋内,心中一跳,贴墙而立。 片刻,一个人跳了进来,慕容天正要出手,窗子一暗,又跳入一个。 慕容天心道,原来来人还不少,再等了片刻,却再无人进入了。 那两人身材高大,显然是男非女,屋内无灯,他们自光入暗,一时间难辩屋内事物,一路摸到床边,正摸到那女子身边。 慕容天心道不妙,他虽不知那女子的身份,却也不愿眼睁睁看她被人轻薄,坏了名节。 踏前几步,出手如电,点了那两名男子的穴道。 他原准备了后着,却没料到此举一击即中,心中暗自诧异,这两人武功平平,不知道又是来做什么? *** 隔了半晌,见屋外再无动静,慕容天燃了火烛,一时间烛影摇窗。 那两名男子也都黑巾蒙面,进屋莫名其妙就被点了穴道,这下灯亮,正见那女子昏迷在床,不禁都瞪大了双眼。 剑光一闪,那两张黑巾落地,慕容天仔细瞧了瞧,这两人均是高大魁伟,浓眉大眼,面目间有几分相似,似乎是兄弟。此刻正如有不共戴天之仇般怒视着他。 慕容天暗下纳闷,这年头,怎么做贼的比被偷的还嚣张啊。点开一人的哑穴,那人当头便呸了一口,大吼道,“狗贼,你有种便杀了我们三个。”声音震耳欲聋,响彻天空,也不知道惊醒了隔壁几人春梦,慕容天只得把他哑穴又闭了,笑道:“原来你们三人是一伙的。”另一人闻言,拿那铜铃大的双眼恨瞪这人,这人自觉理亏,低头不语。 正在三人大眼瞪小眼的当口,只听嘤咛一声,床上女子悠然醒转,睁目见那两人,不禁瞠目。 慕容天走过去,笑道,“你可认识这两人?” 一双美目在那两人脸上转了又转,女子转头冷道:“不认识。”这话一说,两男子都似乎激动了起来。慕容天双手一弹,两枚铜板激射而出。 “眉儿,你怎么能说不认识我!”两人穴道一解,同时脱口而出,有一个泪也快下来了。 那眉儿皱眉,气道:“你们两个蠢人,我说不认识他便会放了你们啊。”慕容天心道,那却不会。“难道三人死在一起很好吗!!” “我宁可跟你一起死了!”那两人又异口同声,说完都互相望了一眼。 眉儿气得直笑,“我是打个比方,谁想和你们一起死了。” 那两人低声,“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一人道,“我死了也要让你出去。”另一人也赶忙点头,“我也是。” 慕容天看这三人打情骂俏,心中好笑又不耐,“且慢讨论生死问题,你们到底来我这里做什么?” 三人住了口,相互看一眼,那眉儿自怀中掏出个物件,“这是不是你的?” 慕容天一看,好不眼熟,正是自己从王府拿出,后又丢弃的一个银茶盅。点头道:“是啊。” 眉儿有些面红,“那你就是个有钱公子了,就是给人偷过一回,也不算什么啊,何必抓了我们不放。” 慕容天才知道原来自己丢这东西,财露了白,引了这三个笨贼,不禁大笑。 那两人见他笑声不绝,都变了脸色,道:“罢了罢了,你既然不放我们,这女子你总下不了手,把眉儿放了也行。”眉儿横他们一眼,“不行,要死一起死,要见官也一起去。”说罢,瞪着慕容天,只恨他心不软。 慕容天见这三人不待自己开口,自己便把后路定死,不禁逗弄道,“我也没那么狠,不过既然被偷,总得有一个人留下来见官,你们自己定一个吧。你,就算了,美人挨扳子总让人不忍心啊,”慕容天对着眉儿一笑,换来美人怒目一视,他却微微一笑,“就两个男的里面挑一个吧。” 那三人面面相觑,眉儿下了床,三人蹲成个圈嘀咕了半天,看看慕容天,又埋头嘀咕片刻,才对着慕容天道,“没法选,我们三人早了发誓来着,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说把,还把手连握了起来。 慕容天心道,这话听着可真诡异,三人同衾?再看他们三人手牵手,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却是好笑又有些佩服。 走到门边,把门打开,那三人一怔。此时已是深夜,客栈处处熄灯,只远处牌楼上高高挂着个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慕容天回身笑道,“见官乃是戏言,三位别见怪。请。” *** 有了这三位这么一闹,慕容天心中轻松甚多,这一夜便睡得分外香甜。 到清晨,正起身洗漱,却听有人“碰碰”大力捶门。开了一看,居然是昨晚张口便说漏嘴的那个男贼。 那人冲进门,也不待慕容天开口,“扑通”一声便跪下了,慕容天骇了一跳,忙伸手去扶,口中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那男子甚是激动,眼都红了,挣开他的手,不住磕头:“求大侠开恩,你不去,他们就死定了……您救了他们,我方磊这一世为奴,做牛做马报您大恩。” 慕容天诧异,手运真气,将那男子扶住。 方磊再也拜不下去,只得抬头哀求的望着他。 “这话怎么讲?你说清楚些。”慕容天道。 *** 高木参天,郁郁葱葱,那阳光只能间或从叔叶间隙间落下。虽然离道路仅仅二三里,可因草木茂盛,却是罕有人至,一条小道也没有。 慕容天跟着方磊,不断用手中的剑削断及膝的灌木或者藤草。 “眉儿!阿落!”方磊突然一声大喊,加速往前奔了去,慕容天抬头一看,一棵双人合抱的大树上,倒吊着两人,正是昨天晚上夜闯自己房间的那两个。吊得不高,离地才三尺,都被蒙了嘴和眼,在空中荡来荡去。 方磊抱住眉儿,扯下那两条布巾,连声呼唤。对方却闭目不答,果如方磊所说吊了半夜的话,估计人早晕过去了。方磊转身又抱住阿落,喊了半天,阿落终于哼哼了两声。 慕容天环顾四周,这里草木繁密,处处可以藏身,自己在明敌方在暗,再不离开,简直就是活箭靶子。当下提气一跃,手中明晃晃宝剑往那两根绳子上砍去。 却听身后一响,锐风突至,只得张臂低头一个‘千金坠’,硬生生避过来势。只听身旁‘扑’的一响,有物坠地,自己那一剑终于还是砍断了一根,回首看原来掉落的是男子。再看那树干上,颤巍巍直晃的却是支袖箭。 这暗器却是女子常用,慕容天转身,心念百转,却想不出到底是得罪过哪个女子,囚了这两人,非得要自己来救。 方磊已经用刀砍断兄弟身上绳索,正要挥刀去斩吊眉儿那根。却又是一声响,第二支箭来势更汹,直逼方磊。方磊功夫原本平常,哪里躲得过。 慕容天一纵,飞剑挡下。对着那袖箭来处朗声道:“尊驾何人?何必缩头藏尾。” 那树林动也不动,风也没一丝。 慕容天提气再道,“尊驾不必再躲,出来说话吧。”中气十足,响彻天空。其实他此刻重伤初愈,难以久战,不过是先虚张声势,盼能用以退敌。 隔了片刻,树后才闪出一个黑衣人,身材高挑,面目蜡黄。方磊道:“就是他。” 慕容天一看,心下纳闷。这人长相平常,自己显然从没见过。他为何要拿了这小偷的性命来逼自己出面呢? “我和尊驾可有什么过节?”慕容天道,突然想到莫非此人与山庄有关?莫非自己行踪败露?不由警惕起来,握了握剑,必要时杀人灭口也是没办法。 那人点头,沉声道,“有。”那声音有些沙哑低沉,比起那人面貌反有特色得多,慕容天心道,这个声音明明也没听过啊。正疑惑间,却见寒光一闪,三支箭连珠而至,慕容天急撤,那人一脚踢起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块,风声呼呼,封了他左侧退路。 慕容天下意识往右退开,退了才道糟糕,这么一来,自己居然已经退出那树下,那三人…… 待他反应过来,那蒙面人早重新制住三人。手中箭头逼着那眉儿喉间,那两人纵声惊呼,“不要!有事好商量!” 眉儿被这番动静弄醒,睁眼看了看那人,又把眼合上。方磊叫道,“你这卑鄙小人!!”阿落仍躺在地上,又气又急,连话也说不出了。 慕容天皱眉,“你是谁,到底要干什么?!” 那人嘿嘿一笑,“只要你一句话,我便放了她。” 慕容天心中一动,这笑声却是有些耳熟,再凝目看那张脸,竟也是见过的,只是不曾留心记忆,刚刚猛然一看居然不识,心中恍然。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什么话?” 那人道:“你对天发誓,投我门下,一生不得叛离。” 慕容天突然一笑,抬剑,纵身直刺,“想得倒好!”方磊两人见他不顾眉儿性命出击,不禁魂飞天外,目呲欲裂,都惊叫挣扎起来。 却见那剑直逼那人面目,那人也自不躲,慕容天一声大喝,“李宣,还不把人放下。” 那剑锋擦面而过,钉在树干上,慕容天飘然而退。 那人依言松手,往面上一抹,取下人皮面具,露出促狭笑脸,俊美非常,可不就是同钦王李宣。 见了那张脸,慕容天也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悲。静立了片刻,他飞身拔剑,反手将那绳索挑断,张臂接住掉下来的眉儿。李宣见状,挑了挑眉。 解开那两人穴道,把眉儿放到方磊手中,慕容天再也不看李宣,转身朝着来路去了。 方磊两人围着眉儿连声呼唤,焦急万分。李宣瞧了他们一眼,取下袖箭,扔到三人身旁,随着慕容天的方向,追了过去。 *** 慕容天慢慢悠着缰绳,隔了片刻,再回头,身后五丈远处,一人一骑也不紧不慢跟着,却不知道他从哪里牵了匹马来,动作也真是快。 慕容天转回头,看那阳光照在自己手上。 这双手骨节粗大,因长年握剑,虎口处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此刻把着缰绳笼头,手背青筋微微隆起,一看便是男子的手,不圆润,不纤细,虽然保养得不差,修剪整齐,但却没想象中那种蛊惑人心的魅力……那李宣此刻却是何意,慕容天只觉烦乱,初见时那点儿似是欣喜的东西被他刻意给忽略了。 他那声大喝之后便没再跟他说过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突然,他甩了个响鞭,双腿一夹马腹。 那马一惊,奔跑了起来,一起一伏间,风和阳光都从他的肩头飞过去,他稍觉轻松了一些,似乎有些东西被风吹散了。 隔了一会,耳旁传来得得马蹄声,他余光一瞥,果然那人也策马跟了来。 猛的一拉缰绳,骑下骏马一声长嘶,提蹄人立,却正挡住李宣去路。李宣大惊,急勒笼头,那马吃痛,怒嘶连声,转了半个身子。 慕容天静静看着李宣,两人两骑呈‘丁’字站立。 你跟来做什么? “我有事想问你。”慕容天终于开口。 “你说。”李宣似乎丝毫没觉得慕容天的口气并不恭顺。 “你上次说有人要害章天奇的事情,可有后续?” “对方还没动手,”李宣想了想,“可能在等某个契机。” “什么契机?” 李宣摇头,“……待查。” 慕容天沉吟片刻,拨转马头,李宣看着他背影,突然道:“我和你一起去。”他的话语中没有询问,只有肯定。 “……是命令?” “不,是请求。” “那你该恭敬些。” 慕容天轻纵缰绳,马儿缓步跑了起来。 李宣闻言轻笑,甩鞭跟了上去。 *** 到了晌午,两人在官道边一个露天小摊上坐下,要了两个小菜,一碟萝卜条。 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一盘青椒炒肉,一盘时令小菜,李宣皱眉看着那磕了边的蓝花粗瓷碗,和那双看来也不知道多少人吃过的旧竹筷,怎么也下不了口。 慕容天边吃边瞥了他一眼,李宣转转眼珠,笑道,“慕容兄,我请你到前边镇上最大的馆子去吃可好,听说这一带的东江血鸭不错,总比这好些。”说着用筷子点了点那盘炒肉,翻了翻,连油水都没几滴。 慕容天不以为然,“留着那时间赶路吧。” 李宣一听可苦了脸,眼见慕容天态度坚决,只得叫人拿了盆沸水来,把碗和筷子反复烫了又烫。 旁边也有赶路的人,看了李宣这做派,都有些好笑,见他眉目间贵气逼人,都猜是那家王族公孙到了,却到这路边摊来吃,颇是奇怪,于是议论纷纷。 李宣也不理,饭只挑中间那一团吃,菜也挑顶上的,但凡和那瓷面挨过的米粒菜叶,就碰也不碰了。可那一小团饭他也吃不饱,便把剩下的大半直接倒在潲水桶里,填下一碗又是如此。 倒了七、八碗,那摊主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大爷,小的这碗都是洗干净了的。”众人听了哄笑起来。 他这里规矩是菜收钱,饭管饱。忍到此时才说,实在是看李宣一身贵气,不敢得罪,可被李宣这么个倒法,一桶饭倒了快一半,这桩买卖却是亏惨了。 李宣看他一眼,再看看周围其他人,从怀中掏出锭金子,‘啪’的一声,给拍到桌面里去了,“够了吗?” 摊主脸也吓白了,连连点头退后,“大爷慢用,慢用。”怕是怕了,远远看着那金灿灿,心中又不禁窃喜。众人看了这举止,更是觉得奇异,纷纷交头接耳,频频看过来。 慕容天苦笑,“……你就不能收敛点。” 李宣哼了一哼。 此时又听马蹄连连,夹杂着女孩子的叫声,“找到了。”两人抬头看,却是那三个笨贼,见了慕容天惊喜不已,连忙下马。见李宣也在,却又露了些惧意,站在马后探头探脑,不敢接近。 慕容天看李宣,见他面不改色,知他昨夜必然把那三人整得颇惨。轻声道,“把女人也吊了半夜,可够心狠。” 李宣笑了笑,“我若真够心狠就给她开苞了,谁叫她学艺不精,偷了你还敢偷到我身上来。” 慕容天闻言脸色一沉,心中不悦,不再理他,招手喊那三人,那三人才敢走近了些。 那方磊走近,突然口称师傅拜下。慕容天骇一跳,这人已经拜了自己两次了,连忙起身去扶。方磊执意不肯,正纠葛间,却听‘扑通’两声,那两个也跪下了。 眉儿道:“大侠,你就收了我们吧,你武功高强,我们都很服气的。”她原本美貌,做出这怯弱天真的样子却是让人心怜。 慕容天见旁人都望着自己,颇是尴尬,低声道,“你们先起来。” 方磊道:“你自恶人手中把我们救了,我们宁愿做牛做马,给师傅为奴。”那两人点头称是,慕容天头也大了,本来多事之秋,加了这三个活宝,自己的事情还怎么做? 转眼看那个‘恶人’,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正边吃边含笑看戏。 心下着实恼怒,瞪了李宣几眼。 李宣眼珠一转,突然放下筷子,道:“这个好说,你们只要打败了我,他自然收你们为徒。”慕容天心中一松,连忙点头。 那三人都呆了,本是手下败将,如何再度言勇。三人围成个圈,叽里咕噜讨论半晌,眉儿探头道,“好!” 方磊和阿落也不待李宣站起,拉开架势就冲了上来,一左一右,双拳合击,慕容天闪身飘开。 李宣双手同时挡住来拳,笑道:“趁人不备?” 方磊道,“没错。”话音未落,两人都滑到了桌下,直攻他下盘。 李宣此时仍是坐着,手一拍桌面,飞身跃了起来。那两人见他消失,眼色一对,把桌子掀翻,跳了出来,却正是李宣力尽落下,双手在他们肩上一撑,飘出了丈许。 见这突来偷袭躲过了,慕容天知道胜负已定,懒得再看,叫道,“给这桌重上两个菜。”那摊主见那桌椅被打的一片狼迹,客人们恐受殃及,纷纷离开,正急得撮手直跳,听慕容天这一喊,怔了怔,忙上前道:“客官,你给劝劝吧,这……我这生意还怎么做啊!!” 慕容天笑道,“你放心,东西自有人照价赔你,等他打痛快了,你只赚不亏。先去炒个菜来,我还没吃完呢。”摊主想起那锭金子,心安了些,点头退到那灶台后去了。 这边方磊两人早落了下风,手忙脚乱,左挡右支。李宣心下得意,更是存心要在慕容天面前卖弄一番,仗着自己内力高他们甚多,舍了实用的招数不使,却光用些身形潇洒的花架子,方磊两人才能多支持了半柱香。 “来了。”那摊主端盘上菜,对慕容天道,“客官慢用。”李宣顺声瞥过去,慕容天端着碗,看也没看自己一眼,心下沮丧,原来自己忙活了半天,却是做俏眼给瞎子在看哪。 手下一紧,一个反肘把方磊打倒在桌,阿落扑了上来,李宣拽着方磊一翻身,下面脚已是顺势一勾,阿落“啊”的一声扑到在地,随即身上猛地一沉,险些连人也给压扁。 李宣手肘仍反扣在方磊喉上,两人都叠在阿落身上,这两百来斤压下去,只听下面阿落连声叫娘,“快点起来,压得我没气了!!” “服不服气?”李宣仰头笑。 “服。”“不服。”两个声音一起叫道,却是下面那个受不住要讨饶,上面那个却是气鼓鼓要犯倔。李宣笑一笑,手肘更加了几分力道,清喝道,“到底服不服?” “……不……服。”方磊声也出不来了,却仍努力支持。身下阿落已经开始骂娘,“……阿磊你要死了,快点让我出来!!” 正在这时,只听眉儿大叫,“还有我呢。”众人转头,却见她端着一盆物件,边喊边冲了过来。 李宣狠狠一肘,击在方磊胸上,方磊大叫一声,昏了过去,阿落吃惊,连声叫他,李宣已跳了起来,飞身迎战。眉儿突然前跌,那盆中之物便铺头盖面而来,李宣不及退后,忙举手护面,只听哗哗落地之声不绝,一看却原来是米粒。李宣心中一轻,总算不是什么污秽之物,手还不及放下,突觉腰间一沉,却是眉儿扑身抓住了他。 李宣冷笑,反手抓住眉儿衣领正要扔将出去,只觉脚下打滑,踉跄几步,终于被眉儿扭来扭去的,给拖得仰面摔了下去。 倒下时候,心中想到脚下全是米,怎么可能站得住,这小妮子可真是狡猾。 慕容天也呆了,这比试实力悬殊,原以为毫无悬念,李宣何等精明,居然也给这三人整倒,看来这三个人不可小窥。旁边已经诸人叫好,说起来这番打斗也是精彩有趣,开始李宣的飘逸潇洒,后来的奇峰迭起出人意料,众人围观倒看了场好戏。 场中四人都爬了起来,方磊昏了片刻便醒了,也瞧见了李宣摔倒时的情景,大是快意。 那三人欢呼雀跃,李宣心中气恼,却是不语,面色微红走到慕容天身边坐下。慕容天看他一眼,他才低声道:“有辱使命。” 慕容天哭笑不得,也没话可说,只得受了那三人大拜。 待五人都用膳完毕,那摊主过来再要钱,李宣寒着脸道,“一锭金子还不够?你这里桌椅难道都是金子打的不成?”那人苦着脸,偷偷看了看慕容天,慕容天想起自己的话,颇感不好意思,又留了个小银锞。 *** 五人上路,二前三后。 慕容天心想,这可是麻烦,让他们去却不是牵连进去了吗?不让他们去,他们都口称师傅了,摆明了一定要跟,这却如何是好?沉吟着,速度也是降了。 李宣却是调转马头,对那三人喊道:“不许跟过来。” 那三人忿忿,却还是怕他,“你又不是我们师傅,凭什么不让我们跟?” 李宣笑一笑,“你们师傅人都是我的,你们三个算什么东西,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只听“啪”一声脆响,四人都骇了一跳,却是慕容天黑了脸,一鞭抽在地上。转头扬尘去了。 李宣连忙调头,那三人见状也要赶上,却是“啪啪啪”三声响,李宣落回马上,笑道:“我说了,不许跟!!” 这三人面面相觑,看着相互脸上的红肿鞭痕,被他身手骇住。 半天,见那两人去的远了,眉儿才喃喃道,“好快……比刚刚比试时快多了……” *** 夜深了。 因为赶的过急,两人错过了驿站,只得找了座荒庙休息。 其实路上偶尔也能遇到人家,李宣偏偏不肯住,说是怕有虱子,慕容天心道难道荒庙中席地而眠,老鼠四处乱窜,会更加干净?便觉得李宣必然有些不安好心。 篝火燃起,火星随着热气纷纷扬扬的往天空飞去,慕容天直起身子,居然听到不远处有些喧闹马嘶,心下奇怪,悄悄走过去一看,树林里,火光旁居然是眉儿三人在撕打嬉戏,笑语盈盈。 站住看了片刻,返回庙宇。 李宣坐在火边,正在烤馒头,见他来了,粲然一笑。 慕容天接过他烤好的馒头坐下,道:“堂堂一个王爷,放着偌大王府和那么多事务不管,成天在江湖上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李宣笑,“哪一件能比慕容兄更重要?” 慕容天抬抬眉,不以为然。调笑话他听他说得多了,反句句都象玩笑,就是那迎面一盆冷水那语,怕也是为解难堪,用的托词。 李宣又道,“慕容兄可是不信?”慕容天笑一笑,低头不语。 李宣抬起手中树枝,悠然道,“那日慕容兄不辞而别,其实我很是伤心啊,想着既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如放手,或者日后慕容兄想起来,还能念着我一个好处。回府之后一想还是舍不得,马上派人追了来……其实我如此用心良苦,慕容兄却总把它当成驴肝肺,这么下去叫我情何以堪啊……”他含笑边吹着馒头上的灰边说着这话,似真似假。 慕容天也懒的睬他,突然想起个问题,不禁道,“猜数那日,你使了什么手段,我每猜必错?” 李宣笑道,“哪有什么手段,运气好罢了。”慕容天哼了一声。 李宣低头在地上拣了几个石子,摊手给他看,“你看这是几个?” 慕容天瞥一眼,“五个。” 李宣握拳,“现在我要把它们放到瓷杯里了,你再数有几个。” 石子一个个落下,慕容天心中暗数,一,二,三,四……? 慕容天看着李宣平摊朝下的手,手背微微有些拱起,有个小小的弯度,恍然大悟。 李宣笑道,“我现在摇杯的话,你能听到几个?” 慕容天道,“四个……还有一个在你掌缝里夹着,这该算出千。” 李宣将手掌中的石子抛到地上,正色道,“我当时是说,你猜我‘手’中有几子,这子一开始便在我手内,只不过没入杯而已,也不算违反规则。” 慕容天哑然,想想不由失笑。 火光在他脸上跳动,他笑得那么轻松惬意,俊朗明媚。 李宣看了他半晌,忙把头低了,就着水一口口啃着那馒头。 人坐在火旁,就是脸被烤红了些也是自然的。 没人会起疑。 那就好。 第十二章 夜颇深了,李宣本靠着窗,却被那头顶灌入的风吹醒,虽然是夏天了,这山坡上风却还是大,到了后半夜,就凉了。 睁眼看那火已经快灭了,偶尔爆出一声响,冒出两个火星。难怪有些冷。 月光自窗外照了进来,在地面上细细绘着那雕花的窗格子。慕容天依在神案边,早沉沉睡去。 李宣姿势不变,静静的看着月光缓缓移动,慢慢把慕容天拥入了那青白的光亮中。 黑白分明,光影相映,那个人半卧着的样子在月光中便如一幅水墨画。 他原本眉目如画,李宣想起曾经的感受。 隔了片刻,李宣轻轻起身,悄步走到慕容天身边。于是他也在月光下了,这光芒如水如雾如纱,似乎摸得到,伸手却总是抓空。 他看着脚旁的人,觉得这情景竟如同梦境般不真切。 不自主摸了摸那个人的脸。 是暖的……原来不是梦。 那张脸,眼紧闭着,呼吸深沉均匀,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鼻子嘴唇都很端正,在某个夜晚,它们都曾经充满诱惑,似乎就是为了被爱抚而存在,可此时,却没有一丝情欲的影子,看起来如此的,干净。 它们却是属于同一个人的…… 真奇怪…… 李宣觉察的时候,手已经抚到了那唇边,那嘴唇饱满且形状美好,他甚至记得相触时的那种味道。 美好得致命。其实……他的一切都是如此。 他俯身,却又停住,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低首吻了下去…… 却在那梦想中的柔软触感到来之前,一个硬梗梗的东西抵在胸前,挡住了他。 李宣睁眼,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看着他,胸前是慕容天握着剑的拳。 “半夜三更不睡觉,王爷你想干什么。”慕容天语气平静,表情却绝不是妥协。 窗外的马突然打了个响鼻,在夜里分外清晰。 然后,万籁俱静。 “厄,这个……夜长梦多……”李宣发觉自己说错了,应该是‘春宵苦短’,他这会连调侃的话也忘记了。 慕容天冷冷看着他,直到他的情欲和辩解的企图完全消失,一个火星也不留。 “王爷如果总这么……轻薄无礼,那大家就还是分开走吧。” 李宣没说话,慕容天皱眉看着他。 隔了片刻,李宣起身,推开了门。 “你放心,这一路上我不会再碰你。”他扶着门页,摸着那掉了漆的疤痕,迈出门槛,然后把门页自身后合上。 慕容天看着,半晌没动弹。 之后半夜,两人均是不曾合眼。 *** 行了几日,终于到了慕容山庄山下。 慕容山庄,位于洪山半腰,占地两百余亩,是方圆百里内最气派的庄园。从山下也能隐约看到那雕梁画栋,红砖碧瓦,甚是气派。 这两人自那夜以来,彼此间都冷淡生疏了许多,一天也难得说上几句话。 此时慕容天到了自己自小长大的地方,远远看到那飞檐斗拱在树后若隐若现,心中难免激动,一时间反把这事给忘了,转头对着李宣笑了一笑。 李宣一怔,居然生平第一次有了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既然到了此地,认识慕容天的人肯定不少,李宣拿出那面具给慕容天,这面具在地牢时被他给收起,本想着只是戏弄慕容天玩玩,此时却又派上了大用场。 慕容天睹物思人,心想着也不知道‘邪神医’现在在哪,不知道李宣派人找到他没,他中那毒已经月许,不全力去找人,还跟着自己乱转什么,心中虽然疑惑颇多,却还是不肯开口问。 两人找了客栈住下,在慕容天的坚持下,一人开了间房。 *** 是夜,换了深色短打衣裳,慕容天要夜探自己的第一剑庄。 跳出窗外却是一怔,李宣一身夜行服,正坐在屋脊上等着他,一轮圆月明朗,挂在他身后,也不知道他已待了多久。 见他跳出,李宣站了起来。 慕容天微一犹豫,从他身边一掠而过,“跟我来。” *** 慕容山庄和一般庄子不同,墙很高,为的就是防止武林人士从此入访。万一跳入,墙内也是两丈深的壕沟在等着。 慕容山庄在江湖上名扬百年,树敌无数,防卫一直是做得绝佳的,就是过了这第一关,后面也还有数重陷阱。他离开时,陷阱已经是吴平在负责,现在更不知道增加了多少。 慕容天绕到后庄,找到他小时候顽皮在外墙上画的父亲肖像,就在这个位置往内三丈,就有棵大树,他上墙跳到那树上爬下去即可入庄。 方法很简单。 什么东西都是如此,只要你清楚内部结构,就很容易攻破,无论那外壳有多硬。 两人爬下的时候,正巧附近一人也没有,梆子在远处敲响,正是三更。 慕容天跳上屋顶,这里本处山腰,一上高处,视野甚好。远远看去房屋一片,黑影重重叠叠,就只一轮玉盘明媚高悬,偶尔与那黑影间的点点灯光呼应生辉。 一扫之下,见平日议事的大堂,此刻居然还有灯光,心中一动。 *** 入了那圆拱石门,堂前石阶下正有几株高大芭蕉树及其他花草,那堂内灯光照下来,影影绰绰。两人藏身芭蕉叶后,探头去看。 屋内三人,一坐两站,坐着那个面目陌生,站着的前是吴平,后是章天奇。 吴平神色很是恭敬,正轻声跟那人说着什么,慕容天心中奇怪,多看了几眼,那人身材矮小,面白无须,身着华贵,眼目间隐隐有些煞气,不知是什么人。 两人身后,章天奇神色颓废,无精打采,想起之前师傅居然画了图骗自己去跳陷阱,慕容天不禁心下一酸,有些黯然。 不知吴平说了些什么,那人猛然拍案而起,屋里屋外都骇了一跳。 “章天奇!”那人一开口,慕容天李宣才真正大吃了一惊,这声音尖细,明明是地牢中要制二人于死地的那个太监,两人对视了一眼,慕容天心想,李宣不知道有没去查此人身份,等会倒该问个清楚。 那太监停了片刻,轻笑道:“你真派人去找了?” 章天奇听那尖利笑声,手微微一抖,垂首道:“回公公,找了。” “没找着?” “……没找着。” “呵呵,好,好啊,”那太监用手指点了点章天奇低下的头,“当年慕容白藏下的东西,你找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能找到吗?” 慕容天更是一惊,这些人怎么会提到已故父亲的名讳,藏下的东西却是什么? 章天奇腰弯得更低,“……属下真的尽力了……” “尽力?笑话!”那太监怒道,“见了东西才是尽力,你站在这儿叫什么尽力?我看你是苦头没吃够!你女儿可还关着呢。” 章天奇‘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公公请恕罪……属下再去找……只求,只求放了小女,不要再为难她,她年纪还小,将来还要嫁人的……”说完居然呜咽着叩首不止。 慕容天不禁呆住,章天奇膝下只有一独女,年方十二,名唤小绯,自小长得粉妆玉琢,精灵可爱,家人爱若珍宝。自这太监言语间听来,小绯却似是受了不少苦。得知师傅是被迫,非本意害自己,他心中不由有些高兴却又隐约有些失望。 想着师傅一代英雄,如今如此屈辱,更是愤恨又伤心,猛然调头,不忍再看。 却听太监在屋内冷笑道:“我等得,散人却是等不得了,他发了脾气,却没我这般好说话,你自己掂量着办吧。再说了,你女儿走了,你们两口子来个双双殉情怎么办,莫非还要我临走前,看场好戏,再给你们来个厚葬不成?” 章天奇哑然,半晌无声。 慕容天心中奇怪,正要回头去看。却适李宣也往前凑了凑。慕容天只觉鼻嘴间一暖,自己的呼吸居然在他脸上顿了一顿,触感温软。 那姿势竟似乎是自己要去吻他的脸颊。树影婆娑,这情景居然有些不适事宜的旖旎。 这一下两人都是怔了,两双眼对望胶着,均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隔了一会,慕容天强自镇静,做不在意状,收回视线,看堂中师傅正颓然无力跌坐在地上。 心道,我的烦恼比起师傅来却小了很多。他深知师傅为人心软正直,此番为了爱女不得不害了自己,必然也是良心难安,坐卧不宁。 人一为父母,便是有了最大的软肋。 却不知他们要的是什么?散人是指什么,为什么却有点印象?似乎近来听过? 正胡乱思忖间,却觉李宣悄悄还要来握自己的手,心中大怒,方才那便宜他赚得还嫌不够什么?这种关头,一团乱麻的,他闹什么闹!! 手中“嚓”的轻响,剑已出鞘一半,雪白的锋刃压在了李宣脖子上。 “谁?!!” 却听屋内传来一声厉喝,人影随声跃出,身形奇快,眨眼已至身前。 两人均是大惊,李宣飞身跃后,慕容天剑“噌”地出鞘,挺身急刺,那人胸临利刃,不得不停身避让,却原来是那个太监。 李宣两人视线一对,双双抢前,慕容天亮剑攻他上盘,李宣横腿扫他下盘,都起了个骇敌脱身之意。 那太监武功颇强,一时间也被他俩打了个手忙脚乱、措手不及。两人转眼即占上风,正要再攻时,却听身后有人大喝,吴平两人也抢入了战团。 掌风呼呼,扑面而来,慕容天心中一惊,这招式路数好不熟悉,却是师傅章天奇。 余光一瞥,李宣被吴平和那太监两面夹攻,显然不敌,片刻间就已现出败势,心中大急,手中长剑一转,双手合握,居然将剑尖自上而下,垂指着自己胸前,双眼低阖。 两人对阵的紧急关头,他居然拿出这种古怪姿势,章天奇大是吃惊,不禁怔住。 这乃是慕容白当年自创剑法,名为“死而后生”,只因起势酷似自残,后着却威力颇大,足以自保,是以起了这个名字。 却是慕容白少年时闯荡江湖时,得遇高人指点而悟出,当时凭借这一手古怪剑法加上家传剑招,打败过不少强敌,后年纪大了,无须再以招数取胜,慢慢用得少了,这剑法也渐渐被人遗忘。 此时,数十年过去,事过境迁,现在还识得这一招的人的人其实已经不多。即使是吴平,长年在庄中,也未见慕容白用过此招。 章天奇却是例外,当年慕容白就在他身旁想出这剑法,他是世上第一个看到这招式的人,当年的激动甚至妒忌还历历在目,如何能不识?只是这青年素不相识,居然使出了好友的密招?章天奇仔细看了看对面的人,那身型举止好不眼熟,心中恍然。 两人又过了数招,纵身交错间,只听章天奇悄声道:“还龙依凤。” 慕容天心中一喜,依言右手剑花一闪,折身横扫,却听“哎呀”一声,章天奇捂住手臂,掌间滴出鲜血,退后了几步。 慕容天知他故意受伤,让出空档,心中感激,转身去扯李宣,却正见他已被那太监用鹰爪控住,心知不妙,纵身跃上屋檐。 吴平上前把李宣反手缚了,李宣听得风声,抬头看他,眉间紧锁。慕容天心中一热,我怎能扔下他一人,独自逃生,几乎又要再跃下。 耳边一声喝,却是那太监追了上来,慕容天止步,只得掉头。 仗着熟悉地形,尽管往那房屋密集处钻,上下飞跃数次,直至身后无声无人才停下。 茫然环眼四顾,却是无意中奔到了父亲生前常住的小舍。 父亲生性雅致,夏天放着楼阁不睡,却常爱住这茅屋之中,说是有山野之趣。此处自从父亲去后一直派人打扫,但无人居住,鲜有人来,一派萧条。信步走进去,见那桌椅书画,茶壶蒲扇都一一搁在原位,似乎父亲随时便会掀帘走出来,倍感悲凉。 刚刚那惊心动魄对应此时悄无声息,真是如同忽然间入了个梦境。 慕容天只觉得脱力,竟然一步也走不动了。 心中突然浮起刚刚自己逃脱时,李宣抬头看自己的那一眼,身体瞬间便凉了个透。 这却是我害了他,他思来想去、反反复复便是这一个念头,心中惶恐不已,却不知道到底在害怕什么。 抬头见父亲的画像挂着,负剑拈须而笑,不禁喃喃道,“爹爹……” 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责骂自己的情景,原因都已经忘记了,心中居然还似是当时一样的慌乱。 想了片刻,两个情景交替出现,一会是李宣看自己的眼,一会是父亲板着的脸,慕容天脑中混乱,不觉坐了下来,将头抵在桌上,似睡非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几声蛙鸣,慕容天醒了过来。休息了片刻,心中便清明了不少。 他却不能让李宣因为自己的缘故,在此丢了性命。 是他害的他,他便要救他出来。 重返大堂,那里灯已经熄了,人也早不见了。 慕容天悄悄燃起火折子,在堂内找了一圈,却什么也没找到。 走到阶下,瞥见地上滴滴血迹,微微有些失神,后来省醒,这血未必就是李宣的,师傅也被自己划伤了。 呆立了片刻,眼见天边已经有一线白,慕容天不得不按原路出了庄子。跳出时,回眼望一望,那高大的屋舍重叠,如此巨大的黑影,原本那么熟悉的地方,居然显出了几分陌生和恐怖。 他已经快不认识这个家了。 *** 李宣睁开眼的时候,曹子劲正打开地牢门一步步走下石阶,到铁栅门前站住了。 同钦王起身,看着来人,微微笑了笑,“公公居然连间屋子也舍不得给本王住?可够吝啬。” 曹子劲盯着他,脸色阴晴不定。 他在宫中位置不算低,这位嚣张跋扈的同钦王爷总还是见过的。昨夜一看清这张俊美的脸,便是脸色大变,心知大事不妙。赶紧派人收拾了这间地牢,将这位王爷恭恭敬敬押了进来,这李宣虽然是不大乐意,他也只能使了些小小手段,把这位爷给敲晕了,并立刻飞鸽传书,通知了那个人。 眼前的笑脸,完全称得上温文尔雅、韶秀俊雅,若是女孩子看了,难免怦然心动,不知情的一定以为这人并不特别在意这种身陷牢狱的景况。 曹子劲却是知道,同钦王爷从来是睚眦必报得罪不得的,这一关,必然是把人给得罪到底了。虽然他此刻是笑着的,可出来之后还会笑吗,这世上笑里藏刀的人难道还少吗。 为什么成事关头偏偏是他闯了进来,李宣到底知道了多少,他也没把握,到底是该放该杀,上头不下命令,他心中更是没底。自己不过是领了命令办事,却遇了这么个烫手山芋。 他只觉得头痛。 沉吟片刻,曹子劲叩倒在地,“奴才曹子劲叩见同钦王爷。” 李宣懒懒扬手道,“免了。有这份心就把门开了吧,我在这里头闷得慌。” 曹子劲起身,低首笑道,“奴才奉命行事,还请王爷委屈几天。上头一下令,奴才立马放王爷出来,届时一定给王爷磕头陪罪。” 李宣一听沉了脸,冷笑了几声,“你磕头陪罪?!公公你未免把自个看得太高了点吧。叫上头的来跟我说话。” 曹子劲自从得了势后,诸人皆给几分薄面,就是自己的顶头主子,也不曾这么刻薄对他,一时好气又好笑,心道到时候如果主子一句要杀,你小子还能这么嚣张。想是这么想,可到底不敢自作主张。只得陪着笑脸,叫人送了饭菜,再敷衍了几句,不理李宣的胡搅蛮缠,退了出去。 铁门一响,李宣的脸色变了,上下左右看了看。 这地牢就是个地窖改造而成,拇指粗的钢筋他试过了,掰不开,火把也是就势插在一个土洞里,不似之前呆过的那间石牢,诸多精巧。想来慕容剑庄这种名门,也不屑于在地牢中花心思做手脚。 他却是越看心中越沉重,世上之物往往越是简单的东西越没什么投机取巧之处,反难逃脱。就似此处,前后他反复看过数遍,一丝机关的影子也找不到。 自己逃出去已经不可能,看来只能等人来救。 李宣坐回床前,看着那布满灰尘的木板,突然伸出一支手指,在那尘土上,缓缓划出个“天”字。 看了半晌,轻轻一笑,用手拭去。 *** 三天后,总算有人来开门,请他出来。 这三日中,除了送饭便再无人进这地牢,那送饭之人也不知道是聋是哑,叫他也总不开口,这三十六个时辰,李宣除了睡觉吃饭便只能发呆,已经呆得是无趣之极、满腔怒气,满心只想着见到那太监定要骂他个狗血淋头,居然敢把自己关在这无情无趣的土洞里头。 却被两名婢女带到一间房前,入了门,绕过屏障,却是一个大木桶,桶上薄雾腾腾,满屋的轻香。 婢女们拜倒在地,“请王爷沐浴更衣。” 李宣心念一转,“你们主子来了?把我洗刷干净了好见他?”言罢,想想有气,不住冷笑。 那两人仍仆在地上,不说话也不动弹。 李宣皱眉,伸手道,“来解衣。” 其实他三天没洗澡,早已经浑身痒得难受。此时沐浴正趁了他的心意,只是想着历来只有别人净了身子求见自己的份,今天居然轮到自己洗干净了才能见别人,就有些恼怒。 赤身入了桶,坐下去,那温水便猛然上涌,被挤到了胸前,溢出阵阵香气。水底有几个葛制的囊袋,盛着香料,李宣习惯性的用脚一下一下踏着玩,只觉得此刻说不出的轻松惬意,将头靠在木桶上,看那满屋热气飘摇,好生舒服。 隔了片刻,吸了口气,猛地将头沉了下去,却听隐约有女声惊叫了一下,大概是被自己举动吓了一跳,心下好笑。 待口中废气吐尽,才缓缓将头伸出水面,伸手抹一抹面上的水,睁眼一看却怔了。 屋内不知何时,已多了个灰衣男人,盛服巾佩,风神俊朗,一双凤眼微挑,和李宣眉目间隐隐有些神似,却又多了份阴鹜深沉,正依在屏风上微微含笑看着他。 然而让他吃惊的却不仅仅是这些。 “……二……哥?!”李宣怔怔道。 水滴从他眉宇间滑落,掉在他胸前的水面上,消失不见。 男子一笑,“我在外面等你。”转身退了出去。 李宣盯着那屏风,缓缓坐下,直至水齐人中处,再淹就不能呼吸了,才停止,半晌没能动弹。 他之前对慕容天说过,自己在查一桩大案。 慕容天只以为他是说笑,不曾当真,其实虽然他平日里说话爱半真半假,这句却是铁铮铮的事实。 *** 如今圣上共有五女十四子,妃嫔无数,最得宠的却数当年李宣的母亲,皇后的亲胞妹,平贵妃。 那平贵妃无论相貌性情都是绝佳,众人见了都觉绝代佳人莫过于此,却是上天造人,从无完美,天生便是体弱多病。 生下李宣后,因怀孕十月,皇帝转宠他人,平贵妃心中失意,做出了桩糊涂事,与人偶合,并怀孕生子,这事若被人发觉,却是满门抄斩,该灭九族的,幸好她有个做皇后的姐姐,把这事情给瞒了过去。 事后那小孩虽遣人给偷送出宫,相关人等均杀了灭口,平贵妃却是心中难安,终日忐忑,身子于是每况愈下。 二年后终因偶感风害,高烧至卧床不起,各种药物均不见效,只拖了一个月便香消玉陨。 李宣当时还不懂人事,年幼丧母,甚是可怜,皇后不忍心,便带他在身边,与自己孩子一起喂养。皇后此时育有两子,便是当朝太子李启和这位二皇子李绪。 这三个孩子,就数李宣年纪最小,与李启差了五岁,与李绪差了四岁。 三人自小一起长大,爬树斗蝈蝈,打架读书便都在一起,顽皮捣蛋,无恶不作,人人见了头疼,曾被皇后戏称为“宫中三害”。 这种景况直至李启十五岁被册为皇太子,又次年李绪被赐“平晋王”,李宣被封“同钦王”,各自修了自己的府第,两人迁出东宫,才渐渐少了往来。 虽然见面少了,但在诸皇子中,三人却是心最齐的,小时候打架时,便早已经是三人一出,横扫天下。 后来年纪大了,太子李启自不用说,天生聪慧,饱读史书,气度不凡,自幼便被视继位的不二人选。李绪擅武,封王后即请命拜将领兵出军,立下了一段显赫战功,被父皇赐了“平西将军”的称号。李宣,因长相俊美,为皇后最喜爱的皇子,虽然纨绔习气重些,却是上有皇后,下有太子护着,谁也得罪不得。 其他皇子虽然也各自拉帮结派,却终于比不上这三人的势力。 两个月前,太子招李宣入宫,道皇子中有人勾结江湖人士,蠢蠢欲动,预备谋反,自己已有部分证据,要他入江湖中查清此案,切入口便是慕容山庄。 他率人前往,却无意中救到跳崖的慕容天,得知此庄有人叛乱之事。后入宫与太子商议,太子李启却是说得含糊不清,只道要他助慕容天复庄,切不可让慕容山庄给他人占了去。 李启支支吾吾不肯明言,李宣心中很是不满,自己肝脑涂地的跟着他,他居然对自己不尽相信,于是一肚子气都撒到了薛红羽身上。大概李启也料到他会有气,派来的人也是八面玲珑,脾气极好,居然能给他一一受着,从不反嘴。 助慕容复庄这事情本不算难,李宣堂堂同钦王爷,要人有人要钱有钱,买也能给他买回一个山庄来。碰巧慕容天还是杀他胞弟的旧熟人,行事之余还能来点公报私仇,李宣做得不亦乐乎,倒不觉得这差事有多难。 事情却没照他想象中那么轻易的展开。 追到慕容天后,半路上居然杀出了个“邪神医”,把人给抢了去。这可大大出乎这位同钦王爷的预料了。 只得再率了人去追,于是多了后面的诸多波折。甚至自己也给人下了毒,才把慕容天接回了王府。 再往后,慕容天说要回家,李宣此时已渐渐开始在意这个人,料定他这一去,必然有大干戈,本有些犹豫,后来却想着自己陪他来看看也好,很干脆便放了行,并在两人身后安排了薛红羽等数十人跟着,这却是慕容天不知道的了。 此番落网,李宣原本也不急,对方既然是皇室中人,必然不敢轻易杀了自己,过了几日,跟踪的薛红羽自然会发觉不对,率人来救。 弄不好还能引出那谋反主谋。 如今那主谋果真如他所料定的那般露面,反让李宣大大的吃了一惊,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从未想到过谋反的人会是他。 太子胞弟,自己感情最好的另一位皇兄,“宫中三害”中的第三人,李绪居然要谋反。 为什么? 第十三章 婢女引了他到了另一间屋子,退开门,桌后的李绪抬头,笑着迎了上来,李宣突然有些不相信,不是最好的兄弟吗,真的是他?是他猜错了吧? 只听“吱”的一声响,身后的人关门退了出去。 李绪走至身前时,李宣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为什么在这里?” 李绪闻言沉吟了片刻,反笑道,“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 李宣看了他一眼,李绪看似笑吟吟的,眼里却隐约闪着光。十多年的相处,他太熟悉他了,这个表情说明了一切。 他突然有些想叹息的感觉,走到桌前,书桌上,倒摆着一本书,显然刚刚李绪刚刚在边等边看,翻过封面,上书着《资治通鉴》。 他一页页翻过去,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淡然道,“我陪一个朋友来,这是他家,听说有下人敢犯上,居然逼他跳崖,我怎能坐视。” 身后悄然无声,他也许在思考这话的真实与否。 李宣仍翻弄着,却把全身功力都提到了掌心。李绪武功高他甚多,如果有所怀疑,突然发难,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全身而退。 隔了片刻,却听李绪笑了一笑,“九弟可真是够风雅,我听说那慕容天现在不过是你的娈童,你也为他做到这一步?有这个必要吗?” 李宣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经汗湿重衣。 转过身来,笑道,“二哥难道不曾听说过这句话,人不风流妄少年。” 李绪哈哈大笑,“好,好一个人不风流妄少年,这么一来,为兄倒是要送件礼物给你。” “什么礼物?”李宣抬了抬眉,知道难关已过,终于能笑得轻松了几分。 李绪不答,伸手来握他,李宣任他牵了,跟他走入后堂。 以前两人牵手,只觉得兄弟亲热,非如此不能表达,此刻却是心中酸楚,或者将来再也握不到了,二哥,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呢。 李绪走至床前,低头掀开床幔,让开身子。 床上赫然躺着一个男人,周身绑着绳子,眼睁得大大的看着他两。 之前那些话,他显然是都听到了。 李宣不禁怔住,轻轻弯了腰,伸手去抚那人额前的散发,那人眼露厌恶,要退后,却是无法动弹。显是被点了穴道。 “……慕容……天……” 李宣吐出这三个字时,心中突然觉得想有种纵声大笑的冲动,为什么这一切到了今天突然变得这么滑稽。 果真不再碰他,收了手,起身笑道:“多谢二哥如此有心。” 李绪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自家兄弟,何必客气。” 两人再回前堂,李绪道,“你在牢中呆了三天,按你的性子,想必闷也闷死了,我派人抓了他来,你也好解解乏,等你尽性了,我再有正事找你说。” 李宣笑着道,“这个自然,小弟恭送皇兄。” 李绪轻轻一笑,打趣道,“好心急啊,这就赶着我走了。” “哪里哪里,要不再多坐会?”李宣恭身要请他进来。 “油嘴滑舌就数你了。”李绪笑。 李绪开门,退了出去,李宣呆立原地,站了片刻,终于仰天长吁了口气。 慢慢走入后堂,一眼便看到了床上的慕容天,他正仰着头看那帐顶,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李宣的脚步声,慕容天把眼转了过来。李宣出手如风,解了他穴道。 慕容天咳嗽一声,终于能动弹出声,却是不开口。 李宣立了片刻,满心想解释,却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这一生跟谁解释过,解释了他会信吗,万一窗外有耳呢。 慕容天也不看他,也不动弹。李宣伸了手,摸到那绳索上,指尖隐约传来那人身上的温暖,他突然想搂着他,就抱一抱,不用别的,只感受一下那个人的体温。他有点冷,从心底散出来的冷。 却终于遏止住自己,什么也没做。 推了他转过身去,一下下的解那绳索。 麻绳很粗,结打得很死,他慢慢扯着,慕容天出人意料的不曾反抗。 他认命了?还是相信他? 李宣解得很慢,他宁可这个结永远解不开,他怕那张脸对过来,得到的是自己害怕得到的答案。 结终于还是解开了,李宣松手退开,觉得自己做了件很大的事情,用完了自己全部的力气。 尽力了,他心想。 慕容天还是转了回来,用手环着另一只手的手腕,揉捏着,被绑太久了,他的手已经很痛。 他抬眼看他,眼中并没他想象中的阴郁,反清得如同雨洗后的天空,“我通知了薛公子,这两天便会来救你。”他悄声道。 李宣盯着他看,脸上慢慢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他看了很久,直到慕容天耐心用完,叹息,“你在看什么!” 李宣一醒,却笑了起来,居然有些调皮,“在看你!”说完猛然扑了上去。 慕容天还不及反应,嘴上已多了份柔软的触感。 与此同时,身上那个身体沉重得象山,压住了他胸前的手,也让他喘不过气来,接着,有什么东西伸入了他的唇内,温暖滑腻,正试图撬开他的牙关。 衣服也被扯开了,冰凉的一只手滑了进来。 他终于意识到,李宣正疯狂的在吻他,试图再度强暴他。 这个疯子!他愤怒的想,我明明这么努力想救他,这个疯子。 李宣喘了口气,微抬起身子去扯自己的衣服,慕容天的手终于能自由。 他不假思索,挥拳打了过去。 拳却被截了,李宣更直起了身体,用膝顶着他的手,慕容天用剩下那只手试图挣脱束缚,那手却被踩在了另一只脚掌下。 李宣扯下了衣服,露出他虽然修长却并不单瘦的身体,慕容天心中一惊,大骇,更拼命挣扎起来。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李宣低头,轻声,可表情却是充满情欲。 慕容天猛然抬腿去踢他后背,李宣不备,倒了下来,两人扭成一团。 李宣不顾他的拳头,伸嘴来含着他的耳垂,舔了舔,慕容天浑身一抖,反手挥拳去打,可越是推开,那人却越是粘了上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慕容天气喘吁吁,有些绝望的吼道。 李宣凝视着他,“要你!”他低声却坚定。 “去死吧,你!”慕容天满腔愤恨,碰到这个人却有种无处发泄的感觉,似乎打在棉花上,每一拳都明明打进去了却是无处着力,自己的力气却还损耗了,对方还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不由又是恼怒又是心慌。 两人又是一番缠斗。 李宣仗着在上的位置,最终压住慕容天四肢,两人面对面叠着,都能听到彼此喘气的声音在屋内回荡。 慕容天奋力挣扎,却被更用力的压制回应了。抬头看李宣俊美的脸近在咫尺,鼻息不住喷到对方脸上,更是惊骇不已,转头把眼紧紧闭上,心中隐隐绝望。 李宣看了他半晌,微微一笑,轻轻低头下来,“你真美……” 他在他脖子上蹭着,感觉慕容天瞬间便紧张了,睁眼来看他。 “放开。”慕容天鼻翼微微颤抖着。 “不放,永远也不放。”李宣的表情庄重的象在发誓。 慕容天猛然挺身,差点便把李宣给掀了下来,却被李宣趁机推翻,又压住。继而,双腕被缠住了,是衣服!!他想绑住自己! 慕容天挣扎,却被李宣一把摁到了枕头上,身后那柔软的布料一圈圈的包裹起来,紧紧的。 慕容天扭动着,差点窒息,猛的抬头,李宣也在这时松了手,两人对望着,慕容天的手在背后拼命扯那衣服,却怎么也扯不开。 他的心沉了下去,李宣邪笑着看他,如同当初的那个夜晚。 李宣伸手过来试图拥抱他,亲吻他。他猛地避开,然而却避不开第二次,被压在身上的那一刻,他绝望的看着他,希望能从那双已经满是情欲的眸子中看到一丝熟悉来。 却终于失望。 那钝器第二次劈开了他的身体,缓慢的,耻辱的,痛楚的,进入他。 他闭着眼,紧紧缩着身体,即使这么做他只会更痛苦,却不知该如何改善。 “放松……放松些。”李宣在他耳边轻声道,并停止了动作,轻轻的抚摩他,吻他。 他睁开眼,星目中潮湿着,似乎隐隐有泪,也许是因为那痛,或者还有别的,他的心也跟着抽痛,“放松……宝贝。”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喜欢你……爱你……想要你……”李宣说的很轻,连自己也快要听不清楚。 他闭上眼。 那一波波的抽动,是他的快乐,也是他的痛苦。 可原来他依然不在乎。 他再也没看他。 *** “王爷,王爷……”婢女惊慌的阻挡声中,门“砰”的被推开,李绪和正站在他身前商谈的的曹子劲都转头来看,一袭华衣的李宣抬足踏了进来。 曹子劲连忙跪下,“奴才叩见同钦王爷。” 李宣瞧也没瞧他一眼,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二哥。” 李绪放下手中信纸,轻轻一笑,挥了挥手,曹子劲咬牙退下。 “坐。”李绪招了招手,片刻后有人便上了两杯茶。 “怎么不多睡会?” 李宣果然依言坐下,端茶笑道:“都睡了一夜了,还怎么睡。” “睡了一夜?”李绪眯眼,促狭一笑,“我倒听说昨天夜里有人折腾了半宿,闹得整个院子的人都没睡好。” 李宣脸微微一红,气道:“二哥你居然找人听房?” 李绪眉一抬,瞥他一眼,“怎么会,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 李宣心下一动,低首。 这位二哥平日里手段颇毒辣,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的便敢上了战场手刃敌将,有没派人听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心中是否起疑。今天这番对答,却是一言便定生死,说好了,李绪必然对自己百般信任,说差了,自己丧命不说,连慕容天也必是陪着下黄泉。 虽然自己觉得两人死在一起也是不错的主意,可人毕竟还是活着好。 再抬头,李绪脸不变色心不跳,也看不出是否言有所指,正笑嘻嘻抿着茶。 李宣展颜一笑,“二哥你昨天不是说有正事吗,说吧,为了这事,今儿我可是特意起了个早床。就如同二哥说的,我这腰可还酸着呢。” “早知道就不说这话,九弟也可以多睡片刻。”李绪笑道。 李宣不耐烦挥手,“二哥你说话也开始绕弯子了,跟大……大哥一个毛病,有事情直说吧,大家也不是外人……” 李绪脸色变了变,看看李宣,又沉吟片刻,道:“其实我原本不想拖你下水……不过,既然你到了这儿,却是不说也不行了。” 李宣心中一跳,看着李绪。 李绪缓缓道:“九弟,你觉得李启坐这太子之位,他合适吗?”他竟是连大哥也不叫,直称名讳了,显然谋反之心已定,这事情终于由他亲口承认,李宣心中又是郁闷又是伤感,半晌没开口。 结了,才瞪大眼看着李绪,也不回答。 李绪以为他是事情过大,震惊所至,笑了一笑,脸突然冷了下来,只盯着李宣的眼看。 李宣吃了一惊,垂下眼帘道,“……这个,这个……其实……” “九弟有话直说无妨。”李绪道,眼光却没离开过李宣的脸。李宣心念微转,自己如是倒戈太快,对方必然不信。 抬起眼看看李绪,又匆忙转开,目光惊慌,游离不定,状似困惑,“……二哥你这……这可是在戏弄我吗?大哥他,他虽然有时……但到底是身为长子,还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呢?” 李绪盯看他了片刻,突然笑起来,“九弟到底还小,我也不吓你了,二哥在逗你玩呢。” 李宣一怔,不知他何意,心中倒真有些忐忑起来。 两人天南地北嘘寒问暖的说了一番,李绪绝口不再提此事,坐了片刻,李宣起身告辞,做不经意状,突然问道:“对了,二哥,你亲来这山庄是为了什么?” 李绪看他一眼,脸色突然有些阴郁,冷道,“九弟,你也累了,不如先去歇息吧。” 自三人相处以来,李绪和李启对李宣都是疼爱有加,从不曾如此冷淡,李宣怔了怔,只得告退,心中却是一阵阵发凉。 不知道自己哪一步露出了破绽,让他起了戒心。 *** 回到房中,走时还未醒的慕容天此刻已经起身,穿好了衣服。 李宣在门口处站住,昨夜那般自己疯狂,此刻居然呐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低下头正要说话。突觉一阵风过,却是慕容天仿若无人,与他擦肩而过。 李宣原本心中沉重,见了他这般决裂,更是沮丧,颓然坐了下来。 听门外守卫喝道,“退回去。” 却不见慕容天回答,只听衣袂飘动之声,“扑通”一声便有人倒地,吆喝声起,身后纷乱打了起来。 慕容天几招便把那守卫打到,纵身冲出。李宣埋着头不再动弹。 他能逃了却也好,怕只怕…… *** 隔了半个时辰,果然听脚步声纷纷而至,到门口停住。 李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九弟,你可要管好你这慕容公子啊,放他到处乱跑可是不好。” 李宣起身,叹息,“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走了便走了吧……” 转身见一群人中,慕容天被人反剪,跪倒在门外,一张脸几乎要压到地上去,不由心痛,往前踏了一步,却又站住。 慕容天咬牙,谁也不看,脸上的伤火辣辣的疼。 李绪站在慕容天身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一派儒雅的笑,“真不知道他什么本事,把我这个嚣张的九弟迷得性子都变了。” 李宣轻轻一笑,“二哥既然知道,便把他还给我吧。” 李绪凝目看他半晌,叹道:“看来九弟却是真动了心,这可不好,人一旦动情,便是有了死穴。” 李宣不语,只看着慕容天铁青的脸。 李绪举手示意,押慕容天的侍卫便松了手,慕容天跪在原地没动,那些人纷纷退开。李绪转身正要走,突然转头一笑,“我开始说的那事情,九弟再想想。人这一辈子,要做的抉择并不多,可这种时候错了,便是满盘皆输啊。” 李宣一怔,原来李绪倒并未对自己起疑,诸多姿态,只是为了给自己施加压力。 脚步纷呈而去,偌大的院子,片刻间便只剩了他们两人,一立一跪。 李宣迟疑片刻,迈步上前扶他,慕容天猛的拍开他的手,也不抬头,也不开口。李宣苦笑着松手,看着他站起,吃惊见他又往院门走去。 “慕容!” 果然在院门又被两名黑衣侍卫拦下,慕容天这次也不动手,只静静道:“我不想待在这院子里,你们不让开,我便一次次打出去。” 那两名侍卫相互看了一眼,都露出困惑的神色,忍不住看了看李宣。 李宣停下欲追的脚步,口中突觉苦涩,勉力笑了笑,“你总是脾气这么大。”那两侍卫恍然,分别看着两人,都暧昧的笑了笑。 慕容天却没回头,笔直站着,似乎也没听到他的声音。李宣看着他的背影,那么遥远,居然再不知该如何开口。 一阵风起,将地面的灰尘卷出一个小旋涡,摇曳着,突然又散了。天色慢慢便沉了,真是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屋檐边上阵阵黑云翻滚,不一会,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两人谁也没动,任那雨水把自己打得一身狼迹,倒是那侍卫知是两人闹别扭,跑到旁边屋檐下躲雨去了。 隔着雨帘,远远看着这两人。 *** “哎呀,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病了。”却听李绪的笑声自门外传来,片刻后,修长人影出现在门口,李宣含笑起身相迎。 “二哥。” 李绪执了他的手,上下左右看了看,眉目间含笑,“听说你跟那慕容公子赛谁淋雨淋得久,最后可是谁赢了?对了,他人呢?” 李宣低头一笑,“二哥别取笑了,他气还未消,我给安排到隔壁屋住去了。” 李绪摇头,“我是弄不清你在搞什么,一个男宠至于这样吗?你从前可不是这种人。” 李宣淡淡道,“二哥你还是叫他姓氏吧,我可没这么看他。” 李绪一笑,“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却不管……”说着举手屏退左右。 李宣见他脸色凝重下来,心知他要提正事,也强打几分精神。 果不其然,李绪道,“前两日那事情,九弟考虑得如何?” 李宣迟疑道,“……是太子之事?” 李绪笑一笑,“自然是这个,直话说了吧,这九五之位,我觉得我也坐得来。” 此言一出,李宣心中砰然直跳,虽然事先早已料到几分,可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他却是此生第一次亲耳听到,如何能不惊。 李绪见他不答,知他心中犹豫,道:“其实你今日也已是亲王,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堂堂七尺男儿,难道就没有自己做一番事业,打一片江山的志气吗?父王重小人,远贤臣,刚愎自用,听不得半点逆耳之言,如今天下早已经是怨声载道。你可知道去年湘鄂一带水灾,那些贪官们贪了多少银子,下头却死了多少百姓吗?你知道我虽然查了一个贪赃王法的吴元,可外头还有多少个吴元吗?父亲执政已是走了错路,李启却是个读死书的呆子,真要坐了帝王位,按他那个温吞性子,那对软耳根子,却能做什么,还不是按着父王这一套继续来?想着在他手下当官都已是不爽,倒不如我自己来,却要真正创他一个富强帝国、大好江山。” 转头看李宣,握了他手道,“九弟你帮不帮我?事情成了,你便是齐眉一字王,我们两人平分天下。” 李宣听着呆了,他在王府中锦衣玉食的,哪里想过这么许多。之前只觉得李绪贵为“平晋王”,居然起了谋反之心,大是忤逆。 自己处于二位皇兄之间,实难做人,只求自保即可,再不行,也只能报给李启,让他去处理。没想到二哥李绪却心怀天下,藏着如此雄心大志,一番话说得他心头又是惭愧又是敬佩。同为帝王之后,自己平日里为了点情爱扭扭捏捏的,却显得小家子气了。 这时,倒撇开那些假情起了真意,握了李绪的手道:“二哥,你这些念头都是极好的,可未必只有谋反这条路才能做到啊。” 李绪怔了怔,沉默片刻,叹息道,“九弟,我说了这么多你却还不明白。” 李宣道:“我怎么会不明白……”正想说大哥其实早有所察觉,却突然又停了口,暗自思忖,这么一说,可好还是不好? 李绪转身,静了一会,淡淡道,“九弟,我之前一直不告诉你,是因为和你情同手足,你万一知道了,象现在这般不肯帮我,我只能忍痛除之……我实在是不愿意。” 他声音平静之极,似乎话语无关生死,只是寒暄。 李宣却是大惊,欲退,转念一想却又硬生生停住,却是眼前一花,李绪人已至他身前,一只手悄然掐到他脖项间,指尖有些凉,摸得他直起鸡皮疙瘩。 李绪静静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目光中微微有些怜悯,道:“兄弟一场,别人杀你我却不愿,只好亲自下手。” 李宣只觉那手渐渐紧缩,自己呼吸便慢慢紧促起来,心中前回百转,终于努力笑了一笑,哑声道:“二哥……你也未免太心急了……” 那手便松了松,李绪冷眼看着他。 李宣咳了两声,“我还病着呢,二哥你一点也不懂心疼人……我可没说不帮你。” 李绪的手慢慢松开,眼睛眯起,盯着李宣,“你这个时候答应,却叫我怎么信你。” 李宣在喉间摸了摸,看看李绪,把衣襟前摆一撩,双腿“扑通”一声跪下,朗声道:“皇天在上,我李宣今生如叛二哥李绪,天打雷劈,五马分尸,曝尸街头,总之不得好死。”李绪看着他,笑一笑,“再加上那慕容天如何?” 李宣吃惊抬头,“二哥……” 李绪笑着扶起他,“好好,不逼你,其实……”他在他耳边,半真半假轻声道,“如果你死了,那慕容天又怎么可能独活。” 李宣心中漏跳了一拍,脸上却仍但笑不语,李绪这次虽然饶过他,言语间却是仍带威胁,对他未能全信。 他该如何做?该帮谁? *** 至夜间,一钩银月挂上天边,李宣支起窗棂,院子对面那扇窗户也往外散着昏黄光芒,慕容天一天都未曾出门,却不知道呆在房中做什么,他不禁叹了口气,往院外一看,院门大开着,外面还蹲着两名侍卫。 转身,床头挂着一支紫竹洞箫,取下来看,也不是什么名贵物件,用手擦了擦,轻轻吹了几个音,呜呜声低回婉转,却是更觉惆怅,心中想起白天李绪所说,明日他便要启程回京,此处事物却留待李宣继续查找,曹子劲也留了下来,明是协助,暗是监视。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李宣想起当初太子李启的支吾,莫非也跟此物有关? “一张图。”李绪边写边道。 “图?什么图?” “我也没见过,据说是当年被人从宫中盗出来的。母后曾提到过,说是当年始皇帝留下的一张藏宝图。父王曾派人去寻过,可没人能找到这图中位置在何处,最后成了悬案。” “找不到的藏宝图有用吗?” “没用又怎会有人盗?”李绪笑看他一眼。 李宣恍然,“只要找到那盗贼,宝藏便也到手了。”转念,吃惊:“那盗图的居然是……” “是慕容白和章天奇。”李绪笑一笑,“而这图,便在这宅子里。” 李绪把笔放下,对桌上的字端详了一番,不经意道,“其实那慕容天有时间也可以审一审,或许也能问出点什么。” 李宣看字不语。 第十四章 一曲终了,对面屋中却是毫无动静,李宣心中不禁失望,暗自发狠道为什么我非得这么窝囊的保全你不可,难道就因为我和你欢爱了两次。 举足走到院门前,对侍卫道,“听了声音也别进来。”那两人正半眯着眼打瞌睡,被他一说给说醒了,面面相觑。 李宣把门合上,缓步走到慕容天窗下,伸手推了推,那窗子早栓死了,他伸手“噗”一声,在窗纸上扯了个拳头大的窟窿,他心下有气,举动也不避人,声响甚大。 屋内却还是毫无动静,心中奇怪,拿眼去瞧,视线及处,居然是一个人影也没有,不禁怔住。 难怪刚刚那曲凤求凰,他听了毫无动静,莫非这房中另有暗道。 伸手把那窗纸一把全扯了,拨开窗栓,纵身跳了进去。 屋内果然是空无一人,只桌上灯影摇曳。 慕容天居然早逃了。 李宣怔了半晌,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他的家,哪里有机关他自然最清楚,自己还在这厢担心不已,实在把他看得太傻了。 一头倒在床上,那被褥倒是睡过的,满是慕容天的气息,李宣抓了被子,蒙到脸上,吃吃直笑,心中又是轻松又是莫名的酸楚。 慕容天你这辈子再也别回来,我才安心。 那被褥是新换的,柔软得很,李宣象猫一样用脸蹭来蹭去,居然睡了。 *** 第二日清晨,鸟鸣轻婉,李宣睁眼,阳光已经摸到窗子上了,那几缕破纸被晨风吹得直抖。 翻身坐起,却听身后有些响动,转头一看,里头半边床板退下了尺余,露出墙面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来。 片刻后,那洞里伸出个人头,抬头一看,两人都呆了。 李宣跳了起来,跺足道:“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慕容天也没料到他居然在自己房内,还被他看到自己从暗道里出来,也愣住了。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法先开口,无言静对了片刻。 却听院门开了,喧杂之声突然涌入。慕容天按动机关把暗道合上,正从那破窗子里瞥见一群人拥着李绪走进院子。 “二弟!可起身了吗?再不起来,我可就启程了。”李绪在院里笑着大叫。 李宣这才把眼光从慕容天身上收回,呆了一会,转身迎了出去。 慕容天看着他背影,有些怔怔。 却听那李绪在门外笑道,“怎么九弟又跑去慕容公子房里了,果然是片刻不能离开啊。”慕容天一醒,心中不由又起反感,皇家之人从来不顾他人心中如何想法,似乎他们一句话便可定了乾坤,自李宣到李绪都是一个德行,着实让人生厌。 李宣打了个哈哈,把李绪引到自己屋里去了。 隔了一会,几人又出来,只听李宣大声道:“小弟恭送二哥,一路顺风。” 慕容天一惊,听这话李绪却是要离开山庄了,不由心中暗喜。 其实他前几日未被抓时,便已经联系过章天奇,当时他的想法是想救出小师妹,好让师傅能脱离掌控,助自己一臂之力,以救李宣,两人联手在庄中找了两夜。 被李绪带来见了李宣后,才知道原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居然是李宣的哥哥。后又被李宣强迫做了那事情,慕容天肺也险些气炸了,自己一番辛苦最后的结果居然是自动送上门去羊投虎口。这么一番相处下来,李宣对自己其实和最初也没什么不同,不禁心冷。 前日淋雨,换了房间后,正巧这屋子却是一处暗道的入口。夜间燃上灯,他便入了地道,终于在一处偏僻暗室中找到被囚禁许久的小忆和小绯。 本是想着趁今夜便偷偷把人救了,自己和师傅一家远走高飞,再不进这山庄半步,亦不见李家之人。 其实他也知道,这一大帮子人,老弱妇儒的,着实是个大包袱,自己就是拼了命不要,也未必能如愿,没料到关键时刻,对方为首的李绪居然走了,这可不是天上掉了馅饼,该自己成事吗。 他这里自思忖,却听李宣突然在门外叫了他一声,“慕容……” 慕容天一惊,仔细听着,却不开口。 李宣久等不见回答,有些黯然,道,“你如真不愿呆在这里,我即刻送你出去。” 慕容天一怔,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自己如果出去,那今晚救人的计划却怎么实施。 隔了半晌,终于道:“不用。” 李宣听他终于开口答了自己,有些欣喜,走到他窗前,抬头来看他。 慕容天突然见他走近,心中一跳,惟恐自己的眼色泄露了想法,却终于还是忍住了不转身,冷冷只瞅着他。 李宣见他依然面如冰霜,难掩几分失望,低声道,“你只应了我,我送你出去即是,此处凶险,不能再留。” 慕容天凝目看他半晌,终于摇头道,“不用,这里是我家,哪能轻易舍弃。” 李宣哭笑不得,“你这个呆子。”见慕容天面色不善,又道,“好好,是我说错,只是……”说到此便压低了声音,“只是我那二哥要在此找一样东西,若找不着,非拿你开刀,我也未必能保得了你。” 慕容天心中一动,忍不住道:“什么东西?” 李宣犹豫片刻,“一幅藏宝图。” 慕容天“啊”了一声,不再言语。 李宣看了他片刻,“你可是知道?” 慕容天恼道,“不知道。” 李宣叹道,“你真是半点事情也藏不住,你若知道便说出来,这事情便结了,也不用大家那么辛苦。一幅藏宝图扰得你们山庄不得安宁可有什么好。” 慕容天不语,隔了片刻,李宣突道:“我以为……你再不会理我了……”慕容天呼吸顿了顿,心道,今晚之后我便再不用理你,永远不用,这么一想居然有些心软。 李宣仍在继续道,“……现在居然觉得能这么跟你说个话也是不错了,被你给冷怕了。”说完笑了笑。 慕容天凝视他,突然道:“你……强迫我做了那种事情之后,还期望我象娼妓那样婉语承欢吗?” 李宣怔了怔,看着他,无言以对。 慕容天轻轻合上窗子,那窗纸早给李宣撕破,关不关其实都一样,可慕容天依然郑重其事的把它合上,那层隔膜其实一直存在,两个人都知道。 *** 至夜,慕容天带着剑,从暗道与章天奇会合,到那囚人的暗室,打晕了守卫,将两人救出。 山庄门口是守了人的,这四人却从慕容天小时候最爱的那棵树上爬了出去。 “师娘在哪里?” 章天奇和慕容天一手抱了一个,提气飞驰。 “在两里外的小村子里,她住不惯这山庄,曹老贼又仗着抓了小忆和小绯,我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也没动她。” 两人至山下时,慕容天回头望,满山黑影绰绰,哪里还看得清那山庄所在。 到了章夫人所在土屋,那里早有人备下骏马,收好行囊。 多年不见,当初美貌如花,笑语嫣然的师娘却也白了鬓角,多了皱纹,慕容天拜倒,章夫人将他扶起,轻道多谢,声至呜咽。 几人上了马,因小绯之前受人侮辱,她小小年纪经历这些,惊吓过度,曾大病了一场,一直未痊愈,大家只能降低了速度。 章天奇见状,坚持要众人分路逃走,慕容天知这一分开,章氏父女必然难逃敌手,心中也是踌躇不定。 正犹豫间,身后已隐约传来重重马蹄声响,慕容天一惊,追兵到得如此之快。 与师傅对望一眼,慕容天道,“师傅,你带着人先走,我来引开他们。” 章天奇微微叹息,知这是众人唯一一条活路,“天儿……你自己保重,我在老家等你。” 章天奇老家慕容天当年也曾去过,江南水秀,是个好地方,当下点头。 *** 慕容天用剑劈下一棵树枝,取下腰带,把树枝绑在马尾上,用剑鞘一拍马腿,“走!” 奔了一阵,身后越来越亮,人声马蹄也听得越来越清晰,他转头,已经能看清身后那一群人,火把一团团照着,渐渐近了。 身下的马不过是平常货色,哪里比得上山庄里千里挑一精心喂养的骏骑,很快,那火把便慢慢拉开,如同在水中拉网一样,前端已经赶到了慕容天之前,鱼儿已在网中。 慕容天拉紧笼头,知已无退路,速度反慢了下来。 那光圈合上,收拢。 慕容天在那圈中,端坐马上,静静看着那些人走近。 有一处的人退开了,露出一个入口,有人缓缓策马而入。 来人一身华贵,袍袖谨然,俊俏英挺。 两人遥遥互相望着,那许多的往事在两人间一一晃过,曾经缠绵,曾经相伴,曾经反目,如今却只能是兵戎相见。 “抓!”有人道,是曹子劲。他自然也在,这原都是他的人。人们纷纷冲了上去。这已是瓮中之鳖。 只听一声龙吟,慕容天利刃出鞘,雪白的剑缝反射的火光在空中划了个圈,便有人惨呼着倒下。慕容天纵身,立于马上,弹剑一笑,捏个剑诀,飞翻而下,沉下心在人群中将那家传剑法从头一一使来。 剑气严霜森寒如水,他衣袍未系,眼神凛冽,行动间衣袂飘扬,仿如大鸟飞翔,所指处血光四溅,不断有人倒下,也不断有人涌上。 慕容天成心要拖到底,一招一式无不到位,将那剑法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比平日更多了一份沉稳和潇洒出来。那兵士或退开或倒下,一群人却奈何不了这一人。 曹子劲气恼,有心要自己上。身边这王爷虽说是傀儡,到底也是上司,他不下命令,自己也不好妄自行动,转头看李宣。 这位俊俏王爷一直凝目望着逃犯,看着那剑,那人,那脸,那目,在人群中间或消失,间或出现。浑不似来抓人的样子。 “王爷,该真正动手抓他了吧,这么下去损失就重了。”曹子劲道,心知这两人纠葛不简单,这王爷弄不好便会放水。 李宣似乎没听到,仍盯着战团,隔了片刻,才微微点头。 曹子劲率两名贴身侍卫纵身而上, 这三人武功均不弱,一照面,慕容天的剑渐渐便慢了,备感吃力起来。 目光一扫,却见李宣远远在那马上,一直看着自己,也没甚表情,心中不知为何居然一凉,手中剑也慢了一慢,却被人自旁一枪挑了发髻,头一低间,脚下也被人砍了一刀,收势不住,跪倒在地。 抬头时,已是数支刀剑架到了脖子上。 转眼一看,地上也躺了十来名士兵,这番打斗总有半个时辰,料来他们也走远了,微微一笑,松手把剑扔下,曹子劲劈面一拳,“好你个慕容天,一口气杀我这么多部下。” 血丝从他嘴边延绵滑下,慕容天也笑容不改,虽然披头散发,却是明朗非常。 李宣却在原地勒着马,静静看着这一切,看着他。 *** 鞭子高高举起,狠狠落下,“啪——”地在已经布满鞭痕皮肤上又拉出一道血印,承受的人却是一声不吭。 “他们去哪了?”曹子劲阴郁的脸逼到慕容天面前,轻声道。 慕容天四肢大开,被锁在一个木架上,因为吊得久了,头一直垂着,几缕散发掉在额前,满头大汗,却闭目无语。 曹子劲见他毫无动静,嘿嘿冷笑,“看来你倒是个硬骨头,我喜欢这种人,打起来痛快。”转头对侍卫道,“拿盐巴和水来。” 这是以前山庄用来惩罚那些不听话的下人的地方。若是换了宫中刑房,按曹子劲的一贯风格,慕容天此刻早该脱了层皮了,此时少了那些刑具,曹子劲便只能就简想办法。 侍卫知他心意,取了盐巴,融了一桶盐水。 曹子劲面带微笑,走至慕容天面前,伸手摸了摸他背,慕容天的背部抽搐了一下。那身上已经鞭伤纵横,皮肉翻绽,血顺着身体往下流淌,腰部的布料都被染成了深红色。 曹子劲伸手,侍卫勺了一瓢盐水递到他手中,他接住了,“其实我想再问你也不会开口,不过还是问一次吧。他们到底去哪了?” 慕容天睁开眼,看着他手中清澈的水,突然笑了笑,“你知道还那么多废话。” 曹子劲也笑了,举起那勺,慢慢的翻动手腕,一股清流突然倾下,落到那血痕上,溅起一片血水。 慕容天猛然抖了一下,身子不由缩起,随着那水流的冲击往下矮去,却是铁链牵住了,跪也跪不下去。那水流击在伤口上,竟然比刀割还要痛,溅起的水花,落到伤处,便是一阵火烧火撩的钻心。 无处躲也无处藏,那一瓢水缓缓倒着,背上一片火烧,那水的冲击却清晰的打到肉里,骨中。 他忍不住呻吟出声,却又咬牙。 这地狱无休无止。 终于那水流尽了,背上象是被人活揭了皮一样的痛着,烧着,慕容天眼皮也抬不起来,隐约听着有人道,“……公公他晕了……”声音忽远忽近,似乎是个梦境。 然后“哗”的一声,混身一凉,却是一盆水扑头浇来,慕容天湿淋淋的微微抬头,曹子劲无甚表情的站在对面,摇着蒲扇。 “盐水还有大半桶呢,还是不说吗?” 慕容天颓然垂头下去。 一个侍卫抓住他发把他的头拎了起来,他无力的从眼皮下看着曹子劲走近。 颚下被什么东西顶出了,是那蒲扇的柄端。 曹子劲左右仔细打量他一番,“这张脸果然俊俏,难怪九王爷喜欢。不如,去了那玩意,跟我到宫里头去混?” 慕容天用力抬起头,虚弱咳了两声,突然一口血水唾到曹子劲脸上。 曹子劲急退,却还是没避开,举袖拭去,怒道:“给我阉了他。” “你敢!!”却听门外一声爆喝,门“碰”的被人猛力给踹开,门页“砰”地撞到墙上,又弹回来,两厢摇动了数下。 李宣怒目站在门口,气势逼人。 曹子劲一怔,众人跪下,“九王爷。” 李宣看了看吊在木架上半死不活的慕容天,眼睛猛然眯起,针一样刺向曹子劲,曹子劲心悸,忙道:“九王爷,这可是王爷临走时下的命令。” 李宣怒极反笑,“是吗?他命你违反我的指令,私下审人,命你把我的人打成这样?” 曹子劲叩首,却也不畏惧,这里全是他的人,这个傀儡王爷又能如何,“王爷说这个男宠也是山庄中人,审一审用用刑也无妨。” 李宣冷了脸,盯他半晌,突然道:“来人,把这个阉人给我吊上去,慕容被打成什么样,就把他也打成什么样,一分也不许少。” 众人都不动,曹子劲笑了笑,“九王爷,这却不是你的同钦王……”府字还不及出口,却惊见李宣身后闪出数人,为首的是个书生模样。拥上来押了自己。 曹子劲正要反抗,李宣淡然道:“这刑你不受也行,你觉得二哥会相信你还是我呢?挨打和性命,哪个更重要?” 曹子劲怔住,心知自己此番逾越行刑,李宣若真闹到二王爷面前,二王爷未必会护着自己。暗中咬牙,却没想到这个傀儡王爷暗中居然调派了人手入庄,自己却是太大意了。 这里,李宣却走到慕容天面前,慕容天已经半昏半醒,李宣解开锁链,伸臂接住慕容天倒下的身体,打横抱了起来,往外便走。 “红羽,”那书生跟上来,后头曹子劲已被锁上那个木架。 “找最好的医生,骑最快的马去。”身后的人应声去了。 李宣用脸触了触慕容天的额,心中不由愧疚,若不是你这里分了曹子劲的心,薛红羽怎么能这么快进来。我曾以为我会狠不下这个心,可其实我却能看着你受伤,看着你受刑,当然,这话我永远不会告诉你。 他突然惊觉,自己原来也是如此冷血,跟二哥李绪其实没太多区别。之前那些婉转情长,只是自己的一部分而已。 他到底是李家之人。 *** 慕容天因为背部伤势,只能趴着睡,每天醒来都见李宣在自己床头伏着,李宣原是个美貌的人,睡着的样子跟画上一样好看。 慕容天看他片刻,便掉了头往里,心中却不是滋味。 天亮后李宣便走了,次日夜间又来,也不多话,只守着他。慕容天暗中叹息,也不知他此举何意。 待伤势好些,某日傍晚,用过膳后,婢女扶了他在花园里头逛,却发觉另有一人也被人搀着在花园里头慢慢行走,步履蹒跚,仔细看过去那人原来是曹子劲,不禁怔了怔。 回来时边走边觉得此事着实好笑,只恨自己刚刚没去打个招呼问声好什么的,正闷头乐着,竟然迎头撞上一人。 一抬头,那双凤眼已在咫尺,那人长身而立,微微含笑,“看来你心情不错。” 慕容天凝目看他一会,“嗯。” 李宣稍有犹豫,便伸手来扶他,那婢女知趣退下。 两人自见面以来,甚少这么平静相处,慕容天想起那晚夜探山庄,李宣来握自己,却被自己一剑挡住。 似乎时光又回到了那时,两人也是挨得极近,彼此的呼吸都能听得清,体温都能感觉得到。可李宣却并没伸手,只规规矩矩扶着他的臂。 他微感奇怪,轻轻瞥了瞥李宣,李宣也正望过来,目光一触即分。 这却是为什么? 李宣见他已经露出疲态,找了间亭子两人坐下,静了片刻,“那夜你真是要走?” 慕容天抬头看他。 “嗯。” “那,你怪不怪我没放你。” 慕容天想了想,一笑,“……各有各的立场罢了。” 李宣看着他,沉默片刻,却终于开口道:“既如此,那,我此刻还有个立场。” 慕容天闻言抬头。 李宣背光而立,却难看清楚他面上表情。 “那藏宝图,你知道便拿出来吧。” 慕容天怔住。 两人静对了片刻,慕容天突然笑了起来,“那太监用武的,你便用文的吗?” 李宣摇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怀璧其罪,既然皇家有人知道了,你们山庄还能藏得了这东西吗?何必弄得血肉横飞的……有句话叫视时务者为俊杰。”李宣有些疲倦般低声。 慕容天低头冷笑,“听起来没错,那图我拿了其实也没用,可你们这些人做事却是让人齿冷得很,无所不用。仗着一个皇家身份,别人便都不是人了么?” 李宣沉默。 慕容天想了想,道:“给你这图也行,我却有个条件。” “你说。” “图既然还了你们,便不得再继续追究慕容山庄中的任何人……也包括我师傅,章天奇。” 李宣点头,“这个自然。” 慕容天站起,李宣伸手来扶,却被慕容天推开,冷冷道,“不必了,小民怎敢劳王爷大驾。” 李宣果然缩手,看着慕容天在身前蹒跚前行。 那身影合着这斜阳西下的景色,却颇有几分形单影只的味道了。 *** 两人走至大堂,早有人掌了灯上来,偌大的堂屋中一派的灯火辉煌。 慕容天抬头看着上书了“仗剑江湖”遒劲四字的牌匾,道:“这牌匾已经传了百年,乃是当年慕容第一代庄主,我高祖父慕容令亲手挂上去的……” 李宣果然去看,那镏金牌匾虽然已经旧了,金色也有些褪了,却仍有股沉积之后的威严。 慕容天叹息,转头对他道,“你上去把那牌匾取下来。” 李宣怔一怔,除了父皇母后还从未有人用这般命令的语气跟他说过话,一时竟然没能反应过来。 慕容天静静看着他,倒也没重复。 李宣一笑,纵身,触到那底边,手微微用力一抬,已将那牌匾摘了下来。放到桌上,仔细看了看,却没瞧出什么端倪。 转头道,“这地方他们早找过。” 慕容天冷笑,“这么容易就被他们找到,却藏什么藏?” 说着坐了下来,闭目不再言语。李宣看着他的脸,有些惆怅。 不知道等了多久,月光从门外悄悄探了进来,慕容天睁开眼,李宣正瞧着他发呆,这一张目,却骇了他一跳,连忙转开视线。 慕容天道:“取面镜子来。”李宣招手,便有人奔出去,片刻后回转,交了面小菱花镜过来。 慕容天道:“你把这镜子挂到牌匾原来位置的右下角。”那牌匾挂了百年,墙上早留了个灰印子出来。位置倒不难找,可这么小的镜子却怎么挂? 李宣微一思忖,飞身而起,右掌握着那铜镜运力一拍,那镜子便浅浅嵌入墙中。再轻盈落下,恰如飞燕。 慕容天露出一丝笑意,却不理他,抬头看着铜镜,似在等待。 李宣此刻也早明白,既然用到铜镜,那机关所在自然是靠光。也抬头守着。 果然那月光移动,突然一缕银线映到了镜上,显然是瓦片间留了缝隙,落下的天光。 镜面倏然一亮,折了一道光下来,正射到墙面一块小八卦镜上,八卦镜也是亮白一闪,那光又被照回去,正在屋角某处。 此景甚是奇特,众人都看的呆了。 慕容天指着那屋角,“图在那瓦间。”李宣招手道,“拿木梯来。” 下人纷乱奔走,拿了梯子来时,那光已然不见。有人上梯去,把那一片的瓦一块块揭了下来,终于叫道,“在这里。” 李宣转头去看慕容天。 慕容天见祖屋被损,却也无甚表情,只静静伫立原地,冷眼看那一干人等忙碌不休。 到手一看,却是用一个巴掌大小的皮囊,用红绳紧紧系着口。 李宣迟疑片刻,终于忍不住好奇,打开来看,却是层更小的皮囊,再开,却是个油纸包,层层包裹,如此包装,难怪能放在瓦片中,日晒雨淋却不坏。 最后,终于看到一张薄薄绢丝,微微发黄,打开一看,上面用极细的狼毫绘着一副山水,图旁还题了两行字。 李宣看了片刻,不明端倪,心想这山水看来极普通,难怪父王找不到藏宝所在。又将那图照原样包好,放入怀中。 慕容天见了,张口欲言又止,李宣觉察,看了过来。 “怎么?” 慕容天避开他视线,远处廊下宫灯摇曳,影影绰绰,“图已经给你了,王爷能放我走了吗?” 李宣看了他半晌,神情复杂。 片刻后,却听他转头对身旁侍卫道,“传令下去,没我许可,任何人不许出庄。”言罢转身离去。 慕容天看着他背影,不由瞠目。 第十五章 次日清晨,还未起身,已听院内有人喧哗。 一人道,“眉儿,等会我们要三间屋子,我们哥俩一左一右,你住中间,好不好?” 有女孩子清脆答道:“人家哪来那么多空房子给你住,你不如干脆说要个院子吧。” “我们师傅就是山庄庄主,这庄子这么大,多住个几间房子有什么关系。” “阿落你老这么自来熟,也不害臊。”另一人道。 听声音却是自己新收的那三个笨徒弟,慕容天又惊又喜,穿上外衣,走到门前。 门一开,外头挨个跪下了三个人,都如朝阳般笑着,抱拳齐声道,“徒儿拜见师傅。” 猛然间,见这毫无机心的三人,慕容天也不禁心情大好,惊道,“你们怎么来的。”伸手扶起他们,抬头却见薛红羽在三人身后,正微笑看着他。 心中有些恍然,不禁对他也回了一笑。薛红羽朝他点点头。 “师傅,我们其实老早就来了,天天都在门口转悠……”眉儿道。 却被阿落接口,“眉儿你说得好没出息,什么叫转悠,师傅,我们是想进来找你,可老被门口的护院挡着,那些人死活不让我们进来。” 眉儿被人突然打断,心中不悦,狠狠哼了一声,“奇怪了,这种说法莫非很有出息?怎么我没听出来?” 阿落见她动气,自知失言,不敢还口。 方磊笑道,“今天早上,我们正要再过来,在路上遇到这位相公,说能带我们进庄。果然跟着他,那些护院就不敢再拦着。师傅,你可要换了那帮护院,简直是目中无人。三言两语不合就动手打人。” 眉儿接道,“所以昨儿我们把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给师傅你出了口恶气。” 其实这三人的武功稀疏平常,又怎么敌得过李宣和曹子劲手下精兵,估计是被那些侍卫给教训了一顿,不好意思,却把事实颠倒来说。慕容天一笑,倒也不在意。心想,能换我也找换掉了,怎么会自己窝在这里受气。 三人拜了自己为师,自己半招也没教,他们却一路跟来,这份心意也是难得。只是李宣这时候放了这三人进来,又是什么意思? 慕容天怔怔,却不敢深想。 转头去看,这么大的响动,对面李宣屋里居然毫无动静。 *** 薛红羽果然给三人在客房中拣了三间相邻的,紧挨着住下。 那方磊阿落都是大喜,大力称赞薛红羽为人爽快,这人却是荣辱不惊,只淡淡笑着受了,也不多言语。 有了这三个活宝搅和,慕容天倒觉得日子好打发了很多。 过了几日,他背伤好了大半,想着左右是无法出庄,又受三人师傅师傅的天天叫着,却真起了性子要来调教他们武功。 没想到那三人所谓拜师,原来闲着无聊,没事找事闹着玩的。这一下见他动真格的,每日里逼着他们立桩,站马步,背剑诀,从早到碗除了吃饭睡觉不得休息,个个都是后悔不已,叫苦不迭。 每天里不是这个扭了脚,便是那个发了烧,第三个人的借口居然是要照顾病人,纷纷逃了不肯来练。 慕容天只觉有趣,把那些小把戏一一揭穿,笑着看三人面面相觑的窘态。 那三人见此招不灵,便改变计策,变着法要往慕容天饭里下迷药。四人初见时,这一招已经不灵,此时慕容天更加是加倍留意,反把方磊、眉儿各迷倒了一次。 试过种种计谋都不管用之后,这三人只得死心练功。 慕容天喜爱这三人天真,有心要教他们些真功夫护身,便想了些实用的剑招,一一教来。 那三人其实天资不差,之前未得明师教导,是以功夫粗浅,此时却是得了机缘,得窥高深武学门径,才有机会成就日后威名。 这一日,慕容天正教三人自己家传剑法中“追星逐月”这一招。 这一式招式并不复杂,讲究的是个快和准,这意境却是能意会不能言传。 三人练了十数遍,总也不到位。 慕容天道:“这个一时半会也强求不得,多练几遍,日后对敌多了,自然有体会……”正说话间,却见林子外白袍一闪而过,心中一动,让那三人自行练习,自己快步追了过去。 *** 走到林边,慕容天放缓脚步,那白衣人韶秀俊雅,站在树下,抬头看着那郁郁葱葱的树冠,良久,才幽幽叹了口气。 慕容天真没料到是他,不由冷了脸,正要掉头就走,却听李宣道:“既然来了,还躲什么躲。”慕容天一震,自己已经尽量蹑手蹑脚,居然还是给他察觉,正犹豫着要不要见他。 却听对面一人道:“王爷好兴致啊。”那声音尖利,居然是数日未见的曹子劲,大摇大摆从树后走了出来。 李宣悠然道:“曹公公这几日一直悄悄跟着我,岂不是兴致更好。” 曹子劲无言,面色微红,显然被李宣给说中,暗下吃了一惊。 隔了片刻,曹子劲道:“我听下人说,王爷已得了那藏宝图数日了,不知道二王爷是否已经知晓。” 李宣笑了笑,“不知。怎么了?” 曹子劲咳了一声,被他噎得有几分不自在,又道:“其实王爷得了那藏宝图也没用,听说这图还配有两句口诀,由那持图的家族世代相传,这两桩少了一样,东西便找不着。当年皇上就是不知道这事,派了无数的人去找,却只是白费了工夫。这事情王爷可不知道吧?” 慕容天心里怦怦直跳,却见那李宣沉默半晌,道:“那家族姓慕容还是姓章?” 曹子劲道:“不是慕容家便是章家。” 李宣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曹子劲道:“王爷,你当真就此放过章家?二王爷却是不会答应的。” 李宣道:“这口诀我自然会问出来,我自有我的手段,你和二王爷都不用多管。倒是公公你,从此刻起若再跟踪我,就休怪我不客气。滚!” 曹子劲怔一怔,眉间闪过一丝恼怒,却随即桀桀怪笑起来。只听衣袂响动,怪笑渐行渐远。 李宣皱着眉转身,却是不禁一怔,慕容天站在不远处,单手扶树,冷冷看着他。显然不是刚到。 两人遥遥对望,各有各的心思。 隔了片刻,李宣抬步朝慕容天走来。 慕容天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眼皮微微垂下。 那呼吸声渐渐近了,那热气渐渐近了,他却只觉伤感,他突然想起那个荒庙中的夜晚,他也是这么慢慢逼近自己,但那时候的自己绝对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念头…… 我曾经很相信你。 真的,很相信,虽然我自己并没觉察。 “嚓”的一声轻响,锋利的剑尖已点在了李宣喉间,那寒气早渗入肌肤。 慕容天叹息道:“……为什么不躲。” 李宣也不惊,似乎这一剑他早料到,“躲了你又会如何?” 慕容天眼神一敛,“杀!” 李宣凝视他,眉头慢慢扭结起来。 他轻轻道:“所以我不躲。” 为什么?慕容天看了他半晌,这个人他看不透,为什么害人的人却有这么伤心的眼神,太无耻了不是吗? “你答应过我不动他们。” “我没动。” 慕容天有些怔住,“你到底什么意思?” 李宣直直看着他,看了很久,“……你的意思是,口诀不在你这里吗?” 慕容天这才发觉被他套了话,不由倒吸了口凉气,不再回答。李宣越过他,往前走去。 “李宣!” 李宣回头,锐风扑面而至。 *** 三人,终于练毕时,才发觉师傅一直未归,阿落道:“眉儿,你看怎么办?” 眉儿撇撇嘴,“怎么办,去找呗。一个大男人居然来问我。”说着径自前行,阿落痛心疾首道:“真是里外不是人,讨好也不是,不讨好也不是,眉儿也太记仇了,一句话至于吗。” 方磊拍拍他的肩,表示同情,“看来她讨厌你了,接下来该换我上吧,老实说,兄弟,我还真是高兴啊。” “喂喂,等等我啊。”阿落抬头看他们两人背影,连忙边喊边追上去。 三人行了不多久,却见慕容天踉跄着走进林子。 “师傅!”三人惊道,迎了上去,慕容天见是三人,停下,调整了一下气息,终于笑了一笑,“走吧。” 四人走了几步,眉儿突然道,“师傅,这不是回院子去啊?” 慕容天停步,“不用回那里了,我们马上出庄。” *** 月胧星淡,烛影摇窗。 李宣放下手中书卷时,薛红羽正抬手敲门。 “进来吧。” 门没拴,薛红羽推门而入,垂手而立。 “走了吗?” “走了。” “王爷你的伤……” 李宣摸了摸脖项上缠着的白布,“不碍事,皮外伤,幸好躲得快。” 那一剑,真是毫不留情,慕容天逼急了,也是会杀人的。 李宣不再开口,伸手拿了桌上剪刀,取下软缎宫灯罩,去剪那中间过长的烛心。 薛红羽抬首道,“王爷,你把这庄中之人一个个都放走了,二王爷那里怎么交待呢?” 烛花一跳,李宣缓缓道:“不用交待,曹子劲也知道图已经在我这里,可是……”他沉吟半晌,眉头微锁。 薛红羽道:“王爷为少杀戮,一片苦心,红羽佩服。”说着,双手拢袖,施了一礼。 李宣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你错了。” 薛红羽诧然抬头。 “他人的死活自有天命,我原本不能管也不想管。可二哥……他是个手段毒辣的人,慕容家既然被他找到,不管他们交不交出这图,都只有死路一条,慕容……” 他的脸色突然温柔了下来,盯着烛花跳动,眼神迷离,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隔了片刻才继续道,“……我欠他太多,总该有还的时候,这便是我在还他了……二哥不久就该知道图在我这里,总不会继续对无用的人追杀到底。” 薛红羽凝目看了他片刻,却还是推手为揖。李宣皱眉道,“为何还是行礼?” 薛红羽笑道:“自然为了王爷这份舍身为人的情谊。” 李宣一怔,“胡说。” 薛红羽笑而不语。 李宣将脸别过去,片刻后,居然渐渐红了。 静了一会,李宣突然想到某个要点,脸色一整,“此处再呆下去,怕是连尸骨都会找不着,我们早走早好。……你去通知他们,偷偷备好马匹兵戎。等我命令,破晓前找机会出去。只要到了京城,便不用再顾及二王爷和曹子劲的追兵。” 薛红羽道:“王爷,要不要找曹公公一叙?”他眉间含笑,却似成竹在胸。 李宣会意点头,“恩,你去找他来。” *** “听说王爷已经问出口诀了?”曹子劲站在薛红羽刚刚站过的位置上,神情算不上恭敬。“原来口诀在慕容家?不知道慕容天现在何处?” 李宣皱眉看着他,“你问题倒真是多。敢问曹公公,我们两到底谁是王爷?” 曹子劲恭顺般点头弯腰,面上一半都隐入了阴影中,两只眼窥视般向上瞧他。 “王爷如果什么都不想说,不知道为什么要找奴才来?” 李宣嘿嘿冷笑,“曹公公这奴才做的真比主子还嚣张,莫非我还不能叫你来?” “奴才该死。” 李宣心念一转,伸手自怀里掏出那皮囊,扔在桌上,道:“这就是大家找得天翻地覆的地图!” 曹子劲伸手来拿,李宣一把挡住,“你拿去给二王爷。” 曹子劲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缩回手,看了看皮囊,道:“王爷为什么不亲自呈给二王爷?” 李宣道,“我还不想回京城,打算跟小天在四处去逛逛名山大川什么的,也好避避暑,怎么曹公公还不放行?” 曹子劲暧昧笑一笑,拢袖道:“奴才不敢,王爷本来是风流倜傥的人物,原该有享不尽的艳福,只是那口诀……” 李宣不耐,“你倒是忠心,半点水也不放,只怕隔墙有耳,你却附耳过来。” 曹子劲盯着他看了看,似信似疑。 李宣一拍桌子,“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滚回去,明儿我走的时候,却不要再找这种事情来烦我,等回了京城,我自己跟二哥说便是。” 曹子劲忙凑了过来,低声道,“二王爷怎么肯等那么久?” 李宣盯着他渐渐靠近的鬓角,轻声道,“那口诀共有十四个字,便是……”说着声音更低了,曹子劲又往前移了移。 耳边却是再无声息,曹子劲惊觉不对,正抬头时,却是腰间一麻,整个人便木了。 他心知中计,口中却道:“王爷你这是在玩什么?” 李宣笑道,“玩什么,玩金蝉脱壳。”说着,拿了绳子来捆他双手,片刻便捆成个粽子。再一脚踹到他胸前。 曹子劲四脚朝天倒在地上,被踢得怒火蓬生,心念电转,道:“王爷,你居然敢背叛二王爷?!” 李宣不语,半晌才道,“那又如何?” 曹子劲突然笑了起来,“王爷,二王爷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你以为能逃得了。” 李宣哼了一声,“他远在京都,我为什么逃不了?” 曹子劲也不说话,只是笑。 李宣一怔,心中飞快的闪过一个念头,不禁心惊。 立即扬声道:“红羽!红羽!” 叫了两声,薛红羽急匆匆的奔了进来,“王爷!” 李宣猛然转头,“准备得如何?” “就等破晓了。” “不用再等了,马上就走。” “王爷?”薛红羽不解,“虽然已绑了曹子劲,可此刻走,守卫必然生疑,敌多我少,难免厮杀啊。” 李宣眯眼,沉声道:“二王爷已经在来此的路上,我们怕是等不到天明了。” *** 两人刚走出房门,却见庄门处一片白光,竟似走了水一般,两人对视一眼,均见对方脸上的骇然。还不及开口,便有人急报,二王爷一行人马已到庄前。 难怪火光冲天,也不知到底来了多少人。 “来的好快……”薛红羽喃喃道。 李宣锁眉不语沉吟片刻,转身回屋,见曹子劲已挣扎着起身,正在瞧着他,面上不自禁的得意。 “王爷,你此刻放了我,也许二王爷还能饶你。” 李宣冷笑,出手如电,闭了他周身大穴,曹子劲一惊,已是口不能语,手不能举。 “你觉不觉得我杀了你,反更易自保?” 曹子劲眼珠子几乎都瞪了出来。 “红羽!” “王爷!” 李宣扫视屋内一番,沉声道,“看来现在是出不去了。等明日一早,我便面见二王爷,找个借口出庄。你交待下去,大家都给我准备着,不得有一丝松懈……半点破绽也能叫大伙死无葬身之地,生死就在这几个时辰里了。” “遵命。”薛红羽瞥了一眼曹子劲,“王爷,既然他已经知道我们计划,那留着便是个祸害。” 曹子劲闻言不禁露出惧色。 李宣思忖片刻,“杀他不难,不过他此刻已经受制于我,留着或者能有他用。” 薛红羽点头退下。 李宣“呼”一声吹熄那烛光,月光从窗子照了进来,他转身,一双眸子在暗中隐隐发光,宛如兽类。 曹子劲浑身一寒。 *** 次日,李宣果然一早便起身,带着几人,来到李绪住的院子。 虽然才旭日东升,晨风初起,李绪居然也已经梳洗完毕,正待出门。 两人正巧在院门口遇上。 李绪大笑,“九弟,我正要去找你,怎么突然就自己来了?”说着来握他的手。 李宣瞧他面上并无异色,也不知道曹子劲之前到底报了些什么,把他给引了来,微微笑道:“二哥旅途劳顿,自然该我来拜见二哥。” “进来说话,来,来。”两人持手入房,李绪转头对身后侍卫道,“你们再去找找。” “二哥找什么呢?”李宣好奇道。 “曹子劲这阉人,飞鸽传书给我说是急事禀告,我人来了,他却不知跑哪里去了。居然此时还不来见我。” 李宣心念电转,“曹公公,他昨天下山了,说是有点私事要办。” 李绪不满道,“他此处无亲无故,哪来什么私事?” “那就不知道了,等他回来二哥再问问吧。”李宣含糊道。 李绪不语。 “对了,那图。”李宣省醒,笑道,“我见二哥到来,心中一喜,居然把正事给忘了。”说着,自怀中掏出那皮囊,双手捧着递给李绪。 李绪大喜,小心接过,把那皮囊,层层解开,拿出那薄薄透明的图,看了半晌,“檐阴翻细柳。涧影落长松。这不是上朝薛道衡的诗吗,怎么在这上面?” 李宣摇头,“到手时就有了。” 李绪点头,看了半晌,“听说还有两句口诀?” 李宣道,“那口诀却是薛道衡另一首诗中的,‘今来承玉管。布字改银钩。’” 李绪皱眉,“这口诀说也跟没说差不多,叫人无从猜起。” 李宣点头,“我听着也是,干脆留给二哥手下那些文人们去想,平日里花银子养着他们也不是白养的。” 李绪笑了笑,“说的也是。”将那图纸层层包好,放入怀中。 李宣见他心情大好,趁机道:“二哥,我来了这么许久,简直要闷死了,打算今儿带人去打猎,你去不去?” 李绪看他一眼,“你不是有个慕容天陪着的吗,怎么会闷?” 李宣笑一笑,“那个人不解风情得很。” 李绪也笑,“哪里人人都跟你一样,使不尽的手段。好啊,我也手痒了,跟你一起去好了。” 李宣微怔,他原本想着李绪昨夜刚到,又得了藏宝图,该不会有心情跟着自己去围猎,自己领着下属正能溜掉,正是千年难遇的机会,碍于面子,也不能不邀李宣。本是随口这么一说,没想到李绪却应了。 “好啊,”他反应也快,马上答道,“那半个时辰后,我在山庄门口等二哥。” 浩浩荡荡的队伍自从山庄内行了出来。 为首两人高头大马,一身戎装打扮,身负弓箭,谈笑风生,都是俊美华贵,引人侧目,正是李宣李绪兄弟两人。后面薛红羽等人也着劲装跟随,一行四五十人,却还是李绪的手下居多。 这山庄其实已是位处山中,众人却嫌不够僻静,只拣那树木高深处行进,走到后头,小路也没了,荒草丛生,两人下了马。 李宣道:“看来接下来只能步行了。”他见李绪跟来,便想着法挑树多处前行,只为这种视野不阔处,处处行为受阻,对方追起来难度也大。 李绪“嗯”了一声,笑道:“在这种地方行猎,果然别有风味。” 李宣招手,薛红羽喊了数人带着往林中去了,不多久便听那几人在树丛间大声吆喝,声音震耳欲聋,惊起无数飞鸟走兽。扑翅声不绝于耳。 倏然,见灌木间窜出了两只狐狸,却是被那几人的震天声响给吓出来的。猛一见此处人更多,惊得满地乱跑,李宣大喜,取弓瞄准,箭如闪电般,正中一只狐狸的后腿,那狐狸在地上翻了个滚,打着跌奔远了。 李宣得意道,“二哥,看来我却要赢了,我们分头,看谁先猎到那狐狸。” 李绪笑一笑,“好。” 李宣领人追了过去,跑了一柱香时间,回头只见树干重重,再看不见也听不见那些人声喧哗了,才停下。数了数,身边还有七人,都是跟着自己多年的侍卫,个个都称得上忠心耿耿。眼见马上便能逃出生天,李宣心中不由激动,低声道:“逃回去,每人都赏黄金百两,走!” 这话出口却是众情激昂,一个跟着一个,无声快速的穿过丛林。 行了不久,却听身后一声惨叫,众人都是一惊,回头。 却见走在最后的侍卫扑倒在地,被人一刀从背后几乎劈成了两半,满身血泊,有人去探,那人已然气绝。 众人均是大骇,面面相觑。 李宣停下身子,抬头环顾,那风吹得树枝摇曳,沙沙直响,眼前除了自己人却再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他心中却是如捶鼓般砰砰直跳,头皮直发麻。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追兵就到了,好快!! 李绪显然已派人追上来了,他速度如此之快,只表明一开始,这便是个圈套,狩猎是不错,但猎物却不是狐狸,而是李宣。 此刻李绪不现身,不过是在冷眼旁观,享受他的惊恐和痛苦,击溃他们反抗的信心。 他是个高明的猎手,懂得利用任何有利于自己的条件制造胜利,而自己,如何才能逃出这绝地呢。 李宣猛然吸气,全力平息住自己的惊慌,静了静心,抬首,那双眼已满是坚定,侍卫们见他镇静下来,原在众人间不断涌动的惶恐也少了许多。 李宣道,“两人一队,背靠背,全力防御,能逃一个是一个。走!” 这么一来,背后袭击的确不容易实现,但速度却减慢不少。大家都不出声,那种紧张深入到每个人的心底,等在前面的还会是什么? 如此走了大约一里,众人都微微轻松了些,这么走了一段,一旦习惯,速度便提升不少,又不见有人继续袭击,心里便渐渐升起了希望。 却突然,听闻弦声不断,众人还不及反应,有物势如飞蝗而至,一阵箭雨落下,惨叫连声中,侍卫又倒下了四个,剩下三人惊慌失措,面面相觑。 李宣见身边侍卫还不待两兵交手,便已经损失殆尽,知今日劫数难逃,心如沉入湖底,冷得直发颤。 头顶风声呼呼响起,却原来盛夏之时,也能有这么重的寒意。 他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那草木的清香沁人心脾。 不期然想起前几日,慕容持剑刺向自己,却被自己急闪躲过时的情景,心中微微懊恼,为什么那时没趁机在他唇上偷个香呢,也胜过此刻至死后悔。黄泉路上,也难能安心。 睁眼,静静看了一周,山林肃肃,静如墓地。 “二哥,你既然有心要杀我,又何必躲着不相见。” 隔了片刻,一阵笑声响起,在森林间回荡,“九弟,我怎么会不见你。” 平晋王自树后现身,风神俊朗。 另有一队兵士自他身后冲出,围住那最后两名侍卫。 刀剑相击的声音只来得及响了数下,随着那两个身影迟疑的颓然倒下,同钦王终于只剩了孤家寡人。 两人静静遥对,李宣道,“你何时起疑?” 李绪叹息,“不存在何时,我此番来便是来杀你的。” 李宣瞳孔微缩,“为什么?” 李绪平静道,“你知我目的,却有异心,怎么能留?” “你杀我,也不怕父皇知道?” 李绪哈哈大笑,“九弟,这一点,却要怪你太过风流任性的性子,独身追那慕容而来,做得这么神神秘秘,知晓此事的人此刻都已是死人,不能再说话了。” 李宣闻言,知薛红羽等人已丧身于自己之前,此人虽是太子一派,但为人平和可亲,相处数月,不觉中已拿他当了挚友一般看待,此刻却因自己惨死,也不禁低头黯然。 李绪笑道,“其实九弟你如能快几步,或者黄泉路上还有不少人做伴,也不算寂寞。” 李宣缓缓亮剑,李绪摇头,叹道:“九弟你打不过我的,何必何必。” 李宣不语,翻腕横剑,身形一闪,快逾鬼魅,李绪不及抬眼,破空之声已至身前。却见他右腿一退,侧身让过锋芒,这一躲身法不见得有多高明,偏偏就是躲过了那剑锋。 李绪朗声笑道,“许久不见,九弟工夫果然高明了不少,可还是花架子太多,我老早便说过,有用的才值得练,好看的管什么用?” 李宣手腕翻转横扫,剑光杂糅,人影重幻,招招抢攻。 李绪也不见多少动作,却是不动声色间,已把这些杀招一一化解了,退的位置不偏不祗,多一分便白费了力气,少一分却会在身上开个透明窟窿。 李宣越打越是心惊,他方才几击已是准快稳均达及至,自己生平招数最凌厉,大概便是此刻了。李绪竟然是毫不费力的悉数化解,那功力实在高了自己太多,却如何能赢得了。这么一想,手中的剑便渐渐失了气势,一个不留神,被李绪一脚给踢中手腕,利剑脱手飞出,“啪”的一声没入树干。 李宣翻身退后,被李绪一把抓住他肩头,却扯动前日旧伤,李宣忍不住痛呼了一声,李绪更不容情,用力将他扯了回身前。 “九弟受了伤?”语气却是关切温柔。 李宣咬牙不语。 李绪见状,笑了笑,“你那慕容公子,我也会送来陪你,只是要找人,时间大概久些,九弟你在奈何桥上等几天如何?” 李宣闻言奋力挣扎起来,李绪用力制住,在他耳旁轻声道:“怎么?舍不得了?他那么好么?” 李宣怒道,“你何苦做事做绝,这图你也拿到了,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所有的人!” 李绪嘿嘿一笑,伸手探入他衣内,一番摸索,李宣一颤,心知这人实在太过高明,自己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他的算计,也不再动弹。 果然李绪抽出一张薄绢,单手持着看了看,扬一扬,那图上山水赫然,“图给我了??那这是什么?”他笑了一笑。 “你对李启还真是忠心啊。” 李宣睁开眼欲言又止。想想却终于闭目不语。 隔了片刻,突觉唇上一热,李宣心中骇了一跳,睁目一看,却是李绪吻了上来。正惊诧间,有什么东西被李绪用舌推入他嘴里,满口药香,居然是颗药丸。不由一惊,舌尖一抵,正要努力将那丸子吐出去,脖项一紧,竟被人拎了起来。 李绪单手掐住李宣,另一只手却解下腰间酒葫芦,一口咬下塞子,将那葫芦嘴对着李宣口中灌了下去。 那酒呛了李宣满鼻满口,已经溢出口中,这厢却还在不停的倒。他几乎窒息,疯狂的咳了起来,不住摇头,试图摆脱那束缚,胸前发间被甩得满是酒渍,药丸早顺势落了肚,李绪这才松手,冷冷看他倒地狂吐不止。酒倒了满地,浓香扑鼻。 李绪抛下那葫芦,“走!” 空葫芦咕噜噜滚到李宣脚边,他喘息着躺在地上,也不起身,听那脚步声纷杳而去。 原本华丽的衣裳此刻已是一片浪迹,不复原貌。 李绪给他灌的是后宫常用的毒药,唤做“酒散”,名不出众,却是遇酒则成剧毒,入肚即融,片刻发作,无药可解。听说服了此物却是不受太多痛苦,片刻即可归西。李绪此举既除了他,也算留了情,保他全尸。 李宣翻身坐起,靠着身后大树,抬头,郁郁葱葱的树冠上透着一小片天,依然晴朗。 他凝目看了半晌,终于长长的吁了口气,闭上眼,“小天……我真的尽力了……” 山林间,青翠欲滴,阳光明媚,那丝丝光线交错下,他静静躺着。 “小天,小天,小天,小天……”轻轻念着,一遍一遍数着。 从他们相遇那一刻念起,每一声慕容兄都要换成这个溺称,他早该这么喊,为什么却一直不能开口呢?太傻了,真的太傻。 他真想看自己这么叫的时,慕容生气的样子。 一定很好看。 气息已经开始混乱,胸口闷得快要不能呼吸,他却固执的要数下去,突然咳了一声,便是满口血腥,血丝从他嘴边慢慢滑落。 他没有力气去擦,但却还在数。声音渐渐的,渐渐的低落下去,几不能闻。 “小天……小天……” 还不够,肯定不够,一定还有很多很多声没有叫…… …… 我真想见你啊,小天。 第十六章 这小道边,是间新搭就的茅草屋。数百支枝叶仍未枯落的青竹枝,错乱成环型插在屋前地面上,就形成了一个简陋的篱笆,其间还编了个半人高的门,简单却又雅致。 初秋的阳光,到了午间依然灼热逼人,于是那门扉紧紧闭着。间或传来远处的一声犬吠鸡鸣,更显此处僻静。 虽静,但却不是无人。 一青裳男子,单膝跪在那篱前,上身微倾,额上微微见汗,纹丝不动,也不知已跪了多久。 不远处,大树下,一辆马车上,驾位上左右各坐一人,一男一女,车旁还站着个男子,均是十七八的样子,都齐齐看着那青裳男子。 那马车门帘窗帘均低垂着,这么大热天的却遮得严严实实,也不知装了什么物件。 不知过了多久,站在马车边的男子终于忍耐不住,跳了起来,“这劳什子神医架子也太大了吧,师傅都跪了三四个时辰了。一听要医人居然连门也不开,还说是旧友,友个屁啊!!有这种朋友吗!!!” 马车上那对男女对视一眼,都做无奈状点头。 青裳男子姿势不改,却是一声厉喝:“阿落,闭嘴!” 见另两人明显赞同自己,阿落更是张狂起来,“师傅,我看你别跪了,人家也不领这情。我们杀了进去,把那神医揪出来,一番拷打,叫他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 话音未落,却见眼前一道极细的白光一闪而过。 众人还不及反应,阿落已捂着嘴大声叫唤了起来,马车上的男女忙跳了下来,“阿落!怎么了?” “好痛!”阿落把手拉下,却是下嘴皮上插了根针,入肉颇深,随着他的口一张一合,微微颤动,很是滑稽。那两人见状不由大笑,阿落羞怒,猛的拔出银针,扔到地上,恨恨踩上了几脚,冲到师傅身旁,大声道,“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有种出来单挑。” 屋中仍没动静,却是慕容天抬头,瞥了他一眼:“挑什么挑。这根针就是换了我也挡不住,人家手下留了多少情,你难道还不明白,退下。” 阿落还要再争,慕容天也懒得理他,合拳朗声道,“慕容管教无方,多谢神医前辈饶他一命。”阿落悻悻退了回去,免不了被那两人一番取笑奚落。 良久,才听那屋中人缓缓道:“慕容天,你身上功力可恢复多少了?” 却是个低沉舒缓的声音,听起来说不出的舒服。 慕容天道,“七八成。但晚辈求前辈……” 那人道:“我只应允了医你一个,你进来,再用几服药,其他人,你提也不要提。” 慕容天低头,“前辈不用再医我了,求前辈改医马车中的人。” 那人道,“医谁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何况你都医了一半了,怎么能半路换人!” 慕容天诚恳却态度坚决,“晚辈无德无能,只能压着身家性命求前辈了。盼前辈能念在之前相处的情分施以援手。或者前辈愿意,就毁了我全身武功也行,换了医他。” 只听屋内人冷笑,“毁了你的功力,也不医他。” 慕容天倒吸了口凉气,马车旁三人不由都怒了,均想这人怎么这么不通情理,都摩拳擦掌的冲了上来,叫嚷着要杀了进去。 慕容天猛然回头,怒道,“你们不要动!!”目光极是犀利,剑一般划过每个人的脸。似乎看到了他们,又似乎没看到。 那三人自见面来,没见过他这番神情,不由都呆了。 慕容天回转头,再低下,“前辈,晚辈郑重求你,念在我们曾有缘同游,救救他。” “不救。”屋中人的声音却是波澜不惊。 这句话一出,五人都静了。 话说到此,已是绝路。 隔了片刻,慕容天缓缓站了起来,垂手把上剑柄,紧紧握了握。 那雪亮的剑锋一寸寸从鞘内滑了出来。 阿落等人都惊了,齐声道:“师傅。”之前慕容天一直对屋中人恭敬不已,且也道自己武功远不及该人,他们怎能料到一贯沉稳的师傅,居然也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屋中那人似乎也看到他的举动,道:“慕容天,你觉得自己打得过我吗?” 慕容天道,“打不过,即使我武功全复,也抵不过你一百招。”他表情平淡自然,似乎这是最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那三人倒没想到所求之人武功居然这么高,不禁咋舌,阿落想到之前自己莽撞,更是有几分后怕。 “可你却抽剑?” 慕容天的手腕低沉,剑尖微挑,淡然道:“人这一生,总有一两件豁出命来也不得不做的事情,前辈请赐教。” 屋中却沉默了,隔了片刻,“你为了他连命也可以不要么?” 慕容天摇头,“本来是不能……但他为了我和我的家人,已经死过一次。恩至于此,怎能不报。” 一阵风呼呼而过,终于吹的人身上凉了些,慕容天两鬓发梢微乱,偶尔滑了几根出来,在他鼻子嘴前舞弄,他也一动不动,一双眼只盯着那屋子的木门。 风渐渐弱了,终于慢慢停歇下来,直至一切都静止。连远方都应景般的悄无声息,万籁俱静的乡村的午后,就算发生什么大概也不会有人知道。 阿落几人眼也不敢眨,死死盯着师傅。 只听那门吱的一声轻响,却是悄然大开。 门内空空如也,并没人出现。 “难得你也犯倔了,有点意思,抱他进来吧。”邪神医在屋内道。 *** 慕容天返身,跃上马车,车旁那三人还在雀跃不已。 掀开门帘,方磊伸手道,“师傅我来吧。” 慕容天挡开他的手,低声道,“……我自己来。”举步猫腰进入,凝目看那躺在车中的那人。 窗帘被自己闯入的风带起,光从那个间隙照了进来。 窗下的那张面庞,两颊消瘦,双眼深陷,脸色发黑,若不是还有呼吸,简直已是具形销骨立的活骷髅,哪里还看得出一个月前,那个丰神俊朗的同钦王的半点风采。 慕容天伸手,掀开他衣领,十多日前,自己斩的那道伤痕,不但半点没愈合,反腐烂化脓了,被眉儿每日清洗,再用白布层层包裹着。慕容天的指尖微微有些颤抖,轻轻松手。 他便这么躺着,两眼紧闭,毫无生气,似乎是个死人。 他已经这么躺了很多天,慕容天每次看到,都觉得有种不知身处何处的感觉。这怎么会是那个跳脱不羁的李宣呢?那个总是坏笑的同钦王爷,他不是高高在上,永远盛气凌人、阴谋满腹的吗。 茫然盯了李宣半晌,才恍惚听到外头有人叫“师傅。” 慕容天一省,弯身将李宣横抱了起来。 真轻,真是太……轻了…… 慕容天猛然一阵忐忑,强定心神,弓身钻出车身。 *** 邪神医还是分别前那般少年人的样子,长袍宽袖,长发披散,不过脸上多了几道伤痕。他医术通天,这种小伤原该轻易不留疤才对,却不知为何不给自己医治。 慕容天还记得这伤是他在公孙比武前夜留下的,想起来不过几个月之前的事情,却已经仿若隔生,自己祖传山庄也拱手送人了,当时不过是敌人的李宣,此时却为了自己,几近丧命,即使邪神医出手,这命也不知道救不救得回,心中不由黯淡不已。 眉儿三人见了邪神医,眼都直了。 虽然有几道伤痕,但那出尘的容颜姿态却仍是让生人惊艳。隔了半晌,才窃窃私语道,“眉儿,这人比你长的还好看。” 眉儿身为女孩,自然听不得这赞美他人贬低自己的话,但铁铮铮的事实摆在眼前,却也说不出反驳之言,冷冷直哼。 那两个呆人却还又加了句,“不过他再好看,我们也只喜欢你一个。” 只听“啪”“啪”两声,终于一人脸上挨了一个巴掌,眉儿怒气冲冲,“不要拿我跟男人比!!” 邪神医号完脉,脸上还是一贯的无甚表情,看不出悲喜。 “前辈?” 邪神医看了慕容天一眼,“我门中有个规矩,需患者自愿求生,方可医治。” 慕容天大惑,“什么?” 邪神医道:“人若是自己要死,没了活下去的欲望,那药下下去,就是有十分效力也变了只剩三分。一来是费了药,二来也是浪费了我们医者的精力,所以我祖师父便立了这条律,门下弟子不得违反。这门规十分的有道理。” 四人面面相觑,慕容天道:“可……他这般昏迷不醒,怎么问呢?” 邪神医充耳不闻,继续道:“他体内有两股毒,一种是宫中的‘酒散’,另一种则是我师弟的独门之宝,‘九死轮回丹’。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会得罪了他……” 慕容天苦笑,“我们本来和他素不相识……” 邪神医摆手,“不用说了,他的事情我不想听。本来这两种毒每一种都该让这王爷到这里之前便咽气。可巧的是,他吃了两种,更巧的是,这两种毒中大部分的药还相生相克,反各自牵制住彼此的毒性,以至他能够拖到今日。” 慕容天不禁双手微微发凉,当日如果李绪给李宣喂的是另一种药,又或者他不用药用其他手段,那么即使自己找到李宣,却也已经是具尸体了。 “那他是有救了?” 邪神医看了他一眼,“他是有救,不过还要看他愿不愿意被救。” 慕容天怔住,心中隐隐不安,眼角往床上飘了一下。 那人静静的躺着,光线从窗子照到他身旁,尘埃在他周围舞动,似乎它们才是活物,床上躺着的这个却不是。 慕容天转头,“你们先出去。” 眉儿道:“师傅……”女人本来好奇心最盛,怎么肯听了一半就罢休。那两人见慕容天脸色不善,一人一手将女孩子拖了出去。 慕容天听那门合上,对着邪神医道:“前辈,你直说无妨。” “他此刻虽然看似昏迷,其实我们说的每一个字都听的清楚无比,但他不能动弹,这便如老人中风了一般。要救不是不行,可那两种毒在他体内纠集太久,毒气早入了五脏六俯和全身脉络中,就是救活了,也是个废人了。” 慕容天如噬雷击,不禁退了两步,“你是说,你是说就算救了他,他这一生也只能这么躺着了?” “那倒也不一定。调理得好的话,也能行走自理,但四肢无力,就是重点的东西也搬不起,恐怕一生都得有人照顾。象从前那般习武骑射之类,是不可能了。而且他此番经脉大大受损,活着也是体弱多病,一生都会是个药罐子,将来恐怕寿命难长。另外,救的时候也不会舒服,要遭罪的。”邪神医一生见多了病老生死,说起来平平淡淡,微波不兴,慕容天却听得大惊失色,满心茫然。 内屋无门,仅挂着一块长布,邪神医转身掀帘。 “你却问问他,还要不要救。”说完,进去了。 慕容天呆立原地,怔了半晌。慢慢退后,突然脚被什么挡住了,再退不了。低头一看,原来已经到了床边,身后就是紧合着眼的那个人。 慕容天这才清醒过来,吞了口唾沫,侧身坐到床沿边。 不觉握了李宣的一只手,盯着他,轻声道,“你若愿意,便不要动,若不愿意,就抬抬眼……” 李宣的手,已经瘦得只剩了骨头,无力的只能往下垂,慕容天轻轻牵着他,慢慢纠起了眉头,眼中不觉湿了,张张嘴,却哪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只得闭了口,死死盯着他。 隔了半晌,一直不见李宣有动静,慕容天微微有些欣喜,低声道,“你……” 却突然见李宣极轻极缓的抬了抬眼皮,若不是他一直盯着他的脸,几乎就要看不见这个动作。慕容天呼吸一窒,不禁手中猛然一紧,“你……” “怎么样,他治还是不治?” 慕容天一惊,抬头,却是邪神医掀帘走了出来。 “他……他当然愿意治。人活着比什么都好。”后半句却是说给李宣听的。 “哦。”邪神医看了他一眼。 慕容天低头,感到李宣的手在掌中轻轻挣了一挣,他合拢五指,轻轻握紧了那只手。 这举动,你曾经求而不得,此刻便换了我来做吧。 *** “你把他扶起来,脱去上衣,盘膝坐正。”邪神医道。 慕容天依言将李宣的衣除去,但那个身体一直无力的重重靠在他手臂上,如何坐正。最终他只能自己也上了床,双手撑住李宣的两个肩头,才完成那个极其简单的打坐姿势。 邪神医一直静静看着他俩,若有所思。 “前辈?” 慕容天转头时,正看到他仍在出神,忍不住出声。 邪神医看了他一眼,打开桌上的布包,手一晃,指间已是一排亮晃晃的银针,“你扶好了别动。” 数道白光一闪而过,慕容天只觉手中身躯随之一震。 李宣猛然咳了几声,居然吐了口黑血出来,落了满身。 见淤血吐出,慕容天心中一喜,正要探身为他擦拭,却听邪神医厉喝一声,“别动,还没完。” 慕容天抬头,邪神医正盯着李宣,目光凌厉,脸上是慕容天从没见过的严峻紧张,额间已微微见汗。手中竖起的,赫然又是一排银针。 以他武功如此之高,居然只发了一次针便落汗,显见这番施针必然不同寻常,慕容天哪里还敢再有举动。 又是几道极细的光线从空中滑过。 李宣这次却只低垂着头,无甚反应。 却听邪神医道:“你不要碰那针,慢慢移动他,让他背向我。” 慕容天照做了。邪神医如刚刚那般,再施了一次针,这才长吁了口气,退了几步闭目坐下,慕容天看着不禁吃惊,邪神医这几步脚下虚浮,全然不似平常那般步履飘逸,似乎元气大伤。 再看李宣身上,前后各扎了十数针,或正或斜,高低深浅各不相同。慕容天心中暗惊,邪神医一把针出,居然能有方向之分,还要讲究每一针的进针深浅,简直匪夷所思。 邪神医突睁目道,“你就这么扶着他,半个时辰后再叫我。”说着开始打坐调息。 李宣自咳那一声后,也再无动静。 一时间,满屋寂静。 慕容天从后面撑着他,见他因躺得久了,早上梳起的发髻有些凌乱,心中只想着等会该给他梳一梳了。 正胡思乱想间,似乎有人道,“……你杀不了我……” 声音由远而近再远,逐渐清晰,但又飘忽不定,慕容天隐隐想,自己什么时候睡了。 时光飞速撤离,他又回到十几日前,刚刚在李宣脖子上刺了一剑的那个时候。 那人站在树下,用手捂着那个伤口。血,鲜红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流下来,在满目青葱中,那丝红就特别的醒目。 自己拿着剑,一击即中之后有些怔住。 李宣那样睚眦必报的人,居然只是冷冷的道了一声,“你杀不了我。” 真是笑话,没什么杀不了的,两人武功只在伯仲间,拼了命,不存在谁杀不了谁。自己是这么答的吧。不记得了,记忆很模糊…… 可李宣很冷静的分析,“你真杀了皇子,你那些师傅弟弟,还有一个能活的吗?他们能逃到哪里去?哪里没有官府?” 他的样子特别清晰,眼睛,眉毛,鼻子,嘴,还有说出口的每一个字,生动又清楚,鲜活得让人吃惊。 活生生就站在对面。 慕容天觉得自己的眼有些湿了。 这太滑稽了,我当时明明没流泪,他想。 转眼,他感觉自己已经逃了出来,离开了那个山庄,带着徒弟,在路上奔跑。 之后,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穿着青色长衫站在他们面前。 慕容天想了一会,认出他是经常跟在李宣身后的那个书生,叫薛红羽。薛红羽要给他一个地址,是邪神医的。自己冷笑着打落了那张纸,“我为什么要这个,他毒发死了也是皇家的事。” 对面的薛红羽说,“慕容兄,你怎么不想想,你师傅和弟弟,还有你自己和这几个人,都是从谁手中逃走的。不是他,你们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部离开这个守卫森严之地。在下以为慕容兄即使不能回报王爷一片情谊,至少也不能无视这份真诚。” 自己呆住了。 这么明显的事实自己居然都没注意到。 的确是李宣接管此事之后,他们才能一个个都离开了。 “即使不能回报,也不该忘恩……”一切突然扭曲了,薛红羽也跟着变形消失,视野中,突然又是满眼树木,郁郁葱葱,直指苍穹。 “师傅,师傅。”眉儿从树后奔过来。 真奇怪,她刚才还在自己身边的啊,下一句话让他的疑问被彻底遗忘了,“找到他了。” 自己跟着她跑了过去。心中有种很急切惶恐的感觉,似乎知道什么东西已经来不及了。已经发生了,是什么呢。 虽然在森林中,可阳光依然从树顶照了下来,一缕缕透明的光柱随着风轻缓的移动,那层层绿叶也因这光而显得几乎透明,这情景比梦境更美。 他就静静躺在那交错的光线之下,靠着树根,似乎与这美景浑然一体。 自己放慢了脚步,轻轻地走近。 虽然紧闭着眼,但他不是睡着了,吐出的鲜血已经把他胸前肩头的衣服都弄湿了。 自己跪了下来,弯腰看他的脸。那紧闭的眉目间依然尽显风流。 不。 睁开眼吧,李宣,不要躺在这里。 然后那脸,突然变了。 瘦了,黑了,干瘪了,腐烂了,蛆虫从那眼中爬了出来,眼珠却突然滴溜溜转动起来,黑白分明。 *** “啊——!!”慕容天一声大叫,从梦魇中惊醒,喘着粗气。幸好人虽然睡着了,他的手却还一直扶着李宣未倒。 邪神医睁目,“可以了。” 李宣身上的银针已皆变了黑色,慕容天乍看之下不禁骇然。 邪神医走近,一支支取下,用白布擦拭干净,道:“他今天不能沐浴,如果有汗,你用湿布擦一下便是。” 慕容天把李宣躺倒放平,“前辈,他什么时候能醒?” 邪神医微一沉吟,“不一定,也许是今天,也可能明天,等会还有剂汤药,你得想法给他喂下。另外,你今天也好些休息,明日我们得起程去找一个人。” 慕容天不禁诧异,这时候还找什么人,但转念一想邪神医也不会做无用之事。 “找谁?” 邪神医淡然道,“解铃还需系铃人。‘九死轮回丹’乃是我师弟的平生得意之作,所谓九死,指的是那药丸服了之后,有九重效力,解了一层还有八层,让人措手不及、防不胜防,从来没人破得了。我也不是不能解,但尚需时日来慢慢深究,这王爷的生死已在弹指间,却是等不得了。” 慕容天怔住,他原本以为只要邪神医应允,便是天大的毒也即刻便能解了,却哪知其实前面还有无数周折,不禁微微有些失望,隔了片刻才道,“那刚刚……” 邪神医道,“我刚才号脉,他体内已经气血逆转,脉络混乱,如此再过两三日,便会气血崩散,到了那一刻,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他不了。我刚刚不过是用针稳住了他体内经络,再用药护他心脉,否则他如何能支持到见我师弟的那一刻。” 慕容天转回目光,看了李宣一眼。 心道,万一赶不到,或者赶到了,那“飞袖流云”却不肯解毒却怎么办。 胡乱想了片刻,突然一醒,自己却怎么能如此气馁,李宣的生死悬于一线间的当口,本就只有往前这一条路而已。当下精神一振,抬头道:“我们便去会会他,当日他约的两月之期便是后天。他说要我们带了前辈去见他……” 慕容天说及此处,悟到此两人间必然有过节,邪神医见了那人自然有说不尽的麻烦,是以才不肯一直相见,以至于那人要用这种手段逼迫自己。此时邪神医却主动提出要去找那人,言语间虽然是轻描淡写,其实暗地里不知冒了多大的风险,心中不由大是感激。 待要言谢,却知邪神医不是那种拘泥小节的人,磕头拜谢之类的俗礼只会惹恼了这人。只得暗想,将来如有一日,能为此人肝脑涂地,也是无怨无悔。 邪神医也不查他诸多心理,神色阴晴不定,有些出神。 须臾,才道:“他可说了相见之处?” 慕容天道,“他说……” 两月之后,洛阳再见。 *** 官道上,一架马车飞驰而过。 架车者扬鞭叱喝,披头散发,衣袂飘飞,如大鸟般坐在车驾前,路人无不侧目避让,却均被乱发下那张秀丽无双的面容惊住。 扬尘过后,依然不断有人往那个马车消失的方向张望,议论纷纷。 慕容天放下车帘,微微苦笑,有邪神医驾车,自己一行一定已成了这路上最醒目的存在。 眉儿三人幸好没跟来,否则更是添乱,想自己出行时,那三人吵嚷着,死活一定要跟来,自己不得不给了个地址,让他们尽快去江南找师傅,以防二皇子有所动作。其实想起来,师傅老家偏僻,那李绪手段再通天,到底只能暗下偷偷行动,天下如此之大,哪里可能那么快被追到。 好说歹说,那三个才嘟嘟囔囔的退开了。说起来,那三人实在是太闲。 眼前,李宣依然在沉睡中,比起前几日,脸上的黑气少了不少,但却未如邪神医所说的醒过来。 为了赶路,邪神医没在城镇打尖,天彻底黑了之后,才找了个土地庙住下。 这庙甚小,但看起来香火不错,虽然简陋,但摆设干净,土地像上也少见灰尘,屋顶的土瓦一片不少,显然经常有人打理。 三人到时,石供炉中还有未燃尽的檀香。 邪神医拔了那香在屋前点起篝火,夜间有露,两人便留了李宣在车上。 慕容天找了只瓦罐,刷洗干净,回车上找药时,却无意中翻到之前邪神医给自己的那张人皮面具,慕容天看了片刻,心中感慨万千。 将那面具收入怀中,瞥到冷冷月辉下,李宣躺在车窗旁,紧闭的眼,铁青的脸,毫无生气,不由怔住。 不期然想到,曾经有个夜晚,两人也曾在庙宇中栖身,一样的月光如水,如今却已经物是人非。 怔了半天,突然弓身走到李宣身边蹲下,犹豫了片刻,低首吻上了他的唇。 那只是个轻吻,蜻蜓点水一般。 慕容天却没有即刻移开,他紧闭着眼,感觉有什么从自己的眼角慢慢涌了出来,温暖而湿润。那一夜,李宣曾经想这么做过,自己却不愿意。 “睁开眼啊,睁开眼啊。” 慕容天退后,低声道。 对方一动不动,如同一具有着温度的木偶,安静的躺在月光下。 慕容天呆了片刻,颓然伏首,隔了片刻,却听车外有人衔叶而啸。 想来是邪神医,乐器虽显单调,却是婉转悠扬,清新悦耳。慕容天也不动弹,静静伏着,听那玉笛般的声音一曲奏毕,余音绕梁不散。 *** “前辈。” 一只手伸到邪神医面前,握着的物件让邪神医怔了怔,口中的曲子也停了下来。他接过那面具,摊开,对着天空看了看,夜空中璀璨的星光,从面具上的三个窟窿穿了过来。 邪神医把面具扔回慕容天手中,“不用了,已经用不到了……你带着吧。”面上淡淡的,听起来却似乎有说不尽的伤心。 慕容天心中黯然,也不多言。 曲声又起,两人对着火光静静坐着,一奏一闻,瓦罐中的药沸了,散出一片的药香,瞬间便被风吹得越散了。 夜就这么过了。 *** 次日,两人熄了火,回到车上。 慕容天一掀车帘不由呆了,李宣半支着身子,朝他微微笑着,黑瘦的脸,眼也不是很亮,那笑容却俨然还是当初那个精神奕奕的小王爷。 他咳了几声,低声道:“……真好听啊,那吹树叶的声音……” 慕容天赶上几步,扶起他,柔声,“是啊,真好听。” 第十七章 到了洛阳境内,那路竟是越走越眼熟,待走到一座山后,慕容天终于“哎呀”一声叫了出来,眼前这个山洞,赫然就是邪神医之前的居处。 慕容天心道,那“飞袖流云”约的原来是这里,李宣中毒当日还为地址追了那断肠客半天,其实这地方众人早都来过。 山洞里自然走不得马车,慕容天进车厢把李宣拦腰抱了出来,李宣无力靠着他,嘴中却笑道:“这下终于轮到你来抱我了,早知今日,以前又何必那么扭扭捏捏。” 这话若是换了个环境或者时机,便是轻薄,可此时,慕容天却觉无言相对,反微微笑了笑。李宣看了他片刻,他也没什么力气,想要恶作剧去吻他脖子,也是不能,只得将头靠在他颈间,低声道:“无趣,无趣。” 慕容天道:“我从来就是如此,你觉得无趣也只能受一辈子了。”说着脸微微泛红,轻轻扭头瞥了瞥身后的邪神医。他一生从未说过情话,这种许诺般的私语要当着别人的面说出来,更是难得。 李宣却怔了怔,低声重复:“一辈子……”隔了片刻才笑一笑,道,“那好,就一辈子。” 慕容天心中一紧,隐约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过分凝重,反破坏了原本的某些东西,不禁有些茫然,自己却该怎么做才好。 邪神医在前方,隔着几步,不紧不慢沿着山洞前行,也不知是否听得到这两人交谈。 待出了山洞,爬上洞前的小山丘,却是微风拂面,艳阳高照,波光滟潋。 只听“扑扑”扇翅声由远而近,数百只水鸟忽涌而至,在三人头顶聚集盘旋了数周。邪神医一声长啸,那些鸟才齐齐往湖面上飞去,渐渐散开。 湖畔礁石上仍留着那烧毁的竹屋残骸,邪神医径自往那方向去了。慕容天低头看看李宣,却见他面上满是笑容,似乎不以为然,心道,幸好这人也不懂什么叫内疚。 还没到礁石旁,头顶上却突然响起一阵琴声,低沉悠远。 邪神医猛地住了脚,抬头四顾,却哪里有人,空闻那乐声在空中萦绕不散,三人都听过这琴音,均知是“飞袖流云”到了。慕容天弯身把李宣放下,将他半躺着靠在自己怀中。 却听那人轻拨浅猱,回旋反复,也不知弹的什么曲子。轻灵清越时,令人想起自己无忧的少年时光,沉着浑厚时令人忆到后来的诸多苦难,琴声且实且虚,如泣如诉,闻者亦随之情绪变幻,难以自制。一路下来,行云流水一般,回肠荡气。 一曲奏毕,余韵袅袅,如一缕淡烟,久久不肯散去。 三人都不语,且不论其他,就单这一曲而言,那“飞袖流云”已是个至情至性的妙人。 静了片刻,邪神医叹道:“师弟……多年不见琴艺精进如斯,为兄甘拜下风。” 众人眼前一花,却见那礁石上突然多了个人,一身白衣,怀抱瑶琴,飘飘扬扬,如仙般立于其上。 慕容天看得清楚,这人带着一副极狰狞的青铜面具,长发飞散,正是那日山上遇到的那位断肠客。心中一喜,踏前一步,郎声道,“如你所愿,邪神医前辈已经来了,还请前辈遵守诺言,把解药给我。” 断肠客瞥了他一眼,看到他怀中的李宣,不禁“咦”了一声。继而大笑了起来,“解药就在我身上,给你也无妨,不过他已经是个死人,你还救什么?” 此言一出,慕容天和李宣均是脸色大变。 断肠客手一抬,一物凌空而至,慕容天下意识伸手接住,却是个白瓷药瓶。断肠客道:“我说话算话,解药给你。” 慕容天拿着药瓶,也不知断肠客那话是真是假,呆了片刻,转头去看邪神医,“前辈……” 他哪知自己眼神中已满是哀求之色,邪神医看了他一眼,“你先收起那药,我自有计较。” 慕容天见他泰然自若,心里方安了下来,依言把药瓶收起。 断肠客道:“师兄,刚刚那一曲如何?” 邪神医静了片刻,“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师兄,你此话可当真?” 邪神医道,“你见我说过假话么?” 断肠客听了,纵声大笑,笑声中说不尽的得意,却又有道不尽的凄凉,声震苍穹,惊起阵阵飞鸟。 邪神医也不语,微微皱着眉。待断肠客停止后,才叹了口气道,“师弟,你我一生,自小便是争斗不休,斗琴,斗棋,斗医,斗武,斗字,斗画……能斗的都斗了,可结果,结果不过是两败俱伤,都是一样的难能如意,孤苦零丁……如今……也该罢手了。” 断肠客不语,隔了半晌,才喃喃道,“……罢手……你说得真是轻巧啊……” 邪神医脸色微变。 两人静了片刻,断肠客抬手,缓缓取下了从未揭开过的面具。 慕容天李宣一望之下,不禁骇然,那乱发下的脸孔不知被什么给划得稀烂,虽然口鼻可辨,却几乎不成人型。那伤痕成浅褐色,显然是多年前的旧伤。 “你,你怎么会成了这样?!”邪神医大惊失色,不禁出声,往前奔了几步,却被断肠客一股指气挡住,只得住了,满脸的难以置信。慕容天自见面来,一直看他淡漠如冰,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显然这师弟也是他极关心的至亲,却不知为何两人间弄得跟仇敌一般,“飞袖流云”在传说中也是个美胜嫡仙的人物,也不知道怎么会毁了容。 断肠客把面具又复戴上,也不回答。 邪神医茫然失神,“……怎么会呢?他,他不是该好好照顾你吗,即使不能放弃名门正派的身份,可也不至于……” 断肠客冷笑道,“你以为你那个公孙是什么好人吗?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想着要他吗?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自以为是!!” 邪神医抬头看了他一眼,风将断肠客的衣摆吹起,撇开那面具,那人还是当初一般俊逸非常。邪神医眼中闪过一丝伤感,静了下来。 “你若是不喜欢他,为何当初非要与他同床合欢……且用尽手段,也要逼我看到。”他淡淡道。 断肠客也不答,那风吹得他发丝凌乱,却见他微微垂首,似在思忖,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被他做起来,却是如舞一般的柔,画一般的美,只叫人怦然心动。 慕容天心道,戴了面具尚且如此,也不知这人当初风华正茂时是何等的风采。 隔了片刻,断肠客从怀中掏出一物件,迎风一展,那丝丝绳穗摆动,慕容天看得好不清楚,正是当初那黄书生交给自己,后被自己还给断肠客的旧锦囊。 邪神医面色微变,却不言语。 断肠客道:“师兄,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相赠锦囊时说过的话?” 邪神医犹豫片刻,道:“自然记得。……师傅当初见我们俩总不相让,怕我们终有一日不能相容,便给了一人一个锦囊,让我们给了对方,作为本门信物。只要锦囊一现,便是天大的事,也需助对方一臂之力。可……我们都不曾用过。” 断肠客似也忆起了当年,半晌无语。 隔了许久才笑了一笑,“你的锦囊早给了公孙茫,又怎么会用?” 邪神医坦然道,“我是给了他。当年他肯放弃一切,与我同行,我怎能不动容……我知你定然饶他不过,便把这信物给了他,我不可能时时刻刻守着他,你若真要下手,见了这锦囊,却总不能不给我留一丝面子。” 断肠客嘿嘿直笑,“你千般防备,万般算计,却没想到我非但不杀他,反与他琴瑟合鸣,两厢欢好吧?” 邪神医不语,须臾,方拂袖道,“往事已矣,何必再提。” 断肠客大笑,“你明明很想知道,为什么不提?你总是如此,什么事一旦惹恼了你,就不问究竟,若不是这个性子,当初我那一招又怎么会激得你从此消失。这一手也就对你管用,你明知道当年他不过是被我下了药,却还是会恼羞成怒,抹不开面子,不肯再见他,跟我想的一模一样。师兄,你说天下间,却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 邪神医垂眼,睫毛微微颤动。 当初那一夜,似乎又回到他的眼前,门后那双缠绵的身躯,不绝于耳的悠人呻吟,和……自己瞬间一片空白的心。 分离,便是从那一刻开始。 断肠客站在岩上,居高临下,悠然道,“师兄,若不是你性情太高傲,却也不会有这种结局……你后悔了么?” 后悔了么?也许吧,很多东西是因为自己倨傲,才错过的,可不久之后,公孙不是也放弃了寻找吗? 公孙成亲那天,自己在他府门外站了一夜,如同他之前曾做过的一样。 那已经是初冬,雨淋起来寒意入骨,打在身上如冰刀一样,然而到早上,雨停了,日出了,他也始终没出现。 说到底,终究还是两人无缘罢了。 “你刻意避开江湖,许多事情自然也不知道。你走了之后,他找你不到,便把一切记在了我头上。本来我也不怕他,他算什么,打也打我不过,又不会用毒,拿什么跟我斗?如果没有师兄你,这种人,我瞧也不会多瞧他一眼。可没想到,我还是小看了他,那游侠剑自诩侠客,其实也是满肚子的坏水。他假装与我前嫌尽释,骗了我诸多底细,却……”断肠客在面具后笑了一声,“我这脸和腿便是受他所赐了。” 慕容天“啊”了一声,断肠客看了过来,端详他片刻,道:“这事其实江湖中流传甚广,但他们只知是‘剑圣’公孙,高风亮节、英雄侠义,在武山崖边救了众人,逼得邪魔‘飞袖流云’跳了崖,却哪里知道其实他是落井下石,除却夙敌。” 邪神医闻言,长长叹了一声。 断肠客哈哈大笑,“我落下悬崖那一刻,便知道他这一辈子再也没法跟你在一起了。他害了你的师弟,按你的性子,他还怎么敢再见你?果然他只得乖乖回去,老老实实娶妻生子,安安分分做他的白道剑客。” 慕容天两人皆惊,此人却是偏激之极,拿了自己性命相貌身体都只当儿戏,不过为了邪神医不与公孙茫长相厮守,着实狠毒,不负邪魔之名。 邪神医静了半晌,终于道:“师弟……你何苦如此……” 断肠客见他既不发怒也不生气,这反应却和自己原本料想的大不相同,不由呆了呆,痴痴问了句,“师兄,我做了这么多,你也不恼我么?”言语神态间甚是天真,似乎对他满怀信任。 邪神医见了,不由有些失神,若干年前,断肠客每次闯祸后便是这么跟他讲话。 那时,两人还是少年心性,终日相斗,本以为就此一生,会两两相伴,扶持终老,却怎么料得到,之后两人因故分离,自己遇上了公孙茫,自此命运便滑向了之前从未想过的方向。 如今白驹过隙,两人都不再是当年的少年了,二十余年的岁月横隔在其间,这一刻却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邪神医从怀中掏出一物,也照着断肠客的样子,在空中扬一扬,断肠客凝眸细看,不禁吃惊。 那红穗飘飘扬扬,与他手中那个并无两样。 “这锦囊怎么……”一语未尽,已是恍然,“师兄,原来,原来你已经见过他了。难怪我说这些,你一点也不吃惊……他跟你说了什么?” 邪神医微微苦笑,也不答话,却道,“这锦囊乃是本门信物,也是求助的信物。师弟你如今既然见到了,便该放下往昔那些恩怨帮我一个忙了。” 断肠客却也不听他说,只道:“师兄,他是不是惹你伤心了,真是如此,我杀了这人给你解气!” 邪神医凝目看了他片刻,收回目光,淡然道:“不用。我与他,已是恩怨两清,从此他走阳光道,我过独木桥,两不相干。” 断肠客不料邪神医说得如此绝情,一时间竟然愣了。 他一生不遗余力,不惜性命,致力于拆散这两人,本来这次约了邪神医来此,也是要拆揭穿‘剑圣’那副君子嘴脸,看一看师兄失望时的神情,吐一吐这二十年来憋在心头的一口怨气。见面之前,这情景也不知道在心里预演了多少次,他自是满心期待,哪里知道却被公孙抢先一步,本有些失望。 此时,听邪神医此言,却原来本人已是心灰意冷,早自行了断了这一段情。断肠客盼这一日原已经盼了二十多年,可这一刻真正到来时,反出人意料的不见丝毫欢喜,满心怅然,竟似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二十年来的一幕幕在眼前一闪而过,自己还在为这种种牵肠挂肚,沉醉其中,师兄却决然把这一切都抛下了。 一时间,心中百味俱全,无言以对。 两人静对良久,断肠客终于道:“既如此,我又何必多说,只是不知师兄此番所求何事?” 邪神医回首看了看身后的慕容天两人,道:“我求的事便是救活这个人。” 断肠客收敛心神,目光在李宣脸上扫了一圈,“他身上毒气已入了肺腑,要救恐怕不易。师兄,你难道不知道我是只毒人不救人的吗?” 邪神医不动声色,“他中的毒,除了你的‘九死轮回丹’,还有宫中‘酒散’,恰巧相互牵制,才拖了口气到今天。我已经用药护住他心脉,但要解毒,还是你在行。” 断肠客笑了一声,“难得师兄你肯示弱,不过即使是见了锦囊,也不能破了我习毒二十多年的规矩吧。” 邪神医微微一笑,“正如你所说,他几乎是个死人了。我本以为要同时解了这两种奇毒,却又保他心脉不损,天下就只有师弟能做到。如今……”他回身对慕容天道,“你抱了他回去,好生陪着他过这最后几天吧,看来你们两人……今生无缘。” 慕容天脸色大变,他如何听不出邪神医是在拿话激那断肠客出手,可此言一入耳,却是如噬雷击,眼前发花。原本抱住李宣的手,早微微颤抖起来,明知道邪神医是等自己接话,居然喉间哽咽,半晌无法开口。 李宣微微侧首,正瞥到他脸上的情难自禁,不禁一震,暗道,小天如今为自己如此担忧,就是即刻死了又如何。 自己却还在求什么呢? 他之前一直觉得慕容天对自己内疚多于情爱,心中郁闷难解,可看了那对师兄弟,弹指二十年,散多聚少,恩怨难了,相比起来,之前小天那句相伴一生,却是多么平凡而美丽的一个憧憬。 那些傲气什么的,虚无飘渺,难道能比在一起的幸福更重要么。纵然这相聚的时间未必能长,却是有一朝,便是一朝,已胜过旁人虚度岁月无数。 想通此节,李宣心情大好,伸手牵了慕容天的手,用力握了握。 抬眼道:“前辈,天意弄人,在下怨不得旁人。多谢前辈不辞辛劳送我们来此,那位高人想起来也该是有心无力,在下一同谢过。”说着做势要起身,慕容天连忙搀住。 三人转身,却听断肠客在身后嘿嘿冷笑起来。 “等等。” 邪神医回身,断肠客远远凝眸看着他道:“师兄,你合了外人做戏来激我出手,我上这个当虽然是心甘情愿,可要你许我一个条件。” 邪神医道:“你说。” 断肠客目光低垂,继而抬眼缓缓道:“师兄,你在此地陪了他多久,便也要陪我多久,一天一个时辰也不能少。” 邪神医看看他,微显凄迷,“……我和他在这洞中……前后呆了一百三十二天……”他静了片刻,方道:“那好。从今天起我便也陪你一百三十二天。” 断肠客痴痴注视他的身影。 带着水腥味的风吹起邪神医的衣襟,翻摆不定。 他俊秀挺拔,孑然一身。 *** 竹屋既毁,四人无处栖身,只得回山洞,在洞口燃了火。 断肠客给李宣号了脉,开了张药方,却与师兄写的有些出入,两人争执了半天。 李宣有些倦了,转头看身边,慕容天正好一直侧着头在看他,见他回首,微骇转头,隔了片刻,却又抬起头笑着望他。 李宣不觉嘴角微翘,垂了眼帘,微一思忖,那笑颜更深,竟连眼角也满是风流。 两人便这么各自笑着,相互凝视,火光在两人脸上衣间闪耀,争吵声在身后继续,那往昔的恩怨似乎忽如浮云流水般散了,天地就仅余了这山洞大小的空间,只剩了彼此面上那盈盈的一掬笑意。 有的话又何需说出口。 你知道,我便也明了了…… *** 次日清晨,断肠客一早赶入城中抓药,慕容天到湖中钓了几条鱼,本想着自己动手熬锅鱼汤,却被邪神医半路接了过去,道是怕他暴敛天物。 李宣待日上三竿才醒,醒时恰好闻到那浓香扑鼻。慕容天端了只破碗,盛了半碗鱼汤踏入洞口,见他睁眼,笑道:“正好,趁热喝了吧。” 李宣支起身子,接过一尝,皱眉道:“这鱼怎么没放盐。” 慕容天笑道:“盐?大概屋子烧毁时,都融到湖里去了。……断肠客前辈应该会带些来。” 李宣想起往事,不禁嘿嘿直笑,慕容天奇道:“你笑什么?” 李宣挑眉,突然语气一变,“慕容兄,别后可好。” 慕容天一怔,却记起这是两人在这洞中相见时,李宣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禁微微感叹,真是世事难料,那时候的自己又怎么能想得到这之后的种种变化。 垂眼笑了一笑,也道:“王爷来此有何贵干?”这却是当时他答他的话。 两人静了片刻,相视一笑。 李宣只坐了半晌,身体已觉无力,居然有些呼吸沉重起来,慕容天伸手扶他躺下,李宣仰视他英俊的面容,看了片刻,突然道:“小天。” 慕容天低头,“什么?”李宣不知不觉已换了称呼,两人却均不觉有何异样。 李宣嘴角微挑,显出一丝促狭的笑意,慢慢道:“你……亲我一亲。” “啊?” 慕容天不禁吃惊,目光触及李宣立刻又闪开,神情间居然有些慌张,迟疑了片刻,却将手撑在李宣头旁,对着那张微薄的唇低身下去。 慢慢接近,相距已不过寸许。 彼此的气息近在咫尺,闻着对方身上不算陌生的味道,慕容天脑中微微迷离,脑中居然不合时宜的想起自己两次被强迫时的情景,身子不自主慢了。 这个时候自己却在想些什么,正懊恼间,脖子上一沉,身体不由往前一倾,却是被李宣一伸手,把他给勾了下来。 两唇相触,浅尝即止,却是温暖柔软。 李宣松手,慕容天抬起上身,俯身低头看他,同钦王爷此刻虽然满脸病容,却仍是五官清秀,俊美非常,让不人敢逼视。 慕容天瞧了他片刻,却反被对方盯得心中怦然直跳,赶紧转了视线,胡乱找了个话题,“对了,我有个问题一直不解……当初见面时,你怎么便知道我吃了半颗散功丹?” 李宣笑一笑,撇了撇嘴,“这还不简单。” 慕容天好奇心起,将头转了回来。 “那一日,你被迫跳崖时,我就在旁边,眼睁睁看着你吐了那半颗药丸……只是你们当时都全神贯注,不曾觉察罢了。” 慕容天无语。却听李宣突然低声道,“抱歉。” “什么?” “……很多,很多事情。”李宣也不解释,反笑了起来,似乎倦了闭目不语,慕容天一想竟是呆了。 *** 服了断肠客和邪神医配制的药剂,几日后,李宣的身体慢慢有了些起色,脸色也终于红润起来。 断肠客喜形于色,邪神医虽然不说,但提及时却隐隐有些得意之色,这毒居然能让这两人如此动容,显见其实已极是难解。 慕容天奇道:“前辈当日说救的时候要遭罪,好象没有?” 邪神医微微一笑,“这小王爷小有骨气,当时我给他护心脉那几针,常人受了,都是痛得要闹几日方休,他倒哼也不曾哼一声,还有心情赶着和你调情。” 慕容天面上一红,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他总是轻易动一动便说累了,再一细想,却是心中隐隐生痛。 调养了十数日,李宣居然已能下床行走。 虽然是行一两步便跌倒了,却让三人均是大喜。邪神医道,“他身上余毒已清,剩下的只是调养了。” 断肠客闻及此言,便开始有逐客之意,他早想与师兄单独相处,早嫌这两人占了他一百三十二天中的十多天,着实可恼。慕容天见了,心知再留也是无趣,提出告辞。 邪神医已配好十颗蜜丸,一并给了慕容天,道:“每日服一颗,少劳作,多休息,再者,我开了张药方,能长年服用,好生调养,或者能比我原本预想的更好些也说不定。他此刻需要有地方将养,否则难免前功尽弃,我那新砌草屋,若是有用,也给了你吧。” 慕容天叩首拜谢,邪神医避之不受。 断肠客在旁皱眉道,“这么多俗礼,快走吧。” 慕容天抱拳,“大恩不言谢,两位前辈,如将来有机会,晚辈再报此恩。” 抱了李宣出洞时,却听身后琴音突起,安静平和,似在道别。与入洞时听闻的琴声中那番大起大落颇有不同。李宣道:“这次该是神医前辈在奏了。” 慕容天点头。 一路走,那琴音渐行渐弱,到了洞口,已经没了弦声,慕容天注视那洞口,只觉惆怅莫名。 洞口马车却还在,那黄马拖着车厢,低头在草地上边啃边走,居然也没跑远。 慕容天将李宣扶上车子,跳坐到车前,回身笑道:“我们去哪?” 李宣笑了一声,捏着嗓子,柔声道:“人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相公自行定夺便是。” 慕容天忍不住笑,那离愁却被消了大半,一声叱喝,甩了个响鞭。 *** 两人缓缓行了几日,回到邪神医那间草屋。 慕容天每日里出行,买了鱼肉蔬菜,自己做饭,口味自然差些,李宣也只抱怨几句,还是每餐吃个干净。 如此过了月许,李宣终于能行动如常人,只是手脚无力,也经不起劳累,有时候行了两三里路,便是气喘吁吁,举步维艰。 慕容天暗道,邪神医却是果然不负神医之名,一切却跟他料得一模一样,最后分别时,邪神医说调养好了,会比他原本说的要好,却不知道会好到哪个程度,只能慢慢休养了。 两人身上的银两,又是抓药又是生活,很快便用尽了,慕容天在屋前的山坡下种了些蔬菜,有时候无钱抓药时,不得不典当些物件,后实在窘迫了,慕容天只得蒙面找了个人云为富不仁的富人家,盗了些银两,才解了这燃眉之急。 李宣得知了,非但不内疚,反每每拿了这事情来取笑,戏称慕容天为“飞天大盗大侠”,慕容天苦笑不已,却哪里说得过他的伶牙俐嘴,只得不理睬他。 这一日,慕容天到山下采些蔬菜,正在田间停停找找,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逼近,在这僻静山村间,竟是分外清晰。 抬头一看,黄土小道上,飞尘滚滚中一人一马渐渐行近。 那人远远看见他,“啊”的一声,纵身飞起,扑到他面前。 这一起一落间,慕容天早已经看清来人,不禁一惊:“是你,你怎么……” *** 慕容天回到山坡下,远远见草屋上浓烟滚滚,不禁“啊呀”一声,抛下手中拎的菜,纵身赶了上去。却见一人被烟贯得呛咳不止,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两人正撞了个满怀。 那人一抬头,一脸黑色烟灰,只剩了两只眼是白色,骨溜溜的转,“小天,你怎么就回了,咳咳。” 慕容天扶住他,上下看了片刻,才道:“你又在搞什么?” 李宣叹道:“我原本是想升火熬药来着。你放心,火还没燃起来,屋子烧不了,就是烟熏得人难受,我把窗子门全打开,也呆不住。” “我说过都等我来做,怎么……算了,那等烟散了再进去吧。” 李宣偷眼瞧了瞧他,慕容天也不见半点埋怨之色,趁势将身体靠上去,对方也仿若不觉。 “到河边去洗洗吧,你这张脸,看起来比锅底还黑了几分。” 慕容天反手牵他,李宣嘻嘻笑了笑,任他拖着自己往前走。 不过是条深不及腰的溪流,慕容天下到水中石块上,自下摆扯下一块衣襟,浸透了,拧干,跳回河岸。 李宣叼了根狗尾草,面含微笑,悠然坐在岸边,边嚼边等。慕容天微微迟疑,单腿跪了下来,捧着他的脸颊,伸手擦拭。 湿巾过后,还露出原本白皙的肌肤。那额,那眉,那眼,那鼻,那唇,无一不是精致动人。 慕容天仔细洗拭,那衣襟拿到河中漂了数道,似乎不肯放过一点圬处。 李宣面上疑惑渐现。待他要去第三次漂洗时,终于忍耐不住,扯住了他的手。 “小天?” 慕容天抬眼,李宣目光来回巡视,微颦的眉峰透着不解,“你今天怎么了?” 慕容天心中黯然,面上却是明朗一笑,“什么怎么了?” “怪怪的。”李宣盯着他道。 慕容天哈哈笑了一声,弓身坐到李宣身边,仰面躺了下去,蓝天上一缕流云,更现出阳光分外明媚。 “你做过比这更怪的事,我也没象你这般大惊失色啊。”他静静道,说着侧过头来看他。 一绺发丝垂下,眼中隐约光华流动。 李宣看了他半晌,满腹疑窦这才退去,终于展颜一笑,缓缓俯身,几乎将他整个人压住。 慕容天也不动弹,只定定看他一举一动。 李宣的唇轻触他的面颊,声音暧昧低迷,“你说的……却是这件事情么?” 慕容天微微笑了笑,李宣的手缓慢却灵巧的滑入他衣中,触及肌肤,那手略凉,慕容天颤了颤,继而却长吁了口气,松懈下来。 李宣嘴角轻扬,在他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是……这件吗?” 慕容天不禁张嘴,却终究不好意思开口,又强自把那声音抑了下去。 李宣俯到他耳边,不无恶意道,“你知道么,这叫野合,如果有人来看见了,才是场好戏……”慕容天闻言一惊,被那讥诮般的言语激得清醒了大半,面上一红,正翻身要起,却被李宣用身子压了下去。 其实李宣此刻武功全失,慕容天要推开他本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想到自己的决定,哪里还忍心再动手。 李宣做无赖状撒娇道,“你不推开我,便是答应了。” 慕容天不语。 李宣听了半晌无声,心中奇怪,半抬起身子低头审视。慕容天也没闭目,只安静看着他,双眸幽深漆黑,却毫无拒绝之色。李宣怔了怔,心思九转,迟疑片刻,道:“我数三下,你再不出声,我就真做了。” “一。” 他直直看着他,似乎没听到刚刚的话。 “二……” 他偏开了目光,却仍紧闭着嘴。 …… “……三。” 李宣将头靠在慕容天肩头,两人都静了半晌。 李宣直起身,低头来解慕容天身侧的绳扣,却发觉自己的手微微有些颤动,他也不敢抬头,只觉得心旌摇曳,欣喜中居然有些惶恐。悉数之声过后,他抬头看了一眼,慕容天早闭上了双目。 那张脸剑眉入鬓,英气逼人,李宣痴痴看着,想到之前那两夜销魂,忽地心中一荡,禁不住对着那双眼吻了下去。 天高,地远,流水潺潺,草木芬香。 他和他谁也没开口,这一场交合沉默却甜蜜。 他进入时,他忍不住皱眉,即使已经经历过,他依然无法从这种方式中得到快感。李宣缓了速度,耐心的,轻轻的抽动,不停吻着身下的他。 那吻缠绵如丝,似乎已纠缠了一生。 一生,多遥远啊,我亲口许了,但却做不到。慕容天微微睁目,李宣正看着他,目中满是欲望和爱恋。 颈项间都是彼此的气息,身体里都是对方的味道,多熟悉的场景。只是…… 第一次是他下药。 第二次是他用强。 曾觉得那么愤怒的事情,此刻却是甘之如饴,甘心情愿。 一生如此漫长,种种转折,预先又怎么想得到? 自己许那句一生时,怎么会知道不久之后,却还是要分离……然不管曾经如何,将来如何,这一刻,我却只有你。 慕容天忍不住喘息,勾住李宣的头,深深吻了下去。李宣本是见他疼痛,强自按捺,这一吻却让他大是兴奋,猛然将他双手梏于头顶,身下大力冲撞了起来,慕容天不自主随他动作摇晃,哪里还控制得了声音,不住呻吟,却被突然一把捂住了嘴,把那喘息声生生压了回去,却是李宣已经急红了眼,他再是狂放,也终究还是怕过路有人听到。 倏然李宣加快了动作,慕容天被撞得头晕目眩,情急间,对着那手掌狠狠一口咬了下去,两人都是吃痛,不禁大叫出声。 喘息良久,终于能各自平静下来,两人裸身躺在地上,想起刚刚的情景,也不知谁出了第一声,终是笑成一团。 波光粼粼,溅起的水花如银片在空中闪耀着坠下。 慕容天大笑,将李宣压入了水中,李宣措手不及,跌了下去。片刻后,才冲出水面,满身水流落下,口中呛得直咳,“不得了,有人想谋杀亲夫,赶紧抓了报官啊。”说着扑了过去,两人赤身打成一团,水花四溅。 本来已奔近溪边的一只松鼠被这突起的喧闹声惊到,转身窜入了草丛。 半晌,两人停手歇战,都靠在石上,一人霸了一面,头触着头,望着高天流云,李宣却还有力气用脑袋来顶他,慕容天躲开了,他却又跟过来,良久才肯罢休。 李宣将手举过头顶,抓住慕容天的耳朵,轻轻扯了扯,慕容天也不理他。“我想起一句话,只羡鸳鸯不羡仙,小天,象不象?” 慕容天定定看着那天空中白云变幻,半晌,才终于低声“嗯”了一声。 *** 夜深,窗外已是万籁俱静,偶然几声蛙鸣更显寂寥,月光从窗口泻入,银水般流了满地,慕容天悄然起身,站在屋中央听李宣平缓的呼吸。 月光将他映于地面的身影拉得瘦长,一切静得如画一般。间或风过,慕容天的散发被吹起,黑影上也是丝丝发动,才给这一幕添了些生气。 慕容天低头,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素白纸笺,放在李宣的草枕边,伸手在他发上轻轻抚了一下,李宣酣睡之中,却仍有些知觉,口中喃喃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那声音在静夜中听起来,却是分外明晰,说完翻身又睡了。 慕容天收回手,凝目看了李宣半晌,转身却又迟疑侧头,身后那人鼻息均匀,似乎一切平静如昔,慕容天怔怔听了片刻,终于悄悄推门而出。 *** 客栈中,早是黑灯瞎火,只一间房的窗仍透着亮,慕容天远远一眼便已确定了去处。 店门早关了,慕容天在墙边,抬头看了看头顶那四角飞檐,足尖微点,猿臂轻舒,翻身上了二楼廊内。 转到那房间门前,依约敲了三声,一轻一重再一轻,门“吱”一声大开。 屋中人只着褐衣,却已是艳光逼人,着实是个少见的美人,见她满脸焦急迎了上来,道了声,“师傅!” 却是他徒弟之一的眉儿。 见了慕容天到来,眉儿满心焦躁之情才见稍解,她探首,见廊上无人,这才关了门。转头道:“师傅,等你半天了,我们这就动身吧。我已经问过,此去京城快马加鞭也得四五天,万一,万一……”说到此处,竟然是激动得说不下去。 慕容天看看她,微一沉吟,道:“平晋王是出了名的手段狠毒,这一去危险重重,眉儿你一个姑娘家……” 眉儿又急又怒,“师傅,我不在乎!你觉得不便,我扮成男人便是。他们,阿磊阿落他们……我们早发誓这辈子也不分离。阿落救我出来的时候,也原是可以跟我一起逃的,可阿磊,他被困在里面没能出来,阿落不能抛下他,所以不顾性命又返了回去。他走时也是把我敲晕……你们这些男人,难道只因为我是女子,便什么事也不让我做了吗?” 慕容天见她神情坚毅,心知再多说也是无益,颔首道,“好,那马匹呢?” 眉儿道,“这客栈后有个马房,我们抢了就跑,把所有马匹都放了,料他们也追我们不上。” 慕容天静了静,正要开口。突然间脸色一森,一声厉喝,“窗外何人?!” 眉儿吃惊,转头去看,窗外竹影摇曳,却哪里有半个人影。心知不妙,正要回头,只觉身上一麻,再不能语,亦动弹不得。 慕容天弯身将她横抱起,走到床前,放了下去,扯了张薄被盖上。 眉儿满心愤怒,却连一根手指也无力抬起,那怒火无处宣泄,反渐渐变了一捧珠泪,在眶中转来转去,连眼前这个人也花成一片,再看不清。 慕容天低声道,“我知道阿落为什么敲晕你,他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最爱之人的性命,自然胜过自己的……如今他生死未卜,你更该珍惜他的心意。打打杀杀原是男人的事……就让我们自己解决好了。” 眉儿止不住的落泪,慕容天抬手要拭,想想却又住了手,“穴道一天之后便解,你和阿落他们是同乡吧?” 眉儿看着他,泪眼朦胧。 “你回家等三个月……能回来的自然会回来。” 慕容天如此说,显见是自己把握也不大。 眉儿心中直跳,泪也渐渐止住了。遇险之后,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师傅慕容天,这时候仔细一想,慕容天孤身一人,却如何斗得过那势力如日中天的二王爷,救出那一大帮子人。 “至于师傅……只要他不说出那句口诀……”慕容天突然住了嘴,心中道,那二王爷心狠手辣,自己弟弟也能下手杀了,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师娘及师妹,还有小忆都落在了他手中,师傅就是不死,却能支持多久,说了或者不说,那李绪都未必放得过他们。 思及此处,猛然站起。 瞥了眉儿一眼,转身将房门栓死,再走至床前,眉儿骇了一跳,瞪了眼看他。 慕容天伸手将床幔放下,站在床头道:“眉儿,你我师徒一场,你们三人却未认真听过我一句话。可这一次……你若还当我是师傅,就不要跟过来。” 继而,烛光一晃,眼前倏地黑了下来,只听窗子一响,屋内已是悄然无声,再无动静。 眉儿静静看着床顶纱幔,隔了片刻,却听楼下有人大声喊叫,“不得了啊,马都跑了,快追啊!!”喧哗吵闹声顿起,窗外眨眼已是灯火辉煌。 半晌,喧闹声才渐渐远了,眉儿闭上了眼,泪珠无声,滚落到枕上,浸出指头大小的一个湿印。 *** 李宣睁眼时,正侧着身,眼帘打开便看见枕边那折成方型的信笺。伸手拿起,心中却是有些怪异的感觉,起身四顾,屋内寂静无声,不禁心中微微发慌。 静了静,将那信笺展开,乃是之前邪神医以行书写就的那张方子,邪神医字如其人,狂放不羁,虽只是张药方,单论字却已是难得的佳品。 页笺左下角,却有人用楷书新添了一句词,一笔一画,凝重工整,显是时间充裕时慢慢写的,不似匆忙赶制。 “别后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最后那个“中”字,最后一笔力透纸背,拖了老长,似是留字者心情激动,一挥而就,可他原来写的楷书,这一划过长,破了这字的形,反毁了这张帖子。 李宣坐着,默默将这几个字翻来覆去看了数十遍,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这么简单的一句词,一时间竟然难解其意。 这是他第一次见慕容天的字,却哪里料到展开信笺,看到的居然会是这等决断般的句子。 思及昨日慕容天的隐忍及热情,心中方有些明白,是了,他那时候已经决定要走了,才做了这场戏,那似是而非的水乳交融,原来只是我一人的想法。一辈子的话语,我以为是不能轻易出口的,他却说了,说得那么简单,却原来,是说来让自己宽心的,可笑自己居然拿它当了真。 走到门前,轻轻拉开那两扇门,屋外已是阳光普照,似乎万物都是盎然生机,只他孤身停在暗处。他一身白色亵衣,立于门内阴影中,似乎连衣也灰了,视野中一片金黄色的菜花,山坡上却一个人也没有,静谧让人发狂,许久才听得一声鸟鸣。 此处原来如此寂寥,为什么自己从不知道?李宣怔忡垂头,双手渐渐成拳,那纸被他捏得几乎要碎了。 小天……为什么要骗我…… 你不爱便不爱,为什么却拿着我的一片心只做儿戏……莫非我为你做得不够么? 当日我若死了,你会感动么?又或者其实你是铁石心肠,我为你下油锅,上刀山,你也不会有一丝动容? 你爱过我么?那是同情吧?我早知道。 我不知道的是,你居然以为这样便能补偿我。那呼吸,那气息似乎还在身边,真是让人销魂的交合……这太可笑了,我的小天,你以为区区几天,就能让我为你如此牺牲吗,你以为屈指可数的几场欢爱,便能换的你一生自由吗? 小天啊小天……你可还记得,与你的江湖草莽不同,我却是堂堂当朝天子的九子,御笔亲册的同钦王李宣!!! ……那么,你以为,能逃到哪里去。 李宣缓缓眯眼,细长的双眼中,由开始的伤心欲绝转成茫然失望,最后竟渐渐变了满是狠毒戾色。 这一刻,他终于又再成了当初万民之上、众人景仰的同钦王。 第十八章 慕容天赶了数天,轮换马匹,终于赶到京城,幸好邪神医送他那张人皮面具仍在身上,毫无阻碍便进了城。却在街头巷尾间,听众人纷纭,道如今皇九子,同钦王失踪不见,宫中派人找了月许,人影也没能见到半个。 慕容天想到留在屋中的李宣,心中也是黯然,虽然他性命无恙,但今生自己还有机会与他见面么,谁也不知道。 到了京城中,第一件事,慕容天不是找客栈,反去了烟花巷一家名为燕子轩的勾栏。 他出来时未带分文,把银两都留给了李宣,路上只能再盗了辆镖车,也取了几样值钱物件,当得不少银两。心中每每思及此事时,都是暗自苦笑,若父亲泉下有知,见当年严加管教的儿子如今居然屡屡偷盗,定是吐血不止。 那老鸨见慕容天着件褐衣,满脸霜尘,显然是外人来京都见世面的,原本脸色冷淡。 慕容天也不在意,一笑间,竟想起当初李宣的应对之策,自腰间取了锭银子,正要一掌拍到桌子里去,却突然住了手,自己此行却是越无人注意越好,哪能如他那般嚣张。 双手将银子递上,道:“在下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请妈妈笑纳。” 那老鸨连忙接过,见有钱开路,马上便换了副嘴脸,笑盈盈道:“公子客气了,不知公子想点哪位姑娘?” 慕容天扫了一眼,左右来往都是东倒西歪、依红偎翠,姑娘们在二楼栏前的叫唤声亦不绝于耳。他轻笑道,“顾小环。” 老鸨脸色变了数变,将他上下打量了良久,似是琢磨不定,半天方道:“公子先候一候,我去问问顾姑娘今日可见客。” 慕容天行了一礼,“妈妈请便,对了,麻烦妈妈告知顾姑娘,在下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天字。” 老鸨扭身上楼,慕容天刚坐下,便有人奉茶上来,茶香扑鼻,也不是俗物,居然是上好的霍山黄芽。 等了片刻,那老鸨挥着锦帕,笑着下楼来,“恭喜公子,顾姑娘答应了,要知道她三天也难得见一次客,多少王孙贵族求见却不能,公子真是好运道。” 慕容天笑道,“那就麻烦妈妈先行带路。” 那老鸨领着慕容天上了二楼,绕了几个弯,走至竹廊尽头,才停了步。 轻声敲门,口中唤道:“姑娘姑娘。” 慕容天环顾四周,此处却不同方才,楼下的喧哗声几乎遥不可闻,有时高声突起,隐约传来,更显此处僻静。 门悄然打开,开门的乃是个丫鬟,梳着双鬟,绿裳白裙,清新可人。 却见她将这两人迎入,转身入了内屋,低声道:“姑娘,来了。” 有人在屏风后轻轻应了一声,其声低柔悦耳。 隔了片刻,只听阵阵铃环佩响,一女自屏后绕出,见了慕容天,低身福了一福。 却是个妙龄女子,梳着坠马髻,漆黑发间仅插一支金步摇,步步微颤,摇曳生姿,不同之前所见烟花女子的姹紫嫣红,她反穿了一身藕荷色衫裙,外加薄纱披帛,乍一看全不似风尘女子,却是个大家闺秀一般。 慕容天迎上一步,施了一礼,抬头道:“小环姐姐。” 老鸨听了不禁张口,满面讶色。 那顾小环缓缓抬首,却是恬淡静秀,清雅脱俗,一双眼黑若点漆,深不可测,若说眉儿艳丽似玫瑰,这女子却是淡雅若百合,论相貌亦是一时瑜亮,难分高下。只是看起来,这女子最多不过双十年纪,比慕容天小了甚多,却被他称为姐姐,难怪老鸨吃惊。 顾小环凝眸看了慕容天片刻,轻吟浅笑:“数年不见,公子长大了。”转头对老鸨道:“妈妈,你先下去吧。”那老鸨居然言听计从,一语不发,转身出屋。 慕容天目送老鸨将门带上,才转头,“小环姐姐,当日一别,已经五年有余,姐姐依然是美貌不减,艳冠群芳啊。” 顾小环掩唇低头一笑:“公子,你家山庄离京城至少也有六七天路程,你不辞辛劳,远道而来,难道是为了说这番奉承话么?我当日欠你个大大的人情,心中一直记着,可慕容山庄离京城数千里之遥,又是势力顶天。我纵然略有薄力,第一山庄却哪里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这次公子既然来了,自然是有了麻烦,亦是小环该报恩的时候了。公子不妨直说。” 慕容天低首道:“小环姐姐果然兰心慧质,聪明过人,如今小弟前来,确是有事。姐姐在京城黑道既为魁首,小弟想求姐姐派人查一件事。” 丫鬟奉茶上前,两人不约而同住了嘴,顾小环轻轻挥手,那丫鬟退了出去。 *** 数日后,太子李启因故出行,一行车骑,浩浩荡荡,华盖移阴,见者无不躲闪,街道两旁行人均是驻足观望,却在永定门前被人阻住了车驾。 一辆极破旧的马车兀然横立在街当中。 这街原本不宽,两侧还站了不少人,给这车一栏,将太子一行堵了个严严实实。 车前坐了名男子,头戴宽帽,黑纱从头笼下,几乎障蔽全身,不见面容。 那些护卫平日里已是耀武扬威,此时见居然有人敢犯禁堵太子,更是气焰跋扈、不可一世,纷纷喝叫,一拥上前要抓了这大胆闹事之徒。 待冲到那男子身前时,却突然一个接一个的止步了。 原来那男子见众人逼近,也不动弹,手中高高举起了块玉佩,施施然挡在众人面前。那玉佩色泽洁白,正面雕着条青龙。 护卫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只觉这人举止行为有持无恐,甚是奇异,也不敢贸然动手。有见识过的却不由脱口而出:“这是皇上御赐给太子的青龙玉佩啊,怎么在这人手中。” 青龙玉佩乃是藩国进贡的宝物,据说那玉上龙形天生,后被人依势雕琢加工而成,刀法简单传神,世间无二,乃是件稀世珍品,后被皇帝赐给太子。 路人听了都觉惊奇,禁不住议论纷纷。 早有小太监报了给车内李启,李启一听,急匆匆赶了过来。 却见那男子蒙面侧身坐在车驾上,一手握缰,一手执佩,长长黑纱在风中飘飘洒洒,很是好看。 李启住了脚步,看着来人,“来者何人?”那人不答,众人都是好奇心起,一时间,整条街上虽是人头攒动,却是寂静无声。 男子跳下马车,缓缓取下帽子,黑纱落去,露出面白如玉、凤眼朱唇,却是一派俊俏潇洒。 两旁行人发出叹息,不要命阻太子车骑的,居然是这么个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均言可惜。 李启却是脸色一变,大喜踏前,抓住来人的手:“九弟,果然是你。” 李宣微微皱眉,继而凝眸轻笑:“太子殿下,臣回来了。” *** 至夜,东宫中,却仍灯火辉煌,处处都是掌灯的太监,只是不见两位主子。 密室里,李宣已将前后经过细细说过,李启拧眉,叹息道:“果然是他……九弟受苦了,难怪我方才握你手的时候,你居然……是不是弄痛了你。” 李宣笑道:“大哥今后千万少用些力气,我此时不比你们,可是手无缚鸡之力。” 李启看他半晌,见他似乎浑不在意,才道:“明日,你便随我上朝,让父皇宽心。你此番大庭广众下出现,街头巷尾大概都传遍了,李绪再没法拿你怎么样,想动你估计也得避过风头,等一阵子。至于暗算,他平晋王府有人,我东宫难道便没有吗。” 李宣低头道,“我想住回去。” 李启微微惊讶,沉吟片刻,“那好,我派些人去守。”说着却是沉思起来,半晌方道,“……虽然九弟你受了这么多苦,却只有你一人能证明他有谋反之心,片面之词,父皇也未必会信。” 李宣静了片刻,道:“其实……能做证的也不止我一个。” 李启惊道,“还有谁?” 李宣目中厉光一闪,“当日,慕容天的师傅,章天奇,曾受制于二哥手下曹子劲。他们一家还有慕容忆都逃回了江南,只要抓了回来,却也是证人。还有,那曹子劲我当日没杀他,也是想留个活口,让二哥没法抵赖。从章天奇到曹子劲,再到二哥,这一环环查过去,难道还怕抓他的把柄不到吗?不过我们想到了,二哥自然也想得到,既然要抓,那就要快,二哥现在大概也听到我回来的消息了,为了封口,估计第一个就是杀曹子劲。只是……他入宫不便,我们却就在宫里……总不能给他抢了先。” 李启赞许点头,“九弟,这事派你果然是没错。事事都给你想得滴水不漏。”说着击掌,有人急步而入,李启附耳交代几句,那人点头而退。 李宣面无表情静静看着,心中冷笑,待抓了你弟弟和章天奇一家,我却不信逼你不出。 *** 李启派了四人将李宣送回同钦王府,言明这四人武功均是一流,此后便归李宣调派,李宣想起之前的薛红羽,心中颇有几分黯然。 回到王府,府中早得知他回京的消息,满府都挑了红灯笼,张灯结彩,满目喜气,一派的热闹非凡。 李宣受了众人前呼后拥、欢天喜地的迎接,也觉感动。之前月余的平淡恬静于此时的繁华如锦,简直是盼若两个世界。但回房后安寝,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三番四次掏了慕容天留的那张纸笺出来看,见了那几字,便是心中直发恨。 如此折腾,直到梆敲三更,才朦胧睡去。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李启便来叫李宣,李宣洗漱完毕,见了礼道:“大哥,曹子劲现在何处?” 李启道:“先不忙着说,跟我走。” 两人上了车,简装出行。 一路上,马车摇摇晃晃,由开始的悄无声息渐渐的人声嘈杂起来,李宣掀帘看了看,两旁行人不断,“大哥,这是往哪里?” 李启笑了笑,“待会你就知道。” 两人闲聊了片刻,李启叹道:“你失踪之后,我也派人去找过,在那林间只见了红羽他们的尸首,我便知道老二狠下了杀手。可独独你一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总存着侥幸,盼他动手时候良心发现,饶你一马。幸好你没事,否则我怎么向母后交待,你不见的这些日子,她哭了多少次,说是对不起小姨。老二也真是心狠,从小朝夕相处的,他也下得了手。” 李宣默然,半晌才道:“我待会便去晋见皇后娘娘,是我做晚辈做臣子的不孝,让她如此担心。” 两人正说话间,却听窗外有女子高声叫道,“慕容公子!” 李宣闻声一怔,猛然踏前,“呼”一声掀开车帘,厉喝道,“停车!听到没有!快停车!!” 车夫被他激动的声音骇了一跳,猛拉缰绳,那马一声长嘶,吃痛停步。 李宣急跃下马车,前后不停张望,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哪里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莫非不是他?天下姓慕容的多着呢,肯定不是他。李宣怔怔。 李启掀帘道:“上来吧,还赶着去呢。” 李宣站在青石板路中,一身华装,长身而立,惹了不少妙龄女子偷偷观望,人流自身边接踵而过,男女老少,美丑富贫,只是不见那人。 痴痴呆了半晌,终于死心上车。 *** “慕容公子!” 慕容天正转过街角,闻声驻足,那女子片刻后赶了上来,却是顾小环的丫鬟。却听她喘息道,“终于找到你了,我家姑娘说公子托的事情已经查到了,麻烦公子随我去一趟。” 燕子轩白日是不经营的,是以慕容天到的时候,大门紧闭。 丫鬟领着他绕到一侧小门,也有姑娘此时起身了,站在廊下好奇看着他,一身的姹紫嫣红。 待到了顾小环房前,丫鬟婉言请他稍候片刻,先入了屋,片刻后,门开了。 慕容天跨入,顾小环着了件浅紫衫子,正在书桌前持笔描画。见他进来,方搁笔于笔山。 两人见过礼,丫鬟上茶退下,顾小环道:“公子,你要找的人,现在城郊。说来奇怪,听说人本来是困在平晋王府,昨儿夜里,我派的人正要入府打听关押之处时,却见他们用辆马车,一举把人运出了城。” 慕容天沉吟,拧眉道:“……他们突然将人转移,莫非是有了什么变故,可堂堂王爷,有谁敢动他……姐姐,你手下耳目众多,京城中这几日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顾小环想了想,“若是大事,昨天倒有一桩。” “是什么?” “人人都说失踪月半,遍寻不见的九王爷昨天突然现身,还在街头堵了太子行驾。” “什么?!”慕容天猛然起身,大是惊讶,“他……他回来了?” 顾小环奇怪看他,“公子?” 慕容天才知自己失态,缓缓坐下,心思九转,倒是片刻间已明白了李绪将人转移的原因,自然是因为李宣回京。李绪曾弑弟未遂,那一帮子人放在府中,可不是活生生的证据,拉到郊外,死了活了都不关他平晋王府的事。恐怕为了保身,李绪也不会留他们太久。 可是,李宣身体未复,原该修养,为什么突然跑来参合这件事,自己留言时并未明言,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难道眉儿又去见了他? 思来想去,也没个头绪,只得按下这满腹疑虑,抬首道:“姐姐,我师傅他们被关在城郊何处?” *** 车行到一处僻静小巷方停下,李启握了李宣的手,两人下车。 行了几步,到了一小院门前,此时已经是初秋,间或几片泛黄的树叶自天飘落。李启道:“九弟,还是你独身去见这个人,你曾饶他一次,昨夜我又派人假托你的名救了他,想来此刻,他已经全心投顺于你,不会再有异心。”他想想又笑了笑,“也容不得他有异心。” 李宣方悟,“这院子里的……是曹子劲?” 李启颔首,“他受了些伤,你等会喊人叫大夫来便是,总之,戏要做足,让他对你死心塌地,他在二弟身边这么多年,见惯了二弟的手段,定不会毫无防备,他埋下的人,对我们自然有用的。” 李宣却不动身,低头思忖,“二哥人没杀成,为免事情败露,难免孤注一掷,麻烦也还是不小。” 李启笑道:“就你想得到么?我找到个跟他面貌身材相似的人,趁乱把人给换了下来,放心,老二是不知道他活着的。”李宣的目光在他面上扫了一遍,“大哥,你埋了不少人在二哥手下。”李启笑而不语。 李宣推门进去,缓步行至屋前,屋内的人呼吸沉重,似心情激动。李宣微微迟疑,伸手推门。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曹子劲惊了一跳,他满头血流,还未及包扎,被自己用袖子抹了一衣一脸,转过身来,见李宣一身修长,立在门边,不由呆了半晌。 李宣举步跨入门槛,面含笑意,细看却毫不和善,隐隐逼人,曹子劲踌躇权衡片刻,终于为他气势所折,虔诚拜倒在地。 *** 顾小环派了自己手下十数人,以她贴身丫鬟为首,跟慕容天到城郊救人。那丫鬟名唤小蝉,看起来柔弱胆怯,居然武功不弱。 慕容天心道,怎么好叫这么小的女孩子去涉险,婉言谢绝,可顾小环却说你别小瞧人家,此人年纪虽小,但心思慎密,一手暗器出神入化,若有她跟着,胜算至少多了两成。 慕容天只得让她跟着,其他人倒都是成年男子,言行间对小蝉很是尊敬。众人掩饰行踪,悄然到了郊外,早有人过来接应,指点章天奇一家被困方位。 那是座破旧的院落,外表虽然看不出端倪,院内却一直有人看守,每日轮两班,每班十数人,分别是日升日落时分。 慕容天原欲日升交班前突击,那小蝉却道,“那时候确是人容易犯困,可反过来想,大家都知道救人是这个时候最佳,他们自然也明白,这个时间反会守得更紧,不如找一个人们都觉得不可能的时候来偷袭。” 慕容天瞧着她仍不脱稚气,说话却有几分道理,不由认真道:“那姑娘觉得那个时辰最佳。” 小蝉毫不犹豫,“午饭时。” 次日午时,院内炊烟升起,隔了半个时辰,只听人声嘈杂,走近了还闻得到饭菜香,慕容天知时机已到,转头看小蝉,小蝉展开一个天真灿烂的笑颜,往身后一招手,数人跟着她悄悄潜进,从后墙翻了进去。 片刻后,只听敲击声突起,有人在墙内喊道:“有人偷袭!” 刀剑相击声,连连响起,惨呼声,叫喊声,不绝于耳。 突然,墙头一道青影一闪,小蝉跃了出来,随其后的是她几个手下,再之后,便是那守卫中的轻功高手追了出来。院门亦砰然大开,灰尘滚滚,有几人骑马奔出。 慕容天及身后数人伏在草间,一动不动,看着那一干人愈行愈远。待不见人影,慕容天带着那几人,再从墙头原路跃了进去。 果不其然,守卫中的高手均已随小蝉等人追了出去,院内留守的均是武功平平,慕容天一路杀过去,畅通无阻,到了被锁的那间屋子,一剑劈下,将那锁一断两半,一脚踹开木门。 屋内几人颓然蜷缩在暗中,最外头那个身材高大,却是章天奇。 慕容天急走几步,蹲身去扶,口中道:“师傅……” 话音未落,却是眼前一亮,慕容天大惊,情急之下,一个铁板桥,弯身后仰,一阵利风从鼻尖劈过,险些连将他头也削去半个。 慕容天趁势后翻,那刀已经追了过来,他手中剑出,在那刀尖上一点,身子往后退了两尺,才躲过那人的凌厉刀势。 片刻间已经在阎王殿前走过一遭,却叫他如何不心悸,抬眼看那人,哪里是师傅,却是个面貌陌生的中年男子,身材跟师傅很是相似。 他心知中计,正要退出屋去,已听身后数声惨叫,再回头,亮晃晃一排兵戎成圈型守在门外,那些脚后躺着的正是刚刚还跟在自己身后的人们。 屋内其他人也站了起来,均是目中精光四射,手持短刃,一个个看过去,恐怕每一个出手都当得了外面守卫的十个,难怪能留在这屋子里。 慕容天眉间闪过一丝哀怒,继而缓缓起身,冷冷握紧了手中龙泉。 *** “怎么是你?”李绪托着茶盅,看着被两名壮汉反绞双臂、跪倒在堂前的慕容天,语气听起来虽然吃惊,脸上却淡淡含着笑,轮廓间与李宣果然有几分相似。 慕容天看着他,微微皱眉,却无惧色。 李绪抬手,身后童子恭敬接过茶盅。李绪起身,围着慕容天转了一圈,云淡风清,挑眉笑道:“既然九弟没上钩,抓了你来,也是一样。他为了你早已不顾性命了,姓李的居然也出了个情痴,可笑啊可笑。” 慕容天一凛,原来这圈套原来是用来对付李宣他们的,被自己无意中撞中,却不知幸或是不幸。 这皇家之事,九五之争,李宣也并不曾详细跟他说过,但他曾目睹李宣差点命丧九泉,虽未亲眼见到李绪弑弟一幕,却也料得到兄弟之间如此绝情,自是为了个极重大的原因。再加上李绪对那宝藏的不择手段、誓在必得,两厢应证,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慕容天也隐约猜出了几分。此番,李宣追自己来此,天子脚下,李绪却居然毫无顾忌,似仍有灭口之意。李宣此时武功全失,真要是再落到李绪手中,却只怕不是灌毒那么简单的了。 这一想,心中忐忑哪还能平,不禁抬头愤恨道:“他好歹是你亲兄弟,血浓于水,你居然如此待他!!” 李绪轻蔑瞥他半晌,突然笑了笑,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跟你说也说不明白。” 慕容天冷冷,“你那鸿鹄之志下已是骸骨成山,你可想过他们和他们的家人。” 李绪颇有兴趣的瞧着他,摊开双手,“自古一将功成万古枯,原本天经地义,成大事者怎能拘于小节?” 慕容天半晌无语。 李绪挑眉,慕容天忽然记起李宣也曾酷爱这个动作,也不知道是谁学了谁,呆呆看着,竟然有片刻失神。李绪笑道:“你可是无话可说了?” 慕容天淡淡道:“话不投机半句多,待你也有性命之忧时,大概便能理解死于你手下那些人的心情了,王爷此刻不过是想手中多笔命债,我已落在你手中,何苦多言。” “我何时说过要杀你了?”李绪笑,“你那师傅弟弟之流,你也不见了?” 慕容天道:“我说见就能见吗。” “也许。”李绪的神情说是同意,倒不如说是调笑,猫捉老鼠时的欲擒故纵。 慕容天瞧他片刻,垂下眼帘,半晌才稍一拱手,道:“那,小人就多谢王爷慷慨了。” 李绪大笑,“你倒拿话挤兑我,老九看上的还不是庸才。” 招手道,“带他去。” “等等,”慕容天道,“难道就这么押着我去?” 李绪一怔,挥挥手,“松手吧,他不会逃,你们只管把章家那群人看紧了就是。” 慕容天揉着淤血的双腕,低头不语,其实却是暗自心惊,不明李绪此言何意。 小童举步上前,“公子请随我来。”慕容天跟着他往门前行去,李绪的声音突又起,平平淡淡,不见波澜,“你只乖乖待在府里,若要踏出府门,出一步,章家的人便死一个,出两步,就死一双。” 慕容天满心愤恨,却反身及地一鞠,“多谢王爷好意提醒。” 李绪扬眉笑道:“公子何必客气。” 待两人去远,李绪纵声大笑,声震屋瓦。 笑毕,才轻声道:“九弟啊九弟,接下来,就等你了。” *** 几日后,李宣方从太子处得到消息,言江南章家早在大半月前,突然一夜之间被烧光,全家不知所踪,官府已列为悬案,仍在派人追查当中。 李宣闻信居然呆了,如噬雷击,怔怔退了数步,坐回椅上。 李启见他脸色阴晴不定,料他是被李绪抢先一步,心中郁结难安,出言安慰道:“他此步抢了先机,也不奇怪。如今,他有章家在手,可我们也有曹子劲未亡啊,不过是平局,九弟何必太过介意?” 李宣低头不语,半晌方抬头,“大哥说的是,只是,小弟突然想起府中尚有事未结,先行告退。” 言毕,匆匆而去。李启瞧着他背影,颇觉莫名。 李宣偕同那四名护卫,步行于街头,满怀心事,度步而行。走到前几日自己误听之处,才住了步。 缓缓环顾,与当时爱恨交织不同,此刻却是懊恼万分,口中喃喃:“大半月,大半月之前……还真是巧啊,难怪之后你就留言走了……小天,你居然只字不提,居然只字不提……” 他想起慕容天原来未弃自己而去,只觉满心甜蜜,再一想,自己居然那般揣测慕容天,又觉羞愧难当,可慕容天如此危机,却不告诉自己,确实微觉失望,想到当日莫非真是慕容天,两人竟错身而过,但觉扼腕痛息,再一细想,慕容天孤身来此,多日不见音信,难道有事,却是心悸不已。 真是一时间柔肠百转,一时间怨恨难平,一时间心惊胆颤,一时间悠然神往。 正怔忡间,却听身后护卫,“嚓”的一声,刀锋出了鞘。李宣转身,却是个下人模样的中年男子,站在护卫之前,大概是试图靠近时,被护卫半路给拦下了。 李宣正是心烦之时,哪里见得有人骚扰,挥手道:“给我赶开!” 那人大叫,“九王爷且慢,我们家王爷邀您一聚。” 李宣道:“你家王爷是谁?” 那人行了个礼,抬头得意道:“平晋王。” 李宣冷冷笑了一笑,“是二哥。”微一沉吟,道:“你就这么回他,我知道了,明日自当拜访。” 那下人原本以为自己家主人势力通天,哪里料得到李宣言语神态间居然有些不以为然,一时语塞,隔了片刻,应声去了。 李宣瞧着他渐行渐远,原本的一脸倨傲这才褪下,微微拧眉,若有所思。 *** 次日清晨,李宣仅带了名小厮,赶去平晋王府。行至半路,行人已渐渐多了起来,只听路旁有人喧哗,车渐渐慢了,吵闹声愈行遇近,居然有个耳熟的声音穿插其间,他挑起了窗帘看,却是路旁有一小贩正跟一红衣女子在争吵,引了无数人观望。 那女子背对大路,正叱道,“你算什么东西!撞了你摊子又怎么样!我没这个闲钱,要命就有一条!!” 那小贩看来是个老实人,年纪轻轻,被她这番话挤兑得满脸通红,“你,你怎么不讲道理!”旁观者也各自议论纷纷。 那女子“哼”了一声,往左右人群看了看,李宣看清她侧脸,“啊”了一声,将布帘放下,跟随身小厮耳语了几句,那小厮跃下马车去了。李宣一撩一撩的拨弄那窗帘,隔了一会看一看窗外,听闻那几乎喧天的骂架声,却不动声色,也不见烦躁。 吵了一会,那女子终是不肯赔小贩银钱,那年轻小贩也不能一天不做生意,只能自认晦气,眼睁睁看着那红衣女子扬长而去,见他们两人不吵了,看倌们也各自散了伙。 马车这才再度驶动。 到了平晋王府,门房见是李宣,赶紧通报,将李宣迎入茶厅。李宣从前来此处次数颇多,只是那时两人亲如一人,哪里及得上此刻心思复杂。 那茶厅外是个小庭院,栽了几棵红枫,此时满树红黄之色,秋风一过,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听院后扫叶之声不绝,李宣看了片刻,一人从假山后转出,大笑着道:“九弟,别来无恙啊。”却是李绪。 李宣凝目看他片刻,见他始终面无异色,笑容不改,终于微微一笑,道:“让二哥忧心了。” 两人执手坐下,片刻后,有小厮送了茶水来,其间那沙沙声始终不断。两人就天气寒暄了几句,李宣终于不耐,道:“二哥此番派人召小弟来,不知所为何事?” 李绪笑了笑,端起茶盅,轻抿一口,从眼帘下瞥他,“九弟以为呢?” 李宣冷笑,“小弟不敢妄自揣测二哥心思。” 李绪含笑,“九弟何必谦虚,你也不是没揣测过。” 李宣看他片刻,垂下眼帘,“二哥说的是,那小弟就开诚布公、直言不讳了。我听说,二哥日前抓了些人,传小弟莫非是让小弟来瞧瞧他们的?或者说不定,二哥仍觉得小弟碍眼,今日来想让小弟再尝杯毒酒?” 听了这话,李绪居然也脸色不变,“九弟言重了。” 李宣霍地站起,“二哥,其实你我早已翻脸,如今何必客气!现在仅你我两人,这戏却是做给谁看。” 李绪敛了笑,抬眼,他面貌俊美中含着阴郁,带笑时不觉,不笑时当真是煞气逼人。李宣心中暗惊,面上却是不露半分。两人对视片刻,李绪偏开头招手,身后小厮走上前,将门虚掩。李宣不知何意,警惕的退了半步,冷然道:“太子殿下今日约我一同入宫,我已告知他自己即在二哥府内,想来他即刻便到。二哥你以为到如今我还能不防着你么?” 李绪也不答话,只侧耳倾听。李宣看他动作古怪,不由也住了口,门外哪里有什么声音,不过是那扫帚扫叶之声愈来愈近。李宣听了片刻,心中突然灵光一闪,隐约觉出了他的用意,急步走到门前,从门缝中看了出去。 这一看,却是浑身一凉。 门外扫叶之人身材修长,一张脸俊朗端正,神情冷淡,正是自己久寻不见的慕容天。这一下李宣哪里还能冷静,伸手便去拉门,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按住了门页,转头,正是李绪撑在门上,斜着眼瞥他。见他看向自己,掉头过来,笑着将食指竖在唇前,另一只手却在颈间横横划了一下,动作利落,竟似刀劈,做完后看了看门外。 李宣怔住,哪里还敢再有动作,不禁缩手,微微偏头,从门缝中看慕容天一下一下低头扫着,那身影魂牵梦绕,此刻仅几步之遥,偏偏却是不能得。 痴望了半晌,竟是连牙关也咬出血。 只听李绪在耳边轻声道:“我找你来,就是喊你瞧瞧他,顺便劝九弟行事收敛些,别老跟太子一流混一起,否则这辈子就再没瞧见他的机会了。” 李宣猛然回头,一双眼怒气难遏,李绪笑吟吟端详他片刻,“我看九弟心中不服得很,或者也让他尝尝那‘酒散’?难保他运气不比你差,也能无端的解了这剧毒,九弟以为如何?” 李宣闻言一惊,收了视线,强定心神,半晌才慢慢道,“……二哥你多心了,小弟怎敢不服。” 李绪笑而不答,也偏头从那缝隙间看着外头身影,他越是不说话瞧着慕容天,李宣反越是心惊胆寒,却明白自己愈显得在意,反更对慕容天不利,只得咬牙不语。这一刻,居然无穷无尽,不见终期。 终于那沙沙之声渐渐远去。李绪伸手开门,阳光涌入。李宣看着已清扫干净的庭院,僵立原地,脸色苍白,半晌不能动弹。 “太子殿下也该到了,你去吧。记着我说的话。别妄想合着太子来搜人,你也该想得到,”李宣怔怔而立,李绪搂着他肩头柔声道,“我若是有个万一,当然是要拉着你心上人垫底的。”说罢,将他推出房门。 李宣不备,被门槛绊住,脚下踉跄几步,险些跌倒。低头撑着膝盖,半晌才抬身。 第十九章 夜间,月生清辉,悬于高空。 二更梆响,习习秋风,居然显出一丝寒意。倏然,墙头探出个人头,又往回缩了缩,环顾一番,才跃了进来。远处传来纷杂脚步声,乃是护军巡逻经过,那人躲入树影。 护军过后片刻,有丫鬟拎了食盒路过,却被猛然窜出的人影捂口拖入树后。隔了片刻,微闻暗处衣物窸窣之声,那丫鬟又拎着食盒而出,面貌隐在暗处,似无半点异样。 那丫鬟走走停停,左顾右盼,居然对道路很是不熟,行了近半个时辰,才来到一间柴屋外。环顾四周无人,丫鬟放下食盒,欺近窗子,点破窗纸,往内窥视。那屋内也没燃灯,一片漆黑,哪里看得清究竟。 丫鬟从怀中掏出一串钥匙,就着屋门上的铜锁,一把把套试,正取到第五把,身后突然一片光亮,一转身,一队护军燃了火把,静静看着她。 暖黄火光照到那丫鬟脸上,闪耀不定,那张脸俊俏艳丽,微显惊慌,居然是眉儿。 眉儿被缚过后,屋脊上却站起另一个黑影,思忖了片刻,往那一干人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 “女孩子?是什么人?”顾小环立于案前,微微沉吟。此时已近天明,燕子轩内各处均黑灯瞎火,仅她房间还亮着烛火。 “我已经派人去查这女子的身份,看是哪一路人马。不过也好,这一来,我们却得知了慕容少爷被关押之处,倒省去诸多麻烦。”小蝉一身夜行服,站在她身后。 顾小环颔首,静了半晌,叹道:“慕容一家当初有恩于我,是我消息有误,方累得少爷坠入敌手,如不救了他出来,我将来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见张郎。” 小蝉抬眼看她,不语。 *** “眉儿!”“眉儿!” 方磊阿落见到被押入的人时,都不由惊呼出声,慕容天亦是吃惊抬头。 这石牢甚大,但此刻却只用了两间。对面关着章家三口,这一间则是押了他们三人和慕容忆。眉儿被推到对面那间,方磊阿落一齐扑到铁栅上,震落一地灰尘。 “你怎么又来了!你蠢啊你!!”阿落一反平日里的俯首称臣,居然有些愤怒。方磊道,“不来也已经来了,不用再说了。”眉儿怒道:“我想来就来,关你屁事。你们俩不是扔了我一个不理吗,有什么资格说话!!”她的气势却比那两人高了不知多少,阿落忿忿低头,喃喃几句,哪里敢再还口。方磊只道:“眉儿,你还好吗,他们有没为难你?” 慕容天听那三人吵闹半天,叹息低头。眉儿才转头,“师傅,有句话我要告诉你。” 慕容天点头,“你说。” 眉儿顿了顿,轻声吟道:“别后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慕容天一震抬首,两人对视片刻,均把视线移到廊中两名守卫身上。 慕容天道:“你……在哪里看到这句词?” 眉儿道:“不是看到,是今天我听人说起,觉得好听,特意告诉师傅。” 慕容忆轻声:“哥,你和这位姐姐……”慕容天一怔,连连摇头,思忖片刻,面上不禁微笑。那方磊阿落却听得醋意蓬生,连声叠问这句子的含义。眉儿不耐,“诗就是诗啊!!不懂就算了!” 栏外守卫被这三人吵得早是头昏脑涨、十分不耐,厉声喝道:“别吵了,都给老子闭嘴!” 对面章天奇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 “别后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次日,在屋中踱步吟着这词沉思的,居然是平晋王李绪。他身前垂手立着的,却是本该在监牢中的章天奇。 “那女子说,是她昨日听到的?” 章天奇低眉顺目,“是。” 李绪微微颔首,继而一笑,“对了,当日曹公公为求宝藏,手段狠毒,居然连你幼女也不放过,如今本王已杀了他为你报仇,你可觉得解恨?可要人头做证?” 章天奇一惊,跪倒在地,“章天奇不敢,多谢王爷厚恩。”再抬头,已经汗湿重衣。 “你既然已献了藏宝图的诗句给本王,本王答应你的自然会做到,你又何必客气。你既投诚,将来本王自不会亏待你。”李绪挥手,便有人上前押了他出去。 李绪目光一扫,唇角微挑,轻笑:“我就道九弟不会甘心,果不其然。” *** 李绪每日里派了慕容天打扫庭院,也不派人守他。慕容天知他仗着手头人质,总归也不怕他逃走,心中苦笑他此招确是让自己诸多顾及。众多人中,只自己能每日出去见见天日,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这日,他扫到书屋前,偶然抬首,却见匾额上,以隶书写就“逸堂斋”四个大字,不由愣住,这几个字却是分外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想了片刻,才记起当初在洗墨山庄,李宣触动的机关上做遮掩的那幅画里,却提了逸堂斋散人这五个字。此刻他已在平晋王府,自然明白这五个字和李绪该有着莫大关系,怔怔看了半晌,满怀疑虑而退。 到了午间,趁守卫出去用餐,才问章天奇可曾听过这个名号。 章天奇吃惊看他,低头沉吟片刻,缓缓道:“其实,天儿,你难道从没想过,为我们带来无尽烦恼的这张宝藏图,原本藏于宫廷。想那庙堂高远,我和你爹一介草民,怎么会知道这图的存在,怎么又有本事在偌大的宫廷中找了它出来呢。” 慕容天瞠目,他幼时于一次偶然机会瞧见父亲藏图,是以得知家中有此物。后来李家兄弟不择手段要得这图,他只觉烦恼,苦于无法脱身其间,对图的来源却是不曾想过这么许多。 章天奇叹息一声,“其实,这张图当日并非两人所盗,参与其间的还有一个人。你可还记得,我曾给你一张地图,要你去找洗墨山庄的主人?” 慕容天点头,“在那里,我遇到了曹子劲。”话说出口,才想起在那里遇到的其实还有另一个人。 章天奇抬眼,思绪纷飞,遥想当年,“第三个人叫曹子如,是曹子劲的弟弟,也是洗墨山庄庄主。当日在武林中,亦是难得的青年才俊,与你爹的名气武功难分高下。二十多年前,那张藏宝图被皇上赐给了一名贵妃娘娘,此图名为藏宝,其实无人能解,但据说所藏宝物之多之奇让人匪夷所思,得之则富可敌国。曹子劲在宫中当差,无意中得知此图的事,说给了曹子如听,曹子如一时好奇便找了我和你爹。其实我和你爹那时都在江湖上已小有名气,你爹更是家底庸厚,根本用不到这图。可那曹子如设了骗局,拿了话激我们,说是要比一比到底谁能先盗了此图,谁若是不敢,那就是自己服输了,还道盗过之后,再偷偷放回去便是,于人于己也无损害。我们当时一时气盛,便糊涂了,答应了这比赛。” 说着,叹息一声,半晌不能开口,目光迷离,似是又回到了当年的岁月。 *** 那一夜,慕容白与自己盗了宝图,却遍寻不见同来的曹子如,他们原本约定看过图之后,便可将图归回原处,可不见对方,这约定便不算完,自然无法还图。 慕容白仗着自己武功高强,把图带回客栈。两人彻夜未眠,等到清晨,那曹子如才回了,背后负了幅山水画,上面题款为逸堂斋散人,两人都觉奇怪。三人把图对过,曹子如也失了先前傲气,俯首甘拜下风。原定是夜间就将图还了回去,可还不待暮色来临,却遇官兵来搜寻,言宫中宝图被窃,正在抓紧盘查。三人都知闯了滔天大祸,可此时势成骑虎,只得带图潜逃。 后风波平息,曹子如建了洗墨山庄,突然金盆洗手,退出江湖。慕容白收了图,众人均以为此事已成悬案,今后再不会被提及。 可某一日,曹子如突然到访,找了章天奇,给了他一张纸,上面写了两句口诀。 *** 慕容天惊道,“那曹子如竟然如此聪明,猜透了宝图秘密?” 章天奇笑,“确是有人猜出了那秘密,不过聪明的人不是曹子如,却是当初持宝的那位平贵妃。”慕容天皱眉,不解其意。 却原来,慕容白两人盗宝的那一夜,曹子如偶遇当日已失宠的平贵妃。两人一见之下,居然天雷勾动地火,做了那不可告人的事情。平贵妃平日无事,终日拿着自己得宠时受赐的那张图把玩。这女子天资不凡,这么终日琢磨,居然给她找出藏宝之处,做了首四绝,暗喻地址,题了前两句在图上,后两句却是于曹子如临行前,告知了情郎。 曹子如那夜背负的那张图,是平贵妃所赠,那逸堂斋散人五字,乃是平贵妃的号。 慕容天道,“那图我见过,笔触粗犷,不似女子所为。” 章天奇道,“那画是曹子如做的,平贵妃题了诗,留做纪念。这两人一生只见过那一夜,可曹子如却记了她一生,听说后来平贵妃天妒红颜,也没活多久。” 诸人均唏嘘不已,只觉天意弄人。隔了片刻,章天奇才道:“可也是这副图,让他哥哥曹子劲觉察到宝图下落,告知了他的主子李绪,惹来了后来这许多腥风血雨,亦送了他自己性命。我当日给你那地图时,原盼他能助你一臂之力,另一方面也是觉得蹊跷,似乎这事跟当年有些关联。可你刚走几天,曹子劲就来了慕容山庄,说他弟弟冥顽不灵,不肯交图,已没了性命。这时候想起来,也许你去的时候他就已经遭了毒手。” 慕容天这才明白当日自己递信时,为何那家童口口声声称主人不认识师傅,怕也是曹子如身在敌手,存心要救旧人一命。对这再不能会面的曹子如不禁生了几分敬意,静默了一会,“可我今日所见,逸堂斋怎么会在平晋王府?” 章天奇也是不解,“曾听说平贵妃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平晋王是皇后二子,或许是因为想念她吧。” 眉儿等都早听得呆住,慕容天正待开口问那诗的下两句,却听门外锁扣一响,守卫们说笑着走了进来。 *** 李宣前日在途中偶遇眉儿,派人将她引回王府,后又着她夜探慕容天等人的关押地点,以待救人,虽然一切盘算安定,却总是心中难安。他此刻手不能缚鸡,一干亲信均在慕容山庄那一战中损失殆尽,要救慕容天着实有些有心无力。 这一日,皇后传召见他,李宣大早便入了宫。这姨妈贵为后宫之首,但平日着实待他不差。两人寒暄半日,李宣瞧着皇后两鬓已见华发,心中不由怅然。自己、太子、李绪都是她最爱的皇子,自幼她不曾厚此薄彼,可如今私下里三人勾心斗角,将来也不知道最后到底死了谁,活了谁,谁成了王,谁败了寇,只是无论哪个结果,这位母亲都注定伤心不已,想到此更是不忍。 正谈笑间,宫外报平晋王求见,李宣微惊。 片刻后,李绪从容而入,见了他在场,也浑然不在意,称兄道弟,亲热非常,看得皇后满心欢喜。李宣心中不住冷笑,却也强打精神应付。 坐了一会,李宣称有事告退,皇后允了。临行却被李绪一把拉住,在脸边耳语几句,李宣先是一惊,继而含笑离开。皇后奇道,“绪儿跟宣儿说了什么,他如此高兴?” 李绪回过头,“母后,我不过称赞他新宠的女孩儿美貌无双。” 皇后笑道,“哦?宣儿他又找了什么样的女孩子?” *** 马车摇晃,路旁喧哗,李宣只充耳不闻,满心全是刚刚李绪在耳旁缓缓道来的那句“别后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心中忐忑难安,此番冒然出手被李绪觉察,真正叫自作聪明,也不知将会如何后果。想到过分处,竟是满头大汗。 马车却突地停了,李宣正恍惚间,这一下几乎栽倒,掀了帘子正要骂人。见前面拦了一辆香车,白色骏马拉着,车身雕花细致,帘间锦绣花团,似是女儿家所用。到口边的话不由收了回去。 那车帘下伸出一只素手,纤细修长,白皙如玉,如同描画。不过一只手,已让旁人遐想联翩,心绪难安,满心揣测不知帘后该是如何的国色天香。 帘后女子柔柔道,“抱歉,这马车不知如何突然坏了,挡了公子去路,小女子这厢赔礼了。”伸拳不打笑脸人,李宣再恼怒,也不好意思开口斥责,只得说了句“不碍事”,吩咐车夫转头。 那女子低声吩咐了几句,那香车上帘一掀,跳下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子,走到李宣窗下,“公子,我家姑娘为赔罪,请公子前往燕子轩一聚。” 李宣才知这车中是个青楼女子,不由在鼻间轻轻哼了一声,“不必了,你谢过你家主人便是。” 那丫鬟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之色,反压低声音道:“为了慕容公子也不去吗?” 李宣怔住,那丫鬟再不睬他,转身回车。眼见那女孩子入了帘间,李宣顿了一顿,对车夫吩咐道,“跟着这位姑娘香车。” *** 数日后,朝中突然传下御旨,皇上前段时间政务繁忙,以至劳累疲乏险些病倒,需静养一段时间,为免琐事打搅,特移驾行宫。召平晋王李绪及尚书令常张陪同前往,骠骑大将军朱卫率宿卫军随行护驾。 行宫离京城也不远,骑马不过二三个时辰即到,皇帝平时也曾在行宫暂住,本不足为奇。可李宣心中总是隐隐觉得奇怪,父皇从来重文轻武,对爱舞刀弄枪的李绪一直不甚喜欢,只重太子,往日出行常把大哥带在身边,说是让他看看如何处理朝政,这次为什么却特意指定李绪陪驾。 叩门声轻起,李宣原本合衣而眠,翻身坐起,一小厮滑身进入,伏倒在地。桌上灯光昏黄,映着两人。 李宣道:“他说什么?” 那小厮自怀间掏出一封信,“曹公公说王爷看了此信就明白了。”说着起身递了上来,李宣展信一看,脸色大变。小厮道:“公公还道王爷若要有所应对,易早不易迟。”李宣沉吟片刻,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那人施礼退出房间。 李宣又拿起那信,从头仔细再看了一遍,越看却越是心惊,不由霍然起身,在屋中走了几步。突停,扬声道:“来人。” 隔了片刻,一名丫鬟匆忙而入,李宣道:“叫魏然他们来见我。”魏然却是太子在他回京后派于他的高手之一,为人谨慎。 不多久,那四人来见。李宣提笔写了封信,拿蜡封了,和先前曹子劲的信放在一起,给了魏然,道:“你偷偷出去,出府后别给人跟踪,把这两封信给太子看过,跟他说我过会便到。”再修书一封,给了另一人,叫他送去燕子轩。余下两人,则命他们去平晋王府外潜伏,见平晋王出府即来禀告。 那四人应命去了,李宣在空屋中沉思良久。却有小厮急报,说是府外有人深夜敲门求见王爷。李宣心中诧异,命人将那人带了进来一瞧,蓬头垢面之下依然美艳无双,居然是眉儿。李宣惊讶之余,更是眉头紧锁。 眉儿见了他,满心焦急,“王爷,关押之所我已经去过了,就在花园的假山下。我们快去救他们啊。” 李宣沉默片刻,却道:“你是怎么逃出来?” 眉儿一怔,不悦:“那什么王爷说是要提审我,我在半路用迷香把那一干人迷倒,趁机溜回来的。要不是看守他们的人又多又散,我连他们也一并救出来了呢。怎么,你怀疑我?” 李宣不语,片刻之后方冷笑道:“就凭你,有什么本事从我二哥手中逃脱,可笑你被人利用还好意思在这里沾沾自喜。” 眉儿柳眉倒竖,正要说话,却见李宣拿了斗篷披上便往外走。“哎,你去哪?” 李宣也不回头,“二哥既然此时放你,自然是希望我即刻去找太子殿下,我可得帮他把这戏做足。” 眉儿瞠目,半晌才喃喃道:“可,可我话还没说完……” 却见李宣在远处住了脚,回身笑道:“既是废话,不说也罢。” *** 一个时辰后,平晋王府内亦有人未眠。 “你看清楚脸了?可是去见太子?” “小的看得明白,虽然同钦王爷披着斗篷,可他上车时候,火把一照,那脸正是九王爷,绝对没错。之后小的一直跟着,马车中途未停,直入了宫。” “好。”李绪挥手,想了想又道:“明日随御驾出行的事情可准备好了?” “都照王爷所说准备好了。王爷还是歇一歇,时辰到了,小的再叫您。”那人言毕退了下去。却见灯花一闪,李绪拾起剪子,取下宫灯罩,剪下一截烛心,倏地停手。想了片刻,突然扬声,“程奇。” 刚刚那人复又入屋,“王爷?” 李绪沉思片刻,突然眼中寒光一闪,冷声道:“那些人留不得了,都给我埋到那口废井里去。把事情做干净了,要不留痕迹,明日九王爷太子自会带人来搜府,到时候你留在府中小心伺候,要是有谁说漏了嘴,我就扒了你的皮。现在几更?” 程奇微见惶恐,道:“近五更了。” 李绪阴沉一笑,“备车马,准备入宫。今日父皇出行,我得殷勤些才是。” *** 狱中,听着远处梆响,方磊阿落窃窃私语:“怎么眉儿还没回来?天快亮了吧?” “难道,难道这个王爷他对眉儿也……” “不会吧……”这两人都是骇然,心急如焚。 慕容天悄然睁目,眉儿未归,他也是整夜未能入睡,隐隐想到难道她借机逃了,可再一想却又觉得哪里不对。正寻思间,却听脚步声纷涌而至,方磊两人住了口。慕容天一骨碌爬起,惊见廊上满是护军,刀光闪闪之后,一人慢慢踱了进来。 他在府中这些时日,曾见过此人,经常跟在李绪身边,或是亲信。可黑夜未尽,这人带了这些军士来,却是为甚。看着两个徒弟莫名对望的样子,慕容天突然心中一沉。 那人道:“把他们拉出来,一个个都绑上。对了,嘴给我堵上。”章天奇等人都惊醒了,纷纷爬了起来。慕容忆也坐了起来,靠在哥哥身上,也不说话。慕容天一震,厉声道:“你们要干什么?”那人道:“不干什么,就是给你们换个好地方。” 慕容天双瞳骤然一缩,面无表情看着那军士拿钥匙开了锁,正要取下铁链,慕容天突飞身而起,一脚将那门踢开,那军士不及抵挡,重重撞上身后栅栏,再落了下来。 章天奇叠声道,“天儿天儿。”慕容天吼道,“师傅,你护好师妹和师娘,这些人要杀人灭口了。”口中说着,手中也不停,片刻间已夺了把横刀,舞成一团雪亮,着者莫不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走廊狭窄,廊中军士无处可避,被慕容天突然之举逼得乱成一团。他心知此次敌众我寡,大家只怕劫数难逃,已存了玉石俱焚之心,手下再不留情,杀得性起时,竟然双眼通红,长发散乱,混身血迹,狰狞凶狠如同恶鬼一般,哪里还有平日斯文淳厚之态。 那人急步后退,躲入队后,大声道:“抓住他!不,杀了他!!” 方磊阿落将慕容忆藏在身后,钻出牢门,各拣了把横刀。阿落手起刀落,将对面的门上锁链斩开,章天奇弯身将女儿抱了出来,夫人紧随其后。 慕容天已斩出一条血路,那些军士均是武功平平,哪里挡得住他,渐渐沿着台阶退了出去。章天奇将女儿交给阿落,自己持刀赶了上来,两人守在铁门后。 章天奇道:“怎么办,他们都在门外,光凭我们俩如何保得了这许多人的平安。” 慕容天顿了顿:“不出也得出,等下去只会引来更多的人,全是死路一条。”两人对视一眼,“走!” 门砰然大开,慕容天眼前一亮,原来狱中一番厮杀,天边不知不觉已经泛白了。 外面出人意料的只剩了数人,把刀拦着他们。慕容天心中大奇,手起刀落却是毫不停顿。那几名军士打了片刻,转身便走,慕容天更觉不对,出声喝止欲追的方磊,“别追,先找路出去。” 头上突然传来大笑,有人道:“你们还能出去吗?” 众人抬头,屋顶上明晃晃一排,全是指向他们的箭尖,不由都呆了。身后不知道何时那门已是悄然而合,只听机关启动之声,假山移动位置,将那入口挡了个结实,哪里还有半点痕迹。 慕容天不禁浑身发凉,抬眼看那人,见是刚刚在地牢中与自己答话的人。 “程奇!!”耳边传来一声怒吼,慕容天看过去,却是师傅开口,心中隐约奇怪,砰砰直跳。章天奇护住妻女,大声道:“王爷亲口答应了要饶我妻小性命,你胆敢违逆!!” 这话一出口,慕容天全身血也僵了,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禁脱口而出:“师傅!” 章天奇转过脸来看他,“天儿,那图那口诀我早给他了,小绯她,她太小了,我不能,不能啊……”师娘早已经梨花带雨,紧紧搂着女儿不放,两娘女哭做一团。 慕容天脑中混乱,听章天奇接着道:“……你要怪就怪我吧。”慕容天强自镇定,却仍理不出端倪,只喃喃自语,“不,师傅,我不怪你。” 程奇在屋上道:“王爷可没跟我说要饶谁,只说全扔了填井。你有冤屈,到阎王殿说去吧。”众人皆骇,章天奇更是脸色苍白,手中刀瑟瑟直抖,他违背自己一生做人的原则,只盼救女儿一命,到最后却还是不可得。 程奇举手,众军士抬箭瞄准,场中诸人心知大劫已到,默然不语。那只手正要落下,却听“啊——”的一声喊,章天奇声嘶力竭,全力将手中横刀掷了出去,刀尖直指程奇。程奇大惊,猛然蹲身,那刀锋擦破头皮而过。 耳边弦响不断,有女子惨呼一声。却是众军士发箭,将章天奇射成草垛一般,他夫人情急之下扑了上去,也被射了个穿心透。两人一世夫妻,一生举案齐眉,终于同日同时而死,倒在一起。 小绯高声尖叫,状似癫狂,慕容忆拼命拉住了她,他俩患难已久,早如同兄妹一般。慕容天怔在原地,看着地上两具尸首。方磊阿落黯然之余,更是握紧了刀。 程奇站起身,往头上摸去,探了一手的血,怒指着那几人道:“杀!杀!!” *** 几个时辰前,天还黑着,东宫中却是一夜的灯火通明。两名皇子屏退了左右,正色相谈,说到严重处,均是脸色凝重。两人商定,李启犹豫片刻道:“我这就去调兵,可是朱卫已率了一万宿卫军随圣驾出行。即使调动京城中剩下所有军队,也不过五千,已是以少敌多,九弟你那边……恐怕无法再派人。” 李宣道:“不妨,我已经有安排。” 兄弟俩对视片刻,李启颔首:“那就好。” 李宣接着道:“大哥你得尽快出兵,否则怕就来不及了。我救了慕容天他们就赶过来,虽然人少,总算聊胜于无。”李启点头。 *** 慕容天左臂已中了一箭,反把右臂上的那刀,舞得泼水难入,勉强护着慕容忆及小绯退到假山后,方磊阿落满地乱滚,才躲过箭雨。慕容天喘了口气,正要再冲到场中救那两人,却听身后有响动。 转头,慕容忆无声仰倒,慕容天伸手去接,摸到他胸后那支翎箭,然后满手温热潮湿,不禁心中一凉,“小忆!” 抬头,眼前又是一队军士拉着弦,冷冷看着他们。慕容天满眼热泪,再不顾生死,低头叠声唤弟弟的小名。慕容忆微微睁眼道:“大哥……我终于不再是你的负累了……”说着含笑望了小绯一眼,两人对视了片刻,慕容忆垂头而逝。 慕容天难忍伤痛,仰天长啸,其声震耳,落叶沙沙而下。小绯木然僵立,被逼近的军士掳了过去。 “师傅。”慕容天猛然转身,方磊阿落也被缚推了近来。他一人持刀,孑然而立,军士们围成一周,均拉弓对着他。 风肃然而过,吹得人透凉。 慕容天冷冷看着那些军士,突然大喝一声,飞身而起,手中刀如闪电般劈了下去。耳边几声弦响,只觉肩后一痛,失了准头,将面前军士的手给砍了下来。那人满地乱滚,惨叫声不绝。慕容天落地,不支跪倒,以右手刀撑之,却听“卡”一声响,那刀脆生生断成两截。军士围了上来,慕容天早是心灰意冷,也不动弹,束手就擒。 四人被军士拖到一口废井边,那些军士把井口盘石挪开,将师傅师娘弟弟的尸身一具接一具往下扔。方磊阿落骇然大叫,小绯似是吓呆了,只是哭泣,慕容天双手反缚,心知命数已定,死期在前,只垂首不语。却是不期然,心中闪过一幕,两人在河中大石上,头顶着头,山高水远,幽幽草香,那人在身后说,“只羡鸳鸯不羡仙”。 只羡鸳鸯不羡仙……李宣,李宣,他口中默念这名字,不自禁暖了。正出神,却被人拉了起来,双脚一空,倒栽葱掉了下去。眼前颓然一黑,落地却软绵绵毫发无损,他才想到这垫底原是师傅师娘及小忆,井底阴暗也看不清身下尸体到底是谁,那躯体还有些温热,他将脸贴过去,闭眼不动。 隔了片刻,只听声响不断,方磊、阿落、小绯相继跌了下来,方磊道:“师傅,你没事吧?”慕容天迟迟才“嗯”了一声。 四人静了片刻,还未再开口,突觉有什么掉到脸上,抬头看,却是一铲铲土落了下来。 第二十章 “九王爷,九王爷!” 李宣走至堂前突然停住,转身看追在身后的人。程奇措手不及,差点撞个满怀,急忙收脚,呐呐道:“九王爷,我家王爷不在,还请下次再……” 李宣从怀中掏出一纸公文,展开一抖,冷冷道:“我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搜查,你敢拦我!”程奇正凑近要看个仔细,那纸又给李宣收回怀中,只是瞧着他,满脸讥屑。 程奇也不敢多说让了路,眼睁睁瞧着李宣领那队军士过去,却闻到一股脂粉味,心中不由起疑。正打量间,李宣道:“搜!”那队军士散开,李宣带着两人径直往花园去了,程奇大惊,忙跟了过去。 李宣走到假山前,前后端详了片刻,转头看跟来的程奇,道:“把密室打开。” 程奇面色苍白,道:“九王爷既知此室,也该知王爷是不许旁人进去的,小的不知道怎么开。”李宣目光如剑盯他看了半晌,程奇居然惧了,这张脸与李绪原本有五成相似,加上这目光竟隐隐如李绪本尊返回,他常年伺候李绪,见过他种种手段,那种敬畏却是发自心底,不由缓缓拜倒在地。 李宣见他死活不肯开口,转着假山转了一圈,“把这假山给我砸了!” *** 灰尘落定,那山原本是空心,此时便露了偌大一个窟窿出来,李宣隐隐瞧见碎石下不少残肢断体,心中怦然乱跳,也不顾脏乱,一头钻了进去。遍寻了一趟,不见慕容天才心安了,转头出来,程奇还跪在原地,面无人色。 李绪临行前,原嘱他把此事做干净,可料不到被慕容天一番困兽犹斗拖了时间,那满地尸首来不及收拾,如今被九王爷搜查看见,这事却难了了。 “他在哪里?” 程奇抬头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李宣心中一跳,突然又慌了起来,抽剑厉声道:“他在哪里?!”程奇不答,李宣愈觉惶恐,起身猛地一脚将这人踢倒,“说!!”却不待他回答,李宣已经耐心耗尽。只见白光一闪,利风逼面而至,程奇“啊——”大叫,剑刃擦面而过,一声轻响,入地半尺,寒气尤在耳旁。程奇仰躺在地,浑身大汗,瞠目看着头顶上正双手握剑,单膝跪地,俯视自己的九王爷。 李宣盯着他,面上毫无表情,缓缓将剑抽了出来,举剑对准他的胸膛,一字一字道:“他,在,哪,里!” *** 那盘石移开,军士们往下张望,叫道:“快拿绳索来,他们被土埋住了半截不能动,得下去救。”李宣把袍角往腰间一扎,“我下。” 却是个女子扬声道:“王爷,你没做过着粗浅活,还是先歇着吧,别添麻烦了。”那女子做军士装束,一张俏脸,虽然话间不敬,听起来仍温婉动人。李宣一怔,满心气愤,只能退后。那女子自然是顾小环,这些军士并非真为军队之人,乃是她的手下,李宣手中无人,也不敢与她硬碰硬,只得心急如焚,在井旁等着。 井下挖了数桶土上来,终于绳索一动,井旁的人扯了那人上来,是个小姑娘。李宣也见过,是章家的女儿。再拉上来,却是阿落,一扯上来就哇哇大叫,说师傅和哥哥还在下面。然后上来的是方磊,李宣望眼欲穿,才终于看到那袭熟悉的身影渐渐露出井口。 李宣扑过去,伸手扶他。 慕容天本低着头,看到他的手却震了一震,缓缓转头,两人望入彼此眼中,均是不言。李宣扶他靠着井口青石坐下,牵了他手不肯放,慕容天也不挣开,似是此事自然,原该如此。 身边阿落方磊叫嚣着方才如何惊险,也不知道为何那些军士突然慌张停手,将石头盖住了井口,否则四人便是被活活给埋了。李宣听得心中一紧,更是抓紧了掌中那只手,转头去看慕容天,慕容天却因太过疲惫加之肩伤流血,不支合眼,渐渐垂头,李宣伸手欲搂他,猛醒看了众人一眼又缩手,只将慕容天的身子靠在自己肩上,合掌捂着慕容天右手,痴痴看他。 喧闹声中,两人自成一景,竟将他人视做了无物。顾小环远远看着,微微叹息。 *** 慕容天醒来时,第一眼瞧见的居然是那纱帐,恍惚中很是迷离,似乎又回到当初被吴平夺庄逼着跳崖之后醒来的那一刹那。支起身子,屋中背对着自己居然也是个女子,屋中熏着香,竟似花香。 他抚背,才发觉肩伤都上药被缚好了,抬头道:“小环姐姐。” 那女子转身,国色天香,秋波湛湛,可不正是顾小环。“公子你醒了。” 慕容天环顾一番,“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顾小环道:“公子何必客气,公子及令尊当年救我和张郎时,也不曾要过一个谢字。” 慕容天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期期艾艾道:“我那两个徒弟还有小绯他们还好吗?那李……九王爷他……” 顾小环却也不取笑,反正色道:“公子的徒弟和那位小姐我已经安顿好了,那王爷……说是万岁有难,他不放心,问我借了几十个人,往城外去了,刚走不久。” 慕容天一怔,正要细问,却听门外眉儿的声音响起,“师傅,师傅!” 顾小环去开了门,两人一对面都是惊了惊,暗赞对方容貌。眉儿冲了进来,“师傅,你没事吧?” 慕容天道:“没事,皮外伤而已。对了,九王爷说万岁有难的事情,你可知道?”他心中疑惑,只觉不安,可这一日经过的事情实在太多,心中思绪混杂,居然无力去想清楚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眉儿“哼”了一声,“那个家伙的事情啊,知道啊,他特意跟我提了。说二王爷要造反才放了我,转移他和太子的注意来救你们,可偏偏他先得了消息,跟太子兵分两路,所以他来救你,太子调兵救驾。” 慕容天这才心中稍安,突听顾小环“咦”了一声,隔了片刻却道:“可是……我今日没听说有太子出兵的事啊,这……” 眉儿转头,慕容天却是突然脸色发白,她手下遍及京城,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不知半点动静。“小环姐姐,你是说……太子尚未出兵?!” *** 李宣带人赶到行宫外时,颇觉诧异,行宫外驻兵往来巡逻,井然有序,哪有半点交战痕迹。勒马思忖半晌,心道,不管如何,到了这里,却只有闯一闯了。命人通告求见父皇,那守门卫士一路小跑进去了,与平日全无异处,李宣更是眉头紧锁。难道曹子劲消息有误,可就是如此,太子军来了没,可否交战,却也是毫无端倪。 隔了片刻,有人宣召他入殿,李宣一行下马,浩浩荡荡入了宫门。 行至殿前,随行人等被拦下了,李宣借口有物要献,仅带了魏然一人入内。到了殿上,见左右各一行太监矗立,龙案后父皇正在批阅奏章,李绪垂手立在案旁。 李宣撩袍跪了下去,暗下环顾一番。“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放下书,“免礼,皇儿怎么来了?”李宣起身,抬头却瞥到父皇手中的笔杆瑟瑟而抖,心中了然,垂手道:“儿臣找了件稀罕宝物,心中喜不自胜,特来献给父皇。” 李绪道:“父皇刚说累了,什么东西下次再说吧。” 李宣抬头看着李绪,“二皇兄,父皇还不曾开口,似乎没你先说话的道理。”李绪冷笑不语。 皇帝叹道,“你……你拿出来吧。” 李宣纹丝不动,“请父皇摒退左右,再行观赏。”皇帝大喜,才知道李宣是来救自己的,挥手道:“你们退……”却被李绪抢先一句,“这里全是父皇亲信,九皇弟不必顾及,尽管拿出来看看。”皇帝心中惧怕,不敢再言。 李宣喝道:“大胆李绪,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挡父皇下御旨,身为臣子,如此大逆不敬,还不下来请罪。”李绪嘿嘿冷笑,却不动弹,两人僵持。皇帝出声道:“算了算了……朕,朕也累了。”李宣趁机跪下,“臣儿派侍卫陪父皇去休息吧。”说着,朝魏然使了个眼色。皇帝巍巍而下,魏然踏前几步,扶住他手臂。 正要迈步,却听身后李绪冷笑道:“这戏也做够了吧。”三人转身,却见李绪转身,施施然坐上那龙椅,拣起桌上奏章,看了一看,便摔开了,只拿眼瞥着他们。李宣一惊,见李绪已自行把这真相捅穿,反是无话可说。 皇帝指着他道:“逆……逆子!!” 李绪“哼”了几声,笑道:“父皇,您历来只爱大哥,不喜其他皇子,就是九弟,你难道敢说自己得过父皇的丝毫关怀么?”李宣不语,皇帝确是那种偏心之极的人,在自己记忆中,似乎从未为自己和母亲动容过。 “父皇,如果我是您,万一能得生还,定将九弟立为太子,他的孝心却比那李启要多得多,居然愿意不顾性命来救您。可惜啊,只可惜,你们今生都没这个机会了。至于我自己,要不是献上那辛苦得来的藏宝图和口诀,说明宝藏就在行宫内,恐怕这辈子也没机会跟随您出行,可父皇你,却没想过我要的不是您的欢心,而是您的江山吧?” 皇帝花白胡须直抖,也不知道是气或者是怕。却听一阵殿外喧哗,脚步纷纷,十数人闯了进来,李宣转头一看,更是一惊。 李绪也看到那人,不由抚掌而笑,“九弟你竟连他也带来了。”追入的太监跪下道:“这些人说是九王爷的随从,门军给放了进来。没想到他们居然敢硬行闯殿,小人阻挡不住……”李绪不耐挥手,那人叩头退下。 李宣怔怔看着人群中的慕容天,“你怎么也来了?”慕容天笑了笑,看着他不语,李宣才惊觉此刻这问话实在多余,两人对视片刻,一同往殿上看去。李绪悠然,看着这一干人,却微微带笑。 慕容天身后顾小环道:“二王爷,太子军随后就到,你气数已尽,收手吧。” 李绪居然也不惊,“他到了,我也来得及杀了你们全部。”转眸看着父亲,“父皇,你即刻写封诏书,禅位于我,便能免了这一场杀戮,否则……”他一一看过,目光所及,众人皆是不寒而栗,“否则这里的人便不会有一个能活着出去的。”说到此处,殿外兵戎碰撞之声不断,众人回头,已被全副武装的兵士堵住了出殿之路。 正两厢僵持,却有太监来报,“太子军兵压宫外。” 李绪道:“朱将军呢,喊他来。”那太监颤颤巍巍道:“禀告王爷,朱将军反了,正在率军开宫门。他此举突然,王爷的亲兵有一半还没拿刀就被抓了,另一半正在混战。太子军……太子军眼见要杀进来了。” 李绪浑身一震,猛然起身,面色泛青,厉声道:“再探!”不待他话音落定,又有军士急奔来报:“王爷,宫门已开,朱将军领着太子杀进来了。” 众人静默,只听那震天杀声越逼越近,速度惊人,果真少人阻挡。 李绪听了片刻,颓然坐落,“好你个朱卫,拿了我那么多宝物,居然给我临阵反戈,好手段啊李启,你是早布好了局等着我来跳……” 皇帝哈哈大笑。李宣看着李绪,眼中微带怜悯。 李绪突然抬头,盯着父皇,目中寒光一闪。李宣刚觉不妙,他已腾空而起,一转眼,抓住皇帝肩头回身退后。慕容天剑出如风,却被他旋身躲过。殿下兵士见主子动手,都冲了上来,殿中众人转身迎战。 李绪返回龙案,原本他已经放了把剑在椅后,方才李宣突然晋见,不及取出,这时却赫然抽剑,明晃晃驾在父皇脖子上,欲退回后院。魏然与慕容天双双纵起,挺身截住他。李绪一瞥,瞧见不远处有个小太监正蹲在地上瑟瑟直抖,将手中父皇往那小太监身上一推,揉身而上,与魏然、慕容天缠斗到一处。他武功甚高,慕容天或魏然单打独斗都未必能是他对手,可两人联手却基本上打了个棋逢对手。 见刀光剑影闪动,片刻间已过了数百招,难分上下。李绪见久战不利,心思微动,下盘卖了个破绽,魏然果然中计,攻了过来。李绪剑光一涨,跃起逼退慕容天,手中剑突然一落,翻身以足背一踢,身下魏然猝不及防,那剑穿背而过。慕容天大惊,抢攻而上,李绪飘然而退,单足落在剑柄上,摇摇曳曳,冷冷而笑。转眼却瞥见李宣正掺着父皇往殿外而去,风后声至,正是慕容天剑到。 李绪一个筋斗翻落,顺手自地上捞了把横刀,抬手“当”一声响,刀剑相交,火花四溅,他原本擅长用刀,慕容天又只剩了单人,肩上的伤被他震得生痛,几招便被他逼退。 李绪返身追了上去,突闻耳边风声突至,却是慕容天见他逼近李宣,情急中将手中剑抛了出去,李绪就势一挑,那剑反直射慕容天,速度比之前更快了数倍,慕容天躲避不及,正中左肩,自那旧伤口中再穿了过去,慕容天吃痛不由惨叫出声。 李宣闻声回头,只觉头顶一阵风过,手中一空,父皇已被李绪夺去。李宣看慕容天一眼,见伤在肩头,心中稍安,追了上去。 李绪奔出了殿门,却是一惊,台阶下黑鸦鸦一片,旌旗纷飞。虽然人多势众,但军队到底训练有素,居然几无声息,何时到的殿外也是无人知晓。为首的坐在高马上,一身白色盔甲,负着长弓,正是太子李启。 李绪转身要回,已被一支利刃从身后抵住,剑后不动声色的正是九弟李宣。 李绪刀逼在皇帝项间,丝丝血痕渐现,挑眉直视李宣:“你敢杀我吗?”李宣不语。 阶下李启反手取弓,箭上弦间,遥指胞弟。李绪不理李宣手中长剑,转身看着马上李启,两人相对无言。 隔了一会,李启终于道:“二弟,放开父皇。”殿中的金器相击声也渐渐停了,显然胜负已定。李绪望着他,神情说不出的奇怪,往旁边踏了半步,傲然道:“不放又如何。”李宣在旁看得真切,他这半步一踏,原本挡在父皇之后的身体,反露了半边出来,不由一怔。 李启静了片刻,道:“自作孽,不可活。”猛地拉满弓,悄然松指。 那箭在众目睽睽下逼近李绪,“扑”的一声轻响,没入他右胸。 “二哥!!”李宣扑了上去,却听李绪隐约道,“成王败寇……且看我……拱手河山讨你欢……” 刀光一闪,血雨溅起,殿下众人惊呼中,皇帝老迈的身体颓然而落。又是一声弓弦响,李绪浑身一震,仰面缓缓倒下,额间赫然插着一支羽箭,双目不合,瞪视空中。 阶下李启缓缓放下弓,目光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众将士霍地齐齐跪下,满场的人,居然静得鸦雀无声。 台阶上,血渐渐流了下来。 *** 同钦王府内外已取下那红色灯笼,换上白的。 府门外石狮子前,方磊、阿落、眉儿带着小绯背着包裹,牵了三匹马。慕容天扫视一番,道:“你们先去,过两日我,我们自会赶上来。”说着看了身旁李宣一眼,李宣着了身素装,反显得修长俊美。 眉儿道:“师傅,我们等你。”四人上了马,小绯与眉儿共骑一匹,三骑扬尘而去。 李宣握了慕容天的手,两人并肩而立,看他们愈行愈远。此刻秋枫红胜二月花,纷纷飞落,慕容天抬首,枯叶已渐渐落光,余了那光突突的树枝,不由转头,李宣一直看着他,两人经历这许多,再见面只觉往事如风,把那些恩怨都看得淡了。李宣道:“我见你时,却才初夏。”慕容天笑了一笑,“王爷忘记以前追杀我的事情了?怎么会是初夏。” 李宣想了想,“前尘往事,早过去了。我心里,却是那个初夏才真正第一次见到你。”说着转身挡到他面前,慕容天抬眼看他,他道:“你不要再叫我王爷,叫我的名字。” 慕容天果真道:“李宣。” 李宣一怔,没料到他这么痛快,隔了片刻却喜不自胜,“再叫。” 慕容天笑道:“李宣。” 李宣突然张臂抱住他,闷声,“你要这么叫我一辈子。”慕容天伸手抚他的肩,那红叶旋转着落下,轻飘飘躺到两人脚旁。 *** 皇帝头七过后,两人收拾行李准备离京。临走前夜,李宣收到宫中召见,说李启就登基有些事物商讨。 李宣给慕容天安排好马匹干粮,“你到城外青石桥等我,我跟皇兄道个别,可能还有些话要说明白。明日傍晚我一定会到。” 次日,慕容天起身时,李宣已经早去了宫中。他一人晃晃悠悠,到青石桥也不过午时。在青石桥旁一家挑旗写着“客回头”的饭馆中吃了饭,便点了碟花生米和一壶清酒,一人慢慢小酌。 近黄昏时,突然变了天,乌云翻滚,不一刻,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行人纷纷躲避,慕容天见时辰将至,从行囊中掏出油纸伞,将马牵入桥下,走回桥头。 眼前一片白蒙蒙的雨雾,那城门下,路人掩头奔走,渐渐便少了。雨点打在伞面沙沙直响,身后路上已无多少人在行走,张张幡旗被那雨打得再飘不起来。 慕容天翘首以望。 天慢慢暗下来,黑了,雨也没停。路上行人渐少,直至剩他孑然而立。雨水从伞沿流下,落在脚下青石板上,溅湿了他的袍角靴面,他也不觉,视野中灯一盏盏亮起,似乎是天上的星星。 雨帘的那一端,守城兵士冒雨推着两扇偌大的门页,门渐渐合上,“砰”的一声,带着尘埃落定般的声响,惊醒了他。 已经到了关城门的时辰,为什么他还没来? 雨停了,风起了,漫天星斗又出来了,灯亮了,又灭了。 他撑伞独立风中,守在原地。两匹马不知何时挣脱了缰绳,走出桥洞,在身后啃着草,打着响鼻,相互追逐游戏。 不知不觉星辰隐去,天边红了一线,渐渐越来越亮,直到那太阳跃出,天亦白了。 城门带着厚重的碾压声被人缓缓推开,慕容天心中一喜,继而才发觉,原来已到了开城门的时辰。 雨过天青的早晨,无关路人喧哗笑闹着从他身边走过,间或有人奇怪的瞧瞧他手中的六十四骨紫竹油纸伞。他才惊觉,低头收伞,转身牵那两匹马,拢到一处,回身往城门走去。 城楼上有兵士俯身探出,似在挂什么东西,慕容天抬头瞥了一眼,似是几颗人头,京中头天在菜市口杀了人,次日便悬挂在城墙上示众。 隔了片刻,果然有兵士提了桶糨糊,在城门侧刷贴告示。不待贴完,已经围了众人观赏,慕容天也不在意,却在马蹄达达声中听有人道了声“……李绪李宣,剥去藩王称号,贬为庶民,此二人……”慕容天停下脚,转头看过去,那人貌似书生,身着褐衫,见众人都等着他念下文,很是得意,摇头晃脑道:“合谋篡位弑父弑君,为人子,为人臣,不守纲伦,罪大恶极,不杀不足平民愤。斩首示众,以告天下。前骠骑大将军,朱卫,与前两者勾结……” 那些人唏嘘不已,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抬头指点观看城楼悬挂的几颗人头,“长得倒清秀,居然把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杀了,这种畜生养了何用,该杀!” 慕容天怔立,脑中瞬间空白一片,也顺着那些人目光看去,居然眼前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清那城上人头的面目。心里挣扎道,定然是自己听错了,他明明跟自己说明日傍晚一定会到,李宣明明助他大哥得了天下,该是大大的功臣才对,这告示,这告示怎么写错了? 也不知隔了多久,他才听到又有声音在念,这次却清清楚楚听那人说出李宣二字,不由浑身一震,猛然抬首,那城楼上的人头面色灰白,五官果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双眼半开半阖,似在窥视他。 这一对视,慕容天心中一跳,连退数步,背上一沉,身后的马匹打了响鼻,连踏几步退开。慕容天低头,静了半晌,才看到自己双手不住在颤抖,连缰绳也握不住落了下去。 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挡在城门干什么!走开,走开!!”那守城兵士连踢带踹的将他赶开,口中骂骂咧咧,慕容天只怔怔看他,突然脚下一绊,跌倒在地,滚了一身尘土。那人才注意,笑道:“原来是个傻子。”见这痴人身后居然有两匹好马,左右看看无人注意,把住笼头顺手牵羊带走了。 慕容天坐在地上,满心混乱,魂不俯体。出城的人一批又一批,那告示被念了一遍又一遍,议论评断的人换了一群又一群,他靠在青石城墙上,静静听着,看着,居然无甚表情。 日升至头顶,又渐渐西沉,人流由多至少,渐渐只剩零星几个。远处炊烟升起,缥缈虚无。慕容天终于抬眼,那晚霞红了半边天,如血一般。 他一日未进食,却也不饿,一个昼夜没睡,也不困,只觉得满心空荡荡的,无处着落。那告示前已经空无一人,他踉跄走了过去,将那纸上内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读了出来,读到“李宣”二字时,猛然伸手,将那告示一把扯了下来。 守城兵士见到,叱喝着跑近,“你干什么!!”先前偷马那人在后面道:“那是个傻子。”跑近的军士头目,本已经抽刀,闻言又放下手,回头道:“傻子又如何,给我抓到衙门去。”还不等其他人应声,只见白光一闪,那头目瘫软倒下,身后慕容天剑尖滴血。另几人大惊,正要群起围之,眼前一花,慕容天已悄然逼至眼前。这人竟然身若鬼魅,众人大骇。 慕容天纵身,自那几人头顶跃过,提剑疾步奔入城门。这一番打斗早惊动城楼上的护军,纷纷从石阶上涌了下来。慕容天也不多话,剑诀一捏,迎面杀了过去。 这城楼石阶原不宽,仅容数人同行,那护军虽然训练有素,身手到底不如武林高手。只见一时间刀光剑影,人影纷叠,兵戎相击,喝声掀天。慕容天手中剑过,血雨纷飞,溅了他一脸一身。 天渐渐黑了,城楼上下燃起灯火,照得内外如同白昼,慕容天已经杀上楼,此处开阔,兵士重重围了上来,见他骁勇,早有将领下令将短刀换成长矛。那尖利矛头对着他扎过来,从头到脚竟无一处放过,他不得不回剑护身,前行速度骤然便慢了。 身后是一楼阁,飞檐翘角,似入天际,那护城将领站在楼阁前,居高临下,也不动作,看着场中变动,口中间或呼喝口令,那兵士便由开始的惊慌无措,变成之后的前后照应进退有度。慕容天打了一阵渐觉吃力,心知这平地上正合适军队发挥所长,自己以一夫之勇要取胜着实太难,可眼见离悬挂李宣人头处已不远,要半途逃弃,却是不心甘。 心念微转,卖了个破绽,那些军士不知是计,挺矛刺来,慕容天侧身,逼过锐风,突然伸臂,已将那五、六杆矛夹入腋下,那几名军士抽之不动大惊,慕容天右臂猛斩,只听几声响,那几杆矛竟齐刷刷从中折了,那剑也断成两截。众人惊呼,被他神勇震住。 慕容天从人群头顶越过,奔至城墙头,伸手去捞那首级,却听身后脚步声急至,追兵已到。他也不回头,将那绳索一把把扯近,每近一分,心跳也更猛了一分。 身后锐风已至,慕容天掌心已经触到他的发,后心一痛,那矛尖已然入肉。慕容天心中狂跳,只盼望最后一刻能看清他的面目。 “慢!!留他性命。”却有人在远处疾喝。 那矛停住了,慕容天恍若不觉,将手收回,提至眼前,慢慢将那颗头转向自己。 猛然一震,李宣面目虽然失了血色,却是清俊异常,眼睛微睁不闭,竟似平日调笑时的某个神情。慕容天痴痴看了片刻,将那头抱入怀中,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眼,将他眼帘合上。 将那首级举到头边,轻声道:“你骗我。你说要来找我,如今却是我来找你。” 众人见他神态异常,不禁吃惊。 那将领原本见他武功超群,起了惜才之心,才及时喝停,突见他癫狂之态,心中暗道可惜。 慕容天抱着李宣人头往回走,似不见众人手中寒光闪闪。众人见将领不下杀令,纷纷退后,让开一条路。慕容天往前踏了几步,伤心至极,终于遏不住气血翻涌,一口血喷了出来,双膝无力跪倒,瘫软在地,竟然昏了过去。手里却死死抱着那颗人头不放。 *** “太子来旨,宣我入宫,你放心,你先去青石桥等我,明日傍晚我一定会到。”他微笑着道,慕容天想开口,却惊觉自己无法出声亦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心急如焚,李宣走着走着,头却突然落下,滚到一旁。 慕容天大骇,惊声一叫,猛然醒转,喘息不停。 转头见那破旧木栅,手中抓的乃是把几乎腐烂的稻草,灯光昏暗,黑影重重。慕容天怔了片刻,突然清醒,左右寻找,却不见辛苦夺来的李宣首级。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他喃喃自语的翻找,满身血污,蓬头垢面,哪里还有当年“潘郎慕容”的半点风采。牢头被他从梦中惊醒,又听他窸窸窣窣总不消停,早是不耐,厉声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吵什么吵,皮痒了是不是!” 慕容天被点醒,才知此处不止自己一人,扑到木栅上,那灰尘落了他一头一身,他只叠声道,“他的头,怎么不见了,军爷求求你,还给我还给我!” 那牢头好气又好笑,“闭嘴,否则大爷我不客气了!” 慕容天充耳不闻,连连道:“军爷求求你还给我!” 牢头披上衣服,弯身拿起平日体罚用的棍子,走到他牢前。慕容天抬头,“军爷……”话音未落,手上一阵剧痛,却是那牢头对着他握栅栏的手指狠狠敲了下去。十指连心,慕容天惨叫数声,反将手握得更紧,牢头更怒,连连敲了十数下,慕容天双手血肉模糊,只咬着牙死不松手。 那人冷笑,扔下棍子,反身出门,只听锁扣之声,慕容天猛晃栅栏,嘶声大吼,“把他的头还给我,你听到没有,还给我,你们这群混蛋!!啊——!!!”他一头撞到木栅上,视线瞬间便红了,血流了下来。 吼声在石牢回荡良久,却再无人应答,慕容天颓然坐落,看着自己双手的血沿手背滴落,慢慢捂住了脸,有什么从指缝中无声地渗出,是血吗? 我太傻了,太傻了,为什么我不相信自己是爱你的,为什么我不相信你是爱我的。 “先生事事妙算,在下恨不能引为知己。”是自己在说吗? 朦胧中,他在灯下走了进来,俊美如昔。 李宣李宣,如果有来生,我们再重新来过,不要再浪费这么多时间了。 这一次我一定会相信你。 那么…… ……你要记得我。 *** 五日后,先帝大殡。十日后,李启登基,大赦天下,举国欢庆。 慕容天被人自天牢接出,他死意已决,入牢后再不进饮食,出牢时早昏迷多日。 来人将他置于车中,车马劳顿,终日奔波,不知去往何处。慕容天无力睁眼,看不到那人面目,偶尔清醒片刻,总也不见那人身影。只知那人经常叫了大夫来看他,开了不少方子,经常煎了药,熬了粥喂与他喝。 某一次,有人在窗外道,“这位公子断食多日,加之曾受酷刑,肩上伤口腐烂多日未复,导致身体损耗过大,是以一直昏迷。幸好他曾习武多年,身体较常人更结实,用了药,细加调养,假以时日必能康复。”却不见有人回应,隔了片刻,那大夫告辞走了。自始至终只有一人说话之声,慕容天迷糊中听着,也不觉得奇怪。只心中想,难道是方磊他们得知此事,回来接自己。 终有一天,自己没再被搬到车上,行程终于结束了。 他在梦中听着窗外的鸟鸣,又见到深夏时,和李宣在河中嬉戏的日子,他说“只羡鸳鸯不羡仙”。有时候记忆回闪,他也能见到自己在说,“先生事事妙算,在下恨不能引为知己。”然后灯光之下,他见到他站在木门外,一脸得意,长发用金冠束着,一派雍容贵气。时而他站在水边,眉目间满是嘲讽,“慕容兄,别后可好。”时而他着着月白亵衣,摇着茶盅,阴谋得逞般的笑,清俊如菊。 一幕又一幕,他沉溺其中,爱恨生死,不能自拔。用马车载他来的人,日复一日的照顾他,也从不开口,似不忍打搅他的美梦。 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冷了。 终于有一日,风吹开窗子,雪花自窗外飘了进来,落在他脸上,片刻间便融化了。他微微眨眼,那突如其来的寒冷终于打断了他的沉睡不醒。 他缓缓张开双眸,有些不明所以的迷惑。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他终于支身坐起,缓缓打量,这屋子很熟悉,很熟悉,似乎梦境依然在延续。 他曾与他在这里度过一段神仙眷侣般的日子。那桌子,他们一起在那里吃饭,这床,他们并足而眠,这烛台,是他到富家偷的,他曾拿着它调笑说他是飞天大盗大侠,甚至这门后的竹筐,他们也曾一道去用它摘过菜。他一样样仔细看着。几乎不能呼吸,似乎只需一个音节便能让这一切支离破碎。 门外突然传来声音,他一震,眼前的景象并没消失。慕容天缓缓回头,门开了,那个人站在门前,取下斗笠,看着他怔怔而立。 那斗笠上的积雪还来不及抖,掉在门槛上,再无声的塌落下去。 那人身着布衣,却难掩风华,凤眼微挑,是个极漂亮的男子。慕容天痴痴看了他半晌,直至眼前一片模糊。泪,不知道何时已潸然而下。 窗外,一片银装素裹。 *** 那一日,在宫中他等了半日,李启方来见他。 两人商讨了片刻,李启却将话题转开了,似是无意道:“九弟,那日我射杀老二时,隐约见他说了句话,是什么你可曾听清?” 李宣低首道:“那日风大,为臣未曾听清。……或是临死前的胡话吧。” 李启又道:“我听闻京中有名的青楼燕子轩,一夜间突然关门不做生意了,有人去访,却已经人去楼空。我记得燕子轩中那位顾姑娘前日刚刚受了赏,怎么突然无声无息就走了……这事情九弟可知道?” 李宣面不改色应道:“臣不知。” 李启瞧了他片刻,微微偏移目光:“九弟准备出行?”李宣跪倒在地,“微臣心情郁结,欲外出一段时间,特向殿下辞行。” 李启叹息一声,看向窗外,风呼啸而过,枯叶翻飞,竟似他此刻心境。 “……九弟你如此聪慧,我怎么敢放你?” 李宣一惊,抬头道:“太子殿下!”李启回头看他,“你可注意到自己今日连一声大哥也不曾叫?”李宣怔住,低首:“大哥。”李启笑了一声,“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心思?” 李宣静了很久,终于垂目道:“从我到行宫,你却迟迟不至的那一刻。”李启颔首,“是了,我是在等,等老二杀掉父皇,我再师出有名,否则这太子之座却何时才能换成龙椅。”李宣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不言。 李启道:“你此刻在想什么?” 李宣道:“我在想这龙椅二哥要坐,大哥也要坐,人人都想坐,终于杀了个人仰马翻,两败俱伤,真是好不痛快。”说着拿眼看李启。李启无语,也不生气,隔了片刻方叹道:“两败俱伤,我得了天下,何来两败俱伤一说……”李宣道:“断臂之痛陛下自知。”竟将称呼换了。 李启似不觉,怔了怔,竟然痴了。半晌后,幽幽道:“你可还有话要说?” 李宣见他除己心意已决,轻轻一笑,“为臣只求陛下放过慕容天。”言罢郑重叩首,李启愣一愣,“慕容天?”继而才反应过来,“……准了。” 说着有人拿酒进来,端到李宣面前。李宣抬头,“那一日,二哥说得最后一句话,其实为臣听清了……”李启从迷茫中惊醒,看过来。李宣轻声道,“他说,成王败寇,且看我……拱手河山讨你欢……”李启浑身一震,神情瞬间便乱了。 李宣跪在原地,直直看着他,李启怔忡望他,却魂游天外,半晌方回过神来,一语不发,起身走到他面前,端起那酒杯,挽袖倒入身旁几上的一盆文竹里,那文竹顷刻间变得枯黄。 李启返回案后,道:“拿‘无言’来。”无言却是另一种毒药,效不致命,服过之后再不能言,是以唤做‘无言’。 有人将药瓶捧了进来,李启轻声道:“我旨意已下,断不能改……自会找个面目酷似你的人行刑。你也不用再回府,从此后,世上已没有同钦王李宣这个人了。” 那药丸端下来,李宣伏倒在地:“谢主隆恩!” 尾声 冰雪融化,那溪水再潺潺而流,渐渐又是草长莺飞、阳春三月,已是耕种的时间。 地头上蹲着个老汉,正边抽旱烟边看着田间两名青年男子耙地,看了一会,皱眉叫道:“犁一耙六啊,古话都不记得了,给我仔细着点,土块这么大将来怎么种麦子?” 他这么一叫,一名男子反住了手,杵着耙,挑眉看着老汉,也不开口,这男子相貌竟是异常俊美,只是粗布糙服、蓬头垢面,否则看起来倒象个富家公子,哪里有半点长工的样子。另一名男子见状,拉了他一把,叫道:“知道了,知道了。”这年轻人却也是相貌堂堂。 那老汉看着也不恼,呵呵直笑,“这家伙老是副牛脾气,是不是头顶上有两个旋啊。”脾气较好的青年男子走上田梗,擦汗笑道:“田老爷子,他肯给你干,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你还呵斥他。” 老汉在石块上敲着旱烟杆,“要干活得踏实,种地讲得是什么,就是勤快。记着这话,一辈子受用啊!”说着负手而去。青年男子不禁轻笑,那先前发脾气的男子也走上来,两人相视莞尔。 这两人正是慕容天与李宣,此时慕容天身体早康复,只是李宣至此已经哑了,也找大夫看过,均不能医,幸好两人相处甚久,已然默契,倒不觉不便。这一天是给邻居田老汉家帮忙,老头子已经年近古稀,脾气也是耿直古怪,与李宣常常斗气。 第二日,两人一起去山中砍柴,遇到沟壑。慕容天纵身越过,转身来接李宣,李宣摇手,要自己跳过去,慕容天收了手,却是满目关切。 李宣取下腰间绳索,甩到沟壑对面树干上,朝着慕容天笑了笑,跑了几步,突然脚下发劲,险险跃过。慕容天松了口气,正要去牵他手,却惊见李宣足下一滑,竟仰面倒了下去。 “李宣!”慕容天扑了过去,不由一怔。 李宣单手抓着绳索,在空中左右摇荡,那碎石滚落,半日不见落底之声,他低头去看,似也骇了一跳。慕容天伸手出来,“抓着我!” 李宣抬头,慕容天朝他笑了一笑:“抓住我,李宣。”那只手后,笑容俊秀,暖如旭阳。 李宣。 李宣。 你要这么叫我一辈子。 他微微一笑,将手伸了出去。 ——全文完200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