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 第一章 秋高天朗,城郊旷野。 露天的酒肆里,女孩把红牙板敲得清悦。 露天的酒肆外,镖师的斧刃亮得冷冽。 酒肆里,女孩一曲未完,袅袅的余音尚在清风中缠绵。 酒肆外,镖师们已护住镖军大喝起来:「来者何人!」 乍然出现两个老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听了镖师这一声呵斥,一个嚎啕鬼哭,一个阴森怪笑,阴风顿起,霎时间飞沙走石,乌云蔽日。 女孩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坐在不远处的一白衣青年,五官俊雅,面如冠玉。见女孩回头,把头微微一点,似是安慰。 好个温柔细致的人!女孩暗忖,不由心安。再向外望去,只见一片昏天黑地阴风凄凄,黑雾之中人影闪动,伴着阵阵鬼哭怪笑、兵刃相交之声,看不真切。正待相问,忽见白衣青年略一颦眉道声「不好」,双手在桌上一推即长身而起。 阴风已消散殆尽,现出了天地本色,天仍是那般空旷辽远,风仍是那般轻柔婉转。 一干镖师如噩梦初醒,正要喘气,目光一转,刚落到一半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这之中,神经崩得最紧的莫过于洛日。洛日年方二十,年纪轻轻已出镖数十次,身经百战,为当世武林青年才俊之一,使一对长柄小斧,以快著称。此刻他一脚前跨,斧已挥到一半,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敢动,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因为那名唤孤魂的老人就在他的身后,而孤魂手中的木拐正抵着他背上的死穴! 孤魂招式同样出到一半,他保持这个姿势,也不敢动。 因为那身如长虹的白衣青年,正立在他的木拐之上! 「劫财而已,何故要伤人性命?」 青年的声音清朗悦耳,听在孤魂耳中却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一滴汗水,从孤魂的额头渗出来,慢慢滑下。 「大哥——」外号野鬼的高胖老人哭丧着脸,撇吓对手,小心翼翼的退到孤魂旁边。 刚刚旁人虽然没有看清楚,他却是知道的——就在他正要痛下杀手之时,这青年忽然在他的太阳穴上点了—点。 只是轻轻一点,甚至没有用什么力,却恰恰选在他运功到最紧要的时候,不偏不倚的点中了他的罩门。 那么快,那么轻,如果不是他运起的一身功力被这一指全部点散,他可能都不会知道这青年已靠近又远离了。 他是如何知道自己罩门的? 刚刚,如果他想要自己的命,自己能不能躲过? 也许到了地府,都还不知自已是怎么死的吧?——思至此,野鬼出了—身冷汗。 江湖规矩,人情世故,野鬼不如孤魂懂得多。所以他现在只是老老实实的站在孤魂身边,等待孤魂做决定。 孤魂同样是冷汗涔涔——与野鬼情况相似,在确定洛日不是他的对手后,他一拐递出正要夺命时,这青年忽然就点在了他的木拐之上。 一坠,一起。 泰山压顶般千斤一坠,在孤魂突袭过来猛然受挫之时,又如鸿毛般的浮起,那汹涌的功力一下失了目标,在瞬间便散开了。 力道、落点拿捏得恰到好处,一点便卸了孤魂的功力,让他再不能前进半分。 孤魂野鬼功力散去,阴风也随即消散了。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孤魂怕,比野鬼更怕。 不仅仅是因为他当下便知道这青年在瞬间轻易连挫了他们二人,武功修为远在他们之上,更因为他知道这青年是谁! 太大意了,竟然没有发现这人也在场,否则架把刀在他脖子上他也不敢在此时此刻劫这趟镖! 孤魂暗骂自己,脸上却还努力陪着笑,「不知二公子在此,小鬼们放肆了。二公子大人有大量,饶小的一回吧。」 孤魂那张又干又瘦皱巴巴的脸,笑起来便如一团揉在了一块的纸,说不出的诡异难看。就连孤魂自己也在心里埋怨,都怪自己平时阴笑得太多,此刻就是想装一副圣人面孔一时之间也装不像了。 青年只是轻轻点在他的木拐之上,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青年不动,孤魂当然也不敢动,只能保持这个姿势。等了半晌,见青年不答话,孤魂心一横,脸皱得更厉害,「二公子,你就饶了小的吧!……小的兄弟俩,这么大把年纪了,—辈子只知道习武,到老了才发现什么亲戚朋友都没有,人总要混口饭吃,我们两个老头子,无依无靠,又没有什么手艺,小的也是—时迷了心窍,才干了这档买卖……二公子,小的自知有罪,你看在我们也活不过几个春秋的份上,就饶了我们这回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旁人看那孤魂的脸皱成—团,声音又尖又细,不知他是在哭还是在笑,又见他大把年纪了,在这青年面前一口一个「小的」,只觉得十分可笑,偏又不敢笑出来,毕竟那孤魂的木拐还抵在洛日后背的死穴之上。而在场操纵着生死大权的那人并不是他们。 青年没有笑,只是悠悠的说:「你们杀了那么多人,可给过他们辩驳的机会?」 孤魂双腿一软,心道今日难以善了,几乎就要跪下,却不敢松手,只能颤声道:「二公子!小的知道错了!你——你今日不放过我也罢了,你就放过我这兄弟!他心思本单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听我的话,我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二公子,不知者无罪,你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孤魂话一出口,倒是野鬼先有了反应,忙道:「大哥!」 「闭嘴!你不要说话!」 「不行!大哥!你也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若不在了我一个人如何过!」 「说了你给我闭嘴!」 「反正我不知道他是何人,横竖一死,兄弟我今天跟他拼了!」 话音未落,只见阴风突起,如惊涛骇浪一般汹涌而来。 女孩在酒肆之内,看得大惊,一干镖师反应不及,孤魂又手脚被制,只能眼睁睁看着野鬼手臂忽然伸长,一双枯爪就朝那青年抓了过去。 青年了然般的微微一笑,双足便腾了空,乘着风势如轻叶一般飘远了。 野鬼只道是生死一线了,哪肯罢休,大叫一声:「大哥快走!」带着阴风向那道白色的身影直追过去。 紧要关头,再顾不得什么有所保留,野鬼一身阴功硬是在瞬间被他运至极致,一时之间阴风大盛,夹杂着一股沁入骨髓的恶寒,普通镖师在这阴风之中根本站不住脚,饶是有内力深厚的,硬生生挺住了,也因为被入骨寒意所侵,难以动弹。 只有那白衣青年,身若鸿毛一般,只是顺着风在空中飘走,野鬼追得急,他也走得急,野鬼追得慢了,他也走得慢,就保持着那两步远的距离,却总也赶不上。 青年的动作是潇洒俊逸的——便如天边悠悠飘荡的一抹白云; 青年的姿态是轻盈婉转的——便如新泡的茶上袅袅生起的一团白雾。 青年的神态是闲适自在的,仿佛并不是在和高手过招,只是兴致来了,在迎风起舞——青年此刻正与野鬼相缠,无暇顾及左右,又无其他人是孤魂对手,孤魂若要保命,大可一走了之,或是擒了他人相要挟。可孤魂没有走,也没有再与他人缠斗,他甚至扔下了手中的木拐,只是大呼求饶。 被孤魂这一呼,野鬼一分神,动作不由滞了一滞。 一滞之间,青年猛然提气,迎着野鬼白驹过隙一般刷的便擦身过去了,快得野鬼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觉得前白光一闪,耳边传来孤魂一声凄惨的长啸,胸口一闷,大口大口的鲜血喷射而出。 孤魂见青年出手,惨然长啸一声,一手抓起木拐飞身而出,只见那白影又是一闪,已不见了踪影。孤魂也不转向,只是急急向野鬼行去,一手抓着兄弟的胳膊,正要痛哭,却见野鬼吐了几口鲜血便站定了身子,有些诧异的摸了摸脖子,似乎只是被内力反扑所伤,并没有什么大碍。 青年的声音朗朗自两人身后传来:「你们尽管记得你们此刻生离死别的心情!你们只道自己手足情深,却不知以前枉死在你们手上的那镖师,家中也有等他们回去的父母妻儿吗?」 瞬间经历生离死别,又听青年此言,孤魂已知青年之意,转过身愧然:「二公子……」 「你不是我门中人,不必如此称呼我。居有悔意,你们去了吧。」青年面色温和,淡然道:「你既知我身份,自知我的手段,今后该如何,你心中自有分晓。」 众镖师见青年竟要放人,正想阻止,孤魂已拉着野鬼向青年深深鞠了一躬,飞速离去了。 「怎的就让他们走了!」一个镖师一时忍不住,大叫起来。这孤魂野鬼专干劫镖的买卖,加之武功极高,手段狠辣,一直是镖师们的大忌。今日好不容易见他们受制,还来不及高兴竟又让他们给走了,怎不叫这些镖师们心急。 青年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哼!看不惯?看不惯你自己去抓他们回来啊!」 说话的,不是洛家的镖师,不是白衣青年,不是那卖唱的女孩,不是之前在场的任何人。 说话的,是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带着一只狰狞鬼面背一蛊药箱的青衣人,虽然看不到脸,听声音倒是年轻得很。 白衣青年有些无奈的笑笑:「怎么是你寻过来了?」 「哼!寻过来的是我你不高兴?」那鬼面人仍是冷冷的回答:「竟然留下封信就跑了,且不说你到哪里去,本来是大哥要来找你,大家不知道你去了哪,叫他东南西北都找找,他倒好,一早上出去,往东行了一百里,再往南行了一百里,然后往西行了一百里,最后往北行了一百里,绕了个圈子,不到一个时辰就转回家门口了!」 这等脚程,听在旁人耳里煞是惊讶,白衣青年听了却是大笑道:「不愧是大哥!这种迷糊事也只有他做得出来!」 听二人这般说,又见了那白衣青年的武功,洛日对他们的身份猜得一二,心中虽是震惊,仍上前一步抱拳道:「令日多亏大侠相救,请教大侠尊姓大名,救命之恩,他日定涌泉相报。」 话音刚落,鬼面人一转身,又是一声冷,「你这人倒有意思!初次见面,你就一口一个『大侠』,你凭哪点认定了我二哥不是邪魔歪道之徒?你要问别人名字也不知道先自报家门,人家还没回答你就说什么要报恩之类,好像别人告诉你名字就为了要你报恩似的,你这是叫别人说好还是不说好啊?」 几句话直说的洛日汗颜,一时之间却又无可反驳。倒是那白衣青年温和的笑笑,回答道:「尊姓大名谈不上,复姓司徒,双名静颜。我这兄弟名唤冷无心,就是舌头毒,不必跟他计较。」 「哼!我不跟他计较算好了,他凭什么跟我计较?」冷无心继续冷声道:「你也有意思,这个时候跑到江南来做什么?」 「我在北方待久了,出来散散心而已。」司徒静颜淡淡的回答。 「散心?哼!眼看着那邢傲就要成亲了,你这时候跑到他的地盘上来散心,你倒还真会挑时间地点啊!」 虽然心里多少猜到点,洛日乍闻「司徒静颜」四字,又听那鬼面人那般说,还是忍不住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俊雅清逸的男子来。 ——这就是地狱十阎罗之一,稳坐地狱司第二把交椅的人;这就是那个冷酷残暴的龙帝为之倾心的男子;这就是那个碎梦楼楼主扬言要娶的男子。 ——只手遮天碎梦楼,坐拥风雨地狱司,翻手为云覆手雨龙坛,这黑道中最其实力的三大帮派,最有势力的人…… ——这个倾倒天下枭雄的男子…… 「看什度看!这只招子不想要了吗?」一声冷冷的喝斥在耳边响起,洛日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礼,有些尴尬的移开目光,却不期遇上了他人相似的神色。 刚刚盯着他看的,果然不止自己一人。毕竟一年前龙帝与他的事也算是闹得满城风雨,江湖中早已人尽皆知了。 冷无心似乎对他们这种举动尤为生气,一声暴喝之后,本就冷冰冰的态度,更是显得寒气逼人。反观司徒静颜倒是处之泰然,丝毫没有尴尬愠怒之色。 这样一来,反倒是洛日觉得无地自容了。好在洛家随行的还有洛如钟。洛如钟年过五十,在洛家镖局德高望重,比这些小辈沉稳得多,关键时候拍拍洛日的肩大笑道:「久仰地狱司秦广王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质不凡,都把我这小兄弟给看呆了,失礼之处,还请公子见谅。」短短几句话,一个偷粱换柱就把尴尬给掩饰过去,然后不等回答,又抱拳道:「时候不早了,交货心急,容我们先行一步。」 眼看冷无心又准备开口,司徒静颜一扯他的袖子抢先道:「既有要事,令日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见。」 说罢洛如钟领着众人行了礼,不再多言,押着镖车启程。洛日忍不住回头偷偷去望,一回头便见那鬼面人也转过头来,似乎正冷冷的盯着他,连忙把头扭了回来。 也难怪冷无心会生气,任何一个男子被人这样看都会觉得生气吧,即使那目光甚至充满了欣赏。 回了酒肆,与那卖唱的女孩闲聊了几句,道声「风尘之地总作不得归宿」,留下一只普普通通的小钱袋也拉着鬼面人离去了。等女孩看了袋中之物奔出酒肆之时,已不见了两人的踪影。 *** 司徒静颜与冷无心入城时已是日暮时分,城门口仍是人来人往,入了城更是热闹。江南一带往来商客本就繁多,加之近日将有大事,繁华更胜往日。 不同的是,往常来往的多是商旅或是出门游玩的富家子弟,如今来往的客人却大多是江湖中人,其中更不乏各大门派的精英才俊。 司徒静颜与冷无心也不诧异,入了城便直奔城中最大的青楼——相思楼去了。 江南最出名的青楼,叫相思楼。 江南最美丽的女子,叫相思。 江南最美丽的女子,最爱坐在相思楼中,坐在层层青纱帐内,拨弄她的琵琶。 相思并不接客,就连真正看遇她容貌的人也没有几个。可仍有无数人为了这样一个看不清摸不到的女子,如痴如狂。 司徒静颜和冷无心进了城,便是直奔这相思楼而去。此刻两人正坐在相思楼幽院间风雅别致的小屋中,品着清茶与一女子闲聊。 茶是好茶,人更是妙人。白雾袅袅,却比不得女子一举动间的轻盈,馨香四溢,却遮不住女子轻启朱唇间的清香,堆绿叠翠,却抵不过女子一颦一笑间的妩媚。 这个惊世的妙人儿,自然便是江南第一美女——相思。 「相思,那些人来了,一掷千金,就为了那么远远的坐着看你调琴?」 「月夜调岛琴,相思此何极。他们来,只是看一份美丽的相思罢了。」 「相思,你不接客,甚至不见客,倒是怎样拴住这些人的心的?」 「二哥难道没听说过『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么?」 司徒静颜放下茶杯,笑道:「他们只道你名相思,便把你当作『相思』的化身,若是知道你的姓,怕是要退避三尺吧?」 冷无心接着道:「哼!若是了解到这个人,何止是退避三尺,恐怕是要闻风而逃了。」 话音未落,只见女子好玩似的轻轻一弹指,冷无心左手连忙一抬,只听屋内骤然响起两声异常,一声清脆,一声沉闷。接着便是女子银般的笑声:「小弟,你还不够资格惹你姐姐。」 冷无心不答话。他手中茶杯已空,茶水溅了他一身,样子好不狼狈。一根银针静静的躺在地上。 刚刚那一瞬间,女子和冷无心几乎是同时动手,冷无心射出一根银针,女子发了一指,那一指震落了冷无心的银针后击在冷无心手中的茶杯之上,震得水尽出而杯未裂,此等功力已是登峰造极,对轻重的掌握更是已达随心所欲之境。 「好功力,姐姐果然厉害!」沉默片刻,冷无心赞道,接着冷冷的丢下句:「哼!我总会赢得过你。」起身出了房门。 冷相思嫣然一笑:「哪里,是二哥你性子太温和,才次次让这小子占了上风。」 这绝色女子名相思,却姓冷。 眨眼红颜老,弹指相思冷。 这江南第一的美女,便是地狱司十阎罗中排行第二的楚江——弹指相思冷相思。 笑罢,冷相思开了口:「听说这次是二哥要来江南,不……」本想调侃一下,说了一半,见司徒静颜似乎没有听她的话,也便没有再问下去。 司徒静颜此时正饶有兴趣拨转着桌上的茶壶盖。壶是景德镇的上等白瓷,白里泛青,极为雅致。壶盖上绕一圈刻着「清」、「心」、「也」、「可」、「以」五个字,转来转去,便成了: 清心也可以 心也可以清 也可以清心 可以清心也 以清心也可 这是茶壶盖上常见的刻字,写的本是饮茶的妙处,只是应了此情此景又是另一番含义。冷相思看了自然知道,司徒静颜此举实是在答她的话了。换了是冷无心在此,以他那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必是又要大大说上一番。冷相思却是慧质兰心。见司徒静颜不想谈起,顿了顿,换了个语气询问道:「我们城中近来会有大事,二哥可曾听闻?」 「龙坛与洞庭王联姻,这么大的事,我早在北方就有所耳闻。」 「那二哥的看法?」 「龙坛霸着长江下游水路这么长时间了,就是碍着洞庭王拿不下洞庭湖区,两者势力相冲,不能战只能合,联姻也算是个法子。」 司徒静颜语气淡淡的,并无太大波动,冷相思心知再问不出什么来,便也打住,转口问起家中兄弟来。 须知这地狱司的总部在北方,冷相思却是是居江南一带,与家中兄弟相聚不多。此刻难得见了面,司徒静颜自然是欣然答之,说的多是些生活中的小事,无分钜细,一一道来,其间重重悲欢离合,两人谈到时俱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是叹是赞,是喜是忧均溢于言表一时间屋内溢满手足之情。说着说着,冷相思忽然问:「二哥,我美吗?」 司徒静颜顺口便道:「我三妹是江南第一美女,如何不美?」说完才觉得不对,果然见冷相思一下子笑得花枝招展的,不知从何处迅速搬出大堆卷宗一下子堆到司徒静颜面前。 「相思……」 「二哥,难得你来一趟,就帮妹妹处理一点吧。每天对着这些东西我人都老得快多了。英雄迟暮美人白头,人间惨事也不过如此了……」 司徒静颜本就心软,被冷相思的巧舌说上几句便败下阵来,苦笑着点头应允。 见冷相思一副奸计得逞欢天喜地的样子,司徒静颜无奈的叹了口气。温和的说:「你这几日得闲,也好好陪陪无心。」 冷相思一愣,随即了然。这结拜的十一人中,冷相思与冷无心原就是亲生姐弟。感情自然又微微异于他人,难得一次见面自是有很多话要讲。 「二哥就是比常人来的周到体贴。」感动的话一出口,余音未消,随即抱怨道:「你有这个心思还不早说!白白浪费我半天的唇舌!口干死了!」 「你啊!无心那张嘴还比不得你半分厉害!」 接下来的几天,司徒静颜便一头栽在了文书之中。间或休息也只是在相思楼的别院中走走,并没有出门。 直到那份急函被送到司徒静颜的手中。 通读一遍,司徒静颜难得的皱了皱眉,随即决定交给冷相思处理。 「我不管!」冷相思看完密函,吐出了这三个字。 「不管?」 「管它做什么?龙坛也好碎梦楼也好,虽然势力大,生意上却和我们没有冲突。他们坐大也好灭门也罢,都不干我们地狱司的事,我们为何要管?」 说的虽在理,语气中却明显的夹杂着幸灾乐祸的味道。 见司徒静颜不答话,冷相思又自言自语:「龙坛到时候要接待四方来客,要混进去肯定很容易,我还想找人混进去看看都来了些什么人呢,可惜手上没几个够机灵的,看也看不出个名堂来!」 司徒静颜仍不答话,转头开始翻阅其他信函。只是在冷相思起身出门时,忽而道了声谢。 冷相思也不推托,笑着默认了。 *** 九月初一,晴,宜婚嫁出行,忌刀兵。 九月初一,洞庭王嫁女,龙坛迎亲。 龙坛这天强灯结彩,往来宾客骆绎不绝,热闹非凡。 大喜的日子,所有人都在笑,所有人都很高兴,至少表面如此。江湖中年轻的霸主与豪门之女之婚事,无论是从这婚事的表面还是背后巨大的利益连接都极其引人注目。人们谈自然围绕着一对新人转,偶尔也会有人谈起三年前的事,谈到那个当年让龙帝痴迷不已的男子,多是调笑,间或也有感叹龙帝当年「年少气盛」的,都是说说便过了。 整个大堂之中,只有一个人没有笑。 便是今晚的新郎——邢傲。 没有人奇怪,邢傲素来严肃,不苟言笑。这大堂之中,若是其他人现出这样一副冷漠的表情,怕是会被视为不敬;邢傲露了这副表情,却没有人吱声,甚至有人小声的称赞道:「年纪轻轻便如此稳重,不喜形于色,不愧为人中龙凤。」 吉时到,迎了新娘进来,身姿甚是柔美,一袭红纱盖了脸,看不清相貌,更看不到表情。 礼官开始叫: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每念一声,龙坛的上空都会绽放一朵巨大的烟花,方圆百里均可见,大有普天同庆的意味。 城中不少人都兴高采烈的跑到街上观望,龙坛之中更是人人喜庆,笑颜绽放在每一个人脸上,除了面无表情的新郎和看不见表情的新娘。 没有人注意到,黑漆漆的夜空中每绽开一朵绚烂夺目的烟花,龙坛大堂不远处的小树林中便会划过两道蓝色的闪电。 同样美丽,同样寂寞,同样转瞬即逝。 龙坛本部是依山而建,三面环山。烟花过后,司徒静颜便是站在这其中一处的小林中,远远望着那悬着大红灯笼的大堂。 只是站着,没有说话,没有动。 直至午夜时分,他的身后终于传出一声叹息。 有东西飞至,司徒静颜也不回头,伸手接了,却是一件厚厚的外衣。 愕然的转过头去,只听那人道:「夜深寒气重,夫人自己小心。」 说这话时,人已走远,只因那人内力颇为深厚,犹在耳边叮咛一般。 会叫司徒静颜「夫人」的,只有段风云一人。司徒静颜接到的那份密函,其实就是段风云进攻龙坛的计划。里里外外人手均已调配到位,安排甚是周详。 所以司徒静颜来了,进了龙坛,却没有跨进大堂一步,只是在这条路上堵着他们而已。 四下看看,身旁还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体,那是在那烟花绽放的瞬间被他杀死的碎梦楼的杀手。之后对上段风云,司徒静颜自知段风云的厉害,段风云也知要想不惊动龙坛无声无息的拿下司徒静颜不大可能,结果两人都不愿先出手,就那么无声的对峙了两个时辰。 审时度势良久,段风云终于决意放弃这次机会,先转身离去了。 只是他走之前所做的事,倒是大大出了司徒静颜的预料。 夜深寒气重,刚刚一直和段风云对峙,神经绷得紧紧的,并没有注意这么多,现下一旦松弛下来,才发现身体早被山间寒气所侵,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披上段风云留下的外衣,司徒静颜忽然觉得很好笑,邢傲大婚的晚上,自己却在这山林间肚子为他守夜,最后竟是与他对峙良久的段风云给他送了一件外衣。 最后远远的望了那灯火通明的大堂一眼,司徒静颜自嘲的笑笑,也转过身飞速离去了。 司徒静颜回到相思楼,已是丑寅交接之时。本想静静回房休息,却不期然的看到自己房中还透着光。 一愣,心中已猜到八分,推开门,预料之中的看到冷相思的笑颜。 「二哥回来了?相思给二哥烫了酒去寒。」冷相思从小炉上取下白瓷酒瓶,一面倒一面说,一双明眸中少了惯有的精明凌厉,添了份难得的娴静温柔。 「若是我不回来,你打算等一夜?」明明知道答案,仍忍不住要问。 冷相思略一抬头,反问道:「你不回来还能去哪?」 那一刻,司徒静颜的确是笑出声来了。也不推托,迳直走到桌边坐下,端起了酒。 酒过三巡,司徒静颜终于开口:「我没进大堂,今天来了何人我不知道。」 冷相思悠悠的给司徒静颜添了酒,「_除了武当少林峨嵋三大门,你叫得上名字的几乎都来了人。丐帮、五岳、蜀中唐门、江西霹雳堂、金陵四大家、黄河五大帮、六大刀寨、七大剑荘、八帮九会十联盟,还有一些听都没听过的小帮派和游侠散人。二哥若想知道相思明天拿份详细的名单给你。」 「就知道你不放心我!」司徒静颜笑着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我喝多少了?该醉了罢?」 冷相思只是笑:「二哥说醉,便是醉了。」 冷相思也不答话,只是温和的笑着陪司徒静颜喝酒。 又是几盏下肚,司徒静颜忽然道:「我想练刀,相思陪我。」说罢也不等回答便起身走了出去。 冷相思在他身后吐吐舌,跟着起了身。 冷无心回到相思楼时,小小的别院之中正狂风大作,黑暗的夜空中一红两蓝三道亮光厮缠一团。冷无心在长廊中停下脚步,心中开始默数。 数到一时,只听哗啦一声,风势顿止,两道身影在院中停了下来,俱是喘息不已,正是司徒静颜和冷相思。 「哼!无聊!」冷无心冷冷的哼了一声,看着两人却没有离去的意思。 那边冷相思已开了口:「呵呵,二哥就是二哥,相思认输!」她内功较高,稍一调息呼吸已平稳下来,看着手中绯红的剑,相思又笑道:「我这红泪,一代绝世好剑,曾经不出鞘而挫天下七大名剑,如今出了鞘仍是敌不过二哥手上这一对夜岚。我这妹子输得心服口服!」 说话间的功夫,司徒静颜也调整过来,「我这地狱司秦广王的名号难道是白拿的?」 说罢大笑道:「武林功夫,尽出少林,我已得其根基三分精髓;天下阵法机关,只有未所闻,没有解不了;若是论及天文地理、诗司曲赋,当今天下又有几人可叫我俯首称臣?年纪轻轻,无论单门独斗,排兵布阵,我均已胜敌无数,弱冠之年便已是黑道上排名第六的人物,试问天下几人能及?」 司徒静颜借醉难得的一番张狂,尽显江湖儿女的豪情快意,冷无心静静的听了,鬼面下不知是何表情,冷相思听了,脸上却显出了忧虑之色。司徒静颜也不理他们,收了夜岚,随手捡起一根长长的树枝,对着地面一边狂草一边顾自吟道:「刀上走日月,指间定乾坤,登高处,但嫌江湖小,放眼天地宽!」 写完又读了—遍,笑得越发的张狂起来:「呵呵,登高处,登高处……都是笑话!武功高又如何?学识深又如何?战绩好又如何?别人是怎么看我的,他们不过把我当成一个女人!当成他邢傲的女人而已!我身为男子却处在这种位置,在很多人眼里我根本就是卑贱不堪的!就算是那些没有恶意的,那种看女子一般打量品评的目光,又有几个男子能受得了?」 「二哥!」 「其实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真的不在乎,可邢傲怎么看,我也可以不在乎吗?呵呵,我竟然一听到消息就下江南,想想真是可笑,我来干什么?真的像个后宫妃子一样跑到他面前去争宠吗?」 司徒静颜觉得自己喝醉了,真的喝醉了,这样比较好,毕竟有些话,只有在喝醉时才能说的出口。 冷相思只是听,没有开口劝阻,于是司徒静颜自顾自的继续说:「我在那山上站了两三个时辰,呵,就为他守夜。他拜堂的时候,放的烟花是不是很漂亮?我没看,我只顾看那些杀手去了,那些杀手,他们的浣花剑舞的还算不错;他那大堂,他的新房,是不是很暖?我站在那山上好冷啊,可我不敢动,我一动段风云就会过去,他一过去碎梦楼就会动手。其实他不过去关我什么事?那龙坛那邢傲又与我有何干…… 「邢傲,他到底什么意思?他到底置我于何处?他如果对我不是那般感情,又为何要来招惹我?为何要抱我?呵,也许是我弄错了,他就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用这种方式来占有喜欢的东西……」 「我说你就是贱!」冷无心终于开口,仍是冷冰冰的。 司徒静颜微微偏了头,抚掌道:「骂得好骂得好!继续!」 「哼!你被他抱过了又怎么样?你个大男人,还真把自己搞得跟个烈妇一样吗?」 「骂得好!」司徒静颜大笑,随即低下头,拿着小树枝在地上随意的乱划,轻声说:「我也知道,可是我心里很难受,真的很难受。」 「哼!既然敢想他,干嘛不敢去找他?」 司徒静颜戳了戳地面,说:「不是不敢,是不能。那日徐扬问我,还记不记得习习?」 「习习」两字一出口,连冷相思都不由得滞了滞,司徒静颜顿了顿,继续说:「呵呵,我记得,我如何不记得,那个喜欢抚琴喜欢抱着我撒娇的家伙,那么单薄的身子……当日是他来救我,我没有保护他,反而连累了他。呵,那时邢傲被我制住穴道,习习本想废了他武功,是我不准。其实是我私心作怪,我却抬了身份来压他。结果,结果他就在我面前,被邢傲生生断了一只手臂!」 司徒静颜说着,闭上了眼睛,「那么单薄的身子,又受了那么重的伤……他到现在还下落不明,我好几次梦到他,都是血淋林的一片,我听见他叫,听见他叫『二哥——』,叫得那么凄惨,那么让人心痛……」 冷无心听着,忽然脚下一点,平平飘到司徒静颜身后,伸手接住了他徐徐倒下的身子。司徒静颜闭着眼,眼角一片晶莹,「邢傲……他当日那般对我,不仅伤了我,还伤了习习,现在习习还生死未卜,我怎么能去见他,怎么可以去见他……」 「既然不能见,那就不要想。」 「呵呵,不行啊,我没有办法不去想……」司徒静颜的声音渐渐小了,说出的话冷相思冷无心两人却听得清清楚楚,俱是心头一跳。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我喜欢他啊,邢傲,我喜欢他啊……」 冷无心抱起司徒静颜回了房,在床上安顿好后给他把了把脉,对随后进来的姐姐说: 「受了点凉,不过刚刚那一番激斗已经把寒气逼出来了,没有大碍。」 冷相思这才展颜,「换了别人还不一定能在二哥手下走这么多招,看来今天这把红泪没有白白出鞘。」 「哼!江湖中多少人趋之若鹜的绝世好剑,难得的出鞘只是为了陪人练功,传出去不知要令多少人心痛的吐血!」冷无心说着,忽而柔声道:「不过为了他,值。」一遍说一边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擦去司徒静颜眼角的泪水,动作轻柔的就像抚去一片娇嫩花瓣上的一点露珠。 冷相思看着弟弟难得的温柔,轻轻叹,正要出声,冷无心已先开了口:「放心,我有分寸。」 冷相思只能摇摇头,扭头看着窗外,「二哥伤神至此,不知邢傲那小子现在在做什么呢?」 *** 邢傲现在不在大堂,不在新房,甚至不在房子里。 他在山上。 包括地上那几具尸首。 叶正在验尸,邢傲站在一边面无表情的看着,等待结果。 「没有伤口,内里血脉尽断。」叶终于下了结论。 邢傲的脸上仍没有表情,只是那双眼睛,刹那间划过了几丝情绪。 「他来了。他来了,却不来见我。三年了,他仍然不肯来见我。」邢傲说着,仰起了头。火光在他年轻英俊的脸上跳动,「传令下去,各堂堂主马上到盘龙堂集合。」 龙堂里这时候其实还很热闹,还有很多人在喝酒在说话。 今晚的新娘柳依依这时候也没有睡。她坐在布置得鲜红的新房中,自己扯下了头上的红纱。很干脆俐落的扯下来,那气势就像在出剑。 然后她走到桌边坐下,桌上放了几碟小菜,两杯酒。 交杯酒么?她笑笺,如同清风抚过的杨柳般动人。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好酒!」说着她端起另一杯酒,这回她没有喝,而是倒在了一把短短的匕首上。 就着酒,柳依依拿起那方红盖头开始擦她的匕首,一面擦一面漫不经心的说:「我不是说过他今晚不会来吗?白白浪费一支上好的散功香。」 屋里本没有人,柳依依说完话,却有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走了出来。「小姐,主人很急。」 柳依依也不抬头,只是继续擦自己的匕首,「他急就让他急去,一点耐性也没有,如何成大事?」 「几位先生也很急。」 「哼!」柳依依冷哼一声,忽而道:「鳞儿,你知道龙帝为何答应娶我吗?」 鳞儿恭恭敬敬的回答:「鳞儿只知小姐与他谈了几句话,他便应允了,想来是小姐样貌性格甚得他心。」 柳依依终于擦好了手中的匕首,对了烛光看了看,似乎很满意的笑了,「你回去叫他们放心,我自有办法。」 「是。」鳞儿点头,正待出门,又听柳依依在她身后道:「还有,你现在该叫我夫人了。」 柳依依说完,又环顾了一下自己的新房,自言自语的说:「这间房子,配红色真的很好看。」 第二章 司徒静颜一觉醒来,天早已大亮,出了房门,依旧是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二哥!早,气色不错!」 「还早哪,都日上三竿了。」司徒静颜抿嘴一笑,仰着头道:「真不明白为何那么多诗词写来都是伤秋悲秋的,看看这般宽广辽阔的苍穹,只消一眼便看得人心中一片坦荡,纵有多少烦心事也豁然开朗了。」 冷相思在司徒静颜旁边站了,跟着仰起头,「秋本无意,奈何人却有人,平添几分愁思,其实都是红尘自扰罢了。」 「呵呵,说得好!」司徒静颜称赞,眉宇间一片爽朗之气,几天来的阴霾仿佛已经一扫而空。转过头,看着冷相思如花美颜,司徒静颜略一点头,柔声说:「相思,这几天谢谢你了。」 「呵呵,相思做了什么值得二哥道谢的,还请二哥指教。」 「好啦,」司徒静颜笑着摇摇头,「我又不是傻瓜,你这几日为我劳的心我自然知道。不说你日日旁敲侧击,嘘寒问暖,就说那碎梦楼的消息,其实是你命人特意探来的。段风云手下高手众多,我那日却没碰上几个。直捣龙坛这么大的计划,段风云不可能只带这么几个人来。你给我的消息上虽然只有他这一路人,其实你的消息肯定不止这一路。光是处理其他几路人就该让你费心了!」 冷相思嘴角一扬,「呵呵,看来二哥还挺清醒的,没昏头嘛。那相思就放心了!」 「你这丫头啊……」知道冷相思一番询问其实是关心自己,司徒静颜心头一阵暖意流过,「我三妹如此玲珑剔透的绝代佳人,要谁能娶了你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嘻嘻,这句话中听,相思记下了。」 吃过早饭,司徒静颜便要辞行。冷无心却不肯回去,说难得下了江南,想四处游走一番,自是要司徒静颜陪着,冷相思也道要两人到附近的分堂走走,了解了解情况。司徒静颜本还犹豫,又听冷无心道即使司徒静颜不陪也不愿就此回去,要知以冷无心的性子,让他独自外出几个哥哥姐姐是断断放不下心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司徒静颜其实没得选择了。 心知冷无心其实是想陪自己散心,只是他生性冷峭怪癖才如此说,司徒静颜也便点头答应下来。当下两人便收拾了东西离了城。 行至城外不远,两人忽然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 前方不远处,停了一顶轿子,青帐青帘,四个轿夫两个侍女在一旁恭恭敬敬的立着。 冷无心一见,全身上下立刻紧张起来——这几个呼吸沉稳,脚步轻盈,站姿站位皆极为讲究,毫无破绽,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高手。 六个高手护着的那顶青轿,里面坐着的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无心正想着,司徒静颜已先上前一步,抱拳朗声道:「青姨,好久不见,近来身体可好?」 就像是寻常的晚辈向长蜚请安一般,冷无心却听得心头大震——青姨?这轿上坐的,便是那暗中策划十余年以颠覆龙坛、又独掌龙坛数年的女子——青帝青飞扬? 邢傲的生母青飞扬? 一个柔柔的女声自轿中传出,绵里藏针的道:「静颜么?我还好,让你失望了。」 司徒静颜笑笑:「青姨说的哪的话,晚辈不过问候一声,青姨是好是坏,晚辈并不关心,不会因此高兴,当然也不会因此失望。怕是要让青姨失望了。」 「呵呵,你这孩子,还是怎么讨我喜欢,比我儿新娶的媳妇强多了。」女子在轿中吟吟的笑了,「静颜,既然都来了,为何不去看看我儿,你不想答就不用答了,省得你找藉口敷衍我。」 司徒静颜淡淡的笑了笑,转口问:「请问青姨为何在此停轿?」 「我已归隐山林,此来只是看我儿成亲,看完了自然也就回去了。路过此地,顺便等等你而已。」 冷无心心中又是一动——他们决定走不过是今早的事,这青帝又是从何得知他们会路过这里?他们的消息竟迅速至此? 知道青帝的实力,司徒静颜倒是毫不意外,接着便问:「那不知青姨等我又有何事?」说这话时,司徒静颜已暗暗给冷无心打了作战的手势,却不料青帝只是轻笑着说: 「静颜,我既已归隐,就不会再过问江湖中事。我来只是劝劝你,你是我为我儿挑出来的,今生便只能是我儿的人,你逃不了的,早早回他身边也许更好。」 「什么意思?」冷冷出言逼问的,是冷无心。 「呵呵,时机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我们走。」一旁的侍徒得了令,四个轿夫抬起轿子,两个侍女一前一后押阵,很快就行远了。 「不知道。别管她了,我们也快启程吧。」 冷无心心思一动,忽然想到,既然青帝已探得了他们的行踪,那邢傲……正要提,却见司徒静颜已向着另一个方向展开行云流水的身法,显然是早已想到这一层。稍一提气,冷无心也跟着快步赶了过去。 两人一路快速离开,没料到半路遇上了洛家镖局的几个人,其中一个正是洛日,说是要出来办事,见是司徒静颜自然是大力相邀而行。司徒静颜性子本随和,想着同行也不过小小一段路程,不顾冷无心的反对就答应下来。人一多,脚程便慢了下来,好在都是练家子,天黑不久还是到了—个较大的镇子。 刚找了—间客栈吃过饭,才进屋,就听得一阵马蹄声大作,客栈门口有多人翻身下马,迅速冲了进来。 洛日反应极快,一翻手一对长柄小斧已握在手中,刚要出手却不由得一愣,恍然间脖子上便架了把明晃晃的剑,再看周围,洛家其他人也均在瞬间受制,冷无心站在一旁没有动,脖子上也架了两把剑,鬼面具之下不知他是何表情。 这一队人的首领是第一个冲进屋来的,他进来时如一阵巨浪袭来,洛日只觉得一股冲天的霸气扑面而至,几乎要将人击倒,那一瞬间洛日已抽出了兵器,却没有出手。 他没有出手不是因为那逼人的霸气,而是因为那人一冲进来,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直向司徒静颜冲去,一伸手将人搂进怀里,也不说话,低头便是—番狂吻。 江南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一间平平常常的客栈里,一间本还算宽敞的厢房里因为站满了人而显得拥挤。 那一小队人一冲进来便立刻占据了有利位置制住敌手,之后便保持这个姿势安静下来,行动迅速果断且默契十足,所谓精兵不过如此。而洛日这一批人,与其说是受制无法动弹,倒不如说是一时震惊忘了如何反击,只呆呆的望着那个犹如一团烈焰般的人将那个儒雅谦和的男子深深嵌进自己怀里,毫不顾忌的当着众人的面狂吻。 准确的说,那个人从进门起就没有看旁人一眼,仿佛除了现在他怀里的那个人,再没其他人入得了他的眼,更别提什么顾忌。 一时间屋里人人都安静下来,出了鞘的剑,上了手的斧,满屋子剑拔弩张却没有一个人动。只隐隐听到的一点声音,不消说大家自然也知道那是什么,时间慢慢流逝,那强制性的吻却一点结束的意思都没有。空气里就这么充满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艳色,本该是杀气腾腾的气氛,也因这长长的深吻而变得缠绵起来。 以世风而论,即使是一对男女都鲜有在他人面前如此张扬的,何况是两个男子?虽然那队士兵一个个严阵以待面无表情,其他几个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只看得面红耳赤神情恍惚,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洛日毕竟是江湖上的一代青年才俊,乍惊之余,努力压下自己的情绪四周打量了一番,只见那队制住他们的人个个袖上有枚白色龙鳞标志。而那领头之人红色的披风上赫然绣了条腾龙,心中不由一凛——竟是龙坛龙帝亲至?若是要对上这个人,自己这边可是半分把握都没有!只是一凛,随即了然——司徒静颜既在这里,龙帝出现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何况看这队士兵的样子,显然目的只在制敌而不在杀敌,看来他们此番只为寻人而来。 心一安,又向那两人看去,忍不住又开始想——才发现,原来司徒公子竟是这么个腰身如此致细的人儿,难怪身形那么轻盈优雅…… 良久,才听得一点点声音传了出来,原本该是含着怒意的声音,在这环境下却像是情人间埋怨般的呻吟,只听得人心头又是一震,邢傲这才抬起头来,收紧双臂,把司徒静颜的头按在自己怀里,仍不回头看周围的人,只威严而无感情情的下了命令:「出去!」 命令一出,那队龙坛士兵跟着动了动架在他人脖子上的剑,向着门的方向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出去?这种情况下?洛日朝四周一看,只见洛家几个人脸上均出现了迟疑的表情。冷无心虽戴着面具看不到表情,洛日却清清楚楚的看到他手中有银光闪动,似乎就要准备出手,不由得也紧了紧手中的双斧。 眼看气氛又紧张起来,忽听司徒静颜的声音传来:「无心,你先出去,我有话和他说。」 司徒静颜的声音不大,略略带着一丝喘息。冷无心闻言,却是当下转身出了门。冷无心一走,洛家几人互相看着,也只能跟着出了门。 直到最后一个士兵走出屋子,听到关门的声音,邢傲才一头扎在司徒静颜的肩上,「为何不来见我?」 吼出来的声音,听在司徒静颜耳朵里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发脾气,轻轻拍拍邢傲的肩,笑道:「邢傲……你怎么好像长高了很多?」 *** 夜深人静,客栈大堂中,冷无心和洛家几个人站的站,坐的坐,都有意无意的看着那被龙坛士兵守着的厢房。 洛家一个年纪较小的镖师终于忍不住皱眉道:「怎么这么久?他们到底在里面做什么?」话一出口,只见众人都转过头来神情怪异的望着他,刚想继续说什么,忽然打了个寒颤。扭头一看,见冷无心一张鬼面具正对着他,连忙噤了声。 不知又过了多久,厢房终于有了动静。原本到了这时候,大堂里除了那么一两个目光仍然凌厉的,大多都带上了一丝倦意。而此刻随着支呀门开的声音,一干人立刻都站了起来,一下子绷紧了神经。 洛家的人和龙坛并无任何恩怨,只是司徒静颜不久前救过他们一命,若是邢傲要当着他们的面掳走司徒静颜,他们是万万不能坐视不理的。 这些人中本来有些对司徒静颜那日放走了孤魂野鬼颇有微词,再加上冷无心那怪癖的性子,这次洛日邀此二人同行他们心中本不乐意,但短短几个时辰相处下来,司徒静颜儒雅谦和的性子让他们心中好感陡然大增,此刻他们想的虽是要报答救命之恩,其实是潜意识里是不忍见这温和雅致的人儿受苦罢了。 冷无心想的又不相同。刚刚他看得最清楚:邢傲冲进屋去时,司徒静颜明明可以避,却没有避,甚至在他转头看到邢傲的那一瞬间,眼睛里闪过了某种情绪——而那,绝不是惊讶。 司徒静颜一开始就知道邢傲会来,他甚至是在等邢傲来。 此刻对冷无心来说,问题不是邢傲会不会带司徒静颜走,问题是司徒静颜愿不愿跟邢傲走? 若是他愿意,自己会不会阻止?冷无心想着,指间轻轻夹住了几根长长的银针。 而门口的那一排龙坛兵士,仍然巍然而立,严阵以待。 此刻人人各具心思,一时三刻之后,什么斗没有发生。 这期间门开了,邢傲走了出来,领着他的人大步走出了客栈,上马扬长而去,行动依然干净利落,眨眼功夫便没了踪影。 只是邢傲跨出房间,回身关门的那—刻,动作是轻柔的,缓慢的,如果看得到他的表情,那也应该是深情的、依恋的吧? 并没有带司徒静颜,竟然就那么走了。 直到马蹄声远得听不见了,大堂中一群人还在面面相觑,一个个又不由自主的向那厢房看去。一个冷冷的声音率先响起:「你们去找地方睡觉,我去看我二哥。」 难得的没有人反对冷无心的话,一个个找店家去了。店家本被刚刚的场面吓了,见洛日又掏了把银票出来这才欢天喜地的带着众人往三楼去。冷无心待得一干人都没了影,才上了二楼,敲了司徒静颜的房门。 进了门,只见司徒静颜正坐在桌边拨弄着灯芯,一头漆黑的长发披在肩上,神色淡定一如往常。 「说了些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 「所以?」 「所以了结了,没有了。」 「我还怕你见了他,心思会动摇。没想到你的心原来这么狠。」 「是吗?」司徒静颜笑笑,专心的拨弄灯芯,面上并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烛光摇曳,晃得满室纷繁杂乱。 那么印着这烛光的眼里,是否也是一样的烦乱? 良久,司徒静颜终于停了下来,颦眉道:「怎么都弄不好,这烛光怎么就这么刺眼?」 冷无心指尖一动,—道银针划过,烛光一下便暗了下去。 桌边坐着的那人似乎是自嘲的展了眉,低低垂了眼帘,屋子里响起了一声莫不可闻的轻叹:「唉——等了三年,他终还是不忍逼我……」 烛光黯淡,屋子里一时沉静。 「你是故意拖时间,等着他来?你等他来,只因你总想着他,想见一面,解了你心中的芥蒂,好好做个了结?你以为,以他的性子,要不对你便不再存那般心思,要不定会强行带你走,无论哪一项,你都可说服自己了了这心思,是不是?」 冷无心忽地开口,一连三问咄咄逼人的抛了出来,顿了顿,得不到答案,冷哼—声道:「可你偏没料到,他情深至此,竟不忍再逼你。这一来—去,不仅没了你的心结,反倒让你心更乱了,是不是?」 有风袭来,烛火乍明,满室清晰。 有人低声笑了,「呵,无心,你这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啊,还真是一点余地都不给人留。」 「二哥怕我说么?二哥素来是果断的人,怎么这会这般优柔寡断起来?」冷无心走到司徒静颜面前,伸手摘下自己脸上的鬼面具放在桌上,「要兄弟帮二哥吗?」 火舌摇曳,一片妖娆。 *** 「龙帝——」 邢傲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渐明的天色,「叶么?何事?」 「龙帝此番去,没有带司徒公子回来么?」 被问的人只看着窗外,半晌才开了口:「静颜的性子还是那样,他爱我,却不原谅我,所以他愿意躺在我怀里,却不肯跟我回来……」 「龙帝……」 「我曾说过,三年他若还不回我身边,我便是劫也要把他劫来。可是见了面才知道,根本不可能的。静颜那个人,就像温玉,表面上无棱无角,温润柔滑,却是水火不侵,硬到了骨子里的,除非他自己愿意,这世上哪有人能逼得了他?」 叶站在一旁,轻声笑了,「龙帝能这么想最好。当年的事,静颜最恨的就是龙帝骗他逼他,若是能消了这层芥蒂,以静颜那洒脱的性子,会自己找回来也说不定。」 叶平时在邢傲面前虽然恭敬,心里却是把这对师兄弟当成自己晚辈一般疼爱。此刻听邢傲这般说,心中宽慰,一时也便说漏了嘴。 邢傲只顾念着司徒静颜,也没注意那么多,正想追问,忽然有龙坛子弟闯了进来:「报龙帝!金陵门公子于琴院身亡,尸体刚刚被发现,已经惊动了洞庭王、丐帮孙长老、唐门唐大公子、雷家火堂主、金陵南宫公子和青部徐长老,琴院已封,请龙帝速速到场主持大局!」 邢傲和叶对视一眼,「前面带路。」 一路上只见龙坛子弟走动更为频繁,实是在暗中监视情况。赶到琴院外,一长者连忙出来接了,正是龙坛青部的徐长老。引了进琴院时,除了几名龙坛精兵,便是刚刚报上的几人。邢傲与几人一一点头行礼,示意叶去检查尸体,唐门唐大公子也请查看,自是得到大家的认可。 这会功夫,徐长老正一旁密语传音对邢傲道:「这西门公子是金陵四大家中西门家的独子,这次专为龙帝大婚前来道贺,不想竟在我龙坛之中遇刺,此人江湖风评甚好,鲜有仇家,此次是初来此地,来的一路上也无异样,怕是有人专冲着我龙坛而来的,请龙帝小心。」 邢傲微微点头以示称赞。 一柱香功夫后,叶和唐门唐大公子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西门公子大约是昨夜丑时遇刺,从背后被利器重创,只中了一招,应该是当场毙命。四周没有缠斗的痕迹。」 南宫瑾一听,立刻叫了起来:「一招?怎么可能!西门大哥的武功可是上上乘,怎么可能毫无还手之力的被人一招致死?」 一时间人人自危。 丐帮八袋长孙三沉思片刻,开口道:「依唐大公子看,这伤口像是什么兵器造成的?」 唐大公子回道:「西门公子身体被穿透,常见的能造成这种伤口的,该是枪、梭之类的武器。」 「而且伤口如此大,应该是重枪……」 「孙长老!你这话是何意?」 「徐长老不必生气,我是就事论事。西门公子显然是猝不及防之下被人所杀,杀他的人他定认识,而且能一招成功,此人武功必定极高,使的又是类似枪的武器,武功霸道,初看之下,这龙坛之内,似只有一人有此能耐。」 邢傲挥手示意徐长老噤声,冷冷的答:「我不会笨到在自己家里杀人,更不会背后伤人。」 那边唐大公子也走了过来,「龙帝息怒,这事看着蹊跷,怕是有人故意嫁祸。但人多口杂,总得给大家一个交待。请问龙帝昨夜丑时身在何处,有何人可证明?」 邢傲冷冷的望着他,却不说话。 园子里一时安静,针落可闻。 唐大公子等不到回答,尴尬的咳了咳,只得再问了一次:「请问龙帝昨夜丑时身在何处,何人可证明?」 邢傲仍是冷眼望着他,不开口。 「龙帝——」一旁的徐长老忍不住小声出言提醒。知道这年轻的霸主性子傲,以为他是受不了这番质疑盘问,但此刻在场的都是些武林名宿,不好开罪,见邢傲的态度不免有些心急。 那边孙三见这情形,正要开口,邢傲忽然回了话:「我昨晚身在何处,没有必要向任何人汇报。」 空气一时凝固。 那边叶也暗暗着急起来,本来几句话就可搪塞过去的,没想到邢傲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人卯上了。邢傲看起来虽狂傲暴躁,内里却是个心机深沉之人,绝不会认不清大局,叶料想这会定是因为和司徒静颜扯上,他实不愿乱扯藉口,才这般执拗起来。 思至此,只听邢傲又开了口:「哼,即使我说了,为我作证的自只有我龙坛中人,他们本就听命于我,真的假的谁分得清楚,也作不得准。与其在这盘查我,倒不如快快行动找出真凶。此事既在我龙坛之内发生,我自会负责,给大家一个交待。」 一番话说的在理,虽仍没答唐大公子的话,却反而更显得真诚让人信任。那严肃冷淡的语气听在他人耳朵里这会也显得沉稳可靠起来。叶暗自宽了心,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这孩子。 一众人听了纷纷点头,洞庭王见了,也上前道:「既然如此,那就由……」 「不行!」孙三忽大喝一声打断了洞庭王的话,「此时龙帝嫌疑最大,怎么可以交给他去处理?龙帝今个还是先答了唐大先生的话,是真是假大家自会分辨。」 「这么说孙长老就是不相信我了?」 「怕是龙帝不相信我们大家吧?答个话又有何难?还是龙帝实有隐情不敢答话?」 「孙长老!」 眼看着气氛又紧张起来,一人连忙拦在孙徐二人之间,「两位长老消气,消气,西门大哥尸骨未寒,怎的你们先打起来了?」说话的,正是南宫瑾。 孙三见是南宫瑾拦他,甚是不屑的一甩袖退了一步。原来金陵四大家乃是世传,到这一辈四位公子,东方侠义,西门宽厚,百里礼贤下士,此三人论武功均是年轻一辈的个中楚翘,为人处世也是有口皆碑,偏就这位南宫家的南宫瑾,武功平庸,生性顽劣,只一个豪门纨裤子弟而已,江湖中人敬他父辈兄长,平时也给他三分面子,心里对这位公子却十分不屑。 南宫瑾见两人都退了一步,对邢傲抱拳行了个礼。嬉笑着对众人道:「龙帝既不愿说,大家何苦逼人。昨夜月朗风清,龙帝方才大婚,如此良辰美景自是与心上人共度,怎好说出口与我们这些外人听了。」 孙三一时语塞,不觉有些恼怒的想这般风月事也只他想得出,语气也不客气起来: 「哼!南宫公子,昨夜方才初二,哪来的朗月给你看!」 话音刚落,只听一个清悦的声音插了进来:「孙长老,南宫公子说得是夸张了点,但所言不假。」 众人一同转了头,只见一如花女子娉婷而至。龙坛几个守卫见她来了,纷纷行礼请安:「夫人。」 邢傲也向她点头道:「依依。」 来的,正是邢傲的新娘柳依依。 柳依依进了园子,欠身向邢傲、父亲洞庭王和其余几人一一行了礼,神色黯然的看了看西门公子的尸体,这才道:「我夫君昨夜是和我在一起,没有旁人,也只我作得证,不知孙长老信否?」 大家又望向邢傲,只见邢傲似若有所思的盯着柳依依看,也开口道:「南宫公子说得不错。」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互相调侃几句,也便没有再猜疑什么。 柳依依静静的听了片刻,便告辞离去了。 *** 是夜,繁星满天。 柳依依在房里摆了几个小菜,一边徐徐斟了酒一边道:「夫君,你来了。」 门开了,走进来,正是邢傲。 「你知道我要来?」 柳依依抿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欠人恩情。进来坐吧。」 关上门,走到桌边坐下。邢傲一直在观察这个女子。 娶她,是龙坛里长老的意思。邢傲之前只与她见一过次面,那一次见面,是柳依依先开口。 当时她说:「我早有意中人。嫁你,只是我父亲的意思。」 因她那般说了,邢傲才决定娶她。反正龙坛与洞庭王联姻,本就是双方互利的事。而他也想趁这机会,看能不能诱了司徒静颜过来。 「依依,你在这,还习惯吗?」 「还好,你府中人礼数周到,我父亲也还没走,时常过来看我,倒也跟出嫁前出不多。」柳依依说着,有些期待的问:「饭菜还合胃门吗?我自己做的。」 「你手艺不错。」邢傲说完,只见对面被夸奖的女子立刻像个小孩子般高兴起来。 「依依,你那心上人……」 柳依依笑容一冷,「他哪有那胆量,敢和龙帝抢人。」 邢傲停下手中的筷子,「对不起,是我害你。」 「言重了。我父亲野心本就大,只我这一个女儿,定会被他嫁给位高权重之人。嫁了你,对我来说还算好事。」柳依依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头也微微低了,「既嫁了你我也不想存别的心思,只求能做了你的女人,日日为你举案齐眉,此心已无憾。」 柳依依低着头轻声说,烛光下,那脸儿被映得通红。话音落了,却没有任何的回答。 「我——我知道你心里只有司徒公子,我不会和他争什么,我只是想把自己完完全全的给了你,我……」 「依依,你是个好女孩,」邢傲终于开了口,「是我对不起你。」 好不容易抛出了满腔心思,接的人却冷淡的侧过了身,看着它们全落了空。 柳依依不再说话,却像是要哭出来一般。邢傲见了这情形,心中难免有些愧疚,才要起身安慰,忽觉全身上下竟像是被抽空了般,没有一点力气,不由大惊。 柳依依垂着头,轻声开了口:「你很谨慎,一进屋就快速观察了一番,拿筷举杯均用手上的银指环试过毒,吃菜喝酒都细细看了我的动作,我不碰的你一概不碰,要对你下毒很不容易。」 「所以——」 「所以我把毒涂在门上了。」柳依依抬起了头,笑得动人,「在门的内侧,你一推门,毒粉就被震到空中,你走进来时,已经吸进去了。」 「……这法子子不错……我以后……也会……学学……」 柳依依起了身,慢慢走到邢傲身边蹲下,抬起他的右手,轻轻摩挲着,「龙帝的枪法,举世无双。能使出那么霸道的枪法,这双手,该有多少力气?唉,我真怕你药效过了,会忍不住一下把我脖子给掐断了。」 「唔——」一声闷哼响起,一把小刀不偏不倚的,插在了邢傲的右手手腕上。 一穿而过,经脉寸断。 柳依依给邢傲点穴止了血,又一用力,拔出小刀,拿过纱布细细的包扎起来。 邢傲只觉得全身无力,脑子也浑浑噩噩的逐渐模糊起来,「是……什么……」 「放心,你是我拜了堂的夫君,依依不会害你的,只是媚药而已……」 柳依依说了什么,邢傲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之中,有人轻解霓裳,—个雪白曼妙的影子靠了过来,—双冰凉的双手环住了自己的头…… 「静……颜……」 *** 司徒静颜手一抖,茶洒了一身。 「二哥?」 「没事,只是突然觉得心慌……时候不早了,你先去睡吧。」 洗过澡换过衣服,司徒静颜只觉得心里越来越堵得难受,终于忍不住敲开冷无心的门,聊了几句实在心慌难忍,冷无心便要陪他出去走走,才要下楼,正迎上外出办事回来的洛日一批人。 一见两人打扮整齐,洛日不由脱口而出:「这么晚了,两位要赶去何处?」 冷无心一颦眉,「我们去哪,干你们何事?」 楼下几人互相看了几眼,仍是洛日回的话:「司徒公子,冷公子,你们要去哪我们都管不着,只是如果是要去龙坛,我们就不能不管。」说着,一干人兵器均已上手,脸上全然是决绝的表情。 「你们……知道些什么?」冷冷开口的,竟是司徒静颜。 「我们也只是押镖听得一些,若猜得不错,龙坛如令怕已真成了龙坛虎穴。司徒公子于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们不能看着公子涉险。恕在下无礼了。」 司徒静颜听得心头不由大惊,自己的武功这些人均有所了解,也清楚他们的武功不如自己,究竟是何等凶险的形势逼得他们竟不惜冒险阻拦? 手上蓝光一闪,一对夜岚已握在手中,微微低首视众人,淡淡的声音不怒而威:「全部让开。」 *** 转眼又是一夜过去,这日前来龙坛道贺的宾客大多在前厅齐聚一堂,向龙帝辞行。 邢傲早早就到了,安排妥当要与众人饯行。叶见此场景不由心生疑惑——此时西门公子之案未破,是不该让众人离去的,邢傲理应极力挽留众人才对,怎会如此安排? 想归想,却因为自己的身份没能入得了前厅,只好在附近观察形势。 大厅上众人举杯互敬了,相互客套几句,正要辞行,忽见邢傲怪异的一笑,早已埋伏在前厅中的弓箭手纷纷现身,将大厅团团围住。众人心下诧异,一人走上前去便要询问,还没开口竟被邢傲一招毙于枪下。 叶一见邢傲出手,轻呼一声「不好」,眼见邢傲又要出枪,再顾不得隐瞒身份,展开身法飞掠至前厅之中,从侧面猛地一拳将长枪击开,救下一人。 叶一扫周围剑拔弩张的龙坛重人,一直佝偻着的背一下直了起来,一字一顿大声喝斥道:「你方才使的不是诀的枪法,你不是龙帝!快说!龙帝现在身在何处?你究竟何人!」 一语既出,众人皆惊。 「哼!叶,诀之枪法变化无穷,你怎么知道我使的不是诀?」 叶冷笑一声:「错了,龙坛中人尽皆知,诀九攻一守总共只有十式!会说出这种话来,证明你根本不是龙坛中人!你究竟是谁?」 龙坛中人听了叶的话,纷纷放下武器,又立刻举了起来,一致对准那手错长枪之人,其间有人大喝起来:「快说就,龙帝现在何处?」 「邢傲」见此情景,忽然仰天哈哈大笑,叶心中越发不安,正要说话,只觉背后一股阴柔的掌风突然急速袭来,躲避不及硬生生挨了一掌,顿时五脏六腑如入了炼狱,刹那间便要被煮沸了一般,一时支持不住跪了下去,大口大口的吐起血来。 一个阴冷的声音在空中响起:「老三,老四抓姓邢的那小子去了,我来助你。」 「邢傲」一皱眉对着空中:「老四一人是那小子的对手的吗?」 「那小子右手已经废了,不打紧。」 听两人对话,众人自然猜到他们说的便是邢傲,龙坛众人更是心中焦急,就要冲出去,却见大门砰的一声竟自己合上了。接着啪啪几声,所有窗户跟着关上,大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只听数声冷笑:「好,我们就先把这些家伙料理了。」 *** 龙坛深牢之中,此刻同样杀气重重。 身材魁梧结实的一群人或挥剑或举刀,与一人缠斗。中间那人虽是披头散发衣衫褴缕,目光却一片清明,凝神聚气,一掌推出震飞人,手臂一带,化掌为拳一下击在从身侧砍来的刀面上,同时飞出两脚逼退两人,一时间这人虽是被团团围住,却没有人能近得了他。 仔细看,此人招式其实普通,只是靠着扎实的内功在硬撑而已,旁人虽一时拿他不下,他却也无法冲出他们的包围圈。 中间这人,便是邢傲。 昨夜中了柳依依的毒,只依稀记得似曾与人一番云雨,等他清醒过来,已身处这深牢之中。 而出现在他眼前的幕后主使,除了预料之中柳依依的父亲——洞庭王,还有三张陌生的面孔,似乎江湖辈分极高,连洞庭王在他们面前都恭恭敬敬的称一声「先生」。 他们的身份,邢傲现在回想起来仍不由暗暗吃惊——竟是江湖上早已销声匿迹的「三奇四邪」中的「四邪」! 「三奇四邪」出现于二十多年前,已是邢傲父辈一代的事。据说他们修的尽是些邪门的武功,不仅可以吸人功力,更可采武功高手之精血提高自己的功力。当年「三奇四邪」,初一游走江湖便向各派挑战,只要得胜,便灭其一门,被他们所杀之人死状皆惨不忍睹。由于这七人手段毒辣,武功极高,行踪不定,引起江湖上一片恐慌。黑白两道难得的联合起来,追查数月,终于在华山之巅将他们击下山崖,从此销声匿迹。是役黑白两道均损失惨重,派出的精英几乎全数覆灭。当时龙坛亦参与对他们的围剿,邢傲的亲生父亲、当时龙坛第一武将赤帝便是丧命于斯。 没料到二十年后,这「三奇四邪」竟又掩土重来,第一个挑上的,就是江湖上三大势力之一的龙坛。 「洞庭王想要的,自是龙坛的势力,而我们想要的,是你们龙坛的镇坛之宝——龙啸和龙牙。」 龙啸! 龙牙! 「四邪」中的老二「邪气逼人」岳阴阳说到这两个词时,不由自主的加重了语气。 那其实是邢傲第一次听这两个名字,可一听到这两个词,身为龙坛之人潜藏在血液中的某种束西就像被唤醒了一般,全身上下的热血忽然就沸腾了起来。 龙坛建坛之时便留下的镇坛之宝,究竟是两件什么样的东西? 「小子,你身为龙帝,不可能不知道这两样宝物身在何处。你是洞庭王的女婿,只要乖乖说出来,我们兄弟不会为难于你。」 邢傲抬头冷冷的看了几人一眼,「我从不受人威胁。无论何时何地。」 几人阴阴的笑了:「我们也知道你不会这么容易就说出来,没关系,反正你们龙坛刑具多,我们可以慢慢试。」 把邢傲交给「四邪」是昨天大半夜的事了。其间柳依依来过两次。 第一次来时,地上炭火烧得通红,几根拇指粗的鞭子架在上面,烧得通亮。 这鞭子柳依依知道,取火蛇皮制成,唤作火龙,柔软结实,耐得数百度的高温,打在人身上虽只有一道浅浅的红印,所带来的痛苦却非常人可以忍受。通常官府用这刑具,一下就能让普通人哭爹喊娘,换作武林高手,几十鞭下来,若不服输通常也会自断经脉自尽。 当时邢傲被吊在半空中,一身材高大的壮汉便是用着一条火龙一下一下结结实实的打在他背上。每一下均可见火龙通体发出高温时明亮的红色火光,却没听见邢傲发出任何声音。那壮汉见是柳依依来了,连忙停了手。 邢傲一直低着头,这会竟抬头看了看柳依依,环视一圈,冷冷的笑了一下,「三百七十八下,我记住了。」 周围的人被这目光一扫,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柳依依冷眼看了,走过去在邢傲耳边低语了几句便走了。 第二次柳依依是被人叫了来,便是这会,原来是邢傲趁着洞庭王、「四邪」、几个主事不在,竟运功震断了铁链。右手虽已被柳依依废掉,但光凭着左手双腿,一干人一时间竟还拿他不下。 一人悄然无声来到柳依依身后,阴笑道:「柳姑娘果然厉害,竟然能看出那小子还留了一手。若不是姑娘提醒,一不留神真会让他逃了去。」说话的,正是「四邪」中的老四「小邪神」杨地支。 「哼,他其实早已冲开穴道,只是当时几位先生都在,他万万不是对手,碍于形势才硬生生撑了那么久。」 「啧啧,那火龙岂非常人可以忍受,若是被制住了穴道躲不了也就算了,没想到他躲得了还能不闪不避,骗了我们这么久,这小子果然够硬。只不知道姑娘那时跟他说了什么逼得他这么早动手。」 柳依依只是看着场内情况,不吭声。 杨地支见她不答,又嘻嘻笑了数声,「没想到这小子这般厉害,不知姑娘可有办法速速拿下他?」 「三奇四邪」十年前武功已威震武林,但华山一役,七人中亦有死伤,后来剩下的又收了徒弟补了空缺。如今这「小邪神」便相当年轻,并不是当年七人之一,论武功也远违及不上前人,为人又阴险狡诈,是以才不愿冒险与邢傲交手,只叫柳依依拿主意。 柳依依只看着战局,眼见邢傲再度提气,便要硬冲出来,忽道:「大先生去抓司徒静颜,怎么这会还没回来?」声音不大,整个深牢之内却足以听得清楚。 这边说着说着,只见那边邢傲气一急,漏了小小破绽,杨地支早已准备妥当,就等着这一刻立即发动,鬼爪三十六式一并发出,招招凌厉狠毒指人要害,一举将邢傲治于手下。 「嘻嘻,还是柳姑娘厉害,你看……」 邢傲被杨地支反扭着死死按在地上,只是抬头,冷冷看着柳依依。柳依依也不畏惧,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来,「夫君,你知道你错在何处吗?」 「你不该在第一次见面我说有意中人时眼中现了轻松之色;你不该在我们大婚的晚上急招人找司徒静颜而让我独守空房;你不该不来看我一眼却连夜赶去会别人;你不该在我的床上叫别人的名字;你不该在我一说司徒静颜遇险时就这么沉不住气——」 她低下头,在邢傲耳边一字一句的说:「你不该在我爱上你后答应娶我,娶了我后心中还有别人。」 柳依依说完,手猛地一下,那把小刀同样的方式同样的位置,扎透了邢傲的左手。 「柳姑娘——」 柳依依毫不留情的拨出小刀,站起身后,「我夫君事事有我照顾就好,何必留着手脚碍事。」 杨地支会意,飞起两脚猛踩在邢傲的一双脚踝上,只听啪啪两下,却是骨头粉碎的声音。 邢傲只咬着嘴,看向柳依依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感情。 柳依依冷笑,「还有——」 「还有?」 「四先生不是会吸功大法吗?他手脚俱废,一身内力留着还不是浪费了。」 杨地支早有此意,也不推托,一掌便直接盖上了邢傲的头顶。 柳依依这才转身离去,声音远远飘了过来,冰冷入骨,「只要留着他这条命,依依自会照顾他。先生不必给我面子,其他刑具也试试好了。」 连杨地支都忍不住有些心惊的笑了笑,「果然还是最毒妇人心。」扫了一眼四周的刑具,「你现在说还来得及。」 邢傲只是冷冷哼了一句,没再吭声。 第三章 柳依依既然放了话,杨地支也不忌讳,真把各种刑具都拿了出来。邢傲只是瞪着杨地支,咬了牙不出声。中途「邪气逼人」岳阴阳、「邪影」陈天干进来过,说是一干前来道贺的各门使者已尽数被俘,可惜跑了叶,但陈天干已扮作邢傲的样子处理过了,又有其他内应在,短时间不会引人起疑。 其间邢傲昏过去两次,第一次是被一桶盐水泼醒,第二次是惊醒的,只见四周一片阴暗,窗中有月光透进来。隐隐有低呼声,接着几条人影闪了进来,努力睁眼看,却是几个龙坛子弟,领头的,赫然是叶和那纨裤子弟南宫瑾。 见了邢傲的样子,叶不由心惊,连忙叫人放下来,连声音都微微颤起来,喃喃道:「惊穹,我没用,我对不起你啊。」 邢傲此时已无法站立,只能由一龙坛子弟背了,一双眼睛却只看着南宫瑾。 叶见了,连忙解释道:「前来道贺的各家子弟均遭了毒手,南宫公子也是逃出来的,你在此处还是他提的醒。」 南宫瑾抓抓头引笑道:「我本来今天也要去前厅,不小心起得晚了,路过时又听到这里有打斗声,才放胆猜了猜。」 邢傲只冷冷的看了看他,对叶道:「今日来的,是『三奇四邪』中的『四邪』。龙坛中另有叛徒在,只不知道是谁。」 「三奇四邪」的名号一提,众人也是一惊。 邢傲接着道:「『四邪』武功高深莫测,如今龙坛中又是忠奸难辩,还是先出去再作打算。」 邢傲说这话时,虽然气虚音小,语气却俨然还是那个冷静严肃的龙帝。 此刻众人疑问颇多,但也都明白没有时间详谈,于是几个人一起出了深牢,外面又有一人接应了,一起趁着月色往后山潜去。 「叶,」邢傲忽然开口,「你中了他的掌?」 叶笑笑:「他是暗算才得了手,幸好我及时运功挡了,毒未深入,已经不碍事了。」 说话间,四周阴风又起,叶看准时机打开一条路,众人背起邢傲便跑,只听得叶含笑的声音传来:「藉这机会让我报报仇也好。」 众人一路飞奔进了小树林,一路只是狂奔,没有说话。刚刚一路下来,众人均可猜知叶其实中毒已深,那话只是说来安慰而已,难免心中难受。 一路急行,却在中途不约而同的渐渐停了下来。邢傲看着前方,轻声自嘲的笑道: 几个龙坛子弟听了,急道:「兄弟们誓死效忠龙帝,绝不临阵脱逃!」 邢傲正要开口,又听南宫瑾说:「从这到山下城中该如何走?」 那些龙坛子弟听了,只道这人果然是贪生怕死之辈,不由鄙夷。邢傲只笑笑,便给他大略说了一遍。有人忍不住,出口喝道:「要走就快,罗嗦什么。」 南宫瑾听了,只是向邢傲笑道:「我和你非亲非故,又无深交,实在没兴趣和你死在一块。」说着,手一指,「你们往那边走,我就不送了。」 他所指的,正是下山的路。 众人经他这毫无预兆的一变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只邢傲又严肃起来,「你究竟何人?」 「我是金陵南宫家的二公子,至于其他,你不早已猜得一二。」 邢傲听得脸色一变,「你是——」 「行了行了,要走就走,罗嗦什么。」南宫瑾一边催促,一边又低声道:「你若是死了,有人会伤心的。」 邢傲还要说话,方才前面站着的人已走了过来。 「喂——你们到底商量好没有啊?」说话的,却是「邪影」陈天干。 那边龙坛子弟再不敢慢,急忙背着邢傲往小路去了。 陈天干只在一边看,「怎么,商量结果是你这外人留下来送死?」 南宫瑾回过头无奈的笑笑,一手掏出一把折扇不合时宜的摇了起来,「你对这里小路不熟,我能挡你一百招你便追不上他们了。请出招吧。」 *** 下山的路上还算顺利,却没料到临要到进城时,那岳阴阳竟追了过来。几个龙坛子弟哪里是对手,一路逃跑只一个个惨死在岳阴阳掌下,邢傲也中了一掌,因没有内功护体毒气很快蔓延,一时没了知觉。最后两人将邢傲藏在一暗处,引岳阴阳往别处去了。 岳阴阳走后不久,又有人行来。一衣衫褴缕的中年,背了一酒葫芦,身边跟一个壮汉,身如一座铁塔一般,一小童坐在那壮汉的肩上,一双眼睛煞是伶俐。 三人一路说笑而来,听口音并不是本地人。行至此处,那壮汉忽然停了下来,微一偏头,手一指,「那里有人。」 小童一听,身手灵活的一下从壮汉肩上窜了下来,「何人躲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见无人回答,回头向两人看着,大着胆子走过去,翻开一堆茅草,只见一人跌了出来,惊得小童一下又窜回那壮汉肩上去了。中年见了,不由哈哈大笑,走过去看了看,「不过一个伤重之人,就把你吓成这样。」说着又蹲下身去,仔细察看了一下,「嗯,不错!呵和,塔,过来把这人带上。」 小童一听,大叫起来:「你又干什么?随便捡些来路不明的人回去姐姐会骂的!」 中年不耐烦的挥挥手,「你们不都是我捡回去的,有何关系。来,塔——」 话未说完,那壮汉突然回身,一手搂住小童一手握拳势如破竹一般挥了出去。只听一声门响,一个人影在几步开外现了出来。 小童惊呼一声,连忙朝那壮汉看去,壮汉只摇摇头,表示没有受伤。 那偷袭之人,正是岳阴阳。见那壮汉厉害,岳阴阳讪笑数声,拱手道:「几位侠士,可否把那边那人交还于我?」 中年站起身来,嘿嘿一笑:「一出手便是偷袭,可见你不是什么好货色。不给!」 「那人是我家逃出来的重犯,请几位不要……」话未说完,岳阴阳身形一动猛地闪了过来,壮汉正要出拳,忽听一声「当心」,那中年已拦在他身前,电光石火的几下过去,空中有鲜血洒落。 「哼!今天你们人多,给我记住了!」声音传来,显示那人已走远。 「啧!明明是他暗算在先,又阴险又小肚鸡肠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中年人一挥手,「塔,刚才他那掌以你恐怕还接不下来,下次见了此人尽量避开。好了,带上那边那小子走了。晚了这么久,相思又要生气了。」 *** 相思楼。 塔带着小童坐在一旁,冷相思坐在屋正中,脸色并不好看。 「到底怎么回事?」 「呵呵,相思啊,我看那小子生得俊,捡回来让无心治治,以后当个弟弟也不错。咦,无心不在吗?」 「那大哥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啊?」 那中年,也便是地藏王挠了挠头,「我怎么会知道。」 冷相思闭着眼睛大大的吸了一口气,再看向地藏王,「很好——你立刻给我到柴房去,明日午时之前不准出来!」 「哦。」地藏王也知不妙,乖乖的站起来便要出门,又退了回来,「那可以出来吃早饭吗?」 「不行,快点给我进去!」 小童看着地藏王逃似的跑掉了,冲塔吐了吐舌头,「你看,我就说姐姐会生气。」 「十一?」 「啊,姐姐啊——」小童一听,一下子往冷相思怀里钻去,「好久不见姐姐了,十一想死姐姐了……姐姐,那人怎么处理啊?」 冷相思一皱眉,「还能怎么处理?看那样子也救不活了,早点找个地方埋了,省得你二哥看了伤心。」 话音未落,就听有人接道:「相思,你说要埋了谁啊?」 冷相思和那小童一听这声音,俱是一颤。只有塔站起身来,向门口出现的两人招呼了一声:「二哥,六哥。」 出现在门口的,正是匆匆赶回来的司徒静颜和冷无心。 *** 冷相思颦眉间,正说要偷偷地将邢傲埋了,只听有人接了自己的话——正是匆匆赶回来的司徒静颜和冷无心。 「相思?」 「啊?二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叫人热点小菜……」 见相思故意岔开话题,司徒静颜也不再追问,站在门边就转了身,沿着长廊向小院里走去。冷无心在后面跟着,冷相思急忙起身,也跟着去了。那小童眨巴眨巴眼睛,三下两下蹿到塔的肩上,打个呵欠说:「大人的事不能插手,咱们找地方睡觉去吧。」 「二哥!二哥!」 司徒静颜不答话,只是一路走,一路上厢房外面都空着,独独一间屋子亮着灯,有侍卫在屋外守着。司徒静颜认得冷相思底下的好手,心中分明,直直向那屋子走了过去。 那屋里自然是邢傲,冷相思只是急,又无法出言阻止,门口两个侍卫见是司徒静颜,忙行礼唤了声「二公子」,让了开来,司徒静颜在门口顿了顿,便要伸手推门,不料手刚刚抚上门把,便被另一只冰冷的手按住了。一偏头,却是冷无心。 「你手都抖了。」 司徒静颜自嘲的笑笑,又要伸手,只听冷无心又道:「看你这样子进去只会给我添乱,自己找地方待着好了。」 「无心?」 「怎么?怕我趁机下手要他的命啊?哼,我虽不是什么善人,这点医德还是有。」 「不是,我……」 「那就少婆婆妈妈的了,说不定待会我就改主意了。」 司徒静颜这才缩回了手,大大的喘了一口气,「麻烦你了。」 冷无心转身向冷相思吩咐了几句,转身进了屋。 冷无心在江湖上有「鬼面圣手」之称,武功虽不是特别厉害,医术却相当高。司徒静颜自知冷无心的脾气,心中虽然焦急即也只得在院子里等着。 这一等,就等到了第二天傍晚时分。 期间只见那扇门开开阖阖几次,有叫人拿药的,也有叫冷相思手下几个小有名气的施针下刀的高手进去帮忙的。冷相思那边安排好人手在城中探听消息,这边一面陪着司徒静颜,一面也询问起情况来。 「二哥怎知龙坛会出事?」 司徒静颜也知情况紧急,按下心头焦虑便将前天晚上的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冷相思听罢,点头道:「原来是被洛家探得了消息,又被洛日泄了口风。不过依洛家那帮人,该阻不了你们多久,何以今夜才到?」 司徒静颜皱皱眉,「洛日他们是没阻我们多久,但我们才行不远就被一个神秘高手阻截,那人武功奇高又诡异毒辣,我和无心并不是对手,只有一路躲闪,我们几次布阵施毒,都被那人破了,中途还有几次险些着了他的毒手,耽误了好些行程。」 寥寥几句,冷相思已经变色,「二哥的阵势、无心的毒,一般高手便是一个都破不了,何人竟如此了得,可让你们几次布阵几次施毒都无功而返?」 若是邢傲在,自然知道此人便是二十年前便名震江湖的「四邪」之首。但此刻邢傲未醒,司徒静颜与冷相思想来想去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冷相思一时猜不到谜底,又道:「听二哥这般说,这两日定然十分凶险,不知你们是如何化险为夷?」 「那人出手虽毒辣,却似乎不想要我的命,我们才几次侥幸逃过,而且……」司徒静颜说着,苦笑了一声:「关键时候,是段风云帮了我们。」 冷相思一愣,跟着笑起来:「这段风云,对二哥倒真是情深意重。」 「相思啊……」 这边说着,那边厢房的门再次打开,这次,终于是冷无心走了出来。 「熬过三个时辰就捡回一条命,你自己看着办。姐,我有话跟你说。」冷无心说完也不理众人,迳直往自己常住的厢房去了。 入秋后,天黑得越来越早。冷相思燃了一支蜡烛,托着烛台进了冷无心的屋子。 「累了吧?这一路上的事我都听二哥说了,我叫人给你抬水过来,洗过澡早点休息。」 「不算什么,我刚学医那会,师父就让我练过几天几夜不阖眼,最长那次我边着医了三个垂死之人,五天没睡觉就靠一点酒提神,也熬过来了。」冷无心说罢,停了半晌,忽然道:「姐,我跟他说了。」 「无心?」 「你不要生气,我们到的第一天晚上,邢傲追来了,待了一个时辰,又走了。那天晚上他心很乱,我就跟他说了……哼,他说那邢傲舍不得逼他,那算什么,我这么多年什么都不说,还不是一样舍不得让他为难!」 又是片刻沉默,冷相思只觉得心都吊到嗓子眼了,终于听冷无心再次开口,声音却小了很多:「可是他跟我说谢谢,他以为我只是在安慰他……」 冷相思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抱住了弟弟的肩,「好了,你也算了了一番心事了。这样最好,不是吗?」 「……也许吧。」 不远处的另一间厢房中,司徒静颜坐在床边,忽然觉得心惊。 不久之前才见过面,不久之前还安然无恙的那人,此刻就静静的躺在眼前,身上缠满蹦带,一张苍白的脸,毫无生气。 「邢傲……」他俯下身去,轾轻碰触着那冰凉的嘴唇,「邢傲……是我……」 *** 相思楼别院中,冷相思与弟弟说着话,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外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三小姐,龙坛会的人在挨家搜查,就往相思楼这边来了。」 一把按住欲起身的弟弟,冷相思笑笑,「你累了,先休息,前面的事有我在就好了。」 冷无心点点头,看着姐姐走出去关好房门。刚刚终于把闷在心底的话说出了口,身体精神都松弛下来,这才发现,他的确很累,连抬一下胳膊都已经十分费力了。 屋外,冷相思的声音渐渐飘远。 「……知道来了些什么人吗?……前厅人手安排好了,叫十一和塔留在院子里……对了,去把我大哥叫出来……不是要他帮忙,是叫那个笨蛋出来吃饭!……」 司徒静颜关着门也听到了院子里一阵小小的骚动。但是他并没有丝毫的担心。 因为在外面的是冷相思。 司徒静颜的注意力始终只停留在床上静静躺着的那个人身上。 「邢傲?邢傲?你能听到吗?」 他低下头,轻轻的吻着那紧闭的眼,可是那阖着的眼帘并没有任何张开的意思。于是他的唇轻轻碰触着那张熟悉的脸,顺着向下移去。靠近那英挺的鼻,还能感受到他的呼吸,隐隐的,不乱,却很弱,那双唇微微闭着,冰凉冰凉的。 「邢傲……邢傲?」 又在他耳边唤了几声,仍然没有反应。司徒静颜已经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了,可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到那里面带着的一丝哭意。一手托起邢傲的头放在自己腿上,一手小心的掀开盖被,当盖被下的躯体映入眼帘的一瞬,司徒静颜只觉脑中一片空白——那昔日矫健的身躯如今竟被一层层绷带缠满,几乎没有几块肌肤裸露在外。 有些颤抖的低下头,想吻他,却只是碰到浸着药水的白纱。第一次,司徒静颜感到无比的恐惧——这孩子也许快煞费苦心了,就在他的面前。 失去至亲的恐怖,他并不是没有经历过。但无论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还是一手将他带大的师父,他都并没有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去。可是现在,他却仿佛能感觉到怀里的这个人在死亡线上一分一分的挣扎,也许是生,也许是一点一点的死亡,而自己只能在一边看着,只能无助的抱着这孩子,尽量去感觉这个生命究竟是在恢愎还是在慢慢消亡。 司徒静颜感觉到自己的心一下一下的跳着——也许自己会看着他在自己怀里慢慢停止呼吸。 他忽然有种冲动,想要用力地把这孩子摇醒,想狠狠地揍他一顿,要他把眼睛睁开来看看自己。司徒静颜紧紧拽着拳头,大口大口的喘了几下,强行平静下来,小心翼翼的将怀里的人放下,在床边站起身来。 伸出手,轻轻一拉,扯散了自己的衣带。有月光从窗口透进来,司徒静颜觉得自己脸上一烫,心跳又加快了,他咬咬牙,如水的月华下,一个修长优雅的身形舒展开来,丝制的衣物顺着他光滑的皮肤滑下,现出那白玉般光洁美丽的躯体。 「邢傲……」司徒静颜掀开被子,翻身躺了进去,尽可能温柔的抱住邢傲裹满白纱的身体,「邢傲,是我……」他两只手摸索着,分别摸过邢傲左右手腕处的白纱,摸着他的手,手指并不费力的将他的手指撬开来,自己的左手和他的右手,自己的右手和他的左手,以双手十指交叉的方式握着,两具身体紧紧帖在了一起,司徒静颜将自己的脸贴在邢傲的脸边,闭上了眼睛。 两人早已有过肌肤之亲,司徒静颜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并没有丝毫的绮念,他此刻只是尽量贴紧邢傲的身体,想让他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他闭着眼睛,轻轻吻着邢傲的脸,在他的耳边反复地说:「是我,邢傲,是我,我在这里,不要走……」 不知不觉中,他就这样抱着邢傲,进入了梦乡。 *** 也不知到了何时,身下的人似乎动了动,司徒静颜本就睡得不深,立刻惊醒了。屋子里此时已亮了很多,司徒静颜连忙抬起头,急急在邢傲耳边叫了几声,只狗崽子那微微闭着的眼帘轻轻动了动,司徒静颜心中一时惊喜,立刻想到三个时辰已过,知道邢傲已无生命危险,便要再叫,忽然听到一声:「二哥,好了么?」接着是吱呀——一声门开的声音。 司徒静颜刚想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还和邢傲纠缠在一起,一偏头,却见门已开了一条缝,心中一急,只见那门又迅速关上了。 屋外,一群人望着匆匆将门关上的冷相思,正要问,冷相思已转过身来:「没事,很好。好了,大家都累了,吃早饭去了!」 「可是……」 「走啦十一,晚了不给你吃。」 「可是相思姐你笑得好奇……啊!不是,是笑得好美丽啊……啊!干么还打我嘛……」 听着屋外渐远的声音,司徒静颜微微喘了口气,才把头回过来,心一下又蹦的老高——那双一直闭着的眼竟已睁开了,一双黑亮的眼睛正带着迷惑的望着他。 即使是素来从容镇定的秦广王,这会也像所有被逮个正着的小偷般呆呆的说不出话来,只是瞪大了眼睛愣愣的望了邢傲半晌,才红着脸低下头去,将脸埋进邢傲的颈间。 邢傲困惑的睁开了眼睛,头脑中一片模糊。 出了什么事?记忆一点一点的向前探寻着,之前的黑暗,黑暗之前的逃亡,逃亡之前的—— 「静颜!」忍不住叫出了声,心跟着猛地跳起来。 「邢傲?邢傲?」 「静颜!危险……」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邢傲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静颜?」不由得想伸手确定一下,欲动,却是一阵剧痛袭卷而来。 「不要动!不要动!」眼前的人似乎很焦急的说着,见他平静了下来,才又低下头来靠在了他肩上,语气柔和起来,「别动,我在这里,是我在这里。」 好一会,邢傲才确定,自己这会是真的清醒了,正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裎,而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自己身边。 见邢傲已醒,司徒静颜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又立刻悬了起来,尤其是贴着邢傲,听到他的心跳明显的开始加速时。 「静……」 「你不要动!」同样的话,刚刚全然是因为担心邢傲的伤而充满焦虑的语气,此刻却是带上了几丝羞赧。 邢傲咬咬唇,刚想开口,只听司徒静颜抢在他前面迅速说:「你把眼睛闭上!」 「可是……」 「闭上!」 「邢傲!你……」埋怨的话还没出口,司徒静颜已被邢傲脸上现出的痛苦吓了一跳。 「不要走——」才一抬手,剧痛便在顷刻间袭来,邢傲痛得没有太多力气说话,却仍固执的抱着司徒静颜。 「我不走……」不知是气还是心痛,司徒静颜无奈的叹了口气,「我就在这里,你让我先把衣服穿上行吗?」 邢傲还想说什么,有冷冷的声音飘了进来:「不想再死一次的话,就不要做多余的动作。」 屋外,冷无心站在门边,狰狞的鬼面具下,不知是何表情。 *** 片刻之后,房间里便挤满了人。邢傲自然只能在床上躺着,司徒静颜在一旁站了,塔带着十一坐在桌旁,冷相思在桌子另一边坐着,而离邢傲最近的,则是手持银针的冷无心。 「痛不痛?」 「……」见邢傲不答,冷无心捏着银针又狠用了几分力,一针下去,邢傲忍不住闷呼了一声。 「无心!」先开口的,是站在一旁的司徒静颜。 「大夫问他话,谁叫他不答。」 「可是你扎的地方根本不是穴道!」 「我只想知道他痛不痛,又不是要下针疗伤。」冷无心冷冷的说完,转过头看了看邢傲,「看样子很痛。恭喜你,你这条腿还有知觉,没废掉。」 咳——冷相思一口茶呛了出来。十一则瞪大了两只眼睛,下意识的抓着塔的衣袖悄悄缩到了他身后。 邢傲面无表情扫了冷无心一眼,「谢谢。」 司徒静颜见两人这样子,暗叫不好,眼看冷无心又要动手,忙岔开话题道:「无心,他的伤到底怎么样?」 「要他先说说他这一身伤到底怎么来的,我再告诉你。」 「无心——」连冷相思都有点头痛了。 邢傲看了看冷无心,视线在屋里环绕一周,最后落在司徒静颜身上,淡淡的开了口:「我先说。」接着,便从中计被俘开始,包括中途被拷问及后来逃脱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只是有意跳过关于柳依依的一些片断。说到「三奇四邪」时,果然见冷相思和司徒静颜都皱了皱眉,其他人并无多大反应,又说到自己被叶和南宫瑾所救,只听冷无心冷哼了一声,其它几人眼中却不由有了笑意,再说到后来,思及叶可能遭遇不测,司徒静颜的神色也跟着黯了下来。 一番话说完,众人各有所思。 接着冷无心先开了口:「好,你说完了,轮到我说。你内伤外伤都很重,不过既然熬过了昨晚,就不会有性命之忧,按我给你配的药,你身上这些绷带不日就可取掉,」冷无心说着,顿了顿,「可是还有两件事我办不到,一是我解不了你身上的毒,二是我接不了你断了的经脉。」 邢傲脸上未有太多表情,司徒静颜已现出忧虑之色,「什么意思?」 「他四肢经脉尽断,手脚虽有感觉却毫无力气,而且他中了『邪气逼人』岳阴险的毒掌,毒已入心脉,我没见过这种毒,解不了,只能先帮他镇住,能镇多久、会造成什么影响,我还不清楚。」 话一出口,十一心直口快的张大嘴巴叫道:「啊,那不成了个废人?」刚叫完,便被冷相思赏了一记爆粟,这才捂着脑袋不说话了。 司徒静颜半晌说不出话,邢傲却似早已料到一般并不惊讶,只淡淡道了声谢。 屋里一时安静。 这次是冷相思先打破沉闷的气氛,「话说完了,人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二哥,厨房里热了粥和点心,你看……」 「没关系,我自己去拿。」司徒静颜笑笑,转身先出了门, 十一眨眨眼睛,冲邢傲道:「那我们也走啦,小哥哥自己保重!」说着拍拍塔的肩,塔便背着他站起来走了出去。冷无心不再说话也一并跟着走了。 屋里只剩下了邢傲和冷相思。 冷相思也站起了身,「那我也先告辞了。」话虽这么说,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相思小姐似乎有话要说?」 冷相思并不直接回答,只是看着门外,「那个高大的壮汉名叫塔,你刚刚一直在注意他吧?」 邢傲盯着冷相思,「是。」 「看出什么?」 「……他的武功相当高,可是脑子似乎不大好。」 「他也曾是叱咤风云一时的人物,可惜被人下了药,现在的他还及不上一个五岁的小童聪明。」冷相思说这话时,脸上出现一丝冷冷的恨意,然后她抿嘴一笑,「其实我也想给你下下药,省得我二哥烦心。」 邢傲看着冷相思,不答话。 「你刚刚一番话,几层真,几层假,几层试探,几层揣摩,你自己心里清楚。」冷相思说着,终于回过头来与邢傲对视,「我只想提醒你,最好不要在我二哥面前玩花样,你输不起。」 「……我记下了。」 冷相思没有再说话,只是笑笑,便走了出去。 冷相思出去不久,司徒静颜便端着个盘子走了进来,迳直走到床边坐下,将盘子放了,先端起一碗浓稠的汤药来。 「来,先把这个喝了。」 邢傲闻了闻,皱皱鼻子问:「是什么?」 「止痛药。无心给你疗伤一直没用,所以你伤口才会那么痛。」 见邢傲狐疑的目光,司徒静颜解释道:「他心里怨你,故意没用这药,不过那孩子嘴上虽硬,毕竟是医者心,还是把药给熬了,放在厨房里留张字条叫我带过来。」 「……他肯医我已经很难得了,这点小事不打紧的。」 「你不介怀就好了,其实他医你的时候下手特别重,好像还故意多捅了你几刀。」 「……」 说到冷无心这性子,司徒静颜也只得无奈的摇摇头,「无心就是个小孩子脾气,说穿了性子单纯得很,他讨厌你就会明明白白表现出来,也就做到这个份上而已,不会用什么歹毒的法子,更不会耍什么阴谋手段……」说着,见邢傲下意识的咬起嘴唇,心中不由好笑,「我当他亲弟弟一般,你不跟他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好了。来,先把药喝了。」 邢傲只是摇摇头,「若是止痛的药,我还是不喝了。比起痛,我更怕意识被麻痹的感觉。而且疼痛更能激发我求生的意志,伤口这样才会好得快。」 想起邢傲自小接受的教育,司徒静颜轻叹了叹,放下了汤药,「你的神经总是绷得这么紧,即使在我身边也没有丝毫的松懈吗?」 「嗯……」邢傲有些费力的挪动着,靠进司徒静颜的怀里,仰头眼巴巴的望着他,「静颜,喂我。」 「你这孩子!」还是如当初一样,一面是远超出常人的紧强冷静的龙帝,—面却又是渴望关爱的小孩。真正能宠他的人,这世上怕也只有自己一人了吧? 舀起碗里的粥,细细的吹了,一口一口喂给怀里的人,司徒静颜觉得偎在自己怀里的像只撒娇的小狗,就差没摇尾巴了。 「邢傲,你记不记得很小的时候,你也这样喂过我?就是我中毒那次。」 「嗯……」 怀里的人有些闪烁其辞,是不好意思吧?「呵呵,不过你那技术太差了,一口烫一口冷的,还弄得我衣服脏了一大片。」 「静颜,你还记得——」你当年中毒的事吗? 「当然记得。」当然记得那个小小的孩子诚惶诚恐的端着碗粥站在床边的样子,又不吭声,就那么站着,睁着两只黑亮的眼睛望,结果还是自己先说饿,他才七手八脚的忙活起来。 怀里的人又不吭声了,半晌,一碗粥也喂得差不多了,才终于听到他说:「静颜,我那时犹豫一下。」 「哦?」 「就是我发现自己中了柳依依毒的时候,其实我比她想像的发现得早,暗暗蓄了势,本来可以一掌击退她顺势退出屋子的,」邢傲说着,咬咬唇,「可我那时犹豫了一下,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就冒出来了,我那时想,如果我真的出了什么事,你会不会回来救我?」 「笨蛋。」 「我知道这么想很傻,可我是情不自禁的,我太想你了,可你就是不肯原谅我,就是不肯回我身边!我想你想得快疯了,那个瞬间,这个念头自己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我根本没有辨法阻止!我——那时就知道错了,我就犹豫了那么一下,可是——」就那一下,柳依依已一刀劈下,那一刀,不仅废了他的右手,也击散了他最后的一点力量。 「可是事实根本容不得你犹豫半分的。」司徒静颜停下了手中的活,「还有吗?」 「……」 「还有地牢那次,以你的聪慧耐性,不该选在那个时间逃跑,是什么事情扰乱了你的判断?」 「柳依依跟我说『四邪』之首去抓你了,我那时……」声音小小的,像个认错的孩子。 司徒静颜叹了口气,扶着邢傲重又让他躺下,「好好休息,伤口会好得快些。」 「静颜——」 给他掖好被子,端起盘子碗筷,临走出房门时,司徒静颜的声音再次响起,「邢傲,其实我不介意你在我面前表现出你的哪一面,我只求——你真心待我。」说完,便走了出去。 邢傲躺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 「那小子真这么说的?」冷相思皱皱她姣好的眉,「你信他?」 司徒静颜抿了口茶,「这些事情,他是不会骗我的。」 「二哥——」冷相思不死心的追问:「你真的决定了?」 「决定了。相思,无心解不了他的毒,而我不能看着他死。」 「我明白了。」冷相思说着,神色严肃起来,「那么我现在以地狱司楚江王的身份告诉你,邢傲既生为龙帝,就是我们地狱司的敌人,你要陪他寻医,我们地狱司不会插手。」 「我知道,他是龙帝,这事本来就该由龙坛的人来管。」 「哼,虽然龙坛总坛现在被『四邪』那帮人占着,我才不信他们龙坛会这么大的势力就都给毁了,以邢傲的选择来看,他们的势力主要应该不是在总坛,而是分布在外面才封。站在我们地狱司的立场,我根本不想救他!二哥,你也知道,龙坛会这么多年来一直想把我们地狱司给吞了,真正说起来,无论人力财力物力还是在江湖上的影响力,我们都及不上他们龙坛,能够跟他们鼎足而立这么长时间,靠的是我们的神秘性隐蔽性。若是让他窥见我们太多的实力,我怕我们整个地狱司都有危险。」 司徒静颜静静的听,并不生气,只是含笑点头。 「相思,我知道我这么做对你们来说其实很不负责,可我宁可不作这秦广王了,也要把他医好。」 「二哥,对你来说,难道我们整个地狱司这么多兄弟姐妹,我们这么多年辛苦经营的基业你都不留恋?我们这么多还比不上他一个人?」 司徒静颜沉默了一会,缓缓开了口:「对每个人来说,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不同的。他们在你心目中的价值是无可比的。相思,其实你应该可以理解我,不是吗?」 冷不防被司徒静颜这么一问,冷相思脸一红,赌着气说,「那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我可有自知之明,知道你这么拼命赚钱不是为了我,可惜那个某人——」 「二哥!」 看着这个素来伶牙俐齿的义妹这般窘样,司徒静颜不由大笑:「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其实二哥也只是心疼你辛辛苦苦还要受气……呵呵,真的不说了,不说了。」 冷相思听了,正想为他高兴,却不知为何有股不安的情绪,在心底慢慢的漾了开来。 第四章 冷相思心底忽然无端的觉得不安,正要探究,忽然听的外面一片嘈杂。司徒静颜先反应过来,打开窗子,笑着对不远处站在冷无心屋外哀求的人道:「小五,无心这几天累了,你让他多休息休息,还是过来陪我们说说话吧。」 「无心好得很,不见你会更好!」冷相思见状,忍不住调笑道:「哼,回来也不先跟哥哥姐姐打个招呼,就知道无心无心的,当心我在无心面前说上几句让他一辈子不跟你说话。」 窗边的人一听立刻换了一副表情,可怜兮兮的鞠躬道:「是是,姐姐教训得是,小五知错了,相思姐美丽温柔又大方善良,人间少有,怎么会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般计较嘛——二哥,你说是不是?」 「呵呵,我才不上你的当,相思的好是事实,至于跟不跟你计较就另当别论了!还不快进来!」 窗外的人又扭头去看冷无心的屋子,听冷相思说「无心现在生闷气呢,一时半会不会出来的」,这才依依不舍的从窗口跳了进来,自然又被冷相思和司徒静颜调笑一番。 原来这小五,正是金陵四公子中的南宫瑾。 地狱司在江湖上素来是个神秘的组织,其中十阎罗,除了司徒静颜的身份因三年前的事而暴露,其余的江湖中人多半只知他们的称号却并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 「二哥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 听南宫瑾这般说,司徒静颜不由动容,「小五你虽说的轻松,我却知寻『四邪』的厉害,何况你一直无意江湖纷争,而今却冒死出手相救,现在看来虽是全身而退,但至少暴露了自己的武功身份,怎么说我都亏欠你良多。」 「嘿嘿,二哥别说了,从小到大我向来都是被人骂来骂去的,突然听你这么夸我,我都觉得脸红了。」南宫瑾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你犯不着感激啦,再说我也不全是为了你,还有无心……」 司徒静颜奇道:「关无心什摩事?」 怎么不关?若是那邢傲真有什么三长二短,二哥你心痛之下再被无心安慰得几句,说不好就和无心双宿双栖去了,那我怎么办?一想到这里南宫瑾差点就要跳起来,正想说,冷相思已看出了他的心思,连忙插话道:「小五,你怎么也搞到这时候才回来,在龙坛这么久打听的什么,还不快点告诉我们!」 被冷相思一提,南宫瑾也立刻意识到司徒静颜并不知道冷无心对他的心思,忙顺着冷相思把话题转移开去。 等南宫瑾说完,冷相思与司徒静颜也把自己掌握的情况说了,这才慢慢将事情理出了个头绪来。 「现在看来,那『四邪』是想重出江湖,可能是吸收二十年前的教训,怕又象那般被江湖中人联手灭了,不敢光明正大的来,只能偷偷摸摸的,刚好他们想要龙坛的两件镇坛之宝,而洞庭王想要吞了龙坛的势力,所以一拍即合。」 冷相思说完,司徒静颜补充道:「不错,那『四邪』虽厉害,要混进龙坛接近邢傲也很困难,而洞庭王虽能靠着联姻的机会接近邢傲,但手下没几个高手撑着也不敢轻举妄动。现在看来还有几个问题:龙坛的镇坛之宝究竟是什么?他们要来有何目的?他们为何要抓那些前来道贺的江湖人士?他们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还有,他们为何要抓你?」南宫瑾说完,司徒静颜点头又道:「前两个问题连邢傲都不知道,我们就更不可能知道了。不过大可猜测,会让武林中人动心的,无非是宝藏和武功秘籍,从『三奇四邪』以往的行事来看,我觉得武功秘籍的可能性更大,或许他们是想修炼更高的武功一雪当年之耻。」 南宫瑾听着不由嚷道:「唉,整个江湖倾巢而出,死那么多人还没把他们杀干净,我看是天大的荣耀了,哪来的耻啊!」 「小五,以你这懒散的性子当然会这么觉得,但在很多人中,成王败寇,不论前提是什么,输了就是输了的。」冷相思笑着说完,接着道:「二哥分析得好,不过也仅只是猜测而已。至于后面几个问题倒很好回答,他们修的邪门武功,可以吸人内力,更可以高手之精血提升自己的武功,那些道贺的多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更不乏武功高手,自然是被他们用来练功去了。而且据我昨天探得的消息,龙坛里传出龙帝欲统一武林,向天下英雄挑战的消息。」 「怎么会……」司徒静颜心念一动,「那必是陈天干扮作邢傲发的消息,这么说来整个龙坛总部已全然在『四邪』和洞庭王的控制之下了?」 「哼,偌大一个龙坛会哪这么容易就被控制住,难道那些龙坛的高手都死光了不成,依我说,他们龙坛的主要力量根本就不在总坛里!」 「二哥果然聪明,这么快就想到了——我们今天探得的消息已经变成了龙坛里几个长老探听到原来邢傲已暗地里归顺了朝廷,并且囚禁了来访使者作为要挟威胁武林中各大门派,几个长老相劝不成决定以武林大义为重,联手将邢傲击伤,可惜最后还是让他逃了出去,那些被邢傲囚禁的使者也尽数遭了毒手。」 一番话,说的司徒静颜目瞪口呆,不料不过几日,江湖格局已成如此复杂。「他们倒也会想,这么一说,相当于发动整个武林中人帮他们找邢傲了。只是这般漏洞百出的话,也有人信?」 「啧,我是简要说与你听,你要是亲临现场听那几个『为维护武林大义』而身负重伤的长老声泪俱下的描述,再加上江湖中人对朝廷素来就有的敌意,难保心思不会动摇了去。再说谣言谣言,漏洞百出又不打紧,只在有一人信了,再添油加醋的传上一番,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会天下皆知而且合情合理了。何况还有江湖中德高望重之人为他们作证。」 「不错,他们可是不好容易逃出一劫,现在还在心有余悸中。」冷相思嘲讽的说。 司徒静颜听得不由感叹,「连这两个人都被他们拉拢,没想到他们这次准备竟如此充分!看来他们的目的真的是放在整个武林了!」 「他们这次是势在必得,以你在我们地狱司的身份,以你和邢傲和段风云的关系,他们要擒你就更好说了。」冷相思说完,忍不住又劝道:「二哥,现在江湖中险恶,邢傲又是这般状态,你要带他外出实在太过危险。你喜欢邢傲,留他在我们地狱司之内便是,我们地狱司的实力你最清楚,藏个人一点问题都没有,只要二哥喜欢,生活上也绝对亏待不了他。」 话说到这个份上,司徒静颜不得不动容,「相思,你的好意我知道。但你以为他邢傲会要这般施舍吗?」 「可是二哥,把他逼到这般境地的并不是你啊,他现在时时刻刻都有生命危险,何况他这个样子跟个废人有何分别?你还肯要他已经是他的福分了!」 冷相思情急之下,心中一番话不禁脱口而出,话音刚落,就后悔了,却只为自己的语气,而非自己的想法。 司徒静颜并没有生气,轻轻笑笑,扭头看着窗外高远的青天,「若是要靠着我的脸色过活,是生是死完全操控在别人手上,对他来说那是莫大的侮辱,说实话,他现在的处境,倒和我当年有几分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当年我不甘寄人篱下,如今就不会强要他屈于我的保护之下,过那般受人施舍的日子。好了,我心意已决,你们也不用再劝我了。」 「二哥——」 「此以后,地狱司的事我不会管了,邢傲已知你们几个的身份,今后该如何,你们慢慢商量,就不用告知我了。你们慢慢聊,我过去看看他。」司徒静颜说着,站起了身。话说得轻松,心底却是沉重的,这么多年深似海的手足情谊,就要从此这般,慢慢疏远了。 心底虽沉重,却不后悔。 冷相思与南宫瑾相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伤感,与无奈。 「二哥,若是为了无心,我也会这般做的。」南宫瑾忽然在司徒静颜背后喊了一句。 司徒静颜头也不回的答道:「这话你还是留着跟无心说去吧。」心底有暖流流过,感动,仅此而已。 回到邢傲的房间,一推门,只见邢傲立刻睁开了眼睛,看着自己毫不掩饰的流露出兴奋。 「怎么还不睡?」 「你不在,心里不安。」老老实实的回答,黑亮的眼睛一转,「静颜,你能像昨晚那样抱着我睡吗?」 「不行!」斩钉截铁的。 「……」 看着邢傲失望的目光,司徒静颜摇摇头走到床边坐下,托起他的头靠在他自己腿上,便把现在的形势细细说了一番,邢傲也不插话,只是细细的听。司徒静颜说完,问道:「想那去哪了吗?」 话音未落,就听邢傲毫不犹豫的吐出了一个地名。 这孩子,果然心里早有打算, 邢傲说完,又道:「什么时候走?」 「不怕我不让你走吗?」忍不住要问。 「我知静颜,一如静颜知我。」 叹息,知道就知道,何必答得这么得意?「你现在不能动,等两日再动身。」 「嗯。」 这才终于闭上眼睛乖乖的睡了。 *** 转眼又是两天过去,城里的风声越发的紧了,却依旧没有半分吹进相思楼后院。 「你恢复得很快。」 邢傲点头道谢,「多亏你的药。」 「那当然,我给你用的都是最好的药,」冷无心毫不客气的接下,「一般人还用不了,药一敷上就痛得哭爹喊娘的。」 看着司徒静颜,冷无心恨极邢傲,下的这般折磨人的重药,一来是想他快点痊愈,免得让司徒静颜受累,二来自然也是存心要整他,若是他熬不住痛在司徒静颜面前出出丑是最好。没料到邢傲忍耐力竟然强至此,不仅在司徒静颜面前没露出半分异样,就是此时听了他的话,也只淡淡的答道: 「是挺提神的。」 冷无心微微侧首,说不佩服那是假的,但佩服归佩服,如果因此便心软,那就不是冷无心了。 「也是,那点小痛,你忍个两天就好了,跟你当年加在我二哥心上的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抛下这句话,看着邢傲终于变了眼神才满意的背着药箱离开房间。 一出门就看见一副浪荡公子样的南宫瑾讨好的靠过来,难得的一点好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 「无心啊……」 「离我远点!」 「无心,我又做错什么事了,你几天都不跟我说话……」 「谁叫你多管闲事!」 「什么……啊,你说邢傲啊,那又不光是我,他还是被大哥捡回来,被你救——」 「哼,我不过没看过受那般伤的,拿着练手而已。」 「哦,我那天也只是手痒想跟高手过招碰巧就救了邢傲一命而已,无心,无心,别走,等等我啊……」 邢傲在床上躺着练气,听着屋外的声音渐渐行远,又有一人抓着头大大咧咧的闯进来,「静颜!静颜不在吗?」 「静颜去找冷相思了。地藏王找他有事?」 「你与静颜那般关系,还叫什么地藏王,」地藏王挥挥手,随手抓出把椅子盘腿坐下,「看你身为龙帝,江湖地位不比我低,又不是我门中人,让你跟着静颜叫我大哥有辱你的身份,干脆直接叫我卜萨好了。」 「菩萨?」 地藏王嘿嘿一笑:「我姓卜名萨,地藏王卜萨,明白吗?」 原来地藏王叫这么个有意思的名字,「是,卜大哥。」 「噗——」听邢傲一叫,地藏王不由大笑,「没想到你看起来闷头闷脑的,却原来是这么个机灵的家伙,难怪静颜念得紧!」 提到司徒静颜,邢傲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卜大哥好精神,一大早就看见你在院子里练功。」 原来邢傲今天一早醒来就看见了地藏王在院子里习武,先是一套太极合云手刚柔相济,两掌游动间似有浮云暗生,接着又是一套少林伏虎爪,由柔至刚,招招凌厉,爪爪生威。两种都是江湖中常见的正派武功,邢傲却从未见过使得似地藏王这般随心所欲速则不达,得心应手的,不由暗生赞赏。 没想到地藏王奇怪的抓抓有关当局,「练功?我没练功啊……」忽而恍然大悟:「你说那个,我不是在练功,我是在做拉面!」 做拉面?邢傲不由愕然。虽然当时看到了地藏王手上的东西,却以为是他习武的特殊方式,这时才相信,地藏王当时的确是在用太极合云手和面,用少林伏虎爪拉面,最后背那口大水缸——是在用内力煮面? 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用这种方式做面?不觉得浪费?」 「呔,浪费什么,这样做出来的面可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吃到的,我可是专为了做面才练的这两门功夫,光为了这份火候就练了我整整一年!」见邢傲一副不解的样子,地藏王笑着解释道:「小子,不要钻到死胡同里。习武可不只是为了跟人打架,这世上,有说书人习内力是为了远近都能听清楚他的声音,有舞姬习轻功是为了让舞姿更加轻盈,当然也有像我这样学太极少林武功只是为了煮一碗好面。武功嘛,是拿来用的。」 邢傲一震,忽然正色道:「你这句话,我记下了。」 「嘿嘿,其实相思就最喜欢吃我煮的面。我看她心情不好才煮面给她吃,刚端给她时她还挺高兴的——」 「哦——」听静颜说冷相思早有心上人,这么说应该就是…… 「我看她吃着高兴,就给相思楼里每个人都盛了一碗,没想到相思一下又不高兴了!」 「啊?」回想今天中午,好像是有人送面过来,不过冷无心没让自己吃而已。 「等到我给大黄小黑也盛了两碗,相思一下就生气了!」 「大黄小黑?」 「相思楼看门的两条狗啦,很听话的。」 「……」不生气才奇怪了…… 地藏王越说眉头皱得越紧,「相思这丫头可是从小被我带大的,小时候可乖巧了,现在长大了,一天到晚发我的脾气,真是越来越搞不清楚她想什么了。」 「下次你只煮给她一个人吃就好了。」 「真奇怪,静颜和小五也这么说的。」地藏王抓抓头,「大家都是手足,有福同享嘛,一个人吃哪有大家一起吃来得尽兴,真搞不明白相思怎么想的。」 「……」 正说着,司徒静颜走了进来,「大哥,你怎么在这啊?相思生气呢,还不去陪陪她。」 「呔,不去,越陪她越生气。」说完,又挥挥手,「算了算了,我去看看,你们慢慢聊。」 看着地藏王走出去,司徒静颜笑着摇摇头。那边邢傲先开了口:「相思姑娘喜欢的就是他吗?」 「呵,说起来我还真佩服相思,换我早捱不住了。」边说边走到床边坐下。 「若真的对上,我绝不是他的对手。」邢傲认真的说。 「不会有那一天的,我不准。」淡淡的语气,不是威胁,只是承诺,「伤口不痛了吧?都安排好了,我们今晚就动身。」 *** 几天来,城中一直戒严,搜查甚为严密,结果导致不少害怕受牵连的百姓和隐匿于此的朝廷要犯纷纷出城,其中不乏趁夜色出行的。 梁君便是今晚在城门值班的小队长。梁君跟了洞庭王五年,自认论才学论武功都属上品,一直没能混出个多大的名堂来只是运气不好。就像今晚,明明是他在值班,偏偏上面还派了个位置高出他许多的什么堂主来。这就算能抓到人,功劳不也摊不到他这小队长头上吗? 梁君心里嘀咕着,忽然意识到,机会来了。 刚刚出城的人中,有辆马车,那堂主是仔细检查盘问过,才放了他们过去。可是他们离去的那一瞬间,梁君却是灵光一闪,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兴奋的梁君,自是不愿将这大好的机会让与他人,趁着那堂主盘查其他人时,偷偷退到一边,招呼了几个得力的手下,骑着马便追那辆马车去了。 果然,刚出城时,马车速度还不算快,才行了几步,突然快马加鞭疾驰起来。 这正合了粱君的意,他也怕太近会心动了城门口的其他人,待得马车疾驰,他也狠狠加了一鞭,带着手下疾驰起来。 不知行了多久,前面的马车似乎渐渐慢了下来。是马累了?梁君更加兴奋,连忙又加了几鞭,就想一步超过去,马车厢的门似乎迅速的开阖了一下,迎面有风呼啸而过,似乎还伴随着疾如电的蓝光,身后有沉重的声音响起。梁君急着追前面的马车,一时无暇顾及。 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了,粱君的心因为兴奋而噗噗乱跳,「兄弟们——」后面的话再喊不出来,他终于发现,身后自刚才不断传来的沉重的,似乎是重物堕地的声音?沉重的,大概是一个人那么重的重物…… 异样的风声再次响起,自他背后袭来与他擦身而过落在了马车顶上。 梁君张着嘴,血汩汩的冒了出来,他不由自主的捂住了自己的喉咙,心里一惊,已从马上重重的跌了下去,听得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喉部的血管不知何时已被划开,他捂着喉咙,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这一生所能看到的最后的画面。 一个体形修长的黑衣男子稳稳的立在马车顶上,如墨的长发在风中荡开,与夜色浑然一体,如同一朵雅致的迎风绽开的墨莲。 渐渐远去。 车夫猛地拉了把缰绳,马长嘶一声,小跑几步停了下来。 司徒静颜从车顶轻盈的飘了下来,马车夫也跳下地来,开了车厢门,将里面的坐垫掀起,司徒静颜伸出手去,小心的将藏在里面的人抱了出来。 那人自然便是邢傲。 「怎么样?」 「还好,」邢傲答道,扭头望去,「原来是这样,马车四周都是极深的颜色,这坐垫四周又涂成了黑色,从外面很难看出里面会有足够藏个人的空间。」说着,又不由感叹,「地狱司果然奇才众多,那相思楼,从外面看根本想不到竟然有个那么大的后院,此般别有洞天的设计,其精巧令人叹服。」 那马车夫是冷相思手下驭车的好手,对龙坛素有敌意,听邢傲这般说,忍不住气道:「你这边一走,我们那边也得搬。再好的设计,还不是得弃掉。」 司徒静颜听了,连忙插话:「送到这里真辛苦你了,我刚刚杀掉几个人,这会天黑可能还没人发现,等到天亮就很危险了。」 车夫一声口哨,从旁边的树林中招出早已守候在此的爱马,对司徒静颜点头道:「尸体还好处理,但是那几匹马跑了,若是训练得好的,这会肯定是跑回去了,不久就可以领着其他人过来,二公子还是快快上路好。我这匹是千里良驹,现在过去应该能追上那些马。就此与公子别遇,公子路上小心。」说罢,与司徒静颜行了礼,即刻翻身上马向着来的方向追了过去。 这边因为邢傲手脚无力,担心路上颠簸,司徒静颜只能用结实的绳子把他固定在座位上。 「没办法,只得委屈你了。」 邢傲放松了身子让他绑,忽道:「静颜,这黑色的衣服不适合你。」 毫不客气在他头上敲了一下,「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个。」试了试绳子的松紧度,满意的说:「先这样了,到了地方再说。」 跳下车去时,似乎听到邢傲说了句什么,司徒静颜没有答。 邢傲便明白,有些话,在他们之间本不必说。 跳上车夫坐的位置,司徒静颜扬起缰绳,马车如离弦的箭般飞射出去,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司徒静颜驾着马车在夜色中急行,行了约一个半时辰,背后再次响起了许多零碎而急促的马蹄声。 心中一紧,司徒静颜奋力甩起缰绳来。 他的臂力只是一般,紧急关头双臂挥起却仿佛平添了份力气般,硬是又让那马快上了几分。纵是如此,背后的马蹄声还是越来越近。 追击的有十来人,骑的都是千里良驹,跑前面的已有—人超了上来,伸出手就想从马上直接攀上车厢,司徒静颜手上缰绳猛地一拉,马车疾驰中急转了个角度,随着一声惨叫,那人被猛地甩了出去。 一人才刚刚落马,后面又有人追了上来,司徒静颜驾驭马车有如挥动自己的手臂般灵活,几下急转又甩出两人,但赶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司徒静忽然猛拉缰绳手一松纵身飞出,追击之人只觉眼前一空,急忙勒马回头,一人从马上坠下,马车一转,以远快于刚才的速度冲了出去。 没有一个人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刚刚那个瞬间,马车急停,司徒静颜纵身飞出,追击之人超过马车,司徒静颜搏杀一人,夺其刀,回到马车上,抓过缰绳一刀狠狠的砍在马背上。 众人只是一停顿,又再次追了上去。 马飞跑了一个晚上,早已疲备不堪,这会吃痛,竟是发起狂的猛跑起来。司徒静颜险险才能把住缰绳,心中甚是焦急,刚刚几番躲避,已被逼得偏离了方向。这会绕了个大圈子,也不知路走对没,还要走多久才能到? 身后追兵更紧,中途司徒静颜不得不几次放下缰绳飞身而出,屡屡搏杀再回到驾座上重掌缰绳,虽然动作依旧流畅,但每每重掌缰绳时,要控制这匹发了狂的马他已越来越明显的感到力不从心。 司徒静颜是个宁可饮鸩也不愿就此渴死的人,时间能拖延一点就拖延一点,谁又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呢?所以刚刚要被追上时他毫不犹豫的在马背上砍了一刀,而此刻眼看他已掌不住缰绳时,他最后一次出击之后直接闯进了车厢内,一刀割断邢傲身上的绳子,抱起邢傲掠出了车厢。 以司徒静颜的轻功,从这疾驰的车上安全撤出本没有问题,但他此刻也是强驽之末,抱着并不轻的形傲更是吃力,脚一点地便失重摔了下去,司徒静颜抱着邢傲身子一斜,硬是护着邢傲,让自己的肩接着是自己的背先着了地。 「静颜!」邢傲忍不住大叫道。 司徒静颜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忍不住骂道:「小家伙,这么大声,还挺精神的嘛!」说着,勉强撑起自己的身体,唇边浮出一丝笑意,「大家都辛苦了啊。」 那匹发枉的马拖着车厢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剩下的几个追兵骑着马,慢慢靠了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 「静颜,你伤得怎样?」邢傲并没有回头,只是焦急的同着。 「死不了。」司徒静颜说着,眼里忽然浮出一丝异样,邢傲一愣,忍不住回过头去。 一蓬炽热的鲜血迎面扑到,溅了他一脸。 司徒静颜看到一个提着斩马刀的男子骑着马如从天而降,一出场就挥了一刀。 那一刀,将一个人从肩膀到腰部一刀分成两段,同暗滚落的,还有那人身前的马头。 来人,犹如修罗。 又有几人骑马赶来,翻身下马单膝跪下,对邢傲抱拳道:「我等来迟,请龙帝恕罪。」 那修罗般的战神也提着刀下了马,看着司徒静颜的目光,忽然从死水一般的冷漠变得激动起来。 一夜艰辛,跟着邢傲的属下回到一座隐秘的山庄时,天已大亮。 对邢傲的属下能找到他们司徒静颜并不奇怪,虽然不知道邢傲是何时以何种方式联系了他们,但他相信邢傲有这样的能力。 真正叫他吃惊的,是那个叫他惊穹的男子。 「他是谁?」 「寒舒。」 竟然会是——寒舒。 *** 一觉醒来,已是日暮时分。 是被院中的打骂声吵醒的,仔细听了听,似乎是什么下人做错了事。一边骂一边还有重物击打的声音。 司徒静颜心本仁和,听了不由皱眉,推开窗看去,不料那被打之人竟是寒舒。 远远看去他身子挺得直直的,任由别人拿手臂粗的棒子一下下打着,不吭声,也不反抗,顶多是身子控制不住的一斜,又立刻挺直。可以想到他此刻只是初见时那个仿佛没有生命的杀人木偶。 司徒静颜开窗看着,一时忘了言语。 换了是别人遭受这般毒打,自己一定忍不住暗施援手。 可是现在那个人是寒舒,是那个为了地位重重的伤害了师傅的人,是那个暗中策划使师傅幼年丧父的人,是那个最初那般利用了师傅,又那般折辱了他的人! 是那酿成师傅一生悲剧的元凶!罪魁祸首! 恨!寒舒,曾经是这世上自己最恨的人! 「寒舒?」趁着无人时,司徒静颜向他走了过去。 寒舒正在吃饭,听话的转过头来,望向司徒静颜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神采。 这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司徒静颜看清了,他吃的,不过是些一般只拿来喂狗的剩饭剩菜。 寒舒先有了反应。「惊——穹?惊穹?是惊穹!」 想否认,却说不出话来。司徒静颜看着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渐渐浮现了神采,就像是看着一个死去已久的人又被倾注了灵魂,慢慢变得生动起来一般。 他眼睁睁的看着面前的人,活了过来。 「惊穹,是你,你还在,你还在!」寒舒站起身来,颤抖着,小心翼翼的伸出了手,几番缩回,最后迅速的碰了碰司徒静颜的头发,小心而谨慎的,犹如碰触神灵。 「黑的,你的头发,还是黑的,真好,真好……」他说着,眼中涌出了混浊的泪,「我做了个噩梦,我梦见我伤了你,你的头发都变白了,灰白灰白的,一点光彩都没有,我做了梦,梦见你在月光下笑,彷彿看透了尘世般的笑,我知道你要走了,我想跑过去抱住你,可我却挥起了刀……」他开始泣不成声,「我梦见……我梦见……我梦见你在雪中跳舞,慢慢的,就……那么……化了,找不到了……」 「还好……你的头发还是黑的……那是梦,是不是,是梦?……惊穹……」 心噗噗的跳起来,司徒静颜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拳,他想骂,想高声的在寒舒的耳边骂,骂醒醒他,告诉他那一切都是事实,无可挽回的事实! 他想叫,师傅死了!被你害死了!那么凄惨的,被你们这些人害死了! 可他捏紧了拳,又慢慢松开来。 「惊穹,你没走是不是?我每天都做同一个梦,好可怕,你告诉我,那是梦,是不是?」 寒舒已经疯了,为了水惊穹,疯了。 努力定了定神,司徒静颜尽量平静的道:「你每天就吃这个?」 寒舒微微点点头。 「我——刚刚看到有人打你,伤得重不重?」 寒舒似乎迟疑了一下,转过身去,脱下了自己的上衣。 各种各样的伤痕纵横交错,布满那宽阔的曾经无人能近的王者的背。 司徒静颜一时愣住了,天性使然忍不住道:「他们怎能这样对你?我去找他们说说!」 「不!不行!」寒舒慌忙拉住他,又连忙把手松开,「对,对不起。」 「为什么不行?」 寒舒左右看看,小声说:「我犯了错,要赎罪。」说着,又开心起来,「要不我今天一定看不到你的。」 一愣,明白过来,司徒静颜再遏制不住自己的怒意:「赎罪?你凭什么赎罪?他死了!他受了那么多的伤害,那么悲凄的死去了!你现在说赎罪?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想要自己的良心得到安宁吗?你欠他的,永远都不可能还得了!你根本没有资格说什么赎罪!他死了,你却用这种方式逃脱良心的谴责?你……」 心里一阵失落,一直深深恨着的人,当你终于见到他时,却发现,原来他只是一个不值得憎恨的可怜虫,满腔的怒意忽然没了针对的目标,那种落差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司徒静颜又一次捏紧了拳,却无法发泄,他没有办法去恨一个可怜的疯子。 身边的人没了动静,寒舒偷偷瞄了一眼,见司徒静颜只是看着他,不说话。再次害怕起来,拿着那只吃饭的碗,一下摔在地上,捡起一块较大的碎片,「惊穹,你不要走,我会赎罪的,我会赎罪的……」说着,一用力,左手的小指使掉在地上。 司徒静颜恍惚间见了,一时大惊,眼看着寒舒却似不知痛般又开始切无名指,飞起一脚将他手中之物踢了出去。 「不要犯傻,」这会,终于明白了什么,司徒静颜心情平静下来,有些怜悯的看着寒舒,「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不会要的。他眼里,根本没有你。」 寒舒愣愣的看着司徒静颜,终于抱头蜷缩着,低声哭了起来。 看着昔日争权中的胜利者如今抱着头缩在一团哭泣,司徒静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有人急急走了过来,「司徒公子,请快跟我来。」 第五章 邢傲中了邪气逼人岳阴阳的毒,连冷无心也束手无策,只能先用几根针帮他暂时镇住毒。所以邢傲不得不在毒发之前找别的解毒高手。原本龙坛之中最厉害的大夫是叶,但现在叶生死不明,邢傲只得先到这里,求助于另一个解毒疗伤的高手——花知风。 花知风仔细检查了一番,也深感棘手,只能铤而走险。 司徒静颜走进房间时,见邢傲正痛苦的在床上挣扎,当然想也不想就急忙冲过去紧抱住他。 「找东西塞住他的嘴!不要让他咬了舌头!」花知风一边奋力制住邢傲一边喊。 再看邢傲痛苦中对着眼前的肩就想一口咬下去,看清是司徒静颜后又只能努力强忍着。司徒静颜忙用力从衣服上撕下一大块布料,塞进邢傲嘴里,紧紧抱住他不让他动。 花知风几根银针这才顺利的扎下,等邢傲平静下来,他也累得快要虚脱了。 旁边一男子急问道:「怎么样?」 花知风擦擦汗,「没事,再拔几次毒就能拔尽了。」 那发问的男子紧跟着又追问了一句,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才似放下了心中大石般走了出去。 而一直没有看他的花知风,这会却突然抬起头来,神色严肃的看着那男子远去的背影。 司徒静颜抱着邢傲在一旁看了,心中隐约明白了什么。 *** 「静颜?」 「我在,」爱怜的抚摸着面前苍白的面孔,「大夫说很成功,很快就没事了。」 「真的吗?」 司徒静颜微微笑了笑,低下头去,「想吻我吗?」 「静……」 「我想吻你。」那没有血色的唇让他心烦,一口便咬了下去,最好能咬出点颜色来。 只觉身下的人吃痛的哼了哼,灵活的舌很快卷了过来,在自己咬着他的贝齿上轻轻磨挲着,像是安抚,力道不由放松了,顺着他微微将牙关张开,舌尖点引了他进来,绵绵的交缠着 闭着眼睛与身下的人拥吻,感觉到他的手抚了过来,顺着自己的发自己的面颊自己的头轻抚下去,然后探到了自己的腰带处,可那没有力气的手拉不开它。 感觉到了他的颤抖,「没关系,没关系的……」司徒静颜在他唇边说着,再次吻了上来,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帮着他,解开自己的衣带,扶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肩上,让他顺着褪去自己的上衣。 「静颜……」深情的呼唤,在唇齿间被反复的咀嚼着。 感觉邢傲的手在自己赤裸的背上滑动,司徒静颜更紧的抱住了他,更深的吻了下去。 终于有人开始拒绝,任对方怎样的追逐,只是努力的避开。 司徒静颜抬起头来,他没想到,这次竟是邢傲在拒绝。 「怎么了?」 「不行……」扭开的头这才转了回来,「我会忍不住的,我怕把毒传给你。」 看着邢傲的眼睛,「你知道?」 「你的举动——好像在安慰一个垂死之人,」邢傲笑了笑,「那天我从死亡边缘醒来时,你也是那般抱着我,我怎么会不知道。」 「你这孩子……」 不久前,花知风神色严肃的看着那男子走远了,忽然迅速低声对司徒静颜说:「失败了,而且由于刚刚动了镇毒的银针,毒已蔓延开,现在恐怕也镇不住多久了。」 把花知心那番话详细与邢傲说了,司徒静颜抚摸着他的脸,轻声笑道:「你这孩子,无论什么事,千万给我挺住啊——」 俯下身去,头靠在邢傲耳边,继续说:「要是你挺不下来,我肯定会哭得难看,然后把你放在心底慢慢的想,呵,到时候肯定只记得你那寥寥几样好处,那么多的坏处都统统忘了去。也许我会再爱上什么人,呵,若是男子,每到月圆的时候,我可以躺在他怀里跟他说说你,让他来心疼我,安慰我;若是女子,我会有个可爱的孩子,我可以给他取你的名字,告诉他我曾经那麽爱过一个人现在只能这样来怀念他……」 「静颜!」抓住了他的手,虽然只能轻轻握着,「我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的,我不会死的,一定不会的。」 司徒静颜笑着看着邢傲的眼睛,目光渐渐迷离起来,「天,你这孩子,就没让我有过一天好日子……可我真爱你,你这家伙……」 再次避开他的吻,「静颜,不行……」 「行了,我有分寸的,而且——你已经忍不住了。」不再让他逃开,这次是狠狠的吻下去,同时手顺着他的身体探了下去,握住他早已发热的下体,感觉到他浑身的颤抖后,温柔的抚弄起来。 细碎的呻吟声,从纠缠的唇齿间,断断续续的传了出来。 邢傲身体还很虚弱,在司徒静颜手下发泄了一次,很快就累得睡着了。司徒静颜抱着他,正要阖眼,忽然听到屋外有轻微的人声。 忍不住披了衣服推门出去。 「寒舒?你怎么在这?」 「你一直跟我?」 看着面前的人有些心虚的低下头,想着刚刚屋里的声音应该都被他听见了,司徒静颜先脸红起来,转身就想回房去。 「惊穹!你等等!」寒舒突然叫住他,声音里有一丝惶恐,「惊穹!你要小心,他们骗你的!他们骗你的!」 见司徒静颜转过身来,寒舒更焦急却又只敢小声的叫着:「真的,我梦见了,他们都骗你的,你不要相信他们,他们会给你下药的,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们。」 司徒静颜吧了口气:「不要瞎想了,那只是梦而已。我要去睡了,你也去休息吧。」 说着,转身回了房。 在他身后,寒舒却似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梦境般,眼神飘忽又充满了惊恐,喃喃道:「骗你的,骗你的……蛊,蛊,找他救你,啊,找他救你……找,找……」 「找……找阿岳,找阿岳……」 *** 晴了大半个月的天,终于又聚起了云团。 看着阴沉沉的天,司徒静颜不由皱眉。潮湿的天气对邢傲的身体不好。 低下头,不远处,寒舒坐在长廊边低着头专心致志的忙着手上的活。 「你在做什么?」信步走来随口问道。 听到司徒静颜的声音,寒舒抬起头,咧开嘴憨憨的笑了,手上是一个雕到一半的木偶。 不用想也知道他雕的是谁,司徒静颜接过来仔细看了,「你喜欢做这个?雕得很好。」 寒舒站起来,小心的看了看周围,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兴奋的拉着司徒静颜七拐八拐拐进了一间柴房。 「这是你住的地方?」 寒舒点点头,开始七手八脚的把占据着屋子一角的茅草搬开。 司徒静颜好奇的凑过去,没想到在那角落里,竟然堆满了巴掌大小的木偶。 各种各样的姿势,却是同一张面孔。 「全都是你雕的?」饶有兴趣的一个个拿起来看,「你雕这么多干什么?」 寒舒也在一边蹲下来,仿佛说什么重大的秘密般小声道:「有人说,雕满九百九十九个就能让人活过来。」 司徒静颜回过了头,寒舒认真的样子显示了他对此深信不疑。 「有人说?有人做过吗?」摩娑着手中的木雕,难以想像它变得有血肉的样子。 「没有。那些人诚心不够。」寒舒看宝贝似的看着那堆木偶,「我雕了好久,总是凑不够,有很多找不到了,还有很多被别人拿走弄坏了,我现在都藏起来,别人就找不到了。」 「现在有多少个了?」 「九百八十一个。就快凑够了。」寒舒眼里有兴奋的光,忽然又害怕起来,「你不要告诉别人啊,他们总是随便拿去玩,很容易就弄坏了。」 「我不说。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我想……」耳边突然传了奇怪的声音,细细碎碎像蚊虫的叫声,却又让人从心底感到一丝异样。 说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感觉。 司徒静颜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正要问,一转头却见寒舒脸上生动的表情在瞬间消失,眼中的光彩瞬间退去,仿佛灵魂被抽离般,一转眼面前的人就恢复成初见时那具行尸走肉。 他站起身来,转身走了出去,看不到司徒静颜的存在一般。 司徒静颜站起身,正想跟上去看个究竟,转眼看到散落在外的一堆木偶,忽然有点明白寒舒为何每次都凑不够那个数目。 不由停下来,搬过旁边的茅草将它们小心的藏了起来。 再出门时,早已不见了寒舒的踪影。倒是花知风急急寻了过来,「公子怎么在这?都安排好了,程并刚走,我们也快些动身吧。 程并便是那日急切询问邢傲伤势之人,花知风一直担心他会出卖邢傲。 司徒静颜也知此刻时间紧迫,便随着花知风去了。路上简略将寒舒的异样说了说,花知风随口答道:「那是程并在叫他。寒舒中了血蛊,只听程并的话……」 血蛊?那是何物?司徒静颜正要问,却见花知风说漏了嘴般急忙把话题打住,眼神变得躲闪起来。扭头望去,只见不远处,邢傲坐在轮椅上等他们。 目光对上的那一瞬,司徒静颜心头不由一颤。 「静颜,怎么了?」 「啊?没什么。」刚才转头时,邢傲也正好向自己望了过来。 望向自己的那一瞬间,邢傲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而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邢傲似乎正用严厉的目光望着——花知风? 「花先生,你刚才说血蛊……」 「啊,没时间了,我跟你说一下路怎么走……」花知风推着邢傲的轮椅,边走边说了起来。明显是敷衍的语气,但这般紧要关头,司徒静颜只能先将心中的疑虑压下,细细听了起来。 「好了,我就送到这了。」将司徒静颜和邢傲安排上一辆小型马车,花知风道:「待会程并回来我还能瞒他一会,你们要抓紧时间。龙帝万事小心。」 邢傲点点头,花知风放下帘帐,马车吱吱呀呀动了起来。 「知道要去哪吗?」 「不知道。」邢傲轻声说。 「解毒的话,去找唐门……」 「可惜还有个唐大公子。」 苦笑了一下,司徒静颜理了理他的发,所知道的名医就那么几个,可以信任之人更少,此刻心里空空的,真的是茫然一片,什么方向都没有。 扶着邢傲让他坐好,司徒静颜侧下身子,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闭上了眼睛。 「傲,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拖累你了。」 司徒静颜笑着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似乎是从这一天起,司徒静颜开始喜欢上了这个姿势,没事时便靠在邢傲有胸前,闭着眼睛听他的心跳。只是那个问题他再也没有问过。 马车在山间小道轻快的跑着,摇摆晃晃的车厢里,司徒静颜枕在邢傲胸前闭目养神。 哗啦一下,马车似乎顿了顿,猛地加起速来。司徒静颜眼睛一下睁开来,探出头去,只见寒舒立在前方路中间,双臂举着那把巨大的斩马刀,面无表情。 回想起初见寒舒的情景,司徒静颜顿时倒吸一口冷气,缩身抱起邢傲从疾驰的马车一侧掠了出去,只见旁边还有一道身影同时跳出,只是动作比之司徒静颜粗糙了许多。 两匹马嘶鸣着朝着寒舒冲了过去。 寒舒漠然的举刀—— 马匹开始嘶吼—— 长刀翻转—— 马狂啸着冲了过去—— 天崩地裂,尘土飞扬。 司徒静颜抱着邢傲落了地,只见尘土散去,寒舒刀尖点地,凶神修罗般巍然而立。 他的身后,两匹没了头的马拖着散了架的车厢,走出几步之后,轰然倒地。 「啧啧,龙帝这么急,是要到哪里去啊?」一人讪笑着自林子中走了出来,正是程并。 没有答话,邢傲在司徒静颜耳边迅速说:「那是杨地支。」 「那」指的是跟着程并一起出来之人。年纪尚轻,五官倒也端正,只是一双眼睛生得却似鼠目,煞是奸滑。 杨地支眼珠滴溜溜转转,上下打量了几番,贼笑道:「好端端一个美人,可惜赔在一个废人身上,还不如过来陪陪我们兄弟,伺候得好了,说不定我二哥一个高兴就把你那心肝的毒给解了。」 司徒静颜听了,笑着对邢傲说:「果然是坐着的男儿比站着的畜生高,只不知道他装腔作势的叫些什么?」 邢傲淡淡的答道:「既然是畜生乱叫,管他做什么。」再向那两人望去,「人说物以类聚,兽以群分,的确不假。」 程并这番出卖邢傲,本就心虚,听邢傲此番一说,不由恼怒起来,就要上前。杨地支心机甚重,一转念已觉不对。 「别过去,有诈!」 阻止已晚,程亲才迈出两步,只听彭彭几声,眼前一花,景物即刻变得怪异起来。周围的树木,仿佛什么地方凭空多了几棵,又仿佛什么地方平白少了几棵。 再看前面,已不见了邢傲与司徒静颜的踪影。 「花知风这家伙,竟然敢布迷阵!」 程并气急败坏的骂了一口。叫过寒舒便要找路,杨地支忙叫住他。 「迷阵之中不能乱走,一下小心就会中了埋伏。」杨地支嘿嘿一笑,「不要紧,我自有办法。」 另一边,一人背着邢傲,引着司徒静颜在林中急行。 背着邢傲的便是那驾车的车夫。刚刚他和司徒静颜同时离了马车,趁着尘土飞扬一落地就以土遁藏了起来。这本是花知风的安排,邢傲与司徒静颜心中有数,故意引开杨程的注意力让那人有时间发动迷阵,再过来接应他们。 三人一路急行出了林子,只见花知风领了几个人早已等在那里。他们从另一条路骑马过来,见三人来迟,又是步行,急忙迎他们过去,便要扶邢傲上马。 站得最靠边的一人隐隐听到林中有动物的吼声响起。好奇的回过头去,只见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猛地扑了出来,这人大惊之下还来不及躲喉咙就被一口咬住。 「啊——」 一声惨叫响起,众人一转头,只见几头体型硕大的巨狼从林中蹿了出来,后面跟着杨地支、程并,寒舒三人。 出了林子,杨地支得意的笑道:「我这几头宠物还不错吧?」 原来他们三人,是靠着几头巨狼跟着气味一路寻来。 花知风一见程并,大骂道:「你这叛徒,还有脸站在这?」 毕竟是多年好友,程并一时语塞。正待分辨,忽听一声马嘶,司徒静颜抱着邢傲骑马向不远处的江畔冲去。 几头巨狼跟着冲了出去,眼程并也要追去,花知风抽出一对判官笔便迎了过去。 司徒静颜也不怠慢,一避这后抱起邢傲腾空而起,在那狼头上一点向前飞掠过去。巨狼跟在他后面猛追,速度惊人。 「快!快!」岸边有早安排好的渡船在等。船上的人见形势危机,已冲了出来。 「快带他走!」 将邢傲往那人怀里一推,司徒静颜一边伸手一把扯下自己的长衫一边顺势回过身去。身后巨狼已至,四腿离了地,便要扑过来,司徒静颜脚一点地迎了过去,在空中身形一变避开来,手中长衫一抖将那狼身卷住,再一甩手松了开来。那狼一落地便倒了下去,嘴里悲鸣着吐出了浓稠的血。 正要爬起,背后又是猛的一下,忍不住「哇」的吐出一口血,再次倒了下去。艰难的转过身,那提着斩马刀走过来的,却是寒舒。 「寒——」喉咙被血噎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寒舒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再次举起了刀。 「静颜!静颜!」邢傲焦急的声音传来,却越来越远。原来是巨狼追到,艄公顾不得邢傲反对,已经撑开了船。 眼看着那刀就要落下,挥到一半,却停了下来。寒舒那双毫无生气的眼里,忽然荡起了一丝异样。 先是迷茫的,然后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惊穹?惊——」 正在此时,司徒静颜再一次听到了那奇怪的声音。寒舒眼里才出现的一点光彩立刻退去,像上次一样,再不看司徒静颜,转身就要离去。 司徒静颜心中虽诧异,此刻也无心思去探究,只想挣扎着站起来。才一动,却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包围。 一头头巨大的狼不知何时已围了过来,近在咫尺。 「不要动!不要动,你动了,它们会以为你想攻击它们,会一下子把你撕成碎片的。」杨地支一脸邪笑的靠了过来。他的表情让司徒静颜很有揍人的冲动,可他现在的确不敢动。 杨地支向江上看了看,「邢傲,你的美人在这里,还不快点回来?」 说着,又低下头,「他不肯回来,怎么办?啧啧,你男人不要你,不如跟了我算了。」 一把长长的剑,剑尖抵在司徒静颜的脖子上,开始慢慢的向下滑动,割开了他的衣服。「邢傲,这美人你不要,我可是替你收下了。啧啧,果然是好眼光,皮肤这么白。」大声叫完,又低声对司徒静颜道:「我们看看,他的底线是什么。」 「回去!」邢傲的命令很短,「否则我现在就咬舌。」 杨地支又抬头看看,笑道:「怎么这么快就忍不住了,那天在地牢不是挺能忍的吗?」 一边笑,手却没停下,司徒静颜的上衣已被他完全挑开,剑尖又转而指向他的裤带。 司徒静颜想动,可是几头巨狼近得可以让他感觉到它们呼出的热气。无法动,于是他喊了出来。 他不能喊邢傲救他,现在的邢傲根本救不了他,也不能喊邢傲离开,他知道那样越喊邢傲越离不开。 所以他只能向一个人求救。 「寒舒!寒舒!救我!」 刚才见寒舒去追邢傲,花知风自知不是寒舒对手,便拼了全力向程并进攻。 程并不是花知风对手,见花知风起了杀意,忙鸣起虫笛唤寒舒过去帮忙。那便是司徒静颜刚刚听到的声音。 此刻寒舒正赶去程并处,忽然猛的一颤。他听到了呼救声。 眼中划过一丝亮光,但耳边呼唤仍在,且越来越急。亮光熄灭,他又迈步向前走去。 「寒舒!寒舒!」 又一次停住,然后再次迈步。 「寒舒!」 终于迈开大步,狂奔起来。 「啧啧,别喊了,再喊他也不会过来。」杨地支俯下身去,撩开司徒静颜额前的发,「真漂亮。邢傲越来越近了,让他看看如何?我真想看看他脸变色的样子。」 司徒静颜没有说话,杨地支却忽然一惊,只听身边的巨狼怒吼着,一回头,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一下把他掀了出去。 司徒静颜喘着气,看着寒舒手持长刀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自己,「惊穹,不要怕,不要怕……」 寒舒左右看看,有些惶恐的连连说:「惊穹,对不起,冒犯了。」弯下腰把司徒静颜抱起来。 一只狼又上前几步,被寒舒回头一瞪,立刻又缩了回去。 几头狼在后面跟着寒舒,寒舒走一步它们走一步,寒舒停一步它们退两步,等待扑杀的机会。 靠近渡船时,一头巨狼忍不住扑了过来,寒舒头也不回的反手一刀,当空把它斩成两段。 如今再见识了他的武功,心中不由敬佩。 原本为了师傅,是深深恨着他的,但一想到这一代绝世无双的王者,为了师父已落到此般田地,那恨意便再也聚不起来。 最好的惩罚,他已经自己给了自己。 寒舒正要答话,忽然身体猛地一震,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去。「我——我不行了,血蛊——他们杀了程并……」 刚刚还强而有力的胳膊一下子变得虚弱起来,司徒静颜连忙扶住他,「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惊穹——我告诉你那个人在哪,我从来没说过,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他无力的垂下头去,在司徒静颜耳边说:「至鄄,找桃花林,那个人一定在那里,他什么毒都能解,一定可以救你——你记住——」说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司徒静颜推到船上。 艄公撑开了船。 「寒舒?寒舒——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岸上那个巍峨的身影似乎是笑了笑,在江边坐了下来,放下长刀,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 司徒静颜一愣,他知道那是什么了。 寒舒在岸边坐着,低着头,开始雕他的人偶。 人们说,雕到第九百九十九个,就能让人活过来。 他已经雕到第九百八十一个了。 「惊穹,你等我,我这次一定能雕完,你等我……」 「惊穹……我作了一个梦,我梦见你的头发还是黑的,我梦见你回到我身边,对我笑,真好……没关系,我很快就雕完了,你就可以回来了……」 巨狼在他身边徘徊着,开始感到不对劲。一头狼试探性的扑了过来,一下就把他扑倒在地。 木雕滚了出去。 惊穹?寒舒惊慌起来,连忙爬过去。又一头狼扑上来,从他肩上撕下一大片血肉来。 寒舒惨叫一声,继续向前面爬着。 我就快雕完了,九百九十九个,就快雕完了,惊穹…… 身上又是几处剧烈的疼痛传来,他努力的向前爬着爬着,终于眼前一片鲜红…… 惊穹…… 杨地支走过来,看着争食的几头狼,愤愤啐了一口。 司徒静颜在船上看着,捂着嘴跌坐下去。 「公子不要伤心,程并被花先生杀了,寒舒本来就活不了多久的。」 邢傲用眼神阻止艄公再说下去,伸出手,将司徒静颜搂到怀里。 轰鸣的雷声响起,雨,终于落了下来。 一阵风吹来,男子放下手中的萧,仰头看了看。 「阿岳——陈伯过来找你看病呢。」 「来了。」男子走出几步,又扭过头去,喃喃道:「要变天了——」 第六章 十月十五,晴。 往北走,天空放晴了,同是万里无云的苍穹,曾经让人看到了寥寥无语的寂寞,曾经让人悟出了海纳百川的气魄,而此刻,只是让人感到一片萧瑟。 是因为寒风起了,还是因为看的人,心境变了? 屋子里有了动静,啪啪啪啪,伴着几声清亮激越的叫声,紧接着一阵杂乱的东西碰撞声音响起,一切归于平静。 司徒静颜就是这时进的屋,只见一屋桌子椅子东倒西歪,邢傲摔在地上,翻倒的轮椅压着他的腿,而他的手上还捧着一只不足三尺长的鸟。 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果然,还没开口,就听邢傲有些恼怒的说:「你看你这只蠢鸟……」 话还没说完,那只鸟已经从他手上跳下来,根本不理他,摇摇摆摆的跳到司徒静颜脚边去了。 邢傲狠狠瞪着它,没说完的话被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呵,好了好了,跟一只鸟生什么气呢!」俯身把那只在自己脚边拍着翅膀跳来跳去的鸟捡起来,司徒静颜笑笑,「我还不是看这只鸟像你才……」 「那只蠢鸟哪里像我!就知道跳来跳去,翅膀明明还没好就一天到晚爬到高处往下冲!烦都被他烦死了!早晚拿去一锅煮了!」说着,就想挣扎着爬起来。 说得那么狠,刚刚还不是冲过来把它给接住了?司徒静颜一边暗叹一连扶过桌子就要过去帮忙,却邢傲一句「我自己来」给止住了。 邢傲此时手脚仍然没有力气,要搬动身上那张不轻的轮椅并不容易,只能用胳膊和腿努力把它撑起来,因为体虚,平衡又很难掌握,这一举动就耗费了他很长时间。 司徒静颜站在一边默默的看着,再看看那只翅膀上还包着白纱却扑腾着依旧跃跃欲试的鸟,嘴角不由微微扬了扬。 这孩子,明明就很像嘛! 奸不容易摆好了轮椅,邢傲气都有些喘不过来了,缓了缓,开始用手肘把自己撑上去。 司徒静颜低下头,抚摸着手中的鸟,看样子是只鹰,只是体型好像比一般鹰要小很多,难道是幼鸟? 当初从猎户手中买下这只鸟,只是纯粹觉得这只鸟的眼神和邢傲很像。 伤而不哀,残而不悲,威而不怒,那种睥睨天下傲气无双的眼神。 「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你就叫小天好吗?小天,要做就要做在九天翱翔的昆鹏哦。」 小岛清悦的响应了一声。 匡啷——邢傲终于坐了上去。 此时他们都还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九天之上能捕大鹏的鹰中极品海冬青。 「傲,怎么样?」 邢傲呼呼的喘了几口气,「我没事。」 司徒静颜只觉得心里隐隐的痛。把小天带回来时,两个在他看来是一般模样。现在小天一天天活泼起来,邢傲却是一天天憔悴下去。 昨天晚上是邢傲第三次毒发,司徒静颜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不让他乱动,害怕他会伤到自己。嘴里塞着布团,他痛苦的呜咽声让司徒静颜心惊,熬了两个时辰好不容易等到他平静下去后,司徒静颜却更害怕,害怕他会一睡不醒。 他不知道这种状况还会持续多久,但他知道这时间的长度一定不是个让人愉快的数字。 「今天我再去一次,」在邢傲的轮椅边俯下身来,抱住他的肩膀,「我会让他同意的,相信我。」 入夜,湖边一片寂静。 司徒静颜站在湖边,远远望着桃林边的那座小院。 寒舒临死前,曾要他到这理来找人,那一番话说得不甚明朗,司徒静颜只确定了一件事——那人,能解百毒。 不敢耽搁,一路寻来此处。谁料那人看过之后,平静的抛下一句话:「准备后事吧。」 邢傲坐在轮椅上,等他说完,也平静的回了一句:「你撒谎。」 「哦?」那人倒是不惊不恼,就准备起身离去。 邢傲在他身后说:「为我把脉之后你的眼神没有什么变化,说明我身上的毒根本没有超出你想像的范围。你的情绪,只在看到我进门时变了一下,那一下你就决定不医我了。」 那人淡淡的笑了笑,「我的情绪波动也许是因为没见过你,我后来来眼神没有变化也许是因为我的确救不了你,没有什麽好奇怪的。」 「一般大夫不会有道般平缓如水的气质,那分明是看惯惊涛骇浪的人才磨练的出来的。你不想救我,是不想再涉足江湖纷争吧?」邢傲冷声道:「请你相信,我既然来了,就只有我能帮你维持你现在的生活。」 那人侧侧头,走了过来,「有意思的小子,」俯身在邢傲耳边低声说:「可惜我不是你所威胁得了的人。」 依旧平缓如水的语气,邢傲心一惊,那人已漫步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司徒静颜将邢傲托给龙坛的人,天天跑过来求医。 别的人见了,都奇怪的问,那人只是笑笑答:「这人犯痴,非要我去救一个救不了的人。害我每天睡觉都睡不好。」说着,又对司徒静颜道:「都说我不行了,你趁还有时间,去找别人吧。」 那些往来的人开始还跟着劝他,后来也跟着怨他胡闹了。 那时天还没放晴,户外总是寒气逼人。司徒静颜本就畏寒,来的路上伞又被他心软送了路人,天天淋着雨守在门外,还要被来来往往的人说上几句,想也知道是那人故意安排的,司徒静颜也不辩解,仍然只是每天站在门边等。 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这般求过人。 几天下来终于快熬不住时,那人终于端了碗姜汤出来。 「这样吧,如果你能给我我想要的,我就医他。」 不等司徒静颜开口,他又笑笑说:「不过要小心,你们只有一次机会,而且,时间不太多了。」 和阿岳住在一起的是个很和善的姓白的中年,也是这片桃林的主人,饱经风霜的脸上隐约还能看出当年的英姿。 又是几天过去,那中年人每天忙着给落叶的桃树剪枝。有病人时阿岳会在屋里给他们看病,没病人时会出来陪那个中年劳动。这是个民风纯朴的小镇,看得出镇上的人都很喜欢他们,就算不求医也会时常带点吃的用的东西过来串门。 曾经过大风大雨而如今过得这般悠闲自在的人,究竟还会想要什么? 司徒静颜实在是不知道。 转眼又是一天,直到夜深人静,司徒静颜仍在湖边站着。 今晚的月亮很圆,很亮,很寂寞。 一股寒风袭来,司徒静颜不由缩了缩身子,对着天上的月,他忽然很想哭。 师傅,我觉得自己快熬不住了。 师父,每天看着邢傲一点一点憔悴下去,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太痛苦了!一边对自己说也许那人真的一点也不想救邢傲,一边又对自己说不要灰心事情还没到绝路总会有转机的,脑中两个想法剧烈的碰撞着,每天绷紧了神经小心的思量,好怕一步走错换来满盘皆输。 我真的快熬不住了,我真怕自己一冲动就会干出什么傻事来。 师父,你若是在天有灵,帮帮我…… 正想着,小屋那边忽然有了动静。司徒静颜一惊,本能的反应脚下一点掠进桃花林中藏了起来。 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 脸看不真切,但那身形无疑是阿岳的。 他这时候出来做时候?司徒静颜好奇的望过去,只见阿岳仰着头,似乎是在看天上的月。 他抬起了手,司徒静颜猛地一颤,他听到了萧声,那么美那么婉转寂廖的萧声。 心咚咚的跳起来,这乐曲,这乐曲—— 抬头看了看天,冷月依旧无声,他却仿佛能感受到那熟悉的目光,远远的望着自己。 摸了摸手腕,也许,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十月十五,晴。 风萧瑟,星惨淡,月清冷。 有萧声起,悠运孤寂。 有刀舞出,婉转静漠。 刀光一起,惊了鸟,惊了风,惊了夜色—— 却惊不了那吹萧的人。 于是萧依旧, 舞依然。 由悠远到雄壮,萧音声声攀高; 由婉转到激昂,刀舞刀刀绚烂; 转瞬间,各臻极至。 刀光一飞冲天,映着银色的月光,迎着吹萧之人扑面而来; 萧声,却是嘎然而止。 那双眼睛看着月,看着负月光扑面而来的刀光,甚至没有眨一下。 风一啸而过。 司徒静颜收了刀,心还在卟卟乱跳。 司岳收了手中萧,却是转背便直接向小院走去了。 「前辈,等等!」见司岳竟然就这么走了,司徒静颜急忙出声。 直觉的意识到,若是错过今晚,他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司岳站住了,却没有回头,更没有说话。司徒静颜喘着气,一时无语。 萧声起时,他终于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记忆里那数不尽的画纸上模糊的背影,那清冷至极的人醉了酒时嘴里含糊的话语,终于都变得清晰起来。 这个人,就是师父当年痴狂的恋着的、那个武林中传奇般的人物——无光? 「你还有事么?」 清澈的声音响起,把司徒静颜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一愣,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的话,我要睡了。」司岳说完,又一次迈开了步。 「等等!你还记得那时的承诺吗?」 「你指哪一个?若是说我答应你救那孩子的条件——」司岳顿了顿,「我刚刚给了你机会,可你没有把我要的给我。」 司徒静颜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刀,他要的,他要的——竟真是要死在这刀下? 若是不做,他便不救邢傲; 可他若死了,又如何救得邢傲? 这——算个玩笑么? 换作以前,光是司岳的身份,足以让司徒静颜心中介怀,再加上此情此景,恐怕早已按不下性子。 眼见司岳越行越远,司徒静颜第三次开了口:「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 经历了蠡仲、寒舒的死,过去深深困扰着他的事,已渐渐明朗起来,如今的他,心性比起过去已成熟了许多。 死亡不过是最无奈的报复,悔恨才是报复的最终目的。 一如寒舒,对他来说,活着已是地狱。 隐隐听见司岳的轻笑,司徒静颜定定神,迅速却无比清晰的说:「你欠的那个人不是我,要憎恨还是要宽恕我无权做主!」 司岳终于停了下来,衣襟在寒风中飘荡。 「而且,」司徒静颜顺顺气,轻声道:「我想你想要的,他其实早就给了你。」 ——阿岳,你会不会爱上我? ——阿岳,你为何不爱我呢? ——阿岳,我给你自由好不好? ——阿岳…… 「你知道吗?他曾经跟我说,若是他能让我爱上他,他就带我走,」司岳低着头,玩转着手中的萧,轻轻笑了笑:「可是我爱上了他,他却没有履行他的诺言。」 那孩子,从来没有恨过自己呢! 真傻…… 司徒静颜一滞,这么轻易就说出了口的爱,师父,他有没有听到过? 「我……」 「啊?是……」 「可是下药了,明天带他过来吧。」司岳说完,再没有停留,直接走进院子里去了。 也许是因为震惊,直到木门关上,司徒静颜才终于回过神来。 回身关上门的一瞬,肩上蓦地一暖。 「尘——」向后一靠,贴进那个宽阔温暖的怀里,「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司岳扬了扬嘴角。 「回屋休息吧。对了,那个年轻人,很像我以前看过的一个人……」 司岳一下子转过身来,「你看过?」 「是啊。那个人在湖边跳了一夜的舞,后来不知怎的昏倒了,我把他背到屋子里来,他昏迷的时候还在流泪……」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好像是你回来前一两年吧——对了,他还跟我说你一定会来的……」 司岳睁大了眼睛,目光渐渐迷离起来,「原来,他们都知道……不仅寒舒知道,连惊穹,也知道……十五年,却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惊穹——」喃喃念叨着,靠在白羽尘怀里阖上了眼睛。 寒舒不告诉自己,当然是为了利用自己; 惊穹呢?惊穹,是因为爱着自己所以出不了口吗? 惊穹,原来你也有瞒我的峙候,你也有说不出口的时候……什么都看的那么透彻的你,甚至从来不会恨人的你,那般清冷那般悲天悯人的你,原来终究也不过是个,凡尘中有血有肉、会伤会痛的人! 我曾经怎样的伤过你啊! 「阿岳?没事吧?」 司岳摇了摇头。 惊穹,你对尘说那样的话,是因为你知道以我的性子,在挣脱一切束缚之后,终会寻到这里来吧? 那般苍白却又是那般水晶玲珑的孩子…… 若是时间能倒流呢?若是时间能倒流,一切还会不会一样呢? 司岳听见了心上那道仿佛不会愈合的伤口,流血的声音。 「尘,我觉得我自己幸福的有点过分。」 白羽尘愣了愣,搂紧了怀里的人。 *** 「……要风擒云负责……就说我下的命令,要他亲自去!人手物品随他挑,反正长江以北他得全部给我跑一趟。他若是半句推托就给我烧了他的房子。」 青弦点点头,正待离去,邢傲突然又叫住他,「还有,你回去跟我娘说,我不想看到她再插手我和静颜的事。」 「少主,您母亲只是……」 「静颜回来了。」邢傲忽道。 青弦一听,连忙噤了声,向邢傲一行礼,人影刷的不见了。 小天蹲在桌子上专为它准备的篮子里,半睡半醒的望着,好奇的听他们说话,只见这边人影刚过,那边门就开了。 若是换了个略有武学常识的人在此,必会惊异于武功尽失的邢傲比他武功颇高的手下更机敏,但小天毕竟是只鸟,所以此刻见了司徒静颜进来,也只是开心的叫了几声。 「静颜。」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你都不回来……」 「嗯,今天是青弦过来照顾我。」 司徒静颜点点头。说来这青弦也早认识,便是当年他从龙坛出逃时要拿网抓他结果被段风云教训了一番的小童。当年见他似乎不过七八岁,现在看来也没长大的样子,听邢傲说才知道他是故意装扮成孩子的模子方便行事,其实已经十五岁了。 许是因为他是青帝身边的人,一直显得对自己略有敌意。 没有再问什么,弯腰抱起邢傲向床边走去,「你这孩子,身体不好要多休息……」 「不要总叫我孩子!」邢傲不满的嘟哝着。 「呵,你比我小三岁是不争的事实啊,而且怎么想你也算被我带大的,」打点好,司徒静颜也翻身上了床,靠在邢傲胸前睡下,「唉,你还是小时候好玩,一点点大,整天就知道跟在我后面跑来跑去,像只小狗似的……」 邢傲的回应是在司徒静颜的耳朵上狠狠的咬了一口。 呵呵,真该让那些慑于龙帝威严的人看看他们沉着冷静的龙帝愤愤的咬人的模样。 「傲,」倦意袭来,司徒静颜闭上眼睛,喃喃的说:「我终于看到那个人了……」 *** 倦日晴空,秋风淡。 「小天!小天!」 司岳向窗外望去,只见司徒静颜一边唤一边在几间屋子里穿梭。 为了治病,两人连同那只小鸟已经住到了司岳与白羽尘的小院。小天本就好得快,又被司岳下了点药,几天功夫已经可以拆开绷带低低的飞起了。 「静颜,找你的鸟?」司岳信步走出来,「别找了,那只海冬青没被人驯过,野性未收,这会能飞还不知到哪玩去了。」 「是么?」司徒静颜望了望天,「到底是只鸟,养了几日我都有感情了,它倒是走的干净,一声都不吭。」说着,仿佛是自嘲的笑笑,「嘿,看我说的。鹰本就是天之骄子,翱翔于九天之上,自由自在潇洒快意才是属于他的生活,哪轮到我们这些俗人来束缚?」 司岳在一旁听了,淡然的展了眉,「我看那只小鸟只是太久没飞,一高兴忘了回来。这鸟通人性,定然会记着欠你的情,没准过几天就能看到了。」顿了顿,又道:「逍遥于世,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秋风拂过,湖面漾开了一圈涟漪,悠悠的消散开去。司徒静颜转过头来,「一个人究竟何时才能了无束缚,真正逍遥呢?」 司岳与司徒静颜对望着,那深潭一般、明净透彻却望不到底的眸子里显出了笑意。 「等到——」一拂袖,轻盈的与司徒静颜擦身而过,在他的耳边低语,「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时候。」 至少有一件事司岳肯定没有说错,是夜,小天仍不知所踪。 司徒静颜与邢傲住的屋子里点了烛火,有水声和交谈声传出来。 「一个个江湖门派本来都没啥动静,不知怎的近几日都活跃起来……以金陵四大家和第一剑庄、第一刀寨为首,质疑当初你们那几个长老和唐门唐大公子、丐帮孙长老的说辞,现在黑白两道已经开始调查你们龙坛的事了。唐门那边还没动静,不过丐帮也表示要找孙长老核实。」 「金陵四大家?看来你们地狱司暗中帮了不少忙。」 「你说小五?算了吧,他那懒散的性子,不是跟无心扯上关系的事,他才不会管。上次肯出手救你已经算天下红雨了。」司徒静颜趴在桌子上,一边说一边拨弄着烛火,「四大家中最不爱管事的百里家、七大剑庄中最难找的第一剑庄品茗茶庄、八大刀寨中性子最怪奇的第一刀寨红寨,再加上一个偌大的丐帮,我印象里还没什么人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把这些人都请动,是你们龙坛什么不出世的高手出关了吧?」 邢傲笑笑,「什么不出世的高手出关,不过是赶条米虫出来活动活动而已。」 司徒静颜也不再问,叹气道:「所以我都不担心你,我想我的鸟啊……」 「那只蠢鸟有什么好想的!」一提到小天,邢傲的语气马上变了。 「你那么激动干啥?不是吃小天的醋吧?」想到这个可能,司徒静颜忍俊不禁,「笨蛋,我看着它就想起你小时候,动作神态连眼神都很像……」 「我才不会像那只蠢鸟!」 「呵呵,没错没错,你小时候就那一副傻样……」 两人正说笑,门吱呀一下开了,司岳端着药走了进来。 司徒静颜连忙迎上去,「前辈,下次熬药让我来就行了。」 司岳放下药碗,「不妨,这药工序繁复,还是我来比较妥当。」环顾厢房里一周,却没见着邢傲,只见一幅布帘将屋子隔开来,有水声从那边传过来。 司岳心下了然,忍不住问道:「怎么,他洗澡不用你帮忙?」 司徒静颜一时没听出司岳打趣的意味,只答道:「他性子好强,虽然不太方便,能自己做的还是不会叫我帮忙。」 哧——司岳一下笑出来,「就这样而已,我还以为他是怕……」 话说到一半就停了,司徒静颜这才回过神来,没开口脸先热了。 邢傲在那边听到有人进来,说了几句又没了声音。匆忙擦干穿了衣服推着轮椅出来,只见司徒静颜满脸通红的站在桌边,司岳附在他耳边不知嘀咕着什么,一见邢傲出来,司岳笑意更深,在司徒静颜耳边迅速说了句,趁着他恍神间双唇凑过去在他脸上轻轻一点。 司徒静颜一惊,回头只看见司岳仿佛是飘了出去笑着关了门。再一扭头,瞪着司岳离去的邢傲也刚好转过头来,神情像极了被抢了骨头的小狗。 「啊……那个……来,先把药喝了。」连忙端起药碗走过去掩饰自己的尴尬。 「静颜……咕……静……」每次开口就被司徒静颜灌下一大口,一大碗药才几口就这么下去了。 「静颜,他刚刚和你说什么?」 却见司徒静颜面色潮红的放下药碗,也不看他的眼睛,邢傲又跟在后面问了几句,才听到他开口,「那个……药苦不苦?」 邢傲愣了愣,刚刚急着问,现在嘴里不知是啥味道,一愣开口便道:「苦……」 话到一半,就被一条柔软的舌堵了回去,细细的扫过口每一个角落,卷过他的舌交缠起来。 「静颜……」伸出手,将他更紧的搂了过来。 「你这孩子……」再次吻下,司徒静颜一把将轮椅上的人抱了起来,向床边走去…… *** 白羽尘收了晒在屋外的药,劈好柴,收拾一番,与司岳打声招呼便准备出门去守林子。 「等等,我拿件外衣陪你去。」 「阿岳……你又做什么了?笑得跟只狐狸似的。」 「什么叫『笑得跟只狐狸似的』?我是好心帮了那对小情人一把。」司岳抱着件厚实的外衣走出来,提着灯笼与白羽尘出了小院。 「什么小情人……那不是对师兄弟吗?」 「你……算了,看得出来就不是你了。」 「……你从哪看出来的?」 「笨,看不出来就不是我了!」 「……哦。」 「来,你把外衣披上。」 「不用了,你比较怕冷,还是你穿着吧。」 「你——叫你披就披!」 两人渐渐行远,那高大的身影披上衣服,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将那瘦小些的人搂进怀里,相偎着消失在林间茫茫雾色中。 *** 碧湖边,桃林旁,小院中 烛火朦胧。 褪去罗裳,黑缎般的长发披散下来,暖暖的烛光跳动着,给那白玉般的躯体染上一层朦胧的红晕。 「好美!」 「可你不漂亮,」司徒静颜笑着在床边俯下了身,「这段时间你瘦了太多,不漂亮了——」轻轻的吻了下去,荡起满室柔光。 虽然身体四处感觉到邢傲的掌温时还是觉得脸上很热,是发烧了吧?整个头都晕晕的。顺着他的颈,慢慢向下吻着,任由他熟练的挑起自己身体的反应。 「静颜……」邢傲的呼吸粗了起来,「我很想你……三年,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司徒静颜微微抬起头,露出了梦幻般痴醉的笑,「我也是……很想你……」 两具美丽的身躯在瞬间猛烈的契合在了一起,烛火剧烈的颤动起来,在雪白的墙上投下一道让人炫目的狂乱而优美的线条。 狂风巨浪扫过,烛光骤然灭去。 夜色温柔。 深秋的阳光,洒在身上总是柔柔的,温暖舒畅。 司徒静颜恍恍惚惚的睁开了眼睛,一抬头又看到熟悉的面孔,唇齿间自然而然的又是一番交缠。 门外的人端着药碗徘徊了一阵,终于忍不住敲了门,「太阳出来了,小孩子该起床了。」 床上的人一惊,司徒静颜便要翻身起来,一动,脸上不由得又热了。分别三年,昨夜一番缠绵,要分开时两人俱是一怔就想抱住对方,害怕这一刻的幸福来得太不真实,都舍不得分开了,于是就这么相拥相吻沉沉睡去,直至此刻两人的身体仍紧紧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司徒静颜脸一熟,邢傲也跟着不自然起来。咬咬唇,收紧了手臂,低下头在爱人的额前落下细细的吻。 司岳听着屋里的动静,嘴角微微扬了起来,「药放这,我先忙去了。」放下碗,临走前,又敲敲门,「年轻人,忍太多了不好,太放任了也会老得快的!」 司徒静颜被邢傲缠着吻着,听司岳一说脸上又是一烫,门外的人已经轻笑着走远了。 午饭过后,司岳随口问起了他们这次涉险的缘由。 「龙啸和龙牙?他们是这么说的?」 司徒静颜一听司岳的语气,忙问:「前辈知道是什么吗?」 「你以为是什么?」 「我猜可能是武功秘籍之类的。」 「呵,龙坛建坛这么多年都没听说有什么世传绝学,哪来的什麽武功秘籍?」司岳一边磨药一边随口答道:「龙啸啊,是一本诗集。」停了停,皱皱眉,「而且是一本很烂的诗集。」 「里面的诗写得很差。」司岳翻翻眼,「别那么看我,我还可以背两首给你们听。」 两首诗一念完,两个人却都瞪大了眼睛愣住了。 司岳仿佛早已料到两人会有如此反应,摇摇头道:「我说了很烂吧。」说着,起身端着磨好的药材走了出去。 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他是故意耍我们的吗?」邢傲小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不知道,司前辈做事总是很奇怪。我摸不透他的心思,但我总觉得他跟我们这么说有他的用意,只是我们还没想到而已。」司徒静颜说着,吐了吐舌,「不过那么烂的诗,我还真是第一次听到。」 邢傲并不信司岳,可他相信司徒静颜。所以他也开始反复琢磨起司岳刚刚的话来,可是想了大半天,连这段时间以来司岳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考虑了,还是没想出个头绪来。 只不过他们并没有等到那么久。 就连司岳,也没有料到司徒静颜那么快就解开了其中的奥妙。 「诗虽然然租糙,可如果仔细体会其中的意境就会发现——」司徒静颜沉声道:「第一首诗,其实包含了邢傲练的『诀心诀』,而第二首,却是我练的行云流水要求的心境!前辈,我说得对不对?」 听司岳这么一说,两人更是吃惊。司徒静颜忙道:「我们本就是学了前人的功夫,早得了精髓,当然要比他们花的时间少。」 邢傲在一旁道:「请问前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岳笑笑,抽出把椅子坐了下来,便把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三百多年前,江湖中出了一代武学奇才——龙隐。 而龙隐,正是当年龙坛的创始人之一。 「龙隐在武学上的造诣,高到一个什么程度?」司岳笑笑,「看看龙啸就知道了。」 龙啸并不是武学秘籍,而真真正正是一本诗集,是龙隐闲来无事,赞花咏月,信笔写来的东西。 「那些诗真的写得很烂,可是曾经有人光是照着笔迹,就演化出了一套横行一时的剑法。」司岳抿了一口茶。 司徒静颜不由感叹,「据说龙隐当年已突破了各种兵器、各家心法的限制,到了随心所欲、武由心生的境界,如今看他随笔一书便是一套剑法,可见传言非虚。」 司岳笑道,「说得那么高深。其实就像文人写文,写人写物写山水,功力够了,自然写什么都是信手拈来。由他的笔迹悟出什么剑法还是低的,能从诗的意境中悟出套武功来才是高手。」 「武学发展到一定程度,要想再拔高,就不再是武功招式的问题。比方说,现在你要与一人决斗,你知那人使得是能削金断石的利剑,一下就能毁了对手的兵器,你打算如何应付?」 「用更紧不可摧的武器,或是用难以切断的软兵器。」邢傲答道。 「没错,更坚不可摧的兵器难找,但难以切断的软兵器却多得很。」司岳抚掌道,「在张三丰之前大家都只知道以硬制硬,张三丰创出太极之后我们才知道原来还可以以柔克刚。龙隐一代奇人,在这些方面更有许多超越常人的见识,我们这些人,远远到不了他那般境界,也可创出超出一般的武功来。这虽然不是本真正的武功秘籍,但在有缘人手中远比一般秘籍来得有用。」 两人被司岳这么一说,只觉得一片豁然开朗,想到一个个开创武学新天地的宗师,不由随着心潮澎湃起来。 司徒静颜忽然醒悟,「难怪前辈不肯直接告诉我们,是怕我们悟性不够,即使拿到也没有任何用处。」 司岳颔首,「不错,我是想测测你们的悟性,却没料到你悟性竟如此之高,恐怕比起你师傅还要高上一辞行。惊穹倒也厉害,怎么随手一捡就拴了你这般奇才回来?」顿顿,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只是你的武功虽高,照你这悟性看来却还练得远远不够。」 司岳笑道:「别人想要还要不来的天份,偏偏给了你这不稀罕的人,这老天还真不公平。我看你内功似乎烂得很,也是平时没怎么练吧?」 司徒静颜扔摇头,「这倒不是,是我体质不好,练不得什么内功。我一直有修一套内功心法,但是练了么么多年也没什么长进。」 那边邢傲已顶不住现了疲备,司徒静颜心细之人,便向司岳道别带邢傲回房休息。 刚回了房,安排好邢傲上床,司岳却又寻了过来。 「静颜,你练的那套心法,可否说与我听?」 须知这武功心法,各门各派素不外传。邢傲正要阻止,司徒静颜却道:「前辈是退出江湖的人,听听也无妨。」随口便说了一段。 司岳听了,喃喃念了念,不禁点了点,向邢傲望去。 司徒静颜正觉得司岳的笑意有些深不可测,就听他对邢傲道:「你一个人应该能睡吧?」 邢傲还没来得及说话,司岳已经拉过司徒静颜,「你随我来。」 「做什么?」 司岳嘴角一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陪我去洗澡。」 「啊?」 话音未落已经被司岳拉了出去。 第七章 有些寒意的深秋之夜,在水雾缭绕的小室中泡在热气腾腾的浴池中,实在是说不出的惬意。 司徒静颜现在是说不出话,倒不是因为惬意,而是因为这个足够两人使用的浴池中的确有两个人。 「静颜,你呆在那里做什么?」司岳好奇——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靠了过去。 做什么?总不能说是——害羞吧?司徒静颜心里苦笑。 司岳做事总是超出自己的预料,就像当初任自己怎么努力他怎么也不肯为邢傲解毒,却在自己近乎绝望的时候说出「毒发过三次了吧?可以下药了」这样的话来。若是那时一个不小心用武力相逼会落得个什么后果,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怕。 司岳是个一颦一笑皆有文章的人,司徒静颜看不透他的底线。第一次对阵没占到上风,此后司徒静颜越发的小心起来,也因此才能在司岳看似不经意的试探时很快找对了方向,顺利得到了「龙啸」的正解。 所以当司岳兴致勃勃地拉他去洗澡时他并没有推托—— 却没料到司岳这次真的只是拉他去洗澡。 平心而论,司徒静颜并不是个拘谨的人,只不过和这个比他更无所谓的人待在一起时,就不得不有所谓起来。 「你躲什么?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躲的!」司岳一边说一连毫不顾忌的伸出手在司徒静颜腰上掐了几把,「啧,静颜是从小开始练舞吧?这腰身练得真是漂亮!就是皮肤还没到吹弹可破的地步。」 「我又不是女子……」 小小的抗议马上被司岳的下一句话吓了回去,「你把身体转过去,我帮你擦擦背。」 司徒静颜脸一下子烫起来,「前辈为尊,这怎么可以……」 「既然我为尊,你好好听话便是。」司岳说着,噗哧一笑,「干么窘成这个样子,你想到哪里去了?」 「啊?我……没……」脸却更烫了。 转过身靠在浴池边上,身后赤裸的身体靠了过来,手臂环过他的身体,若有若无的碰触,司徒静颜身体不觉有些僵,刚想说话,那双手已经摸上了他的手腕上那对环。 「你一直不离身的带着?」 「嗯。」 「他有跟你说过这是哪来的吗?」 「没……」 「是吗?」司岳的头靠在了司徒静颜的肩上,「是我送给他的……」 司徒静颜心猛地一跳,忽然意识到此刻司岳靠的,其实不是他。 「当年他悟出行云流水,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兵器,我就送了这个给他,他并没有太多的表示,可他那时有多高兴,我是知道的……」 「其实惊穹习武完全是为了让他父亲高兴,根本没想过要涉足江湖。他也从没担过这个心,因为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活不过十四岁……从没有怨天尤人,那孩子只是抓紧不多的时间拼命习武,希望可以在有生之年让父亲高兴一下——可是他过了十四岁,他父亲却死了……」司岳似是笑了笑,「我做的,我救了他,设计杀了他父亲。」 呼吸有些粗了,司徒静颜从不知道,司岳和师父之间的恩怨竟然如此之深。 「为什么?」 「为了救他。呵呵,我现在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虚伪?可我的确是这么想的,那时的形势,寒舒想要白部的实力,就一定要让白部易主。惊穹的聪明才智加上他的身份,那种环境下若不能用就只能杀。寒舒那时有两个人选,他问我选哪一个,我当然是选了惊穹,我想要他活下去。」 「前辈……」 「江湖啊……很多时候,没有是非之分,当两个不会游泳却不巧生在江湖中的人只找到一块浮板时,没有谁就该活着谁就该死去,只有争夺,明白吗?」 「师父不会争。」 「所以我帮他。惊穹在江湖中这么多年,从没有算计过谁,他的手是干净的,对那种身份那种环境又无力自保的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你能明白吗?」 「因为有你在……」 「呵,是的,因为有我……我暗算了他父亲,我肃清了他身边的不安因素,我暗算了他恋着的赤帝,我把他交给了寒舒,我知道寒舒爱他,可以保护他……那时我以为能救惊穹的药只有寒舒有,当我知道他可能爱上了赤帝的时候有多震惊!寒舒和赤帝是一山不难容二虎,若是他们直接对上,惊穹绝对会选择玉石俱焚——」 「所以你杀了赤帝?」 「是,毫不犹豫的。我不会让他有选择玉石俱焚的机会……惊弯被寒舒软禁的峙候,每天晚上我会在他的房里点上可以安神的香,等他睡熟后搂着他入眠,可他从来不知道……」 「这些话,你有对他说过吗?」 「没有……我希望他恨我。那孩子多傻啊!没有武功却在《奇兵谱》上位列第一的无光,你能猜到他需要付出什么吗?我这身子早就脏了,这双手早就不干净了,这副灵魂早就千疮百孔了,哪里值得他爱?我只想他恨我,那样的话,也许他还可以活得开心一点……」 司徒静颜只觉得喉咙被什么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以为我做得很好,可我错了……当他被青帝掳走时,我就知道我错了。我错以为寒舒可以保护他,我错以为能治他的药只有寒舒有,我错以为我的选择是可以救他的唯一方法,我错以为——无论多么艰难,让他活下来是好的!后来无数个日夜,我都在想,如果我带着他逃走是不是有可能逃得过去?如果我不插手他和赤帝的事他是不是有可能活得很好?如果我所有的初衷他都知道他是不是会更快乐?如果他真的在十四岁就死去,完成了心愿没有遗憾的死去是不是会更好?」肩上本就是湿的,所以司徒静颜尽力去感觉也分辨不出是否有人靠在他的肩上流下了温热的泪,「如果我们从没有见过该多好……」 「你——爱他吗?」 一声轻叹响起。 司徒静颜有些明白。司岳一直爱着的人是白羽法,而师父,注定是他心上一道深深的伤口,不可磨灭,痛彻心扉。 「前辈,」司徒静颜定了定神,「师父他从来没有恨过你。所以我想,你那些话虽然从没对他说过,但他心里是明白的——他一直爱着你,希望给你幸福……」 「可他没有办法给我……」 「所以他死了。」 司岳神情一滞,立刻醒悟过来。 水惊穹死前来过这里见过白羽尘,他那时已经决定要死了。 他找到了可以给司岳幸福的人,而自己已经注定会成为一个累赘。 他赌了一把,选择在司岳刹那间的惊艳中死去,让那脆弱的刹那间的爱恋成为他的永恒。 「我想,师父从没后悔遇见你……」司徒静颜轻声道:「虽然很苦,可他这一生爱过、痛过、期盼过、努力过、失望过,是你让他这一生有了色彩。」 司岳靠在司徒静颜的肩上,半晌,轾声笑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善良……」 「好了,水都冷了,快回去睡吧。」 司岳说着从浴池中迈了出来,刚刚司徒静颜一直看不到他的脸,这会看见,湿漉漉的,表情却十分平静自然,不由暗叹,果然是个收放自如喜怒不形于色的厉害人物。 「我熬点姜汤要到林子里陪尘守夜去,你也快些回去吧,记得好好安慰安慰你那小师弟。」 司徒静颜还没从刚刚的交谈中完全回过神来,看着司岳一脸的坏笑才恍然,这会心下却是坦荡,笑道:「那个小家伙,不用理他。」 「哦?」 「他就是个别扭的性子,你越是理他,他反而越要逞强啥也不说;你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不理他,他自己就会蹭过来,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狗似的在你耳边哼哼。换了别人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哄他。」 司岳扭过头去,只见司徒静颜说着脸上不由自主地现了宠溺的微笑,「你很喜欢他?」 「不,」司徒静颜摇摇头,微笑着十分自然地说:「我很爱他。」 那笑容连司岳都不禁有些失神,喃喃道:「你这孩子,怎么跟你师父这么像……」 「什么?」 「啊?没什么……」司岳整好衣服,便要出去,站在门口又回了头,「静颜,今晚谢谢你。」 司徒静颜只是摇摇头,「谢我的话,我想看看前辈的真面目。」 司岳一愣,笑道:「你这孩子,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望了望天上的月,「一副皮相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一晚的经历,司徒静颜回房时百感交集。进了屋心却一下子平和下来。 翻身上了床,床上的人面朝里侧躺着没有动静,于是司徒静颜也安静的睡下了。良久,身边的人一翻身转了过来,一手将他搂进怀里,「怎么这么久?」语气里满满的委屈。 就知道,司徒静颜没有说话,笑着搂住他的肩,吻了上去。 窗前有月光,温柔如昔。 师傅,看见了吗?你牵挂的人,都很幸福呢! *** 第二天一早司徒静颜就被司岳打发到小镇里买东西去了。邢傲则坐在桌边画画。 「你做什么?」司岳走过来好奇的望,「画静颜吗?看不出来你原来还会画画。」一语赞完,又道:「你不过是想练练手力,何必故意做这种讨好他的事?」 邢傲手一停,抬起了头,「既然可以让他高兴,为何不做?」 司岳笑得不露痕迹,「反正现在也没事,过来陪我下下棋。」 邢傲执白子,司岳执黑子。长关冲跳。司岳看着棋盘,一边漫不经心的摆着子一边随口道:「你从小一个人跟着你义父,好在你义父捡了静颜回来。你和他一起长大,有个还算值得回忆的童年。等到长大成人,你们自然而然的相恋,静颜不仅温和细致而且漂亮聪明,不仅在平时与你相处甚欢,更可以在危难关头帮助你,保护你——」沉吟着,又下了一子,「青梅竹马啊,多美的故事,每一个部分都如此完美。」司岳抬起了头,嘴角带着隐隐的笑意,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太完美了,所以我不信。」 邢傲看着司岳,摆下了一颗杀子。 秋意浓,寒蝉声声静。 邢傲摆下一棵杀子,「你想说什么?」 司岳把玩着一颗黑色棋子,望着棋盘但笑不语。 于是邢傲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高手从来不会把自己的底子完全暴露给对方。 他知道了多少?是一点点,还是全部? 虽然他此刻不说话,可是从他刚刚一番话中,可以猜得一二。 邢傲也不再说话,垂眼向棋盘望去,司岳手中那颗迟迟不肯落下的黑子终于敲在棋盘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守而不攻,「你想杀我。」 你想杀我。平静的语气,陈述的语调。 「前两次,不过是试探,刚刚,才是真的动了杀心。」 邢傲再一次抬起眼,看到的依旧只是一双注视着棋盘波澜不兴的眸子。 白棋又是一记杀子摆下,黑子很快跟上,依旧是守势。 司岳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可知刚刚我有几次想杀你?」 无法回答。邢傲不语,心下却明了了。 一般人要杀人时,总掩盖不住自身极强的杀欲;高明一点的杀手,可以把自己的杀气降到最低;邢傲可以做到的,是让自己的气息完全消失。 而他面前这个人,打从刚开始,不,应该说是从第一次见面起,全身上下的气息就没有变化过。 一直——平缓如水。 这才是真正的顶级杀手! 光从这一点上,他就绝不是眼前这个人的对手! 白子再下,凌厉依旧。 「步步杀招,看似急功近利,其实却是在暗布更大的杀局。我这一子若与你相争,必是输得体无完肤。」司岳随口说着,又是一子摆下,看上去甚是随意,完全没有理会处于下风的阵势。 被看透了?那他下那一子是何意?在布更大的局吗? 该怎么做?退守观望?还是四下打探? 邢傲毫不犹豫的紧跟着落下一子,仍然是杀着。 一时无人说话,小院中只有棋子落下的声音。 清脆如泉水的,是闲适的落下的黑子; 锵锵如金戈的,是凌厉的击下的白子。 声声不断。 转眼间,尘埃落定。 清郎笑声已经响起,「不用数了。」 冷峻的声音接道:「我输你半目。」 相视而笑。 「很难得,你一直看不透我的局,却丝毫没有慌乱,也不退缩,一局环环相扣,凌厉严谨的杀阵从一而终,杀得甚是漂亮。」司岳不由称赞。 「却还是输了前辈半目。」 司岳笑道:「不过半目,你这般年纪已实属难得,虽败犹荣。」说着,敲了敲棋盘,「你很像一个人。」 「哦?」 「寒舒。」顿了顿,「寒舒是大勇之人,才能两次从你爹赤帝手中死里逃生。第一次是赤帝与青帝大婚,寒舒应邀前往。路人皆知的鸿门宴,寒舒只带着我,连自己的刀也没带就去了,安然而归。」 「就因为他什么也没带,反而没了杀他的理由。当着黑白黄三部,我爹自是无从下手。」邢傲接道。 司岳赞许的点头,接着道:「第二次他与赤帝对饮,遣退了所有的人,不过一席之隔,寒舒问赤帝:『五步之内可有你杀不了的人?』,赤帝狂笑,悄悄握紧的长枪又悄悄松了手。」 「真武士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何况寒舒这么坦然的一说,我爹的自尊更是不许他下手。」 「不错,明知躲不过,就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而从你的棋看得出你为人行事亦是如此。」 「我不像寒舒。」邢傲看着司岳的眼睛道。 一局棋下来,他已知道自己赢不过眼前这个人。 不能战,只能和。所以一向话不多的邢傲开始主动说话,「我不像寒舒,我知道自己要什么。」 司岳只是微微提起了嘴角。 「我爱静颜。」平缓的,却是无比忍真的语气。 「可是静颜爱你吗?」司岳平静的抛出一句,一石激起千重浪。 邢傲咬了咬唇,「他爱我。」 「你犹豫了。」司岳的目光飘向远方,「几岁的时候?」 没头没脑的一句,邢傲心里却明白。再次咬咬唇,「七岁。」 「七岁?那就是十六年……哼,静颜还真命大。」 「前辈,」邢傲忽然急声道:「既然你知道,你是不是有办法救他?」 「前辈,你若是有办法,你救救他!」 白羽尘的声音从前门传了过来,「阿岳——」 司岳收回目光,看了看邢傲,起身便准备离去。 只听身后扑通一声,再回头,却见邢傲已双膝跪在地上, 「前辈,我求你,你救救静颜!」 「前辈!」 「你该知道,那个根本无法解,更何况是十六年。」司岳顿了顿,「惊穹知道吗?」 「义父知道。」 「静颜练的那套心法,也是惊穹让他练的?」 「……是。」 「惊穹也是迫不得已吧!」司岳闭上了眼睛,「静颜这孩子,若是知道了……」 「不!不要告诉他,」 「可我不能看着静颜成为第二个惊穹。」 「前辈,不要告诉他,」邢傲几乎是在哀求了,「我比你了解静颜,他若是知道一定会受不了的,这么多年都安然无恙的过来了,即使那个解不了,只要他不知道就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呵,难道就这么一直骗下去?」 「可是很多时候,我们是要在好与不好之间选择,而不是真话和谎言之间选择,不是吗?」 司岳再一次看向邢傲,良久。 「那天洗澡时,我在他背上扎了两针,但也只能稍稍的压制而已。我没有告诉静颜,因为这些话轮不到我来说,你明白吗?」 见邢傲咬着唇不答话,司岳又道:「你能原谅我当年设计你亲爹、害你义父,却因为我知道了静颜的事而对我起了杀心;看你傲气之人,却为了静颜而向我下跪。你若不是真心爱他,便是城府至深。如今我也只能赌一把,把他交给你。」 俯下身,在邢傲耳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静颜那么聪明的人,你瞒不了他一辈子。你若听我的劝,就趁早告诉他,由你来说,越早越好。」 「阿岳!阿岳!你在吗?」白羽尘的声音急切起来。 「千万别等到一切无可挽回的时候再来后悔。」在邢傲耳边留下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去。 *** 司徒静颜这日被司岳打发到小镇上买药引,明显调开他的藉口,都是聪明人,司岳没解释,司徒静颜也没问。 鄄是个地处偏远,民风淳朴的小镇。司徒静颜转了一圈,也不急着回去,便在一家小茶馆坐下了。 茶馆里多是过客,其中不乏途经此处的江湖子弟。司徒静颜不远的一桌坐的便是几个风尘仆仆的刀客,一边喝茶一边大声的聊天。 只听一人道,「……那姜家的老头子亲自带着十七个徒弟,操起他的十八件兵器就往龙坛去了……」 「去,姜家的老头子算什么,金陵四大家死了儿子的西门家老头子都亲自出马了!江南雷家出的是久不在江湖上露面的雷公雷婆,唐门出的是刑堂堂主唐晓棠,丐帮出的是布衣帮九袋长老秦二轻,再加上其它各门各派,嘿,那阵势才叫大啊!比几个月前龙坛大婚那次大多了!」 「奶奶的!」看似为首的一人茶碗用力一摔,震得四座无人再敢应声,「陈势大又如何?还不是叫人家设计全给灭了!」 司徒静颜在一旁听着,只因与自己刚才听地狱司的消息一致,并无太大震惊。又听那边道:「谁知道竟然是当年的『三奇四邪』死灰复燃!还夸口什么要一统黑白两道!我呸,现在道上看着不对,那些黑道上的小帮小派都投到他们门下去了,一帮只会趋炎附势的家伙!现在是第一剑庄请了少林无绝方丈、武当清虚长亲自出来主持大局……」 茶馆老板似是对江湖事并不了解,只是热情的又上去添了茶。 司徒静颜正待离去,忽听那边提了邢傲的名字,不由留心了一下,原来是白道的人在找邢傲,同时还在联系碎梦楼和地狱司,只望能如二十年前一般,与黑道上呼风唤雨的三大帮派联手「共同对敌」。 司徒静颜一笑,暗想自己也算得黑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想到如今那么大的风风雨寸却与自己毫无关系,真像是完完全全置身江湖之外了。看着门外过往的行人,不由暗叹道,江湖风雨从未休,几多豪杰涌现,只不知这其中几人是为了成就一番功名,又有几人是为维护百姓这平和安定的日子? 又往茶馆内瞟了一眼,秋日的阳光暖暖的照进来,那几个刀客还在自顾自的高声谈,茶馆老板在一旁柜台后笑眯眯的瞅,下一壶水在炉子上咕噜噜的响。 虽说现在不想过问江湖事,也无兴趣知道眼前几人有何瓜葛,只是这摆在眼前的可是几条人命,该不该插手管呢? 正犹豫,水已腾腾的冒了白烟。老板提起壶又往那桌刀客去了。司徒静颜玩转着手中的小茶杯,正准备悄悄出手,忽觉一阵急风从旁掠过。接着一阵杂乱的声音响起,还没看清,只听一人急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无心的!真是——」 只见那老板摔在一旁,茶壶被撞出去几步远,水自然是洒了。刚刚突然冲进来又撞倒了店家的人正在一个劲的道歉。那桌刀客看了,忍不住起身扶了那老板起来,随口关心了几句。那店家有些心慌,正说要再烧一壶,几个刀客却道时间不早,收了东西起了身。 今天的阳光很暖,只是那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那壶被打翻的水在妖异的冒着泡。 酒店老板似乎察觉到什么,又和善的笑着缩到了柜台后,几个刀客从头到尾似乎都没有发现这悄悄然而起又悄然而逝的杀机,付了钱大步的离去。 司徒静颜却是在看到那个先他一步暗施援手的人后整个便愣住了,见那人道歉离去后也连忙跟上。一路上那人走得快,司徒静颜也跟得快,直到到了小镇外人烟稀少的地方,那人才停住了,司徒静颜跟着一停,那人已转过身,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二哥——我好想你!」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司徒静颜难以置信的伸出手,试探着,搂紧了那个瘦弱的身体,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习习……」 *** 天色渐渐暗了,邢傲才等到熟悉的脚步声,匆忙摇着轮椅出门,一声「静颜」还没喊出口,就在看到司徒静颜身后跟着的人时给硬生生咽了回去,目光变得不自然起来。 虽然知道两人不是第一次见面,司徒静颜还是开口道,「邢傲,这是我义弟习习;习习,他是……」 「我知道他是谁啊!」习习打断了司徒静颜的话,古镜般的眼睛里闪烁着若隐若现的光,「斩断我一只手的人,我怎么会不记得。」说着伸出了自己仅有的一只手,「不好意思,只有左手,行不了礼了。」 空气一时结了冰。 邢傲张了张嘴,没有接话,只是望着司徒静颜。 习习看看两人,一手勾住司徒静颜的胳膊,靠在他怀里,撒娇道:「我和二哥好久不见了,好高兴能再看到二哥,二哥再见到我也很高兴吧?」手指在司徒静颜胸前划着,话锋突地一转,「二哥今天这么高兴,是为我还活着高兴,还是为终于不用再为我内疚、终于可以放下心结安安心心的和他在一起了?」 「习习!」 结了冰的空气顿时支离破碎。 「呃,这位是静颜的朋友吗?」司岳从屋里探出头来,清朗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片尴尬,「都在门口立着做什么,快进屋吧。」 这天晚上的餐桌上,邢傲不说话,司徒静颜也不说话,司岳一连吃一边左右望着,只有白羽尘有些好奇的打量着习习,习习却是乖巧,完全看不出不自在,几句话便与白羽尘聊上了,谈得甚欢。 「二哥!」入夜,趁着司徒静颜独处时,习习凑了过来,轻声道:「我今天说傻话了,你别生气好吗?我只是看着那邢傲,一时心里气不过……」 唉,虽然在来这里之前已经与习习反复说了,仍然免不了见面时的冲撞。司徒静颜轻叹一声:「是二哥对你不住,当然不会怪你。是我害你受苦了……」 当初最无辜的就是习习。这几年来习习究竟经历了什么,他不肯说,司徒静颜也不好逼问。 理了理胸前柔顺的长发,放柔了声音接着说,「不要胡思乱想,这么多结拜兄弟,我最疼的就是你啊!我真的很想你,四下派人打探都没有你的消息,和老四他们一喝酒就喝醉,连做梦都常常梦见你……是我欠了你。」 「二哥——」习习把脸埋进了熟悉的怀里,「欠什么啊,我是青楼出身,本来这辈子不过是个低人一等的男娼,活得卑贱,死了也凄零。多亏遇着二哥,当年救我,教我武功,让我在别人面前抬的起头来。习习的一切都是二哥的,莫说一条手臂,只要二哥高兴,习习就是牺牲一条贱命又如何?」 「不要瞎说!」 眼前又出现当年那个坐在高台上抚着琴等着别人竞价的孩子,过于单薄的身子,虽然相貌只谈得上清秀,一双眸子却是似水含情,直看得人心也软了,心里漾起层层涟漪移不开眼。 习习伸出仅有的左臂,「我没有瞎说,二哥——可惜我现在只有一条手臂,搂不住你了……」 说得司徒静颜心口一疼,习习一手勾住他的脖子,抬颈便想吻上来,却被他一下子避开了。 「习习……你终还是记着我欠了你,要我用这种方式还你吗?」 淡淡的开了口,习习的脸刷的白了。 「二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一直喜欢你的,你知道啊!」急着解释,司徒静颜很少说这么重的话,习习知道自己刚才犯了司徒静颜的忌。 「二哥,我——我——」习习一时无措,说不清话,眼里慢慢涌出了泪,突然推开司徒静颜,叫起来:「为什么他用得我就用不得!我为了你少了一条手臂,一条手臂啊!我再也没法弹琴,再也没法搂住你了……那邢傲有哪点好?他不也逼过你骗过你,谁知道现在是不是他的苦肉计!他凭什么让你喜欢,凭什么啊!」 一口气吼完,看着司徒静颜带着内疚、怜悯的眼神,习习一甩手,转身跑了出去。 清爽的夜风在耳边呼啸,重重树影在身旁迅速倒退,司徒静颜在林间飞速的穿梭。 足尖在树叶上轻轻点过,轻盈矫健的身形在空中自由畅快的翻转,远远看去,那道月光下的白影犹如一条在林间嬉戏的白龙。 萧声乍起,如溪流般悠扬婉转,白影不自觉的合上了萧声,舞得并不激烈,只是潇洒若悠悠的云,自在如袅袅的雾。 一曲终了,司徒静颜在吹萧的人面前落下了脚步,「前辈。」 司岳一笑,转转手中的萧,「静颜好兴致啊。」 「哪里,让前辈见笑了。」 「怎的突然跑到这林间来玩?莫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司徒静颜赧然,「还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前辈。」 顿了顿,「我把习习弄哭了。」 司岳扬扬眉,等着他说下去。 「我一直很疼他,他失踪三年多,今日一见,我是有很多话想与他说的。结果最后只对他说了些很重的话……」有些尴尬的笑笑,「看他伤心,我也很心痛,可我不喜欢被人逼……」 低下头,整理着思绪,「习习生在青楼,十三岁时第一次登台,靠着一双水漾的眸子和一手好琴,有了成群的竞价者,也有了自己选择第一个买主的权利。」 那是司徒静颜第一次看到习习,当年无拘无束的地狱司二公子,和那双水漾的眸子对上的一刹那,突然就有了兴致。 在一群人争着竞价时—— 「我一直等到最后才出价,我说我出的钱,他们没一个能换得开。」司徒静颜笑着道。 「那些人要跟二哥赌,结果你知道二哥出的是什么?」习习坐在床边,一边拨弄着烛光一边随口问。 「他出的是一个铜板。」回忆起当时一大群人愕然的表情,习习悦耳的轻笑声在小屋里荡漾开去。 「呵呵,一个铜板?倒确实是没人能换得开,只不过真唐突了佳人。」司岳笑着摇摇头。 司徒静颜顽皮的吐吐舌,「那些人反应倒是快,嚷着我是闹场的就要把我扔出去。我当时就对着高台上叫,让习习为我弹一曲。」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舞刀,第一次为他抚琴。那般恣意、豪爽的刀舞,看得我差点忘了如何弹琴。呵呵,那些家丁打手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他一个纵身到我面前,随手把那枚铜板扔了出去,说佳音难觅,我于他是无价,他能付的,只有一舞。」 「习习——」粗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夜是他买了我——」 「这么说来你岂不是买了那孩子的初夜?」 司徒静颜自嘲地笑着敲敲头:「我那时不过十七岁,哪懂这么多规矩。只是觉得那孩子好玩,心里喜欢,忍不住就想逗逗他。那天晚上我问他想不想飞,我抱着他从高高的窗户里掠了出去,我抱着他在夜空里飞驰,高高的从空中俯视那个他居住的却几乎没有看过的城镇,带着他坐在高高的屋顶上吃宵夜……」司徒静颜说着,嘴角不由浮出了笑意。「我问他想不想跟我走,他点头,我就带他走了。我教他武功、教他念书。他是个又聪明又乖巧的孩子,呵呵,也很知道怎么黏人,很惹人喜欢……」 司岳静静地听了,抿嘴一笑,「看来静颜当年也是个风流潇洒的人物,难怪会不自觉地就惹下这么些情债。」 「呵呵,当年嘛,也曾秦淮河畔附风雅,英雄冢上舞长刀。万敌丛中,举樽便可邀明月;盛名之下,扔刀依旧悲落花。」 笑罢,不待司岳回答,自嘲道:「不过当年而已……」 司岳了然,忽道:「静颜,你可是在为邢傲的事烦心吗?」 「烦心什么呢?他身上的毒都差不多解了,已无性命之忧,手脚的伤有无心细心接骨在前,又有前辈良药施为在后,只等他余毒都清了,我便带他上少林求易筋经,以邢傲的天赋,要想恢复并非什么难事。武功虽然是没了,但要再练也会容易许多……哪有什么好烦心的。」一席话显然是早已思量过千百遍,说起来很是流畅顺口。 司岳不答话,只是看着司徒静颜的眼睛。司徒静颜移开了目光想避,却避不开那种被看透的感觉。 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我没有说过,可是前辈早就看出来了吧,我和邢傲之间矛盾很深…… 「本来很深的矛盾,很重的心结,当他落入这般境地时都淡了去,带他出险境,带他求医,让他恢复健康恢复武功,在那时看来做这些是无庸置疑的,可是当一切真的快要达到的时候——」 「你忽然发现原来当初的矛盾现在还是一样的深,当初的心结现在还是一样的重。」司岳接道。 司徒静颜自嘲的笑着低下了头。 今日在小镇上听说武当少林都在找邢傲,他才终于无法再抱着侥幸的心理骗自己。 「邢傲终是龙帝,而我不知道该怎麽面对身为龙帝的他……也许是我瞎想了,也许事情其实很简单只是被我想复杂了,可我没法不去想。」苦笑一声,「偏偏让我遇着邢傲,搞得现在优柔寡断,患得患失——我真的做不回当初那个我了。」 习习停下了手中的活,昏暗的烛光在他的眸子里跳跃。 「你能帮我杀邢傲吗?」他问。 你能帮我杀了邢傲吗? 你能帮我段了邢傲吗? 杀了邢傲—— 不等寻附上墙角的黑影回答,习习脸上已再次绽开了如花的笑颜,「还是算了。」 轻轻吁了一口气,「算了算了,二哥那么聪明,一定会发现的。唉——」趴在桌子上,脸贴着冰冷的桌面,「怎么办,时间不多了啊!」 小林里,沉默了一会,司岳忽道:「知道吗,邢傲今晚来找我,问我能不能把他的右臂换给习习。」 司徒静颜心突地一跳,一抬头,司岳已接着道:「可惜我只懂医药,动刀子的事我不在行。」 「他不道歉,是因为他根本不觉得错。」司岳继续道:「你也许不觉得,因为习习和你关系匪浅。可是站在一个旁观者来看,江湖厮杀,强者胜,这本来很公平,没有对错可言的。」 「邢傲不觉得错,却来找我,只是因为习习是你疼爱的义弟而已。邢傲那孩子,虽然话不多,看上去闷闷的,可他心里想的东西其实很多。」 当年他何尝不是绞尽的脑汁只为留自己在他身边,可结果呢? 他毕竟不是邢傲,他还是握着三分天下的龙坛之主——龙帝。 司徒静颜了解和他从小一块长大的邢傲,可他并不了解那个在卧虎藏龙的龙坛从不曾停歇的明争暗斗中磨练出来的龙帝。 见司徒静颜不答话,司岳心里明了,接着问:「静颜,你这几日过得怎样?」 「这几日?很好,很舒畅,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想。可惜这种远离了江湖纷争、无忧无虎的日子很快就要到头了。」 「不会的,若是你不想,就不会到头的。」 「怎么可能,整个武林都在找邢傲,只要我们一上少林,他马上……」司徒静颜随口说着,神色忽然一变,「前辈的意思莫不是——」 「我是!」 「可是……那怎么能行……」 「当然不……可是——」 「静颜哪……」 这一晚回到小院时,司徒静颜的思绪已经乱了。 「静颜,静颜?」 听到邢傲的声音,又想起了司岳的话—— 「静颜?」 「啊?什么?」 邢傲摇着轮椅跟在他后面,「静颜,你想什么?」 「没什么。」对方是邢傲,难免会有些不自然,「我要过去看看习习,你……」 「我知道,你们也几年没见了嘛。」邢傲咬咬嘴唇,忽然伸出手搂住了面前的人,因为自己坐在轮椅上,只能把头埋在他的胸前,闷声道:「静颜,你别离开我。」 ——就告诉他因为医治不及时,他的手脚已经没有办法恢愎了。 ——你若说不出口,就让我来说好了。 就让他这样下去吗?就让这个心高气傲的孩子一辈子坐在轮椅上靠别人照顾?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邢傲,他日你若是知道了,你—— 会不会—— 恨我? 正想着,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几声熟悉的叫声。 「小天?」 那边司岳也从房里走了出来,「静颜,是你的鸟回来了吗?」 司徒静颜一喜,连忙过去开门。 门外,那只不足三尺的小鸟浑身血污、却是精神抖擞的站在地上,见司徒静颜出来,清悦的叫着,张翅飞到了他肩头上。 在小天刚刚站的地方,有一头伤痕累累的小狼的尸体。依稀可以看到一条拖痕延伸到远处。 司徒静颜不由得愣了愣,难以置信的看看肩上的鸟。 那边司岳已经把司徒静颜的心里话说了出来:「呃,似乎是小天打的猎物。」 小天自豪的叫了一声算是回答。 「不会吧?虽然听说过鹰偶尔也会捕狼,可也只限于那些体型巨大的鹰类,小天这种大小的,一般不是只抓兔子吗?」 司岳笑道:「怎么不可能,传说中海冬青可是九天之上能捕大鹏的神鹰。不过看样子,小天应该也是第一次打这么大的猎物,不但一口没吃还那么辛苦一路拖过来给你看——一好像它是特意挑了这么大的猎物捕了送给你,报答救命之恩呢。」 小天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叫了几声,偏着头,一双黑亮清澈的眼睛直看着司徒静颜。 司徒静颜摸摸小天,问司岳要了把大斧,从狼尸上砍下一条大腿一扔,小天这才高兴的叫着,追过去大口吃起来。 「呵,这只鸟,还懂知恩图报呢——」说着,忽然听见什么声音,扭头一看,却是一直默默看着的邢傲正摇着轮椅慢慢的离开。昏黄的烛火里,那安静的背影凝成了一幅落寞的画面。 司徒静颜喉咙一下哽住了,一滞,连忙追了过去。 「邢傲——」 手刚扶上轮椅,邢傲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不用,我自己能行。」 他的手没力气,滚动轮椅只能靠手肘。双臂上早已磨破了皮,上了药,伤口却从没好过。推动轮椅时又吃力又吃痛,可他从没让别人推过他。 司徒静颜从后面看着,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看着他吃力的推动着轮椅,看着他慢慢的进到了屋子里。然后再忍不住冲了过去。 「邢傲——邢傲——」从后面抱住他的肩膀,把头埋在他的颈间,「我带你上少林,我带你去……」 「静颜……」 「对不起……」 司徒静颜偏过头,深深地吻了上去。邢傲一边响应着,一边强张开双臂,将他搂进自己怀里。 月上中天,习习仍坐在床边,看着跳动的烛火,垂下了眼帘。 「二哥今晚不会来了……」 听不出任何感情的语气,缩在暗处的人想看清习习的表情,习习却已呼的一下吹灭了蜡烛,「你走吧,我要睡了。」 伴着角落里乍起的若有若无的风声,屋子陷入了一片黑暗。 第二天一早,习习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近在咫尺熟悉的微笑。 ——他还是来了,虽然迟了一个晚上。 「二哥——」撒娇般的扑到他怀里,目光一扫,只见司徒静颜微微翘起的衣襟下,隐隐有深色的痕迹显露,煞是刺眼。 ——他昨晚果然在那里。 ——他还是关心我的,所以一大早就跑了过来;只是在我之上还有一个「他」而已。 习习顺手搭在司徒静颜肩上,压住他的衣襟,也压住那碍眼的深痕。抬起了头,水漾的眸子里带上了恳求,「二哥不生我的气了吗?今天陪我好不好?」 司徒静颜笑着刮了刮习习的俏鼻算是回答。 聊了几句,环视一周,司徒静颜忽问:「你这有人来过?」 「我昨晚一直在这,没有什么人来啊。」 司徒静颜收回目光,也不再追问,「两位前辈不愿被江湖人士打扰,我同门中兄弟们联系都要到邻近的小镇上去,你也记得此处的事不要与他人说起。」 看习习点头应了,司徒静颜理理他的发,又道:「你还没和兄弟们联系过吧?无妨的话,待会咱们就到最近的分堂走走吧。」 小天养足了精神,拍着翅膀从屋里飞出来。只见一道青影从一间屋子里闪出,从它身边迅速划过,小天好胜心起,调转方向猛力一冲就想追上去。鸟本善飞,论速度,鸟中极品当属鹰,鹰中极品又当属海冬青,而小天此刻奋力一冲,竟没能超过那道青影,正要再提力,远远听到司徒静颜在唤它,忙掉头飞了回去。 院子里,只见邢傲正转着轮椅,从刚刚青影闪现的屋子里慢慢出来。不远处司徒静颜领着一个眉目清秀的青年正往这边过来,小天在院子上空盘旋了一周,停在了司徒静颜的肩上。 「小天,又跑哪玩去了?」司徒静颜摸摸小天的头。那边邢傲也推着轮椅过来了,看着跟在司徒静颜身后的习习,表情仍是不太自然。 这天吃过早饭司徒静颜便与习习出了门,直至月出了才赶回来。行至桃林边,只见有人正往小镇那边去。远远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习习不由拉了拉司徒静颜的衣袖,那人竟是那天茶馆里那个笑呵呵的老板。 司岳正在小院中扫地,见两人回来,抬头与他们打了招呼。 「回来了?走了一天,累了吧,刚好福伯给我拿了点新鲜的茶叶过来,就在里面桌子上,自己泡来喝。」 「福伯?」 「嗯,就是小镇上开茶馆那个。」 司徒静颜与习习对视一眼,昨天才见了那人下毒,他拿来的茶叶,他们可不敢喝。 见司岳与这个「福伯」似乎挺熟的样子,司徒静颜正想把昨天的事说出来,忽然发现了什么,「前辈,你扫的这是?」 只兄青石铺的地板上有一层细粉,与地面颜色极为接近,若不注意很难看出来。 正说着,那边邢傲听到动静,也摇着轮椅从屋里迎了出来。司岳回头看看邢傲,又看看习习,对司徒静颜故作神秘的道:「这是我的眼线。」 「哦?」司徒静颜好奇道:「那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司岳故意顿了顿,「刚刚有人来说——」 习习还不了解司岳的性子,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我也知道。」 司岳等习习说完,才看着地面悠悠的把没说完的话接上,「——这个人的脚步特别的轻,轻功极高,平时是个善于隐藏身份的人,擅长的——大概是暗杀之类吧,不好的习惯——太过谨慎,而且出手前容易兴奋。」 习习越听越咂舌,司徒静颜和邢傲虽早有准备,见司岳光凭足迹就判断出这么多仍是惊讶无比。司徒静颜忍不住道:「前辈此番推论全由足迹而来,若是踏雪无痕的高手又如何?」 司岳抬起头,但笑不答。司徒静颜知他必是不愿透露,心中不由暗惊,在这小院住了这么多天,全然没发现竟暗藏了这么多门道,对司岳的敬佩不由又增了一分。再想那「福伯」的事,已知不必再提。 临进屋前,只听司岳道:「明天是个好天气,你们收拾一下,一早上路吧。」 这话是明着在赶客人了,司徒静颜心知司岳必有原因,点头答应下来,心中隐隐不安。 见几个年轻人都进了屋,司岳看着院子里的青石地面,笑了,「真是热闹,什么都往这跑,当我这什么地方啊。」 说着,抬头看着一弯明月,长长吁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屋。 第八章 临行前没见着司岳,只看见白羽尘牵了三匹马过来要送他们。司徒静颜带着邢傲乘了一匹,习习和白羽尘各乘了一匹。 晴朗无风的天气,初冬的太阳照在身上倒也温暖。一路上行得顺风顺水,只是司徒静颜想起未与司岳道别,难免有些遗憾。 午间一行人下了马在林间休息,只听一阵劲风扑下,一直不见踪影的小天不知从哪俯冲了下来,落在众人面前,脚上还抓着一只兔子。 邢傲坐在司徒静颜身边,看着小天放下刚打的猎物,用嘴往众人面前顶了顶,不由皱眉,「这只蠢鸟又想做什么?」说着想伸出手去,小天却一下子猛地向他的手啄过来,饶是邢傲缩得快,否则定会被啄下一块肉去。再看小天已站在那只兔子前张开双翅,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厉声叫着护着自己的猎物。 一旁习习觉得有趣,也学着伸出手晃了晃,小天立刻扭过头,警惕的瞪着他。 司徒静颜见状,试探着伸出手,小天连忙收起翅膀,跳到一边,见司徒静颜捡起那只兔子了,才开心的叫着飞到他肩膀上。 「这只蠢鸟到底在干什么?」小天伤好后就没再吃过他们给的食物,倒是打了不少猎物回来,先是一头小狼,今天早上一起来就看见这鸟站在门口踩着一条大鱼冲司徒静颜叫,这会又是兔子。邢傲隐约想到什么,满头青筋的和司徒静颜肩上的鸟互相瞪视。 「我想,小天大概——」司徒静颜看着手上的兔子,有些犹豫的说出自己的答案,「想养我。」 不理会邢傲杀遇来的眼刀,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懂,小天清悦的叫了一声,继续狠狠的冲邢傲瞪了回去。 习习一下笑出来:「二哥说笑,这鸟不是认了二哥做主人吗?」 司徒静颜摸摸肩上的鸟,苦笑道:「真正的天之骄子是驯服不了的,你以为是你养了它,谁知道它是不是以为是它养了你。」拾起那只肥大的兔子看看,「呃,想吃烤兔子吗?」 「我想吃烤小鸟。」邢做咬牙切齿的说。 三人正说着,那边白羽尘探了路,一瘸一拐的走了回来。 「对了,静颜,阿岳让我把这个给你。」 白羽麈说着掏出三个信封,司徒静颜接过去,只见其中两个指明给自己,剩下一个竟是给少林主持无绝方丈的。正待拆看,却被白羽尘拦下了。 「阿岳说,等你们到了临水再看。」 司徒静颜点点头,将信封收了起来。习习和邢傲在一旁看了,猜不透司岳,猜不着那信封里究竟写了什么,一时间几人各怀心思,都噤了声。只有小天不满司徒静颜的注意力从兔子身上转开,站在他肩头赌气的叫。 *** 钺三再一次来到这个桃林边的小院。 之前他来过两次,都是在晚上,寻着习习过来的。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来,曝露在阳光下的身体强健而彪悍,小山一般,走起路来却是没有丝毫的声音,连风声也没有,甚至,找不到他的影子。 他就这么不远不近的跟在那个人的身后,鬼魂一般,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在他考虑该何时出手。他这么想的时候,身体不由自主地就有了一丝兴奋,手慢慢捏住了自己的独门兵器。 他素来都是个直觉很准确的人,他喜欢自己这种意由心生,手从心动的感觉,不需要太多的思考,很自然,自然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何时出手、如何出手。 也许没有必要用这种方式动手的,他想,那个人根本没有武功,用不着这么提防。 他这么想的时候,手已划了出去,可是,他前面那个在长廊上走着的人,却在这时停了下来。 停了下来…… 停了下来? 钺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也已随之停下来了,手划到一半,停在了半空中。 ——他为何停下来?难道他发现我了?怎么可能? 轻微的笑声响起,肯定了钺三的怀疑。 司岳站住脚,没有回头,轻声笑起来,「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是鬼魂?」 没有回答,于是司岳自己答道:「白天出来的,既不是鬼,那肯定是奇人了。」 ——他发现我了,他如何发现我的? ——他知道我的身份了?他如何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既知道,不何他完全没有防备? ——为何他——不害怕? 钺三这么想的时候,身体已直觉的向小院外飘去。钺三并不是个胆小的人,他只是不冒进。 面前这个毫无武功的人让钺三嗅到了危除的气息,所以他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的走了,离开时,他看到那些潜藏在屋子四周的人。 那些人只注意着司岳的动向,根本没有发现钺三。 ——连天罗都出动了? ——有意思了。 钺三想着,远远的离开了桃林。 司岳静静的站在长廊上,久久没有动,似乎已完全沉浸到自己的思绪中去了。 良久,他终于抬起了头,现出了飘逸的青丝下,那张天人一般的脸。 嘴角微微划开一个优美的弧度,笑容从他脸上荡漾开去,于是天色平白就明亮了许多。连那暖洋洋的冬日,仿佛都在他的一笑间,变得兴奋起来。 司岳悠悠的开了口,他说: 「都出来吧。」 *** 桃林边,层层的迷雾起了,迷雾中隐隐有火光闪现,惨叫声不绝于耳 「咳咳——」桃林里,司岳咳着,扶着干枯的树干慢慢的走。白衫上,血迹在慢慢的扩大,妖艳的红衬得他的脸色分外苍白。 「真是不走运,无光的名声有这么响吗?竟然连天罗都给引来了。」想到那个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杀手集团,司岳不禁露出了苦笑,也不由暗暗庆幸,还好自己提前了一步,把几个孩子送走了,连带着还调走了白羽尘。 又是一声尖厉的惨叫划过司岳的耳膜。他不禁摇摇头,「我果然还是很厉害,没有武功,一个人还能把号称第一杀手集团的天罗给灭了。」 无光销声匿迹这么久,这些小辈们也猖獗好几年了,过几天等这一役传出去,《奇兵谱》中又该把他的名字给放上去了吧?呵呵,也让那些后辈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第一杀手。 「当一个杀手不再杀人,就只能等着被杀。」司岳摸索着,进了林中那间守夜时用的小屋,「这滋味还真不好受……呵呵,我还真不是好人啊,要死了还要找这么多人陪葬……」 透过浓雾,看不见远处的景物,只知这片桃林该是保不住了吧?这片白羽尘专为他种了近二十年的桃林。 「尘——」 现在到哪了?应该差不多到临水了吧?说好了要他到那边等自己的…… 想着,嘴角划出一丝笑意。那时自己一提,他想都没想就应下来了呢,这个傻瓜,都这么多年了,还是那样,憨憨的,好像种桃树越种越傻了,真是…… 突然一阵飓风铺天盖地的袭来,硬生生将一团浓雾撕裂开。司岳蓦的一惊,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翻身下马猛地撞了过来,一下子将他揉进自己怀里。 「阿岳——阿岳——」 感受着那个熟悉的气息,司岳一时失声:「尘?你怎么回来了!」 「我心里不安稳,总觉得不对,走到一半就先回来了……」白羽尘有些害怕的将司岳紧紧搂在怀里,强健的身体忍不住有些哆嗦,「你又骗我?你又打算扔下我?」 「尘——你——」每次都会错他的意,为什么偏偏这次……司岳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忽然从白羽尘怀里挣出来,走到窗边凝神倾听。 「阿岳,怎么了?」 「没什么,你那么气势惊人的跑过来,我们的方位已经完全暴露了。咳——咳——」司岳苦笑着,止不住的又咳嗽起来。 「阿岳——你的伤?」 「没事,就是有点冷。」 「阿岳,阿岳,」白羽尘心疼的搂住怀里清瘦的人,「不要再把我赶走。」 「笨蛋!你现在想走都走不了了,我真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司岳气极反笑,「其实这样好像也不错,感觉还挺幸福的……呵……」 「两位——打扰一下,」门边终于出现一个长得很福气的中年,带着一脸和善的笑,「看来是我第一个到,让你们久等了。」 白羽尘惊诧的抬起头,司岳靠在白羽尘怀里,苍白的笑笑,点头与那人打了招呼,「福伯。」 *** 中途与白羽尘告别后,司徒静颜三人带着一只鸟天黑才赶到临水,找了家小店坐下,点了几样小菜,追不及待的将司岳给他的信拿了出来。 第一封信很厚,司徒静颜拆开一看,倒吸了一口气,与邢傲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莫大的惊喜——这厚厚的一叠纸竟是《龙啸》的摹本! 原来《龙啸》作为龙坛镇坛之宝,有专人看守,其消息也是层层封锁,在崇尚武力的龙坛,只有历代公认最强的武者才有资格窥得一二。水惊穹的父亲和赤帝都曾得过这种殊荣,水惊穹和赤帝分别由此创出了刀法「行丢流水」和枪法「诀」,这便是如今司徒静颜和邢傲的武功由来。 当年寒舒一心想独揽龙坛大权,无意中知道了这本「镇坛之玉」,虽然他没有资格翻阅,却被他费尽心思弄到了一本摹本,之后,这本摹本又传到了司岳手上。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前辈此番真是送了份天大的礼给我们!」 习习道:「第一封信就是如此大礼,不知道第二封是什麽?」 司徒静颜听了,忙把第二封信拆开来。这封信却非常轻,里面只有一张薄纸。司徒静颜一看,不由颦眉,习习见状,凑过头去,也忍不住道:「这是什么?」 只见纸上写着几句话,甚是混乱。 「问:何伤? 风后曰:膑将至。 问:膑何至? 风后曰:六十四卦,损也。 问:公如何? 风后曰:唯返涿鹿之争。」 习习看完,奇道,「到底什么意思?风后,风后,是不是传说里那个黄帝的部下啊?」 只听司徒静颜惊呼一声:「不好!快回去!」 习习不明所以,邢傲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三人才坐下不久便又匆匆起身,纵马向着来时的方向急驰而去。 临近鄄时,远远望去,只见午夜时分的天幕却是一片让人不安的火红,隐隐约约夹杂着熊熊燃烧的树枝发出的辟辟啪啪的声响。 马足声慢慢停下之时,司徒静颜眼前一片狼籍。许是因为干燥的天气助长了火势,前一天还睡过的小屋已随着整片桃林化为一堆废墟。小镇上的人正忙碌着从残留着余热的枯林中将一具具烧焦的尸体搬出来。 「静颜……」 「二哥!」 司徒静颜默默的下了马,向忙碌的人们走去。尸体的查找工作基本完成,人们正开始清点。 「多少啊?」 「十二具。也不知道阿岳和白大哥逃出去没,到现在还看不到人影。」 「都烧成这个样子了,哪还认得出谁是谁啊?……唉,不过这两具是在他们那个木屋里发现的,有可能……」 大人们都闭了嘴,远远的有清脆的童声响起,那是一个被母亲拉着不让靠近的小女孩。 「阿岳叔叔怎么不在?」 「阿芹乖,叔叔出门了,暂时可能不会回来了。」 「那白叔叔呢?也走了吗?」 「走了走了……都走了……」 母亲有些哽咽说不下去,小女孩却似乎明白了什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不要他们走,我要叔叔给我讲故事,我要叔叔带我玩……」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夜空里,女孩的哭声如同刀刃一般锋利,悲伤的气氛在人群中很快的蔓延开来,低低的啜泣声如洪水一般汹涌澎湃起来。 「静颜,我们得马上走!」 邢傲靠在马上急切的说,司徒静颜静静的站着没有动,习习却忍不住不声怒道:「前辈肯定是受了我们的牵连,你还……」 「静颜!莫说现在我们根本不知道前辈是生是死,就算真的有个万一,他也是为了救我们,我们不能辜负他的好意!」 「可是至少我们得留下来把情况弄清楚……」 「活着的人和死了的,哪个重要?」 习习还想争辩,却被邢傲一句话压了下去。更准确地说,不是被他话的内容,而是他的气势——在他转过头来和自己说话的一瞬间,整个气势竟然全变了,没有一丝愠怒甚至是没有一丝感情,那种冷静理智不怒而威的气势在那一瞬间几乎让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根本无法反抗。 「静颜——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再留下来,不止我们自己危险,恐怕还会拖累到其它人啊!」 邢做转过头去和司徒静颜说话时,习习只觉得压迫感骤然消失,那种分明充满了恳求的语气让他不禁怀疑刚刚是不是幻觉。 「你们也别吵了,傲,你可以马上联系到青弦吗?」 邢傲一愣,「你想让青弦调查吗?我马上可以叫他过来。」 「很好,你没法骑马,让青弦送你,你和习习马上离开这里。今天那个镇子恐怕不安全了,你们往南绕。」 「那你——」 「我留下来看看,」说着,司徒静颜转过头来,安慰似地淡淡笑了笑,「你放心,我很快就会过去和你们会合的。安顿好留记号给我。」 「二哥!不行!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好了,习习,就是危险,所以不能让你留下来,」司徒静颜说着,伸出手理了理习习的发,「你是我最疼的弟弟,我不会再让你为我涉险了。」 习习一时说不出话,只能望向邢傲,却见邢傲咬了咬嘴唇,「明晚之前你一定要来!不许违约!」 *** 随邢傲和那个名叫青弦的少年又是一阵奔波,因为担心司徒静颜并没有走出太远。找到客栈后,连番的劳累已经让习习疲惫不堪,又不愿意搭理邢傲,一落马就直接进屋休息去了。 「你今天到哪里去了?」躺在床上,习习忽然道。 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子角落里的钺三没有回答。 「不想说就算了。对了,司岳给我二哥留了封信,我怎么都不明白,你能帮我解吗?」说着,随口便把信的内容说了出来。 钺三的声音这才响起:「风后是神话中黄帝的部下,寒舒以前的称号是黄帝,而司岳是他的手下,所以风后是指司岳自己;」 「二十四卦,损,彖曰:『损下益上,其通上行。』就是说,『损』、『益』,不可截然划分,二者相辅相成。三十六计中,有一计就是由此推演而来。」 「哦?哪一计?」 「借刀杀人。」 一室安静。 习习略一思考,已明白过来,「那司岳这封信其实就是告诉二哥,他今天之劫,是有人故意泄漏了秘密、用借刀杀人的方法想要害他?『唯返涿鹿之争』即是说他躲不过,只好重现江湖?那这个『膑』,也就是借刀杀人之人——」说到这里,不由顿了顿,「孙膑身残之人,如果是这个意思,好像我和邢傲都可以算呢!」 「习习,这只是表面意思,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呵,故弄玄虚,也不见得还有什么深意。我二哥一看信就已经明白了,你猜猜,我和邢傲,他会怀疑哪个?」 *** 送走了邢傲和习习,司徒静颜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茶馆老板福伯的身影,却不料那人嘴上甚是圆滑,几番拭探仍套不出他到底知道些什么。进入林中察看,无奈大火把一切痕迹毁灭得十分彻底,几个时辰下来,几乎是一无所获。 从残林中出来峙,纯朴的小镇居民已经将尸体掩埋了。因为根本无法分辨,只好全都埋在一起,边碑文也不知该如何刻写。 司徒静颜在坟前静静的站了良久,忽然无由来地心慌起来,只觉得一口真气憋在胸前,说不出的烦闷难受。 策马向南急赶而去,风声在耳边轰鸣作响,心中的结越扎越紧,几乎要就此晕厥。 邢傲,他现在很想和邢傲说话,很想听他的声音,很想将长久以来郁结于心的话倾泄而出。 邢傲,想见他,想听他的声音,想…… 狂奔的马骤然停下,站在肩上的小鹰发出了长长的尖啸,看着眼前乍然出现的人,司徒静颜的脑子一片平静。 一共三个,其中之一是他曾打过交道的杨地支,另外两人虽未见过,身份他也猜得出一二。 蓝光一闪,一对湛蓝的薄刀已握在手中,知道自己此时无论如何也不是这三人联手的对手,唯一的出路只有放手一搏。 越是危急时刻,司徒静颜反而越容易保持冷静,狂躁的心已完全平静下来,司徒静颜面色如常,甚至还隐隐带上了微笑。 *** 天色又一次暗了,邢傲自安顿下来就一直坐在窗边,脸上虽没有什么表情,但青弦知道他此刻心中的焦急。 「不主,会不会是司徒公子没找到记号才耽误了?」 「不会!静颜素来心细,不会犯这种错误。」 又一根蜡烛燃尽,青弦虽对司徒静颜一向没什么好感,但眼见邢傲心急,还是忍不住请道:「少主,不如我去打探一下?」 邢傲正要点头,只听外边有脚步声传来。邢傲表情明显的一喜,忙摇着轮椅出门,还没来得及高兴,神情又马上严肃起来。青弦更是一个箭步已拦在了邢傲身前。 来的的确是司徒静颜,却不是他一人回来,还带着另外两个人,赫然是—— 杨地支! 柳依依! 「他们想与我们合作。」不等邢傲出声,司徒静颜抢先道,一手扔出一个人头,「而且助我杀了陈天干以示诚意。」便简短的把事情说了一遍,原本一个陈天干就已让司徒静颜疲于应战,幸而杨地支和柳依依一直出的只是虚招,司徒静颜不由心下生疑,寻着一个破绽奋力一击将陈天干逼退,位于陈天干身后的杨、柳二人立刻捉住机会,一爪一刀当场要了陈天干的命。 听司徒静颜一说,邢傲已明白他的用意,一来陈天干是四邪之一,武功还在杨地支之上,若是诈降,不用这么大的牺牲;退一万步说,即使是诈,他们既已寻着司徒静颜,与其让他们在暗中跟着,不如把他们置于眼皮底下来的妥当。 「而且,柳——」一时不知该称呼小姐还是夫人,司徒静颜含混着把话说完,「她有喜了。」 「什么?」出口的是青弦。 「她肚子里有孩子了。」飞快的把话说完,司徒静颜看着邢傲的眼睛,「来这里之前,我找几个大夫求证了,不假,时间大概是九月初三。傲——」 邢傲看看站在司徒静颜身后的柳依依,收回了目光咬住了嘴唇,半晌,小声道:「可能是我的孩子。」 「是吗?」司徒静颜笑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恭喜,「我很累,先去休息了。」 再没了不久前想与他倾心长谈的心情。 *** 「姐姐,给我拿五笼包子。」 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直叫得人心中舒畅,卖包子的妇人一抬头,只见一个清秀可人的小童有些腼腆的笑着站在面前,心中更是喜欢,忍不住就多找了些钱,一边给他打包一边拉着他闲话起家常来。 「呵,没想到青弦还有这般本事,不愧是青部的好手。」司徒静颜在不远处翻看司岳留给他的《龙啸》摹本,看着青弦一边买东西一边三言两语打探情况,不由莞尔。 看看不远处的马车,本来只有自己带着邢傲两个人的队伍,在小天之后,又遇上了习习,接着是怎么也没想到的柳依依、杨地支以及完全不放心这些人而硬要留在邢傲身边守卫的青弦,队伍一下子壮大了很多。 「等等,」看着青弦买了早点回来,司徒静颜忙叫住他,「那边有家卖豆花的,你去打一碗回来。」 「做什么?你有手有脚的,想吃自己去买!」 这小孩,脾气和无心倒是有几分相似。司徒静颜笑笑,「不是我吃,是给你们夫人柳依依,她怀着身孕,还是吃豆花比较好。」 青弦一听,更是火大,「你这好人做得还真有意思!要不是那女人,我们少主哪会受这么多苦,谁管她吃什么好!」 「哦,你们少主可没这么小家子气。柳依依和杨地支对他做过什么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司徒静颜只是波澜不兴的答着,低下头继续看书,「反正柳依依肚子里是你们少主唯一的继承人,该怎么办还是你们自己决定。」 「哼!她做的这些事,就算孩子生下来也不一定会被承认,谁说就一定是我们少主唯一的……」青弦说着,忽然明白了什么,不由噤了声。 「嗯,唯一的,」司徒静颜头都没有抬,随口答道,仿佛在述说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不会让他有机会再生一个。」 当然明白面前的人口中的「他」是指谁,青弦看怪物一样瞪了司徒静颜半晌,一甩手,向那个豆花摊子走去。 「二哥,我回来了。」习习一早出去和地狱司的人接头,这会也赶了回来。 「习习,相思那边有什么消息?」 司徒静颜阖上书,想起刚刚和青弦说的话,不由暗笑自己,说是那么说,这几天急着往少林赶路,两辆小马车,分来分去,最后是青弦守着邢傲与柳依依同乘一辆,习习黏着自己再加上杨地支乘一辆,结果就是自己跟邢傲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简短的把刚刚探到的消息说了说,习习有些担心的问:「二哥,你怎么就放心放柳依依和邢傲在一辆车上?」 「怎么?你倒是关心起这个来了?」 习习忍不住激动起来,「他死了才干净!娶个老婆就算了,现在连孩子都有了,真不知置你于何地!我还不是怕你心里不舒服……」看司徒静颜神色自若的望着自己,声音不由小了下去,却是充满了愤愤与不甘,「你就——这么相信他……」 相信么?不仅放心的让他在自己眼皮之外活动,更让他堂而皇之和有了身孕的妻子在一起,如果是出于信任,这份信任还真是羡煞旁人啊! 可是如今却是,过去的心结未解,司岳留下的暗示也还没有着落,再加上……哪是出于信任,只是出于理智的考虑无奈而为罢了。 习习仿佛恍然不知司徒静颜的心事,稍一顿,又恨恨道,「还有那个叫柳依依的!她就不知道自己身份吗?」说着朝那边望过去,却见柳依依捧着青弦刚刚打回来的豆花,正望向这边,微笑着点头向司徒静颜道谢,那份淡定从容,如同有巨大的力量般,让习习看着不由噤了口。 司徒静颜报以微笑回了礼:「一个貌似柔弱的女子在一群敌视甚至是惜恨自己的人中,能如此处之泰然,纵是我也不能不说一声佩服。」说着,只见那边邢傲也望过来,一双眼睛欲言又止,忍不住移开视线转过头。 「唉,习习,我看上去是不是很好欺负?」 只听一声清悦的鹰啼,小天盘旋着,叼着刚刚捕到的猎物回来了。 *** 午间在荒郊休息,众人吃的是一早从集市上买的干粮,司徒静颜把小天一早捉回来的斑鸠烤了,却给了柳依依,惹得小天站在他肩上不住的叫。 「静颜。」 听身后的人一开口,司徒静颜心里就忍不住想皱眉,「这两个字不是你叫的。」 明明习习几乎是一天到晚跟着自己,怎么就总能让这人钻着空子?转过头,面对的是一张五官虽然端正却掩不住奸猾的脸。 杨地支嘻嘻的笑着靠了过来,「这几日辛苦你了,竟然要帮邢傲照顾他的妻小,那邢傲也真舍得,看你跟柳依依的家仆仆的,也不开口说句话。」 「邢傲本就话少,有话也不会在你们这些人面前说。柳依依做过什么都是她自己的事,她肚子里的孩子毕竟是无辜的。」说着,不露声色的将两人的距离拉开。 「呵呵,我早听说司徒静颜心善,倒没想到你能大方到这个程度。听说那时,邢傲前一天还去找过你,回来后竟然又跟自己的新婚妻子——啧啧,我都为你抱不平。你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还是怨吧?」杨地支说着,见司徒静颜低头不语,再一次靠了过来,「江边一见,惊为天人。只是当时形势所需,唐突了美人,我自己心里想想都惶恐,所以柳依依一说要来寻你们,我就答应了,我可是为了你,连同门师兄都杀了!」说着,就想伸手搭司徒静颜的肩,「这几日,心里寂寞了吧……」 司徒静颜也不避,却是一笑:「你对邢傲这么感兴趣吗?」 杨地支一听,手蓦地停在了半空中,脸上还挂着奸笑,却是现了狠色,「你说什么?」 司徒静颜悠然道:「在江边那次我就发现了,当然你假意要辱我,却是一直看着邢傲的表情露出兴奋之色,所以我不得不这么想。」 「哦?那你还想了什么?」杨地支的手指微微一抖,悄悄运上了真气。 「我听邢傲说,当日他被你们所俘,是你负责拷问他。不过以邢傲那性子,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不可能见他脸色有什么变化。」司徒静颜接着道:「所以我想,你大概很有挫败感,大概很想知道他变色是个什么样子吧?」毫无预兆的足下一划,先一步一手别开杨地支的鬼爪贴近他的脸,「我警告你,不要在我眼皮底下动手脚。」 杨地支心中一骇,那温和的声音里,赫然蕴含着浩瀚博大、不容抗拒的气势,一时竟忘了反抗,司徒静颜却已放开他的手,无声无息的退出了几步。 杨地支眼中凶光一闪,这才想追,却见那边习习已回来,只得作罢。 一转身,不期然看见的是柳依依离去的背影,隐隐预感到什么,只因被司徒静颜说中心事,心下烦躁,没有细究。 入夜,杨地支寻找个机会,溜进林子里喂几头巨狼。 「你好像很烦,出什么事了吗?」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柳依依信步从杨地支身后走了出来。 「没什么。」杨地支随口答道,心下更是烦闷。也许他不该留在这里?也许他该趁此机会擒了师兄们要找的人回去,而陈天干的死,就推说是被邢傲他们设计杀害的好了。至于另一个知情人柳依依,不如……杨地支心念才一动,忽见一头巨狼呜号着倒了下去,接着又是两头,杨地支心中一急,忍不住伸手去翻看,这会工夫,几头巨狼一下子口吐白沫均没了生息。杨地支这才想起什么,慌忙缩了手,却已晚了,五脏六腑如入冰窖一般冷的生痛,「你——」叫的,是静静站在一边的柳依依。 「你生性狡诈,直接给你下毒我没把握,但是给动物下毒就容易得多了。」见杨地支已倒地不起,柳依依仍是边说边后退了数步,「你一开始答应我时我就生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背叛几个同门,要不是需要依赖你的力量,我根本不想和你合作。现在终于清楚了,我可不想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更不想现在就被你杀了灭口。」 「你——」杨地支毕竟武功高深,毒性虽强却也能撑住一时,知道自己必是活不了多久,假装无力不过想诱柳依依前来趁最后一丝机会为自己报仇,没想到柳依依反而谨慎的退后,几步路功夫杨地支的体力更是不支,没想到自己横行一世,最后竟是如此狼狈被一个武功远比不上自己的弱女子毒死在荒郊野外,心中不甘顿时如滔天洪水,竟激起他拼尽力气愤然而起,浑身上下最后的力量全部凝于指尖,一爪向柳依依抓了过去。 虽有准备,但柳依依毕竟技不如人,飞身想避却是避之不过,眼看就要丧命于这一爪之下,危急关头,却见白光一闪,身子被一股巨力带着腾空而起,停下脚步后,那边杨地支一招已尽,倒在地上瞪着眼睛面目狰狞满心不甘的断了气。 「你怎么会在这里?」 司徒静颜看着杨地支,确信他已死了,才微微侧头,「我担心你实力不济,杀人反被杀,特意过来看看。」 司徒静颜转过头,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那番话是我特意说给你听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柳依依停了半晌,冷笑道:「你利用我杀他?呵,这般宵小行为,我原以为你这种人是不屑做的!」 司徒静颜也不恼,反而笑道:「哦?这恶人当然是留给恶人处理。不知柳姑娘心目中,我是哪种人呢?」 柳依依一时语塞。 「柳姑娘是不是因为听说我不仅喜欢管闲事,还好心的经常放走道上的恶人,故认为我是个很老实很好欺负的老好人呢?」 「我二哥宅心仁厚,有口皆碑。」习习说着,正色道:「但若是因此就认为我地狱司排行第二的秦广王是任人欺凌的善良之辈,那就大错特错了!」 柳依依不答话,眼中却隐隐有了惧色。 「我秦广王放人,是给他们一个补过的机会。那些人中,若是有一例再犯,无论天涯海角,我必会亲自追杀到底。我这条规矩,柳姑娘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不是没有听过,只是很少会想起。 很少会想起,是因为几乎只听过他放人,没听过他杀人。 这么一想,一股寒意油然而生—— 他不杀人,是因为—— 「这杨地支,只因对邢傲有了兴趣,为逞一时之快,连同门师兄都敢杀,人心之恶,罄竹难书,留他不得!」 「更何况,我和四邪中的两人一同出来,另两人均已死,即是我还留着异心,那边的人也必不会相信我了。」柳依依冷声接道。 「而且你还是邢傲的妻子,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 「竟然反过来利用我的优势威胁我,秦广王,现在我才算认识了。」 不过一刻功夫,所有情势完全逆转。 「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柳姑娘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司徒静颜一顿,道:「泄露我们行踪的,你可知是什么人?」 「四邪自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我着实不知。」 司徒静颜点头,话说到这个份上,柳依依没有必要瞒他,看来线索又断了一条。 抬头看看天,「夜已深了,柳姑娘还是回去休息吧,希望你能好好保重身体。」 柳依依抬头看着司徒静颜的眼睛,忽而冷笑道:「我如今是被你利用,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可能是被别人利用呢?」说完,拂袖而去。 *** 笃——笃——笃笃—— 几声轻轻的敲击声在耳边响起,邢傲一下惊起,抬起手,在刚刚传来敲击声的地方,也轻轻的敲了几下,笃——笃笃笃——笃笃—— 马车门悄然无息的打开了,露出了司徒静颜含笑的脸。 漆黑的夜晚,离两辆马车不远处的大树下,两个人席地而坐。邢傲靠着树干,司徒静颜则是习惯性把头枕在他胸前,低语道:「你还记得这个暗号?」 「嗯,」邢傲脑子里浮现了那样的画面,一个孩子在屋里念书,另一个孩子则在屋外轻轻敲着墙壁,想着想着嘴角微微翘了起来,「那时候我每天被义父压着念书,每次要偷溜出去玩,都是用这些暗号联系,」抬起手,在司徒静颜背上敲起来,「这个是说,现在屋里没人,可以逃;这个是说,义父在守着我看书,走不了;这个是说……」 「呵呵,这个是说,我想办法把师父调开,让你找机会赶快溜走。」司徒静颜轻声笑起来,「好像都是我把你给教坏了。」 笑罢,声音又柔和起来,「那么久以前的事,没想到你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记得的,和静颜在一起所有的点点滴滴,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永远也不会忘的。」 又一阵夜风拂过,邢傲整了整披在身上的毯子,裹紧了怀里的人,「静颜,外面冷,你还是回车厢里睡吧。」 「呵,没关系,反正你身上暖和。」司徒静颜闭着眼睛,喃喃道:「倒是你,想回去看你妻儿吗?」 「不,不是,」慌忙解释,「我娶柳依依一是想引你来,二也是长老们的意思,只是出于帮派利益而已,我没想过……」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傲,我知你的,虽然柳依依生的柔美可人,但你生性严谨自律,并非贪色之人,如果不是心里喜欢,怎么会和她有了孩子?」 「我……」邢傲用力咬了咬唇,早想到会有此一问,他虽自认问心无愧,但着了柳依依的迷药这事,在司徒静颜面前要他如何说得出口? 怎么好像反而是自己在安慰邢傲了?司徒静颜心里一阵苦笑,又正色道:「我今天利用柳依依杀了杨地支,你该知道了?」 邢傲微微点头,「青弦看到,已经告诉我了。就算他不说,我也知道你会出手的。那杨地支武功高强,人又阴险狡诈,多少年的师兄弟都能说杀就杀,不是可信之人。留着始终是个祸害。」 「嗯。」司徒静颜心中暗忖,邢傲跟自己想的也差不多,只是似乎没察觉到杨地支对他的心思。 司徒静颜不知道,邢傲会娶了柳依依,也是因为他虽看出了柳依依的精明,却没发现柳依依对他的爱慕之情。邢傲虽精明,在人情世故这方面却完全是个门外汉,连唯一一个让他花了大量心思的司徒静颜他都不是很理解,更勿论他根本没有关心过的其他人了。 司徒静颜顿了顿,又想起了柳依依最後留下的话。这麽说来,邢傲也早知道他会想法杀杨地支,却没有管,应该说是邢傲在利用他,还是应该说──邢傲相信他的能力呢? 这麽一想,心里豁然开朗起来。有些事情,从另一个角度看,性质便变得截然不同了。他司徒静颜是心甘情愿在做这些事情,保护心爱之人,本就是应该的。若要说邢傲是在利用他,除非邢傲对他的感情是假的。 那又——怎么可能? 思至此,又不由想到司岳留下的信,表情不由一黯,静静地听着邢傲的心跳,司徒静颜接着道:「傲,若是你发现你极其信任之人有可能背叛了你,你会怎么办?」 「我——」极其信任之人?邢傲的心里几乎没有这个概念,想了想才答道:「我会在第一时间亲自去问那个人。若是他极力否认,我自会想办法调查清楚。」 司徒静颜莞尔,「这样的话,那人和别人在你心里有什么不同呢?」 「若是我的话,我不会去逼问他,更不会耍什么计谋去套他的话,我会等,等那个人在我可以允许的时间内,主动说给我听。」 「允许的时间——那是多长?」 沉默了一阵,邢傲低下头,轻轻吻了吻怀中人的额角,「静颜,你如此聪敏,很多事你心中必有计较。你知道我这个人对别人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可是所有你关心之人,我必会尽最大努力去关心,所有你想保护之人,我必会尽最大努力去保护。只要是能让你展颜之事,我都会尽最大努力做到。相信我。」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司徒静颜闭着眼睛,没有再说话。 这一夜司徒静颜靠在邢傲怀里睡着,邢傲一夜未眠,只是小心翼翼的搂紧怀里的人,低着头轻轻吻他的额角。习习远远的站着,愤愤地望了良久,掉头走了;柳依依远远的瞟过一眼,无声无息的掉头离去:青弦睡在高高的树上警备周围的一切异动,对那树下的两人却是至始至终没有看一眼。 第九章 那天之后,一行人的行程明显的加快,不几日便赶到了少林,司徒静颜先行一步,因为他们都是黑道上的人,与白道素来交往不深,再加上邢傲曾因「四邪」诬陷而被黑白两道通缉,本以为入少林多少要费些功夫,没想到守关的僧人一听他报上名来,竟是喜形于色,直接迎了他们入寺。 「这么大的事!为何不通报一声?」入了门,只听一声爆喝,一个长者打扮的僧人走了出来,约四十来岁,生得虎背熊腰,步步生威。司徒静颜略一思量,已经此人身份,抱拳行礼道:「在下地狱司秦广王司徒静颜,见过戒律院首座无寂大师。」 那僧人这才正色向这边望过来,目光如炬。跟在他身后的另一僧人已抢先开了口:「奇了奇了,你与无寂素未谋面,怎的一眼就看出他的身份?」 一愣间,无寂已冷声答道:「行走江湖,见过我的人不少,即使是素未谋面之人,听闻过我相貌特点看出我的身份,有何奇怪?」语气中大有拒人之势,只是见了一干人之后眉目间一点极力隐藏的喜悦没能逃过司徒静颜的眼睛。 司徒静颜心里正思量,只见那僧人听了无寂的话,已向他转过头,「我没在江湖上行走过,这位施主能看出我是谁吗?」 司徒静颜暗想看无寂的样子加上以前的耳闻,怕是难从他嘴里套出什么话来。此时问话之人敢直接叫无寂的名字,身份定是不低,这第一个问题定要好好答了才是。虽是如此想,但他只知道少林寺中与无寂同辈的共有六人,其中除了少林方丈无绝和半路出家的罗汉堂首座,其余四人都很少出入江湖,确实难以确定此人到底是四人中的哪一个。 正思量,却听邢傲似是无意的敲了敲桌子,猛然醒悟,笑道:「在下惭愧,只一眼确实是认不出大师身份,」说到这里,只兄那僧人表情很明显的有些兴奋,就要说话,司徒静颜抢着把话说完,「只得看了第二眼,才知道与在下说话的,是少林寺藏经阁首座无悲大师,失敬。」 从容不迫的把话说完,见那僧人和无寂同时一愣,心里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那僧人很快反应过来,表情更是惊喜,「你又如何知道我是无悲?」 司徒静颜也不隐瞒,照实答道:「武功如此高深莫测,心性却如此纯净无垢,除了自小入寺一心只钻研武学的无悲大师,还有何人可以做到?」 无寂眉目间喜悦更深,这才认真向众人施了礼,「施主说得不蜡,我师兄自幼便入了藏经阁,一向只钻研武学,少理世事,故而论武功堪称我们少林第一人,心性却像个小孩子般,只不过一般人见我师兄这般年龄,都只当他开玩笑而已,并不知他本性如此;他武功已达返朴归真之境,若非武功高强之人,更是看不出他的武功功底。如今施主不仅能看出来,更能以此推断我师兄的身份,秦广王机智之名,果然不假。」 司徒静颜忙回了礼,不由向邢傲微笑着点了点头。原来司徒静颜和邢傲各有一套识人的本事,只不过司徒静颜第一眼看的是性格,邢傲看的却是武功。刚刚邢傲那几下敲击,就是在告诉司徒静颜此人武功极高。 顺利过了第一关,接下来的交谈虽然顺利很多,但无寂只是在安排各人住下,却不愿将《易经筋》拿出来。一干人又是奇怪又是心急,无奈无寂口风甚紧,总探不出个究竟来。 司徒静颜料想《易经筋》作为少林秘籍鲜有外传,无寂怕是做不了主,便要求见少林主持方丈无绝大师,几次相求,总被无寂找藉口推掉。司徒静颜无奈之下,忽然想起司岳让他带给无绝的信,忙拿出来说是重要信件,定要亲自交给无绝才能放心,无寂推托不掉,只得道:「主持师兄在闭关练功,正是紧要关头,无法见客。」 司徒静颜心中早有计较,又追问了几句,忽而正色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无寂大师德高望重,为何要欺瞒我们这些小辈?」 无寂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施主这是何意?」 「无绝大师无法见我,是因为他此时根本就不在少林寺中!无寂大师为何不如实相告?」 无寂也不否认,叹道:「不知施主还看出了什么?」 司徒静颜态度反而更加诚恳,「我们来此,大师心里其实高兴,言语间却颇有顾虑,莫非是有什么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却又顾虑我们的身份?少林素来为江湖之中流砥柱,若是少林有什么动荡,必将影响整个武林的安危。我们虽是黑道的人,也懂这个道理,更何况如今我们有求于少林,大师有话不妨直说,能尽力的地方我们必当全力以赴。」 话至此,无寂摆摆手,「罢了罢了,再不说,倒是我显得小家子气了。我主持师兄的确不在寺中,施主想必也能猜到他在什么地方。」 司徒静颜一听,面色不由凝重起来:「难道是在——龙坛?」 无寂长叹一声,点点头,「师兄的确是被『三奇四邪』用奸计困在龙坛,不止他一人,同时被困的还有……」 无寂苦笑一声,「那些就更不计其数了,白道好手几乎倾巢而出,若是无法救他们出来——」 「几乎整个白道的力量就此毁于一旦。」司徒静颜接道,低头思量了一阵,又道:「听闻他们武功奇高,我与『四邪』打过交道,武功也能勉强与他们中第三第四相抗衡,白道也不乏高手,不至于——」 「唉,他们中的末流,并不属于当年七人,武功自然要差上很多;『四邪』之中武功最高的蒋乾坤,一个人的武功便能抵得过其他三人,而『三奇』中最弱的一人,也能抵得这过四个蒋乾坤。最主要的是他们武功歹毒,『四邪』功力不够,只有抓住了别人才能吸人家功力,那三奇却是出手招招都能吸人功力精气,是以根本难以近他们的身,更有奇怪的法子,能将他人的攻击都给轻易化解掉。而且他们不光武功极高,还懂些旁门左道,心性阴险毒辣,稍不小心便会着了他们的道。这次主持师兄他们便是被诱去,结果还没真正交上手,就被困于龙坛之中了。」 司徒静颜听罢,也不由皱眉,「我听说无绝大师能眼观大局,洞察秋毫,怎么这次如此冒进?」 「唉,师兄本看出有诈,不欲去。奈何前段时间不少武林中名门人士落在三奇四邪手中,他们隔一天抛一具尸体出来,都是当天被杀,死状极其可怖,甚至还有些连个人形都看不出来,却还留着一口气未死的,那些有亲人弟子被俘了的,哪里坐得住?主持师兄慈悲为怀,已知危险,又不能放任不管,这才亲自上阵。他临走之前想是已有预感,嘱咐我看住寺院无论如何不能轻易出动。我现在是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妄动,只有求助于你们黑道。」 司徒静醒深知事态的严重性,眉头紧锁,思量了一阵,正要说话,那边已有声音传来,「无寂大师不必惊慌,救人一事,看似艰难,其实简单。」 司徒静颜一惊,抬硬一看,赫然是青弦推着邢傲,缓缓行了进来。 *** 「搞什麽鬼?!前段时间他们龙坛那帮人都跑到哪里去了?害得你累死累活的带著他跑,这会能出风头的时候一个个都冒出来了!说什麽终於联系上──呸!我才不信!」 习习愤愤地骂了一阵,见司徒静颜坐在窗边翻着那本《龙啸》不说话,有些泄气的一屁股坐在床上,「二哥你说话啊。」 「有什么好说的?」 「什么叫有什麽好说的,那邢傲明明说进他们龙坛还另外有暗道,为了众人的安危愿意说出来,却又瞒着偏要无寂大师先把白道的残余的人手都召集起来再说。哼!他这安的什么心,谁看不出来啊,我看反正那和三奇四邪合作的洞庭王他女儿还是邢傲的老婆,洞庭王还是邢傲的岳丈,那龙坛被三奇四邪收买的还是邢傲的部下,没准都是他早就安排好的,故意藉机陷白道一干人于险境,然后他再跑出来充英雄!哼,这般狠毒,换了一般人还真想不到!」 「行了,行了,你不也是猜测。」司徒静颜放下书,伸手逗弄刚飞回来的小天,心里却是一片混乱。习习所说的何尝不是他所想的,只是,他不愿去想罢了。 「唉,他最能说服别人的就是那一身伤,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装出这副样子来,你看,年少有为,遭奸人所害还坚忍不拔,危急关头还能力挽狂澜,最后恢复健康恢复武功,一切大功告成,到那时他的江湖地位那就真是无人能及了。比演戏还精彩呢!不过想想好像也不可能是故意的,那种伤,哪个人能忍得了啊?」 司徒静颜听到这里,只觉得心里咯登一下,若是说忍的话,那孩子,的确是忍得了的…… 想着想着,不由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去了,忽然听得习习惊叫一声,回过神来一看,没人搭理的小天正在桌子上泄愤似的撕扯着什么。 「啊!小天!这个不能撕!」看清飞扬的纸片是哪里来的,司徒静颜慌忙伸手把小天抱开,小天叫着,尖利的爪子还勾着残破的书页,不一小心,只听嘶拉一声,好几页纸被齐齐划破。 「你!」 「咕!」小天缩头轻轻叫了一声,老老实实的不动了。 司徒静颜心痛的整理那些被小天撕破的书页,忽然眼前一亮,其中几页竟是夹层,被小天撕破的地方,露出了藏在书页中薄薄的纸片。 「二哥,这是?」 「习习,马上和大哥、相思他们联系,就说要他们在相思楼等我!」 *** 是夜,司徒静颜收拾妥当,交待好习习便要独自出寺,才走出几步却不期然看见无悲。 「无悲大师?你为独自一人在此?」 无悲本无心机,见是司徒静颜更是不隐瞒,有些苦闷的道:「师兄弟们都在为救主持师弟的事烦劳,反而是我没什么事做。」 司徒静颜回首望去,的确能听得到少林大院中一片交谈的人声,邢傲此刻想必也在那里吧?坐在轮椅上,一如既往的保持着他的王者风范…… 压下心头的落寞回过头来,奇怪的问:「论武功无悲大师堪称少林第一人,这救人的事怎么没有参与?」 无悲听了,表情更是无奈,「师兄弟们都说我没有心机,就是武功再高,也难免会被人暗算了去,都不肯让我出寺,只让我留在这里守着。」 司徒静颜点点头,心下一个念头立刻冒了出来,面上却不动声色,暗自叹道:「唉,大家其实都心知不是『三奇四邪』的对手,只道是要做最后一搏了,却不知道这不过是邢傲的缓兵之计而已。」 无悲一听,急问道:「施主这是何意?」 司徒静颜压低了声音解释道:「大师不知,邢傲此番招众人前来,实是不愿众人冒险,他在此拖着大家,其实已经偷偷把暗道都说与我知,要我趁此机会救无绝大师他们出来。」 司徒静颜话一完,自己心里都小小的诧异了一下——都这个时候了,没想到自己一出口仍是在为邢傲说话。无悲却不疑有他,连声赞叹两人费心。 司徒静颜略一颔首,又自语道:「虽有暗道,只怕一个万一碰上『三奇四邪』的人,论武功,我又万万不是他们的对手,若是真的遇上……」 无悲忙道:「我可以陪你去!」 司徒静颜心中暗喜,嘴里却仍推托。无悲反而更急,「无寂都夸你聪明,有你跟着,自然不怕被那些人暗算,真要交上手了,我来便是!」 直至两人行远了,少林寺中仍是一片灯火通明,讨论还在继续。 *** 几天之后,龙坛山脚下小城中,司徒静颜带着无悲已与地藏王、冷相思一行人会合。 听司徒静颜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冷相思颦眉道:「这么说来,邢傲是想趁此机会与白道众人谈条件?」 司徒静颜叹了口气,「幸好那天无意中让我发现,那本《龙啸》中暗藏了龙坛的地图,各条暗道也有明显的标示出来。现在只要我们先邢傲一步把人救出来,邢傲也没了拿来谈判的筹码。只希望他能明白,很多东西,是要拿真心才换得到的。」 冷相思点头,「二哥你这番苦心,实是为了邢傲,只不知他能不能体会。」说罢,看看不远处与地藏王聊得甚欢的某人,忍不住笑道:「二哥,你这可是诱拐!」 司徒静颜吐吐舌,「『三奇四邪』武功太高,光凭我们一定不是对手,多个人多份胜算。我既把无悲大师带出来,定会小心看着他,要是他真出了什么意外,他那几个师兄弟非跟我拚命不可!」 与此同时,白道上残留的几队人马才都在少林寺聚齐了。这几天一众人已把救人计划基本商量妥当,等人都来齐,便要宣布密道之时,一直没有参与讨论的习习走了出来。 「不必了,」习习冷冷扫过邢傲一眼,先前司徒静颜教他说的话全数咽了下去,只对众人道:「救人的事我二哥自会负责,大家在此休息等我二哥消息便是。」 此时一个小沙弥闯了进来:「无寂师叔,不好了!我几天没见无悲师伯,到处找才发现他留了封信……」 「快拿来我看!」 看完信,无寂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起来,「龙帝,这……」 邢傲抬头望了望众人,竟然一下子从轮椅上站起来,不等众人发问,一把扯下脸上的面具,现出的赫然是青弦的脸。 习习也是一惊,只听青弦道:「龙帝召大家在此只是不愿各位涉险,龙帝本人已先一步赶往龙坛,大家放心,只在此等好消息便是。」 *** 事实上,邢傲此时也在龙坛脚下的小城中,距离司徒静颜并不远。 司徒静颜本以为邢傲忙着和众人商量,短时间内必定不会注意到自己的离开,却不知道邢傲的注意力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片刻,他前脚刚走,邢傲立刻就知道了。 「龙帝当时既知司徒公子要走,何不拦他?此刻白道中坚力量都被困在龙坛之内,只有我们有办法救他们出来,现在不管我们说什么他们也只能点头答应,如此良机怎么可以就这么白白浪费掉?」 说话的人越说越激动,邢傲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手,也不知是回答还是自言自语,「静颜生我气了。」 刚刚说话的人一滞,情绪更加激动,龙能帝此话何意?难道就为了那个……」 话没说完,只兄邢傲拾头目光向他一扫,一眼就逼得他把最后几个字硬生生咽了下去。 「郑山,谁准你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郑山心中一震,全然没了刚刚的气势,「龙帝,我,我只是为我龙坛……」 郑山还要开口,忽然一人急急走了进来,「禀龙帝,地狱司一方已经动身了。」 邢傲一颔首,自行摇着轮椅便出门了。 「这,这实在是……」郑山愤愤地说着,转向一直坐在一旁喝茶的青年,「风擒云,你怎么也不说句话?」 「说什么?」风擒云抿了口茶,「把龙坛当工具?呵,说得还算客气了,在他心里龙坛哪算得上工具?玩具还差不多。」 「风擒云!」 「郑长老,你也别生气了,你没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可能是龙坛有史以来最强的霸王吗?」风擒云眼中精光一划而过,「龙坛历代霸主,哪个不是为龙坛鞠躬尽瘁而死?有哪个能真正把整个龙坛玩转于指尖的?」 郑山这才沉下气来,正色道:「不错!我龙坛历来只服强者,邢傲只要一天还是最强的,他就一天还是我龙坛的主。不过他也别太过火了就是,龙坛里等着掀他下来的还大有人在!」 「呵呵,有这个心思的人不少,真有胆子的,可没几个。」风擒云说着,起身走了出去。 与郑山擦身而过时,只听郑山在他耳边说:「那之中排第一的,应该就是你吧?他做这些荒唐事你都支持,别是等着他出错好第一个发难吧?」 风擒云也不答话,只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 「无绝大师……」 无绝睁开眼睛,「齐庄主?怎么了?」 「无绝大师……」第一剑庄庄主齐啸天顿了顿,垂下目光把话说完,「又有三个人倒下了,傅寨主的伤,怕也熬不下去了……」 无绝抬起头,面前的窄道是他们知道的唯一一条出路,羊肠小道上毒雾弥漫,外面还有三奇四邪带着手下守着,根本无法通过。被困龙坛第二十一天,无论如何计划如何节省,粮水也均已告罄。虽然一众被困的均是白道上数一数二的高手,熬几天还行,但拖的时间久了,是人都撑不下来。更别说其中还有不少在与三奇四邪的交手中受了伤。 沉吟了一会,无绝问:「还找不到其他的路吗?」 意料之中的看着齐啸天摇摇头,无绝重重的叹了口气,敛去一脸烦忧,正色道:「最后的时候到了,齐庄主,请大家都过来吧。」 *** 司徒静颜一行人从暗道过来,一露面,迎接他们的就是一剑。 地藏王一手把那一剑挥开,正要说话,不料那人又是一剑,接而再,再而三。 司徒静颜和冷相思跟在后面看了,对视一眼,都已明白:这人只怕已经被压力给逼疯了。 很快又有几个人围了过来,完全不给他们出口的机会,上来就动手,都是股拚命的架势。一同来的塔护着十一、南宫瑾首着冷无心立刻退到一旁,司徒静颜和冷相思互一点头,立刻加入战圈,只想趁早占了上风把话说清楚。 一场混战。 后来参与了这场混战的人回忆起来,印象最深的都是这一幕: 一片难分彼此的飞扬的尘土中,一道白虹冲天而起,聚于一座神像之上,俯首看下,犹如天人。 刹那间的光彩,惑了众人的眼。 一个刀客最先反应过来,就要再出刀,只见那道白影蓦的一晃,手中的刀已不知去向。衣袖蹭蹭两下,被利器开了口。 司徒静颜再次在高高的神像上落下脚步,小口喘了口气,他实在不喜欢如此出风头,但这种关键时候,根本没别的选择。垂下刚刚夺下的刀,朗声道:「在下地狱司秦广王司徒静颜,是来带大家脱困的。」 下面的人一愣,有几个还没回过神来,就要再动手,忽听的一声大喝:「都给我放下!」 喊声就像在千里之外,又像在自己耳边,震得他们手一抖,真个抬不起来了。 见众人望他,地藏王抬起头,醉意深重的眼中精光一现,扫视一圈,见者无不畏惧,末了,却见他茫然的挠挠头,「嗯,大家好啊,我是地藏王卜萨,那个,具体事情,你们听我二弟说哈。」 冷相思偷偷移开了脚步,当作不认识这个人。 「这到底是……」 无悲这才出来,一眼从众人之中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忍不住立刻兴奋大叫:「无绝师弟!」 无绝一愣,「无悲?你怎么……」 人群骚动起来,司徒静颜暗忖带无悲来果然是对的,忽而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放眼望去,竟是洛日,心下不由一喜。因为无悲和洛日,一干人终于放下心来。 司徒静颜站在高处,看得真切,这一众人灰头土脸,大部分面容憔悴,神情暗淡、衣衫不整。在听他把计划说了之后,神情有些麻木的脸上开始浮现惊喜,几个性急的一遍遍确认之后,更是显得大喜过望,「我们有救了!有救了!」 从高处飘然而下,司徒静颜回到冷相思和地藏王身边,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竟有种说不出悲凉。 这就是——英雄末路吗? 趁冷无心给几个伤重之人做简单的处理的当儿,司徒静颜向几个主事的简单的了解情况。 原来他们这一行人被三奇四邪引进来,一路上,三奇四邪也不正面宣战,只是偷袭,专挑武功较弱的下手,往往是一招得手就撤离。 「……他们身法诡异,大家只听到一声长长的惨叫,身边的人就没了影,天上大蓬大蓬的血洒下来,最后彭的一下,尸体不知从什么地方被他们丢出来,有些瞬间已成了枯骨,有些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这次来的,大都是身经百战,碰上了生死战也不会皱眉的汉子,偏偏碰着这诡异的事,怎不叫人心惊?」 司徒静颜这之前总怀疑,三奇四邪不过七人,武功再高总是双拳不敌四手,怎能颠覆江湖至此?此番听无绝说着,回想众人的神情,才不由心惊,这次打的不过是场心理战,还没正式交手,对方的战斗力早已被他们卸了大半去。 无绝慈悲,说着不由暗自神伤,齐啸天又补充道:「被困在这里之后,只有唯一一条窄道进出,开始是大家轮流守卫,但凡是碰到有人走单的,一不留神就会被他们偷袭了去,同样是一声惨叫,我们再赶去,就只剩一具残尸了……」 众人正说着,冷无心处理完,过来问:「几个伤重的并不是武功顶尖之辈,只有伤得最重的那人武功似乎高出很多,那是何人?」 无绝答道:「那是红寨傅寨主,我们一路过来,三奇四邪屡屡突袭都是捡功力稍弱的先下手,傅寨主为了救人才和他们硬碰上。」 「看无绝大师的样子,可是受了内伤?」 无绝坦然笑道:「鬼面圣手的确名不虚传。老衲连日守在道口,那些小鬼来偷袭,也交过一两次手,一点内伤,不打紧。」 一旁司徒静颜听了,不由心生赞叹,听刚刚众人所说,自知守关的凶险,何况被困这里缺水缺粮,众人要想保持体力不宜动武,再想起刚刚看到的众人的样子,都已被逼得近乎疯狂,看来若不是无绝沉着镇定,日日守关,怕这里早已被三奇四邪一举灭了。 司徒静颜暗自想着,忽见无心样子,心里正道不好,果然就见冷无心冷哼一声,转向齐啸天:「傅寨主伤成这样,无绝大师也受了内伤,怎么没见齐庄主负伤?」 齐啸天脸色一下变得难看,分辩道:「齐某当时负责护……」 话没说完,冷无心已扭头走掉,齐啸天一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气氛顿时尴尬。 司徒静颜见状,心下分明,却知此时情况危急,忙岔开话题,「都已准备好,我们立刻就上路吧。」 沿途齐啸天仍觉得尴尬,冷无心不搭理他,他只好跟司徒静颜找话说:「……也亏得你们来得及时,再晚一步……」 司徒静颜随口应道:「噢?再晚一步怎么样?」 齐啸天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起来:「秦广王不知,刚刚那里,已经被我们埋了炸药。」 「什么?」司徒静颜一下子停下了脚步。 齐啸天叹了口气,「冲不出去,粮水已绝。反正是条死路,我们正待诱了他们进来,大家同归于尽。」 「你们所有人?同归于尽?」司徒静颜难以置信的道:「可是你们怎知他们一定会上当?就算他们上当,你们又怎么确定就能一举将他们斩尽杀绝?」 「既然来了,大家自然都抱着战死的决心……」 不远处护着队伍的地藏王听了,小声对冷相思道:「相思啊,我们真的该救这些人吗?」 冷相思还没回答,十一不知从队伍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攀着地藏王的手嚷嚷着:「大哥哥,要是我们被困,你们会怎么办啊?」 地藏王笑呵呵的把十一抱起来:「要是我们被困,一定会想办法杀一条路让小十一跑出去的。」 「真的?」十一坐在地藏王宽阔的肩膀上,好奇的问:「要是你们打不过呢?」 「笑话!我们那么多人,拼了命去打,什么人拦得住?再说人家要不是打不过我们,干么把我们围起来?」 十一侧着头想想,「那我也不跑,我跟大哥一起战到最后。」 「这小子,还充英雄呢!」地藏王刮刮十一的鼻子。 冷相思在一旁笑着答:「傻瓜,哥哥姐姐拚死决斗是为什么啊?还不是要保着你这苗儿。就算哥哥姐姐都战死了,只要你还活着,只要还有人在,就还有希望。」 十一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齐啸天正准备慷慨激昂的陈辞,听得地藏王、冷相思这番豪气的笑语,不禁噤了声。 冷相思偷偷和司徒静颜对视一眼,耸了耸肩。冷无心小小的唾了一口,只有离他最近的南宫瑾听清楚了——「一帮乌合之众。」 这群人高手众多,一开始就拚命的话,一定有人可以逃出去。 可是他们没有这么做,他们也许并不怕死,但他们怕自己死了,却有人可以因此不死——想想,都觉得不甘心——甚至直到最后被逼上绝路了,他们宁可选择大家一起死,也不愿选择保存实力让几个人逃出去。 表面上也许公平,说白了,不过是自私。 地藏王正与十一说笑,忽而听得一声尖厉的鹰啸,小天盘旋着,落到司徒静颜肩上。林子里,阴风顿起。 「来了。」司徒静颜立刻赶到地藏王身边,那边无悲也立刻靠了过来。 无悲也点点头:「不错,是两个。 看看早已疲惫不堪、神情恍惚的一群人,地藏王果断地做出决定:「静颜,你随我和无悲留下来。相思、小五、无心、塔,你们几个压阵,带大家速速下山。十一,你到塔那里去。」 「噢。」十一灵活的一窜,很快爬到塔的肩上去了。 「大哥,」冷相思神情凝重,「你自己小心。」 「嗯。」答完话,一群人根快离开了。地藏王看着冷相思的背影,挠挠头,对司徒静颜道:「相思这丫头,怎么不跟你说小心呢?」 「大哥——咱们现在不要讨论这个问题好不好?」司徒静颜有些无力,这话要是让他那玲珑心窍的三妹听到,估计又要生气了。 无悲奇怪的望着他们,忽而一凝神,「来了!」 噌——司徒静颜那对湛蓝的薄刀,已握在了手中。 而地藏王,靠着一棵树,开始大口大口的喝酒。 阴风渐狂。 *** 战况的激烈,连几个当事人都说不出来。 是役,二奇之一死,蒋乾坤死,洞庭王损失数百精兵。 地藏王重伤,无悲重伤。 司徒静颜的白衫被染成了鲜红,庆幸的是,他伤得并不重。 冷相思护送一群人出了山,由地狱司的人接应了,又和塔、南宫瑾返回寻找。回到原地,只见遍地尸首,浓烈的血腥味充斥着林间每一个角落。一棵大树下,司徒静颜正给地藏王简单的包札。 将要离去时,司徒静颜仍心细的四处查看了一番,一看心头不由一惊:蒋乾坤的尸体竟然不见了? 他竟然诈死! 稍一留心,很快捕捉到了那个逃离的气息。 容不得多想,司徒静颜悄悄离开众人,沿着气息追赶过去——现在地藏王和无悲都受了重伤,若是让蒋乾坤再搬救兵来,他们的处境就危险了! 一路追踪,几番交手,那蒋乾坤破绽百出,显然伤重,最后蒋乾坤逃进一间破庙,司徒静颜一时心急,也未多想便追了进去。 破庙里一片漆黑,司徒静颜走得几步,突地没了蒋乾坤的气息,心中一惊,正想出去,只觉头一沉,失去了意识。 小天尖啸着冲向蒋乾坤,却被一掌挥开,狠狠的撞在了墙上。挣扎着拍动翅膀再次飞起来,却没有再向蒋乾坤冲来,而是向寺庙外飞了去。 「个个都是怕死的!」蒋乾坤不知是哭是笑的骂了一口,他伤得很重,急需吸人内力进行调息。一手提起昏迷的司徒静颜,按住他的手腕探查,不由愤愤的唾了—口,「看起来武功挺好的,怎么内功这么差?」 不甘心的再探了探,正想骂,眼中忽而现了惊异的光,「怎么……竟然是真的,难怪大当家要找他,原来他练了……」 寻着个平坦的台子放下司徒静颜,蒋乾坤俯下身子,眼中闪着异样的光,「难怪内力如此差……没想到这天下真有人能练那个……真是天助我……」一边自语一边迫不及待的开始解身下人的衣襟。 卡啦——有什么渐渐近了。 蒋乾坤一下子停下,凝神倾听,那声音也随着嘎然而止。 空气一时凝固,一片肃杀的气氛。 「咕——」静静的空间里,响起了一声轻轻的鸟叫,却又很快被什么阻止了。 刚刚那沉沉的声音,好像什么在滚动,那是—— 蒋乾坤想着,脸上不由浮现了残忍的笑意。他迅速翻身起来,抓起司徒静颜的手,寒光在手腕虚一闪,再度垂下的手上,血汩汩而下。 做完这一切,蒋乾坤一侧身,闪入了一片黑暗中。 破庙里再次恢愎了安静。 蒋乾坤躲在暗处,看着一片黑暗中,几丝阳光从墙上的裂缝里透进来,投在司徒静颜身上。 蒋乾坤放轻了自己的呼吸,就像藏匿在黑暗中的另一个人一样。他在等,等待那一个人现身。 他有很多别的办法逼那人出来,但他本来就是黑暗世界的人,他厌恶那种敌暗我明的感觉,在暗中窥视伺机而动才是他喜欢的方式。 安静的破庙里,唯一的声音来自昏迷的司徒静颜,他的血正顺着他垂下的手臂源源不断的流下,敲击着紧硬的石质地面。蒋乾坤看着自己的杰作,他伤得太重,本来没有太多时间玩这种等待游戏,但他相信另一个人不会让他等太久。 事实上这段等待的时间比蒋乾坤预计的还要短,很快,沉沉的卡啦声再次响起,一个人影进入了那几缕阳光中,也进入了蒋乾坤的视线。 坐着轮椅的人,蒋乾坤唇边浮现一丝阴冷的笑意。 邢傲左右张望着,摇着轮椅迅速向司徒静颜靠遇去。小天安静的站在他的肩上,锐利的双眼四下警戒着。 「静颜?静颜?」将台上的人搅进怀里,邢傲小声的唤了两句,用嘴咬着长长的布条开始包扎他的手腕。 蒋乾坤在暗中看着,举起手,轻发一指。 啵—— 不远处忽然发出声响,邢傲一惊,蓦地扭头向那边看去,却只看到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啵—— 又是一声,邢傲头再侧,凝神倾听。 蒋乾坤在暗中细细的观察着,几丝光线拂过邢傲紧张的脸,蒋乾坤可以清楚的看清他眼中掩饰不住的慌乱。 就像一只受伤的兽。 蒋乾坤的神经兴奋起来,这就是他喜欢黑暗的原因,他觉得自己就像个操纵一切的狩猎者,在高处恣意的玩弄猎物,享受他的惊恐,然后在他最恐惧的时候,给予致命的一击。 啵—— 啵—— 再连发几指,邢傲不再偏头,只是搂紧怀里的人垂下头,古庙中响起了他急促的喘息声。 就是现在! 蒋乾坤脚下一划,如箭般急一射而出。 不仅快,而且无声。 杀人的一击! 一掌击出,却没有碰到目标。 竟然被躲过了? 蒋乾坤一诧,一只手已搭上了他的手腕。 轻巧无力,就像一只蝴蝶停在花瓣上。 蒋乾坤心一横,就要挥臂再击,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动不得半分! 那只无力的手,竟然抓住了他! 不仅如此,蒋乾坤发现自己全身的功力竟开始源源不断的流失。 「你!」 「你师父没跟你说过,这吸功之法,原就出自我龙坛吗?」 平静无澜的话语里,全然没了前一刻慌乱的急喘,蒋乾坤惊心望去—— 一对眸子,沉如重枪,利如剑刃。 蒋乾坤开始为自己的发现而颤抖—— 原来他才是那一个,被耍弄的猎物。 「你——你竟然也练了这功夫,难道——难怪他会练那个……」蒋乾坤惊叫着,忽然明白了什么,目光落在邢傲怀中昏睡的人身上。 「你——你有他在,这斗转星移之术功力还在我之上,为何当日还会被杨地支吸了功力,着了岳阴阳的毒手?」 须知修炼这斗转星移之法的,功力也有高下之分,功力高的只要运功阻挡,断没有反而被功力低的吸了功的道理。 而邢傲没有再开口,只是低下头,开始帮司徒静颜整理衣服。 很轻柔很小心的动作,蒋乾坤一眼望去。那双望向怀中之人的、比重枪还沉,比剑刃还利的眸子里,此刻只有一种被称做温柔的情愫。 蒋乾坤的心沉了下去,虽然他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想明白,却明白了一件事—— 「不,不要杀我,我们大当家的武功还在你之上,只要你不杀我,我就告诉你他的弱点,只要你不杀我……我还可以告诉你很多东西……」 蒋乾坤一边不断的说着,一边不断的向后退,邢傲却连头都没有抬,只是慢慢替怀里的人把衣服衣服扣上,理好…… 退出五步之遥,蒋乾坤突地翻身而起就要飞奔而去,只听「锵——」一声厉响破空而至,蒋乾坤向前踉跄几步,颓然倒下。 *** 那边冷相思一行人行至山脚,忽然发现少了司徒静颜,冷相思当下急返,于破庙中寻着司徒静颜时,他正俯身检查蒋乾坤的尸体。 「……等我醒来,还在这破庙之中,他却不知已被何人用一指凌空击杀于此。」 冷相思听司徒静颜说完,奇道:「那救二哥之人……」 「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谁,只是此人似乎曾为我运功疗伤,内力应极高才是。」司徒静颜犹疑着,又道:「时侯不早,我们还是即刻离开吧。」 两人离去不多时,卡啦卡啦的声音再次响起,邢傲摇着轮椅缓缓的行了出来。 「龙帝。」一道青色的人影,鬼魅般出现在他身边,正是青弦,「他们往山下去了,应该不会再遇危险。」 「我们走。」 「是。」 其实青弦也和蒋乾坤问同样的问题,当初邢傲冒生命危险那么做,是为了龙坛,还是为了别的? 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心里隐隐知道,答案绝不会是他希望的那一个。 第十章 转眼几日过去,被救出的一众白道人士与先前少林寺的一群人在第一剑庄聚集了,便要共商对敌大事。 时辰还未到,司徒静颜来到大堂之外,忽觉有人看着自己,扭头看去,只见那在百步开外的小亭中看着自己的,却是邢傲。 脚下一划掠至邢傲身边,司徒静颜先开了口:「我记得你最喜欢准时的,怎么今天到这么早?」 「可是我知道你喜欢早些到。」坐在轮椅上,邢傲有些拘促。 司徒静颜笑着在石凳边坐下:「等我干嘛躲这么远?」 习惯性的咬咬唇,邢傲有些不安的说:「你还生我气吗?」 「呵,原来你知道我生气。」 「静颜……」邢傲继续咬唇,「我们龙坛被三奇四邪收买的长老一共有四个。其中有一个是我安排的,另外还有一个也被我拉过来了。」 司徒静颜看着邢傲的眼睛,等着他说下去。 「可是事情一开始我的确是不知道的,娶柳依依我也一直以为只是单纯的帮派之间的联姻而已。之后被柳依依设计、被三奇四邪所俘都是始料未及的,安排心腹投靠三奇四邪、想法拉拢过去的属下也只是我的反击而已。」 「仅此而已吗?」司徒静颜的声音没有温度,「是谁告知白道众人龙坛为三奇四邪所占?是谁让白道在与三奇四邪的交锋中一直处于劣势?是谁让白道精英身陷囹圄又是谁这时候站出来说可以救他们?邢傲,所有事情全部在你一手掌握之中,白道黑道甚至三奇四邪,哪一个不是在你的利用之下?」 邢傲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当时白道众人都在追杀我,我当然要派人去说清楚;我也没有帮三奇四邪,我只是吩咐说按兵不动两不相帮,是白道那些人自己不敌三奇四邪;至于这次白道一众精英身陷囹圃只得求助于我,我为龙帝,自然要为我龙坛着想,这么好的机会我当然要利用。」 「你想扩充你的实力没人会指责你,可是用这种阴险卑鄙的手段就不可以!别说什么两不相帮,你分明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后果!你在三奇四邪身边安排了人手,只要在白道初次发动进攻时加以协助,事情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可是那时你在他身边!」第三个声音忽然响起,说话的是一个突然出现在邢傲身边的年轻人,司徒静颜并不认识,「因为当时你在他身边!他按兵不动还巴不得他们可以没完没了的一直斗下去!司徒公子,我龙帝那时的情况你最清楚,你清楚他伤得有多重、中毒有多深,你以为还有谁可以让他冒这么大的风险?至于清除白道势力扩展我龙坛的计划,不过是他为了证明还记得自己是龙帝顺便而为,更别说这计划最后还是功亏一溃,只因为你生他气了。」来人说完,微笑的抱拳行礼道:「抱歉打扰两位了,在下风擒云,按辈份龙帝还要叫我一声表兄,所以龙坛里一般叫我小侯爷。」 「方天银戟小侯爷,羽扇纶巾风擒云?之前说动白道几大门派的那个人就是你吧?果然人中龙凤,巧舌如簧。」司徒静颜悠悠的笑笑,「既然知道打扰了我们说话,你就不应该开口。」 没想到素来温和的司徒静颜一开口就如此尖锐,风擒云反而愣了愣。 司徒静颜顿了顿,又转向邢傲,「傲,那天我离开少林寺之后发生的事,我都已经听说了。我很高兴你猜到我的用意……傲,我说过我不在乎你是龙帝,还是我的小师弟,即使你犯错我也绝不会就此扔下你不顾,因为我相信无论什么问题都能找到解决的方法。傲——我只求你真心对我,你明不明白?」 站起身,最后看向风擒云一眼,「对小侯爷出言不逊,见谅。」 邢傲转着轮椅进入大堂时,其他人都已到了,见邢傲进来,很多人连忙围过来嘘寒问暖,言语间溢满称赞之词,最后引了邢傲上座,少林主持无绝大师起身道: 「此番吾等获救,多亏龙坛、地狱司鼎立相助。前番大家一直误会龙帝,甚至联手追杀,几乎逼人入绝境。承蒙龙帝不计前嫌,危机关头主动将龙坛绝密密道告于吾等救吾等性命,吾等实在惭愧。」 说完竟拜,须知少林寺乃武林第一大派,可想这少林主持的江湖地位是何等高,能受少林主持之拜又是何等的荣耀。邢傲见了不免大惊,正要伸手相扶,即不料无绝之后,一众白道有头有脸的人等也争相拜谢。 一众人这段日子以来时时徘徊在死亡边缘,甚至不少都已断了活命的念头。却不料绝望至极时却能获救,此时能站在这里的,无一不是出自肺腑感激涕零。 邢傲十四岁登龙帝之位已有六年,六年来不断扩充龙坛势力,杀敌不计其数,战绩赫赫,却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众人一一谢来,邢傲只觉得有些傻了,竟不知孩该如何反应。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慢慢开始滋生,忍不住抬头向一旁司徒静颜望去。 那些人跟邢傲道了谢,自然又往司徒静颜那边转。司徒静颜这场面倒是见得多了,几句话一一回了,感觉到邢傲的目光,也抬眼望了回去。 ——傲,你只知道设计,却不知道要得人真心,只能用真心来换。我今日无偿救助他们,得他们真心感谢,得他们信任,得他们敬意!这收获,岂是你用交换能比的? 心里正想着,忽觉身边一道厉风扑至,司徒静颜心下一惊,身形一晃险险避过,却听「啵」一声清脆的响声,一节断鞭落在地上。 施展的抬头望去,一个熟悉的笑声响起:「龙帝呀,你不是功力全失吗?怎么还能发出这么厉害的一指?」 竟是习习! 可是司徒静颜此刻已顾不得责问习习,他惊诧的望向邢傲,「那天在庙中救我的,是你?」 「是你杀了蒋乾坤?你没有丧失武功?」 邢傲坐在轮椅上,刚刚发出一指,手势还没收,就这么被司徒静颜两句话堵在那里。 习习为何发出这一鞭,已经无人关心,大家都把诧异的目光投向邢傲,司徒静颜站在人群之外,两道目光却最为锋利。 邢傲抬头与司徒静颜对望,慢慢收了手。「静颜,那日我功力被杨地支吸走,是真的。」 司徒静颜望着邢傲,没有说话。 邢傲抿抿唇,「现在这身功力,是我——」 「呵呵,不知大家何故如此诧异?」突然一个笑声打断了邢傲的话,众人侧目,发话之人正是龙坛小侯爷风擒云。 无绝答道:「开山手石惊天乃当年绿林悍匪,一双手开山劈石,坚不可摧,曾赤手空拳摧毁兵器谱上排第六的百步穿肠梭,端的厉害!」 风擒云点头道:「那这石惊天内功如何?」 「论内功,在武林中当属前二十之列。」 风擒云又问:「各位还曾记得逆海一指海飞猿?」 仍是无绝答道:「海飞猿来自东莱小岛,用的指诀,传说中一指便可使海浪逆行,故得此名号。」 「那这海飞猿内功又当如何?」 看似与先前主题毫无关系的对话至此,不少人已猜得风擒云用意。果然,风擒云谢过无绝,接着便道:「开山手石惊天和逆海一指海飞猿均是修的内功,众所周知内功修习与修习者天分有关,除此并无捷径,两位前辈名扬江湖之时也均过而立之年,可是,他们数年前均已败在我龙帝手下!我龙帝不过弱冠之年便可与两位内功高手相抗衡,以这份天资,即便功力尽失,用这数月时间恢复到可以击断一根小小的软鞭,又有何不可?」 一众人被风擒云一番话说得连连顿首,再看邢傲,他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这些人,只是一直看着司徒静颜。 齐啸天亲咳一声,上前道:「是我们错怪……」 「静颜,」邢傲没有理他,看着司徒静颜兀自开了口:「我知道,你不信。」 司徒静颜抿嘴一笑:「你说吧,你说我就信。」 见此情景,风擒云不免有些心急。他敢打断邢傲的话出来解释,就是怕邢傲抖出他练斗转星移之事。斗转星移便是「三奇四邪」练的武功,靠吸他人内力为己所用,武林正道一向视之为邪功。练邪功之人,自是为大多武林人士所不耻。邢傲如今的地位,虽身处黑道却也带受尊重,若是让别人知道他练此妖术,武林地位一落干丈不说,弄不好武林人士还会因为害怕再出现一个「三奇四邪」聊手将其诛杀。风擒云一急,正要再说话,司徒静颜已先一步打断了他。 一干白道人士正在奇怪,只听邢傲再度开了口: 「静颇,我现在这身功力,是我吸了蒋乾坤的内功得来的。」 —语既出,四下一片哗然,邢傲却只是看着司徒静颜,见司陡静颜脸上出现一抹笑意,表情终于轻松了些,甚至忍不住笑了笑:「『三奇四邪』练的斗转星移,原本就出自我龙坛。我也练过,而且我的功力,还在蒋乾坤之上。那是他本想杀我,可他太过轻敌,反而被我吸了功力,反手击手。你看,我的手筋的确是断了,没办法出掌,也只能勉强运气出指而已。」 一番话,大堂里顿时开了锅。白道众人一脸惊诧,议论不断,因为对斗转星移忌惮已久,这会不由得纷纷与邢傲拉开了距离。 风擒云面色严肃,心中正思量该如何应付,司徒静颜的声音再度响起:「你练过斗转星移,可你本以重枪驰聘武林,从未见你以那妖术杀人。」 邢傲点头:「除这次吸蒋乾坤功力,我并未用过。」 「想你父亲龙坛前任赤帝,便是在二十年前参与对『三奇四邪』的围剿时战死,赤帝为当时龙坛第一武将,武勇过人,论武功当不在『三奇四邪』之下,想必就是因为对方斗转星移之术吃了亏?」 邢傲立刻明白司徒静颜此话的用意,点头应道:「没错。」 「赤帝之死,必是给你们龙坛不小震撼,对这斗转星移之术理应有所防备。而此功既出自龙坛,你们龙坛自然有应对之术。」 无绝一听,忙问:「可真有应对之术?」 局势再次回到邢傲这边,风擒云有些诧异的望向司徒静颜,没有想到竟是他为邢傲解围。 没料到局势才稍稍逆转,一个嘲讽的笑声适时响起,再起波澜。 「呵,这么说来,之前龙帝只要运起功力,又怎么会被武功还在蒋乾坤之下杨地支吸了功去?你那时怎么没有吸了几个人的功力,当时就把他们一举歼灭呀?」 发难的仍是习习,次邢傲却没有犹疑,他苦笑一声:「因为我想见静颜。」 「我当时,只是想见静颜。因为静颜不理我,不原谅我,不愿意见我,所以我想,也许我出了事,遇了险,你就不会不管我了,你就会回我身边来了。」 说到最后,人称一变,已完全是在对司徒静颜一个人说。 司徒静颜还没答话,习习叫起来:「胡说!你不过是想趁这机会逼得『三奇四邪』和武林白道厮杀而已!你以为你这么说谁会信!」 「你们信不信,是你们的事;我说不说,是我的事。静颜,我那时,真的是放手一搏了,我为此差点没命。我的江湖地位本就高,为了地位哪里值得我冒这么大的危险;可是你不在我身边,不用这次机会,下次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了。静颜,我很想你在我身边,可以时时刻刻看见你,抱着你。我不能伤害你、不能伤害你的朋友,那伤害我自己总可以吧?若我出了事,受了伤,你就不会不管我了,你就会回我身边来了。」 说着,竟有了一丝哽咽,「静颜,我——很爱你,你不要丢下我。」 大堂里一片安静,白道人士素来恪守理法,并不能接受这乱了伦理的感情。没料到邢傲当着众人的面就这么提了出来,突然其来的变故,人们已暂时失去了应变能力。 「你当着这么多人说这种话,想给我二哥耻辱吗?」 「不,我不觉得耻辱。」司徒静颜拍了拍习习的肩,示意他别说括,「我很高兴,能听你亲口说。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伤自己,却伤我心,你叫我不要丢下你,可你若真出什么事,你便要就此丢下我么?」 邢傲低首,声音颤抖起来:「对不起……」 习习站在一旁,难以置信的看着司徒静颜,「二哥,你明明知道……」话未说完,泪已先流了下来。 风擒云在一旁若有所悟,邢傲这番话与他先前在小亭所言并无多大出入,可司徒静颜前后反应却大不相同,也许司徒静颜并非没有想到,仅仅只是想听邢傲自己说出来而已。前番他看着习习发难却不阻拦,直到逼得邢傲说出练过斗转星移之术,竟又立刻帮他解围,邢傲素以狂傲著称,此番不忌惮周围目光说出一番话也不奇怪,倒是这看似温文的男子这么坦然的接受,其狂放程度又岂在邢傲之下? 传闻中,司徒静颜温润如玉,可不知在这温文儒雅的外表下,有一个怎样狂傲不羁的灵魂? 「邢傲,」习习挂着泪,苦笑着:「我问你最后几个问题,我们住在司前辈的小屋时,你可有叫你属下到那小屋去过?」 邢傲一愣,仍回答道:「有,青弦去过。」 「就在我们临行前一天,你手下仍有去过?」 「是。」 「就在我们离开之后到我们返回之有,你龙坛仍有人到那里去吗?」 邢傲望望司徒静颜,似乎有一丝犹豫,但仍答道:「是。」 习习笑笑,笑容在斑斓的泪痕下显得格外凄苦,而毒辣,「谢谢,我问完了。」 咚——咚咚—— 司徒静颜好像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越来越急促,不知是沙场的战鼓,还是紧张的心跳。 「邢傲?」 一旁的人不知这三人在说什么,看他们神色异常,却也不好插口。倒是习习泪痕已干,见众人不解,主动道:「我们只是在说,前些时日退隐多年的司岳前辈身份泄漏,这事看来与龙帝关系不小。」 「习习!」司徒静颜此刻心乱,好容易意识到习习的话的后果要阻拦已是不及。 其他人并不知司岳与这几人关系,只是无光恶名在外,听习习一语,齐啸天只道司岳的消息定是邢傲差人散怖的,又因为司岳曾是龙坛中人,以为邢傲只是因此受窘,上前一步道:「这无光以男色惑人,心狠毒辣,不少武林正道都栽在他手中,武林中是人人得而诛之。虽他前番为龙坛中人,但此次龙坛愿意交出此人,过去那些恩怨,与龙坛自然再无瓜葛。」 齐啸天一说完,不少人也纷纷附和点头,没想到邢傲看也没看齐啸天,冷冷的回答:「说的好像给了我们莫大的恩惠一样。我什么时候需要你们的原谅?」 「邢傲!」当下有人被邢傲这种态度激怒,大叫道:「那无光是龙坛中人,帮你们龙坛做事,那些旧帐自然算到你们龙坛头上。这次大家给你面子既往不咎,你别……」 「陈施主莫激动,往日无光为寒舒所用,自龙帝掌权便已归隐,那些旧帐自与龙帝无关。」无绝打断那人道:「这无光虽可恨,但他原本是江湖有名的少侠,不想年少即遇人生大变,后变得如此,想必也有他的苦衷。出家人慈悲为怀,可惜听闻无光已死于天灾之手,否则若是老衲有缘遇见,倒是希望可以点化。」 无绝一席话说得诚恳,在场无不动容。便是司徒静颜也不由行礼道:「无绝大师不愧为得道高僧。司岳前辈一生受千夫所指,没想到还有人能如此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当着武林众人为他辩解,晚辈代司岳前辈谢过大师。」 行礼罢,自己与司岳的亲密关系却也暴露无疑,司徒静颜却不介意,只是再次望向邢傲。 邢傲却转开了头。 司徒静颜收回目光,没有再说什么,转身飘然而去。 此番司徒静颜先是毫不掩饰自己与邢傲的不合理法的感情,之后又明确表示自己与众人眼中十恶不赦的司岳关系密切。在场大多数人对司徒静颜已有异议,尤其是齐啸天,他从被困龙坛为司徒静颜等人所救起,屡次被地狱司一干人所窘,再加上这次,他望向司徒静颜的目光几乎充满怨毒,而这些全数落入了风擒云的眼中。 *** 邢傲在离司徒静颜的房间数十步远的地方坐了良久,终究没有再靠近。 转著轮椅正要离开,青弦忍不住开口道:「龙帝,你真的不去说清楚?」 邢傲目光瞟向远处,「他若是信我,又何必要我去说;他若是不信我,我说了又有何用?」 「可是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也许……」 话未完,邢傲已自己转着轮椅慢慢离去。看着他的背影,青弦不知道那黄昏落日下一片萧瑟的画面,是不是叫做落寞。 想到司徒静颜今天在大堂上拂袖而去,邢傲不由咬紧了唇。他清楚司徒静颜的脾气,虽然当时司徒静颜未发一言,但那般温和体贴的人会不顾众人颜面就这么离开,说明他已是气愤至极。当时看着司徒静颜离开,就好像看着他从自己的世界走了出去一样,邢傲希望他能回头看一眼,可是他走得竟是那么的快,而绝情。 经历了这么多,原来他还是可以这么轻易的就丢下自己走掉,跟几年前一点差别都没有。 邢傲觉得心像被人生生剐了一声,却不知该如何补回来。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四处张望,却找不到可以求助的对象。 默默的回了自己房同,刚一推门,邢傲猛地一惊——屋里有人!正要防范,却见司徒静颜坐在桌边,正抬眼看着他。 「静颜?你,你怎么……」 「我想进来,谁能拦住我。」司徒静颜的语气很平常,听不出感情波动,「我有事想问你。」说着,扬了扬手中那张薄纸,「司岳前辈留下的信,我还有些东西不明白,你能给我解释吗?」 「啊?好。」邢傲慢慢来到桌边,纸上还是那短短几句话: 问:何伤? 凤后曰:膑将至。 问:膑何至? 凤后曰:六十四卦,损也。 问:公如何? 凤后曰:唯返涿鹿之争。 司徒静颜看着这几行字:「凤后是传说中黄帝的谋臣,这里当然是指司岳自己;六十四卦,其中损卦,彖曰:『损下益上,其通上行』,指的是三十六计中的借刀杀人。司岳前辈是告诉我,有人要用借刀杀人的法子害他。」说着,抬起眼望向邢傲,「可是我一直觉得很奇怪,这封信明摆着是司岳前辈给我的,他为何还要拐弯抹角的用『凤后』指代自己。」 邢傲的眼角有些混,甚至没有抬头看司徒静颜,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抖,「他先用『凤后』后用『涿鹿』,这里其实是指传说中炎黄两派的『涿鹿之争』,也就是暗示当年黄帝寒舒与我爹赤帝在龙坛的权利之争。司岳前辈曾经跟我提过,寒舒当年论武功论实力比我爹都稍逊一筹,但他曾经两次从我爹手中死里逃生。所以我想最后一句,『唯返涿鹿之争』,说的应该是他要效仿当年寒舒对付我爹的辨法。」 「是什么?」 「置之死地而后生。」 司徒静颜忍不住一声惊呼:「这么说,前辈他……」 「司岳逃了。」第三个声音插进来,「司岳那时要你们先走,自己独自留下对敌,一是为了保护你们,再有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因为他的身份已经泄漏,想杀他的人太多,他即使能逃一时,也难逃一世,所以他给世人造出这个自己已死的假相,其实他早已在别的什么地方以其他的身份重生了。」 看清来人,「叶……」司徒静颜眼睛立刻湿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 「傻孩子,」老人露出慈祥的笑容,「我这把老肯头硬得很,哪有那么容易死呢!」 原来当日叶留下独自对付岳阴阳,因毒发在逃至深林之后昏死过去。黑夜密林,当时岳阴阳又急着追邢傲,就这么让叶躲过一劫。叶虽中毒,但他功力深厚,关键时刻还是护住了心脉,加之本就医术高明,终于自救过来。 「……我那时中毒已深,只好一直躲着,等身体好一点,我便立刻出来找你们……」 因为对龙坛青部实力有所了解,下面的不用叶说司徒静颜也能猜到一二。叶说到这里,也顿了顿,话题一转,「其实你们尚在桃林之时,龙帝已对司岳处境危险一事有所察觉,但他不能告诉你,怕你涉险,又因为司岳身份特殊不方便求助龙坛,他那时冒险把青弦叫去,其实是叫青弦去找我的。」 司徒静颜急得腾地站起,问道:「那你能确定司岳前辈……」 「我到的时候桃林已经起了大火,根本没法进去寻人。可是我看到一个人,由他那里我确信司岳还活着。」叶顿了顿,「那人在小镇上开了间茶馆,当地人管他叫福伯。」 「我知道这个人……」 「可你不知道那个人以前也是我龙坛中人,他原叫甄青,与司岳同在寒舒帐下,寒舒失势后与司岳一同归隐。」叶含着笑说:「他虽不是什么善辈,却是司岳的朋友。司岳此番能顺利逃出便是得了他很大的帮助。」 司徒静颜喜极而泣,向邢傲望去,却见邢傲低着头,也不吭声。 「傲,你……你有话为何总是要我来问才肯说出口?」 「那时周围又是习习又是柳依依他们,我怕泄漏前辈的秘密,一直找不着机会。今天在大堂也是,那么多人都在,你要我如何说……」邢傲仍然低着头,声音小小的。 「那天夜里我俩独处时,你为何不告诉我?」 「我本想说,可是你说若是你极其信任之人背叛了你,你希望能等那人主动说与你听,我自然……」邢傲的声音越发的小,司徒静颜却已经明白。那封信上指明出卖司岳之人身有残疾,此人若不是邢傲,自然便是习习。邢傲一直不肯说,也是听了司徒静颜那番话,只愿习习能主动说与司徒静颜听。 「傲,即使我会误会你,你也想保全司岳前辈的安全,和习习与我之间的信任吗?」 邢傲咬咬唇,突然抬起头,声音也大了:「我那晚说,所有你关心之人,我必会尽最大努力去关心,所有你想保护之人,我必会尽最大努力去保护,只要是能让你展颜之事,我都会尽最大努力做到。我说了,自然会做到。而且……而且我想知道,你会不会信任我……我好怕你随时会丢下我就走了……可是你今天……」说着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我以为你真的走了……」 「傻瓜……」司徒静颜抱着邢傲的肩,低下头去,轻轻吻去他的混水。邢傲却已泣不成声,泪水止都止不住。 从看着司徒静颜拂袖而去到失望至极的进屋之前,邢傲都没有落泪。他落泪不是为司徒静颜不信任他,而是为司徒静颜竟然信了他,竟然主动回到他身边。短短一日里经历三次大喜大悲,一次胜于一次,到最后终于完全坦诚,才发现彼此原来一直靠得如此的近,这段时日,甚至是三年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终于止不住泪水的滑落。 便是叶也忍不住转过身偷偷擦擦眼角,留下二人悄然离去。 *** 冷夜,黑暗浓稠如墨,宁静沉重如山。 屋里没有点灯,黑暗空旷。 屋外一人独坐,寂寞清冷。 良久,一点噗的笑意,开始从那人的嘴角慢慢扬上他的眉悄,渐惭变深,浓稠沉重的夜里响起了笑声。他越笑越大,直到整个肩膀开始颤抖,直到那笑声如哭似泣。 「习习,」黑暗里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充满浓浓的担忧,「你不要这样。」 「他竟然相信他!他竟然相信……」习习趴在石桌上,笑得流出了泪,「他相信他……他相信……」笑声小了下去,转为低低的呜咽,「他不会原谅我……不会了……」 钺三站在暗处,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他本想劝习习趁早离开,看着习习的样子开口却不由自主地变成:「你二哥仁慈宽厚,你主动认个错,他应该不会为难你。」 「哈,仁慈宽厚?」习习抬起头来,眼神凄冷,「传说十殿阎王第一殿秦广王,辨人善恶,判人生死。我二哥人如其号,仁慈,却不姑息;宽厚,却不徇私!二哥他只不过是——公正而已……国有国法,门有门规,我出卖朋友在地狱司已是重罪,按我门规,重则处死,轻则废其武功,逐出门去!」 「习习——」钺三的声音急促起来:「你跟我走吧,我带你走,离开这里,离开江湖,我会对你好的,我……」 「呵呵,」一阵冷笑打断了钺三的话,习习抬起手,手中握着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青瓷药瓶,「走,我为何要走?我还有办法呢,我还有呢!」 如珍似宝的抚摸着冰冷的瓶身,抚摸着瓶身上刻着两个字。不知是何利器刻上去的,刻得那么深那么深,就像刻在他的心上。 冷风徐徐而至,树枝在绝望的笑声中颤抖。 *** 烛火忽然闪了闪,司徒静颜抬起头,窗外一片黑暗,只听见树枝沙沙的响。 「起风了。」 邢傲这会已止住了泪,积郁已久的阴霾随着泪水一扫而空,全身说不出的轻松,算来也有好些时日没有这么近距离的与司徒静颜好好说过话了,偷眼望去只觉他近来似乎清瘦了,想必也是为自己烦心所致。心痛之余又忍不住偷乐,情不自禁伸出手去便想揽司徒静颜的腰。 司徒静颜看着窗外,一时若有所思,顺势推开邢傲的手转过头来,「傲,我——」才一开口,只见邢傲神色再次紧张起来。 司徒静颜一诧,看那被自己推开的手臂还停在半空,立刻明白过来,不禁失笑,「傲,你别多想,我刚刚只是想起习习,心里难受。」说着握住邢傲的手,「习习应该已经知道我来找你了。」顿了顿,看着桌上还没开动的晚餐叹了口气,「我想最后陪他吃餐饭。」 邢傲刚刚被司徒静颜一把推开,心里不免咯登一下,听了他一番话表情才又轻松下来,反过来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很疼习习……那你,自己小心点。」 司徒静颜莞尔,却有些苦涩,「我不知那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可我相信他还不至于会害我。」 *** 石桌上,几样小菜,两杯清酒,桌边一人独坐,趴在桌上似乎已经睡着了,一只空荡荡的袖管迎风而动。 司徒静颜来到桌边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低叹一声,正要伸出手去,那瘦弱的人忽然动了动,继而抬起头来,望着司徒静颜扬起了唇角:「二哥,你来了?」 司徒静颜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你知道我会来?」 习习笑得凄苦而放肆,「我知道你去找邢傲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陪我吃最后一餐。」 「为什么?」司徒静颜轻轻的问,声音轻得仿佛不愿让人听到。他说这话时已垂下眼帘,不忍看习习的眼睛。 「我和司岳前辈没有仇,」他说,笑声再次张狂起来,「可是邢傲有。我没有要杀司岳的理由,可是他有!」 司徒静颜闭上了眼睛。原因就是这么简单,仅仅为了嫁祸给邢傲,仅仅如此而已。 「我又不能杀邢傲,」习习接着说,说得飞快,「我杀了他你反而更忘不了他,何况,怎么能让他那么轻易就死了呢?他给我带来这么多痛苦,怎么能让他那麽轻易就死了呢?我要你对他死心!我要他痛苦!就像我一样痛苦!」 司徒静颜没有说话,只是听着冷风中尖利的笑声静静的坐着。直到那笑声渐渐消散。 「你为何要如此执著?」司徒静颜忽然开口,声音仍然很轻。 「我不知道,不知道啊!」习习笑着任自己瘫倒在桌上,「习习出身青楼,习习只知道,公子买了习习,习习就是公子的人。」他笑着,泪如泉涌,「你带我走时,我已经认定,此生再不爱他人……」 「习习,」司徒静颜抚上那冰冷的手,「两位前辈,还活着。」 习习一惊抬起头来,「二……二哥……」一句话,不仅减轻了习习的心理负担,更表明了司徒静颜的态度——若非相信习习,他怎会把这么密的事情说出口?若非关心习习,他又怎会告诉他让他安心? 一语尽,司徒静颜轻抚着习习的手,慢慢握住了他的手腕,突地一用力,习习闷哼一声没有叫出来,他唯一的一只手也已被废去。 司徒静颜收回手,端起酒杯,再次看向习习时表情已严肃起来:「习习,你出卖朋友,依我门规废你武功,逐你出门,这杯酒后,你从此不再是我地狱司的人。」 习习惨然一笑,用那只手颤抖的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酒,古镜深潭一般的眸子里波光流转。 那里面有司徒静颜不懂的东西。一如司徒静颜并不知道,不知道习习有一只青瓷药瓶;不知道那青瓷药瓶已经空了—— 习习望着司徒静颜,先举杯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决绝。 司徒静颜看着习习,同样举起了杯。 青瓷药瓶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上面深深刻着两个字—— 忘情 转瞬间,两只酒杯滴酒不剩。 万籁俱静。 「前辈,这是什么?」 「忘情酒,一饮忘情。」 「呵,情之一字,熏神染骨,真能一饮即忘?」 司岳淡淡的笑,山抹微云一般虚无缥缈捉摸不定,凝固成习习记忆中永恒的画面。 「我一直不知道,司岳前辈为何要叫我随他打扫药庐,为何要叫我看见这『忘情』,又为何要那么不小心竟让我有机会拿了来。」习习已经安静下来,一双古镜深潭般的眸子光华流溢。 地上静静的躺着那青瓷小瓶,空空如也。 桌上默默地摆着两盏白玉酒杯,滴酒不剩。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习习看着桌对面,「钺三,你说这药是真的还是假的?」 夜风拂过,空空的石凳上,人去之后最后一丝余温也被带走。 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着习习的脸颊滑落,「你说,我喝了这药,能不能忘情?」 他倒下那「忘情」的酒,却在最后一刻,将那盛了「忘情」的杯子,转到自己面前。 ——情之一字,熏神染骨,真能一饮即忘? ——情浓之人,自能体会。 原来这酒不在喝不喝,只在愿不愿。 举起这只杯子,愿意喝下这杯酒时,习习忽然就明白了。他闭着眼睛,任泪水滑落,「呵,原来是这样……情浓之人,情浓之人……呵,司岳前辈,真是个妙人儿……」 「习习……」钺三一声轻唤,语气明显的兴奋起来,「你跟我走吧,只要你愿意,我便带你归隐山林,此生再不踏足江湖半步!」 习习目光迷离的循声望去,良久,浅浅的笑意在他脸上漾开,站起身,看着几张空空的石凳,他说: 「好。」 *** 夜半无声,司徒静颜躺在床上,神志却异常清醒。喝下那杯酒,与那跟随自己多年的孩子从此陌路,难免心痛。 背后的人伸出手来,轻轻揽了他的腰,零星的细吻落在他的颈间。司徒静颜心一滞,正想该如何拒艳,却发现那人并没有深入下去的意思,只是这样温柔的拥着他,细细的吻他的颈。 傲……司徒静颜心里默念着,握住了那只手。 与习习诀别过来时,邢傲还坐在桌边等他,桌上的菜仍冒着热气,看得出已热过几道。司徒静颜为习习心伤,随便吃了两口,无力说话。邢傲也就没开口,坐在他身边,那双黑亮的眼睛静静的追随着他。 回想那一幕,忽然觉得,一直以为是他宠着这孩子,而他又何尝不是被这孩子宠着。邢傲就像守着最心爱的珍宝般守着他,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不知暗暗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大心力,只为能看着他开怀的笑,只为能在他面前像个孩子般撒撒娇。 司徒静颜想着,嘴边不由露了笑意,放松身体向后靠去。这孩子,在不知不觉,原来已经长得如此高大,足以将自己完完全全拥在怀里了。 邢傲没有说话,只是搂紧了司徒静颜,细细的吻着,直到怀里的人沉沉睡去。 *** 「你!你——好!老二尸骨未寒,你又在这个时候要离我而去!」 习习在一旁静静的看着,看着那个高大魁梧的男子一掌拍碎檀木桌,而钺三只是必恭必敬的跪着,头压得低低的,任男子怎么怒骂也不还口。 这男子便是游九天,「三奇」之首,而钺三在「三奇」之中排行第三,正是这游九天的亲弟弟。 钺三身为「三奇」之一,本也是大恶之人。三年前无意中救了习习之后,竟是爱惨了他,整日只是跟在习习身后,甚至对几位兄弟重返江湖的大计都不甚关心。游九天本就对此极为不满,没想到在己方损兵折将之时,他竟还要带习习远走,怎不叫游九天气极? 一番怒骂,游九天也慢慢平静下来。钺三是他亲生弟弟,常伴他左右几十年,感情毕竟深厚,见钺三跪在地上任打任骂,铁了心要走,游九天终于松了口,一挥手:「罢了罢了,我留你不住,你走便是。」 钺三一喜,正要磕头答谢,游九天又道:「只是,现在老二已死,『四邪』也只剩下岳阴阳一人,你再一走,我恐怕……」 钺三生怕游九天改口,忙道:「我有意归隐山林,这身武功留着也没用,哥哥要用自拿了去,留一成功力与我护身便可。」说完这话,见游九天动了喜色,心知游九天不会再留他,也高兴起来,却没见跟在自己身后的习习眼光一闪。 「如是最好,只是苦了兄弟了。」游九天说着,举起手掌,正欲压下,忽然掌型一变。 钺三只觉一股凌厉狠毒的掌风忽至,心下大惊正要避,却见那掌已向自己身后扫去。 身后是……他还没叫出那个名字,就听习习惨呼一声被一掌击了出去,狠狠的撞在墙上。 「啊!」见习习摔在地上似乎没了声息,刚刚还沉浸在喜悦中的钺三只觉脑中一片翻腾,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不等游九天回身已向游九天一拳挥去。 游九天一掌避过,刚要张口,钺三第二第三第四击接连而至。 怒极之下,他竟是玩了命的发动了攻击。游九天先前几招还可避过,可这武功比自己差不了多少的兄弟玩起命来岂是那么好对付的,拚命的招式,一招比一招凶狠,一招比一招快。有几招,已经实实在在的击在游九天的身上。 浑蛋!你真要我的命吗?危急关头,再容不得游九天多想,杀人的一招骤然而发! 彭——屋中炸开了大团大团的血花。 钺三的身体重重的跌到地上,发出沉重的钝响。 游九天虚晃几步,勉强稳住身形。而钺三已经挪动着身体,向习习艰难的爬去。 「习习……习习……」泪夹着血落下,模糊一片,鲜红中,只看得见那孱弱的人儿,「习习……」终于将他抱起,习习仰起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你哥哥刚刚那一掌,是因为……」他努力抬起头,凑到钺三耳边,「因为他看见我,拿出了刀子……」 钺三一滞,胸口已经被一把小刀穿破,扎破了,他的心。 「呵,他怎么知道,我失了武功,哪有那么容易杀你……我……不过求他击我这一掌……不过想让你和他反目……我……故意的……」习习还握着刀,头已渐渐向后倒下。 钺三看着他,血泪混杂着涌出,嘴唇难以置信的颤动着。 「钺三……我……本想忘了情,和你远走……可是江湖啊……你兄长,要对付的人是他啊!我怎麽能……怎么能让你还把功力给了……」 「习习……」钺三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双唇翕动吐着最后的话:「你还……爱着他……」 「呵……不能为他所爱,只好为他而死……我……对不起你……」说话间,钺三头已垂下,无力的靠在了习习的肩上,习习在他耳边继续说:「对不起……我答应和你走时,是真心的……真心的……」 中了钺三几下重击,游九天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却见习习靠墙坐着,钺三头靠在他的肩头已经垂下了双臂,习习微笑着在他耳边呢喃,时间仿佛就此定格,大片大片的红充斥了整个画面。 「你……你这个……」游九天一手捂着伤口,对着习习举起了手。 习习只是拥着那具仍然温暖的身体,呢喃着,直到眼前一黑。 *** 乱石岗上,无名的墓碑如乱石林立,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一人慢慢睁开了眼,眼前一片凄清。 然后他发现,自己竟在一个小小的马车厢内。车厢里没有点灯,两旁帘布被撩起,一室月光。 「你醒了?」 有人问话,他一惊,转头,看到了自己绝想不到的人。 「邢傲!」一动,发现一身无力,「我……我怎么在这里?」 「你设计重创游九天,杀了钺三,想起来了吗?」邢傲平静的开口,在外人面前,他永远是这副冷静无情的模样。 习习转过头:「钺三……他死了?」 邢傲微微顿首,转向车外:「下面的由你说吧。」 一个在车外静候良久的人行个礼,开始述说,原来他便是邢傲安插在「三奇四邪」身旁的长老之一,自习习入了龙坛便一直暗中跟随,见那游九天要下杀手时抢先下了手,当时游九天虽恨不得将习习碎尸万断,无奈伤重又不愿叫旁人看出来,于是收了手只命人将尸体速速处理…… 习习靠着车厢,只听了几句,思绪已飘远,等回过神来,那人早已说完,邢傲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今天能重创游九天,还多亏了你。我已让叶为你看过伤,没有生命危险,我先安排人带你去我龙坛名医花知风处养伤,等你伤好,想去哪便去哪吧。」 邢傲说完,习习却仿佛没有听,只对着车外那人喃喃道:「你一直跟着……一直跟着……哈哈……哈哈哈哈……」他忽然笑起来,笑出了眼泪。「你为何要救我!为什么啊!」 「龙帝命我无论如何要保全公子性命。」那人恭敬的回答。 「伤心?呵呵……伤心……我爱的人已有归属,爱我的人又被我亲手所杀。我已残废,又失了武功,被逐出地狱司,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啊……」他静静地说着,竟然没有再落泪,「你们……还救我,做什么?我才不要你的救助!我才不要!」 沉默良久,邢傲开了口:「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习习扭过头,看着邢傲。 「若是你觉得你不想欠我,就好好活下去。只要静颜日后想起你时,能因为你还好好活着而开心,你就不欠我什么了。」 习习喘着粗气,慢慢垂下头去。 有人上了车,抱起邢傲动作轻盈的掠了出去,车帘放下来,马车摇摇晃晃的,驶向远方。 尾声 不几日,「三奇四邪」主动与白道谈判,因为双方在这场激战中都损失巨大,故而谁都不愿再挑起战端。谈判的结果是双方按最原始的武林规矩,挑选一个日子由双方派一人为代表决斗,败方当承认全局失败并将生命交由胜方推行定夺。 游九天行这决定当然与他身受重伤需要调善有关,只是这机密的消息白道并不知道罢了。 而司徒静顿安了心神,便与邢傲一同去拜访少林无绝方丈求《易筋经》,自是带了司岳让司徒静颜转交的信去的。 无绝看完信,神色竟凝重起来。 「两位施主,可曾听过一个传说?」 司徒静颜与邢傲面面相觑,他们并未事先拆看,所以不知那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无绝一声长叹,这才述说。原来江湖中曾有高僧夜观星象,留下一个传说,某年某月某日,世有魔降,届时必将生灵涂炭,死伤无数。 司徒静颜与邢傲听了只是不语,无绝见他们样子,道:「我知你们不信,可是这位高僧预言数次天灾人祸,多有应验,而且这次……你可知那魔头何故约在五个月后才比试?」 司徒静颜灵机一动,道:「难道这次与那三奇决斗的日子便是那魔降之时?」 无绝点头低叹,又道:「这信你不肯说是何人所写,可这人既知道这等机密,必是个不世出的高人。信上说,你二人,便是这制魔的关键。」 两人互望一眼,心有灵犀,想司岳必是怕少林寺不肯拿出《易筋经》才如此写,当不得真。两人这般想,自然不会说出口,只听无绝又道:「正巧,邢傲施王练过那斗转星移之术,只有邢施主才能克制游九天,正应了这信上所说。邢傲施主自是对敌不二人选,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两人听了一喜,邢傲故道:「能当此大任实是邢某荣幸,只是邢某现在身残,恐……」 无绝笑道:「施主心中早有计较,何须此言?我少林即便倾力而出,也当治好施主这身伤!」 听无绝此言,司徒静颜与邢傲相视而笑,连忙称谢。 *** 三个月,转瞬即逝。 地狱司素来少参与江湖纷争,待地藏王伤好大半,一众人已回北方,只留下司徒静颜。 临行前,地藏王拉着司徒静颜喝酒,趁着酒酣,竟醉颠颠的跑去向冷相思提了亲,给一片惨淡抹上一道喜色。 邢傲不仅得了《易筋经》,更有少林林高僧相肋,三个月,竟已恢复大半。这天司徒静颜拉着他,躲过了青弦和众人偷偷出行。 两人先回从小一起长大的地方小林看了看,小院还在,干干净净的,司徒静颜一看便知是邢傲一直派人在打扫,不禁动容。两人住了一宿,祭拜了水惊穹。回程途中,司徒静颜带着邢傲绕道入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城。 找个小客栈安顿下来,司徒静颜又马不停蹄的拉着邢傲来到荒郊。 荒郊野外,几座坟。 「静颜?」邢傲有些不安。 「你怕什么?过来啊。」司徒静颇在一座合葬的大坟前跪拜了,拉过邢傲,对着墓碑道:「爹,娘,这是邢傲。」 见邢傲还傻傻的站在一旁,忍不住道:「傲,这是我爹娘的墓。」 「啊?」 「啊什么?过来拜啊!」说着一把拉着邢傲跪下,「别愣了!就像你拜你爹那样拜!」 邢傲一滞,想起这话里的意思,忍不住扭头向边上望去,却见司徒静颜已别过脸,隐约看见面颊已经红了。 邢傲再不多言,连忙点了根香,规规矩矩的拜了。 站起身来,司徒静颜摩挲着冰冷的石碑,「他们去世时,我才七岁……这坟里,有三条命……」 「静颜?」 「我娘被杀时,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了。不知道到底是哪来的土匪……竟连个孕妇都不放过……」 啪—— 第一颗落下的,是泪。 啪——啪——啪——啪—— 雨滴随之而落。 「啊,竟然下雨了。傲,我们先回去吧!」 「爹——娘——」 才一开口,半空中响起了轰鸣的雷声。 「你们是不是……不愿意接纳我?我——对静颜是真心的,我会给他幸福的,你们相信我。」 「邢傲!快啊!」 听见司徒静颜在远处唤,邢傲咬咬唇,再次拜了下去,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对不起!对不起!请把静颜交给我!对不起!」 上了马,司徒静颜好奇的问:「傲,你最后跟我爹娘说什么?」 「我说谢谢他们生了你,请他们放心把你交给我。」 「去,又不是为你生的!」司徒静颜笑着,靠进邢傲怀里,「你要记得在我爹娘面前说的话,日后要是违背了,小心天谴!」 两人说笑着走远,雨越下越大,万钧雷霆,滚滚不绝。 ——待续—— 后记 我是猫猫,首先谢谢大家,翻开这本书。(鞠躬) 本文在剧情上是承接《断章·纵横》来的,如果还没看过又对前情感兴趣,希望大家去翻翻《纵横》哦,会对此文有不同感受的。 写到这篇的时候,我越来越觉得,邢傲好像一只小狗狗,而且是那种毛呼呼、腿短短、一天到晚不理人就喜欢围着静颜打特转的小小狗。 我一直在想,怎样的契机才能让那么骄傲的静颜回到邢傲身边,恰好这段时期,我潜在的虐攻愿望越来越明显,正巧看电视看《笑傲江湖》,看到任盈盈背着令狐冲上山求医,前后剧情都记不太清了,就对这一段,尤为动心,于是兴高采烈地抓着小毛狗狠狠地虐了一把。写到静颜把小狗抱来抱去的时候,甚至主动做受的时候,好有满足感,仰天狂笑……(某猫被踩成纸片飘~) 飘回来接上,接下来,就有了想写「最小受的小攻」和「最小攻的小受」的愿望(某猫被毛狗狂咬中),结果,不知道是不是表达太过,有人觉得这部算弱攻强受……泪,为我家小狗申辩,小狗只是在静颜面前喜欢撒娇打滚,在别人面前可不是这样,他心机沉着呢,就算残了,整个大局还是牢牢在握的。 接下来说说几个主要配角吧。 一个寒舒,写到他死的时候,我还小小掉了几滴同情的泪。这样的结局,也算让他赎清罪了吧? 一个习习,我其实,很心疼他的,本来想写他死掉算了,后来想想,还是活着好,只要活着,就还有幸福的可能,嗯,大家就当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 再有司岳、白羽尘,看尽繁华沧桑之后,双双归隐了,我想他们应该是,很幸福的。 不知道在本文结尾打个「完」大家满不满意? 嗯,计划中是还有下部的,到时候所有谜题都将揭开,整个故事也就真正完结了。 下一部的名字,暂定为《纵横·任逍遥》,到时候会让大家看到与众不同的静颜哦。 下部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