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 楔子 「傲儿有一天会站在龙坛的最高位上,睥睨天下。」 这是邢傲从小就被灌输的思想。 龙坛,这个江湖上最神秘的组织,上至朝廷下至山野绿林,其势力无所不在。龙坛内部,由五大部割权而立,五大部的首领,即为龙坛内五天帝。 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了,龙坛建立第三百七十六年,五天帝之一的黄帝寒舒一统龙坛,成为了龙坛建立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实权者。从此龙坛的最高位,只有一人的立足之地。 有一天,那个位置会是邢傲的,邢傲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因为不会有人比他更有资格,因为他邢傲,是当年赤帝的遗孤,是归隐的青帝的独子,是失踪的水帝一手抚养长大的继子! 「傲儿,你有—天会站在龙坛的最高位上,睥睨天下。」 「为什么要站在龙坛的最高位上?」 「因为权力,可以带给你一切。」 邢傲记得他的义父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淡然的笑。邢傲直直的看进他的眼睛里,「那么我有一天,要把这世上最高的权力握在手里。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得到了?得到我想要的了?」 「傲儿,你是不是真的想要这世上最高的权力?」 「是。」邢傲答得坚决,他记得说这话时,他的义父坐在门边系鞋,脸上依旧是云淡轻的笑。 「好。」他说。接着他起身走了出去,神情怡然自得的就像平时出门散步一样,只是他再没有回来。 邢傲没有料到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半年之后,传来失踪十二年的水帝在翔龙殿遇刺的消息。 一夜之间流言四起,人们纷纷猜测他们所敬仰的水帝是被寒舒设计杀害,龙坛之内一时闹得天翻地覆。三个月后,邢傲在众人的簇拥下杀进翔龙殿。 抵抗没有预计来的猛烈,邢傲提着长枪,穿过厮杀的人群,鬼使神差的往后院走去。 小湖畔,有一间风雅的小竹屋,设计精巧别致,风无声无息的从屋中穿过,有一个人侧卧在地榻上喝着酒。 听见声音,那人挣扎着站起,提着酒瓮走了出来。邢傲一下子绷紧了神经,虽然是醉意阑珊,衣着散乱,但那人眉目间隐不住的霸气,让他在瞬间确定——这就是寒舒! 握紧了手中的枪,却只听到寒舒带着醉意的笑声。 「你来了?你为什么来?你来要些什么?」 保持着高度的警戒,邢傲只是死死盯着眼前的人。 「你想要权力吗?」 「是不是有人告诉过你,得到了权力,就可以得到一切?」 「有什么不对吗?」邢傲大声的回答。 「哈,哈哈哈哈哈——」寒舒大笑着,摇摇晃晃的转着圈子走进了屋里,他的笑声在风中回荡,有如哭嚎,「说谎,都是说谎!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得不到,哈哈哈哈,什么都得不到……」 龙坛纪年三百八十八年,邢傲入主翔龙殿,时年十四岁。 「义父,我得到了。」在水帝坟前做完祭祀,遗散随从,邢傲一个人留了下来。 「你说过,得到权力,就可以得到一切。只是你好象从来没有问过我,我究竟想要什么。」 那夜他睡不着,想去找父亲。他听到父亲屋中的怒骂声,东西的碰撞声,听到低沉的呜咽声,男人的嘶吼声。 他在寒风中站了一夜。第二天,站在那个男人的面前,邢傲尽量用冷漠的眼光注视这个他的亲生母亲派来监视他义父的人,用命令的口吻说:「给我!」 「什么?」 「你给我义父下的药!」 男人一楞,就笑了起来,「小公子已经很有王者的风范了,你的母亲一定会很高兴。不过,小公子现在还没有权力命令我,更没有权力命令你的义父。」 他弯下腰,在邢傲耳边说,「等你得到权力再说吧,等你得到权力,什么都会是你的。我们大家都期盼着那一天啊。」 「权力,权力,你教我的,什么都会有了……」邢傲一下子暴怒起来,一掌斜斜削去了半边墓碑,「说谎!你们都说谎!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没有……」 叫骂着,邢傲终于抱着剩下的半边墓碑痛哭失声,「说谎,什么都没有,你说谎,说谎……」 风呼啸着,如同鬼哭狼嚎,天地间一片昏暗。 *** 及至见到那个人,又是三年寒暑。 三年来,不论对内对外,邢傲的手段一概狠辣,三年时间,邢傲几乎战无不胜,龙坛的势力范围不断扩大。 真正的败仗,是在对上了同在江湖中坐拥风雨的地狱司。 地狱司行事一直低调,真正的实力江湖中无人能窥得一二,邢傲本想一口气将这块肥肉吞下,却不料在各方面一败再败。邢傲震怒之下,对自个直接对上了地狱司的幸存者一一亲自盘问,得到的答案连邢傲自己都吃了一惊。 凭着对那人的了解,用尽手段掳了过来。望着站在面前被制住了穴道的人,邢傲一阵冷笑。 「你就会要这种阴毒的招数,没想到几年不见,你一点长进都没有啊,师弟。」那人倒是自在,脸上没有半点不安。 邢傲咬牙,就是这个人,司徒静颜,他义父亲收的弟子,他唯一的师兄弟,他从小就从未赢过的人! 这个真正让他的义父百般疼爱的人! 邢傲一扬手,正准备一巴掌扇过去,却听旁边的人倒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要出手阻止,却又小心的缩了回去。 「你刚刚说什么?」邢傲一把拉过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 「没说什么。」 「我明明听见你说了!」邢傲一下子推开那人,是的,他明明听见,这些都是当年跟在他义父身边出生人死的人,他明明听见他们脱口而出的「水帝」二字! 司徒静颜只是含着淡淡的笑,看着眼前的一切。邢傲转过头来瞪着他,他哪有像?他哪有像他的……神情一滞,邢傲脸上出现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伸出手拖起司徒静颜就往里大步的走去。 心好象跳快了,有什么东西,接近了,真的接近了…… 不管司徒静颜脚上还带着重重的脚镣,邢傲拉着他踉踉跄跄的一路往里赶去,一直走进庭院深处的竹屋。 「师弟,你……」话还没说完,就被邢傲一下子猛的摔到了地上。司徒静颜脑子嗡的响了一下,刚想起身,邢傲却压了过来,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用力扯开了他的发髻,如瀑般的长发倾泻而下。 月光下,邢傲的心跳得剧烈。 有些颤抖的按记忆中的样子理过那满头青丝,银色的月光溢满了整间屋子,那淡然的表情,那么熟悉…… 邢傲呆呆的凝视着,突然用力搂紧了身下的人。 「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终于找到了,我的,是我的!」颤抖的声音,在风中孤零零的回响。 司徒静颜仰起了头,师傅,一切如你所料啊! 闭上眼睛,我司徒静颜,今生从此,绝情绝爱! 第一章 「为什么我不行?」 我站在门外,看着邢傲怒气冲冲甩开门,在看到我的一瞬间楞了楞,随即恨恨的瞪着我,甩袖离去。 进了房子,窗边坐着的人,依旧是清淡如菊。 「师傅。」 「静颜啊,」很多年以后,我依旧记得,我那满头银发的师傅坐在窗边,淡淡的笑容如同拨开乌云现出的月,「他只是个孩子啊。」 「静颜,」良久,他又开了口,「你有没有看过,如何驯服一头狼?」 孩子吗?我拨弄着手上蓝色的金属环,当年那个孩子,如今有了个响亮的名号——龙帝。 如今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三大势力:只手遮天——碎梦楼,坐拥风雨——地狱司,「记住了吗?」 还有,翻手为云覆手雨——龙坛。 真有意思,不愧是龙坛的当家人,不过十七岁,说起话来还真有气势!看着那些站在台下的人,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只敢偷偷的用愤恨的眼光瞪着坐在邢傲身边的我。 「可是——」 「什么可是!他是前水帝亲收的徒弟,是我唯一的师兄!有什么不妥?」 再没有人说反对的话。邢傲其实是个俊朗的孩子,板起脸来一点不显阴郁,倒是充满了英气,天生的王者之相。 等到人们都陆陆续续退下了,邢傲才转过头来,脸上的戾气收敛不少,眼中隐隐有了一丝期待。 「静颜,现在龙坛里没有一个人敢动你了。」 「那我是不是该说,谢谢?」 一张口,就看到邢傲眼中闪过的一丝不安。 「静颜!我想对你好,这也错了吗?」 「没有没有,我记得师弟以前很讨厌我的,难得师弟想对我好,我真应该感动得热泪盈眶才是,」我放下茶杯,轻笑着说,「你看,我想跪下来谢恩,只是身上的锁链太重了。」 邢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却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前水帝亲收的徒弟,你唯一的师兄,呵呵,你怎么不说我还是地狱司十阎罗之一,不说你们龙坛有多少弟于死在我的奇门遁甲中?江湖恩怨,门派之争,哪有什么人情世故可讲?」我顿了顿,「那么幼稚可笑的理由,他们却一句反对的话都不说,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捕捉着邢傲退避的目光,「因为你是龙帝,是龙坛独一无二的掌权者!他们信服的,不过是你手中的权力而已!什么仁义道德、什么真假黑白,其实这世上唯一的真理,就是权力,是不是?」 成王败寇,不是历来如此?一朝得胜,你便是天子是英雄,一朝落败,你便是贼子是流寇。 「你还记不记得,曾经有人说过,权力啊,就是可以打着明目张胆的招摇撞骗的东西。」我还记得,那个满头银发的男子带着淡淡的笑意说这话时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只是转眼,已是隔世。 「静颜——」 我站了起来,「师弟,其实真的没有必要跟你的手下说那些话,我以前不是一直都这么过的吗?」 果然,邢傲的脸色又难看了一分。 刚走上几步,脚镣便哗哗的响起来,我自嘲般的继续:「其实你真的没有必要这么急着炫耀你的猎物。」 「司徒静颜──」 被他抓着硬扳过了身子,他却只是死死的咬着嘴唇,狠狠的瞪着我,终是没有说话,愤愤的放了手。 我不再理他,转过身慢慢走了出去,脚上的铁镣哗哗作响。 出了门,我听见他颤抖却执著的声音:「他说过,权力,可以带给我一切!他说过的!」 我身形不由得一晃,是吗?一切,是吗? 那轮天上最清冷的月,你们就为了这个,逼落了天上那轮清冷的月! 「权力啊,就是可以打着明目张胆的招摇撞骗的东西。」 师弟,师傅的话,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招摇撞骗,终究也不过就是一个骗! 即使表面一片平和,真正的人心,又岂是权力所能触及到的范围? 骗人。 骗己。 如此而已。 ***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应该在……龙帝,龙帝——」 「啊?」邢傲答着,目光却仍然停留在窗外,「我在听。」 蠡仲看了看庭院中正逗弄着小鸟的人,修长的身影笼罩在柔和的阳光中,飘逸的青丝随意的束在脑后,淡然自若的笑容,优雅中隐隐透着某种张狂。 微微笑了笑,蠡仲挥手示意其它人退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嗯……蠡仲!」 随口答着,邢傲猛地转过了头,「你敢笑我?」 「属下不敢,」蠡仲恭敬的低下了头,语音中却明显带着笑意,「几年不见,没想到这司徒静颜倒是越发的俊逸了,虽然样貌及不上风月楼的红牌伶官,也算得上品,何况那出尘雅致的气质更是人间少有,龙帝早不是孩子了,对他起了分心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邢傲只是冷冷的看着蠡仲,等他话音落了才开了口,「你说完了?」 「属下说完了。」 「你好大的胆子」 邢傲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王者的威严,「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龙帝明鉴,属下尚有这点自知之明。」 仍旧低着头,蠡仲的语气却明显的变得严肃起来,「把前水帝亲传的弟子、地狱司十阎罗之一、如今黑道上排名第六的人物跟风月楼的伶官相提幷论,属下知错。」 静静的听着,邢傲的目光越发的冷峻起来,未了,却是一声冷笑,「蠡仲啊蠡仲,你又在指桑骂槐的讽刺我吗?」 蠡仲抬起了头,毫不畏惧的直直对上了邢傲的目光,「龙帝天资过人,自然轮不到属下来啰唆。但有几句话,蠡仲不得不说,司徒静颜是什么人,龙帝比属下清楚。自从他入了龙坛,我们跟地狱司的几次摩擦,对方都像是早已知道我们的计划,次次占了上风,而且——」 「而且什么?」 「属下不知当不当说。」 「说下去!」 「龙帝与司徒静颜算得同门师兄弟,两人高下如何,龙帝自知。」 邢傲没有回答,冷冷的目光在蠡仲身上停留半晌,再次转向窗外,终于开了口,「我不会总是输给他。」 顺着邢傲的目光,蠡仲脸上又泛起了隐隐的笑意,「龙帝喜欢,便是你的。只是金鳞本非池中物,玩玩就好了。属下告退。」 出了房门,步上长廊,蠡仲不经意的向庭院一瞟,没料到庭中的人也是不期然的一回首,然后是淡然的一笑,挥袖翩然而去。蠡仲不由得一怔,那神态动作,是你吗?是你在那吗?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迈开了脚,再抬头,人已经走远了。 自嘲的摇摇头,蠡仲转身离去。没有看到那人远远的停了下来。 蠡仲,青部的四长老之一,青帝最倚重的军师,当年师傅带着我和邢傲住在那个小院那时,频频光顾的常客。 我远远的站着,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蠡仲,百无一用是蠡仲,江湖中人都晓得这个称号,却不知道这个称号的由来。 因为阵法兵书、奇门遁甲,甚至琴棋书画,诗词曲赋,自称百无一用的蠡仲,却是样样精通! 有人说他是谦虚大气,更多的人说他是狂妄至极,蠡仲只是笑,不加辩解。 可是我知道,百无一用不过是句实在的不能在实在的话——因为在那个人面前,他的确是百无一用。 在那个,如月般清冷的男子面前。 师傅—— 转了转腕上的金属环,转过身,放眼望去,不由得感叹,龙坛不愧是龙坛,连个庭院都大得跟迷宫似的。 师傅,相比起来,我们以前住的那个小院子还真小呢。只是那地方虽小,却是盈盈满满的,这地方虽大,却是空空荡荡的。 听到背后响起了脚步声,我再次迈开了脚。 「静颜,静颜!」 只是充耳不闻的向前走,直到肩上一紧,一股大力迫使我转过身去。 没有看到想象中的狂风暴雨,邢傲用力咬着嘴唇,努力压制着眼中的怒火,好不容易开了口,只是轻轻的说,「静颜,你都不理我。」 有些惊讶于邢傲的反应,我淡笑着说,「你不是追上来了吗?我又走不快。」 知道我是在暗示脚上的铁锁,邢傲仍只是用力咬了咬唇,又笑着说,「静颜喜欢这个院子吗?喜欢的话我叫人在这里搭个小亭……」 「好啊。不如搭个小竹楼。」 邢傲一下子兴奋起来,「静颜喜欢竹楼吗?喜欢什么样的?我今天就叫人去请工匠设计……」 「不用那么麻烦了,跟小湖畔那座一样就行了。反正都是一样的。」我平静的说。 那座楼,就是寒舒当年用来软禁师傅的那座楼。 邢傲,聪明如你,不会听不出我话里的意思。 邢傲的脸色霎时间又变得很难看,用力咬咬嘴唇,努力调出一个笑脸,「这边还种了昙花,听园子说今晚该到花期了,我都没见过。正巧有人送了几坛上好的西夏炎角,我们师兄弟好久没有一起喝过酒了。」 看着他眼里满满的期待,我心中一动,终于敛住笑,目光飘向远处,「我还记得第一次和你一起喝酒,是十多年前了,我们两个瞒着师傅偷酒喝……」 「是啊,那时候我们都还好小,才喝一口就呛得不行,可是两个人都逞强猛灌,结果一起倒在林子里,半夜三更被父亲捡回去……」 「当时两个人都吓死了,结果师傅只是很生气的说:『这种事情怎么可以不叫我呢!』」 没有回头也可以感觉到,身边的人渐渐放松了下来,心里一阵冷笑,我看着远方又开了口,「我们最后一次喝酒,是四年前了吧?是和师傅一起,其实当时他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大夫都不准他喝,他是偷偷拉了我们去的。我劝不了他,他说他冷,要喝酒才暖得了身子……」 「静颜……」 邢傲的语气又惶恐起来。 我只是自顾自的说,「那天晚上,你睡着了,你睡得那么好,什么都不知道。师傅把我从床上拎起来,赶出去锁上了门。有人在那里等我,我知道他想要我逃跑,我一直在门外拚命的敲,我听见他靠在门那边,一直不停的喝酒,不停的喝,不停的喝……那么冷的天,他的身体根本捱不住,我没有办法,只能跟着那些人走,我记得那天很冷很冷,我一直跑一直跑,也不知他知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回去睡觉……」 「静颜,静颜……」邢傲的声音颤抖起来,却仍然努力笑着,「今晚想吃什么?我记得你的口味很淡,不如……」 我转过头,深深的看着邢傲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除了第一次,我每次跟你喝酒都是和师傅在一起,他说过要叫他一起,他说他怕冷,要喝酒暖身子的,你说,他在那边还冷不冷?」 邢傲避开了我的目光,身子忍不住哆嗦起来。 「师弟,他说过要叫他一起的,可是我不知道到哪里去叫他……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我走的时候他不是和你在一起的吗?现在呢?现在他在哪里?」 他不在了!他不会再来了!你们,是你们这些人逼死了他,是你们! 咬嘴唇吗?你还不生气?看你的手捏得那么紧,你那种脾气,怎么可能忍得住? 邢傲移开了目光,用力的咬着嘴唇,整个肩膀都在颤抖,全身上下都绷得紧紧的,半晌,他转过头来,艰难的露出一个笑脸,却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静颜,今晚,吃桂花鱼好不好?」 熟知邢傲暴虐的脾气,他此刻的反应让我不由得楞了楞,本想再说些什么,终究是拂袖转过身去,「随你。」 刚迈开脚,就听见脚上的锁链哗哗的响,我心头一紧,拾起头来正迎上了邢傲退避却决绝的目光,不由得一哽,快步离去。 「静颜,你有没有看过,如何驯服一头狼?」 猎人捉住了狼,把它锁在树上。 猎人用鞭子不停的鞭打,只是换来一记狠毒的瞪视。 猎人把狼饿了三天,奄奄一息的狼,目光依旧是犀利怨毒的。 第四天,狼闻到了老虎的气味。狼很害怕,却挣不脱锁着它的锁链。狼眼睁睁的看着老虎从林中走出来,一步步靠近,只能发出绝望的哀号,这时,猎人出现了—— 「猎人当着狼的面打死了老虎,再看狼的眼睛,已经充满了感激和崇敬。给它喂食,它也会乖乖的吃下去。这时候你就可以把它的锁链松开了,很简单,是不是?狼那种动物,一旦认了主人,它会比任何一条狗更忠心。」银发男子坐在窗边,轻轻抿了一口茶,「狼只记得是猎人救了它,却不会记得锁住它的锁链就是猎人拴上的,更讽刺的是——」 男子抬起了头,「那老虎,也不过是个披着老虎皮的人,是猎人的帮手而已。狼只会认气味,要骗它并不难。」 「师傅——」 「静颜,」男子摸着孩子的头,慈爱的说,「记住啊。」 多少年了?这么多年来,脑中总是时不时现一只狼,怨毒的,感激的——走进房子,关上门,我靠着墙,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闭上了眼睛,嘴里无声的念着:师傅,师傅——记住啊。 第二章 「不行!这次一定不能就这么算了!不给点颜色看看,这碎梦楼一次比一次做得过火了!」 「那龙帝认为,直接对上碎梦楼,我们有哪些优势?几分把握?」 「依这天象来看,近日必有暴雨,水上凶险,碎梦楼本不经营水道,水上功夫自是输上一筹,遇着这情形,实力更不如前,我们龙坛本就善水战,水上越是凶险对我们越有利,此天时;那里本是我们的地盘,几条明道几条暗道,何处水深何处水浅,我们都比他们熟悉,此地利;附近有我们的分坛,当地的小帮小派长期与我们交好,不少与我们利益息息相关,必定一心向着我们,此人和;这样一算,胜机我们占了八成,剩下那两成,哼!那碎梦楼的左护法说是有多厉害,我就不信他敌得过我手上这条枪!」 「龙帝霸气过人,审时度势均有过人之处,属下佩服。只是属下倒有一计,不知当不当说。」 「蠡仲,你有话就说。少打官腔!」 「是。龙帝考虑虽广,却单单忘了,还有个地狱司。」 「地狱司?」 「是。这一仗碰上,等于直接对碎梦楼宣战,届时龙坛、碎梦楼两大势力必会硬拼,两边都免不了大伤元气,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届时地狱司如果出手,怕是我们很难扛住。」 「……那你的意思是?」 「据青部传回来的消息,碎梦楼最近在北方有大生意,只要我们能截下来,碎梦楼必会与我们和谈,到时不动一兵一卒,就可以收回我们的地盘,北方大多是地狱司的势力范围,那单生意的事还可以往地狱司身上推。」 「明明都知道了戳碎梦楼生意的是我们,你这话又从何讲起?」 「知道又如何,百事利为先。如今江湖上以我们龙坛、碎梦楼、地狱司势力最大。碎梦楼这两年野心勃勃,一心想挑我们和地狱司的碴。地狱司行事低词,一直没让碎梦楼找着什么把柄,这次我们送上这么好的宣战理由上门,他们没理由不用,到时我们还可以和他们合作一起把地狱司做掉。这三足鼎立的局面,若是两方争斗,必是第三者受利;若是两方合作,必是双方受利,这个道理,碎梦楼不会不懂。」 「哼!虚伪!」 「呵呵,龙帝年少气傲,这尔虞我诈的事,必是不屑。只是人在江湖,人情世故,不得不讲……」 夜风习习,花香阵阵。 我坐在桌边,远远的看着邢傲和蠡仲说着什么。 那个匆匆赶来的龙坛弟子,似乎是长途跋涉过来的,看那一身风尘仆仆的样整,是走的山道吧? 这么说,水道让碎梦楼给封了?呵呵,邢傲那暴躁傲气的性子,一定咽不下这口气,不过有蠡仲在,真正行事怕是轮不到他来做主。那么圆滑事故如蠡仲,又该如何处理呢?我一边想着,一边无聊的摆弄着桌上的酒杯。 「静颜,饭菜不合胃口吗?」邢傲的注意力似乎大半放在了我身上,才和蠡仲说完,就连忙赶了过来。 「龙帝──」 「去做你该做的事。」对着年龄几乎大上自己一倍的男子,邢傲的语气冰冷严肃,在我身边坐下,语气又是一转,「静颜,怎么不吃饭?」 跟着过来的蠡仲,站在两三步开外的地方毫无表情的扫了我一眼,对邢傲鞠了鞠手,「谢谢龙帝信任。」随即离去。 真有意思,师弟,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蠡仲对你表面上虽是恭敬,心底里对你这个十七岁易冲动的孩子似乎十分不以为然呢。 「静颜──」 「食不下咽。」看着蠡仲的背影,我冷笑,「你倒是有个好军师。」 顺着我的目光,邢傲又咬了咬嘴唇,「静颜,我现在还需要他。」 「哼,百无一用,你需要他?为了巩固你的地位?你还记不记得,当日他是如何对待师傅的?」 没有得到回答,邢傲咬着嘴唇,避开了我的目光。 权力,还是为了你的权力! 当日为了权力,逼得师傅枉死,现在还是为了权力,你连替他报仇都做不到! ──静颜,他只是个孩子啊。 师傅,你为什么总是可以微笑着对待这一切? 「师弟,」我叹了叹,微微一笑,轻声说,「傲儿──」 邢傲浑身打了个颤,猛地转过头来,眼里盈盈满满的,犹豫着,颤颤巍巍的伸出手。 傻孩子,是镜花是水月,岂是可以真实拥有的东西? 「我和师傅,真的很像吧?」在他的指尖隐隐触上我的脸时,我开了口。 伸到中途的手蓦然停住,一瞬间,镜碎水散。 「你以前很讨厌我的,何必突然对我这么好?因为我长得像师傅?」 「……静颜,我不是……我……」 「你对我再好又如何?你以为你这么做有何意义!」听着他怯生生的开口,我忽然觉得一阵血气上涌,再抑制不住自己一把推开桌子站起了身。 邢傲咬着嘴唇,没有动,我转过身正准备离去,却听见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静颜,我听说,各门各派都有自己特有的联络暗号,是这样吗?」 邢傲没有抬头看我,他的目光停留在我刚刚在桌上摆放的杯子上,声音虽小却是冷静无情的。 我心中一紧,龙帝──这两个字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我在那时就清楚的了解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也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 早上是被惊醒的。 猛地睁开眼睛,随即对上了邢傲惊恐的目光。 「静颜……我……」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冷冷的开口。「别告诉我,你每天晚上都会偷偷跑过来。」 「静颜,我……我只是想待在你身边……」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又习惯性的咬起嘴唇。 我只是凝神看着他,见我不说话,他更慌了,「静颜,我……我一时忍不住……我只是……」 「师弟,你刚刚想做什么?」看着他慌乱的样子,我忍不住一笑,「我现在落在你手上,你想做什么,还不是都由得你。」说着,我翻身下了床。 「静颜,」咬着嘴唇,邢傲又开了口,「我不会强迫你。」 「不会强迫我?呵呵,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邢傲盯着我,「静颜,我不会让你离开我!」咬咬嘴唇,补上一句,「决不!」 其实他说这话时,一点也不像个狂傲的霸主,倒是像极了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朦朦胧胧的晨光中,这个傲气暴虐的孩子,看上去竟然是那么落寞,那么让人──心痛。 毕竟是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孩子,我故作嘲讽的扫了他一眼,转开了头,不愿他看见我眼中的不忍。 那天晚上没见着邢傲,却见到了一个喜欢低着头走路的人。 平平常常的相貌,卑卑微微的神态,低眉顺眼,用叶自己的话形容,他这是十足的奴才相。 「静颜,你的旧伤没有大碍,多注意休息,别着凉就行。」 「多谢。」 就连龙坛内都很少有人知道,其实叶是青部四长老之一,专司医药。想当年和师傅住在小院时,他是我们唯一能见着的大夫。 「唉──转眼功夫,两个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我笑,「是啊,我还记得在小院时,因为师傅的病总也不好,我没少骂过你庸医。」 自嘲的笑笑,叶忽然话锋一转,悠悠的开了口,「静颜,邢傲是真的对你好,你应该很清楚啊。」 清楚,我怎么会不清楚? 一有时间就腻在我身边,变着法子讨我欢心,任我怎么挖苦都耐着不生气,实在受不了就避一避,过不了多久又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冒出来。 自小一起长大的孩子,邢傲的性子我是再了解不过了。倔强暴躁,要让他如此花着心思对一个人,已是难以想象,更别说这个人非但不领情,还把他的好意都当污泥踩在地下! 轻轻叹了一声,「叶,你有没有看过,如何驯服一头狼?」 「是你师傅告诉你的吗?这故事,当年是我说给他听的。」声音中,夹杂了一丝伤感。 「那你为何还来劝我?难道我应该因为我是他的阶下囚,而他却好心的没有强暴我而感动?」师弟,不是我不想懂,你希望我如何懂?「再对我好又怎样?叶,我脚上还带着镣!既然他把我像条狗一样锁起来,他给的好,我也只能当作施舍!如今他做的每一件事,不会让我觉得感动,只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自己难堪的处境而已!」 沉默了一会,我又开了口,「何况,只要一想到他今天的地位是如何得来的,我就没有办法不恨他!」 「唉──」一声重重的叹息,「邢傲傲气,你也倔强,你们两个,到底哪个像惊穹多一点。」 像?何必要探究这个问题。师傅死了,你们总想从别人身上找到他的影子,难道你们不明白,天上那轮最清冷的明月,若是落了,便再也不会升起了吗? 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水惊穹了。师傅死了,不在了,再也找不到了,这个世界,空了…… 「静颜,唉──你知不知道,邢傲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大风大雨的夜,我向来不爱出门的。可我还是随着叶出来了,我不知为什么。 撑着伞还是被大雨湿了个透彻,荒郊野外,我站着,默默的看着那个抱着半边墓碑痛哭失声的人,风雨交加,我只能隐隐听到一些零星的片断。 「……骗我!你们都骗我……我不是……想……想保护你……我以为有了权力就可以保护你……你骗我!骗我……」 我不知站了多久,他忽然像是觉察到什么,蓦的抬起了头,一楞,随即紧张起来,像只受了惊的兽般,全身上下充满戒备的瞪着我。 我没有说话,直直走过去,扬手便是一巴掌,在他错愕间,我反手又是一巴掌,啪啪两声,在风雨中无比清脆。 「你……」不等他把话说完,我拉起他转身就走。他本能的反抗了一下,便乖乖的任我牵着。 「热水!快!」对着门边的侍从喊了一句,我甩开门把他扔了进去,邢傲也不说话,咬着嘴唇瞪我。 「水呢?」我冲着门外大声喊。侍从急急忙忙的抬了浴桶进来,似乎对我这个囚犯竟然对他们如此大呼小叫颇为不满,碍着邢傲又不好发作,只能在转背对着邢傲时愤愤的瞪了我一眼。 我只看着邢傲,最后丢下一句,「乖乖洗了澡上床睡觉!」转身关上了门。 回了房,胡乱的擦了擦身子,换了套衣服便上了床,我忽然觉得脑子很乱,千头万绪,理不清楚。 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本不愿想,却偏偏丝丝点点都冒了出来,在我脑中打着转。 才想着要下床出去走走,忽然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又轻轻的关上。不用看也知道,那个溜进来的人是谁。 「静颜?静颜,你还没睡,是不是?」 邢傲的声音响起,我闭着眼睛,不愿搭理他。 邢傲轻手轻脚的走到我床边,「静颜我知道你还没睡,你是不愿理我吗?」 「静颜,我洗了澡,换了衣服了。」他在我床边坐下,小声说,「刚刚……我又想起以前,小的时候,我不懂事,每次和义父闹了别扭跑出去,都是你出去找我,我还记得,那次我跑出去,三更半夜的,在林子里迷了路,也是你找到我……」 我背对着他,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那个缩在大树下哭哭啼啼的孩子吗?当时什么情况?我好象记得我找到他时拉起来就狠狠的扇了两巴掌,当着我的面,他倔强的不肯哭出声来,只一边抽泣着一边狠狠的瞪我,手却还紧紧的拽着我的衣服,这个别扭的孩子。 「……那时我脚伤了,你背着我走的,在夜里走了半个多时辰。你那时很疼我的,后来,后来都变了……」小小的声音里,有了一丝委屈。 后来?后来……是啊,后来都变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邢傲开始讨厌我,我也开始讨厌他……也许,就是从知道师傅的事开始吧?知道师傅为什么会在那里,知道师傅身上的伤是从何而来…… 「……静颜,那时你打我,是心疼我吗?刚刚你又打了我,你其实还是心疼我的,是不是?」 我忽然浑身打了个颤,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邢傲已覆到了我身上,正低下头咬我的耳垂。 邢、傲!我一咬牙,猛地翻身坐起,一下子把邢傲格开,还没掌握好平衡,邢傲却又扑过来抱住了我的肩,「静颜!静颜!你是心疼我的,你明明是心疼我的!」 「放开我!」我大叫着躲开他的吻,「我才不心疼你!都是因为你!师傅死了,都是因为你!我恨你!邢傲!我恨你!」 邢傲的力气比我大,我本推不开他,他却一下子放开了手,黑暗中。我也能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眼里满满的伤痛与质疑。 推开他,翻身下了床,我向门口看去,「出去!我想睡觉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密云散去,月光照了进来,屋子里亮了许多。 「静颜……」邢傲坐在床边,用力的咬着嘴唇。 「出去!」 邢傲看着我,眼里渐渐透露出某种坚决。他缓缓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我可以看见他微微颤动的双肩,还有握得紧紧的手。 「静颜……」他的唇哆嗦得厉害,仿佛费了很大的劲才抬起了手,撕拉一下,一身罗衫散地。 「邢……」 「静颜……」他拉起了我的手,按在他赤裸的身上,「静颜,你要不要我?你要不要我……」 月光如水,倾泻在那青涩的身躯上,他颤抖得像狂风中绝望的蝶,「静颜,你要不要我?你要不要我……」 啪──我反手给他一巴掌。 「静颜!」 「堂堂龙帝!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可怜!」 「静颜!不要走!静颜!别不要我!别不要我!静颜!……你们都不要我,都不要我……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呀!」 我一下子冲出了门,我知道,我身后的房子里,那个江湖上令人闻风胆颤的人,正像个受了伤的孩子般小声的哭泣。 看着天上的月,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该死,我心痛那孩子,该死! 有什么东西,开始在我心中,决堤了…… 第三章 记忆里,师傅始终是个清淡的人,无名利之心,少争强之意,不论身处何种境地,总能坦然的笑对一切,曾经有人说,他是「游离于凡尘之间,超脱于红尘之外」的。 超脱于红尘之外吗?可是我却看过,那个平时无欲无念清冷如月的男子,一个人在房中时疯狂的画着画的情景。 有时画的是一个模糊的背影,有时画的是一支萧。 他会痛苦的咬着唇,或是艰难的微微张着嘴,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不停的画不停的画。 那时我就知道,清冷淡漠如师傅,其实也不过是这红尘中的人,是被这红尘中的层层情网所捕获所束缚的一只蝶。我始终不知他痴痴恋着的那个人是谁,因为他甚至不敢叫出他的名字,不敢画出他的样貌。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那个人给他下了红尘醉。 红尘醉,迷魂引。 风起时,他会敞开了门窗,看着风卷起满屋的画纸,醉倒在屋中,浓稠的化不开的思念,凝成了人形,也不过是纸上一个个模糊的背影,一支支孤独的萧,一点点斑驳的泪渍。满纸的思念,满纸的无奈,满纸的凄苦。 只因恋着那个人,他心甘情愿的,醉了红尘,失了魂。他心甘情愿的承受着所有的痛苦,只为那一点点美好的回忆,或许还有许许多多明知无法实现的幻想。 情之一字,是我所不能理解的,如果可以,今生我都不愿理解。 那天晚上,看着天上那轮冷月,忽然就想起了很多东西,想到那头被驯服的狼,想到那个疯狂的画着画的人。 不该心软的,反复的对着自己说,却见邢傲正弯腰想捡衣服。仍旧是咬着嘴唇,隐隐还可以听到他低低的抽泣声,暴露在空气中赤裸的身体微微打着颤,他的动作很僵硬,也许还带着羞涩,见我开了门,他一惊,急着伸出手,因为颤抖,竟没能拾得起来,于是他更着急的弯下身去,胡乱的抓起衣服,直起身子又意识到什么似的,死命咬着唇倔强的却又是一脸不知所措的望着我靠近,眼里一片水雾迷蒙。 那一刻,想好的说词早已拋到了海角天涯,我忽然很想好好的揍他一顿。伸出手,却没落在他脸上,只是抢过他的衣服粗鲁的裹在他身上。 「静颜……」 我本想骂他一顿「不知廉耻」,结果却成了一边给他理着衣服一边恨恨的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爱惜点!」 「是。」他小声的回答,抿抿嘴,又小心翼翼的开口,「静颜还是心疼我的。」 并不是询问的语气,我也觉得此刻再多的反驳也是无意,于是不再理他,径自走到床边背对着他睡了下。「我困了,龙帝请回吧。」也许是自己也被自己的心软恼了,赌着气不愿再叫他师弟。出了口又后悔了,邢傲何等聪慧的人,怎会听不出我话里赌气的意味,这一点点外泄的情绪必是又被他抓住了。 邢傲沉默了一会,起了脚,竟又向我床边走来。 「静……师兄……」见我有了动静,他连忙变口,一出口就是我的死穴,这个狡猾的孩子! 想着那晚已有了太多的意外,结果我那一晚还真疯了个彻底,竟让这个不久之前还想强暴我的人上了床。 「老老实实躺着,别给我乱动!」唉──这孩子,小时候怕寂寞没少溜到我床上过,那时是宠着他的,什么都由着他,什么时候开始竟要如此防范了? 苦笑,邢傲身材虽算不得魁梧,自幼习的却是这天下最霸道的枪法──诀,以他的力道,如果他真要做什么,我还真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嗯。」他一边答应一边伸手搂住我的腰,见我瞪他连忙闭了眼睛,手还是搂得紧紧的。 罢了罢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闭上眼睛,没多久,听到邢傲在我耳边喃喃的念: 「静颜,我是真的想对你好,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做都是错的,你们都没教过我,你们从来没教过我……」 「静颜,别离开我。我那时──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害怕,义父总是对我笑,可他心里是讨厌我的。你跟我不一样,你是孤儿,师傅是真的喜欢你,才收你为徒。我们三个人住在一起,可是你们什么都不对我说,你和义父相依为命,对你们来说,我是多余的……我一直想努力超越你,我想引起你们的注意,可是不管我怎么做,你们都不在意我,你们心里根本就没有我的地方……那次,前一天还在一起喝酒,第二天早上一醒来你就不见了,问义父他也不说,你……你要走,都不告诉我一声……义父也是,什么预兆都没有,就那么出了门,就再也不回来了……你们,你们连声再见都吝于与我说,我、我不知道,对你们来说,我到底算个什么?」说到后来,他的声音里满满的,净是委屈无奈,「静颜,我一个人,好难受……别再离开我了,别再离开我了……」 恍恍惚惚的,就在他的喃喃声中入了梦,到了最后,我都不知是梦还是真实──我听见他在我耳边反复的说:「对不起,静颜,对不起……」 究竟对不起什么,他却没有说。 醒来时没有见着他,这孩子,前一天晚上还说要我别走,第二天一早却是他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没了踪影。 不愧是龙帝,在我面前那般的痴情,那般的疯狂,可龙帝的具体事务,却从未涉及半分! 即使是在他感情最脆弱的时候,也依旧有一半的灵魂,是属于那个冷静理智的龙帝的! 其实我是知道他的去向的──碎梦楼无故封了他们的水道,他亲自带着龙帝的部众去向碎梦楼挑战了。 轻轻笑了笑,以蠡仲的意思,本是不愿直接对上碎梦楼,可惜他们没能截得住碎梦楼北方的那单大生意,也就没了拿来和谈的筹码。 碎梦楼的那单生意,自然是地狱司暗中保了去,蠡仲想一石二鸟,可惜地狱司先了一步下手,乐得作壁上观,看两虎相争。 消息自然是我传出的,我知道这一役对上,对邢傲来说是多大的挑战,可我仍然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我是秦广王,地狱司十阎罗之一的秦广王。 邢傲没有跟我打招呼,想必他是知道的,知道是我传出了消息,知道我了解他的去向。他明明知道,却不提只字词组,他一边努力的想要维持我们之间的平衡,一边却不得不给我的脚带上重重的镣。 这个自欺欺人的孩子。 想邢傲必是早已做好安排,他走后也没有人为难我,日子也就一天一天这么混下来。直到某天,夜深之时,我的房里突然多出了几个覆面黑衣人。 为首的一个向我握拳行礼:「阁下便是地狱司秦广王么?我等奉楼主之命带阁下脱困。」 楼主?指的是碎梦楼么? 终于来了,还真是让我久等了。 我微微一笑,「楼主?你们是碎梦楼的人?」 「阁下心知便好,请阁下随我们来。」 我只是把玩着手上的金属环,没有动,「我凭什么相信你们?其一,我凭什么相信你们是碎梦楼的人?其二,即使你们是碎梦楼的人,我们地狱司与碎梦楼素无往来,我凭什么相信你们要救我?」 「我们不需要证明,阁下也并无选择。」 不错,够沉稳,不卑不亢,那个人果然会挑人才!心中暗赞,我依旧没有动,「我可以选择跟你们走,或者留在这里──跟你们走是生死未卜,留下来却无此顾虑。」 一阵低低的笑声传来,「不错,以那邢傲对阁下的『厚爱』,阁下要留下来也不无道理,」他特意把「厚爱」咬得特别重,「在下赌的只是地狱司秦广王的这个名号。」 说完,竟转身就走,似乎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呵呵,真不错,先出言暗讽,再明言相赞,一抑一扬,最后这一转身的坚决更如画龙点睛之笔,若是碰上血气方刚的,或是心高气傲的,必是再无选择的余地。 转转手上的环,我站起了身。 想来他们是早已打点好一切,一路行来,偌大的庭院除了几个昏倒在路边的守卫,竟没有半个人跑出来,清冷夜空中,我脚上的锁链发出的响声显得格外刺耳。 我没有提,他们似乎也没有给我开的意思,只是三人在前两人押后由着我匡啷的随着他们走。 行至龙坛外的小林,隐隐错过的月光下,前面走着的人忽然微微放慢了脚步,有几个手还有意无意的紧了紧,只是一点点,若非特别注意,根本不会察觉出来。 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双手迅速一点,脚轻轻一点地,凌空而起,便在月光下跳起舞来。 我一动,最先有反应的便是身后的两人,蹭──我听到清亮的声音,如清风撩拨丝丝琴弦。 舞讲究的本就是极致的意境,我才那么想着,身形一晃,已从两人中间侧身滑过,双手轻轻一带,两道蓝光如闪电般划过了他们的脖子。 抽到一半的刀一下失了势,两个人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 还有三个人和我正面相对,另有一人暗中施放冷箭。 「行云流水!夜岚刀!」不知什么人在叫,不错,我手上这对薄刀正是传说中的夜岚,连邢傲都不知道,失踪已久的夜岚,便是我手上这一对蓝角的金属环。 三道疾风近了,我在空中舞了个回转,身体一侧躲过两道,左手腕轻轻一搏,将第三道风引开了方向。 又避过三只箭,我再次落了地,脚尖轻轻一点,向一人飘了过去。 月光下,我陶醉在自己的舞中。几起几落,宛若轻蝶。 冷箭渐渐停了下来,我听到有人惊呼: 「惊穹……惊穹!」 来了,出来了! 「惊穹!惊穹!」 出来了!就现在!足尖轻轻点上一片空中的落叶,我向着那声音的方向飞了过去。 「惊──」 再没了下文,在那一瞬间,我的手轻轻舞动,极缓极轻柔又是极快极猛烈的擦过了他的脖子。 行云流水,这世上最美的舞,最可怕的杀招。 舞终── 人亡。 我停了下来,不过一会功夫,地上已多了五具尸首。我的面前,一人抱着脖子跪着,直直的望着我,张大了嘴想说什么,却只是不断的吐出浓稠的液体。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所以我笑了,「蠡仲,蠡仲,你看清楚,我是司徒静颜,不是师傅啊。」 蠡仲骇然的瞪大了眼睛,拚命的张嘴,还是发不出声音,却被自己的血呛住,止不住的咳起血来。 蠡仲本想杀我,碍着邢傲只敢暗来,可惜,我早知他有此念头,所以当那些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便知他们不过是打着碎梦楼的号引我出来,我那番盘问不过是装装样子要他们放松警惕而已。 「师傅死了,蠡仲,师傅三年前就死了!这世上再不会有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你到了那边也见不着他的,相隔三年,你生生世世都不会再见着他了。」看着他,我笑得更加张狂,「你放心吧,师傅不恨你,他不恨你,更不会爱你!你这一生根本没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的影子!一丝一点都没有!」 蠡仲瞪大了眼睛,一手捂着喉,一手不知是向着我还是向着天上的月拚命的伸出手来在空中无力的抓着,他就这样,在我的笑声中,倒了下去。 「师傅死了,三年,死了三年了……」看着他倒下,我终于敛住了笑。 刚刚划向蠡仲的那一刀,我故意放松了力道,为的就是让他多痛苦一点,让他活着听我讲完那番彻底摧毁他所有希望的话。 这一刻,我早已在心中排演了不知多少遍,光是想着就让我兴奋无比。可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我竟一点畅快淋漓的感觉都没有! 有的,只是惆怅,无比的惆怅。 看看四周,六具尸体,刚刚还鲜活的六个人。那个领头的黑衣人也在其中,可我已经分不出哪一个是他了。 何其优秀,何其无辜的一个人。 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依旧是清清冷冷的。 我今生其实只看过一个人跳舞,他自舞自醉,长长的银发飞扬着与月色融为一体,轻盈灵透如同微风抚过时,水面上粼粼流动的月影。 那样的舞,这世上,已不会再有了…… 师傅,师傅,我为你报仇了,曾经那样折磨你,逼得你枉死的人,已经被我亲手杀了。 师傅,我为你报仇了,可是,可是为什么我一点喜悦都没有,为什么我的心会如此的空,如此的空啊! 你知道吗,带着那样重的脚镣,只能勉强舞动,我本是杀不了他的,若不是他将我误认成了你,若不是他对你那般的痴情…… 很可笑,是不是,师傅,我们这些人,很可笑,很可笑…… 月亮一下子隐到了云层后,天空中竟浙浙沥沥的落下雨来,我抬着头,冰冷的雨打在我的脸上,混着我的泪,顺着我的脸颊滑落。 我就那样静静的站着,不知过了多久,我低下头来,正要走动,却差点摔倒下去。邢傲知道我习的是行云流水,才用那样重的锁链锁住我,刚才那支舞对我来说实在过于勉强,现在才一动,脚腕处便一阵剧痛传来,骨头可能裂开了吧?真糟糕,看样子没办法走回去了。 扶着一棵树努力站立着,呵呵,如果没人来的话,也许我要死在这了,报应来的还真快…… 忽然觉察到什么,我猛地抬起头来,却见一人提着长枪站在不远处,咬着嘴唇,双眼深深的望着我。 我笑:「龙帝来得真是时候。」 第四章 细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我扶着一棵树努力站立着,看着一脸不知是惊是怒的邢傲,忽然觉得很想笑。 「龙帝来的真是时候。」我笑着说。 是该叫「龙帝」的时候了——应该说,从当年住在那个小院时开始,我就不该叫你师弟! 师傅当年就不是自愿留在那个小院,他是被你的母亲软禁在那里! 师傅当年也不是自愿收你为养子,是你的母亲为了让你名正言顺的成为龙帝逼他承认的! 师傅被软禁在那个小院十二年,教了你十二年的成王之道,被蠡仲折辱了十二年!十二年后,师傅为了给你个正当的借口血溅龙坛,你就踩着他的血安稳的当你的龙帝,心安理得的让蠡仲当你的军师! 邢傲,我们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是对立的!根本不可能有平衡点! 「不用看了,这里没别人,杀你军师的人,是我。」 以为锁住我就万事大吉了么?没想到我还能使出行云流水吧,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逃跑的机会?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蠡仲! 我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该如何在你的眼皮底下杀了他! 细雨飘下,我们在这冰冷的飘雨中无声的对视。 不知为何,我心里忽然有一丝丝不安——那一夜,我是真的心软了,是真的怜惜这孩子。他会不会以为,我是为了杀蠡仲才故意骗他取得他的信任? 这个念头在心中乍一现,我连忙又压了下去!刚刚才想着不能原谅他,此刻又何必介意他怎么想? 正想着,忽然手一滑,脚腕一下支撑不住向前倒去,却是跌进了一个结实的怀里。 「静颜!」邢傲急冲过来接住我,「静颜,你的脚——」 心里又是一动,立刻又暗笑自己,他刚刚的惊怒已经足够,你怎可因为他现在语气中满满的关心便软了心? 「龙帝,我脚上的锁可是你亲手上的。」 雨还在下,我依旧冷笑着望着他。 「静颠!」邢傲咬了咬唇,忽然下定了决心般神色一敛,一手搂住我,仰头向天发出一声尖啸。 四道疾风顿起,身边一下子多了四个人,不,是五个——竟然还有一人是无声无害的。 邢傲一手措枪一手搂着我,神情变得冷酷严峻,他的命令很简单:「处理掉!」 静静的听了命令,一人接过邢傲的枪,恭恭敬敬的看着邢傲抱起我,转过了身。 才被邢傲抱着转过身,就听见邢傲背后四道疾风划劲草而过,转瞬没了声响。 那就是传说中龙坛的影卫吗,龙帝的贴身护卫,一来一去,功力可见一斑,果然是比传闻中更高深莫测。 乍见稳坐龙坛第二把交椅的蠡仲如此死去没有丝毫的变色,接到邢傲如此的命令也没有丝毫的质疑,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最忠心的死士,便是最可怕的敌人! 不知邢傲心里是如何想?能够让他放心的交出武器转身相对!该是极度的信任么? *** 「司徒公子的脚没有大碍,只是这段时间可能下不了地。」当着邢傲的面,叶依旧是卑卑微微低着头:「只是……」 「有什么话就说!」 叶的头低得更低,犹豫着小声说:「这锁链……我不好上药,而且,恐怕对司徒公子的伤不好。」 邢傲死死盯着我,猛地起手劈下,邢傲承诺的话语,伴着清脆的铁链落地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静颜,我不会再锁你了。」 我只是沉默着把头转向一边,不愿看他的眼睛。 屋里一时寂静无声,叶给我小心翼翼的敷了药,这才犹犹豫豫的问:「龙帝的伤?」 「不用。」 叶犹豫了一下,收了东西,唯唯诺诺的退了出去,顺手关上门。 又是一片寂静,这次是我先开了口,「怎么这么狼狈的跑回来了?」 邢傲此刻的样子的确很狼狈,一身风尘,衣冠不整,还带着暗红的血渍。 「静颜,我赢了,我连破了碎梦楼的七伤八残九死一生阵,挑了他们伤心、丧魂两大护法,我,我连夜赶回来,我,」他的声音激动起来,「我连夜赶回来,我想早点告诉你,想早点让你知道……」 好可怕的战绩!是像个得了嘉奖的孩子般兴奋的飞奔回来告诉我么?只是想告诉我?怎么都不会料到一回来看到的就是那样的画面吧? 「静颜!是他们先动手的,是不是,是他们想杀你,你才动手的是不是?」 我轻轻一笑,「龙帝,若是我不愿,你以为他们可以把我骗到那里去?若不是我先动手,你以为带着那样的锁链我杀得了他们?我早就想杀蠡仲,心知肚明的事,何必再问?」 「不要叫我龙帝!」 「那叫什么,叫主人?反正我现在下不了床,你也的确没有锁着我的必要。」我一边说一边笑着从怀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 「这是什么?」 「红尘醉的配方,不知道湿了没有,看不看得清?」 邢傲一惊,顿时暴怒起来,当着我的面把那张纸撕得粉碎。「静颜!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我!为什么!」 「静颜,你!」看着我,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你那天明明……我还以为,我还以为……难道你真的要恨我一辈子,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母亲他们只把我当实现他们愿望的工具,只把我不断的往上推往上推,从来没人问过我员不愿意……连义父都没问过,他只说过权力可以给我一切,他从来没问过我想要什么,在他眼里我跟别人根本没有什么不同……你也是,你们都不问我,没有一个人问过我,没有一个人关心过我在想什么?那是我的错吗?难道是我的错吗!是不是如果我从来没有出生过,义父就不用被软禁,就不用死了?你告诉我啊!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怕你离开我,你知不知道我每次看到你望着天上那些鸟,我都好想废了你的武功,好想废了你的脚让你一辈子都走不了!可是我又怕,我怕你会痛……我该怎么办,我都不知道该去问谁,没人关心过我想什么,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也是个人啊,你们到底把我当什么,当什么啊!」 「我……」他把头扭向一边,习惯性的咬起嘴唇,「时候不早了,你先睡吧。」说着,不再看我一眼便匆匆退了出去,或许是怕我看到他眼角的泪。 那夜注定无眠。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小声问:「他的伤碍事么?」 耳边传来叶的声音,「皮外伤,没伤着要害。」 我笑了笑,「你特意跑过来告诉我?」 「我知道你会问。」顿了顿,他继续说,「三年前,我见你师傅最后一面时,他要我带句话给你。」 「哦。」 「他说,你若有机会见着静颜,帮我问问他,他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个总喜欢叫着『师兄师兄』跟在他后面漫山跑的孩子。」 我心里又是一紧,「呵呵,他是这么说的,师傅啊,总是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我在黑夜中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那个喜欢跟在我后面漫山跑的小小的孩子。 那个跟我一起偷了酒躲在林子灌,第二天和我缩在一团等师傅责骂的孩子。 那个怕寂寞,晚上偷偷钻到我被子里来,闭着眼睛装睡不肯走的孩子。 那个喜欢闹别扭到处乱跑,在漆黑的夜里咬着嘴唇紧紧拽着我的衣服不肯放手的孩子。 那个抱着师傅的半边墓碑痛哭失声的孩子。 那个在月下颤抖如蝶的孩子。 无数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重迭起来,一时百感交集,我捂着眼睛,却阻止不了泪水不断的滑落。 邢傲,师弟,我是真的,不恨你了。 *** 叶的医术到底如何,我不清楚,只是这小伤小痛他绝对是称手的,不过几天功夫,我已经可以下床走动。 邢傲的脾气到底如何,我发现我也不清楚了,那个前一天晚上还在我面前黯然泪下的孩子,第二天早上就在我身边不经意的说:「静颜,我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你的。」我心一惊,注意到他的伤似乎又多了几道,发生了什么事已经很清楚。 果然,很快就有人发现,龙坛第一军师蠡仲失踪了。龙坛青部五个年轻一代的好手失踪,龙帝的五个贴身死士失踪。 那一夜,邢傲在我面前哭过,回去后让叶为他看过伤势,然后呢?在叶过来和我说话的当儿,他偷偷出去把负责「处理掉」的五个人都「处理掉」了。在我为那个敏感寂寞的孩子落泪的时候,冷酷无情的龙帝杀了他最信任的五个贴身死士。 靠在庭院中的竹椅上,我慢慢理着自己的思绪。 「想什么?」叶一边为我上药一边问,「是不是在想那孩子?」 孩子么?叶也喜欢这么叫,虽然当着邢傲的面又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心里头还是把他当孩子的吧,「叶,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邢傲,我有点分不清了。」 叶笑了笑,「龙坛几百年来一直是五部分权而立,明争暗斗从未少过,到了上一辈,赤帝、你师傅、寒舒俱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物,龙坛内对他们的敬仰犹如对神的崇拜一般,他们那一辈的权力之争尤为激烈,赤帝一死,赤部便叛出了龙坛,水帝一死,龙坛内更是人心涣散,及至寒舒倒下,龙坛里已成一团乱麻。邢傲成为龙帝时不过十四岁,年纪小,根基又不稳,忠臣多不服他,更多是一心想趁机夺权的野心之辈,静颜,那孩子经历过的压力和艰险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他的行事手段也不是你所能想象。」 很久以后回想起来,其实叶一番话已透露了太多的信息,可我此刻只是心乱,隐隐觉察到了什么,却没有深究。 我只是心痛,然后想,这孩子,做事太过冲动,龙坛内一下子失踪这么多人,身份又如此特殊,明眼人一看便能猜出个一二,欲盖弥彰,局势反而变得更加不利。 龙坛内一干说得上话的长老堂主都心知肚明,却没有人点破,只是不断在邢傲跟前施压,挑了种种借口要将我除去,邢傲只是护着我,碍于他一贯的狠辣作风,我还安然无恙,只是民怨越来越深,邢傲顶的压力越来越大而已。这些事,我自有办法得知,邢傲在我面前从来是不提一个字的。 在我眼中,此时的邢傲仍然只是一个孩子。如此残忍暴虐的邢傲,只是一个努力想守护自己心爱之物却又不知所措的孩子而已。 「叶,你见过我师傅恋着的那个人吗?」我仰头看着天,仿佛又看到了那满屋的画纸,那个醉倒在屋中的人,「我一直想不出,那该是个怎样的人,竟然能让我师傅那样清冷的人痴恋如狂。」 「静颜,」耳边传来轻笑声,如长辈看着自己疼爱的孩子般,「动心了么?」 我还来不及回答,就听叶转了语气,恭恭敬敬的说:「龙帝。」 邢傲?一转头,叶已经收了药箱低着头匆匆离去了,邢傲正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过来。 这孩子,自那夜之后,虽然到了第二天便再也不说什么,在我面前还是越发的小心起来。我想着起了身,脚刚一着地,邢傲便连忙赶过来扶着我。 「还痛吗?叶那庸医,怎么这么久还不好?」 我笑笑,这种伤虽小,却是伤了筋骨,本来就好得比较慢。其实我的脚已经不痛了,只是见邢傲伸出手来,我不忍推开他而已。 「蠡仲的事……」 「不用再说了,」邢傲扶着我,打断了我的话,「我都知道,静颜,我都知道。」 心猛地跳了一下,都知道?知道什么? 还没来得及探究,只听邢傲又开了口,他低着头,没有看我的眼睛,只是轻轻的说,「别离开我,好吗,就算是恨着我也好,别离开我,好吗?」 我的心又隐隐的痛起来,邢傲,我还是要走的,走出这个囚禁着我的深院。邢傲,我不再恨你了,我只是不愿以一个阶下囚的身份留在你身边,不愿我对你的关心只是出于无奈。 离开,是为了更好的相聚。邢傲,你明不明白? 轻轻叹了叹,终于是没有说一个字。 邢傲咬着唇,也没有再出声。 那条长廊,我们沉默着走完。 后来想起来,机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有时是一个小小的举动,有时是一句无心的话语,就在那不经意间,缘聚。缘散。 *** 几天之后,我的房里忽然多了位访客。 推开房门,印入眼帘的是一位坐在桌边,优雅贤淑的美妇,岁月没有在她精致的脸孔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只是那双眼里,不是如少女般清澈见底,而是如清晨的湖面般烟霜迷蒙,不清纯,却是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女子就那么坐着,柔柔弱弱的。只是这龙坛内,她不开口,便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我笑笑,径直走到她跟前坐下了,对她身后射过来的几道严厉的目光视而不见,悠悠的倒上了一杯茶:「青姨。」 青帝,也便是邢傲的母亲微微点了点头,柔柔的笑着,柔柔的说,「要用我们龙坛的茶敬我么?」 这女人,还是一如既往的锋利! 我捏着杯子,看了看她,答了一句「怎敢」,端起轻轻抿了一口,「不过你们龙坛的茶,确是好茶。」 屋里的气氛似乎更加紧张了,青帝却只是不动声色的看着我,良久,她依旧是柔柔的笑着说:「静颜,你犯不着如此激我。我若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也太枉对我青帝的名号了。」轻轻敲了敲桌子,她又开了口,「我们龙坛的茶好,你想喝,便可以尽情的喝,我们龙坛有什么好玩的好看的,只要你中意,便是你的,你知道为什么?」 我静静的等她的下文。 「因为傲儿喜欢你,因为我们龙坛的龙帝喜欢你!静颜,只要你乖乖的留在傲儿身边,爱他助他,想要什么都可以。」 「静颜,你是聪明人,我说白了,从一开始,若不是碍着你师傅,我早就杀了你。现在还是如此,傲儿既身为龙帝,便是身于龙坛虎穴之中。静颜,你够强,只要你真心对傲儿好,必是他的强助。两种情况,我必会杀你!你可知是哪两种?」 我玩着手上的茶杯,接过了她的话,「我爱邢傲不深,或是邢傲爱我太深。」 我爱邢傲不深,我便是他身边最大的隐患……邢傲爱我太深,我便是他最大的弱点。 对邢傲这种人来说,隐患和弱点,一不留神,都将是致命的。 青帝似乎是满意的笑了笑,「静颜,你果然够聪明,够资格留在他身边。」 我只是默然。身为龙帝,站在那高位之上,握尽天下大权,自己却是连选择所爱的权利、甚至是爱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么? 这样的权利,这样的地位,要来何用? 忍不住,我还是开了口,「邢傲呢,你不会觉得这样对邢傲太过残忍了吗?」 「哼!大丈夫生于世,当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岂可被儿女情长所误?」 所误?误什么,顶天立地,为的又是什么? ——我,我要权力,只是想保护义父而已。 ——你们都不问我,你们都不问我究竟想要什么……我也是个人啊!你们究竟把我当什么! 邢傲——我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孤寂的身影。 「青姨,」感觉到青帝起身离去,我轻轻唤了一声,「你的衣服,似乎只有黑色的。」 脚步声停了一下,良久,再次响起,渐渐走远了。 十六年,这个美丽聪慧的女子,她的丈夫死了十六年。她便穿了十六年的丧服。 这样一个女子,却要自己的儿子做无情无义之人,难道她自己都不觉得可笑么? 第五章 青帝走后不久,便有侍从过来,站在门口朗声道:「司徒公子,龙帝有请。」 我微微皱了皱眉,忽然有种将赴鸿门宴的感觉。 随着侍从向前厅走去,远远的听见人声鼎沸,随口问了句,回答是摆的庆功宴。也就是说,龙坛大大小小的长老、分坛主都在了?自我来到这里,除了上次被邢傲硬拉去听他颁布禁令,还没机会见识这种大场面呢。自嘲的笑笑,回想起来,这段时间被邢傲关在这个院子里,倒真像是进了后宫似的。 我到时,众人早已坐好。身为龙帝,邢傲自是坐在离门最远的首座,当他匆匆穿过整个大厅来迎我时,只听得一片唏嘘声。 「静颜,脚不痛了吧?」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扶我,我只是笑,任他扶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一次穿过整个大厅。 邢傲瞟都没有瞟旁人一眼,自我进门,他便只看着我,如往常般拉了我在他身边坐下。在他人眼里,仿佛上百个人灼热的目光也根本不是以让这个年轻的霸主侧目,他们不会知道,邢傲拉着我的手拽得是那么紧以致他的手心里满是汗。 隐隐透着某种坚定,也许还有某种兴奋。我不动声色的观察着,看来今晚的确是无法善了了。 一开始,只是寻常的庆功宴,我来得晚了,只赶上了最后几个礼节性的敬酒。今晚请来助兴的是一个琴师,微微垂着眼,一双明眸似水含情,一袭细纱遮去了大半边脸,隐隐看得出那轮廓甚是柔美。身子骨很是单薄,轻拨琴弦时似乎还微微打着颤,令人忍不住想要搂到怀里好生疼爱。 这人我知道,便是风月楼的头牌——习习。 酒过三巡,人人都有了些许醉意,说话也便大起胆子来。不知是谁带的头,一众人闹哄哄说曲子太柔和。习武之人,多是血气方刚的汉子,说起话来颇为粗俗。习习也不恼,顿了顿,抬眼一笑,双眸中刹那间划过的光彩只叫众人一时间失了神,十指一下子划出一串长音,乐声一下由缓转急,刚刚还是莺歌燕舞,情意绵绵,转瞬便是烽烟四起,铮铮有力的琴音,直奏出一片金戈铁马,冲天豪情来。 一曲终了,豪气犹存。一厅都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人,早已听得血气上涌,性子烈的更是站了起来,拿着大碗大碗的酒高叫着「好曲!」 身边的邢傲仿佛也被曲子挑起了激情,更加用力的抓着我的手,双眼看着习习闪烁着光芒。她微微抬眼,又是一笑,正准备演奏下一曲。只听一个声音道:「习习姑娘且慢。」 随着那个洪亮而沉稳的声音,一个两鬓斑白却仍旧魁梧的人站了起来。他的位置很靠前,可见其在龙坛的地位相当高,应该是长老级的人物。 环颤了一下四周,他清清喉咙:「果然好曲,可惜只有好曲没有好舞,就像有了好景却没有好酒!实在叫人扫兴!」 邢傲的表情严肃起来,平静的开口:「白总管,今晚没有安排歌舞班子吗?」 一个一直立在一边的人连忙走出来,正要答话,只听那长老大手一挥,又开了口:「习习姑娘的曲子,岂是一般的歌舞班子配得上的!」 当下有人附和:「不错!一般的女人家玩的舞只会糟踏了如此好曲!」 「可惜,习习姑娘的曲可谓天下极品,如此壮歌,当有绝世剑舞相配!只是这一夜之间,何处去寻?」 自那长老一开口,我便知道他要说什么。果然,拐来拐去,一帮人跟着嚷嚷了一气,他看着我颇有深意的一笑,声如沉钟把他人的议论都压了下去,「大家说得不错!只是说到绝世剑舞,今晚这里倒刚好有位行家。不知司徒公子可否献舞一曲,为大家助兴?」 不等我回话,他又朗朗说道:「司徒公子来龙坛也有些时日了,吃我龙坛的米饮我龙坛的水,想必这一小小的请求必不会拒绝!」 话音未落,台下又有人站了起来,「孙长老何出此言?在座的都知道司徒公子习的是我龙坛水帝的行云流水!当年水帝就是以此绝技为龙坛立下汗马功劳!怎可任你等茶余饭后用来清遣!」 又一人站起来答话:「孟长老不必动怒,大家习武还讲究互相切磋,请司徒公子一舞并无任何不敬之意。」 「哼!狡辩!水帝才走多久,就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邢傲面色深沉的坐着,我也没说话,只是看着台下自然的分成了两派,人人争着说话,或有理力争,或仅仅粗鲁的骂上一句。与其说是为了我在争执,不如说是在争着表态。 什么意思?这龙坛内,原来是这样复杂?偷偷望去,邢傲仍是正襟危坐,只是看着台下,没有说话的意思。 原来邢傲的地位,到今天还是如此不稳么? 一抬眼,却是对上了那抚琴的人儿一双明眸。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正想着,邢傲已转过了头。「静颜,累了吗?」 说给我听的话,却用上了大江南北的内力,整个大厅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眼神也许只有靠的如此近的我才能看得清楚,那样热烈的目光,无比的信任夹杂着期盼,捏着我的手湿热湿热的。 台下毕竟是围着我在争吵,邢傲应该明白,以我的能力,要在此刻给他致命的一击并不难。 你信我吗,师弟,你信我吗。 大堂之上一时没了声音,我看着邢傲,却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众人之中,有一双似水含情的眼睛正盯着我。 我笑了笑,「累了,」然后特意补上一句:「师弟。」 握在我手上的力道微微弱了,我仿佛听见邢傲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那两道秋水般的目光似乎是轻叹着,收了回去。 邢傲温和的露出一个笑脸,「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说着便招呼侍者要送我回房。 「等等!」见我起身,那个姓孙的长老发出一声大喝,「他不能走!」 「我师兄累了。我让他先行回房休息,孙长老有何意见?」邢傲转过头去,恢复了他对下属一贯的严肃表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邢傲冷笑着打断他的话,「那是什么意思?难道孙长老今天坚持要我师兄跳舞给你看?既然孙长老对歌舞如此有兴趣,刚巧我在小湖畔为您准备了一处住所,孙长老不妨到那里养老,可以日日恋情歌舞,安度晚年。」 台上台下俱是一愣,孙长老咬牙切齿的说:「龙帝这又是什么意思?我是龙坛三代元老,还没轮到你来说何时养老!」 有人腾的站了起来:「孙长老!注意你的言词!」 「怎么了?我当年为龙坛出生入死的时候,这黄毛小儿还没出生!」 蹭—— 只听清亮的一声,一支箭擦着孙长老的面颊而过,深深的插进了他面前的青石地面中,箭尾还嗡的打着颤。 那是——白部的弓箭队,当年我师傅的贴身守卫,同时也是龙坛之中赫赫有名的暗杀团体。 抬眼望去,大厅外一片漆黑,灌木丛在夜色中隐隐错错,不知有多少人、在那里守候了多久。 邢傲仍坐着,面色越发的冷,「孙长老说的不错,当年孙长老为龙坛打拼,本座还未出生,如今本座已坐上龙帝的位置,当感孙长老之德,怎好再劳孙长老为龙坛烦心。」 「你!」进来这里的人,都是不准携带兵器的,邢傲离他们的位置又远,擅长拳脚功夫也派不上用场。孙长老怒目瞠视,「你」了半晌没了下文。 邢傲又转过头来,冲我柔声说:「师兄累了,还是先回房休息吧。」 我再不说话,缓步走下高台,向门口走去,只听见邢傲的声音在整个大厅里回响:「火室主喜欢切磋武艺,不如就到白部训练新手好了,秦长老爱美酒,不如……」大堂之上刚刚站在孙长老一派的人,就这样一个个被解了职。我穿过大厅之时,只感到千道万道目光射向我,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剐一般。我的心扑扑的跳着,精神高度紧张,小心防范着一切可能突然冲来欲挟我以要挟邢傲的人。 短短一个时辰,这条被我走了两遍的路,显得格外的漫长。 安然走到门口,期间门外只放出了一箭,擦着我的衣袖过去,连我的衣服都没有分毫破损。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惨叫,我没有回头看。 走到门边,也没有半点停留,直接转弯向深院中走去。身后,邢傲的声音仍在回响。 一股寒意悄悄在我心里升了起来。 既然邢傲早已安排好了一切,那么今晚的事早在他的预料之中。昔日有赵高指鹿为马,邢傲,你今日将我拿来当饵吗? 是了,连青帝都探到了风声,亲自赶过来。可笑邢傲机关算尽,却没想到要派人护我,任由青帝带着手下进了我的房间。 若来的,不是这深谋远虑、心思过人的女子,若不是我当时的表现令她满意,恐怕我早已是一具死尸。 思至此,我忽然打了个冷战,邢傲,真的是你算漏了吗? 一路行来都是戒备重重,到了深院之中,反而没有什么守卫了。没有急着回房,靠在长廊边喘了口气,只听轻轻的脚步声靠近,一声轻叹在我身后响起:「司徒公子么?」 「习习?」我笑着回过头,身后正站着那个单薄的身影,依旧是一袭细纱遮了脸,风吹会倒似的,「没想到一来就看到这种场面吧?让姑娘受惊了。」 习习又是一声轻叹,「习习虽不才,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习习只是想问,若有机会,司徒公子可否愿意让习习抚琴伴奏?」 「能为姑娘伴舞,在下荣幸之至。」 习习这才展了眉,水样的眼中划出吟吟的笑意。「刚刚匆匆出来,迷了路。幸亏遇见公子,不知公子可否送小女子出去?」 「请随我来。」 龙坛深院,要出去一般人只知道穿过龙坛从正门出去。上次蠡仲派人带我走的,又是另一条小路,直接从这深院通向无人的密林之中。 我领着习习走的,正是这条路。这深院之内,我本就可以自由走动,一路行来也无人阻拦,直到临近小道,终于有人觉得不对,几个侍卫拦在我们面前。 「司徒公子,请回。」 「这样,好。」在我点头转身的瞬间,微风抚过,身后几声惨号顿起。只见前方的人突然张大了嘴,我脚尖轻轻一点已飞身向他们掠去,两道蓝光如闪电般划过,那几个人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 「走!」说话的是习习,我足尖又是轻轻一点,在空中转了方向随着她向外急掠而去。 我习的行云流水本就属于绝顶轻功,习习的脚下功夫也不输我,一直伴在我身侧,几个点地我二人已没入深深密林之中,将龙坛深院远远抛在脑后。 「哼!我还以为这龙坛守卫有多森严,看来也不过尔尔!」习习说着停了下来。 我也在她身边停了脚步,「今晚情况特殊,守卫都调去了前厅,才让我们这么容易出来。」 「你就知道为他们说话!」习习说着,一下子钻到我怀里来,「二哥!人家想死你了!」 树林之中走出几个人来,向我们一抱拳,道:「秦广王,平等王。路已打点好了。」 我微微向他们点点头,习习还是赖在我怀里,一点都没有回避的意思,「我都担心死了!你说!这么长时间,你有没有想我?」 「七弟!」我叹着把他从我身上扒下来,「有,我天天在想,该怎么躲你!」 外人很难想到,这弱不禁风的小女子,竟会是个男儿身,当然就更不会想到,这风月楼的头牌,便是我们地狱司十阎罗之中排行第六的平等王。 「二哥怎么这样!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早说不用担心了,看那邢傲对二公子不知有多紧张!」终于有人开了口,语气听着酸酸的。我只能苦笑,知道这个结实的名叫徐秧的汉子喜欢习习,只是习习不怎么领情就是了。 听了徐秧的话,习习俏眉一皱,愤愤的说:「谁稀罕他紧张!」 「好了好了,此地不宜久留,有话回去再说。」说着正要离去,只听一声「小心!」 背后疾风突至。 我一惊,动作已先于心思拉着习习顺着风向前飞掠几步,只听一声闷响,一回头只见我们一人抱着右臂退了下来,站在他面前的,赫然是手擎长枪怒目而视的邢傲! 竟然来的这么快! 邢傲虽是独身一人,甫一上场一枪便让地狱司一名好手完全失了战斗力。一时间我们这边人人自危,习习更是火大,就要抽身上前。 「习习!」我叫住他,「你们不是邢傲的对手,我来!邢傲已到,龙坛部众即刻必至,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那怎么行!我们本来就是来救你的,怎么成了我们先走?」 「平等王!这是命令!」 习习乖乖闭了嘴,地狱司有地狱司的规矩,特别是在紧急关头,命令就是一切。而在场的人中,以我的地位最高。习习身为地狱司十阎罗之一,自有他的过人之处。看看我,再不多说,飞身向前掠去。习习一走,余下几个人也跟着飞速离去。 「静、颜。」邢傲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叫我的名字,手下一紧,挺枪便刺。 邢傲的这柄枪,长九尺,重九百斤,枪的名字叫煌。邢傲的枪法,就叫——诀。 这名即为「诀别」之意,枪法有云:诀者,三枪之内便为诀。事实上,不论是当年同样练「诀」的赤帝,还是如今的邢傲,往往都是一招便解决敌手。 那柄一般人提都难以提动的枪,邢傲使起来却如挥动自己的手臂般自如。 ——兵器如手足,不是外物,把兵器当成兵器的永远会被兵器所误,只有把兵器当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才能心无所骛,运用自如。 师傅!!我轻轻一笑,身子随着顿起的狂风旋了起来。 行云流水是师傅苦苦研究武学之精华所演变出来的适合他自己的武学,因为他本身体弱,禁不起重创,行云流水特别讲究防御之道。 身子顺风轻轻一旋,同时抽出夜岚一抖一送,我已成功避开了邢傲的第一击。 一同习武十一年,虽习的是完全不同的武学,彼此之间的了解比外人要多得多。邢傲显然也没想过一击就能将我拿下,第二击转眼便到。 烈风来得更为猛烈,带着死亡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倾倒下来,就在烈风即将侵吞我的那一剎那,天空忽然划过了一道蓝色闪电。 一道蓝色的闪电,优雅从容的划过整个天空,被撕裂的烈风在那一瞬间消散殆尽。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 一共六道闪电划过,我已和邢傲交换了彼此的位置。 我一个踉跄,收了夜岚,还原成手上一对环儿。才转好的脚腕处又硬生生的痛起来,一时间,整个身子都如遭了重击般隐隐作痛。 刚刚虽然及时避开,但正面对上这天下最霸道的枪法,即使避开也免不了被枪势所伤。 我慢慢转过身子,向习习远去的方向走去。邢傲一枪立在地上,没有动。 脚好痛,想来骨头又裂开了吧,实在不该逞强,可惜刚刚到的人中,没有一个能接得下邢傲一枪。 「二哥!」刚走出没两步,只听一声长啸,竟是习习去而复返,「二哥!不要紧吧?」 「习习……」 「我们已到安全的地方,我叫他们候着,我是一人回来接你。」知道我要问什么,习习连忙答道,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扶住我。看到我身后的邢傲,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狠意。 「习习!你干什么?」我看他抽出软鞭便要上前,连忙拉住他。 「当然是要杀了他!」 「不行!我们快走!」 「怎么了?」习习本是玲珑心,一下子看了出来,「你都没舍得伤他,只击了他的穴道?」 「快走!我功力不深,制不了他多久,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不行!他可是龙帝,就算念你们同门一场,至少也要废了他的武功!」 「走!这是命令!」 「你!」习习拗不过我,瞪了邢傲一眼,扶着我便准备离去。 「静颜!」邢傲突然开了口,声音里充满了惶恐:「不要走!静颜!」 我心一紧,却没有停下脚步。 「静颜!师兄!不要丢下我!师兄!师兄!」 ——静颜,你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个总喜欢叫着『师兄师兄』跟在你后面漫山跑的孩子? 我身形一晃,一旁的习习目光更加锐利起来,「别管他!又死不了!」 不能停,不能停下来!我跟着习习,刚要迈脚,忽然一僵,身子一下子软了下去。 「二哥?」 「别管我,快走!」该死,直到现在才发现,我们一直处于下风位上,而这风中,隐隐的夹杂着某种气味。 那是我极其熟悉的淡香——迷魂引。 燃了多久了,药效已经开始了? 「我走不了了……他给我下了——红尘醉……」 「啊?」习习惊慌的抱住我瘫软的身体,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我可以感觉到,身后某个人已经开始动了。 「别管我!你不是他的对手!快走!」 「邢傲你这混蛋!」习习一咬牙,放下我,身形一动,烈风顷刻间已如巨浪一般席卷而来。 「啊!!」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号,那道单薄的身子已随着风不见了踪影。大片大片的血如雨般洒下,一条断臂赫然映入我的眼帘。 那是——习习的手臂,那个单薄的惹人怜爱的、那个喜欢抚琴喜欢搂着我的——习习的手臂? 我靠着一棵树坐着,一下子张大了嘴,却喊不出声音。只听见一个声音响起:「给我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一人靠近了,我努力抬起头,看到了一张冰冷的脸孔,那张曾经熟悉的脸,此刻变得如此陌生。 红尘醉,非得下足整整七天。 邢傲,你给我下了七天的药?你每天那样对着我,你竟给我下了七天的药?你骗了我?你竟骗了我! 邢傲一言不发的将我抱起来,向龙坛深院走去。一路上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他们在做什么?在找习习吗? 习习……邢傲…… 我的脑子一下子乱了,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一下子都涌了出来,许多我没有注意的细节此刻也清晰起来,纷纷指向某个我不愿承认的事实。 邢傲,你告诉我,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回到那个深院,那个熟悉的房间,身子被轻轻放下。邢傲抬起我的双手,手指轻轻一拨,便将那对环卸下,他动作娴熟的打开机关,一对湛蓝的薄刀出现在我眼前。 夜岚,我的夜岚! 「不!还给我,把夜岚还给我!」那是师傅留给我的东西,师傅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决不能被你拿走,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无奈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邢傲拿着夜岚走远,又很快两手空空的出现在我床前。 「还给我!把夜岚……」 我瞪大了眼睛,再叫不出任何声音——邢傲已一把将我抱进怀里,一下子吻住了我的唇。 「师兄——师兄——」 我记得那个小小的孩子,喜欢跟在我后面漫山的跑。 我记得那个怕寂寞的孩子,晚上会偷偷钻到我被子里来,闭着眼睛装睡不肯走。 我记得那个喜欢闹别扭到处乱跑的孩子,在漆黑的夜里咬着嘴唇紧紧拽着我的衣服不肯放手。 我记得…… ——二哥! ——我想对你好,我想对你好…… ——静颜,你记得那只狼么,记得么,记得么? ——静颜!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相信我? 耳边又传来习习的惨叫,然后是无数杂乱的声音在回响,我只觉得脑子一片的空白,眼睛什么都看不见,身体被什么人压住了,好重,好难受! 我挣扎着努力伸出手,想推开他,却听见一个粗重的声音喘息着在我耳边说:「求我!求我我就停下来!」 视线渐渐清晰了,我愣愣的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是谁?这么熟悉这么陌生的脸? ——静颜,你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个总喜欢叫着『师兄师兄』跟在你后面漫山跑的孩子? 我无力的垂下手,转过头闭上了眼睛。这不是我师弟,不是那个孩子。 我的师弟不会这样对我,我的师弟不会骗我,我的师弟只是个怕寂寞的孩子,我还等着他给我解释…… 我的师弟不会给我下红尘醉,他明明知道……师傅会落得那样任人欺凌的地步,他明明知道那是为什么!他说过不会那样对我,他说过要我相信他!他说过! 伏在我身上的仿佛是一只生气的幼兽,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是用力的撕扯着我的衣服,狂暴的啃噬着我的皮肤。我忽然害怕起来,他会伤到我的,他一定会伤到我的!好想逃走,全身上下却瘫软无力,连微微动一下手脚都十分艰难,师傅,师傅——救我! 「啊!」好痛!连灵魂都仿佛被撕裂了般。我一下仰起了头,张大嘴喘着气,他伤到我了,他真的伤到我了,师傅。师傅救我!我的手腕空了,师傅不在了,不在了…… 「静颜!放松点!会伤到你的!」谁?谁在说?好痛!想逃走,想逃走!我艰难的扭动着身体,我觉得自己被一块炽热的烙铁钉住了,牢牢地、毫不留情的……让我走,好痛苦,让我走…… 身上的人静了下来,身体猛地轻了,然后被温柔的放下。疼痛一下子也缓和了,他放过我了? 有脚步声渐渐远了,我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闭上眼睛,喘着气。正想睁开眼睛,脚步声又近了,下颌被人用力又不失温柔的扳开,一个湿热的气息盖了下来…… 「邢傲!」我的眼睛一下睁开来,「你给我吃了什么?」 邢傲已顺势重复了上来,「静颜……我不想伤你,我不想伤你……」他的声音很沉,伴着耝重的呼吸声,似乎正艰难的压抑着什么。他低下头轻轻的吻我,很快,一股火从我的丹田燃了起来,迅速席卷我的全身。 邢澈!你竟给我下药,你怎么可以! 邢傲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在我耳边说:「我不想伤了你,静颜,我不想伤了你……」 不,别这样对我,别这样对我! 「我不想伤了你……我不想伤了你……」 不!你会伤到我的,好痛!你会伤到我的! 「我不想伤了你……我不想伤了你……」 好痛!好痛! 「我不想伤了你……我不想伤了你……啊,静颜!」 …… 「静颜,静颜!我不想伤到你啊!」 好痛,我的心,好痛啊! 是!你不想伤了我,所以你看到我痛苦时硬生生的停了下来,所以你竟给我下了药!你以为人只有身体会受伤吗,你难道不懂吗,你已经伤了我了!邢傲! 那一夜最后的记忆,是我抱着邢傲的肩,无比羞耻却无法抑制的疯狂扭动着身体,大声的哭叫着:「我恨你!邢傲!我恨你!」 心碎成一片片…… 师弟,你骗了我! 之后,便是一片黑暗。 第六章 我不知道我在黑暗中游离了多久,仿佛一直在半睡半醒之间,隐约能听到四周人走动的声音、谈话的声音,却不知走动的是何人、交谈的是何内容。 头晕沉沉的,生平第一次,不愿光明来得太早。 尽管百般不愿,意识还是慢慢的恢复了,睁开眼睛时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噩梦!下意识的摸向手腕,可那里空空如也。 夜岚不在了…… 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做梦。呵呵,回想夜岚被邢傲取走的那一刻,可笑的我,还以为他不知道,没料到他对那精巧的机关却是那样熟悉! 是了,那晚我杀蠡仲,而后见到邢傲时已收了夜岚。邢傲明知我只能用夜岚杀人,却什么都没问,分明是早已知晓夜岚在我身上,如此明显的细节竟被我遗漏了。 真是可笑,我那晚只顾得为那孩子心痛,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这些。 邢傲…… 「静颜,醒了么?」 屏里除了我,只有一人在,我偏过头,「叶,龙坛真正的掌权者是谁?」 叶站在我的床边,依旧是佝偻着背,「你问何时的事?」 懂了,「昨天之前,是青帝,而如今,是邢傲。对吗?」 回应我的,是一声语意不明的叹息。 我继续问:「邢傲不是不想杀蠡仲,是动不了蠡仲,因为蠡仲是青帝身边的人,对吗?」 「邢傲杀了他贴身的五个侍卫,说是为了保护我,其实是借着我的名义除去青帝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对吗?」 「而这种种举动,看在外人眼里都是宠我所致,连青帝都引动了,可他不过是想以此找出青帝的党羽以及其它野心之辈,再借着我的名义清除出去,对不对?」 我顿了顿,一下抑制不住笑出声来,「真是环环紧扣,安排周详!如今他已顺利大权在握,而在别人眼里却依旧是个没什么心思的毛孩子,做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宠我!龙坛之内,有了怨气也大半是指向了我!龙坛之外,他的敌人也不会因此就对他加紧了防范!最可笑的是,他这计划在我这当事人眼里明明是漏洞百出,而我竟然没有发现!」 他早知夜岚在我身上,却佯装不知,口口声声要倚仗蠡仲,分明是要让我下决心自己动手杀蠡仲! 杀蠡仲那晚,他一赶回来就准确无误的在那小林中找到我,分明是早已料到,暗中派了人手监视! 早想好事后要除去知情人以策万全,他随便找几个龙坛杂兵处理蠡仲尸体便是,何必又要找他表面上最信得过的贴身侍卫,分明是想找机会除去他们! 更别说后来的种种,若是真要保护我,又怎会做的那么明显,一切打着保护我的名义为之?而当青帝真正带着人来找我时,他却不知所踪,想来是不愿与母亲亲自对上,又或者,是当时的他还不敢与母亲亲自对上! 太多漏洞了!可笑的我,被他白白利用了这么久,为他伤心伤神,竟丝毫没有发现! 脑海中,又浮现那平日里无比清冷之人拎着酒壶卧在榻上,醉眼看满室画纸纷飞的场景。 是我错了,我错了,我明明对自己说,要做绝情绝爱之人,我明明对自己说,不可心软不可动了心思,是我没有做到,是我自己先软了心,动了情! 习习,我心猛地一惊,我连累了习习!他现在如何了?有没有被擒?受了那么重的伤,有没有生命危险? 挣扎着想坐起来,才发现全身上下依旧是软弱无力,这一动,酸痛难忍,下体更是如火燎般,才刚刚撑起一点已觉得是极限了。叶一见我动,连忙扶住我,一边小心的让我躺下,一边关照般的说:「静颜,你是第一次,还好没怎么受伤,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那语气就如同一个大夫嘱咐一个普通的病人般,我听闻不由得一滞,「叶,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依旧是叹息,几束晨光从叶的背后照进来,他那平平凡凡的脸看在我眼里忽然显得格外的诡异。 「静颜,你和邢傲是同门师兄弟,学的东西却截然不同,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因为青帝。」青帝软禁了师傅,便是要他教邢傲霸主之道。我不过是师父捡的孤儿,青帝当然不希望我也修习同样的东西。」 叶似乎微微笑了笑,「静颜,我知道你怎么想,这事的确是因为青帝,可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青帝曾经到你们那个小院去过,专门为了看你。那时你还很小,青帝去了,远远的见你带着邢傲在院子里玩。回去见着你师傅,第一句便说:他们俩感情很好。接着便是我看见我儿耍性子,你捡的那孩子不买他的帐呢。呵呵,宠而不溺,娇而不纵,很好!青帝说这话的意思,你明白么?」 说到这里,叶顿了顿,感慨道:「你是你师傅捡回来的,是蠡仲先看出了锋芒,上报给青帝,本意是想要趁早除去你。没想到青帝一听就来了兴趣,非要亲自去看看。蠡仲聪明,却比不得青帝有远见。」 我不由得愕然:「那时我才多大?这也能看得出来?」 「喜好自可以后天培养,青帝看中的是你的天性。若不是如此,你以为她会放纵你活到现在?早在那个小院时你就没命了!」 「这么说,这次的事情——」 「青帝早有预料。自你一来她便心中有数!你以为她真会心疼手下那几个人的死活吗?邢傲是她的亲身骨肉,她手中的大权早晚也是邢傲的,看到邢傲如此表现,她心里高兴还来不及!那天特意赶过来试探你,她走时不知有多满意!」 怎会?即便是跟了她那么多年的蠡仲,在她眼里,也如路边石子一般随手可弃吗?好可怕的女子。可是——「可是师傅……师傅……我不信,我不信师傅会这么对我!」 「静颜——」叶的目光慈爱起来,却让我心里隐隐发冷,「你师傅跟你说训狼,又叫我带那样的话给你,你还不明白么? 「你和邢傲,两个都是他一手带大的,你师傅疼你、也疼邢傲,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师傅是既怕你吃亏,又怕你们同门相残啊! 「静颜,你有大将之才,却无王者之气,邢傲有王者之气,心性却过于暴虐!这世上,除了你师傅,你是唯一掌得住他鞭绳的人!昔日寒舒也是得了无光才得了整个龙坛,今日邢傲能得你在他身边,才算完整。 「静颜,我也是看着你们长大的,你的心思我是看在眼里的。留在他身边吧,这也算,是你师傅的遗愿吧。」 我怔怔的看着叶,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听他用平静的语调在我心中掀起阵阵狂澜,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叶连忙起身,依旧躬着背畏畏缩缩的退了出去。 进来的,正是我此刻无论如何也不愿见到的人。 「静颜——」 我想转过头去,不愿与他相对,却忍不住还是偏过头,应了一声:「龙帝。」 邢傲是端着碗进来的。我「龙帝」二字一出口,便见他脸色一沉,加快脚步走到我床头坐了下来。 我希望我可以更冷静的面对他的,可当他的指尖碰触到我的肩膀时,那熟悉的触感还是让我不可抑制的打了个哆嗦,邢傲似乎也僵了一下,随即一把将我搂进怀里。靠在那个结实的胸膛上,忆及昨日种种,心中羞恨交加,我只觉得浑身僵硬。 似乎是觉察到我的不适,邢傲的手楼得更紧,用他在我面前一贯的温和语气说:「饿要不要喝点粥?」 我挑起眉斜斜望了他一眼,尽量平静的说:「你的东西,我还怎么敢吃?」 邢傲一愣,怔怔的随手把碗放在一旁:「静顿!昨天的事……」 我一听,身子更是颤得厉害,以为他会说什么,没料到却听见:「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不后悔!」 「是你要走,你要离开……你怎么可以抛下我?你怎么可以抛下我那么绝情的走掉!你……反正因为师傅的事,你不肯原谅我,一样是恨,我也不在乎再多一倍!我宁可看着你在我身边恨我,也不愿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慢慢把我忘记!我……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走!我……」 我愕然的抬头,只见邢傲正以我熟悉的表情用力咬着唇,就是这神情这动作!在他步步算计的时候,我就在为这神情这动作伤心伤神! 心中一凛,我一下子冷静下来。 「龙帝,你这又是什么意思?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吗?」 被骗被强暴的不是我吗,为什么受伤的仿佛是他? 「已经到了这一步,你还要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吗?」 为什么他仍可以在我面前现出这种表情?为什么他的眼神仍可以表现得如此落寞? 「你还想要什么,你已得了权势,得了别人的信任,得了……」 得了我……事情都已到了这般田地,为何他还要骗我! 「静颜——我……」 「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别装得像个无辜的孩子!是,你是没做错,从头到尾什么都没错!你没叫我杀蠡仲,也没说过你到底在做什么、是何用意,是我自己会错了意,是我自己傻!白白为你伤心为你难过,白白被你利用!就连……就连……」我又颤抖起来,声音也不由得小了,「就连昨晚,也是我的不是,我本就是你的阶下囚,你忍了我那么久,我早该感激涕澪了!要我早点识时务,自觉主动一点,也犯不着要你如此对我!还害你背了个强奸罪名!」 我越说越激动,身子颤得越来越厉害。看着邢傲受伤般的眼神,我是不是该笑?该放声的大笑? 「静颜,是不是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我了?」 「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你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你竟然还要我相信你? 我真该笑!放声大笑! 可为什么我笑不出来? 为什么我仍会为了这样的眼神心痛? 我垂下头,不愿再看邢傲的眼睛。 师傅—— 你的心情,我似乎开始懂了…… 可我其实不想懂,不愿懂啊! 沉默了半晌,邢傲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静颜,我是刚从囚室回来,看昨天被他们擒住的人。」 一股寒意袭来,不禁为这话的内容,还为这话的语气——已全然没了刚刚的哀怨,冷静严肃毫无感隋。 这不是那孩子的语气,这是那个暴虐的龙帝所有的! 「静颜?」同样的语气,邢傲端起碗送到我面前。 毫无感情的话语,深深藏着威胁。 终于决定不再骗我了吗。 再没有推辞,我接过碗,心沉到了谷底。 第七章 男人在夜色狂奔。 一天之前,他还在那个阴暗的囚室里待着,如今,他已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代价是惨重的——面颊火辣辣的疼,左臂已完全没了知觉,背上似乎还汩汩的冒着血,每走一步右脚都仿佛要脱离了他的身体般。 可他还是逃出来,身上伤多,却没有一处是致命的,若说有,那只能是心伤。 重重的,如斧劈刀砍般的伤! 他本是来救人的,跟着他恋着的那单薄的人儿,来救那让他恋着的人恋着的人! 他是武者出身,多的是热血豪情,断不会为了这点儿女私情就罔顾了兄弟之谊。他只是没料到,竟会看到那单薄的人儿那般惨状,更不会料到,在那单薄的人儿生死末卜之际,竟会被他无意间看到,本该是身陷囹圄待他们相救的人,竟会那么温柔的靠在敌人的怀里谈笑风生,而他们谈笑的内容,更是令他始料未及! 他们竟受骗了!竟被那叛徒出卖了! 是了,若不是如此,这早安了内应、连他都逃得出来的地方,那人怎会逃不出来?若不是如此,以那人的功力,那单薄的人儿又怎会受了那么重的伤? 是!那两个人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十二年相濡以沫岂是他们这些相交几年的兄弟可比?是他们自己傻,一心想什么救人救人,一个个心急如燎的,不知这真心在那人眼里有多可笑! 他心痛!心痛那单薄的人儿日日为了那人魂牵梦萦,四处打探,竟落得那样的下场! 更恨!恨那人不但不悔,还兀自感叹:「还以为可以引来什么大人物,没想到只来了个这样的角色。」 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对得起他们这帮兄弟,怎么对得起他! 不知狂奔了多久,只觉的周围的景物越来越模糊。不行!他不能在这里倒下!那单薄的人儿生死未知,他得回去,他得回去报信! 一阵阵眩晕袭来,脚下的土地仿佛越来越不坚实,身体即将下沉之际,他终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谁在哪里?」 *** 「静颜,你可以放心,他已经活着到了。」 「是吗?」我疲倦的笑笑,是该放下心了,还是该把心悬起了? 也许是天意,那天被他们捉住的,竟不是习习,而是徐秧。 那个恋着习习的徐秧! 就像习习回来寻我,徐秧也按捺不住回来寻习习,可惜他来的太晚,只来得及看到习习断臂的惨状,两人就被追兵给冲散了。 「静颜,」坐在庭院中,邢傲把我搂在怀里,低下头埋在我的锁骨上,「别想了,你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是吧。 不用邢傲多说我也知道,要怎样他才肯放过徐秧——于是上演了那样一出戏码,若被擒的是习习,以他那慧质兰心,不用言语便能懂我的本意。若被擒的是别人,恐怕还会疑心重重,偏偏是徐秧,是那个憨厚的汉子徐秧,那个深深恋着习习的痴心人徐秧! 同样的事情,从不同人口中出来,往往就带了不同的意义。这次,恐怕是真的,回不去了。 「静颜——」 不顾四周还有仆从在走动,邢傲吻着我的颈,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已开始解我的衣带。 不,应该说,就是顾着这些人在四周,他才这么做。我早已发现,这深院之中,各帮派眼线众多,我原以为邢傲不知,如今才明白,他是故意的。 轻叹:「龙帝,我累了。」 「累了么?那还是早点休息吧!」邢傲几乎是宠溺的笑笑,抱起我向屋内走去。 戏已演完,只等谣言四起。想是没几日,江湖各大门派便知:司徒静颜心甘情愿成了邢傲的禁脔。邢傲对他宠溺的正紧,搞不好地狱司与龙坛暗中有勾结! 可能还会有这样的:司徒静颜是投了邢傲,对地狱司倒打一耙。司徒静颜认识邢傲在先,说不定这是他们早就串通好的。 恐怕某些势力大的譬如碎梦楼,还会接到所谓更深层的内幕:其实是邢傲痴心一片,司徒静颜是中了红尘醉才被迫留在他身边。 而地狱司的人面对众说纷纭恐怕会嗤之以鼻,心想司徒静颜其实是心甘情愿留在邢傲身边,说他中了红尘醉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而已,说不定就是用来骗他们的! 每个得了消息的人,该是都会想着自己才真正了解内幕。 而真相,恐怕只有邢傲一个人心里清楚。 「龙帝,我以前真是太小看你了。」 小看了他的,又何止我一人? 人人都以为邢傲狂傲自大,其实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毛孩子,以为自己在他眼皮底下搞鬼轻而易举,却不知早已被邢傲明明白白的看在眼里,暗中利用了去。 人人都以为邢傲是个狂暴易怒却心思单纯的人,于是他说什么做什么,从来没有人会怀疑他的用意,却不知他的心思其实是如何的缜密,每走一步都暗藏杀机! 邢傲没有答话,只是抱着我直接回了房,走到床边放下我。又关上了门,回到床边坐下。这才说:「静颜,如今你的身份太过复杂,地狱司想追杀你,碎梦楼想生擒你,我们龙坛多的是人想杀你,天下还不知有多少野心之人想挟你!你中了红尘醉,又没有夜岚在手,根本走不出这个院子。不,只要你离开这个院子,恐怕还没走出龙坛,就已死在我母亲派来的杀手手上了。」 他撩起我的发,顺着我脸的轮廓轻轻抚摸着,「我说过不会让你离开我,现在你哪也去不了,只能待在我身边。」 我冷笑,「不如说,只能待在你床上。」 小看了他,是我的错,师傅教出来的徒弟,岂可是泛泛之辈? 「静颜……」他习惯性的咬起嘴唇,「如果我说,这都是为了你,你还信不信?」 即使到了现在,他还是时不时会在我面前显露出孩子般的一面。 「你只是为了你的权力,我不过是个额外的战利品。」 「可是没有权力,我如何保护你!那时的情形,我连蠡仲都动不了,我母亲若真要杀你,我根本无力阻止!」 ——我是想要权力!我有了权力才能保护义父! 你那时的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就为了你这句话,我便软了心,便原谅了你!如今还是这句话,只是:「可是为了得到这权力,你却伤了我!有些时候,人是宁可丧了命,也不愿伤了心的。」 只是我已不再相信你了。 「更何况,你口口声声要保护我,可若不是你囚我于此,我哪会陷入如此险境,」 ——狼会感激,会比任何一条狗都忠诚。狼只记得是猎人救了牠,却不会记得锁住牠的锁链就是猎人拴上的。 邢傲,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也不过是借口而已! 我不再相信你了,不愿再相信你了,不能再相信你了! 「静颜……算了,我说过,你恨我也好,至少你还在我身边……」 他覆了下来,我没有反抗。 不是因为愿意,只是因为不愿他再给我下药。 如此而已。 师弟,当日我的确小看了你,可你今天未免同样小看了我!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邢傲,你真以为这样我就走不了了吗? *** 入了秋,天气开始转凉了。我站在湖边,看着秋风拂起层层涟漪,只觉得心里也微微漾了起来,酥酥痒痒的,却是说不出惬意。这龙坛的院子还真是大,抬头望去,晴空万里,一片干干净净,坦坦荡荡的,遥记当年与自家兄弟把酒论剑、谈笑间指点江山的情景,那时的天也是这般蓝、风也是这般轻么?心思一动,一时玩性大发,三下两下踹掉了鞋子,伸出脚试试水温,还好,微微有些凉意,只是舒爽,并不刺骨。 稍一提气,我向水中央掠了过去,几下轻点,听见身后隐隐传来赞叹声,又提了一口气,在中途舞了个回转,点着涟漪背着风在水面上停了下来,随着风势微微调整着平衡。水面之上,刚刚我点过的地方划开了几个漩儿,缓缓的,浅浅的。 发出赞叹似乎是几个侍女,见我此刻停在水上,更是欢叫起来。我远远的冲她们笑笑,转身向前急掠而去。 湖对面是一排柳树,入了秋,叶片更加繁茂,色泽更加浓烈,便如上了浓妆般,凭风摇曳更显妩媚。真像一个个招着手的贵妇!我笑着,脚下速度越来越快,身后仍有声音传来,只是语气似乎变了,更大更杂乱。我没有丝毫的停留,只是看着那排树,和树后的那片天。 近了,更近了,又是猛地提气,足尖离了水面数丈,点上了柳叶。一片,两片……忽而我心一惊,一个影子无声无息的拦到我面前。我在空中硬生生转了向,影子也随着转了向,不管我是向左还是向右,他就以那么半步之差拦在我眼前。 无声无息的,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在一条柳枝上停下了步子,黑影也随着我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司徒公子,请回。」恭恭敬敬的话语,我看着面前这个人,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这身手我是记得的,便是邢傲贴身侍卫之一,轻功最高的那一个。 不是说为了保护我五个都除去了么?怎么单单留下这一个? 是了,邢傲本就是找借口除去他们,又不是真为了我。他的招式和其它四人不同,想来来历也不相同。前段时间不见踪影,该是为了邢傲的计划才隐了起来,此刻既敢露面,看来在这个龙坛之内,是真没有人威胁得到邢傲了。 见我不答话,他抱抱拳便靠了过来,仍是没有半点生息。我叹叹气,仰头看着他身后的高墙,和高墙之上的那片天,飘然落了地。连日来毫无节制的索取,我的身子本是极虚了,刚刚那几下连着提气、硬收硬转更是伤体,一落地便是一阵眩晕袭来,脚下一时轻了,身子一晃,被一双大手接住。 「公子小心。」低沉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我定了定神,道声「无妨」转身离去。 一伸手,便是直接搂上我的腰,这人,我该对他多留分神才是。 经白天那么一折腾,那晚我早早便上了床。本该是极累,上了床却又清醒了,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硬是无比清醒的撑到邢傲回来。 「静颜?」 「我还醒着。」我转过身,有些无奈的看着他。 「白天的事,我听说了。」他一边说一边脱下外衣走了过来,语气倒是十分平静。 「是吗?」我随口应了一声,「要是我说我那时不是想逃跑,你信不信?」 「信,怎么不信?」他上了床,凑到我耳边说,「静颜,你又不是傻瓜,会天真到以为那样便可逃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吗?」 我抬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眸子,和平静的表情不同,那里面正燃着深深的愤怒。 我笑笑,「师弟果然知我!」 「你用不着讽刺我!」他冲着我咆哮起来,「静颜!我何处做得不好,你就不能安安心心的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 「何处做得不好,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他一下子暴怒起来,我暗暗叹气,他表达愤怒的方式似乎只有一种。闭上眼睛,忍受着他狂暴的吻,尽量放松身体。暗自嘲笑自己,虽然百般不愿,我倒还是很快就学会如何在床笫之间保护自己。 一番狂吻之后,身上的人竟安静了下来,沉默了半晌,他抚摸着我的颈轻轻的说:「静颜,你怕么?」 我睁开眼睛来,看见的又是那孩子般的表情,而我的身体,仍在不可抑制的轻颤着。 苦笑,「对不起啊,龙帝,对被强暴这种事,我不是那么快便适应得了,不过我的确是在努力适应了。」 「静颜……」 我叹了口气,即使到了现在,我仍对他如此的表情有些无力招架。「龙帝,你不觉得这问题你现在才问,太晚了点吗?」 把头偏向一边,我看着自己的手,继续说,「这种事情,当年和师傅住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为了照顾他住在他隔壁,晚上听见他房子里传来的声音就会缩在被子里不敢睡,我那时就很怕,我怕有一天同样的事情也会落到我头上。」而那时你在做什么?你睡得不知有多安稳!我转过头来看着邢傲,「龙帝,抱歉,毕竟是怕了近十年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就改得掉的。」 邢傲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我无奈的叹了一声,「龙帝,我很困了,你要就快一点,行吗?」 邢傲用力咬咬唇,在我身侧躺了下来,盖好被子,搂紧我的腰,「睡吧。」 我看了他一眼,冷笑着说声「谢谢」,翻过身背对着他合上了眼睛。 邢傲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紧紧贴了上来,伸出手整个把我深深嵌进他怀里。枕着我的肩安静下来。 他此时的表情,没有回头看,我想我也是知道的。 结果那天晚上我竟一直没睡着。 没睡着的原因说来可笑,想必是已经习惯了整夜欢爱,反而不习惯这忽而的闲逸了。 真是可悲! 我努力闭着眼睛,尽量什么都不想,仍是十分清醒。到了半夜,忽然听见邢傲在我耳边轻轻唤了一声。 想着和他相对总是很累,我索性装睡,没有理他。只觉得他似乎微微起了身,手顺着我的腰滑了下去,只滑到脚腕处才停了下来。 ——静颜,我再不会锁你了! 我的心一下子敲起鼓来,他要做什么?他该不会是…… 那只手握着我的脚腕,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便开始慢慢收紧。 第八章 我的心扑扑的跳起来,邢傲,你要做什么?难道你想废了我的脚吗! 我习的行云流水,可算得这天下最强也是最弱的武功。行云流水本由舞蹈演化而来,不需要多么深厚的内力,靠的多是舞动时的巧劲与奇巧的兵器,我这一身的武艺全在这双脚上,这承自师傅的武功,若是被废了,若是被废了,我…… 邢傲似乎没发现我的情绪波动,只是握着我的脚踝,慢慢收紧。已经可以感觉到痛了,这么近的距离,我根本不可能是他对手,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痛!更痛了!如果突然出手,我有几成把握?就算这一刻偷袭成功,又有什么用?我根本逃不出这个深院。不行,我不能就这样等着脚被他废掉! 我暗地里已捏紧了拳,正想动,邢傲却突然松开手,就仿佛要甩掉什么炙手的东西般。我的心跳得更快,难道他发现了?若是他有防范,我此刻连百分之一的胜率都没有。 我凝神注意着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心跳却缓和下来,头脑也越发的清醒,越是紧张的时候,我反而越容易放松自己。 过来了!就是现在――邢傲竟没了进一步的行动,只是如往常一般,紧紧贴着我,手搭过我的腰握着我的手躺下了。 仿佛刚刚的事只是我在做梦。 什么意思?邢傲,你这是什么意思? 「静颜,我该怎么办。」他忽然开了口,声音小小的,如同梦呓一般。虽是叫着我的名宇,却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邢傲,他难道不知我醒着吗? 「静颜,我知道你恨我,义父死了,你恨我接这位置。可是,可是我有责任啊!不管义父心里愿不愿意,这都是他用生命才换来的,我――我怎么可以丢下不管!你恨我接这位子,可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义父死了,我的伤心难道会比你少吗?我难道不恨吗?可是……可是我有什么办法?难道让他就那么白白死去?我……静颜,你还可以恨我,我呢?我去恨谁?」 我的心又颤抖起来。不,不要听,他骗我的,他又是骗我的! 「我事先什么都不知道啊!突然,义父就死了,为了我死了,我还要心安理得的接受,我还要背着这个罪名,一辈子不得安宁!我也心痛,可是谁会关心我!我也有恨,可是我向谁发?从头到尾,有哪一件事是我愿意的?」 不要相信,不要相信,他骗我,他又开始骗我了! 「连你都恨我,除了义父,你是唯一宠过我、疼过我的人,可是连你都恨我……」他握着我的手,收紧了臂膀,头深深的埋在我的肩上,「你说我为了权力……我是为了权力,这义父用生命换来的权力,我怎么可以交给别人!坐上这个位置,我有多痛苦,你知不知道?可一旦坐上了这个位子,我就有了这份责任啊!我……」 别说了,别说了,你这是借口,骗我的借口!我不要再听了,我不要再相信你了! 「静颜,我真羡慕你,我好羡慕你!义父生前那么疼你,现在他死了,你也可以毫无顾忌的去恨,去为他报仇……我呢?我除了一辈子背着这个罪,一辈子为了这份我不想要的责任打拼,我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我连你的原谅都得不到……连你都不要我,连你都恨我……」 他骗我的,他骗我的!不能再心软了,不能再错一次了! 「我明知道你恨我,我还是想要你留在我身边……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我好想废了你的脚,可是,可是我下不了手……静颜,我好累,你知不知道?我好累。你若是不在了,谁可以陪我,谁可以陪我――说说话?」 骗人!你骗人!借口!是借口!我不信你!不能信你,不能再信你…… 邢傲忽然停了下来,我这才发现,我竟在不知不觉中,握紧了他的手,双眼不知何时也已睁开。我一惊,头一偏,正对上了他的眼睛,想躲开已是闪避不及。 「静颜!」他的声音一下子充满了惊喜,我有些慌乱,想松手,已被他牢牢抓住。 「静颜!我知道,我知道你还是心疼我的!」 「不!不是!我没有!放开我!」 「你有!你明明心疼我的!」 「不是……呜――」 他劈头盖脸的吻了下来,我的心更乱了,一时间除了想逃跑竟不知该如何面对。 「静颜……静颜……」 傻瓜,你是个傻瓜,又心软了,又被他抓住了! 「邢傲!放开我!」 「静颜!你心疼我的!你还是心疼我的!」 邢傲的力气本就比我大很多,此时我被他压着,心慌意乱之下更是反抗无力,不出片刻已是衣衫尽褪,瘫在他怀里任他抚弄。 他辱了我,他又辱了我! 心如同被一根绳子紧紧勒住了般,痛得透不过气来。 你看,又被骗了吧!他骗你的,他还不是骗了你,利用了你,得了你的身子,还想要你的心! 「静颜……静颜……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啊!你明明心疼我的,你心里明明有我的,你为何还要走,为何就是不肯顺了我!」 你还问,你竟还问我! 「邢傲!是!我是心疼你,所以才会被你利用,被你骗!」 我承认了,我不躲了,可是承认,承认又如何? 「邢傲,你给我听清楚!你喜欢我,不代表你就可以随意伤害我!我心疼你,不代表我的尊严就可以扔在地上任你践踏!你这个混蛋懂不懂!」 我一口气冲他吼完,两个人一下子都安静下来。屋子里一时间只有两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看着那双如同做错了事的孩子般的眼睛,再看我自己,敏感的身体已在他方才的挑逗之下有了反应。尊严,这种情形,我还和他谈什么尊严!心中苦涩,我偏过头去闭上眼睛,轻声说:「我很难受,你快点行吗?」 身体被他轻轻放下,没有得到他的回答,耳边传来他脱衣服的声音。说来说去,我们的关系却似早已成了定局,除了恶化再难有什么改变。 感觉到邢傲再次覆了上来,不可抑制的恐惧与羞耻在我心中迅速的荡漾开去,紧紧闭着眼睛,下意识的抓紧了被褥。 这感觉――「邢傲!你做什么?」我猛地转过头来——邢傲,他竟,他竟坐了上来! 该是第一次,又没有做什么准备,我才进入一点,他的表情已是痛苦至极。 「你又搞什么!」我忽然生起气来,想撑起身体,我一动,只觉得又深入了一点,邢傲轻呼了一声,用力抱住了我的肩膀,靠在我胸前猛地喘气。 我一下子不知是怒是急,叫起来,「你……你又乱来!」 忙伸手扶住他的腰,正想托起他,他竟一下子急了,慌乱的按住我的肩,「不!别不要我!别不要我!」一边叫一边更用力的想坐下去,才一动,我便觉得结合处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他更痛苦了,头顶在我肩上,带着哭腔,仍小声的说,「别不要我……我没有办法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邢……」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搂着他,早已被挑起的情欲随着下身传来的触感竟越加的高昂起来,咬咬牙,「好!你忍着点!」握着他的腰猛地一用力,邢傲低呼一声一下子仰起头来,我已完全进入他的体内。 「乖,忍着点……」我慢慢动了起来,看到他的样子我只想快点结束这对我两人来说都无比痛苦的酷刑,面临崩溃的欲望也由不得我再浪费时间。 「静颜……静颜……」整个过程中,他一直抱着我的肩,在我耳边小声的哭。 *** 那晚虽然两个人都疲惫不堪,却还是忙碌了好久。唤人抬了水进来,给他洗浴,换被褥,给他上药。本来后两项轮不到我来作,可是看邢傲咬着嘴唇望着我的样子就知道,这个平素里心高气傲的家伙不可能忍受得了让别人看到他这副模样。 「应该上什么药?」 「我怎么会知道?」闷在被子里。 「……金创药应该可以吧?」 「……大概可以吧。反正死不了!」继续闷在被子里。 「……我现在去找叶要金创药会不会很奇怪?」 「我房里就有!」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指指,「那边第二格。」 「……那我擦了?」 「唔……」 好不容易折腾完,等我回到床上,邢傲一翻身便贴了过来,伸出手紧紧搂住我。 这孩子!我叹气,理了理他的发,「邢傲,我发现我真是一点都不懂你了。」 「你懂的……只是你不信……」他闷在我胸口,委屈的回答。 「我不懂……那个暴虐的龙帝,那个寂寞的孩子,哪个才是你?」 「都是。」 我愣了愣,都是?都是……是,人的性格思想,何其复杂。我又怎能用一个两个词,便定了一个人的性子? 邢傲脸贴在我胸口,小声笑了起来,「静颜刚刚又冲我生气了,我就知道静颜还是心疼我的。」 「邢傲……」 「你叫我的名字了,你已经好久没叫过了……真好……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说那话时,我知道你醒着的,我故意说给你听的,我知道你听了一定会心软……」 我的心又扑扑的跳起来,邢傲贴在我胸口,听着我的心跳,笑着继续说:「你看,我知你的,我一用苦肉计,你就招架不住了。你这人就是吃软不吃硬,我懂的……我……我又做错了,是不是?」 我愣愣的听着,忽然觉得不对,这才发现他的语气已带上了哭腔,「我又做错了……你讨厌这种事的,你根本不想要我的……是我强迫你,我污了你的身子,还要你对我心存愧疚……我这人真的够狠毒,是不是?」 「邢傲……」 「可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我不知还能做什么,我不知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安心留在我身边……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怎么做都做不对……」我的胸口,已是一片湿漉漉的,邢傲仍埋着头,抱我抱得更紧,「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我不知道该问谁……」 我叹了一口气,「你把我关在这里,还想要我心甘情愿。邢傲,你本就是想做一件错误的事,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不可能是对的。」 「可是……可是……」 「你为什么不问我呢?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跟我说呢?如果你一开始就跟我说,我会不帮你吗?可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在利用我!」 他抬起头,望着我,「可以吗?如果那时我说了,如果那时我说了……」他的泪水涌了出来,抽泣着说,「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如何说。十几年,从来没有一个人认真听我说过,我做什么事情,从来没有一个人关心过我的想法,我从来都没有跟别人商量过……从来都没有……我十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叫我如何想得到……我那时只是想,等一切都成定局了,你便走不了了,便只能留在我身边了……我如何想得到,如何想得到……」 我的心被狠狠的揪了一把,生痛生痛的。看着他不断涌出的泪水,我心里只想着「不要哭,不要哭」,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忍不住探过头去,轻轻舔着他的脸,他的泪。心里小小惊了一下,看着他的眼,却不忍停下来。 「静颜……静颜……」他似乎是含着泪笑了,手搂得更紧,「我喜欢你,从小就一直喜欢你……我知你心疼我,从小就心疼我……我们,我们究竟什么地方弄错了,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静颜,就算错了,我也不让你走,不让你离开我……无论做什么,我都不让你离开我……」 那晚,我睡了,和邢傲紧紧的拥着睡了。梦里一直听着他的声音,和习习的惨叫。 交织在一起,那是诅咒! *** 「我不吃药!不吃不吃不吃!」蒙着被子,撒娇。 「静颜喂我好不好?」露出两只眼睛眼巴巴的望。 「等一下等一下,我吃我吃,别走!」一下子钻出来端起碗咕噜噜一口气喝下去,被呛到,咳嗽。 「咳――咳――好苦好苦,」眨眨眼睛,「真的好苦……静颜亲我一下好不好?」 「……」 「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我是病人,你也让我靠一下嘛!」 我有些无奈的看着这个钻到我怀里死死抓着我的小家伙,如果不看脸,没人会想到这便是那个冷酷暴虐的龙帝吧? 那一夜之后,第二天邢傲死活不肯起来,叶只好对外说龙帝在闭关修炼,对我则说—— 「内——伤?……叶,我长得很像傻瓜吗?」那种事会让人受内伤?打死我都不相信。 「他本就有旧疾,气急攻心,一点小伤就引发了。」叶恭恭敬敬的回答,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信口雌黄。 我只能无语。 为了不让外人发现邢傲此时是「卧病在床」引来麻烦,照顾他的「重任」自然而然就落到我这个「罪魁祸首」头上了。 我就知道不该对这家伙心软,那晚之后,邢傲仿佛更笃定了什么事般,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在我身边撒泼打滚,竟像足了一个被人宠坏的小孩子。 看着埋在我胸口乌黑的脑袋,顺顺他的发,我叹息,「你不是怨没人宠吗?什么时候学会这招的?做起来这么得心应手的?」 「我看过别的小孩子这样做……每次看到,我都很羡慕……其实我心里想过很多次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我都想过――我学得像不像?」他问得很认真,就像完成了什么功课等待被肯定般。 我笑笑,有些苦涩。我是有撒娇的记忆的,在我的双亲死于非命之前。而邢傲,怕是几乎没有过吧?这孩子,师傅心里应该是疼他的,可师傅那种处境,再疼他始终也有个限,何况还有青帝在,在她看来,将来要成大事的邢傲,学习的内容该是不包括向人撒娇这一项的。 「……你早已过了那个年龄了。」 「那个年龄,没人告诉我可以那样做;等我知道了,你们又告诉我我已过了那个年龄了……」他抬起头来,黑亮的眼睛望着我,「静颜,我的时间到底是被抓紧了,还是被浪费了?」 他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他望着我,等不到回答,又把头蹭到我的肩上,「其实我也有过的,这段时间看着你才想起来,很小很小的时候,静颜宠过我的。」他的语气在我听来,似乎带着一丝幸福,在无限的酸楚之中。 「邢傲,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第一次看到邢傲,我七岁,邢傲四岁。 师傅把我领到他面前,一手搭着我的肩,一手搭着邢傲的肩,说:「静颜,这是你师弟;傲儿,以后他就是你师兄了。」 「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我跟你打了招呼,你鼓着眼睛瞪了我半天,哼了一声甩开师傅的手就跑掉了。师傅在后面叫也叫不回,只能冲我耸耸肩。我当时就想:这小子很欠揍。」 邢傲一下子抬起头来,「真巧,我对你最早的记忆就是你揍了我一顿……」 我和邢傲对望了一下,两个人都忍不住噗的笑出声来。 「……静颜,原来从小你就欺负我!」 「……原来你从小就有受虐倾向……」 「我哪有?」 「还说没有,我记得那次我揍了你之后你就很粘我了!」 邢傲忽然止住了笑,目光变得认真起来,「静颜,那天的事情,你还记得清楚吗?」 「记得什么,我三更半夜的被你叫出去,揍了你一顿,结果还要把你抱回去给你上药哄你睡觉,想起来我好像还亏了。」 小孩子打架而已,也不过就是推推搡搡把一人推倒在地补两脚就完事了。这小子挨了揍也不吭声,晚上黑漆漆的又看不清,我以为没怎么,又在气头上,揍了他转身就回去睡觉了。想想不对再转出来,竟然看见他很艰难的扶着墙壁往回走,要帮他他还不肯。我是仗着个头比他大直接抱起他进的屋,点了灯才发现他的膝盖红了一大片,血混着泥土往下流,该是跌倒时磨破的。 一般才四岁大的小孩,这样子早哭得淅沥哗啦的了。没想到这小子虽然眼眶湿湿的,却是死咬着嘴唇狠狠的瞪着我不肯出声。 毕竟是比我小的孩子,当时我极是愧疚,也许还带着佩服,又怕师傅责骂,忙帮他洗了伤口给他上药,他一动不动的靠着床坐着,瞪着眼看我忙,上药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呼了一声,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又连忙咬紧了嘴唇。 「痛不痛?」 瞪我,微微点点头。 我一下子叫起来:「痛你不会叫啊?要不是我出去看看,你就准备这么捱着啊?」 他本是努力忍着泪的,被我一骂,泪水一下子就决堤了。使劲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忍不住张开嘴哭起来。仍然没有号啕大哭,只是大声的抽泣,好像被哽住了一样,声音很难听。 那是拼命压制的结果。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坚忍,只是他学习的一部分。对他来说,哭是不被允许的。 但在当时,面对这样的小孩,我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爬到床上一手搂着他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觉。 那天晚上我很烦的,他虽然能忍,一旦哭起来就真是没完没了的,等把他哄睡天都快亮了。 第二天他睡醒时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之后就开始整天围着我打转,连睡觉都非要蹭到我床上来。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我发现师傅的事,然后就开始和邢傲两看两生厌了。 回想起来,他是真的不会撒娇的,想跟我睡也不和我说,只是等我睡下了他才偷偷摸摸爬上来,一上床就闭着眼睛装睡,生怕我醒了赶他。 即使到了现在,他所谓的撒娇,也不过是看了别的孩子依葫芦画瓢,甚至还要看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行事,根本不是如一般的孩子般率性而为。末了还认真的问: ――我学得像不像? 这孩子,我是心疼他的,真的心疼他的。 止住了笑,我问他:「邢傲,我不懂,你对我到底是种什么感情?」 「不知道。这次你到这里,开始只是觉得你像义父,可是相处几日下来,想起了很多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感觉就不一样了。 「义父像是天上的月,我仰慕他、膜拜他,却只能抬着头远远的望他。静颜不一样,静颜宠我疼我,只有在静颜这里我才真正觉得舒服,可以真正松弛下来,可以毫无顾虑的说话、毫无顾虑的哭。 「静颜,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 他凑过头来,想吻我,被我躲开了。 「在我这里才能真正松弛下来,邢傲,你现在仍这么觉得吗?」 「静颜……」 「我对着你,却很累,我总是在想,你是不是又算计我了?你做的那些事,我能不能原谅你?你还会不会再利用我伤害到别的人?而你呢?也是一样的吧?我若给你脸色,你会很伤心很难过,我若对你好了,你又忍不住要猜我是不是在算计你。我现在只能让你整天绷紧了神经,小心防范。邢傲,已经到了这一步,你留我在你身边还有何用?」 习惯性的咬咬嘴唇,他仍坚持着,「不管怎么样,我就是要你!就是要你留在我身边!就当我骗自己也好,至少我一觉醒来时你还在我怀里,这就够了!」 他又凑过头来,我想躲开,却被他牢牢按住了。 傻孩子,这不够的,不够的! *** 「静颜,你说什么?」 「我要离开这里。」我平静复述一遍,看着叶难得的变了脸色。 「静颜,这几日你和邢傲不是处得很好吗?你为什么非要想那些事呢?就在这个院中安心住下不行吗?」 我微微扬了扬唇角,「住在这里?那我能做什么?去学绣花?这几天……哼,邢傲是很懂得趁热打铁。他还不是怕我跑了,腻在我身边亲自监视我。」抬头望了望窗外那片蓝天,「叶,难道今后属于我的天空、就只有这么大吗?」 「静颜,以你现在的身份,又没有夜岚在手,如何出得去?」话一出口,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有些惊异的望着我,「静颜,你该不是……」 「我是。叶,我有我的骄傲。邢傲越是想用这些法子逼我留下,我就越是想走给他看!更何况,我留下,只能使我们的关系更加恶化而已。我和邢傲现在就像走进了死胡同,越走错越多,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叶,我这几日越发的想得清楚了。邢傲心里知道错的,也知道这样下去我们最终会面临什么,他却放不开手!他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明明整天提心吊胆,又伤心又伤神的,还要骗自己觉得很快乐。叶,他已经要靠伤害自己来留住我了!你觉得我们这样子在一起很好吗? 「我是真的疼邢傲,所以我更不能任他就这么错下去!他早不是小孩子了,男子汉,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怎能如此优柔寡断?长痛不如短痛,当断即断,当放手就放手;既然知道错了,就该有面对现实的勇气,承担后果的气度! 「叶,你不是说过,我和邢傲的性子不同、他是得了我才算完整吗?所以他下不了决心的事,我来帮他下,他惹下的祸事,我来和他一起承担! 「叶,我要离开这里!」 「静颜……看来我是真劝不了你了……」 我站在窗边,转过头来看着他,「你不仅劝不了我,你还要帮我,黑帝。」 后两个字一出口,便见叶浑身打了个颤,一直佝偻着的背,突然直了起来。 *** 我的师傅水惊穹,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一个奇迹。 天生体弱无法修习传统武学,他竟在十二岁时就从舞蹈中演化出了适合自己的武功——行云流水,纵横天下难寻敌手;十四岁接过父亲的位置,在一片怀疑的声浪中成为龙坛五帝之一的水帝,人们才发现这个深居龙坛十来年的少年竟然天文地理、兵法列阵、奇门遁甲无所不通。 惊叹的同时,多赞的是他是如何的天资过人,平素又是如何的勤奋刻苦,却很少有人想得到,一个无法修习武学的孩子要参透武学的种种奥妙有多困难,一个从没出过自家大院的孩子从百家杂着中熟捻天文地理、兵法列阵又是多么不可思议。 即使是对一个成年人,都太过困难,何况是一个年幼的孩子! 纵是水惊穹也不能! 所以他其实也有自己的老师,一个能给他详细的讲解武学精髓、正确的解读各种兵书的人。只不过他的老师不光对于整个江湖,即便是在龙坛内部,都是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影子般不确定的存在。 他的老师就是龙坛主司暗杀和惩戒的黑部之长――黑帝。 我黑帝两字一出口,便见叶浑身打了个颤,一直佝偻着的背,忽然直了起来。 我心里便有了底。 这个龙坛中影子般的神秘人物,这个可以当得起我师傅老师的人,我见到他是十三年前,那里他已经是青帝手下一个只管给人治病的长老了。 「黑帝,你当日答应我师傅的话,还算数吗?」 「我欠了他的,当然算。」叶挺直了背,身形一下子高大了许多。他说这话时,显得格外的苍老。 龙坛之内知道叶身份的,据说除了我师傅,便只有寒舒。 而寒舒,救过叶的母亲。 百善孝为先,叶的母亲虽说早已辞世,这个情仍大到足以让叶偿上自己生命来还。听师傅说,寒舒是个嘴角永远挂着笑,气质极温和的人。他没有让叶为他做任何事,他只是要叶不要插手他所做的任何事而已。 我当时一听这话,便明白寒舒是个多么可怕的人物。这要求仿佛是给了极大的恩惠,一般人感激还来不及,更别说是拒绝。而事实上,寒舒是不敢用叶,他要叶为他做事,若是叶心中不愿,还可能阳奉阴违,反而坏他的事。所以他干脆要叶什么都不管,虽然看起来是少了一个强助,却是暗中除去了一个劲敌。 叶心中虽不安,也只能答应下来。 他就这样,失去了救我师傅的权力。 叶总觉得愧对我师傅,曾经承诺要帮我师傅做三件事,无论难易。我想师傅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真的怨叶?当日一口答应下来,该只是想解了叶的心结而已。 后来师傅收了我,到我十六岁时,才许了第一件事――要叶想法送我走。师傅怕龙坛的人寻我麻烦,我又是个孤儿没有依靠,叶还欠我师傅的两件事,便转到了我头上。 这些事,连邢傲也是不知的。 「叶,我许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离开这里。你指办得到吗?」 「静颜,你师傅心中是希望你们师兄弟能好好相处的……」 我看着叶,知道他在做最后的努力,「叶,我知道你想帮师傅达成最后的心愿。你不用担心,如果师傅还活着,他一定会赞成我这样做的。」转过头去,望着窗外那片蓝天,「因为师傅他其实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渴望自由,你能懂吗,叶?」 师傅当日不是不想走,他是走不了,毕竟他的病只有那么寥寥几人可以治,他一走便只有死路一条。 我是不同的,我身上没有这些束缚,既然可以在蓝天下自由呼吸,又怎能浪费这权利将自己锁入囚笼? 「你想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 叶的头又低了下去,佝起了背,回复成了那个卑卑微微的样子,「今天下午,等我的消息。」 *** 那天下午,叶领了我七拐八拐的去了柴房,让我换上了小厮的衣服。又招呼我坐下,忙碌起来。 「静颜,此去凶险,你一个人,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的。」 「你这人,平素虽聪明细致,心肠却太软,你要时时记着你的处境,切莫太过感情用事。」 「我记着的。」 「你内功修为不好,小时候生病落下的病根还在,记着要多休息,不可着凉。」 门外轻轻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好了么?时间不多了!」 「叶!」我睁开眼有些感动的看着他,「这么长时间,谢谢你了。」 「唉――」叶停下了手中的活,拿过一面铜镜给我照着,「静颜,你自己看看。」 镜子里印出的是一张很普通的中年人的脸,普通到让人见过转身就能忘记。叶的技术果然很高,完全看不出修饰过的痕迹。 叶拿着镜子,前后看看,皱了皱眉说:「眼神不对……没办法,你还是尽量低着头好了,千万不要看别人的眼睛。」 我笑了,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也裂开了嘴,「叶,你是不是就为了这个才总低着头。」 叶闻言,猛的抬头看了我一眼,一瞬间精光乍现,看得我一时愣了神,只觉得时光飞逝,自己仿佛在那一瞬间将这二十年所经历的种种、心中所思所想全部毫无保留的展现了出来,尽被那一双眼收了去,而我所看到的,不过一潭深不见底湖水。 只是一瞬间,叶的目光又变成了平素畏畏缩缩的样子。 耳边传来叶的轻笑:「年轻人,是你火候不够,我连眼神都可以做出来的。唉,你不必这样看我,我们这些老骨头,走的时间长了,看的东西多了,心态早已不同于你们。你今日所做的决定,你们现在所有的豪情和勇气,早已不是我们这些人所能做得到的。静颜,说实话,我很佩服你,你师傅若还在世,也必定会以你为荣。」 敲门声又起,越发的急促,我冲叶笑笑,「叶……你不用太担心我,我就算不能打,至少还可以跑呀。」 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管家打扮的人,临行前,我又转过头,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叶知道我的心思,先开了口,「静颜,你放心,我会小心看着那孩子的。」 我点了点头,算是感谢,转过身低下头跟着那人离去。 那管家打扮的,便是这龙坛中主管膳食的白副总管。他领着我和很多小廝一起,说是要出门办事,直接穿过龙坛从正门走的。 一路行来还算顺利,我一直低着头走着,中途只抬了一次头,正对上了那天阻我逃跑的人――后来从邢傲口中听说,他的名字叫云扬。 云扬当时正在和什么人说话,我抬头时他似乎也转过头来瞟了我们一眼,却没有注意什么似的,只一眼就过去了。 我跟着他们走着,并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在不停的想,不停的想。 那天一早邢傲就出去了,直到我走都没有回来。 而前一天晚上,他也只是如往常般搂着我睡了,没有跟我说什么特别的话。 再前一天,也是如此。 再往前,还是如此…… 一路上也没有见着邢傲。 走出大门时,我没有丝毫的犹豫。 我离开了,离开邢傲的保护了,我要独自去面对他给我设下的重重艰险了。 有生之年,我们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而我们,甚至没有好好的道别。 一如当年。 出了龙坛不久,便入了集市,白总管让众人分头采购去了,领着我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拿出个包裹交给我,「司徒公子,在下只能送到这了。公子自己保重。」 「白总管大恩,静颜有生之年,必当重谢!」 我抱拳向他行礼,他一侧身避开了。 「公子言重了,能慰水帝在天之灵,对在下来说已是天大的恩惠。告辞,公子珍重!」 目送他远去,我心中忽然感慨万分。 这次事情如此顺利,龙坛之内有不少人暗地里帮了我的,这位白副总管便是其中之一。而他们会如此帮我,不过是因为我太像我师傅――水帝水惊穹。 当日邢傲便是打着师傅养子的名号扳倒寒舒成为龙帝,拥护他的,除了青帝的手下,大多是师傅的旧部。如今青帝手下那一批人已失了势,邢傲所依仗的,基本都是对水帝无比忠心之人,我同样是水惊穹的徒儿,而我更像他们心目中的水帝。 无论外貌、气质。那些人心底深处,其实一直接受不了水帝已死的事实,自我到龙坛的第一天,他们便不由自主的将我与他们心目中水帝的影子重叠起来,甚至在邢傲想打我时脱口而出「水帝」二字。 那一日我以师傅的行云流水在湖上飞驰,邢敖一听,便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不是真的想那样逃跑,我不过是做做样子给这些景仰师傅的人看,我要坚定他们的信念:我更像水惊穹的继承人,而且我和水惊穹一样不甘被囚于此。 事实证明,这一举动的确很有效。 师傅,徒儿今日又托了你的福了。 徒儿现在面临大劫了,这是我和邢傲共同的劫。望你在天之灵保佑我们,保佑我们能安然闯过去。 第九章 傍晚时分,我换了衣服,依旧顶着那张陌生的脸,坐在了一家小酒馆中。 摆在我面前的,是很普通家常菜,该是比不上龙坛的厨子的,吃起来却格外的有味道。 毕竟已经很久没在那深院之外的地方吃过东西了。 酒馆的二楼,位置靠着窗。我一边慢慢吃着东西,一边观察着窗外,天色已经暗了,街道上还有不少人,急急赶路的,买卖东西的,站在路边与人交谈的,也有马车经过,有小孩在路边玩,有母亲在一旁大声的念叨。这场面几乎在任何一个小镇、任何一个时候都能看到,我此刻却几乎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虽然心里飘飘忽忽很不踏实,这自由的感觉仍让我甘之如饴。 街道上忽然嘈杂起来,大队大队的人马从远方飞驰而来,扬起阵阵尘土。一个个迅速而有序的在各个酒馆茶楼包括各家各户的门口下马停了下来。 那是龙坛的人。 在找我么?我笑了笑,扭回了头专心吃自己的饭,刚吃两口,便听见酒馆的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 不少人看着不对就纷纷起身了,仍坐着的人中,有一桌坐着一中一青两个人,商旅打扮的,一个英挺一个秀气;一桌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似乎眼睛耳朵都不是很好了,蜷缩着身子搂了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念叨着「不怕不怕」,孩子睁着一对大眼睛好奇的四处张望;远一点的地方一桌剑客打扮的人正襟危坐,看他们倒背剑的姿势,应该是近来崛起很快的剑雨门的人;一桌坐着两个神色肃杀的年轻人,容貌极为相似,一个一身黑衣一个一身白衣煞是惹眼,靠墙角的地方,有一人趴在桌上,似乎已经喝醉睡着了,透过一屋子人声隐隐可以听见他的鼾声。 我跟着嘈杂的人声也起了身,混在人群中向楼梯口行去,仍是低着头,周围的一切已尽收在眼底,心里大致有了个底儿。 领头的人向楼梯口挤去,刚下了几步又退了回来,一队穿着整齐的人在楼梯口露了面,很快在入口处一字排开,一个衣袖上绣了三片龙鳞的青衣青年走上前来,对着屋内的一干人抱拳行了个礼:「我龙坛今有重要人犯在逃,劳烦到各位之处,见谅。」 重要人犯?这个称号让我心里小小的乐了一下。 那一白一黑两个年轻人一同偏过头看了看,一同冷哼了一声,又一同扭回头去继续喝他们的酒。 那桌剑雨门的人互相看了看,一人站起身来,同样抱拳回礼道:「不知是何人惹到贵帮,我等乃剑雨门下,初到贵地,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有意思,这人说话真有意思!我心里更乐了,那边两个年轻人似乎很有同感,极有默契在那人话音刚落的时候一同冷哼了一声。 那青衣青年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礼貌的道了声谢,便吩咐手下行动起来。 到底还在龙坛的势力范围之内啊,否则为了我的安全,邢傲绝不敢如此大张旗鼓的派人搜查。看来想出城还有点麻烦。 我这边暗暗盘算着,那边龙坛的人留了两个守在楼梯口,已开始挨个盘问起来。 他们盘问得很仔细,不愧是邢傲练出来,行事作风严谨而有秩序。轮到我时,我胡掐了个理由,装成害怕的样子抬了抬头又急急低下了。好在我对这一带够熟悉,没出什么漏子,神态反应又与周围大多数人相似,问我的人问了半晌,没看出什么来,又开始盘问下一个。 半天功夫过去,没有收获,那队人又在楼梯口整整齐齐站好了,青衣青年再次抱拳道声「打扰」,准备离去之时,忽然噤了声,我稍稍抬头,只见一人无声无息的出现在楼梯口。 竟是云扬! 心里微微打起了鼓,云扬和这些人最大的不同,便是他听过我的声音。 叶只给我易了容,没有给我想法把声音也给换了。也许我刚刚就该装哑巴。不过这种非常时候,装哑巴应该会更惹人注意吧? 云扬一出场,就没有一点声音,此刻仍是如此。他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也没有开口问任何问题,只是挨个看了过来。 我偷偷瞄了瞄身后,我的位置相当好,身后便直接对着窗――这当然是我刚刚有意选好的,只要有任何的不对,我马上可以逃离。 仅仅是暂时从这间屋子里逃离而已,外面还有大批龙坛的人在各处搜寻,伺机而动,而我毫不怀疑他们的行动力。 云扬离我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冷静,无数种方案有条不紊的在我脑中一一闪现,又被一一否决。 越来越近了,我以最快的速度刚刚勉强排出了三个方案,一双脚在我眼皮底下停了下来。 装出害怕的样子向后缩了缩,我的头低得更低。 「你――把头抬起来。」终于开口说话了,冷冷的毫无表情。 我紧闭着眼睛犹豫着抬起了头,匆匆睁了眼睛扫视一下又低下头去,看上去就像一个被吓住的人,虽然我的心此刻异常的平静。 低下了头,那双脚仍没有移动的意思。冷冷的声音再次在我上方响起:「睁开眼睛,把头抬起来。」 惨!我暗自对自己说,心里是清明的一片。 抬起头,微微一笑,身体向后一仰,脚便离了地,如浮云般向后飘去。 我的身后是窗户,很大的窗,足够两个我同时离去,周围的人都没有动,都来不及动,只要一瞬间,我便可离了这里。 下一个瞬间,一干不相关的人都已迅速躲到墙边,龙坛的人已抽了各式各样的兵器,散布到了屋子的各个角落;剑雨门的人均已站起,反手抽出了剑;青衣青年大叫着:「不可伤了他!」;老妇惊慌的抱着孩子;一黑一白两个人仍在喝着酒;那个趴在桌子上的人翻了翻,仍在酣睡之中。 而我,仍在这屋内。我的身后仍是那扇窗,只是中间隔了两个人。 一个老妇,一个孩子。 刚刚那孩子突然冲了出来,被吓住了般停下脚步,硬生生拦住了我的退路。 我不得不在空中转了方向。 云扬没有动,他仍站在那个位子,恭恭敬敬的向我鞠起了手,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只是笑笑,扬起了手。他的脸色一下变了,我的手上,捏着他插在发髻上的一根簪。 「欺人太甚!」该是那帮剑雨门中的某位喊了一句,同一时间,我足下一点,身子一旋,在乍起的一片刀光剑影之间舞了起来。没有夜岚在手,我只能躲避,无法出击。这么多人围攻我一个手无寸铁的人,竟然还说我「欺人太甚」,一边躲避一边自嘲的想,我还真是可怜啊! 龙坛的人中,云扬没有动,他在仔细的观察,寻找机会;那个青衣青年也没有动,只是迅速站到了窗边堵了我的后路,皱着眉又大呼了一句:「不可伤了他!」 我点上一只剑尖时,扭头冲他微微笑了笑,顺势一倾身倒了下去,避开了两把横向砍来的刀。 如今出手的人虽多,却没有一个能伤得到我。我只是心急,失了刚刚那个机会,四周的出路均已被把死,屋子的四角,已经燃上了香。 袅袅的烟雾慢慢在空中化开来。迷魂引!该死! 离药效发作,应该还剩多少时间?我的脚下渐渐有些浮了,周围的人似乎也有所觉察,攻击也慢了下来。 他们在拖时间! 就在这时,云扬忽然动了,无声无息的,向我靠了过来,他的手掌翻动着,那是正在运功的表现! 他想做什么?只听一声大叫:「不可!」那青衣青年猛的冲了过来,同一时间,云扬一转,竟也向他冲了过去! 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已互击了几十掌!青年显然没料到云扬会突然向他出手,猝不及防之下,几十掌下来已连着后退了好几步。 我眼前一亮:窗边空了!再想不得什么别的,一个纵身便如轻燕一般从窗口掠了出去。 身后一声闷哼传来,云扬紧随着也掠了出来。 那一干人中,云扬是唯一一个轻功可以与我一拼的人。而我离开那酒馆之前,已吸入了足够多迷魂引,点着屋顶连跃过了几条街道,我坠了下去。云扬紧跟上来,于空中接住我,在夜色中疾驰而去。 他走的,并不是回龙坛的路。 *** 云扬抱着我,又越过了几条街道,在一家豪宅的后院落下脚来,几个拐弯,走进一间宽大的屋子中。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他不回答。 「你是何人?」我再问,他仍不回答。只是冲早已候在屋子中的人点了点头,小心的将我放到床上。退了出去。不多时,又有丫鬟进来,端着水将我脸上的易容小心擦干净了。问她们话,仍是没有回答。忙完便转身离去了。 我就那么躺着,又过了些时候,终于再次响起了脚步声。 这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竟是刚刚坐那屋中观战的人之一——便是那个约三十来岁的商人。 他站在床边俯视我,嘴角挂着笑,「秦广王?」 我想他的语气可以用得意来形容,暗暗叹了口气,我回了一声:「碎梦楼主?」 他笑得更深,「这么快就猜出来了,果然厉害。」似乎是细细的观察了我一阵,他又说,「我听说邢傲那小子被一个男子迷住了,我还以为是如何的倾国倾城,原来也不过如此。」 说着在床边坐下,伸手将我搂进怀里,「不过刚刚的舞,的确是倾城倾国。男子很少有如此纤细柔软的腰身。」 我只能苦笑,「听说楼主只爱女色,这传闻可属实?」 「没错!」他答得干脆,一边隔着衣服抚摸着我的腰,又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说,「可你不同,你是邢傲的人。」 玩味的笑了笑,他接着说:「你说,要是邢傲知道我动了他的人,会有什么反应?」 只手遮天碎梦楼,黑道上赫赫有名的三大帮派之一,伸只手遮不遮得了天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曾经因他们死了一个护法,华东一带六大省各家各户便吃了一个月的素以示哀悼;橫刀立马段风云,碎梦楼现任的楼主,断不断得了风云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在他成为碎梦楼楼主之前,碎梦楼不过是个没多少人听说过的小小帮派而己。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死了一个护法都曾叫六大省陪着吃上一个月素的碎梦楼,不久之前似乎被邢傲一人连挑掉了两个护法;而我此刻就被段风云搂在怀里,听他在我耳边说:「你说,要是邢傲知道我动了他的人,会有什么反应?」 邢傲你这家伙!这都给我惹的什么事啊!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又是一个声音响起:「楼主,都已打点好了。」 我声音我倒是熟悉,不是云扬还会是谁? 接着是段风云的声音:「知道了,你可以下去了……还有什么事吗?」 「楼主……」欲言又止,我想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如果没猜错,段风云应该也知道了。 果然,就听见段风云的声音,含着隐隐的笑意,「有什么事就直说。」 那边似乎有些犹豫,「楼主,司徒公子……我……」 段风云只是温和的笑,似乎在认真的等他的下文。沉默了半晌,云扬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头重重的磕了下去,「与我碎梦楼有仇的只是龙坛,楼主恨的只是邢傲,这本不关司徒公子的事。小人斗胆,还请楼主不要为难司徒公子。」 他的声音很大,说得很快,可想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来。话音落了,却没有任何的回答。空气似乎凝固了般,我可以感觉到不远之处跪着的那人,如同被什么紧紧勒住了脖子,呼吸越来越急促;而段风云只是带着笑,注视着他,仿佛在等做错了事的小孩主动承认错误。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云扬终于忍不住要抬起头来之时,段风云忽然悠悠的开了口,「我知道了,你可以下去了。」 「楼主!」 「你今天也累了,早些下去休息吧。」段风云说完,收回了视线不再看他,云扬只得回了礼,退了出去。 我默默的看着,同时在心里暗暗度量。龙坛和碎梦楼,同位列黑道三大帮派:邢傲和段风云,同为一方霸主,行事风格各有千秋。 邢傲严肃,和属下说话时向来不苟言笑,他手段狠辣,作风严谨,在属下心中牢牢树立着自己威严、高贵、强大、高高在上的王者形象,他的属下敬他、怕他、崇拜他。 相比起来,段风云温和多了,他和属下说话的语气就像和熟识的朋友聊天,一言一行,仿佛是看透了他人的心思,却又不点破,看似亲切却又处处透着威严,他给属下的感觉该是深不可测的才是。 其实邢傲和段风云也有相似的地方,他们都很善于隐藏自己,邢傲隐藏了自己的智慧,段风云隐藏了自己的想法。 ——君无所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自将雕琢;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 ——去好去恶,臣乃见案;去旧去智,臣乃自备。 (注:以上出自《韩非子·王道》,第一句大意是说:君主不要表露自己的愿望,否则臣子就会粉饰自己的言行;君主不要表露自己的意图,否则臣子就会伪装自己。第二句大意是说:君主隐去自己的喜好与厌恶,臣子就会表现出他们的本来面目;君主隐去陈见与智慧,臣子就会谨慎戒备。) 相比大多数人,两个人俱有难得的王者之才;但若是相比历代明王,这两个人还各有各的缺点,很大的缺点――我想着,轻声笑了出来。 段风云本是戏谑的笑着望着我的,见我一笑,倒有些奇了,「你笑什么?」 我说:「我笑你。我早听说横刀立马段风云,还以为是个心胸如何宽广的人物,没想到却是如此的小肚鸡肠,岂不可笑?」 我的话似乎引起他更大的兴趣,「此话怎讲?」 我看着他的眼睛,含着淡淡的笑意,「你本不好男色,又不是真的想要我,何必如此委屈自己?你和邢傲有仇,不敢直接找他报,像个小孩子一样只会找我们这些旁人的麻烦,你这是辱我,还是辱你自己呢?」 不等他答话,我接着说:「你问邢傲会有何反应?除了如弃草芥一般丢了我,他还会有什么反应?」 段风云这才变了脸色,「这又是为何?」 我要的就是他这种反应!心中暗喜,我只是不动声色的回答:「你以为邢傲是真的喜欢我吗?他喜欢的只是他早已死去的义父!而我只是不巧和他喜欢的人长得很像罢了。我若是被你辱了,便再配不上作他心目中的那个人!天下之大,长得相似的人何其多,少了我,他还可以再找,他又何必为我一个替身伤神?」 看着段风云的眼睛,我一字一句的说,「现在,我在邢傲心中是这天下最像水惊穹的人;但你若辱了我,我对邢傲来说便再没了任何意义。」 段风云显然没料到这些,只是他脑子转的飞快,略一沉思便又带上了笑,「地狱司秦广王素以机智著称,你说这些话还不是想要我放过你,你以为我这么容易便会上当吗?」 我叹了一口气,「信不信由你,我初到龙坛时邢傲对我的态度,你随便问问就会知道。你大可以赌一赌,反正我的损失最多也不过是这个身子,我又不是女子,没有什么贞操可言,我也不会太在乎。只是你若是赌输了,便损失了一个重要的筹码,孰轻孰重,你自己斟酌。」 说完,我在他怀里有些艰难的翻了身,闭上了眼睛。 「你做什么?」 「睡觉。」 他愕然,「你这也敢睡?」 我有些无奈的睁开眼来,「大夫要我多多休息,我累了,你慢慢作决定,我先睡了。」 再次闭上了眼睛,半晌,我听见他似乎是轻轻笑了笑,将我放了下来。 我知道我赌赢了。 一直绷着神经,这才真正松了下来,放心的睡了。 其实刚刚段风云并不是真的想要我,顶多只是想看看我惊慌的样子罢了。 我有我的骄傲,要我在他面前装出害怕的样子示弱,我做不来;又不好直接点了他的心思,他虽不是真的想要我,但被人看穿了心思面子上总有些过不去,尤其是他这样地位尊贵的人,一气之下假戏真做了也说不定。我只能先顺着他,再想法为自己开脱。 刚刚绷紧了神经小心应对,我的心倒是十分的平静;如今一放松下来,才觉得一阵后怕――刚刚我的言词分明是在激他,若他不上我的当,今晚肯定无法善了了。嘴上虽说的轻松,我内心对这种事其实是相当恐惧的,如果真的变成那样,我…… 疲劳在顷刻间如潮水般袭来,很快便侵吞了我的意识。 *** 我是被一阵喧哗声吵醒的,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只觉得眼前的空间十分狭小,而且摇摇晃晃的。 然后我才意识到,我正在一辆行驶中的马车上。 接着我又立刻发现,我正被某个人抱在怀里,而这小小的空间里,竟还点着迷魂引! 「醒了?」抱着我的人一边笑着伸出手将最后的半截香抛出窗外毁尸灭迹,一边像熟识已久的人般跟我打趣,「你也真能睡,折腾了这么久都没醒过。」 我转转脑袋看着这个名叫段风云的人,翻了个白眼,「被人点了睡穴难道是我愿意的?」 段风云立刻装出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说,「我是等你睡着了才点的,你连这也知道?」 废话,睡的是我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偏开头不再看他。过了一会,我忍不住问:「迷魂引很便宜吗?」 「怎么问这个?」 「我在想,你点我穴道就可以了,何必这么麻烦点迷魂引?」 他温和的笑笑,「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怕点你的穴道点多了造成你血脉不通气血不畅,你内功修为不好,自己又无法调理,万一把你搞得行动迟缓甚至瘫痪,我岂不是还要照顾你?再说,你瘫了也就算了,要是那绝世的剑舞今后都没的看,还真是一大损失。」 说着竟叹息起来。知他是在胡诌,我只得无奈的跟着叹了一声,「多谢楼主关心。」 正说着,马车猛地摇了摇,停了下来,马车外一片嘈杂。只见段风云微微点了点头,又沉默了一会,看样子是在与人以密语传音交谈。 交谈的两人该都是绝顶的内功高手,我离段风云如此近,竟什么也听不到。 又点了点头,段风云低下头来,依旧是轻松的笑着望着我,「要出城了,高不高兴?」见我不动声色的望着他,又加上了一句,「你面子果然大,邢傲亲自带人守在城门,在挨个查人。」 我扭过头去,没了与他斗嘴的心思。 我们正排着长长的队等待出城。马车缓缓的向前移动,可见前面的人检查的是如何的仔细。 忘了说,我此刻身上穿的是女子的轻衣长裙,脸上很不舒服,似乎被抹了很多东西,不用看也知道我现在是副什么样子。 想着又忍不住转过头狠狠瞪了段风云一眼,扮什么不好,他这分明就是故意的!段风云望着我倒是很高兴,见我瞪他更是笑得一脸的得意,然后突然低下头来,在我耳边故作轻佻的说,「大夫不是叫夫人多多休息吗?前路漫漫,夫人还是多睡睡,有什么事自有为夫担着。」 说着一手搂着我,一手将我的头按到了他的胸口。 知道他是认真的,我乖乖闭了眼睛。 耳边传来了的邢傲的声音,由远及近。我闭着眼睛,听他一一询问,语气依旧冷静而严肃,听不出丝毫的感情。 段风云轻轻的声音在我上方响起,「思路够清楚啊!这小子冷静得根本不像刚刚跑了心爱之人的样子嘛,倒比较像捕快在追踪逃犯。」 我没有回答。他们不懂的,邢傲,他们不懂的。 声音越来越近,终于,几声碎碎的马蹄声响过,我听见那个近在咫尺的声音,「车上何人?」 接着便觉得四周似乎亮了很多。我闭着眼,知道车帘已被撩开。 忽然有点心慌,只不过一天未见,甫一听见他的声音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的思念,思念他的声音,思念他的样貌,思念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不行!不可以如此心软的! 我努力圧下了自己的情绪,而段风云正镇静的说:「……经商返乡途经此处,正要前往江浙一带。」 「什么生意?」 「丝绸。」 「今年价格如何?」 连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龙坛和碎梦楼都是大帮派,生意本就众多。邢傲问得仔细,段风云却也是对答如流。我暗暗又叹了叹,两个人对门下的生意都十分熟悉啊。 「这是何人?」 终于问到我了,只听段风云不慌不忙的回答,「是贱内,前段时间染了风寒,身子虚。」 「叫她转过头来。」 段风云轻轻拍了拍我,他一拍,我只觉得一股浑厚的内力一下子冲了进来。外人看不出来,我却知道,他这是在警告我——他已运好了功,我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佯装刚刚睡醒一般,我微微动了动头,半睁着眼睛转过头来,四处瞟了几眼,终于把目光定在段风云脸上。 「贱内是哑巴。」段风云看准时机又开了口,然后低下头,温柔的冲我说,「没事的,盈儿别怕,让龙帝看看你。」 段风云,你还真能掰!他的手抵在我的背上,如火烧一般炽热,蓄势待发。我转过了头,装出奇怪的样子对着邢傲,睁开了眼睛。 目光对上的那一瞬间,我的心竟出奇的平静。邢傲望着我,深黑的眸子,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 我们就这么对望着,良久,没有说话。 「龙帝?」 段风云话一出口,我连忙装出羞涩的样子收了目光,也许收得太快了一点。邢傲仍没有说话,只是突然出手,一下子掐住了我的手腕,又在瞬间放开来,快得我还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 「打扰了。」他骑在马上,微微欠了欠首,随即放下了车帘,甚至不等段风云回话。没有丝毫的停留,马蹄声便响起,向我们后方行了过去。 「走吧。」 马车于是再次动了起来。 我没有说话。刚刚邢傲掐我的手腕,其实是在试探。点穴会造成血脉不畅,高手一试便知。段风云果然是细致之人,连这都早已计算在内。 只是他也许永远都想不到,邢傲这一举动真正的用意是什么。 马车毂辘辘的向前行着,速度忽然快了起来,且越来越快。我知道,已经出城了。 直至此刻,抵在我背后的温度,才慢慢降了下来。段风云低了头,似乎想同我说什么,忽然听见远远的有声音传来。 我的心跟着扑扑的跳了起来。 应该是在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却因为说话人无比深厚的内力犹如轰隆的雷鸣一般—— 「静颜——静颜——静颜啊——」 邢傲…… 段风云也愣了愣,随即打趣般的说,「终于忍不住了,像头生了气的狮子在咆哮。」 「静颜——静颜啊——」 我没有回答。听着邢傲的声音渐渐被抛在了身后,只是想到很多年前的某个深夜,那个在树林中迷了路的孩子,害怕的缩在一棵大树下,小声的哭着:「师兄……师兄……」 那不是什么生气的狮子在咆哮,只是一头受了伤又舔不到伤口的幼兽,在不知所措的哭泣而已。 第十章 车子又摇摇晃晃的行了一段距离,邢傲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一路上我和段风云都没有说话,就这么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段风云搂着我的手忽然紧了,「司徒静颜,我好像被你骗了。」 我仍没有看他,只是懒懒得开了口,「所谓兵不厌诈,你自己不敢赌而已,怪得了谁?」 我无所谓的态度显然又在段风云的意料之外,顿了顿,才听见他继续说,「可你现在还在我手上。」 「那又如何?」 「真有意思,听说你怕邢傲,但你好像并不怕我?」 我冷哼了一声,「你顶多伤我的身,邢傲却是伤我的心,如何可比?更何况,我现在虽在你手上——」这才转过头来,微微扬起了嘴角,「也只是现在而已。」 话一出口,就见段风云神色一变,却不是为了我的话,而是我们乘着的马车,竟在此时停了下来,车夫的声音随即响起:「两位大侠有何贵干?」 「留下车中之人,你们可以走了。」 「车上是我家主人和夫人,两位大侠找他们有何事?」 「哼!废话少说,谁不知道你们擒了龙帝的心头肉。我兄弟今天不想杀人,识相的把人留下,还可以留你们一条生路。」 段风云看着我,我无奈的冲他笑笑,「似乎是来找我的。」 他闷哼一声道,「来得倒也够快。」 这些人,看样子只知道我在这里,却不知道擒了我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我心里觉得好笑,「你说,要是他们知道截的是碎梦楼楼主的马车,会作何感想?」 没有得到回答,外面已没了交谈声,只听一声呼啸,噌噌的金属交接之声顿起。 段风云凝神听了一阵,忽然大手一挥,锵的一声,一把大刀横在我面前,上面赫然架着一把吴王钩! 吴王钩当然是从车帘之外伸进来的,车帘仍拦着,看不到出钩之人。 被段风云大刀一阻,吴王钩似乎没有丝毫的意外,顺势一翻,就想把大刀格开。段风云也毫不示弱,大刀紧跟着翻转缠斗,硬是将吴王钩阻于车门之处,再进不得半分。 横刀立马段风云,刀法本该是大开大合,如今他人坐在狭小的车厢之内,一手还搂着我,自是不好施展。几招下来,吴王钩走势甚是灵巧,大刀虽暂时占了上风。情况却不容乐观——段风云的刀已完全被缠住,此刻任一个地方再插进一个敌手来,他必无暇应对。 饶是如此,段风云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惧意,反而越来越悠闲,仿佛只是寻常的比武切磋,渐渐入了状态一般。只是他搂着我的手,已开始渐渐发热。 不多时,段风云突然长啸起来,大刀一架,搂着我一跃而起。 随着段风云的长啸,车厢四壁应声四分五裂,我们毫无阻拦的冲到了半空中。 他这一举动,该是车外之人始料未及的;而我此刻的举动,更是段风云始料未及的—— 就在我们刚刚跃出车厢之时,我出手一掌打在段风云的胸膛之上。 我一掌打出,一直从容应敌的段风云,这才真正变了脸色。 我的内功修为只算得下等,此刻段风云又是运足了功力,我这一掌打在他身上,自是伤不了他分毫。让他变了脸色的是两件事: 其一、他一直以为闻了迷魂引我便全身无力,却料不到我竟能出掌打他; 其二、他此刻运足了功力,全身被真气所罩,我这一掌不仅伤不了他,反而得他真气反扑,一下子就把我从他怀里震了出去。 一瞬间我只觉得全身如同被千斤重锤锤过一般。果然好内力!我一边叹,脚下也没有闲着,借力一下子行远了。 段风云大惊,就要来寻我,却被一个手持吴王钩的黑影缠住。我心中暗喜,时机、力道我都有小心思量过,加上我有意造出的姿势,看在别人眼里就像是被段风云抛出去了一般。那人果然上当,只是缠住段风云,没有来追我。匆匆瞟了一眼,正是昨晚在酒楼之中一黑一白两个年轻人之一。 既是如此,与那车夫纠缠之人想必就是那个白衣青年了? 看来那天在座的,都不是泛泛之辈啊!正想着,我不由得停了下来,以我的脚力,身后的人已没了踪影,望着面前的人我只能苦笑。 此刻是在荒郊野外,本就人烟稀少。站在我面前的,也不过两个人而已。 一个老妇,一个小孩。 我苦笑着望着他们,「你们不会是刚好路过吧?」 这两个人的面貌,一段时间之内我是忘不了的,昨晚要不是这个小孩突然冲出来,我也不会在那酒馆之内跟那帮人纠缠那么久。 孩子眼睛亮亮的,笑嘻嘻的望着我,老妇搂着孩子,听不清楚似的偏了偏头,慢吞吞的回答:「司徒公子,我家夫人请你回去。」 「你家夫人?」 「赤夫人。」 赤夫人——邢傲的亲生父亲被称为赤帝——青帝的丈夫被称为赤帝—— 赤夫人指的就是青帝了? 呵呵,想想我的出逃还真是有够失败啊!竟然什么人都遇上了! 仔细一想似乎又不奇怪:云杨应该一开始就发现了我,所以我一出龙坛就被碎梦楼的人盯上了,会碰上段风云也不奇怪;至于那些什么剑雨门,一黑一白两兄弟,龙坛树大招风,这样的人应该随处可见,不管我走到哪总会碰上一两个;而青帝的手下——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这次是那个孩子甜甜一笑,「我们青部本来就是负责打探消息的,眼线遍布天下,更何况是龙坛眼皮子底下,到处都是我们的人。你不过刚好撞上了我们两个而已。」 「也就是说,不撞上你们,也一定会撞上青帝手下其它什么人?」 「那是当然。」 我仰天长叹,然后问:「要是我不回去呢?」 话一出口,孩子的脸就红了,竟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为什么不回去呢?回去不好吗?我家小主人何处不好呢?」 老妇的反应似乎要慢一些,等到孩子话说完了,才跟着变了脸色,也是涨红了脸,却像是个被不孝子孙气坏的长辈,伸出手颤颤巍巍的指着我,「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这样如何对得起我家小主人……你……你……」 「不听话!不听话!」老妇人一叫,跺跺脚竟一下子向我冲了过来。 我只是看着她,等她靠近了,脚下一划,身如鸿毛一下子飘了出去。 手臂处一阵刺痛传来,我心一惊:明明早已避开,竟还是被伤到了? 还来不及检查伤口,老妇又靠了过来。我这次避得更快,走出几步,腿上又是一阵刺痛传来。 该死,我甚至没有看到她出手!是暗器? 老妇停了下来,「司徒公子,当日水帝在世之时,我家夫人已命人专门研究用以克制行云流水的武器;你今日若不肯束手就擒,就休怪老朽不客气了!」 专以克制行云流水?我望了望她,随即说,「……你犯了个错误……」说着,我又开始动,老妇人跟着便赶了上来。 我见她动了,微微一笑,忽然转向迎着她的方向向她猛冲了过去。只见老妇人脸上突现了恐惧的神色,似乎想躲,又不敢躲,只是转眼间,我已从她身侧掠了过去。 转过身,老妇恨恨的瞪着我,左臂衣衫破开,现了两道血痕。 「……你不该告诉我这是专门用以克制行云流水的武器。」我摇摇头,接着说。 行云流水讲究的是顺风而动,对方追上来时或是兵器击来时,总会带着风势,行云流水便可利用这风势避开。所以敌人越是追得紧,攻击来得越是凶猛,我反而更是容易逃脱。针对行云流水这一特点,刚刚她所用的其实不过是极细的丝弦,无声无息,顺风贴了上来而已。 所以我一向她反冲过去,风势一转,被伤到的就反而是她了。 「你怎么就确信是这样的武器?」老妇人瞪着我问。 耸耸肩,我说,「我不确信,只是赌了一把而已。」 老妇人的眼睛瞪得更大,好像我是个怪物。 啪啪啪啪——那小孩看着,笑嘻嘻的拍起手来。「司徒公子好厉害,难怪我家小主人喜欢的紧。不过公子也犯了个错误……」 他掰掰手,活动了一下筋骨,又冲我咧开嘴露出一个纯真的笑脸,「你不该逼我出手。她出手,你还有活路,若是我出手,」他脸上浮现了狠意,「你便只有死路可走了。」 他出手时,我就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了。 那老妇用的,不过是丝弦;这小孩用的,竟是一张巨大的网! 网又和丝弦不同,风会加快它的速度,却不会那么容易改变它的方向,使用者掌握起来更方便。我望着那张大网罩下来,开始考虑我是该逃跑让网落得更快还是该做自投罗网的傻事? 想归想,我只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大网罩下来的那一刻,我的面前刮起了一阵狂风。 顷刻之间我的面前飞沙走石,除了一片濛濛的尘土什么也看不清楚,狂风过了,只见那老妇又蜷缩起来,紧紧的搂住了孩子。孩子脸上身上多了很多纵横交错的伤口,眼神终于惊慌起来。 「我们可以走吗?」孩子小心翼翼的问,满身的伤口配上他惊慌的表情显得甚是可怜。 他问的不是我,而是这场中突然多出来的人,一个握着把大刀的人。 「你不打算跟我抢了?」段风云有些好笑的问。 孩子缩在老妇怀里,怯生生得开了口,「技不如人,不敢。我们可以走吗?」 段风云接下来的话让我很有喷血的冲动,他说,「可以啊,记着回家要做个乖乖的小孩,不可以随便打架哦。」 孩子乖乖的点点头,再不看我一眼,跟着老妇便走远了。 段风云笑着目送他们离去,这才转向我,戏谑的问,「夫人有没有受伤?」 我顺着他的话答道:「有,伤筋断骨的,你不过来帮我看看?」 段风云做出吃惊的表情,抬脚便要靠近,刚伸到半空又收了回去,「夫人啊,我突然想起来你的行云流水是别人追的越急,你跑得就越快。你是不是打算等我一过去,就跑了?」 我只能望着他苦笑,又听见他继续说,「你够厉害!我们这么多人想抓你,结果被你挨个利用过来,耍得我们团团转,你自己倒走得清闲!」他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你其实根本没有中红尘醉,是不是?」 「是。」 「这么说那晚你是故意被云扬给擒住的?」 「没错。」 「也就是说,你其实只是想利用我带你出城?」 「其实见到你之前,我也不知道云扬是何身份,我只是见他那天反应,知道他不是龙坛的人,才决定冒冒险的。」我望着段风云,有些感激的说,「结果我运气还算不错。」 「哼!夫人你够顽皮,连为夫都被你当笨蛋一样给耍了!」 「呃,其实你还不算太笨。」我说的是实话,段风云算得上是厉害的角色了。 段风云似乎也不是很生气,只是望着我颇有深意的笑,「司徒静颜,我好像有点明白邢傲那小子为何这么迷你了。」 不,我和邢傲的事,你们这些人根本不会明白! 没有解释的欲望,我敛住了笑,淡淡的说,「你不过来,打算怎么抓我呢?」 「谁说我一定要过去才能抓到你?」段风云说着,开始缓缓转动手中的大刀。 我凝神注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打算先打伤我么?只要你刀势一到,我照样可以逃脱。 段风云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慢慢蓄着势,忽然大喝,猛地挥刀—— 他的刀竟不是砍向我,而是砍、向、地、下!竟是砍向地下! 我知道他的意图了!心里猛地一惊,我连忙向一边避开,果然,一股浑厚的刀势从地底一下子喷发出来! 若我躲避不及必被震至重伤! 可怕!段风云竟可靠地底来传递刀势?这人太厉害,我得赶快逃走。 顷刻之间,段风云又大喝了几声,连接着砍下第二刀,第三刀…… 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被破土而出的刀势给挡回来,最可怕的是,他的内力竟雄厚至此,可以让刀势短时间内在空间停留! 一道,又一道,我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只觉得一道道无形的墙将我包围起来。 无处可逃了,只要再来一刀,我必会被他伤到! 我干脆不躲了,回过头来望着他。 你真要伤我? 你明知我无法运功抵挡,你真要如此伤我? 他也望着我,面带微笑,毫不留情的开始挥最后一刀。 不愧为一方霸主,做事够决绝。 我平静的看着他挥那一刀,最后关头,没想到变数又生—— 他那一刀猛地向后挥了去! 那里不知何时,冒了个人出来,一个拎了个酒壶,蓬松着头发,衣眼破破烂烂,走起路来颠三倒四的醉汉。 段风云忽然一刀便向他挥了过去。 横刀立马段风云,一刀过去,只见暴风骤起,卷着砂石扬着尘土,向那一人猛地卷了过去。 那人仿佛仍没有清醒过来,只是歪歪斜斜的走着,直到飓风近了,才抬起朦胧的嘴眼望了望,伸手随意的抚了抚。 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没有血肉模糊的场面,那可怕的刀势,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没了踪影。 段风云终于板起了脸,「赐教!」 那人疯疯癫癫得笑了,「赐教?什么赐教?赐什么教?呵呵,呵呵,赐酒好不好,赐酒……」 段风云神色更加严肃,「有形化无形,大无相诀?你是何人?」 「何人?何人……我是何人?呵呵,我忘了,我忘了……」醉汉抬眼望了望段风云。 段风云恭恭敬敬的鞠起手,「在下碎梦楼段风云,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尊姓大名?尊姓大名……我忘了,我不记得了。不过别人都喜欢叫我地藏王菩萨,嘻嘻。」 那人名一报,段风云神色大变,扭过头难以置信的望了望我,又转向那人。我只是没有表情的看着他们。 「呵呵,是这样。」段风云很快冷静下来,「既是这样,那段某今天先行告退了。」说着,又转向我,露出他一贯的笑容,「夫人,改天为夫再登门拜访。告辞。」 段风云一走,这荒郊野外只剩了我和那突然出现的醉汉。我怔怔的望着那人,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抬起头,望着我呵呵的笑了,「二弟,几日不见,不认得大哥了吗?」 「我……」 「二弟呀……自家兄弟,如何不信;如何不信,自家兄弟!」 这前半句,是告诉我他们相信我,后半句,是在责怪我竟不相信他们了。 「大哥!」我一时百感交集,满肚子的话,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啊,习习,习习他……」 「唉,」他摇摇头,「二弟,你受苦了,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 几日之后,我在某个小客栈中,见到了叶。 「邢傲那孩子啊,这次连我都被骗住了。静颜,你是如何知道自己没中红尘醉的?」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赌了一把而已。他和我一样在那个小院中长大,师傅的事他也是看在眼里的。我赌他下不了手这样对我。」 那日我闻了迷魂引,又无法动弹,便以为自己是真的中了红尘醉,却忘了一般的麻药同样能使人全身瘫软。 真要给我下红尘醉,邢傲其实是下不了手的,但不这样做,他又怕留不住我,只得设计骗了所有人,让我不敢逃跑。 「他曾经说过不会那样对我,说过要我相信他……」回忆起他那时的话,我不由笑了,心中却是无比的酸楚。 「静颜……我这次来,其实是他要我带东西给你。」叶说着,从怀中掏出两件东西来摆在桌上,一对湛蓝的环儿。 我脱口而出,「夜岚!夜岚!他……」难以置信的看看叶,他竟还给我了?把我的夜岚还给我了?「叶,那日出城之时,他认出我来了,是不是?」 「静颜,你心里清楚的。」 回想起那日邢傲远远的呼号,他认出来了,他是真的认出来了! 「呵呵,他竟然真的能看着我走?」 「静颜,那天你一出城,他便回龙坛召集了白部的弓箭手,大家整整齐齐的站在那,看他像头困兽一样跺来跺去,连我都急的不行,可是直到太阳落了,他才发了命令,让大家散去了。后来他跟我说,你不需要他保护的。」 我望着叶,说不出话来。 要做这样的事,做这样的决定,对他来说有多么困难,恐怕只有我心里清楚。 忽然觉得,我对那孩子很残忍,真得很残忍。 叶看着我,和蔼的笑笑,「静颜,你们这些孩子,我们这老骨头不懂,真的不懂。」说着,又抬起头看了看我那坐在窗外喝酒的大哥,「幸好……」 「是啊,幸好……幸好……」幸好还没有走上绝路,幸好还有这帮信任我的兄弟,幸好还有机会,幸好……「幸好……叶,幸好……」幸好他终于狠下心放了手,幸好……我想笑,泪却一下子涌了出来。 习习还没有找到,那为了我被邢傲硬生生斩断了手臂的习习…… 我和邢傲,不知是否还有机会,不知是否还有机会走到一起…… *** 「叶……我还是放他走了……」孩子站在窗边,习惯性的咬起了嘴唇,「我……我想赌一把,赌赌看能不能留住他的心……我……」孩子犹豫着,轻声问,「叶,他会不会回来?」 不等回答,他又用力咬咬嘴唇,坚决的说:「三年,我就给他三年时间。三年他还不回来,我就是把整个江湖掀了也要找他出来!抓他回我身边,再不准他离我半步!」 一声长长的鸡啼,太阳冉冉的升了。 ——待续—— ★欲知邢傲与静颜何去何从,敬请期待第二部——断章·碧云天☆ 断章·华梦 故事开始的时候,我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上一家平平凡凡的酒店里酿酒。 我在这个小镇上等人。 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我是幸福的,因为在一个叫鄄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桃花林,有一个人在那里等我。 有人等的人,是幸福的。 「话说《奇兵谱》纪录天下奇兵,咱们今天说的,名唤斩空刀!」 啪——堂木一拍,甄青又开始说书。 甄青其实算不得一个很好的说书人,但听书的人还是很多,我们这里是个小地方,当地人大多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听到甄青说《奇兵谱》,说侠士,说种种江湖异闻,都听得目瞪口呆。所以甄青的生意总是很好的。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叫上一斤一丈天,慢慢喝。 他好像总是在看窗外的行人,我却知道,他其实是在看我。 他喝着我酿的酒,看我。 「……斩空刀,八尺有余,厚重无刃……」 人群就起哄了,「没有刃的刀,难怪会斩空。」 「非也非也。」甄青学着读书人晃着脑袋,「斩空刀从不斩空,斩的是虚无,伤的是人心。」 人群于是又闹哄哄的,吵着要听下文。 我穿过闹哄哄的人群,朝窗边走去。 「……当年龙牙扛着斩空刀,刺杀大将军穆水怜。穆水怜何等人物,统兵数万,号称卫国大将军!话说那天穆水怜领兵南下剿匪,行至碎石岭,龙牙就扛着一把刀,一壶酒,一个人坐在道口等他……」 「喜欢我酿的酒么?」我走到他身边,轻轻的说。 他转过头来,冲我一笑,满脸的胡渣,仔细看,算得上是个英俊的男人。于是我也笑,阳光下,我笑得轻灵。 这就是我们的相识,他说,他叫王水,是个挑夫;我说,我叫白岳,是个酿酒的。 「没有人说过你很漂亮吗?」 「没有。」我笑,「他们总是说,我很美。」 他于是笑得很腼腆,「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 曾经桃花林中,有人在点点飞花中对我说,我不该用漂亮形容,我是美的,美,是一种超脱了单纯外表的境界。 「为什么觉得我漂亮?」我问他。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你好漂亮,好漂亮,好像又不只是漂亮,听先生说那些天上的仙子,我觉得就是你这个样子了。」他有些语无伦次的说,他的眼睛很亮很亮。 「我是个男的呀!」 「我……」 「没关系,我喜欢听你说我漂亮。」我发现我喜欢他看着我窘迫的样子。 我喜欢他爱慕着我却又不敢亵渎的眼神。 他也许不知道,只这一点,我就可以让自己爱上他。 傍晚的阳光总是温柔的,不像清晨总是那么充满了朝气和野心。我穿着最爱的白衫,从酒楼上翩然而下。 我的姿势总是美的,不经意间就可以透出连最红的舞姬都会羞愧的轻逸,我知道。 「阿岳又要出去吗?」甄青一边数钱一边问。 我露出一个微笑,「今晚打算说哪一段?」 「炎帝,九丈长枪,谈笑间,横扫千军!」甄青手一挥,亮了个相。 「阿岳啊——你以前是不是跳舞的?」一个常来的酒客好奇的问。 我转了转手中的箫,算是回答。 我要去的地方是镇外的竹林。 我喜欢到竹林吹箫。 我的箫曾经吹给很多人听,后来那些人,死的死了,伤的伤了。 我现在喜欢吹给自己听,我在竹林自娱自乐的时候,他会靠着一根粗大的竹子坐着,静静的听。 他看我的眼神,如同膜拜最纯洁的仙子。 「阿岳,」他终于开口问,「鄄那个地方,你不去吗?」 我回头看他,「我现在在等人。」 「可是你不快点去,不怕那人走了吗?」 「不会,那人,会在那里,生生世世的等我。」提到他,我的脸上不觉又闪现了幸福的神采。 「那片桃花林很大?」 「很大很大,比我们整个小镇还要大。」 「那里的桃花很漂亮?」 「很美很美,有白的、粉红的、鲜红的,花开时,远远望去,如同层层叠叠的华云……」 我掩饰不住的幸福,刺痛了他的眼。 「……绕指柔,一束红线,阴阳界!想当年任鹏飞,纵横江湖数十载,曾经一人一剑四入刑场,斩官兵数百,救出十八位结拜兄弟,端的是个人物!自从穆林一役遇上绕指柔,再没人见过他,传说当天只听任鹏飞一声惊天怒号,再没了声响。后来胆大的进去看,可了不得!你们猜怎么着,穆林里每一棵树每一片叶上,滴滴鲜红,都是他的血肉啊!……」 坐在桌边,我总觉得王水今天听得格外认真。 「你很喜欢听《奇兵谱》吗?」 王水嘿嘿笑得憨厚,「你不喜欢吗?那些奇侠异士的故事,好神奇!」 「想做侠士吗?」 「想呢,可是,我只有根扁担。」他抓抓脑袋说。 酒店里又闹了起来,是一群路过的酒客。 「说书的!听你说了这么多,我倒问你,你知不知道奇兵谱上排前三位的有哪些?」 甄青回了个礼,「这是遇上懂行的了,奇兵谱上前三位,行云流水夜岚刀,狂啸九天枪中煌,还有一样,还想请教这位客宫。」 那个问话的酒客有些遗憾的说,「还有一样,就是无光啊。连先生也不知道吗?」 又有一同行的人叹,「无光无光,向来只有名,无任何记载,真是见不得光的。一个月前,聚云城破,三代基业毁于一旦,据说寒舒就是用无光破的城……」 王水的注意力又被吸了过去,我轻轻敲了敲桌面。「刀光剑影,杀来杀去的,我不喜欢。」 「阿岳——」他又不安起来,「你不喜欢这些?」 「有什么好听的?听杀人有什么意思?」我望向窗外,「和平安宁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呢?」 接下来的几天,王水除了工作,没有再去酒楼听甄青说书。 我在竹林吹箫,他陪着我,一遍一遍的听我说鄄,说桃花林,说那个生生世世等着我的人。 他眼里掩饰不住的痛,如同我脸上掩饰不住的幸福,都那么真实。 回到自己房里,没有意外的发现了甄青。 「阿岳,龙牙这个人,你知道多少?」 「除了你书里说的那些,完全不了解。」 甄青叹了口气,「龙牙十八岁之前,都生活在一个叫鄄的地方。」 我抬头望着他,淡淡的说,「是吗。」 「阿岳,你真的不去看看吗?小童从那里回来时说,从没见过一个大男人哭的那么伤心。」 我沉默,我的鄄,我的桃花林。 还有那个,生生世世等着我的人。 半晌,我开口,「甄青,你这番话,我就当作是朋友之间的关心吧。」 甄清愣了愣,又重重叹了口气,换上了极其恭敬的语气,「公子,主人说,你玩够了,该回去了。」 *** 在竹林吹着箫,有个技巧,总是吹不出。 试了半天,心情不觉烦闷了。 王水看不下去了,便试探着问,「阿岳,你今天好像很不开心?」 我蒙大赦般放下了箫,转身望着他,「我等的人,要来了。」 「……是吗?」如遭雷击,呆立着的王水喃喃的说。 叹气,转过身,再度举起箫,还是那个技巧,我又试了试,仍然吹不出来。 「阿岳,别吹了,给我讲讲鄄吧。」 「鄄吗?鄄是个小镇子,很偏僻,很荒凉,那里很少有人去,那里住着的人,都很淳朴,很善良,他们应该也会喜欢在晚饭后听听《奇兵谱》,会在听到精彩时大声的叫嚷,然后回家睡一觉,早上起来继续他们一天的耕作……」 「桃花林呢?」 「桃花林,那是很大一片桃花林,有我们这整个小镇这么大,那里的花,有白的,有粉红,有鲜红,开花时,远远望去,如同层层叠叠的华云,走在里面,漫天飞舞着花瓣,就像走在仙境中……」 「阿岳——阿岳——」这是第一次,他不再掩饰眼中的伤痛,伸出手抱住了我。 「阿岳——不要再等什么人了,也不要再想鄄了,好不好?」 「我带阿岳走好不好?」 不想了?不想了? 我的鄄,我的桃花林,我的华梦…… 我痴痴的睁大了眼睛,背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你还要做你的侠士呢!」 「不做了,不做了。你忘了鄄,忘了那个人,好不好?我们可以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开一家小小的酒馆,我会一直一直陪着阿岳,好不好?」 「开酒馆?」 「是啊,我们可以开一家小小的酒馆。酒馆会有很多客人,他们不认识我们,我们也不认识他们,在那里,我只认识阿岳,阿岳也只认识我,我们一起生活下去,好不好?」 「你不做侠士了?」 「不做了,不做了!」 「傻瓜,」我在他怀里转身,紧紧贴在他胸口上,「我们的酒店叫什么名字?」 「啊?」他愣了愣,接着更紧的抱住我,「叫安宁,好不好,平安宁静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安宁,安宁,真的会有吗? 这个懂我的男人啊—— 我的回答是,抬起头,吻住了他的唇。 *** 竹林中,一夜春宵。 风收云闭,我靠在他怀里,摸着他随身带着的扁担。 「什么时候走?」 「再接一次生意,赚够了钱,我们就走。」他轻轻吻着我的额。 「你真的不想做侠士了?那是你的梦啊,就这么放弃了?」 「不想了,不想了。」 我的梦呢?我的梦…… 我淡淡笑了,「去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开一家小小的酒馆?」 「是啊,阿岳酿的酒,一定很好卖!」 「你呢,你还是去做你的侠士吧,行走江湖,累了就跑回我们的小酒馆来,喊:阿岳,我不行了!人家好厉害,我就跑回来了!」 王水嘿嘿的傻笑,「我才不去呢,去了一定每天往回跑。我就待在酒馆里,守着阿岳。」 「那你就坐在酒馆里,万一有什么人到酒馆来闹事,你就站出来,喊:有大刀王水在此,谁敢乱来!」 「嘿嘿,好啊!」 「不过呢,我不喜欢刀光剑影,所以我吹箫时你要陪着我,不要舞刀弄剑,好不好?」 看着我的眼睛,他诚挚的说:「在你吹箫时舞刀弄剑,是对仙子的亵渎。」 那一刻,我让自己爱上了他。 我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让他爱上我,然后用一个瞬间让自己爱上他。 *** 今天我来的很早,王水比我更早,不过他等的人不是我。 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外地来的年轻男子,一袭青衣,清朗的五官。 王水一直盯着青衣男子,目光坚定,神色凝重,身上完全没有了憨厚挑夫的影子。青衣男子却没有看王水,他的目光迷离,不知看着什么地方。 然后,如同看到心爱的女子,青衣男子笑了,他一笑,身形便动,如鬼魅般闪了出去,一瞬间,我的眼里满满的都是他青色的影子。 那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轻功——鬼影。 他一笑,王水也动了,王水动的是手,他一下重重的拍碎了自己扁担。 拍碎扁担其实算不得什么,但王水这一掌,却让扁担均匀的在瞬间整条碎成了粉末,我于是知道,他用的掌法叫云淡风轻。 云淡风轻倒不是什么传说中的掌法,只不过迄今为止,能练成的人不超过五个而已。 一掌下去,王水大喝一声,手臂一横,青影如被风吹动的叶片,一下子飘远了。 王水站立,手上握着一把厚重的刀,一直藏在他扁担中的刀。 天空,有细细的丝线飘落。 厚重无刃的刀,丝丝的红线。斩空刀,绕指柔。 我笑,在这个无人见过侠士的小镇,竟然有名列《奇兵谱》的两大奇兵器交锋。 青影在空中打了个转儿,无声的飘近,天空中我看不见的地方,丝丝红线已结成了网。我可以清楚的看到不少竹叶无声的就被齐齐削去了一半。 王水仍然握刀伫立,眼睛丝丝盯住眼前的刀面。忽然大喝一声,挥刀斩向空气。 哗哗哗哗——一刀下去,整片竹林都在颤抖,一波未平,王水紧接着又斩了第二刀,接着是第三刀。 每一刀,都斩空,第一刀,整个竹林都在颤,第二刀,我耳边只有虎虎的风声,第三刀,仿佛整个天地间都失了神采! 青影如同风中萧瑟的树叶,在空中无依的打着转。 第三刀斩下,王水又恢复了握刀伫立的姿势,身上横横竖竖,一下子渗出了很多血丝,空中有鲜血飞溅。 虽然双方都受了伤,在我的眼中,胜负已分。 王水开始凝神准备劈下一刀。 我忽然想到了很多事,很多话,很多的承诺。 想到他的最后一桩生意,想到那个叫安宁的酒家。 幸福的微笑从我脸上荡漾开去,我举起了手中的箫。 箫声乍起,那个技巧,虽然难吹,但吹出来的声音还真是很好听啊! 王水在箫声乍起的一瞬间便愣住了,他不可思议的四处搜索着,在看到我时,他的眼再次被我脸上的幸福刺痛了。 然后他仰天长笑起来,啪的一声,那把重重的刀落了地。 「真是个婊子!」他狂笑着狠狠的骂了一句,看向我,「别忘了,安宁!我等你!」 说这句话时,一道红光从他颈间闪过。 「笨蛋,能等我的,只有鄄桃花林里的那个人而已。」我依旧笑得幸福,看着他眼中最后一次闪过刺痛的光芒。 青影在我身边停了下来,青衫已被染红了大半,恢复了轻松的表情,青衣男子叫嚷着,「怎么办,无光,我又欠你了!」 「好了好了,把尸体收拾掉,你这狼狈的样子会让别人笑死。」我转身离去,是时候回去了。 王水,不,应该说龙牙,早该知道我是个不相信承诺,只会做梦的人。 在他知道鄄根本没有桃花林时就该知道。 他不该妄想叫醒我的梦,给我一个真实的承诺。 梦醒时,我不是天上的仙子,只是《奇兵谱》上位列三甲的武器而已。 为什么要叫醒我呢? 我笑了笑,还是只有我的鄄,我的桃花林,是我永远不会醒的华梦…… 「等等啊,无光!你不是把自己给他了吧?」 「不可以吗?」 「嘿,上次那个聚云城城主,给你的可是聚云城三代基业,包括他自己在内五千人命,这家伙给你什么了?」 我转过头,「一个酒店。」 「什么?」 「算了,你又怎么会懂。」我拂袖,翩然而去。 断章·沧桑 离思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每次读,都好想哭。」 「这首诗什么意思?」 「不懂吗?」 「……最后,放弃了吗。」 「是吧。」 「为什么?」 「沧海桑田。」 「我不明白。」 「这都不懂,笨蛋!」 许多年以后,我明白了很多事。 其实许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明白了沧海桑田的意思,当我终于可以笑着读这首诗时。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 「笨蛋!你是个笨蛋!」 司岳笑骂着,在桃林中穿梭。 「阿岳!」白羽尘慌忙追了上去。 司岳就在离他不到一步远的地方,白羽尘却怎么也追不上。他知道,要不是司岳故意放慢了脚步,凭他一身绝顶的轻功自己早不知被甩到什么地方去了。 司岳,钱庄的二当家,江湖上素有「小财神」之称。年纪轻轻便扬名江湖,司岳的武功之高令人惊叹。 年仅二八,司岳已练成了江湖上失传已久的绝顶轻功——飘叶,连鲜少有人练成的小无相诀也被他练到了第六层。 而司岳之所以被称为「小财神」,则是来自他那无以伦比的智慧,谁都知道,钱庄之所以能成为号称首富的钱庄,全凭这个二当家。 但这也不是人们最常谈到的地方,司岳最出名的,不是他绝顶的武功,不是他极致的智慧,而是他的样貌。 司岳美,不是漂亮,不是妩媚,而是美,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 司岳的美来自他脱俗的五官,来自他出尘的气质,来自他轻逸的一举手一抬足。 宛若堕入凡尘的仙子。 这样的司岳,这样超凡脱俗的司岳,这样年少得志的司岳,白羽尘不明白他还会有什么烦恼。 他怎么可能有烦恼? 「尘,」司岳在一棵桃树下停下,「你还记不记得,在这里你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 司岳于是跺跺脚,有些气恼的骂:「笨蛋,笨蛋!」 「我……」白羽尘不明白他又做错了什么。 其实他记得,虽然这里有这么多桃树,他唯独记得这一棵,他记得他在这树下说过,司岳好美。 他其实还记得,司岳有一次在这树下睡着了,他偷偷吻了吻司岳的额。 不过这些,白羽尘可不敢说,他怕。 堂堂听雨楼的楼主也会害怕,说出去怕是没人会相信。可他确实怕。 怕他爱上了司岳的心。 「尘,明天,我要回去了。」 「是吗?」要走了?好快啊。白羽尘没由来的一阵心绞。 司岳叹了口气,「尘,今晚陪我喝酒,为我送行好么?」 「那是当然了。」怕司岳看出破绽,白羽尘强做出了个笑脸。 司岳酒力不好,又偏偏要喝,很快就醉倒在桌上了。 白羽尘摇摇头,抱起司岳向房里走去。轻轻放下司岳时,司岳昏睡中不经意的拉了一下他,白羽尘一下不着力,身子趴了下去,他心一惊,一提气,硬生生抛开司岳向后倒了下去。 好险好险!白羽尘惊出一身冷汗,有些遗憾,刚刚差点就碰到司岳的唇,又有些安心,他怕真是这样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笨蛋,这么没防备。」换了别人,他听雨楼楼主看中的,哪有让他跑了的道理,偏偏是司岳,偏偏是他不敢亵渎的仙子。 等到白羽尘有些狼狈的出了房间,小心翼翼的关上了门,司岳却睁开眼睛来,清亮清亮的。 「笨蛋!笨蛋!大力金刚的内力都用上了,真是笨蛋!」 *** 「尘,谢谢你一个多月的照顾。」 「哪里哪里。」 「我走了?」 「保重。」 「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有些话……」 「没关系,你说。」 白羽尘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说:「……就是我们听雨楼在小湖东的生意,可不以和钱庄……」 「不可以!笨蛋!」司岳恨恨的骂完,重重一鞭骑马扬长而去。 站在高岗上,白羽尘看着司岳渐渐在天边消失了踪迹,一下子全身上下没了力气。 有些事,他总是不明白的,不明白司岳为什么会有烦恼,不明白司岳为什么总骂他笨蛋,不明白司岳那样的高手怎么会轻易在室外睡着还让他靠近吻了他的额。 有些事,他现在是不知道的,他不知道司岳其实只有在他面前才会不胜酒力到了别人面前就是千杯不醉,他不知道在他这养了一个多月的伤的司岳其实是很好的大夫。 他不知道司岳这一走会遇到什么。 他不知道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司岳在他面前读离思读到落泪,他还不懂沧海桑田是什么意思。 「阿岳,我一个月后会去拜访钱庄。」白羽尘默念着,有司岳那个豪爽不羁的大哥在,话应该会比较好出口吧? 这一年,司岳十六岁,白羽尘二十岁。 *** 「那时,他们都还风华正茂,有着自己小小的烦恼,他们都以为自己还有很多的时间去等待。」我笑着说,「那时他们还不懂,他们错过了一个剎那,然后是一个永远。」 身边的少年默默的为我添上了一杯酒。 「起风了。」 「是啊,起风了。」少年又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只有此刻才算有了一点血色。一个侍女拿来狐裘让他披上。少年又把头转向我,「司岳见到了谁?」 「官兵。」 「是吗。」淡淡的,带着了然。 *** 司岳回到钱庄,意外的见到了身为三品官员的朝恬。 「官府下了密令,钱庄于我有恩,我这次是偷着跑来报信,这次怕是凶多吉少,还是趁早准备得好!」 刚刚回来见过几个结拜兄弟,就得到这样的消息。直觉到有什么不对,却发现官兵比他们预料的来得快得多。 「他奶奶的熊!」老大司徒匪重重啐了一口,带着两个义弟出去迎敌,留下司岳负责调配人手,清理密函,即使被捉住,也绝不能落把柄在官府手中。 *** 「那个朝恬,这种时候进钱庄,消息又不对,肯定有问题。」 我赞赏的看着少年,说:「是啊,如果司岳有你反应这么快,也许就不会遭暗算了。」 「有人可以暗算到他吗?」 「如果是下毒呢?」 「什么毒?」 「能够让人武功尽失的毒,叫雪。」 「听你这么说,能够让本就是用药高手的司岳中招,一定是无色无味,至少是味道和我们身边比较常见的东西很像;没有同时用来毒倒司徒匪,说明这种毒一是比较稀少,二是并不容易下,不是洒在空气中,也不是下在水里,对付像司岳那样的人,更不可能是涂在利器上见血入体,名字叫雪,可能是形容这种毒的状态,或是触感,」少年冷静的一句句分析着,「必须用到火,是吧?」 我暗赞,十四岁就有如此心智,日后的发展真是不可估量,「好厉害!那是涂在那些信札上的,在遇到火时才会一下子挥发出来,也只在挥发后相当短的时间里才有效。」 少年轻叹,「司岳号称『小财神』,处理这些文书的必是他,少不得要烧东西,这完全就是冲着他来的。可是还有个司徒匪,我听说司岳厉害,可司徒匪的武功还远在他之上,他怎么可能那么轻易被捉住?」 「因为他太重义气,朝恬和他的手下当着他的面轮暴了司岳。」我平静的叙述。 *** 司岳做梦也没有想到过这样的事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曾经风华绝代的司岳,曾经高高在上如同仙子般被人仰慕的司岳,曾经为了一个不解风情的男子烦心的司岳,此刻四处都是明晃晃的火把,厮杀呐喊的人,他的结拜兄弟在门外死战,而他则赤身裸体的被一个男子压在身下,耳边有兄弟的怒吼,夹杂着男人的喘息,一切一切,恍若噩梦。 然而在听到朝恬要挟他义兄的时候,司岳只是转过头,平静的说:「大哥,出得去才救得了我。」 此时的司岳依旧是司岳,依旧是那个一尘不染的仙子。 然后他被朝恬提起来,重重的摔在地上,他听见朝恬狞笑着对手下说:「想不想尝尝?」 司岳没有挣扎,也没有叫,没有看一个个压到他身上的人,他转过头,眼睁睁的看着他最敬爱的义兄为了他乱了刀法,最后愤怒的吼声惊得天旋地转。 他看到许多明晃晃的刀子同时插进了他义兄的身体。 司徒匪站着,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不为自己的死,只为自己临死也没有救出自己的义弟。 司岳耳边响起了撕心裂肺的惊叫,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他自己的声音。 死了,都死了。 种花的林伯,斟茶的巧巧,他憨直的三弟,不苟言笑的老四,他那个风趣激狂的大哥…… 只有司岳没有死,司岳疯了。 武功被废掉,睡着的时候眼前不停闪过的都是一张张惊讶愤怒的脸,耳边响起的都是他大哥最后的怒吼。 醒着时总是在男人的身下残喘,朝恬让他成为了他府里的公娼,几乎每一个人,高贵如府中的当家之主朝恬、卑微如府中饲马的马夫,扫地的小厮都得到过他。 司岳疯了。 「阿岳。」 「啊!」听到朝恬的呼唤,司岳惊叫着,向墙角缩过去。 「过来!阿岳。」 司岳不住的摇着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阿岳,又不听话吗?」朝恬的语气带上了笑意,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司岳吓得连躲闪的勇气都没有了,慢慢向朝恬怀里靠过去。 「乖——」朝恬满意的笑笑,目光扫向站在屋子里的几个手下。 「我不要见他们,我不要……」浑身颤抖着,司岳小声说,他害怕朝恬又会叫他们轮暴他,却没料到朝恬接下来的举动。 「不想见他们吗?好啊。」话音未落,朝恬剑已出鞘,剑光一闪,几个人不可置信的抱着脖子,倒了下去。 「你瞧,以后再不会见到了,这样好不好?」 鲜红的血,瞪大的眼睛,司岳张开嘴却喊不出声音,鲜红的唇不住的颤抖。 「哈哈哈哈——」朝恬笑着,拖着司岳下了床,朝庭院走去,指着所看见的每一个人问司岳:「想不想看到他?」然后不等司岳回答,便一剑刺过去。 这一天,朝恬的府上,血流成河。 「阿岳不怕,不怕。」浑身跟个血人似的,朝恬温柔的安慰瑟瑟发抖的司岳,阳光下,他沾着血的脸格外狰狞。 「啊——」司岳看着沾在自己手上的鲜血,禁不住大叫起来。 「阿岳,阿岳——」朝恬抱住了他,好多的血,好多的血,整个世界一片鲜红。 「阿岳,你太高贵,太纯洁,天上的仙子,我怎么都碰不到,」朝恬笑起来,「现在好了,现在可以了,你变得这么脏,这么卑贱,你再不是那个一尘不染的仙子了,你终于是这凡尘中的人了,你终于可以属于我了。阿岳,阿岳……」 司岳瞪大了眼睛望着天,张着嘴,大口的喘着气,像一条溺水的鱼。 在朝恬眼里,司岳疯了,在所有人眼里,司岳疯了。 后来司岳可以在庭院中自由走动。自从那天朝恬带他上了大厅之后。 那天朝恬让他待在屏风后,没有绑住他也没有点他的穴,司岳乖乖的蜷缩着身子坐在那里,一直到来客走了之后,朝恬才转到屏风后,满意的看着司岳保持着一开始的蜷缩着的姿势。 「阿岳,知不知道刚刚来的是什么人?」 司岳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恐惧,「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 「来的人,是白羽尘吗?」少年问。 「真是什么也瞒不住你啊,知道他来干什么吗?」 「钱庄被官府给抄了,跟钱庄熟悉如白羽尘必知道朝恬与钱庄的关系,恐怕朝恬还隐讳的在江湖上暗示过这层关系,甚至帮助过钱庄散余的部众,白羽尘来,自是打探司岳的消息。」 我拿起小匙搅了搅面前的花茶,「以白羽尘的功力,自是能够觉察到屏风后有人。他其实曾问过『谁在那儿?』,朝恬说是个侍候的小厮,白羽尘便没有再问。」 「白羽尘一心只想着司岳,自然不会注意到那么多。」少年感叹,「谁想最思念的人,竟然就近在咫尺,两次错过,难再回首。」 *** 司岳最喜欢的,是后院中的一棵桃树,朝恬不在时,司岳就会坐在树下发呆。 司岳把玩着手中的箫,他已经不再吹箫了。 这天司岳刚刚闭上眼睛,忽然听到了脚步声。朝恬府中的人,该是不敢来打搅他的。睁开眼睛,却看到一个身着华服的青年含笑在走廊上看着他。 司岳一惊,慌忙站起来转身向屋内跑去。一不留神,脚下一滑。 「小心!」声音一起,司岳已跌进了一个人怀里。抬头,却是那个华服青年。 「啊——」司岳惊叫着,想要挣出青年的怀抱,却被青年紧紧抓住。 「好美,没想到朝恬府上,还藏了这样的宝贝。」青年赞叹着,「我带你走好不好?」 「不,不!」司岳惊慌的摇着头,不住的挣扎。 「呵呵。」青年笑起来,在司岳耳边轻声说,「好美的妖精,好棒的演技。」然后低下头,吻住了司岳的唇。 「啊!」司岳一下子挣出来,在青年的笑声中,逃回了自己的屋子。 当天晚上,司岳失踪了。 两个月后,朝恬在朝中被人参了一本。 自知洗不掉罪名,朝恬带着家人手下慌乱出逃。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朝恬带着一干人在一间小客栈下榻。半夜,他听到了箫声。 熟悉的箫声,在空气中辗转流传。朝恬走到了屋外。 月下站着吹箫的人,白衣胜雪,面如冠玉,神色自若,恍如坠入凡尘的仙子。 「司岳。」朝恬发现自己的喉咙很干。 司岳向他笑了一下,依旧超凡脱俗,一尘不染。 黑夜中,朝恬发现自己已被包围。 那一夜,整个客栈,相关的不相关的人,没有留一个活口。 朝恬被人带走,三天后,在城外发现他的尸体,没有任何伤痕,面孔因恐惧扭曲至极。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那一夜,同样是杀声四起,鲜血四溅,司岳只是微笑着,玩弄着手上的箫,靠进一个华服青年的怀里。 *** 「司岳其实根本没有疯,从一开始就没有疯。」 我笑,「大仇未报,司岳怎么可以疯。」低下眼,我接着说,「或者说,司岳其实早就疯了。在他义兄被杀的那一瞬,他就疯了。」 少年沉默了一会,又开了口,「那个华服的青年,就是寒舒吧?以寒舒的能耐,朝恬被人参也是他的手笔吧?只是司岳,不过是从狼窝跳进了虎穴而已。」 「司岳怎么会在乎呢?遭遇过那样的事,还有什么可以让司岳在乎的?」只要能报仇,司岳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在乎的了。 「有,还有个白羽尘。」 白羽尘,白羽尘…… 「是啊,还有个白羽尘。」 *** 司岳成了寒舒的男宠。寒舒是个一天到晚脸上挂着笑的人,他对司岳极好,温柔体贴。 有时候,寒舒也会让司岳陪他的客人下下棋,喝喝酒,或者陪他们上床。 司岳还是司岳,那个吹着箫,一尘不染的司岳。从来没有什么,可以磨去他的气质。 有一天,寒舒让司岳去一个房间陪客人下棋。推开房门,司岳见到了白羽尘。 依旧是从容的笑着,在棋盘边坐下。 放下第三颗子时,白羽尘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抬头,微笑,「我只是陪你下棋,你逾越了。」 「阿岳!」 「你给了寒舒什么?」 白羽尘愣了愣,司岳继续说,「是小湖东的生意?听雨楼的布庄?大江以南的房产?还是……」 「阿岳!」 司岳笑了笑:「明日了,的确只够陪你下棋。」抽回手,司岳起身准备离去。冷不防从背后被白羽尘一把抱住。 「阿岳……阿岳……」白羽尘把头埋在他的颈间,声音哽咽,「我好后悔,我好后悔,好后悔……」 「阿岳……」白羽尘就这样抱着他,痛哭失声。 司岳没有动。白羽尘没有看他的眼睛,没有看到他眼里剎那燃起的光芒是怎样慢慢黯了下去,白羽尘永远也不知道,司岳究竟想要什么。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寒舒依旧是气定神闲的笑着。 「我要司岳。」白羽尘的语气平稳而坚定。 寒舒笑着对身边的人说,「听见了吗?」然后又转向白羽尘,「那你认为,他值多少呢?」 「听雨楼所有的家当,加上我的命。」这样,白羽尘相当于率整个听雨楼归于寒舒门下。 「阿岳,你觉得这个价怎么样?」完全看不出情绪的波动,依旧是笑着问身边的人。 司岳于是也笑了,他转转手中的箫,走了过去。 啪——清脆的一声,白羽尘难以置信的看着甩了他一巴掌的司岳。 「所有人都可以把我当娼,只有你不可以。」冷笑着抛下这句话,司岳走了出去。 「唉,生意不成交呢。」似乎是遗憾的摇摇头,寒舒也走了出去。留下白羽尘一个人呆立。 「阿岳,阿岳……」屋里,终于传出了压抑的哭声。 *** 有侍女轻轻的抹眼泪。少年叹着气,「第三次错过了呢。如果他在那一晚就不顾一切的带司岳走,一切都会不同了。」 真是的,我笑着摇摇头,这少年,太过聪明。 「白羽尘真的不明白么?」 「司岳都说了那样的话了,再笨都该明白了。他开始暗地里策划要救出司岳。」 「可惜,对手是寒舒,这个对手太强了。」 「是啊,结果就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寒舒的手下抢先一步偷袭听雨楼。」 *** 又是这样的夜晚,明晃晃的火把,淋漓的鲜血,杂乱的惨号,司岳骑着马,驮着伤重的白羽尘,一路狂奔,寒舒的手下见是司岳,自是不敢伤害,只有跟在后面不停的追赶。 很大的雨,很狂的风,整个天地都在咆哮,司岳骑着马在风雨中飞驰。 「阿岳!阿岳!」 终于在一个小客栈停了下来,司岳为白羽尘包扎好伤口,喂他喝了药,将他交给一个马车夫。 「阿岳!阿岳!」半昏迷着,白羽尘预感到了什么,疯狂的叫起来。 「尘,你记着,去鄄,那里有个很大的桃花林,在那里等我!尘!尘!你记住了吗?回答我,记住了吗?」 「鄄,桃花林,鄄,桃花林。」白羽尘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终于陷入了昏迷。 「去鄄。」 「知道了。」马车夫回答,扬起了鞭子。 *** 「他伤得很重?」 「很重,那条腿,怕是废了。」 「唉,想白羽尘也是江湖上能排进前二十的角色,可惜寒舒手上,能排进前十五的就有三个以上。」顿了顿,少年接着说,「有鄄这个地方吗?」 「有啊。」 「桃花林呢?」 「也有啊。」我笑,低声吟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抬头望着月亮,我说,「鄄的确有桃花林,很大很大一片桃花林,不过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鄄的确是有桃花林的,不过在一个大风大雨的晚上之后,整片桃林一夜之间被天火烧尽,接下来连续几个月的暴雨,原来的桃花林,成了一个大大的湖泊。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没想到这首诗最后应验在我自己身上。 沧海桑田,事是人非, 尘,我的意思、你明不明白? 「阿岳,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少年忽然望着我说。 我笑着,扬起了手中的箫。 我吹的箫是极品,少年的舞更是人间少有。 我知道,他已经相信我了,因为我用真心对他。 我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只是有些事,我并没有说出口。 比如说我并不是寒舒单纯意义上的男宠,我是寒舒帐下的第一谋士。 比如说我并不是寒舒用来笼络人心的娼,我是寒舒手上最可怕的武器,每一个得到我的人,最终都向我授首。 再比如说,白羽尘的计划,其实就是我告诉寒舒的,偷袭听雨楼的计划,其实就是我一手策划的,如果不是凭着我对白羽尘对听雨楼的了解,寒舒再强,也不可能轻易颠覆叱咤江湖数十载的听雨楼。 如果我不是如此,寒舒岂可能放过白羽尘?连那个带白羽尘走的马车夫,都是寒舒用来监视白羽尘的眼线。而这一切,我都写在信里,放在白羽尘身上,包括他其实根本没有伤得那么重,是我在药里做了手脚。 我要彻底断了白羽尘的念头,我只没有告诉他,我做的一切,只因为,我太爱他。 白羽尘失去了一切,没有了权势没有了金钱,没有了武功,他也许,会恨我一辈子。 「你会喜欢我吗?」 「喜欢,凡是美人,我都喜欢。」少年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宛若拨开乌云现出了明月。 他相信我了,因为我用真心待他。 他不会知道,司岳最可怕的地方,不是他可以出卖自己的肉体,出卖自己的自尊,而是他连自己的真心都可以出卖! 聪明如他,都不免上了司岳的当,中了司岳的招。 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司岳瞪大了眼睛,靠在寒舒怀里喃喃的念着,「走了吗?他走了吗?」 「走了,走了。」寒舒温柔如昔。 「真的吗?真的吗?可是我怎么听见马蹄声,我听见马蹄声,一声一声都敲在我心上,好痛,好痛,心都碎了,还这么痛。」司岳的手,紧紧抓在自己的胸口,「我听见,一声一声……」 嗒——嗒——嗒——嗒—— 他所深爱的人,在这个世界最后一个让他眷念的人,走远了,走远了…… 「他会等我,是不是?他会在鄄的桃花林里等我的,是不是?」 「是。阿岳,我不会怪你的,你就永远爱那个人吧。」 是了,只有这样,司岳才永远不会因为别的人背叛他。 「爱他,爱他。」司岳喃喃的念。 我的鄄,我的桃花林,那里有一个生生世世等着我的人。 我终是幸福的。 「阿岳,」少年围在我身边,「你会不会爱上我?」 我笑。 「阿岳只爱在鄄的桃花林里,那个生生世世等着他的人。」 断章·雪晴 再一次见到水惊穹,是十二年之后的事了。 十二年来,寒舒宠我日胜一日,我却知道,当他坐在那个溢满月光的房子里对月独酌时,想的是什么。 即使是淡漠如我,都忘不了那个满头银发的少年在月光下不经意的一回首,是怎样惊煞人心的风景。 我是在一个小小的酒肆中找到水惊穹的,他仰着头往口里灌酒,脸上依旧是无拘无束悠然自得的笑,满头的银发随意的披在身上,流光溢彩中满是主人的不羁与轻狂,在他身旁,一如既往的环绕着一群美丽的女子,一个个怡然自得的抚弄着不同的乐器。 「阿岳!」看到我的第一眼,他惊喜的叫着扑了过来,「真的是阿岳!」 「惊穹,好久不见。」我微笑着跟他打招呼。 他忽然敛住笑神色凝重的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阵,又扑哧一下笑出来,「我相信你是阿岳了,只有阿岳才会用这么轻松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也相信你是惊穹了,也只有惊穹才会用这么轻松的语气跟我说话。」 同样的话语,一时间两个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一屋子的女子都安静下来,有的哀怨的望着他,有的警觉的望着我。 「哎——我不行了,不能再笑了。」水惊穹一手捂着肚子,忍着笑跟他的女子们说,「我要走了,你们,保重啊。」 「公子……」 没有人阻拦,水惊穹跟我出去时,我听见屋子里传来低泣的声音。 此时正是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时节。水惊穹的笑是在听到一阵银铃声时停住的,我于是也停下脚步,顺着他的眼睛望去,一个女子赤着脚在雪上忘情的狂舞,身上串串银铃清脆的吟唱。 水惊穹停了停,走了过去,在一步之外停下了脚步。女子静了下来,痴痴的望着水惊穹,水惊穹伸出手,轻轻抚过女子的脸颊,笑了笑,转身向我走来。 「走吧。」他拉着我,身后的女子仍是静静的站着,张了张嘴,却终是什么都没有说,两行清泪顺着她美丽的脸颊滑落。 笑着摇摇头,水惊穹还是那个水惊穹啊! 十二年不见,水惊穹越发的清俊了,水惊穹不是美人,只是看了他天下美人难再入眼,他是天上那轮最清冷的月,一个微笑便令月下群芳皆失色。 毫无疑问,水惊穹是个传奇般的人物。十四岁便继承水帝之名,成为雄霸江湖的龙坛中五大实权者之一,跺跺脚都能令整个江湖为之颤抖,论才智,他十四岁便已成为龙坛当之无愧的第一军师,论武功,他的行云流水夜岚刀《奇兵谱》上位列三甲,而唯一能与他一争高下的赤帝十二年前便已入了土,论威信,我毫不怀疑,即使是失踪了十二年,如今的水惊穹一声号令,仍有动摇整个龙坛的实力。 无论从哪方面看,水惊穹都是最强的,而同时,他又是最弱的,先天的疾病,令他时时都徘徊在死亡的边缘,无论多高的地位,他的命从来都是掐在别人手中;本身体弱不适合习武,水惊穹的武功靠的是衬手的武器和巧劲,若是赤手空拳恐怕他连一个村夫都伤不了;更别提中了我的红尘醉,只要熏起迷魂引,就能令他丧失行动力,任人宰割。 这样的水惊穹,拥有世人向往的一切却又一无所有的水惊穹,狂傲不羁却又被层层枷锁紧紧锁住的水惊穹,几乎天下的女子都爱他,几乎天下的男子都想得到他。 这样的水惊穹,连我都似乎免不了为之心动的水惊穹—— 「惊穹,这十二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呵呵,我带了两个小孩。」 是吗,我笑,这样的水惊穹,早在十二年前就该杀了他。 水惊穹领着我,上了山头。那里,有一座孤零零的坟。 看着水惊穹的神情,我便猜到这地下躺的是谁。放眼望去,其实是好地方,睥睨天下,只是,这些高高在上俯瞰世人的人,原来都是一样的孤独么? 「我来看你了,赤。」水惊穹笑笑,抚上那什么都没有刻的墓碑,「你叫我活着,我便活着,十二年了啊,这么冷的地方,我活了十二年了。」他抱着墓碑弯下腰,闭上了眼睛,「十二年了,你有没有一刻,一个剎那,想过我?」 我默默的看着,没有说话。 「阿岳,能为我吹一曲吗?」 我举起了箫,音符流转时,我又看到了那惊世骇俗的舞蹈。 如同最轻盈的精灵在摇曳的草尖上跳动,那样轻逸的舞,本不该属于这个混浊的凡世。 「阿岳,你还记得这支曲子啊!」他似乎有些兴奋。 我转了转手中的箫,淡淡笑着说,「笨蛋,你为我写的曲子,我怎么会忘记。」顿了顿,我接着说,「你的行云流水,又进步了不少呢。」 水惊穹自嘲的笑了,「唉,阿岳就是阿岳,你永远都可以一边拿真心与人,一边冷静的算计一切。」 「不过我还是好喜欢阿岳叫我笨蛋。」他忽然又补充了一句,眼中瞬间闪过的光华,我不懂,那不是我该懂的东西。 那天晚上,水惊穹领着我在山下的屋子里休息。无人居住的屋子,却有劈好的木材和准备好的干粮。水惊穹没有解释,我也没有问。 我们都是太过聪明的人,我们都知道此刻为什么会在一起,明天又将去向何方。 半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一直睡得很轻,我其实害怕做梦,梦总会现出一个真实的自我,在梦里,我总是被困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浓黑中,哭不出声音。 起身,下了床,推开房门,却发现水惊穹披着被子抱着膝盖坐在生着火的炉子旁。 「惊穹,不睡吗?」 听见我的声音,他抬起了头,「我不敢睡。」 「为什么?」我走到他身边靠着他坐下。 「我怕黑。」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眨眨眼睛,调皮的说。 我拿火钳拨弄着炭火,「冷不冷?」 「冷,好冷哦。」他撒娇似的说,钻到我怀里来。 我拥着他,我知道我暖不了他,那个能给他温度的人,已经不在了。 许久,他忽然在我怀里小声说:「阿岳,阿岳,他骗我的是不是?」 「惊穹——」 「他明知道自己会死,还在前一天晚上抱了我。我那时哭了呢,我说这一次之后,别人再给不了我温度了。他还是抱了我,对我说了那样的话,他明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他明知道我会为了那些话做出什么事。阿岳,阿岳你告诉我,他骗我的是不是?」 我叹息,「惊穹,什么人能骗得了你,又何必借他人之口?」 「阿岳,你真是,这样小小的请求,你都不答应我。」水惊穹的笑容变得透明而脆弱,「你真要逼疯我才甘心吗?」 「阿岳,别人骗不了我,只有你,这世上,真正能算计我的只有你。」 我摸着他满头的银丝,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让他一夜之间白了头的晚上,「惊穹,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啊。」 我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只是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而已。 「真的,阿岳给我的,都是真心,我明知道阿岳想算计我,还是躲都躲不掉。」他喃喃的说,「阿岳,你其实是个性情中人,每一次都付出真心,这么多年算计别人,也算计自己,阿岳,你苦不苦?」 「无光不觉得苦。」可是阿岳苦,阿岳总在梦里,哭不出来。 「阿岳,你又有话,不肯告诉我呢。」水惊穹偎在我怀里,玩着我的头发,「你知不知道,我好怕黑,好怕自己醒不过来,每次闭上眼睛,再睁开,总会错过一个重要的人。」 第一次,是他的父亲,第二次,是他深爱的人。 「我好怕会再错过什么,阿岳,我一直不敢睡,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还是控制不住会昏倒,最长的那次,昏睡了三个月,醒的时候,我都差点疯掉了。」 我无声的抱紧了他,在我眼中,他永远是那个苍白脆弱的少年。 那个喜欢围着阿岳转的十四岁少年,这十二年,没有再睡过觉吗? 「有时候,他们会点迷魂引,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知道配方,中了你的红尘醉,我逃不了。那些人,给不了我温度,有时候他们会拿刀子,一刀一刀,看着我的血流出来,他们会问我这样的温度够不够。后来他们在我身边睡着了,我很痛,很冷,可我不敢睡,不敢闭眼睛,我想喊,我不敢喊你的名字,我怕他们会知道你就是无光,我不敢喊赤的名字,我怕青姐姐会伤心,结果我只敢喊我父亲,我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到,听到了,会不会伤心……」 那个苍白的孩子,甚至不知道如何恨伤害他的人。 「惊穹,惊穹,对不起,对不起……」 「阿岳,你会不会为我哭?我都为你哭过,为赤哭过,我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为我哭。」 「你的那些女子,会为你哭。」无光不会哭,阿岳,哭不出来。 「阿岳,你又不肯告诉我呢。」他的笑容,越发的透明了。 「惊穹,恨我好不好?」 「不好,我不恨阿岳,我爱阿岳啊。」他抬起头,轻轻吻我的唇。 我没有拒绝,顺从的躺下,任他脱去我的衣服,「惊穹,其实你跟我一样,都知道如何让对方伤心。」在高潮的时候,我终于开口,再次重重的伤了他。 「阿岳,你会不会爱上我?」 「我们都是太冷的人,惊穹,我给不了你温度。」 他伏在我身上,泪水湿透了我的胸。 无光就是无光,同是《奇兵谱》上位列三甲,一个按他的计划失去了生命,一个已被他逼得近乎崩溃。 轻轻吻去惊穹的泪水,阿岳心疼的摸着惊穹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疤,而无光却在想,这个害怕黑暗的人,如果在他的药里加些会让人失明的药,一定可以逼疯他。 阿岳不会哭,从今晚开始,阿岳不敢睡,阿岳会在梦里,在令人窒息浓黑中,哭不出声音。 接下来的几天,仍是没有任何人打揽我们。两个人像极了出游的好友,一路游山玩水,在冰天雪地的日子,我和水惊穹游玩起来却是兴致高昂。晚上两个人都睡不着,水惊穹于是夜夜与我厮摩。我由着他,他要,我就给。接近目的地时,他对我越发粗暴起来。有时候我会摸着他的脸,告诉他,他身体本不好,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我会心痛。」我说,听了,他会笑,笑倒在我身上,我看见他的肩不住的颤抖,我的胸口,一片冰凉。 那时候,我的心,真的很痛。 *** 龙坛雄伟的龙门前,一反常态的一个人也没有,冰雪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光,冷冷清清的。 水惊穹站在我身边,阳光下,他依旧笑得逍遥。 「阿岳,我跟自己打了个赌,如果来这里的路上,我能让你爱上我,我就带着你走,再不去管什么龙坛。」 我望着他,「明知不可为的事情,何必硬要替自己找个更不可为的事情来做借口。」 「阿岳,到了这时候,你都不肯骗我一下。」 我轻笑着说,「阿岳从来不骗水惊穹。」 「唉,这样也好,命批里说,爱上我的人,都会为我而死。这样说来,阿岳就不会为我而死了。」水惊穹满足的笑,刺痛了我的心。 「阿岳,其实我也是自私的人,明知道你不爱我,可是这几天,我真的好开心。」他把头转向我,「阿岳,我给你自由好不好?」 第一次发现,原来水惊穹在阳光下,也可以笑得如此令人心神荡漾。 「阿岳,我给你自由好不好?」这个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却被我硬生生套上了重重枷锁的孩子,在阳光下问我。 我没有回答,阿岳从来不骗水惊穹,于是我沉默。 *** 翔龙殿,寒舒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含笑注视着我们。 水惊穹微笑着,终于抽出了他的武器。 不是我熟悉的夜岚刀,只是一双薄剑。四周已经点上了迷魂引,离药效发作还有一段时间,四周的侍卫潮水般向水惊穹拥了过来。 晴了几天的雪,终于又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噌——清亮的声音,剑光流转,水惊穹在雪中跳起了他的舞。 无拘无束,轻狂不羁的行云流水,水惊穹陶醉在自己的舞中,看得失了神的侍卫,一下子便被薄剑夺去了战斗力。 不,不光是剑,每一片雪花,碰上剑尖便已然成为了伤人的凶器! 这才是真正的行云流水! 我惊叹,水惊穹的武功,已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那不是一个被层层枷锁压得喘不过气来,生活在憎恨与绝望中的人所能达到的境界。 我忽然明白了很多事,直到那一刻,我才算真正懂了水惊穹。 如果我只是司岳,我会不会在此时爱上他?爱上他,可不可以抚平他所有的伤?爱上他…… 不用再想下去,因为我已经举起了手中的箫。 萧声悠扬,这首水惊穹写给我的曲子,完全不按格律,只有水惊穹写得出如此大胆张狂的曲子,也只有我吹得出如此愤世嫉俗的乐章。 水惊穹一听到乐曲,脸上的笑容更加沉醉而缥缈,舞步不由得跟上了我的节奏。 那一边,寒舒已经握住了他的长刀。 这首曲子,我不知曾在寒舒面前吹过多少次,为的就是这一刻—— 一个高音攀起,水惊穹仿若展翅的飞鸟,高高飞了起来,漫天都是银白的雪花,水惊穹银白的长发在风中飞扬,苍白的脸上带着近乎透明的笑,一切都是白色的,水惊穹仰起头,融化在一片雪白中。那一刻,我看得失了神。 等我回过神来,一切都已结束。水惊穹倒在雪中,长长的刀痕,从他的右边肩膀一直延伸到左腰,他的血,染红了整个银白的世界。 一个男子抱拳跪在他身后,「秦仪为救主上,一时心切。水帝对属下有知遇之恩,今日之事,虽于理,于情难容。」说着,左手大刀一绞,一条血淋林的右臂抛到雪中。 「秦仪,谢水帝。」男人对着水惊穹,头重重的磕了下去。 寒舒站在石阶上,手中的长刀落了地。锵的一声,我知道,这个男人,倒下的,不仅仅是他的刀。 救主心切?只差一点点,寒舒本可以生擒水惊穹。 秦仪,竟然是秦仪。你十二年前,就插下了这颗子吗?没想到最后一次,我还是败给你了啊! ——阿岳,我跟自己打了个赌…… 惊穹,刚刚司岳,停下来了,你有没有听到? 惊穹,刚刚司岳,爱上你了。 你赢了。 *** 第二天,失踪十二年的水帝在翔龙殿遇刺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龙坛。一时间流言四起,大都是关于水帝失踪的十二年,其实是被寒舒囚禁之类。水帝在龙坛的威望本来就颇高,寒舒与赤帝旧部久战不下,如此一来寒舒的地位更是岌岌可危。 一夜之间便让消息传遍整个龙坛,青帝果然厉害! 三个月后,寒舒被水惊穹的养子所取代。 我是在离龙坛千里之外的地方听到这个消息的,不用想也知道,那究竟是谁的孩子。 没有听到寒舒的死讯,不过对于那个人来说,生与死,都不重要了吧? 为了权势耗尽一生的人,直至失去了,才终于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我走前,那个站在最高位上的穷光蛋,再没有了以往的雄心,龙坛内的事,他不再关心,只是在那个溢满月光的房子里,一坛坛的喝着酒。 阿岳,我给你自由好不好? 那个向往着自由讨厌束缚却连死亡都成了一种政治手段的孩子,曾在阳光下问我。 真是,我都没有回答你啊。 你十二年没睡过,我不知可以熬多少年呢? 知道无光秘密的人,大都不在了。没有人会去关心一个失了势的人一个小小的男宠。我落得清闲,没钱就去赌场,一个地方走遍了就跳上马车去下一个地方。然后,我突然很想到鄄去看看。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一生的华梦,去看看,我最后一个梦,就会醒。 *** 又是一个桃花盛开的春天,我跳上了一辆马车。 「到了。」车夫撩起帐子对我说,我开始犹豫是不是该叫他再扬上一鞭。终于,我说,「去桃花林吧。」 下了马车,我眼前是一个巨大的湖泊。 鄄以前的确是有桃花林的,不过在一个大风大雨的晚上之后,整片桃林一夜之间被天火烧尽,接下来连续几个月的暴雨,原来的桃花林,成了一个大大的湖泊。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沧海桑田,事是人非。 我捂住嘴,笑了起来。 湖的旁边,层层迭迭,雪白的,粉红的,鲜红的…… 「刚好是开花的季节,你来的真巧。」 「什么人种的?」我几乎笑得说不出话。 「嘿,那个男人,十几年前跑到这里,不知为什么对着湖大哭了几天,就失踪了。过了一段时间,他忽然又跑回来,开始在那里种桃花,开始他总是笨手笨脚的,总是种不活,大家劝他,他也不听,直到大家都看不下去了,跑过来跟他研究桃花怎么种,没想到真给他种出这么大片来……」 我已经听不下去了,我看到了那个即使十几年不见,依旧熟悉的背影,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向桃林里走去。 那个曾经错过了我三次的人—— 我拔腿就向他跑去。 花瓣纷飞,一如当年听雨楼。 像是预感到什么,他怔怔的站住了。我一下子扑到他身上从背后抱住了他,感受到他剎那间浑身的颤抖。 似乎是小心翼翼的,他握住我的手,用他那双生满老茧却如此温暖的手,他轻颤着,背对着我将我的手举到唇边,轻轻的吻。 「你来了?」 「我来了。笨蛋!我又不是叫你来种树……」 ——沧海桑田?什么意思? 我怎么忘了,这个男人,从来就搞不懂我想要他做什么。 我好想大笑,却终于趴在他背上,积郁了十五年的泪水,夺眶而出。 雪晴了。 断章·雁过——水惊穹篇 「阿岳,那儿,我今天看到有一只雁飞过。」 「惊穹,还在下雪呢。这么冷的天,你兴许是看错了吧?」 「我真的看到了,一只孤零零的雁,迎着风雪在飞。阿岳,那只雁,到不了南方的,是不是?那么短暂,我也不知道,我是真的看到了,还是在做梦。如果它到不了,谁能证明有一只雁曾经迎着风雪,努力的飞过?」 「思锦!思锦!」 熄了灯的房子,有低沉的呜咽声。小小的孩子在门外站着,静静的听,然后轻手轻脚的转过了身。 「我——咳——咳——」孩子刚刚张口,便忍不住咳了起来,苍白的小脸一下被涨得通红。 「少主啊——」侍女们拿着厚厚的皮裘赶了过来,「这么冷的天,少主怎么这么不小心。」 「咳——咳——我没事,爹——睡下了。」 侍女们为难的看着他,终于一个扶着他的女子开了口,「白帝日里烦心事多,兴许是忘了。」 「是啊,怕是忘了。」孩子露出一个笑脸,乖巧的任侍女门牵着,走过深深的长廊。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深深深深的长廊,漆黑寂静的,看不到尽头。 「那天是腊月二十二,我的生辰,我娘的忌日,爹其实没忘的,爹从来没有忘过。」 锵——弦断了,水惊穹愣了愣,裹紧了厚厚的皮裘。靠着炉火,他苍白的双唇仍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好冷,今年冬天好像特别冷,不知道这次熬不熬得过去。」 司岳转了转手上的箫,「刚刚弹的是什么曲子?」 「雁过。我本来想送给阿岳,可是我怎么都弹不下去。」 「雁过吗?我喜欢,就送了我吧。」司岳说着,举起了手中的箫。 一声长音攀起,同样的乐曲,再次响了起来。 仅仅听过一遍,司岳吹奏起来却如同早已演练过千百遍般。门外冬意正浓,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孤孤单单的箫声和着风雪,一声比一声高昂,那是迎着风雪奋力展翅的孤雁。 水惊穹默默的听着,这是一首无法完成的曲子,那个最激烈最高昂的音,他每次弹奏都会断弦。 就如同那永远到不了目的地的雁。 「咳——咳——」好冷,水惊穹止不住又咳了起来。 「惊穹——」司岳轻叹着,放下了箫,把那单薄的人儿搂到自己怀里来,「冷就缩到我怀里来,再冷的天,我都带你过去。」 水惊穹微微的哆嗦着缩在司岳的怀里,他听到司岳在那个最高的音上停了下来。 ——再冷的天,我带你过去。 那一刻,他清楚的听见自己的心跳。 「惊穹,我也有东西送你。」司岳一手搂紧了怀里的苍白的少年,一手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对薄刀来,「你看,喜欢吗?」 弯弯的刀身非常窄,大概只有一般大刀的的三分之一;刀壁薄如蝉翼,通体呈十分少见的深蓝色。 水惊穹一接过刀,不由惊讶于刀身之轻,他轻轻择了挥,刀壁微微颤抖起来。再仔细一看,这两把刀竟是透明的。 「这是……」原来,是这样!我想了那么多年都没有想通,原来是要用这样的武器! 司岳屈指弹了弹水惊穹震惊的脸,「我叫人打的。我义兄以前喜欢收集稀奇古怪的东西,这块石头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软软的。他看漂亮就给了我玩,我拿着也没什么用,你看是不是你想要的?」 水惊穹看着司岳,不由暗叹,他跳了十年的舞,却只有司岳一个人看懂了。 「阿岳,谢谢。」真不愧是司岳,如果你不点拨我这一下,我还不知要用多久才悟得到。 「你喜欢就好了。记住,这个叫夜岚,静夜之岚。」 司岳脸上绽开了笑,他一笑,整个屋子仿佛就亮了起来。 那一年,水惊穹十四岁,他第一次看一个人看到失神。 「阿岳,你会不会爱上我?」 「阿岳只爱在鄄的桃花林里,那个生生世世等着他的人。」 三个月后,水惊穹跳了一支惊世的舞,从此成为龙坛白部之长,人称水帝。 轻转夜岚,水惊穹如痴如醉的舞着,死亡的气息继续在屋子中蔓延。 「去死!」两个人同时出刀从不同方向一上一下向水惊穹刺来。按理他是绝无可能躲过的,刀一刺到,水惊穹的身体竟奇怪的倾斜起来,同时双手顺势一划,刀尖轻轻擦过了其中一人的胸膛,另一人一击不成,正要转刀,水惊穹已借力回弹回来,一把弯刀正踫上汹汹袭来的大刀,刀锋擦过,大刀的刀势顿如石沉大海,那人刚要叫不好,另一把弯刀已擦过了他的脖子。 眼中满是震惊与不信,又一个人倒了下去。 只不过眨眼功夫,屋里只剩水惊穹一人站着。 「爹……」手一松,刀落了地,水惊穹跪了下去,抱紧了那个半跪在地上,浑身血污的人。 鬓角花白却依旧魁梧的身体已没有了气息,只是那一双虎目还瞪得大大的。 为何会变成这样? 「少主!」 黑暗在瞬间如潮水般袭来时,水惊穹最后的记忆是贴身侍女的惊叫。好不甘心啊——意识无可抗拒的被黑暗侵吞了。 再次睁开眼睛,他只来得及目睹那个魁梧的身躯在他床前重重的跪了下去。 「思锦——!」一声怒吼,大刀最后奋力一挥,噌的一声深深插入地下,血溅了水惊穹一身。 第一次出手,便在眨眼间斩杀了七个白部年轻一代的好手。没有半点喜悦,水惊穹只是努力抱住了父亲的肩。 颤抖的替父亲阖上了眼睛,那双记忆里,从未笑过的眼睛;那双会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凝视着亡妻的画像黯然泪下的眼睛。 水惊穹天生体弱无法习武,当年三大神医用了几天时间才留住他的命,却断言除非奇迹出现,否则他今生活不过十五。 深知自己命不长,水惊穹不分昼夜苦苦跳了十年的舞,也不过为了有一刻,能让为了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伤透了心的父亲展颜。 「我只想给你看,只想给你看看而已,我只想让你知道,你的儿子不是没有用的废物,我只想让你高兴,爹——」趴在父亲的肩头,细弱的肩膀剧烈的颤抖起来。 他过于骄傲倔强,苦练十年都没有让父亲知道。 那个严肃的老年武士,至死也只当自己儿子是个只会恣情歌舞的纨裤子弟,他终究是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战死了,甚至不知道儿子已经醒来。 「我只想给你看看,我只想让你高兴,爹——」惊叫一声,水惊穹只觉得胸口一闷,一张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身体一下没了力气,无助的向后倒去,却靠上了一个宽阔的胸膛。 「没事吧?」有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来多久了,黄帝?」身体无法动弹,水惊穹冷冷的说。 寒舒只是笑笑,「你大限将至,要我救你吗?」 「回答我的问题!」 「好美的刀法,别说流血,外表看连道伤痕都没有,内里的经脉已经全部被震断了吧?这就是阿岳说的行云流水吗?」 阿岳?水惊穹挣扎着扭过头,那一袭熟悉的衣杉,此刻竟白得那么刺眼。 司岳没有说话,再次响起的,仍是寒舒的声音,「你父亲的刀法,已经不如你了。我今天救你,从此你的命便是我的,你今后只为我一人挥刀!」 寒舒说着,抱起水惊穹走了出去。 和司岳擦肩而过的那一瞬,水惊穹清清楚楚的看见了他眼中满满的痛。 被那个滚烫的身体抱住时,水惊穹只记得曾经灼伤他的冰。 那不是暖,只是极度的寒!身体无法动弹,水惊穹慌乱的睁大了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 那一夜,风很大,司岳站在风中吹了一夜箫。 *** 清晨他走进了那间屋子,寒舒已经不在了,他那苍白的少年躺在床上,睁得大大的眼睛,没有焦距。 「惊穹,你的头发!」刚踏入房门,司岳忍不住失声,一夜之间,映入眼帘的,竟是满头银发! 「阿岳,」少年的声音缥缈无力,「你杀了我父亲,你杀了我父亲,你杀了……」 「阿岳,我好冷,好冷,你过来抱抱我好不好,阿岳——」 司岳站在床边,开了门,「龙坛分青赤白黑黄五部,五部之长,便是龙坛五天帝。他们各司其职,权力独立,谁也管不了谁,可是谁都想独揽龙坛大权……」 「阿岳!我冷!你过来抱我好不好!阿岳!」 「……黑帝两年前没了音信,黑部本就神秘,现在没人找得到他们。本任赤帝不久前娶了青部之长青飞扬,寒舒只有尽力争取你们白部,偏偏你父亲又是个正统之人,向来反对独权……」 「阿岳!我冷!我冷啊!阿岳!阿岳!」 「……现在龙坛在江湖上也忙于争权,寒舒不能把偌大一个白部交给无能之辈。惊穹,你无论文武都难寻敌手,体弱又方便操纵,你是最好的人选!」 「送你夜岚,也不过是为了你可以早日取代你的父亲。」 「惊穹,杀你父亲的是你们白部的人,他们想夺权。可是给他们创造了这个机会的人,是我。」 「惊穹,是我杀了你父亲。你那么聪明的人,早就该想到了,是不是?」 「阿岳,阿岳……」水惊穹缩起颤抖的身子,「我冷啊,阿岳,我冷啊……你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你都不骗骗我,为什么……」 「惊穹,」司岳在床边坐下,「再完美的谎言都会有漏洞,我不骗你,因为骗不了你。你中的毒,是红尘醉,我教过你,那种毒要下满整整七天。我给你下了七天的毒,没有对你说过一句谎。每一个微笑,每一次伤心,都是真的。」 「惊穹,阿岳是个为了目的连真心都可以出卖的人。我想抱着你过冬,可我本就是极冷的人,给不了你温度。惊穹,恨我好不好?」 「阿岳,阿岳,」水惊穹低泣着钻进司岳怀里,「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为什么要说?你明知道这样我便恨不了你,你明明知道……阿岳,我冷啊,阿岳……」 抱起水惊穹去洗浴,轻柔的为他上了药。水惊穹一直乖乖的缩在司岳怀里。 「阿岳,我昨晚一直在想,你那时是不是也如我现在这样心丧欲绝。」感觉到为他上药的那双手突如其来的轻颤,水惊穹更紧的贴近司岳怀里,「阿岳,你那时为什么跟我说沧桑,连这些都是你早就算好的吗?」 「阿岳,你为什么不骗我?你为什么不骗骗我?这个时候了,你的眼神为什么那么痛,为什么啊?」 「好好休息。」让水惊穹躺好,司岳拿出那对深蓝的刀,放在他身边,「你还要早日回去继承白部呢。」 看着司岳走出去关上门,水惊穹只是抓紧了被褥,反复的念着,「我冷,我冷啊,冷啊……」 水惊穹知道司岳眼中满满的痛,不是假的。 只不过他本可以掩饰起来。 司岳是个连真心都可以出卖的人,显露出自己真实的痛,也只是一种手段而已。 水惊穹蜷缩着身子闭上眼睛,他记得司岳昨夜整晚反复的吹着同一首曲子,一首残曲。 ——再冷的天,我都带你过去。 他记得他听见司岳吹那个音,他知道从此司岳不会再在那个地方停下来了。 从此那只雁,迎着风雪,孤寂的展翅。 半个时辰之后,司岳轻轻的走进房子,将那个小小的身体搂进了怀里。 屋外,寒舒的声音响起,「你真的什么都告诉他了,怎么唯独没有说,你只有这样才能救他的命?」 沉默,沉默,终于司岳说,「因为没有必要。」他低下头,贴着孩子在梦中仍皱着眉的脸,在孩子耳边反复的说,「惊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龙坛内,黄部主要负责的是财物人脉,黑部负责的是暗杀与惩戒,青部负责医药兴信息,赤白两部则善战。 水惊穹接替父位之时,正是多事之秋。在这个争斗异常激烈的团体里,水惊穹虽年幼,几场硬仗打下来,仍是迅速奠定了他在龙坛无可取代的地位。 他还是常常发病,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会把他送回寒舒身边。 他的药是司岳配的,除了司岳,只有寒舒知道配方。 「您以后回来杀了我都可以,但请水帝好好活着。」留下他,他的侍卫们这样说。 中了司岳的红尘醉,只要一闻到迷魂引,他便会丧失行动力。面对寒舒,他根本无法抗拒。 继承白部之后,水惊穹便很少见到司岳,躺在寒舒怀里,他总会问:「阿岳,不在吗?」 大多数时候,寒舒会笑着回答,「无光自有用武之处。」 他赢不过寒舒,虽然他手中有在《奇兵谱》上位列三甲的夜岚刀,寒舒手中却有那个在《奇兵谱》上位列第一的可怕武器——无光。 一年之间,他只见了司岳两次。 第一次见面时,司岳笑着说,「惊穹,你好像长大了。」 水惊穹笑了笑,「成天忙着勾心斗角,心都老了。」 「惊穹,对不起。这污浊的尘世,是我硬把你拉进来的。」司岳的笑容透明起来,「终于肯恨我了吗?你已经不会再钻到我怀里来了。」 水惊穹一滞,「不,我只是……」 没有再说下去,话一出口,他便猛醒过来——司岳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信息了。 第二次见面的前一晚,水惊穹躺在一个温暖的怀里,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抱住他的人在他耳边说,「有啊。我想要你好好的活下去。就算是帮我的忙,好好活下去。」 水惊穹心口一紧,靠在那个怀里流了一晚的泪,「赤,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骗我是不是?你骗我的是不是?」 耳边的声音只是不断的重复,「惊穹,我想抱着你过冬,我想暖着你过冬……」 清晨醒来时,赤帝已不在身边,水惊穹只看见司岳坐在桌边,淡淡的笑着说,「陪我喝杯酒好吗?」 三盏下肚,玩弄着桌上的酒杯,水惊穹开了口,「阿岳,那只雁飞不到的,它那么努力的飞过,却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它为什么还要飞?它明明那么累,为什么还要飞?」 「因为追求温暖的愿望,太美太诱人。」司岳转了转手中的箫,「惊穹,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眼前暗了下去,意识渐渐模糊了。水惊穹只记得身体软软的被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有声音在耳边说:「惊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惊穹,恨我好吗?恨我……」 醒来时,司岳已经不在了,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龙坛挤掉了明争暗斗整整十年的对手,在整个江湖上形成了与地狱司、碎梦楼三足鼎立的局面。 龙坛为此付出的代价是:牺牲了本代最强的武将——赤部之长赤帝。 阿岳,一切都是你暗中策划的吧? 你第一次来,是来探我的口风,你知道我爱上了赤帝,第二次来,便是向赤帝暗下杀手。 我也有话没有告诉你啊! 令我动心的,不过是赤帝一直在我耳边说的话,「冷的话,就缩到我怀里来吧。我会抱着你过冬,我会抱着你过去。」 阿岳,我知道你来做什么,这天下最可怕的武器,每次出现在我身边,都是为了算计我。我明知道你来只会伤我,可是我还是忍不住盼望你来。 饮鸩止渴,不是不知道后果,只是这过程,太令人沉醉。 阿岳,那么多的事,你为什么不问我?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问? 阿岳,我的心事,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愿明白? *** 黑部不知所踪,青白两部交出大权,赤部叛出龙坛,寒舒如愿以偿独自一人站在了龙坛的最高位上。 水惊穹知道,司岳已对他起了杀心。 「我想,可是寒舒不让。」 水惊穹笑,司岳永远不会对他撒谎。 「阿岳,你明知我是心性淡薄的人,没有争权夺势之心,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惊穹,当初是我拉你进来,如今你已出不去了。」 出不去了?出不去了……「阿岳,你真下得了手段杀我?」 「无光下得了手。」 可是阿岳下不了,是不是?水惊穹想着,没有问出口。 阿岳,你用真心作为武器,我如何能逃得过?只是你如此伤我,你自己的心,痛不痛? 两个都是聪明至极的人,两个都已是遍体鳞伤。这是他们两个人的较量,谁先支持不住,谁便会输。 被寒舒软禁,水惊穹只知道夜夜厮缠着他的人是谁,却永远不会知道那个人是谁,不会知道那个在他失去意识之后坐在他床边,让他的头枕着自己的膝,覆下身子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又在破晓之前替他掖好被子,悄悄离去的人是谁。 「这孩子怕冷,寒舒,你暖不了他。」司岳搂着水惊穹,轻轻的说。 寒舒站在门边,带着他惯有的微笑,「阿岳,你早知道我下不了手杀他,对吗?」 司岳慢慢理着那满头的银发,「寒舒,你看人总是看得很透,却唯独看不清你自己。我不知道这是你的优点,还是缺点。」 水惊穹本以为被软禁就是他剩下的全部人生,他只是淡然,能够远离一切权势纷争,对他来说,也许是件好事。 他总是在日里,坐在竹屋的窗边,静静凝视着站在湖对岸日日吹箫的人。 却没有料到,也会有一日在睁开眼睛时,看不到熟悉的屋子,更没有料到,那个美丽的女子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青姐……」竟然能把我从寒舒眼皮底下带出来,连寒舒都小看你了啊! 「这是我的儿子,收他做义子好吗?」 好吗?这算是给我选择的机会吗? 寒舒已经得手,本以为一切可以告个段落,怎么就忘了,这世上觊觎权势的人,实在太多! 青部之长青飞扬,交出大权之后便失了踪。知道她是在躲避寒舒的暗杀,却没有料到这女子那么缜密的心事! 交出大权,让寒舒把那个位置坐牢。等到自己的儿子长大,再夺回来! 寒舒知道利用赤部帮他打天下,这女子同样知道利用寒舒帮她安天下! 「很可爱的孩子。」笑着从青帝手中抱过那两岁的男孩,青姐,我答应你不是因为我的命现在握在你手中,是因为,这是赤的孩子! ——惊穹,我想抱着你过冬,我想暖着你过冬…… 赤,你骗我的,是不是?你早已料到自己时日无多,才故意对我说这些话的,是不是? 曾经给了我温暖的人,不论你的心是真是假,终归是我欠了你的。 阿岳,你说得对,我早已,出不去了。 *** 寒舒专权之后,水惊穹只露过一次面,就是为他的义子庆生。之后,便没了踪影。 这一别,便是十二载光阴。 十二年,教了那个孩子十二年。 他知道因为赤,青帝恨他,她不会不知道她派来监视他的手下是如何对他。 没有猜错的话,那些人手上的迷魂引,就是青帝给的吧? 那个终日生活在憎恨中的女子啊——青姐,我不恨你。我,可怜你呢。 十二年之后,水惊穹知道,自己只剩最后一个任务了。 他离开住了十二年的别院。一路上再没有人拦他。 没有直接回龙坛,只是终日到处闲逛。水惊穹心里有数,只要自己一现身,寒舒便会想尽办法捉他回去。 而这世上,能带他走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司岳站在了水惊穹的面前,像往常一样,对着他淡淡的笑。 那天晚上,水惊穹没有睡。 他坚持着不睡觉,已有十一年。 「阿岳,你知不知道,我好怕黑,好怕自己醒不过来,每次闭上眼睛,再睁开,总会错过一个重要的人。」 第一次,是我的父亲,第二次,是赤,最后一次,是你。 阿岳,今天在赤的坟前讲的话,是说给你听的,十二年的时间,你有没有一刻,一个剎那,想过我? 阿岳,我离开别院,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鄄。我在那湖边,在那桃花林旁,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自以为聪明的我们,原来都不知道,对待沧海桑田,还可以是那样的方式! 阿岳,我想最后努力一次,最后一次努力,你会不会爱上我? 水惊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他终于得到了司岳,紧紧抱住那个身体,却完全感觉不到贴近彼此。 「阿岳,你抱紧我好不好?」 司岳伸出了手,如同被线操纵的木偶。 水惊穹紧紧的贴在司岳怀里,不住的流泪,「阿岳,你抱紧我好不好?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你,为什么……」 疯狂而荒唐的日子结束得飞快。站在龙坛雄伟的龙门前,水惊穹的心终于恢复了湖水般的平静。 「阿岳,我跟自己打了个赌,如果来这里的路上,我能让你爱上我,我就带着你走,再不去管什么龙坛。」可是我输了,你的心永远封闭在你灵魂最深处的那片桃林中。 司岳望着他,「明知不可为的事情,何必硬要替自己找个更不可为的事情来做借口。」 「阿岳,到了这时候,你都不肯骗我一下。」阿岳,我好想求你爱上我,求你爱上我…… 司岳轻笑着说,「阿岳从来不骗水惊穹。」 「唉,这样也好,命批里说,爱上我的人,都会为我而死。这样说来,阿岳就不会为我而死了。」 阿岳,你是我今生的劫! 可我今生最大的满足,便是遇见了你! 「阿岳,其实我也是自私的人,明知道你不爱我,可是这几天,我真的好开心。」水惊穹转过头,「阿岳,我给你自由好不好?」 翔龙殿前,看着高高站着的寒舒,水惊穹抽出了自己的兵器,不是夜岚,只是一对薄剑。 寒舒曾对水惊穹说,今生只为他一人挥刀。从那之后,水惊穹只在一种情况下带剑。 晴了几天的雪,终于又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这是我的最后一个任务了。 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侍卫,水惊穹沉醉般的一笑,再次跳起了那惊世的舞。 十二年的时间,水惊穹的行云流水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司岳站在一边默默的看着,举起了手中的箫。 悠远辽阔的箫声开始在风雪中流转。 是——雁过吗?水惊穹脸上的笑容更加沉醉而缥缈,脚下不觉跟上了乐曲。 寒舒握紧了手中的刀,双眼再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阿岳,这首曲子,你早已在寒舒耳边吹过无数次了吧? 萧声一声比一声攀高,水惊穹舞得越来越快。 ——阿岳,我真的看到了,一只孤零零的雁,迎着风雪在飞。 近了、近了!就是这里,那个最激烈最高昂的音,那只迎着风雪,奋力展翅的雁…… 箫声嘎然而止,司岳抬起了头,没有笑容,那双眼睛深深的看着水惊穹—— ——再冷的天,我带你过去。 惊穹,我想抱着你过冬…… 水惊穹的笑容更加透明了,没有丝毫的停滞,双脚轻轻一蹬,仿若展翅的飞鸟,高高的飞了起来,背后,刀光如闪电般划过。 阿岳,这一次,是你输了呢! 阿岳,对不起,我还没有告诉你,鄄,桃花林,我还没有告诉你,原谅我最后的自私,阿岳,对不起,对不起…… 司岳静静的站着,看着整个银白的世界,被一个人的血染红。 躺在那的,是那个苍白的孩子吗? ——阿岳,那只雁,到不了南方的,是不是? ——那么短暂,我也不知道,我是真的看到了,还是在做梦。如果它到不了,谁能证明有一只雁曾经迎着风雪,努力的飞过? 那只雁飞过了,天空中没有任何的痕迹。 惊穹,因为那道痕,深深深深的,刻在我的心上呢。 眼前一阵眩晕,转过身,司岳慢慢走了出去。 惊穹,刚刚司岳,停下来了,你有没有听到? 惊穹,刚刚司岳,爱上你了。 你赢了。 后记 我是猫猫,谢谢大家翻开这本书哦,鞠躬。 先说说《华梦》、《沧桑》、《雪晴》、《雁过》几个短篇吧。最开始只是有种感觉,想要写一个人,一个武功全无却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一的人,于是就有了《华梦》。 写完《华梦》,司岳这个人形象也渐渐丰满起来,有一天读起那首诗,灵感突至,很快就有了《沧桑》和《雪晴》。 其实写这几篇,真叫人痛苦,泪,我都哭了,真的哭了,我果然不适合当后妈…… 关于《雪晴》这个结局,司岳想告诉白羽尘的,是沧海桑田,而白羽尘的举动所透露出的,是事在人为。 此时的司岳,早已不是当初的司岳,带着疲惫的身心,或许还有对水惊穹永远的愧疚,和爱。这样的司岳,除了这个有点笨笨的白羽尘,这个会在湖边上种上十几年桃花的白羽尘,还有谁能给他幸福? 其实聪明如司岳,并不需要一个多么善解人意的人陪在身边。 白羽尘,身为堂堂男子,想哭时会大声的哭,你给他看沧海桑田,他却会傻乎乎的种上十几年桃花逆转给你看,这样的人,不信命,不信天,这才是真正的无拘无束,这样的人,又怎能不令在凡尘中沉沉浮浮十几年的司岳心动? 关于水惊穹,其实好喜欺他,真的好喜欢他,呜呜,我都不好意思在把他的结局交待得这么清楚之后还把他拖出来虐……水惊穹心性淡薄,却身不由己的被拉扯进一连串俗世的争权夺利中,他看红尘看得太透,所以他甚至不恨人,终其一生只祈求所爱的人一点点的回应,最后虽仍是为了权力之争而死,但是死之前,终于得到了司岳的爱,我想他最后还是感到幸福了吧? 小声说一句,关于水惊穹,一直想写,却又一直找不到感觉,直到有一天听了梁朝伟和刘德华合唱的《无间道》,那种悲凉无奈的感觉顿时具体了,透明了,写《雁过》时,我就一直在听这首歌,反复反复…… 之所以会有《纵横》,完全是因为心疼水惊穹,总希望能在他的后人身上有所寄托。 *** 关于这篇小说,其实是一篇颠覆性质的东西啦,傻傻地笑。 因为,那个,猫猫总是看到小受莫名其妙被一个他根本不爱的人强暴、sm,总之是虐到不行,最后竟然就为了小攻偶尔流露的一点点温柔就动心……我我我我——我实在是不能接受啊! 汗,这就是写这篇东东的初衷了,邢傲是个小攻,他做一切都是无奈,他做一切都事出有因,包括强暴了司徒静颜——汗,他那天晚上看到司徒静颜要走已经气到疯掉了,甚至是给司徒静颜下药,只是因为不想伤到他而已。 但是错了就是错了,不是因为你的初衷有多么好、你的方法有多么为他人着想,错的就会变成对的。 司徒静颜爱上邢傲是在被他强暴之前,包括之后,他仍爱着他。司徒静颜当时是四面楚歌,只有在邢傲的庇护下才有安全可言,他爱着邢傲,邢傲也爱着他。所以就留下吧,为什么不呢?连叶这个真心喜欢两个孩子的人都这么想,可是司徒静颜偏不! ——你喜欺我,不代表你就可以随意伤害我!我心疼你,不代表我的尊严就可以扔在地上任你践踏! 这是司徒静颜对邢傲说的话。邢傲为司徒静颜造了一个四面楚歌的环境,再为他造个避风港,这样的港湾,换了是你,你要不要? 司徒静颜不要,他要自由,要自尊,同时还要为邢傲着想,帮他下决心,为他担风险。应该说,司徒静颜是极其坚强、自尊自爱的。这样的性格,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喜欢呢? 邢傲我是挺喜欢的,让人不得不心疼的孩子,尤其是最后他的放手。他是个很坚强的小家伙,咪呜—— 最后强调下下,静颜离开,是为了能回来重新开始,关于两个小家伙,咱们到《断章·碧云天》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