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道》 楔子 在这妖魔鬼怪与人共同相处的时代里,精怪的修行的目地,不是成仙,就是成人。 对于幻化成人的精怪,人们对此有知觉的并不多,只因它们太想成为人,行为甚至比一般人更像人,难以令人怀疑。但它们虽可以法术化身为人形,却无法成为真正的凡人。 只因它们无法使女人怀精怪的孩子,无法怀人的孩子。 无法做到此事,表示它们就算修行多年,仍是在畜牲道上。为此,每年当王母娘娘寿辰之日,大批精怪涌入南天门,祈求王母娘娘降恩泽,助它们一臂之力,脱离畜牲道,成为完整的人。 王母娘娘会依精怪的修行、在人世间的作为来衡量,而精怪成为人的代价,就是他们的修为与法力。然而,也有特别能让王母娘娘感动的良善精怪,能在成为人后,依然保有他些许的法力。 久而久之,闻风而来的精怪愈来愈多,让王母娘娘不能好好过寿辰。于是定下每双月的二十八号,在没有月光的夜晚,开启南天门,让有心成人的精怪来访。 人们见不到蜂涌而至的妖怪,只觉终南山下,似有一阵阵的阴冷狂风吹上终南山。 在化为人形的妖、成为真正的人的精怪口耳相传下,人们都听过这个传说;也曾听闻过有人不小心,给赶路的妖魔勾了魂魄,被带进南天门,人就昏厥在路边,等到天兵天将将他的魂魄送回才清醒。醒后只觉做了一场梦,梦中与百妖并行,而后见到云烟缭绕的天门,还有穿著黄金盔甲的士兵。当穿著如云彩般轻柔飘扬的女官翩然来到,见他不对劲,则赶紧要天兵送魂回去。 类似此事,族繁不及备载。久而久之,人们给这条天界之路一个名字——风道。 第一章 水兰城,顾名思义,是个以水色、兰花闻名的城镇;加以南方三十里路就是终南山,神怪故事更是出名。伴着湖边氤氲的水气,混着兰花香,说起神怪故事,更是惹人迷惑,不知何是真、何是假。 但,众生所恼,不外情、欲,神怪与人何异,不都逃不出这轮回?千奇百怪的故事,喻人也罢,喻事也罢,总是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 此时,街道前方就来了一位为情所恼的男子。 男子看来约是十八、九岁,时而悲愤,时而恼怒的表情,并不减他俊秀的五官。 忽有旁人叫住他:“项平,今天翠微亭有新故事,要不要去听?” “没心情!”项平一口回绝,脚步没停过,不等那人再问他,就转进街角。这时也有人自街角出来,两人走的都急,不免撞上。 没人先开骂,项平抬起头狠盯着对方。在看清对方的脸后,两人都转为不屑的神情。 “肆辰,你怎么走路的?” “说我?平哥,你今天是怎么啦,早上不是高高兴兴地出去找可莉,怎么现在又一脸臭?” 项肆辰是项家佃户的儿子,虽说是佃户,两家父亲是结拜兄弟,共耕一地,只是地权是在项平家。而项肆辰毕竟与项平没有血缘关系,这样的共耕关系,在旁人看来说是佃户也没有错。 项平与项肆辰两人自小一起长大,项肆辰比项平大两个月,个头也比项平高壮。只是项平个性不服输,就连称呼也想占便宜,所以自小就要项肆辰叫他平哥。而项平在家中属二,下头虽有位晚他两分出世的胞胎妹妹项芹,可她的性格比项平更霸气,项平只好到外头称王。 项肆辰个性温和,不在意称比他小的项平一声“平哥”。再说,项平也很尽到大哥的责任,小时候闯了什么祸,他会出头替众人担下;自个儿有什么好处,也不忘了跟大伙分享。即使到了大伙长大,各自为了生活而分散,项平仍是会主动与大家联络的人。 不过,这多少也是因为伙伴中,只有他一个人还没有任何讨生活的工作。 项平把挡在前方的项肆辰推开,怒道:“以后别在我面前提可莉!” “怎么,又吵架了?” “能吵到好!” 项平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项肆辰知道项平的气是来得快、去也快,没追上自讨没趣,便赶去听微翠亭的新故事。 项平走得急,一边把刚才撞上项肆辰时,刺痛胸口的发簪自怀中取出。那是他自家中的一个盒中擅自取出的银叉——各自打造两只粉蝶交错飞舞,各从一羽下延伸呈叉状的银叉,在羽翼上各镶着蓝色、黄色的碎琉璃。 线条流利,色彩夺目,有哪个女孩会不为此心动?却偏偏,无缘交给他喜爱的女孩。 这天,项平本是要以这发簪作为定情物,日后再择黄道吉日向罗可莉家提亲。怎料,今日一去便被告知心碎的消息。罗家已将可莉许给城中首富的儿子,邱清。 愈是看着这发簪,愈是难埃钇窖劢瞧臣幻谢ㄗ樱邓墙谢ㄗ樱侨松砩洗┑挠质腔液诘聂卖摹?br> 管他是什么身份,项平心一横,就把发簪丢进那人面前的包里。 “请留步。”那人叫住项平。 项平以为他收到这贵重的东西,要多言谢,便说:“反正那是不要的,随你处置。” “不,请问你今年几岁?” 项平觉得奇怪,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那名叫花子。这时项平才看清,那人穿的真是和尚的袈裟,只是破旧不堪。而且那人没剃头,一头乱发与满脸胡须,脸上唯一能看清的,只有那高深莫测的眼睛。 “你今年,几岁了?”那人又问一次。 “今年刚满十九。” 项平不想与陌生人多纠缠,回完话就走,却没注意到那和尚起身跟在他身后。 当项平进家门前,他才发现那和尚就在他家门前打起坐来,让他感到有些不快。项平虽不求神拜佛,但爹娘都是虔诚的信徒,也不好对和尚不礼貌,只打算进门对爹娘说,让他们处理。 项平原以为这事情就这样了,没想到日后还被这和尚纠缠不休。 “平哥,你家新请的保镖?”项肆辰指着在他们身后的脏和尚。 “谁知道,别理他。” 要项肆辰不理,但最在意的还是项平自己。对别人来说,那和尚只是跟着;可项平知道不是他多想,那和尚的眼睛总是瞅着她,让他莫名地心烦。 “昨天那新故事反应怎么样?”项平烦躁地找话题说。而会问故事的反应,是因为项肆辰的爹是在写话本,给微翠庭的说书人讲的,自然希望能自家人多写好地反应。 “还不错,是一只兔仙,帮人成眷侣的故事。听来普通,但故事……” 项肆辰接着说什么,都没进项平的脑袋。他只想着,世上这么多神仙鬼怪,他自小也帮了不少人、动物的,怎么都没人帮他与罗可莉一把呢? 正当他这么抱怨时,让项肆辰一拍,才注意到前方,一群以邱清为首的邱家班。 邱清像他母亲,一张瓜子脸长的秀丽漂亮,时常出游会让人误人是哪家小姐扮男装,所以邱家总是派一堆护卫在他身边。 邱清一见项平,啪地一声甩开折扇,掩嘴笑道:“呦,前面这不是有点小地,只租一家佃户,就称为地主的项家二公子吗?” 项家的地确实不大,而项家与项肆辰两家共耕,是真把他们当亲人。但毕竟地权还是在项平家,自小时候,邱家独生子求情,就老爱那这点来嘲弄项平。 邱家是地方首富,平时是请人到邱家里头说书,但项平知道邱清此时是为了什么,特地来到微翠庭附近等他。项平装作没看见邱清,打算绕过他们到微翠庭。 “不理我?这也难怪,你现在心里一定很难过,见到我很不是味道吧?” 项平忘了当初是怎么与邱清结下梁子,不过就算没有宿怨,邱清这样子也够惹人厌。 “是啊,我这次是输了。但不是输给你,是你家砸死人的钱!凭你?你有什么作为,这更让人怀疑你是不是男人呢。” 邱清最恨人说他的外表,就算是称赞也不行,跟别说项平故意的挑衅。邱清柳眉倒竖,冷冷地说:“我是不是男人,等可莉进门,圆了房,怀了孩子后你就知道。” 项肆辰拉住准备要上前揍人的项平,那群护卫也将邱清团团围住,送神采飞扬的邱清上轿回府。 “没心情,不听书了,我要回去。” 项肆辰还是没放开项平,劝说着:“都出门了,就当换换心情吧。你回去也只是在生气埋怨而已。” 项平想要甩掉项肆辰的手,却不见效,看见一直在他们身后的和尚,项平将怨气都发在他身上。 “看什么看!不过是给你那只叉,没那么大恩惠让你跟着我吧!要是你真要报答什么,那你帮帮我啊!” 项平甩不开项肆辰的手,反而扯着项肆辰往微翠亭走,那和尚还是维持一定的距离跟着项平两人。 给了茶水钱,两人进微翠亭时,已聚集了不少人,项平拉着项肆辰往靠湖岸的那边找位子。 微翠亭迎着湖岸而建,这给人说书的亭子,立在离湖面有五尺高的岸边,亭旁是各样的兰花,满是清香。 在湖边也没空位子,两人靠着亭柱等说书人来。项肆辰什么都没问,也不多说话,静静地望着湖面,而项平的心情也慢慢缓和下来。 “说真的,我真得很喜欢可莉,但也知道,她的家人决不会让她嫁给我。好奇怪,明明很清楚这件事,还是忍不住去找可莉,结果果然不能改变什么。 “真那么舍不得,私奔啊。”项肆辰明了项平丢不下家人,所以这样轻率地说。 “呵。”项平只轻笑一声,不予置评。他离开柱边,走进湖岸。 “小心点。前两天刚下过雨,土容易松,别站那么出去。”项肆辰刚说完,项平的身形就往下掉。 “平!” 项肆辰正要上前,一道黑影带着项平跃上岸,落在项肆辰面前,是那个脏和尚。 和尚把项平打横抱着,两人身上一滴水都没沾到。项肆辰这时才注意到,和尚的右手不自然地短了一截,项平愣了一会儿才会过神。 “放、放开我!臭和尚!” 项平以为这和尚蓬头垢面,定是臭气熏天,尤其在这兰花香弥漫的水兰城,对臭味更是敏感。所以让他抱着时,连大气不敢吸一口。 “平哥,人家怎么说也是帮了你,是先该说声谢吧。” 和尚将项平放下,项平大步走回项肆辰身边。 “没人要他帮我!摔下去一身湿没什么大不了的。” 项肆辰不理他,双手合十对和尚说:“多谢师傅帮忙。” 和尚单手放在胸前。 “举手之劳,施主没事就好。” 和尚的眼光又是跟着项平,项平干脆躲进项肆辰身后。 项肆辰见他这样,只觉好笑,又问和尚:“请问师傅,家中这位公子,是否与您又缘?” “是啊。”和尚虽看不见项平,但话是对着项平说。 “我终于找到你的今世,我会守着你,直到死去的那一刻,让你轻松地解脱。” *** “哇!已经十六天了,你们谁帮我想想办法吧!” 项平在庭院中大吼大叫,让在书房的大哥项群、绣房中的双胞胎妹妹项芹都探出头来,却都只是看一眼,又各自回到房中。 这十六天来,只要项平出门,和尚就跟在他三步后的地方,怎么甩都甩不开。 项平想找官来抓他,但官兵听说他是修行僧,都不敢对佛祖动粗;要挟说找市井流氓教训他,被修理的反而是那些混混。 项平问他到底要什么,他还是只说:“我找到你的今世,我会守着你,直到死去的那一刻,让你轻松地解脱。” 这番话让项平压根不想再开口与他说话,若他只是跟着就算了,但盯在背后,那灼热的眼神,让他既恼又怒。 项平要项肆辰出去打听他究竟是被什么给惹上了,项肆辰一去十多天,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待在家中虽然可以不见到那和尚,但他自懂事以来,没有两天会好好在家不出门的,根本不知道闲在家中要做什么好。他也已经被迫不踏出门第三天了,每天下午这报日数的吼叫,是他唯一的发泄方式。 项家的两名仆人到田里帮忙收割,找不到人作伴,哥哥妹妹都不理他,项平不甘不愿地晃进项芹的房间里。 “芹,我好无聊……” 项芹丢给他块用木框框好的方巾。 “哪,帮我绣朵兰花上去吧。” 他们小时候,只要被项芹抓住一同玩家家酒,一定是被逼着刺绣,所以项平也还称得上拿手。一针一线地绣着,也好打发时间,项平无可奈何地拿起针线。 两人各自绣各自的,没多说话。直到项群算家中当铺的帐算累了,到庭院中散步,看见绣房的两人,于是走进。 “呦,我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 项平没好气地说:“群哥,你再不帮我摆平那和尚,只怕我真的被逼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了。” 项芹还附合着:“这也好,给我做伴,还有人帮着我刺绣呢。” “你们还有没有良心啊,亲人被一个陌生人逼成这样还开我玩笑……若他是什么危险人物,那不糟了?” 项群笑道:“那你就不用担心,他不是都帮着你吗?把快掉进水中的你救起来;差点被发疯的马踢上,也是他拉你一把,险些让卖艺团失手给刺伤,也是他接下那飞刀。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容易出事呢。” 项群数着一件件项平根本没与他们提过的事,项平随即想到的是一定是项肆辰说的,也就不多问,抱怨地说道:“一定是那臭和尚,就是他来到这,才让我那么倒霉!你们还对他那么好,给他吃的、穿的,别以为瞒着我做,我就不知道。” “知道又如何?”项芹依然绣着手上的飞雁图。 “爹娘怎么可能对和尚不好,而且人家还帮你这么多。” 项家也没特别瞒着项平,只是知道项平会不高兴,就不再他眼前做。会被发现也不是什么奇怪,或是值得提防的事。 “真是跟你们说不下去!”项平带着手上的绸缎与绣线,回到自己房中。 两人看他关上门,项芹小声地说:“看来,真如婶婶所言……我一直没当那是回事。” 项芹口中的婶婶,只的是项肆辰的母亲白柔,是化为人的千年白狐精。 项群制止她:“别多说,肆辰去请示他们老祖宗的结果回来前,可不能让项平知道什么。” “这我当然知道。只是,我与他同胞而生,为何他是这般的命运……若当故事听是凄美绝伦,但他什么都不知道,为何还得承受……” 项群无法回答他的问题,项芹也不认为这世上有人能给她满意的回复,庭院中又是寂静,直到项肆辰的来到。 第二章 那个人的本名,已没有人知道,只听他说自己叫法善,是皈依佛门后的法号。据说法善以前是个江洋大盗,烧杀抢夺、奸淫掳掠是样样都来,那时的人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发抖。 一次,他抢了一家的千金。以他的声名与手段,没见过敢反抗他的人,就掳进客栈逞兽欲之后便睡了。那千金不甘受辱,趁法善入睡时,拿了他得到要报仇,也替天下苍生除害。但毕竟是娇弱少女,砍人的狠劲是有,在砍下的瞬间,还是因害怕而闭上了眼。 虽偏,仍砍进法善的右臂,也痛醒了他。这时,那千金家里找的保镖也到了这儿。 法善惯用右手,现今看到自己的右手手肘以下断开,只剩一点皮肉连着,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名千金,那小姐因看到大量的血呆愣在一边。法善用左手抢回刀,虽不顺手,也没放过那位可怜的小姐,而后狼狈逃去。 保镖们进了房门,床上被血染了一片,不忍卒睹地瞥过头去,却发现在窗边有一截男人手臂。 他们推测是法善受的伤,便跟着血迹追出去。法善知道有人尾随而来,仓惶地逃出城,躲入山间。但这伤一时间是怎么也止不住血,法善当时真不敢相信,他会败在这种情况下。 但法善比那些保镖懂那座山,这是是夜晚,纵然月明能追血迹,也只在城中与平原里。进了茂密黑暗的树林,谅他们人多,一时间也无法掌握法善的踪迹。 他躲进一个山洞里等着,等这是那些人先找到他,还是他会先流血致死。 若是后者,那也太便宜他这丧心病狂了。法善这么想着,竟笑了起来。 “讲够了没啊,要你问那疯和尚的来历,扯这么多?”项平不耐烦地对眼前像在说书的项司晨抱怨。 “平哥,我不就在替你说他的来历吗?”项肆辰停下摇扇的动作,一副苦心被糟蹋的模样,倒杯茶往口中送。 “你哪打听来的来历啊,连他当时的心境都这么清楚?二叔的新话本?那家客栈在说的,我不会自己去听,还要你说一次。” 项平正要起身离开书房,被项肆辰一把留住。 “等等,我还没说完呢,精彩的还在后头。” 项肆辰当然不会不懂项平的脾气。 “自然是知道你心烦,但要应付他,总要知己知彼不是?” 项平一脸郁闷,真不明白是怎么会招惹到法善这个疯和尚。 这下听到又是江洋大盗,又是杀人不眨眼的,项平终究是坐回去,以手覆额等着项肆辰还要说什么。 项肆辰也不废话,接着之前的段落。 “刚刚说到法善在山洞中等着,他毕竟是不想死,所以费了点力,要到洞口抓些杂草、树枝的来掩住洞口。当他伸手折下洞边的矮树枝时,法善一个身子不稳,就要压上那树枝。他为了不让自己受冲撞,所以撑住自己的身体,这时发现上头有个奇异形状的叶片。 法善侧身躺下,拿起那截树枝端详,想看清那是什么,不觉间,就睡着了。他没想过能不能再看见阳光,但的确是现世的光芒照醒了他。这时还是清晨,身边的草木上都结着露水,他找到那奇行的叶片,却见他动了起来。 慢慢地,以对宝石般的蓝翼伸展开来,几番开阖后,飞舞起来。他不稳当地在法善头上飞了几圈,然后离开这洞穴。望着那翩然而去的彩蝶,法善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感情。他知道蝶是由毛虫转变的,自攀附枝叶的丑虫,幻化为轻舞空中的美丽彩蝶。而他自己,生下来就是个臭虫,现在这模样,真是死得其所。” 项平又耐不住了。 “那他怎么不在那里就死啊,他在外头用他的过去讲道是不是?这跟他烦我有什么关系?” “平哥,你听完就知道了。既然你当我在说书,那你也当作听个故事,别动不动就生气。他再怎么缠你,也没见他进这屋里来,火气还不用这么大吧?” 项肆辰好言好语地劝项平冷静。只是项平想到他一出门,就算是走小门、爬墙出去,法善都在不知不觉间到他身边,本来就不太好的脾气,近来更是暴躁。 加上他爹娘、大哥项群、胞胎妹妹项芹都对那疯和尚好,给他吃的、保暖的。所以也都避着项平,省得受他脾气发作,更让项平满腹委屈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故事还多长啊?”项平仰天长叹。心想就当是听故事打发时间也好。 “那我就继续说罗。”项肆辰又摇起他的纸扇。 “法善没在那时候死,昏迷后有人就了他,是一个独居山中,有着一头乌黑长发,传着蓝色丝绸衣裳的美丽少女。 少女将他带回住处,悉心地照顾法善。她告诉法善她叫做萍,他的娘亲去世后,依旧在这山里过生活。她自小就在这里,没下过山,也没见过娘亲以外的人。 法善疑心她的话,但见她一派纯真,也就任她照顾,只是事事都先怀疑过一回。法善自醒后,就不断努力活动左手,感到右边腰间的空荡,他更不能去相信女人。 过了半个月,法善能站起来走动,右臂伤口的愈合是出奇的快。伤口都已结痂,也不怎么会痛,只是还不习惯而已。但法善,本是个跟着欲望动作的人,有个美丽的妙龄少女在身边,他不可能没有邪念,并不拘于之前吃过女人的亏。而碍在伤未好,左手也还动得不顺利,他就没有动作。 两个月后,他强占了萍,事后他本要杀她。法善见她梨花带雨的白秀脸庞,以及想起他强来,她没有抵抗的情形,他收刀出门。但法善并不是离开,隔天早上,他带着满身的血回到萍的家。自萍开门时的眼神,并不是害怕法善,而是担忧他身上的伤,法善就确定:他不只捡回一条命,还捡到一个宝。 他对萍说:“我下山杀了砍下我手的女人的全家,现在累得很,烧热水我要洗澡。” 萍相当地难过,但依然顺着法善的话。 “那女人是在想什么!” 项肆辰早就料到项平会有什么反应,早就先捂住耳朵,免得被那一吼给震聋。 “平哥,你冷静……” “那臭和尚,我现在就去宰了他!”项平真要冲出去,项肆辰跳上前抱在项平腰间,将他拖住。 “那是以前的事,你先听完之后的结果啦……” “还有什么好听的!那种人,该死一千遍、一万遍!难道就因为现在是僧,所以以前的罪都不算了吗!” 项平奋力地要把项肆辰的手拉开,但项肆辰毕竟是有在做农事劳役的人,项平怎么都掰不开,反而让项肆辰全力收紧手臂,腰间被箍紧的难受。 “肆辰……我不走……你可以松开了吧……” 发觉项平声调有异,项肆辰还没来得及松开手,项芹就转进书房。 “平,你好端端的,吼什么啥……”项芹见了屋内两人的姿势,一脚刚跨进门槛就停住了。 项平两手捉着项肆辰在他腰间的手,项肆辰环着项平的腰被拖在地上。 “你们在玩什么?” 项肆辰放开手,拍拍身子站起来。 “没玩,你不也听到你哥要杀人,我死命拦着他呢。” “真实,爹娘在睡午觉呢,别这么鬼吼鬼叫的。是说什么说到这般激动?”项芹拉了张圆椅坐下,项平见她不走,打算把这些日子的不满都说出来。 “看你以后还对不对那疯和尚好,他以前可是……”项平正要摆出架势说教,项芹却故意在倒茶时,把茶壶与茶杯用力碰撞打断他,反问:“你听到哪段?” 项平愣住,项肆辰带他回答;“刚回萍姑娘那。” “那还早得很,说什么杀不杀的。都几岁了,还不沉稳点,好好把事情听完呀。” 项平不甘心给项芹这样教训,赌气地回答道:“干嘛我一定得听完那疯和尚的事,他怎么都与我无关。” “听到最后,你就知道有什么关系了。不然,我们怎么会对那和尚好。” 听项芹这样说,项平更是不甘心。怎么全家都知道,就他是一头雾水。 这招果然奏效,项平又乖乖坐回椅子上,项肆辰捡起被甩在地上的折扇,继续法善的故事。 “自那以后,法善就在萍的地方住下来。萍一直劝他,就这样与她隔绝人世生活,别再到外头热时,但法善不理,他依然性来就去劫掠财货,也没放过他看上眼的妇女,萍每每为此流泪,法善仍是不为所动。 法善以往行踪不定,所以官兵很难抓倒塌。而他这阵子都回到山中,民、官都决定放火烧山。 法善带着萍逃走,过着如以往,四海为家的生活。这样过了好几年,法善对萍的态度,才开始有转变。会为了萍,去做些讨她欢欣的事,诸如买些小东西给她什么的。法善虽然对此不拿手,也不知道萍真的喜欢什么,但萍感受到法善那小小的转变,是开心得不得了。 那年冬天,风雪特别强,法善为风寒倒下,萍急着到雪地中找药草。法善恍惚中见不到萍,以为她终于是逃走了,趁着他站立都吃力的时刻,外头大雪随时可以冻死人的时刻逃走了。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一直追着法善的捕快,依线索来到这间草屋。 法善拿刀吃力地应战,那捕快在风雪中走了许久,也未必比法善占优势。最后还是法善技高一筹,这时萍也回来了。 一番动作后的法善,比之前还清醒,见萍回来有些惊讶,但见到萍手中的药草,他冷笑。 他认得,因为那是毒。 法善提刀劈向萍,萍不解,但她也没机会再说话。在法善眼前,萍的身体渐渐缩小,失去了人的身形,化为一只有着宝蓝翅膀的蝴蝶,无力的羽翼几番开阖后,倒在血泊中。 “萍……是先前他见她破蛹而出的那只蝴蝶?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帮他?” 项平急切地询问,项芹平静地说:“再听下去吧,这故事还没完。” “平哥,你知道风道的传说吧?” “当然听过,但那是鬼怪走的,跟现在这事有关?” “有。因为法善可说是少数以人类肉身见王母娘娘的人。故事接下来是这样的。 法善那时才惊觉,对于萍,他什么都不懂,不懂她为什么要救他,不懂为什么在这几年间这样地照顾他。她死前有满脸的不解,他好像知道她本来要对他说什么。想着想着,他走到终南山。 他听过风道的传说,虽这一生未曾求人拜佛,但他认为王母娘娘要评断精怪,一定对他们的事了若指掌,所以他想趁着风道,一起进南天门。 他成功了,不是被勾走魂魄,而是以肉身踏在南天门的云地上。女官很惊讶,问他怎么可以肉身进天门。法善却说,他虽是人,但禽兽不如。 女官将他带到王母娘娘面前,王母娘娘见了法善就了然地说出一切。 原来萍在毛虫时修行已有五十年,结蛹也有一百年,正待修行圆满,却给法善折下。本来那附近都有结界,但法善杀气太重,加上当时血气冲天,那结界竟给破了。若是沾上法善这种煞气的血,她这些年的修为就白费了,所幸法善只是好奇地看着,可说是救了萍一命。 也因此,当她羽化后,幻化为人来帮他。萍并不是不知道法善是个作恶多端的人,但她确确实实,给法善盯着她的眼神给迷惑。因此,明知他活着,是无辜人民的痛苦,萍还是冒险救了法善。 而最后,法善见到萍手中的毒草,只要和着萍的血煮,那是一道灵药。当初法善也是因此药而获救。听及此,法善后悔莫及。 “人,与精怪都在轮回上吗?”法善这么问王母娘娘。 王母娘娘冷然地说:“当然。” “那么,萍之后会怎么样?”此时的法善,傲气与杀气都少了许多。 王母娘娘翻阅女官送来的本子,看了许久才说话。她说萍一生没做过什么坏事,但她以自己的生命与修为,把本该死的法善救回人间,使其他许多不该受难的人蒙苦,得受九世轮回劫数。每一世都活不过二十岁,且不得好死。 法善想了许久才问:“那我呢?” 王母娘娘回答道:“因萍的关系,你仍有阳寿,但会怎么样是未知数。若是现在的你,无疑将入无间地狱受永劫苦痛。” 法善对这样的下场并不意外,但却向王母娘娘提出一项不可思议的要求。他说:“萍受这种苦难,都是我的错。我在此有一请求,望娘娘开恩。希冀王母赐我此生不死之身,我要守护萍这九世,纵使她活不过二十岁,但不愿她受生死煎熬之苦。就让我这罪人,了结她的生命,以报她相伴数年之恩。” 项肆辰停了一下,等着让项平打岔,想不到他异常安静,所以喝口茶继续说。 “王母娘娘答应了,制约这期间他不能杀人,一切依佛法行,并给他新的名字——法善。他不会老也不会死,不停地寻找萍的转世。然后守护她,直到她非得面对生死的时刻,亲手替她解脱。至今活了三百年,以亲手结束萍……八世的苦难。” 项平真把项肆辰所说的,当说书人的故事在听,一时间还没想清项肆辰说这事的用意。忽然想到脏和尚对着他说:“我终于找到你的今世,我会守着你,直到死去的那一刻,让你轻松地解脱。” 向萍颤抖地指着自己,张着嘴结巴地说不出话,眼神不停在项肆辰、项芹之间游移。 “我、我……难不成你们说……那是……” “你冷静点。”项芹知道项平一时间不能接受,于是替他说明更清楚些。 “没错,你就是萍的第九世。你刚出生,婶婶替你算过名,就知道你活不过二十岁。也知道你的劫数不单纯,所以替爹娘问清楚你与法善的命数。这些事,我们懂事后,因为不小心给我们听到一些,所以爹娘就对我和大哥说清楚了。这是天机,不能让你知道,但婶婶说近来看你的相,会同千年异相九星连珠,可有变。所以让肆辰哥请示他们老祖,才告诉你的。” “开什么玩笑啊……”项平抱着头,不知道是对于哪件事的打击较大。 萍的转世?法善的过去?只能活到二十岁?还是爹娘、哥哥、妹妹、叔婶、肆辰所知的一切,他都不知道? “他、他怎么知道我、我就是……” ”那只银叉,那只银叉是萍最喜爱的。”项肆辰收起折扇,放在一旁,语重心长地说:“法善虽不老不死,但没有法力,不可能认出转世后的灵魂。王母娘娘告诉法善,若是有人将那银叉交给他,那就是萍的转世。” 向萍还是一脸的不可置信,反而只是告诉自己,果然不能乱拿东西。 那天他在整理书房中的杂物,在爹娘收藏贵重物的箱子里找到那只银叉,喜爱的心情油然而生,所以不告之爹娘就带走它。那时也是一气之下,把叉乱给人,就给自己惹来这么大的祸事。 项平无神地问:“变数……什么变数……你们打算怎么做?” “我们也还不清楚,但不前,法善都找你三百年,未曾好好与你一聚。所以现在爹娘与婶婶商量之下,决定要把他接到家中住下。” “喔……什么!”项平猛然抬起头。 “就是你听到的。这时也差不多帮法善整理好了,要去见他吗?” “说什么笑!不见!”他的家人到底在想什么,就算法善现在是和尚,但他可曾是杀人不眨眼的大盗。 项芹似乎是看透他的心思,说:“那些都是三百年前的事,经过这些事、时间的漂泊,你要还有眼睛,就能看懂他不是恶人。这是婶婶要我安慰你的话。” 项芹不多劝,因为她本身也是对这种安排有些意见,只是说不过爹娘,于是径自离开书房。项肆辰静静地陪着他,等到估计项平脑袋已经把事情理清楚后,才说:“虽说有轮回这事,但对我们来说,你不在就是不在了。所以大叔们才会这么地费心,自你出世以来,没有一天不想办法要破你的命数。” “我……什么都不知道……”项平颓然地趴在桌上。 “本来就是不让你知道的。反正法善也不会有害于你,你就可以放上心了吧。” “是啊……”虽这样回话,但项平也不见得真地会因此放心,这时反而想着自己会怎么死。 活不过二十岁……都不得好死?可他至今没病没痛,没于人结怨,这几天是真遇到几次不小心真地会死的情形,也都躲过了。法善是救了他几次,但终是要了结他的生命而来,而他是怎么面对先前的八世呢? *** 项家并不大,仅是两进两护龙的格局。第一进正位是厅堂与佛堂,左边是仓库,右边是厨房:第二进是项家爹娘与项芹的房间,右边是向群的房间以及书房,左边是项平的房间和一间客房。 因此,项平早料到法善会被安排到自己的隔壁,但他的思绪果然跟不上他的家人。 “为什么要跟我同一间!”项平怒气冲冲地对着已被改装完成的房间。他气是气,更是惊讶家人的手脚。 他就在房间正对面的书房听项肆辰说法善的事,竟没发现由项群领工的四、五名工人,把他的床加宽,还在窗边放了张卧榻,上头还有专替法善准备的蒲团。 项大娘红着眼对项平说:“我听群儿还有肆辰说,你这些天遇到不少真会要你的命的事,要不是法善师傅,还能站在这儿跟我大声吗?” 项平赶紧柔声安抚项大娘:“我没要跟你打声,只是,他用不着跟我同住同一房吧。” “不跟着你,娘怎么安心啊!瞧你,我们把你养的好好的,但这命……谁知道会出什么事。要是被什么梁柱的压死,我怎么甘心!” 要真那样死,也够窝囊的。项平在心中这么想,却不敢说出口。 “不过,娘啊,你们都知道我活不过二十,先前我要做什么、玩什么,都没见过你们拦我。怎么现在,非要那和尚跟着我?” 项大娘听这话,眼泪就不住地掉。项平不知道自己哪说错话了,一时间慌了手脚。 “娘是什么……什么时候把你养得这般无情无义……”项大娘趴伏在茶几上。 “无情无义?我是怎么无情无义,您倒是说,别哭啊!” 项平顺着项大娘的背,项大娘抬起头说:“肆辰不都把事跟你说了,法善师傅为了你,一人南奔北走三百年,你是一点也没有动恻隐之心吗?不想让他都陪陪你吗?” “娘,你是说什么啊。我是给你生下,让你们养大的,那和尚的事我压根不知道啊!” 项平平时爱听故事,这种轮回转世的缘分也听过不少,但怎在自个儿身上,还被娘亲说得如此理所当然,项平只觉下一刻就有人说是这些都是骗他的。 “孩子的娘,平儿气过了吧,我把师傅带来了。”项大叔将法善引进项平房中,项平赌气转过身背着他们。项大娘把眼泪收起,笑着接法善进屋。 “师傅,我家平儿,就多麻烦师傅了。” “在下才是劳烦二位。” 项大叔、项大娘接着退出房中,还记得把门关上,减少项平等会儿可能穿出来的暴怒声。 项平知道就算他要出去,法善也一定会跟着他,索性就坐在床沿,决意不看法善一眼、不与他说一句话。 法善也不是多话的人,见项平没走,也就到卧榻上打坐。 项平看着法善投在地上的影子,有房间中间,被拉长到对面墙上,也许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耐得住安静。 项平绕动快僵硬的脖子,眼光移到法善身上,随即离开,但转了一下,眼光又飘到法善身上。见他闭着眼打坐,项平盯着法善打量。 法善的胡子剔掉了,蓬发也被洗过梳直,整齐地披在身后。少了乱发与胡子,才看得出法善凹陷的双颊。换下来看来像是破布缠在身上的袈裟,项芹缝制类似袈裟的衣裳披在他身上,更显消瘦;结印的左手,看来只有皮与骨;而右手……隐没在正常长度的袖子里。那不寻常的长度,让项平有些好奇、有点害怕。 时间又走了一会儿,也是因为心情真的放松,或是太无聊,项平不觉间就打起盹来。 法善轻声下卧榻,让项平躺好,替他脱鞋盖上被。 望着项平的睡脸,法善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也不多留恋,转身再回到蒲团上。 *** 项家一家人在客厅,听这项肆辰带来项平房建的第一手情形,项大娘不禁欣慰地感叹:“法善师傅果然德高望重、法力无边。” 项大叔也是满意地说:“咱们这孩子,还不曾见他安静这么久,更别说是面对我们这样的安排了。” “是啊,我还以为,那房间会给他拆了呢。亏我先请木工们用便宜一点的材料,省得再花一笔钱。” “群儿!”项大娘听了勃然大怒。 “怎么这样,要是那便宜木头伤了平儿,那可怎么办!” 项群好整以暇的说:“您别那么激动,说是便宜,但孩儿怎敢偷工减料。只是比红桧木便宜一点点的桧木罢了。” 话虽如此,但整个项家最值钱的东西,非项平房中的家具不可了。 项芹也在一旁悠闲地说:“唉,明明东西你也经手了,还这么容易生气。平的性子九成是自你来的。” 一家人和乐融融地谈天,项肆辰虽然也很融入他们一家的气氛,但想起项平的遭遇,还是有种违和感。不懂项家人究竟是怎样看项平与法善的因缘,以及他们是怎么等着,项平最多也只能活到十九岁的最后一天,而在二十岁生日那天,也就是死日的时刻。 第三章 城郊的田野,漫布着鲜黄的花朵,青绿的叶片衬着白色粉蝶飞舞其中。项平看着轻颤般的羽翼,不仅撇着嘴,随即将视线移往田中的妇人。 “平儿啊,怎么最近少见你出来?”项肆辰的母亲白柔,一边在田中收着油菜,一边向往家中来的项平打招呼。当然,在他后头,少不了法善的身影。 “我的那点事,婶婶你怎会不知道。肆辰在忙吗?” 知道项平多少在挖苦她,白柔只是笑,当项平走远,法善走近时,白柔跪下,以头触地磕一个头。 油菜长得高,只管找项肆辰的项平没注意到,而一心在项平身上的法善,见白柔如此,只是点个头,轻声说:“怎么对我怎么大的礼,请起。”却也没有跟着项平到田中的屋舍,只站在原地,待白柔抬起头来,两人相顾的眼神中,满是熟悉。 在屋后磨刀的项肆辰,见项平来,笑迎道:“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出门了呢,怎么想来?” “就是闷太久了,想找你去听听新故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的?” “不用,我把东西收好,再跟我娘交代一声就走吧。” 法善住进项家中已有两天,只要项平不踏出项家门,他也不会亦步亦趋的跟着项平。家中吃饭,是单独替法善在房中开素菜。所以法善平时只在项平房中打坐,加以法善的话少,除非有人问他话,他未曾主动开口,就算答话,也都简洁。家人替他将外观梳理整洁,在项平眼中也不怎么碍眼,渐渐就习惯法善的存在,能很轻松地无视法善。 走在许久未见的热闹街道上,项平真有恍如隔世的感受。 项肆辰见他心情好,试探地问:“你跟你身后那个人处的还可以吧?” 项平虽然因此皱了眉头,但随即展开。 “没什么好不好的,反正根本没什么交集。我爹娘除了这样安排外,也没别的,好似光这样就能躲过死劫吧。” 项平还不是那么懂生死,所以说得轻松。项肆辰倒比他想得多,但在家中问白柔,他也没多说。 两人来到微翠亭,项平刚踏上,就有个人要扑进他怀中, 却给法善拉住,所以没扑成。那人瞪着法善,待项平与项肆辰看清那人是谁,赶忙把他们带出微翠亭,转进人少的小巷中。 “可莉,你怎么穿这样来到这里?”在项平眼前的,是扮成男装的罗可莉,秀丽的脸庞满是不解与怨怼。 “邱清老早把我跟他的亲事昭告天下,不这样我怎么能来找你。我可在这等了好多天。” 项平这几天都烦着法善的事,此时若是没遇见罗可莉,项平怕是把他与邱清的婚事不知丢到哪去,十多天来未能想过。 项肆辰劝着罗可莉:“可莉,你也该明白,就算你来找平,也不可能改变什么。” 在项肆辰眼中,罗可莉与项平还没到互许一生的地步。小时候,孩子圈内是项家班与邱家班,还有两边都布衣服的小团体,罗可莉就是其中之一。自小项平对罗可莉存有好感,但罗可莉不是全心依赖项平的感情,也不会讨厌邱清。 罗可莉不理项肆辰,对项平说:“那你也不来找我,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这……”项平原有不满,这时都已烟消云散,再说,家中的安和对他来说更重要,说他没种也罢,他不能真与邱家做对。 “这位女施主只是不安罢了。”令人感受不存在的,此刻吸引了三人的注意。“突然间被决定终生,自然会想,如果是自己的抉择,是否会好些。但女施主,你也很清楚,邱公子虽然任性娇纵了点,却是个懂得疼惜你的人。这两个人,都让你放不下。” 罗可莉低头不语,似是默认,却让项平转身离去。项肆辰追上前去,对法善说:“你说得虽然没错,但有些不需要在平面前说出来。” 项平走到微翠亭,项肆辰挨着他一起坐下。项平不自觉地寻找法善的踪影,没见他如以往跟着,竟让项平有些担忧。 说书人简短地说明今天的故事,是一只千年白狐游历人间百年的故事。项肆辰小声地对心神不宁的项平说:“这是我娘的事。” 项肆辰本没打算怎么坦白,他的父亲写话本给人说有十多年了,近来灵感不再,想要封笔。白柔便要他写她的故事,作为完结。 项平被吓了一跳,但说书人已开始说话,不好多问项肆辰,只好专注在故事中。 *** 安异志传——各位客官,今天的故事,名叫狐僧。但不可说是一只化为僧人的狐狸,或是化为狐狸的僧人,而是一只白狐与一个僧人的故事。 替我们写了上百篇话本的项狐先生,把这当成他的封笔作。书还没写完,名儿还没取好,咱家老板就忍不住先拿一段要我说给各位听。这可不是赶鸭子上架,而是连老板,看了都忍不住想早点让各位知道,可见这故事之吸引人。 好,闲话休提,咱们开始说这狐僧。故事的开始,在蜀山的白木林中。 在这儿有一群颇有修位的狐狸在此生活、修行。他们听过风道的传说,但他们视狐的形态才是高贵,所以不许族人化身为人形,或是上风道求变为人。 一只名为白柔的千年白狐,从未出过白木林,贪玩跑了出去,让专抓奇兽的恶道士给抓住。本依它千年修为,法力不会输给人类的道士,但白柔没见过人,也没用法术伤过人,比人类婴孩还不懂人间事故。空有高强的法力,却被那道士给控制,替他做些抢掠、要挟乡民的事。 乡民到处请求道士、法师替他们除狐妖之害,那恶道士就是等这机会,于是对乡民说,他赶走那妖狐得费上数十年修为,乡民要献上百两黄金他才愿意动手。 白柔本就是受恶道士控制,自然在乡民面前被那道士收服,将她的元神收在一个青竹筒中。大家都感佩不已之时,只有一位修行僧看出端倪。 那位修行僧趁大家欢欣,道士被灌醉之时,他自道士怀中取出那个贴上符的青竹筒,连夜离开村镇。 修行僧在黑夜森林中撕开青竹筒的符,里头是一截白狐尾,还有一个白狐晶魄。修行僧将白狐尾及晶魄放在地上,隐在树后等着。不一会儿,一只受伤的白狐,蹒跚地走近,将她的尾巴叼起。也许是受伤太重,或是为终于能自由而放松,还没能收元魂就倒下。 修行僧走出来,将她抱起,往山上的破庙走去。 隔天清晨,白柔醒了,见到那修行僧,是一脸愤恨。僧人劝她早日回白木林,白柔却执意要找那道士报仇。她以前不懂以法术伤人,但给那恶道士控制下,虽不是她的意愿,也懂得该怎么用法力去伤人。 修行僧没说话,但白狐的感觉灵敏,反问僧人为何这般难过。 僧人说:“你法力高强,要杀一个人绝不难。只是,你在受那道士控制时,不也难过伤了村人?虽那道士是恶人,你要杀那道士,我拦不了你,也不想拦你。只是没人会感激你,反而会埋怨。我自然知道你不要人的感激,也不在乎有人恨你,却是误了你自己的修为。的确,你的修为是你的,我只是……有些不舍得你这纯洁的魂受染。” 柔不懂修行僧的意思,还是丢下僧人,回到道士在的村镇,化身为一名美丽的女子,准备诱惑那名恶道士,再伺机动手。 那道士心虽不正,毕竟还是有上乘的功力,知道眼前的女子有妖气,但不认为自己会吃亏,也就与她虚与委蛇一番。两人一番谈笑,正要熄灯就寝,修行僧闯进道观中,将柔带走。 柔奇怪僧人怎么将她带走,僧人却说:“你的目的达到了,但你不知道他接着要对你做什么。” 原来,那白狐毕竟还是心软,决定对道士处以小罚。在谈天间,白狐身上的香气,堵住他的八脉,要是运用法力,只会慢慢减少他自身的功力。但她毕竟不经人事,不会明了道士会怎么占她便宜。 此后,柔自认无颜回白木林,便跟着僧人四处旅行。 今天这段就到这,接下来的故事,还请各位静待下回分晓。 *** 自故事开始到结束,项平都没见到法善到微翠亭。回程的路上,项平只得装着不在意法善的行踪,向项肆辰问着有关白柔的事:“二叔怎么,竟把婶婶的事写成话本?” “我爹想封笔,娘就要他写她的事,做个纪念。今天这才是开头呢,后头会说到他怎么遇见我爹,为什么上风道,还有啊,怎么取得白木林老祖宗们的谅解。” 项肆辰也发觉法善不在,频频回头找寻。 “二叔写到哪儿啦,能不能先跟他拿来看,不然下会要等到三天后呢。” “就是没写完,才要等三天,因为是封笔作,微翠亭的老板逼着我爹要写长点呢。” 回到项平家门前,项平与项肆辰告别。进了屋门走入正厅,对里头的项大娘大声招呼后,走进后院。正要开房门,就听项大娘叫道:“平儿!法善师父怎么没一起回来!” 这一问让项平一阵气血冲起,怒道:“我怎么知道!”而后用力地关上房门。 项平在房中闷到肚子饿才出来,正厅桌上的饭菜准备得差不多,项芹已坐在桌前等开饭。项平瞧见法善正在隔壁的佛堂中打坐,不多理会,对项芹说:“今晚吃什么?” “今天十五吃素,爹娘请法善师父同桌用餐。你呢?与我们一道吃,还是开在你房里?” 项芹九成有听见下午项平对项大娘吼着的话,此时虽在问项平的意见,但话中激将的气味更重,项平对这招从来没有不上当过。 “吃素又怎样,干嘛我要一个人在房里吃。倒你,都几岁了,还在这等饭吃,也不帮帮忙。” “要帮你去,我绣了一天,眼睛累得很。”项芹的刺绣,是有在画坊、布坊卖的,为家中经济的来源之一。一家就项平没赚过钱,这时也就乖乖地进厨房。 项平在到厨房的路上,想着也许爹娘知道他活不过二十岁,所以才让他肆意的玩,没提过要他工作、成亲什么的。 “这样也好,省得以后一堆牵挂的……”项平随口说,却没真的懂得该牵挂的是什么。 一桌饭菜布置好,不必项平去叫,一家人都陆陆坐上桌。 “法善师父,请上座。”家有贵客,项大叔请法善上主座,法善没有推辞。 接着按平时的坐法,项大叔旁是孩子自大到小围到项大娘身边,这人数排下来,项平就正好在法善对面。 项平气闷闷地低头吃饭,听着项大娘问法善喜欢吃那样才什么的。法善回的,不外是说不挑、或是能果腹就好的话,根本不能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有什么喜爱。 项平伸手去夹桌中的凉拌豆腐,力道没拿好,怎么都挟不起来,还散成一片。这时他见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平稳地挟起一块豆腐。 项平这才想到法善的右手断了,好奇他是怎么吃饭的,偷偷地抬起眼睛看他。 法善的吃法没让项平惊讶,就是将碗放在桌上,以筷子挟着饭菜,他坐得直挺,不是弯腰就筷,平稳地将饭菜送进口中。法善吃得很慢,口中的东西,嚼了许久才吞下。 虽然他只住在项家两天,但整洁的外表,规律的三餐,让他的脸色比之前好看多了。不过还是消瘦了点…… “拜托你,有汤匙可以用,别把好好一盘豆腐变成豆花。”项芹晾一只汤匙在项平眼前。“还有,都住在一起,要看人不差这一时,好好地吃顿饭。” 项平接过汤匙,口中还不服输地说:“豆腐花才不是这种样呢……”惹得项家人一阵挖苦的笑。 晚饭后,项平收拾好碗盘,正要踏出门,法善就到他身边。项平看着他,心里纳闷王母娘娘不是没给法善法力,怎么他只要出门就会被法善发现。 项平扭过头不理法善,径自走出门也不关,留着让法善处理。他这时出门是要到项肆辰家,想他二叔借些旧的话本回来打发时间。 除了市街,到田埂小道里,这路项平走的熟,只靠夕阳的一点余光也不会出事。与项肆辰拿了些话本后,在于他们一阵寒暄,外头天色已暗。但月亮出来了,不会是不见五指的黑。 项平在回程上也很轻松,却冷不防地被法善拦腰往后一拉。 “你干什么?”不等法善说话,项平就听见一阵寒风声,往田埂上一看,一条手臂粗的蟒蛇正打横经过前方。两人还稍微等了一下,那条蟒蛇才完全通过眼前,法善也就放开了项平。 一时间,项平不知该不该对法善道谢,最后还是一个劲地往前走。 直到就寝前,项平才借着睡意随口问:“你今天下午没到微翠亭?” 法善在蒲团上打坐,项平总是不知他是醒着还是入神去了。 法善回道:“我送罗施主回家,他们留我诵一段平安经。” “喔。”听法善这么说,项平心里搞不清是什么味道,喃喃地说:“要是我在那时出事,看你怎么办……” 法善却听得清清楚楚,还回道:“若你遭逢事故生不如死,项家人下不了决定,我会让你少些痛苦,死得干脆。” 项平猛然想通。 是啊,法善他来,不是为了保护我,而是为了杀我,为了让我死得轻松……本来躺上床的项平,又坐起来。 “那你为什么救我那么多次……要是我早点死,你也就解脱了吧。” 法善睁开眼,转过头看着项平,那眼神平静无波,项平看不出任何感情。眼前这没有感情的人,说着无情却又无奈的话。 “解脱的不是我,而是你。你救了我,不仅修为没了,还得受九世轮回之劫数。等这世结束,你救我的罪就还清,而我甘入无间地狱,你不会再与我有任何关联。但是,对你身边的人来说,死毕竟是死,能多活着一天,是一天的回忆。” 这话中的冷漠让项平无法消化,索性不去想,只回道:“那些事……我不知道!” 项平倒下以被蒙头。他心中莫名地觉得难过,法善的冷漠,使他胸中满是凄凉、悲哀与无奈。 这时他还是不懂为何法善的冷漠令他难过,他也未曾想过,若是自己的死,对家人是痛苦,能一天的回忆,是一天;但对法善来说又如何呢?漂泊三百年来的等待与寻找,就是为了让他死得痛快? *** 各位客官,上回说到白狐柔,跟着僧人四处云游。 那白狐虽已有千岁,却仍像个孩子,对人世充满好奇。加上有僧人的保护,就算僧人一直劝她回白木林,她是怎么也不听。她爱缠着僧人问东问西,僧人是个安静的人,仍尽量回答柔所有的问题。 只有一件事僧人不回答她,僧人的名字及过去。 柔知道人有各行各业,并非生下就是作哪行后,也爱问起僧人在成为僧人之前,是在做什么,僧人从来未说过。 有一天,他们在山间,自一群盗匪手中,救下一名被受凌辱的少女,并自她手中拿到一只发簪。 那是一只打造两只粉蝶交错飞舞,各从一羽下延伸成叉装的银叉,在羽翼上各镶着蓝色、黄色的碎琉璃。 少女说她遇到抢匪,那是她们家的传家之物,要僧人替她送回河北老家中,替她向家人道歉。 那一天正是她二十岁诞辰,家中将她许配给别人,但她心有所属。于是与她的爱人决定私奔,还偷了家中传家物出来。却没想到与爱人在山路上遇到盗匪,那男人把她推进山贼中,然后自己逃了。 少女虽被两人所救,但交待完后,便拿起山贼遗留的刀要自尽,僧人抓住她的手。 少女以为僧人不让她死,哭着说她已无颜回家,一个女人受到这种事,她怎么都活不下去。 僧人却道:“让我帮你解脱。” 劲道刺入她胸膛,少女在临死前看着僧人,竟是笑着对他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这是第……次吧……” 柔一脸不解,两人将少女埋葬好后,柔问僧人:“那女孩是怎么了,你们是第一次见面,怎么说终于,又是第几次呢?” 僧人只谈轮回。 白狐聪明,又问:“那是说,那少女前几世见过你,所以才那样说罗。可你说普通人转世后不都忘了前世的事,怎么她这会儿又想起来了?还有,人没能活得像精怪那么长,你也说你不是仙人,那你到底是什么,又活多久了呢?” “快两百年吧……”僧人这么说,但柔不信。 妖有妖气,人修形成仙也会有仙气,但她眼前的僧人,却是普通人的气息。而刚刚在救人时,他虽没杀人,可那煞气是藏不住的。难不成,是魔? 柔决定要一直跟着他,僧人现在看来约莫四十岁,普通人活到八、九十岁就是长寿了,她要看看僧人是不是真会不老不死。 过了三十年,僧人的外表没什么改变不说,两人旅行至边境战场,僧人又自一人手中,收到那只发簪。 那是一只打造两只粉蝶交错飞舞,各从一羽下延伸成叉装的银叉,在羽翼上各镶着蓝色、黄色的碎琉璃。 这究竟是怎样的因缘,白狐是否能看透僧人所隐瞒的过去呢?两人又会遇见怎样的事故,请各位静待下回分晓。 第四章 一段结束,微翠亭人群散去,却有等着别段话本的人,陆续入亭。项平没想要听下段话本,只是望着亭外的法善,忘了他该离开,直到项肆辰催促他。 “肆辰,对那和尚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比你多,我娘没更我多提什么,而我爹,别说话本,就连人我都难见他一面。从来我也不能先看到,或是先听说,他们平时也少提自己的过往,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段。” 回到项家后院,法善径自走进项平房中,项平猜他多半又是打坐去,但这是第一次,法善不等项平进房,就先进屋。项平虽有疑惑,但不特意去推敲法善的行为,他没回房,则到项芹房中。 项芹见项平进房,头也没抬地说:“怎么?一脸郁闷,这些天你虽去听书,却没见你说给我听,二叔这次的故事不好吗?” 项平不懂项芹是不是明知故问,只说:“该是好吧,听完心情跟着忧郁,不想再说一次。” “喔,那不劳烦你,下回我请肆辰哥说给我挺好了。” 项平郁闷时,喜欢待在项芹房中。这里四处挂着七彩绸缎,上头有鲜丽的刺绣,花草繁茂,蝶鸟群舞,仿若一处细致精细的花园。 项芹平时老爱挖苦她,但正当他忧愁时,项芹只会静静地陪他。这点就与项群不同,项群只会派工作给他,要他多做事少愁绪。 “芹……我觉得好奇怪——” “怎么?” “那和尚,说我受劫数,是要给我解脱才来的……但他为何一直在我身边……这样,我觉得受苦的该是他……可他怎么一脸不在意……好像搞不清楚状况似的。” 项芹抬起眼,笑道:“怎么,心疼他?” “说什么啊!只是……只是……” 项芹收起笑脸,不再为难项平,柔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搞不清楚状况的,不只他,你也是。” “我怎么不清楚了,就是、就我二十岁那天会死嘛。” 项平低着头抱怨,没发现项芹脸上闪过一阵痛。 “所以说你们都不清楚状况。还有啊,不是说你二十岁那天才会死,是你最多活到那天!” 听出项芹语种有怒,项平怯生生地问:“你怎么?就当我说错话,你别这么生气……” “没有。我才不想浪费心力生你这傻子的气。” 虽然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儿说错,而惹项芹不快,项平还是知趣地回到自己房中。 面对一尊不说话的活和尚像,比生气不说话的项芹轻松多了。 看着法善,项平又不知不觉地想起今天的那段故事。 项平心里算着,连同萍,加上转世,他已杀了萍九次。他是以什么心情面对,是以什么心情下手?现在又是以什么心情在他身边?前几世的他,是否如他,知道一切因果呢?他们又是如何面对? 项平坐在卧榻对面的椅子上,抱着双膝,直直地盯着对面的法善。 替法善送素菜的项大娘进来,项平才回过神并慌忙地装作没事,但项大娘可没忘了先前项平的傻样,纳闷地问:“平儿,你怎么看着师父出神似的。” “谁、谁看他看出神啊!”项平匆忙地站起来往外头走,项大娘拦住他。 “平儿,听娘一句话。真那么珍惜,你们俩人的饭菜,我以后就要人开在你房里。” “娘,你在说什么傻话,我还是喜欢跟你们热热闹闹地吃。”项平不等项大娘再说,侧身挤出房门。 项大娘一面把饭菜放在卧榻上的小茶几,一面说:“平儿这孩子,就是爱闹别扭,请师父你多担待些。他绝不是讨厌你。” 法善平静地说:“就算他真讨厌我也无所谓,毕竟是我让她受这种苦,还连带你们担心忧伤。” 项大娘怔了一下,随即笑道:“芹儿说你们俩都搞不清初状况,说得还真是没错。你会这样跟在平儿身边,我想,可不单是‘他讨厌你也无所谓’呀。” “那您认为是?” 项大娘不多说,只给他一个慈爱的微笑,而后退出房中。 这一笑,让法善回味许久。他不懂项大娘的用意,回忆三百多年前的岁月中,他没见过有人这样对他笑。即使很多事,已不复记忆,但这件事却不可能会记错,他没有见过母亲,据说她在生下他后就死了,此后也不曾自他人脸上,见过对他会有这样的表情。 忽然间,原本想当习惯的独处,却有些落寞升起。法善初次期待,会自正厅走过庭院,推看房门的那个人归来。 *** 僧人与白狐柔来到边境,争战不断的城镇中。士兵们见到云游的僧人,莫不前来拜见,也交托书信请僧人带往家乡。 两人在一名少年手中接过那只发簪,那簪竟与三十年前,那位少女交给僧人的一模一样。 少年叫做卢评。 卢评自百里外的一个城镇,被车队抓到边境充军,对抗西边的游牧民族。上了几次战场,同乡来的伙伴在前些天死在战争中。 卢评的同乡临死前交给他这支簪,那是他的未婚妻在他离开前,交给他的护身物。 他希望卢评把它送回去,要他的未婚妻忘了他。 但卢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不负所托,于是交给僧人,请僧人帮忙。 卢评清秀瘦弱,说起同乡临死的交代时,周身不住地发抖,柔看了不忍心,上前握住他的手。 卢评离开前,僧人问卢评几岁,鲁平说他再十多天就满二十了。 柔看着卢评离去的身影,心中有种莫名的感觉,希望能再跟卢评说些话。僧人却对柔说:“那孩子活不过二十,你别多放心思在他身上。” 柔回道:“哼,跟着你这么多年,见过真的和尚,才知道你是个假和尚。什么时候学会看人命数的?有什么时候懂得看人心思的?” 柔转身去找卢评,留僧人一人接应士兵。 在那里过了四、五天,近来没有战事,僧人也没要往下个地方走,白狐柔与卢评的相处时间也愈来愈频繁。柔沿路上听过许多精怪对人动心的故事,但她第一次尝到这滋味,想多与卢评在一起,想更加地接近他。 在第九天的夜晚,游牧民族趁着夜晚,攻进城中防守最弱的地方。城中士兵被打得措手不及,将领只好带着随身侍卫逃出此城,僧人与柔也跟着士兵退到后方。 当天亮后,卢评被抓到将军面前,柔不明所以,闯进将军营帐。本要强行救走卢评,但被僧人所阻。 原来在上次那次战役,也就是卢评的同乡战死的那场战争中,本以为是全军覆没的小队里,只有卢评与另一人活着回来。将军幕僚怀疑两人泄露我方军情,让敌人攻我不备,两人无话可说。都被处以五马分尸之刑,以整军心,且立刻行刑。 柔不信,到卢评面前,要他把事情说清楚。卢评发着抖,小声地对她说:“我虽没说军情……但也没阻止他说,以换取我们两人的性命……我们……都不想死……都不想死……” 柔悲伤地说:“不想死……就是为了回家……为了衣锦返乡……” 将军下令:“把他们拖出去行刑!” 柔想要不顾一切救出卢评,僧人还是拦她。白狐气愤地说:“你放开我!” 僧人平静地说:“你救他也没用,他活不过二十岁。” 柔一点也听不下去,怒道:“你又说着什么话!我现在就可以救他,现在不帮就是我害死他!” 两人一番争论后,卢评两人已被刑具绑好,并下令行刑。 在白狐上前救人前,僧人丢出一把小刀刺入卢评喉间。卢评用最后的力量回过头看是谁丢出这把刀,当他看着僧人时,眼中浮出笑意。 柔不解,算感情,卢评与僧人这些日都没有交集,为何她在僧人身边,卢评却不看她一眼。且这临死前的眼神,是似曾相识。 两人离开军营,在路上柔想了许久,才想起,卢评临死望着僧人的表情,与三十年前的少女死时一模一样。 柔不再是刚出白木林的小女孩,许多事在她脑中都有了想法。 柔停下脚步,对僧人说:“你还是什么都不说?” 僧人回过头看着她说:“要说什么?” “卢评的事!三十年前那女孩的事!还有你旅行是为了什么。” 僧人依旧不答。柔气愤地说:“我不再跟你一道走,我回白木林。你不说,我就问我家老祖宗去!” 白狐自此与僧人分道扬镳,而接着,又会发生什么事,请各位静待下回分晓。 *** 这天,项平与项肆辰、法善三人回到项家,远远地就看见邱家的仆人坐在项家门口。 “你们这些人在这干嘛?”狐僧的故事让项平愈听心绪愈差,见邱家人更是没好脸色。 其中一人起身迎道:“项二公子,我家老爷寿辰,老夫人想请法善大师到寒舍做客,也替老爷诵个长生经。刚与您家老爷谈过,他说法善大师与您一同出游,特地在此等着。不知法善大师可愿赏光?” 法善看着项平,项平也回过头看着法善,而后对他说:“别看着我,随你要不要去。反正我今天不会再出门了。” 项平气吁吁地闭过门口的人,连对项肆辰地招呼都没打,就进了家门。 他不懂自己怎么还跟法善交待,说他不会再出门,他不该会去顾虑法善的,不是吗? 项平在心理不断地找理由说服自己,但望着空无一人的蒲团,怎么骗也骗不了胸口的那股寂寞。 那天晚上,邱家派人来,说长生经得要念两天,则让法善多留在邱家两天。 但到了第三天傍晚,法善依然没有回家。 “平,你要真想找法善师父,就到邱家去啊。”在项芹房中,说要帮忙却心不在焉,频频缝错拆线的项平,终让项芹舍不得那段饱受摧残的白绫,发出不平之声。 “你哪只眼睛看我想找他!”向平一使力,那被缝缝扯扯的白绫受不住,应声断裂。 “…芹……我不是故意的……”项平懂项芹视这些绫罗绸缎为宝,自知躲不了项芹的冷言冷语,赶紧先认错。 “你真是个蠢材,搞不定自个儿的心情,就来我这糟蹋东西。是男人就干脆点,现在立刻给我到邱家去!” “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邱清,像是结了几辈子怨地不合,我怎么能踏进邱家……” “别那么多废话!现在立刻去,不管什么消息都给我带回来!” 项平自小就给项芹的霸气给逼着,即使长大还是改不了,项平只能唯唯诺诺地出了项家。 到了邱府门口,项平庆幸着邱家有门房,只要跟门房打听就好,不需要真入邱家与邱清打照面。 项平拉高衣襟,将脸遮掩一番,走进门房:“大叔,是不是有个叫法善的和尚,在府上做客呀?” 门房打量眼前的人,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本不想多理。但想到法善是邱家特地请来的高僧,想必也有其他的信徒想见他一面,于是回道:“是有这么一位师父。你若是想见法善大师的信徒,我可替你通报,但大师正专心地诵经,不知有没有空来接见外人。” “这倒不必麻烦。”项平赶紧拒绝。“只是想问问这位师父,除了邱府外,有没有打算到别的地方布道?”项平不好问法善什么时候能离开邱府,只得这般迂回。 “这倒没听说,我只知道大师是老夫人特地请到家中的贵客,还希望他能常住邱家,替邱家祈福。我还是替你通报通报吧?” “不忙不忙,我今天只是来问问,没带什么好奉献给大师的,下回再来叨扰。” 项平转过身,一张巧言讨好的脸,立即换了颜色。 是怎么,邱家财大气大,他就喜欢住在那儿了吗?项平本对邱家就没好感,这下不明法善的行迹,更是怒火中烧。回到家也没到项芹那儿,进了房中就往床上倒。 “不回来就算了!反正这里本来也就没他的位置……” 看着卧榻、蒲团、项平脑中想着要把那些给拆了、丢了,却怎么也动不来手。 “臭和尚在这里,一句话也不曾说,除了打坐也没看他在做什么……不回来又怎样……不回来又怎样!” 项平对着空气大吼,把枕头往卧榻丢过去,拉起被子蒙住头,要自己什么都别想。虽知道那破窗而出的枕头一定会引来家人的注意,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理,什么都不想听。 *** 白狐柔与僧人分开,回到蜀山白木林。狐群不接受她,柔以人身在林前跪上七天七夜,终是让狐长老来见她一面。 狐长老在世上已有上万年,擅排褂以通世间万物。狐长老念在柔于白木林千年修为,给柔两个选择;一是回白木林,不再问人间世事;一是给她三只玉牙,能以一只玉牙求一件事。但玉牙用尽后,柔于白木林自此断绝。 柔没有疑迟地收下玉牙,并交一只给狐长老,问僧人与卢评之因缘。 这一卜可真不得了,原来啊,那僧人在两百多年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汪洋大盗,卢评在七世前是个专与修行的蝶精。但蝶精却爱上那盗匪,救他性命害的苍生受苦,于是九世轮回受劫,活不过二十岁生辰,且不得好死。 懂了这段因果,柔的心中一片乱。卢评不过是蝶精的第七世,还得受两世之苦,那僧人也是。 柔想帮,却不知从何帮起。跟着僧人一定可以遇见卢评的转世,但她遇着这两世,都来不及去帮什么。 她又给一只玉牙,求问如何才能破蝶精的命数。 狐长老沉吟许久,才将卦象一一说出。他要柔往东边去找一座以水与兰闻名的城,约莫六十年后,蝶精的第九世会生在此。在蝶精转世长到十九岁近二十岁之间,会有千年一次的九星连珠天象,若是加以利用,或许能过二十岁的大劫。 柔觉得奇怪,怎么非得要等到第九十,她不能更早帮他吗? 狐长老只说,要是其它时间更好,他不会要柔等这么久。 柔收好最后一只玉牙,依长老所言,往东边找一个以水与兰文明的城镇。找着六十年后,会再次出生的蝶精,也是卢评。 各位客官,我知道今天的故事是短了点,但项狐先生写不多,我也不好自己多加,请各位多包涵。 欲知后事如何,请待下回分晓。 *** 听完微翠亭的故事,项平来到项肆辰家,等着白柔回来。 白柔像是知道项平会来,自菜市场买了不少点心回来,都是项平爱吃的。 “我想,今天该说到我回白木林了吧。这回故事短了点,让微翠亭老板发了顿牢骚呢。”白柔一边说,一边把兰花叶包裹的舔糕摆上桌,项平没客气地先拿一块起来。 项平也不知来这里见白柔要问什么,问她是怎么看自己?还是问她是怎么找到项家? 见项平不开口,白柔又说:“听说法善没回来,你发了顿脾气?” 没料到白柔会说着,项平直觉的反驳:“你们不都说我没一时半刻不生气的,才不关那和尚的事。” “好好,婶婶说错。” 白柔转过头对着项肆辰说:“我这些天啊,在城东郊区,见到邱家在扩建祖坟呢。还请了位据说相当德高望重的和尚,替他们自今天开始,不论日夜对邱家祖宗们诵平安经。邱家不愧是邱家呀。” “真的,前些天邱家老爷寿辰,不也请一位和尚替他们诵经?邱家这么信佛,却少见他们做些好功德,专在替自己邀富增寿的。” 项肆辰知道要是明向项平说法善的下落,项平一定闹别扭不听,母子俩就一搭一唱。 项平怎么会不懂他们在玩什么,不在乎地说:“喔,是这样啊。反正邱家财大势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白柔只是要项平知道法善的下落,估计项平应是听懂了,也不再多说,反问:“平儿,你今天来,不是要找婶婶的?有什么想问的就直说,别在意。” 项平踌躇一会儿,终究是什么都没问就告别项肆辰与白柔。项平离开后,项肆辰对他好友的钝感真是无言以对。 “娘,你说平他究竟懂不懂自己的处境?” 白柔叹口气:“九成不懂,不然怎么故事都听这儿了,还不问那最重要的事。” “可是,我们一点把握也没有。” “反正还有时间,就慢慢来吧,要是能平平安安地到二十岁生辰,还是这般糊涂,再说也不迟吧。” 自项平出生以来,白柔无时无刻地对项家人说:“项平的命过得了是奇迹,过不了是自然。”要他们莫求好心切,反而误事。 但她心里,能说不急吗?自与那位少女与卢评的相遇后,她未曾见过其它蝶精的转世。只是这七、八十年间的人世流转,对生与死,她已没有当初的坚持。但当她遇到法善,比两人分别时,更加木然地面对蝶精,心中可比见卢评死时更痛。 九星连珠可有变,那时她只顾着问卢评的命,忘了问法善的命。最后一只玉牙上回让项肆辰带去,她无法再求得白木林老祖的帮助,她不是没想过要用那玉牙问法善的事,只是两相考虑下,还是用在项平身上。 法善若出世,约莫只有她会为他难过;而她不想让项家那么多人,替项平伤心。 白柔与法善相处三十多年,未曾见过他对他自己好过。想起白木林老祖宗对他提起法善的身世,更令她心疼不已。但是能给他解脱的,却只有萍…… 第五章 当天晚上,项平按不住心理的焦躁,终是在众人入睡的黑夜中,来到城东郊区。 他不知道邱家祖坟在哪儿,但见着山坡上,除了磷光鬼火外,有个点着烛光的风水坛,就打算往那里看看。 城东郊外多是城中人家的祖坟、坟墓的,以前项平小时候,偶尔带着大伙来这边试胆。鬼火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而身边就有位白狐化身的婶婶,自然对鬼怪的现象不那么恐惧。 项平走近那个风水坛,上头果然写着“邱”字。烛光自一旁扩建中的洞穴中透出,项平在外头轻声喊:“臭和尚,你在里头吗?”而后就打算走进去,却被子里头出来的法善给吓一跳。 “在就出个声好不好,干什么这样摸出来吓人。” 法善没多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平静地说:“你怎么在这时到这儿来?” 这一问倒让项平不知该如何回答,反而暗骂法善的驽钝,他的行动都说得这么清楚,不是来找他,难道是来找孤坟野鬼听书? 项平不服气地反问:“那你怎么都不回去?” 法善还是面不改色地说:“邱家这坟开工时没请好地神,还有个蝉精在这修行,一挖土触怒了它,伤了不少工人。邱家怕风水龙脉会偏,所以要我来镇地。得要七日后才能离开此地。” “喔。”听法善说得这般平常,项平自觉这三更夜半到这来找他是件蠢事,转身就要离开洞穴。却又让法善拦腰拉回,护在身下。 还来不及问,一阵天摇地动将洞口上的石头、泥土都镇下堵在洞口,两人都站不稳而倒下。 待这一切平静下来,项平抬起头来看不见五指,明白自己被困在洞中。身上压的重量,有着温热的气息,让项平知道覆在身上的不会是石块、土壤。而项平本想开口要法善离开,心神却有些荡漾地,止住了本要说出口的话。 反而是法善先开口问:“没事吧?” “嗯……” 听项平回的有气无力,法善赶紧自项平身上离开,扶着项平坐起,一边替他拍下身上的土,一边检视他的周身。 项平眼前还是一片黑,但感觉到法善的手,是没在摸索地就精准地拍在他肩上、背上,不免惊讶:“你看得到……还是、是我看不到?” “我的确看得到,但你没问题,我这夜眼是练出来的。” “喔……哪,现在怎么办……” 摸着洞口冰冷的土石,项平不住地想:总不会他是要闷死在这吧?人说闷死很痛苦的。不过,在他闷死前,法善会先下手的。 法善将项平一身尘土整理好后,领着他的手往前走。 “在里头等着吧,那有邱家人铺好供我休息的绣塌,比坐在地上好。明天天亮,邱家会有人来送茶水,发现这洞被封住,就会来帮忙了。” “那倒不一定,搞不好邱家的人认为这是让你立地成佛的好时机,就干脆把你闷死在这,以光邱家啊……” 话没说完,项平就给不平的地形拌了一下,法善没有误差地接住了他。而后把项平打横抱起,放在一张软垫上。 一番动作后,项平不知该对法善骂什么、还是说什么。坐在软垫上过了一会儿,四周都是沉默,又见不到周遭,项平强忍不安地问:“臭和尚,你在哪?” “怎么,你不睡吗?”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睡了。”依声辨位,法善应在他右前方,项平对着那方向说:“你是坐在什么地方?” 这阴湿的洞中,项平可不希望法善为了他而委屈自己,更不想欠法善这种人情。 “这除了那张绣塌,还有打坐的蒲团。” “嘿,邱家倒是把这布置得比一般人家还舒适呢。” 项平虽看不见,但这话也不是乱说。光摸着这绣塌的质料,就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 项平这些一举一动,法善都看着眼里。找不到人而不安的神情;知道法善大约在什么方位,却又对不上人说话的表情;法善陪着他说话而放松一点的神情。怜爱的心情油然而生,但法善不知该怎么做,还是劝着项平早点睡。 “你还是睡吧,看不到时间流转的漫漫黑暗,醒着不好过,睡一下就过了。” 项平依言躺下,闭着眼张着眼都是一片黑的感觉并不好受,项平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脑中还不断冒出他未曾有过的悲观年头。 要是我就这么死了,我会到哪去,又会转世成为什么,但无论如何,是再也听不到微翠亭的说书、不知道项二叔接着的故事,也感受不到白柔宠溺的照顾……还有爹娘……项群……见不到项芹……项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但被这念头惊醒,眼中竟淌着泪。他伸手将泪抹干,听见法善的声音:“怎么,做恶梦?” 法善说着,一手按上项平额头。 “你这是做什么?” 即使项平逞强不愿承认,但此刻带着哽咽的声音,已说明他心中的不安有多强烈。 “把会做好梦的气送进你脑中。” 法善一贯平静地说这样的话,惹得项平轻笑起来。 “呵呵,你当我三岁小孩啊,这种哄我。” 比起法善三百三十多岁,项平的确是个孩子,法善一本正经地说:“这可是很有效。” 项平只是轻笑,不再回话,额前暖呼呼地,真像是在送内力进脑中。他眼前只是一片黑,却不知愣愣地在看什么。 法善见他这模样,跃出几幕心底的回忆,是关于萍的。偶尔法善对她好,她也是这样愣愣地笑着,满是欣慰。 项平与萍的五官颇为相似,但眉宇间的气质完全不同,若没这般细看,还真看不出他与萍有几分相像。 发觉自己心绪动摇,法善准备收手坐回蒲团,离开的手却被项平给握住。 真握到法善的手,项平反而不知所措,他只是不希望那份令他安心的温暖离去,却没料到自己真的会这样做。 正当项平不舍,却又倔强地松开手后,法善回握住他的手。 “你睡吧。” 项平难得听话,静静地闭上眼,真觉今晚可以做个好梦,但又不想这时间结冻得这么快,便随口问道:“你说这有蝉精,现在它呢?” “还在这,刚刚那阵地动,就是它在生气。你听过十七年蝉吗?” 项平没出声只是摇头,随即想到这片黑暗,补着说:“没听过。” 法善见他这般,想再告知项平,他能在黑暗中识物,旋即顾虑到项平一定不甘心好心成多余,所以不多说,只道:“蝉的幼虫在地下蛰伏十七年,爬出土后,在阳光下化出一层硬壳,等着破壳而出,在天地间飞翔三十天后死去。这里的蝉精,千挑万选,到这灵脉汇集的地方沉眠,自然不愿让开。但邱家请人强破土,扰它修行,它也不甘示弱。横竖是不会再留在这地方,它打算变化地形,让灵脉溃散。所以邱家要我在这镇地。” “说来是邱家蛮横,怎么你要帮他们?” 法善没有回答,项平等了一阵子,忍不住说:“难不成你真贪邱家的舒适?” “怎么会,就算布置得在富丽堂皇,也比不上你们家鸡犬相闻的热闹。” 项平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意,还是好奇法善为何要替邱家祖坟镇地。 “那到底是为什么要替邱家做这种事?” 以法善在这段时间对项平的认识,此时在心底讶异项平这段时间的和善态度,但他的语气中并没有任何变化。 “这灵脉也是水兰城的王脉之一,要是就这样毁了,水兰城的兰花首先遭殃。” 项平不懂法善说的是真是假,但知道法善会回项家,半夜跑这趟是值得的。想到这儿,就把法善的手握得更紧实些,项平不明才此刻的他,怎会如此依赖法善。 *** 上回故事短,让客官们不过瘾,我也不多废话,赶紧替大伙往下说。 白狐柔自蜀地往东走,沿路向人打听,哪儿有座以水色、兰花闻名的城镇。老祖宗的提示不明显,柔可不愿错过任何一个地方。 这般辗转三十年,柔终于找到那个地方。 哎,这位客观您说得没错,就是咱们的水兰城。但水兰城闻名也是这十多年的事,也难怪柔要找这么久。 柔一见这地方,先不说是蝶精将转世,这水兰城可是神灵广泽。就连她老家白木林,地灵都没这么丰沛。东西南北中五处灵脉,要不是给人们开挖盖屋,一定是精怪们争相占地修行的地方。 但柔却没太多喜悦,只因她这回到来,还等着三十年后的蝶精转世到来。这不她又不知该从何找起,能挨家挨户地去问谁家有那只银叉吗?要是银叉最后落到她手中,那僧人岂不是找不着蝶精了? 这番流离的三十年,她特意以人形,一步一步自蜀山走到这儿,找着一个不知在哪的目标。柔是刻意要去体会,僧人这近三百年来的岁月,是如何地磨人。明知目的地的尽头,是爱人的死亡,但还是未曾停下脚步。 她在途中早已累得放弃对卢评的执著,让她无法放下的,却是那僧人。 她找了家做帮佣度日,等着三十年后,水兰成的新生儿,也不忘四处打听谁家有那只叉。 柔帮佣的那个地方在水兰城可有名的,客官们都是年轻人,但一定听过,要是没听过可以回去问问家中的长辈,就是让水兰城上达天庭的狄家。 各位且慢惊讶,就是那个狄家。现在水兰城首富用的宅院,就是接管狄家的,但不少地方现在的首富还无力经营,只能任其荒废呢。 闲话休提,回到三十年前白狐的身边吧。 那时狄家入宫被封为兰贵人的女儿,产下皇城中第一位皇子,皇城喜气洋洋,兰贵妃母以子贵,连带娘家也更加腾达。入阁拜相的入阁,升迁的升迁,那是天下官吏可说是,半是天子姓,半是狄家人。 这般权贵自然惹人眼红,不少挑拨的言论在皇上面前,但不说皇上宠幸兰贵妃,若是皇后有子,又何必如此尊容兰贵妃呢。而兰贵妃恃此而骄,在宫中只有树敌,没有功德。 话说柔入了狄家,因人长得甜美,待人处事得体,很快受得狄太夫人的喜爱,将她自厨房的差,调到她身边服侍。 过些年,本在照顾狄家小少爷的婢女出嫁了,狄太夫人放不下别人来看顾这三岁的小儿子,就让柔去照料。那位狄小少爷,就是在狄家满门抄斩时,行踪不明的狄场。 哎呀呀,我都还没说,项狐先生也没写,这给客官倒急着自个儿先猜剧情。到底是不是柔将狄小少爷给藏了起来,还请各位静待下回分晓。 *** 这天项平与项肆辰分别来到微翠亭,本来项平还以为来不及赶上,身上也没钱。但微翠亭伙计是跟项平一起玩大的,就通融让他先欠着。 散场时,项平找着项肆辰,不等对他一脸不解的项肆辰说话,就先抢着说:“肆辰,你还有没有几文钱?” “有,不过你还有心情到这听故事,你家里一早找不到你有多担心,你知道吗?” 项肆辰替他把茶水钱给了伙计,拉着项平快步回项家。 项平怯懦地问:“他们很生气吗?” “那我可不知道。最好你是有好理由,下午到你家时,我看见项芹在佛堂,听说是在替你祈福。” 这情形可比他们闹翻水兰城找人还可怕,要是项平的理由不够让项芹信服,让她刺绣的宝贵时间花在芝麻小事上的后果,饶是爹娘都不敢替项平说半句话。 要是项平早点先回家报平安,半夜溜出门被困在坟中的事,还能获得些许谅解。但这不是在微翠亭被项肆辰带回,让人白担心一下午的心,反倒更让人生气。 “等等,肆辰,我会向你说我怎么一夜不在,但你别跟我一道去,也别同他们提起,你是在微翠亭见到我。” 项肆辰自然知道项平打的主意,也不想太让他为难,叹口气说:“我知道了,但你现在先回家去,日后我再问你是怎么回事。” 项平还来不及高兴,一旁的当铺正好有人揭起布帘,说道:“肆辰,你倒说说,不是在微翠亭,那你们俩是自哪遇见的?” 那人是经营当铺的项群。 “半夜跑出去找法善师父,然后蝉精作祟,被困在坟中一夜。邱家找的人到今天中午才把土挖开。”项芹瞪着项平,简要的重复一次项平所说的事。接着问:“事情我们知道了,问题是,你怎么是半夜去找师父呢?” 项家一家人都坐在正厅周围,让项平一个人坐在中间的圆桌前。项平大有被当犯人审问的委屈,但也不能不好好回话。 “就是……想着想着……就决定去了……” “想着想着就去了?就是没想到路上会有危险,没想到我们一早没见到人会担心?” 项家爹娘、项群、项肆辰等人也不是不气项平这样不周详,只是人毕竟是平安地回来了,这时见着项平瑟缩在项芹面前,不免同情他。 项肆辰本没要进项家,但那时项平拉着他不放,就被卷入这浑水中。且要与项平共谋编排事实的事,项芹也知道了,所以项肆辰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怕项芹的火烧到他身上。只好以眼神向项大娘求助。 项大娘接着项大叔与项肆辰的眼光,看项平该怕够了,就出声打圆场:“芹儿,有这一回,平儿也知道错了。就让他明天帮你做工,好补偿你今天落后的进度。时间也该差不多了,我去看看厨房准备得如何。肆辰,也多谢你把平儿带回来,要留下一起吃饭吗?” 有着机会还不走的人是傻子,项肆辰从容告退。项群把人带回,也功成身退,回到书房把当铺该整理的账目算好,项大叔到后院替花草浇水,项平本也想回房躲躲,但见项芹不动身,也就留在正厅。 “…芹,那和尚说他,要在那边七天……” 项芹是懂项平要说的,想趁此报备以后还可能会去找法善,但她故意顾左右而言他。 “昨天是七天,到今天就只剩六天。” “嗯……你想,我刚刚不是说有个蝉精吗,也许哪天,什么时候,那洞口又不小心被封住,那和尚可能就没人救了……” 明知项平有意把自己想再去找法善的事合理化,项芹不体贴的挑剔。 “邱家不是三餐都会派人送去?再说,有了一次这种事,定会派人多加注意。还不用你担心没人会发现师父的安危。” “嗯……是啊……”说不过项芹,项平反倒开始疑惑自己怎么这么想再去见法善,也就没再说服项芹,还有自己。 见项平不说话,项芹这时换了强硬的语气,稍稍平静地说:“平,我不是不准你去见法善师父。但你自己也说那边危险,我怎可能安心让你去?更别说你昨晚是偷溜出去的。还好那土只埋住洞口,要是整个塌陷,还能撑到早上让人救回来吗?” 理亏的是自己,项平不好再说,只是抬起头来,对着项芹笑。 “笑什么?你还敢在我面前笑?”项芹已没在生气,这时跟着项平笑起来。 “我高兴呀,你这么疼我。” “哼,你再这么乱来,就给我小心点!” 两人在厅堂沉默一会儿,项平打算到厨房帮忙,项芹叫住了他:“平,你若要再出去……别这么不声不响就好。” 项平对他点个头,然后转身消失在正门前。项平前脚刚走,项群就自后门进厅堂。 “瞧你最后还是心软了。” “我也不是真要他不出门。听到他被困在坟中,可不是说声他现在没事,就能带过的。当然要他吃吃苦头,更别说他还想串通肆辰呢。” “不过,平今天却乖很多,连一句强辩的话都没有,任由你发泄啊。” 这点项芹也发现了。以项平的脾气,总是觉得最后的结果没事就好,对她的不满,多少会抱怨两句,任性地说没必要对他生那么大的气。但今天却一反常态,也许法善的存在,真的对项平产生了影响。但这对项芹来说,可认为项平这样在意法善,是不好的发展,偏偏爹娘都不这么认为,而项群更是一副交由天命,事不关己的模样。但无论如何,只要项平能活到二十岁大劫,项芹就别无所求。 *** 隔天一早,项平乖乖地跟着项芹起床的时间醒来。 吃过饭后,不等项芹吩咐,项平跟着项芹一同进绣房。项芹丢了一条大红色的绢布,以及一张样板给项平。 “你就照这图样,用十字绣法来,四个边角都要绣上。” 这图样是蝙蝠与杏花,取“幸福”之意,又是大红色的绢布,定时有人结婚要用的,但得用十字绣,却是少见。项平不免再问一声:“十字绣法?” “是啊,人家看了样本,喜欢十字绣,也值得照着她的喜好了。我这还有个要双面绣的,才真的伤脑筋呢。” 双面绣的过程繁琐,项芹要一个人应付,的确相当费工。先是把一条绣线给“劈丝”,绣线的二分之一称“一绒”,十二分之一称“一丝”,依图样来取最合适的粗细来搭配。 这样的细工项平做不来,但他喜欢看,不论是未成品或成品,因此这时兴味盎然地问:“这回你要绣成什么图样?” “夏蜀玉的西湖柳艇图,客人说要表成屏风。说真的,既然选了一位留白出名的画家,怎么却选这幅留下多白的画,我光作图板、劈丝就累了。” “人家挥毫至多半天功夫,你这下,没一年半载是出不来的吧。” “明年那家长辈过大寿时得做好,你近来能少出门,多帮我是最好的。” 这话项芹说了也是多余,项平顶多因为愧疚,会在这两天安分地坐在绣房中,之后就难说了,更何况,项芹要他绣的,是四边都一模一样的图案,约莫绣到第二个它就会腻了。 第六章 柔接受照顾狄场。虽说她在人世间的历练,让她懂不少事,但照顾孩子还是头一遭。为了不负狄太夫人所托,可是让她烦恼了好些时候,时常趁夜晚,偷偷化为狐形,去看别人家是怎么带孩子的。 有钱人家锦衣玉食地供着小少爷,柔看不惯,向狄太夫人说别那么溺着他。狄太夫人虽懂柔的用心,但在这狄家,孩子们都出去封官去了,只剩她四十多岁,老来得的一个狄场。是疼爱到他说声汤咸,就要整锅换掉的宠溺。 于是狄场小小年纪,就会向下人们呼风唤雨。狄场生得漂亮,童言童语的吆喝,大家只当孩子可爱。只是柔一想到他若大些还这般骄横,可就一点也不可爱。所以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是好,还让狄太夫人笑她,颇有孟母的用心,甚至比她这亲娘更爱操心呢。 其间柔常厉声责备狄场,但狄太夫人都三言两语把柔给打发。到狄场五岁时,柔还是拿狄家人没办法。 一回,狄场将一个丫环的手绢给藏起来,她千托万求,要小少爷还给她,眼泪在眼中转着,只差没掉下来。狄场见丫鬟眼泪汪汪,更觉自己做的事有趣,闹着丫鬟,一会儿说在东苑,一会儿说在西庭。 柔见丫鬟泪眼婆娑地在园中花草总东翻西找,就过去问她是怎么回事。丫环见是柔,哭着说那手绢是娘亲的遗物,她在房中想娘,拿出来观看,却让小少爷瞧见,还这样开她的玩笑。 柔一阵怒火攻心,找到狄场就对他屁股一阵打,狄场给打得莫名,一状告到太夫人那儿。狄太夫人宠狄场,但也疼爱如此为狄家用心的柔,并没责问柔,只问她狄场是作了什么,让柔竟然动手处罚狄场。 柔气愤地说:“小少爷可恶,连思亲之情都要糟蹋!” 柔不愿让狄场知道丫鬟对她说的事,免得让他以为丫环是来告状,更对下人们不满,尽管狄太夫人问,她也不说清楚是何原由。直到将狄场送回,柔才对狄太夫人说明。 狄太夫人本认为是孩子调皮,但旋即想到她在宫中的女儿,兰贵妃。自言真是宠坏了她,在宫中如此恃宠而骄,总有一天会招大祸。她其他几个儿子,才学是有些,但比起在外头招摇的阵仗,则虚了不少。便准了柔对狄场适度责罚的特权。 当知道柔可正大光明地与自己作对后,狄城更是不喜欢柔。更常借机作弄她。但这些小孩的玩意,怎么可能对千年白狐有作用,屡屡无成效,狄场心里甚为挫折。但不敢向其他下人发泄,否则柔可以用不知什么方法,让他动也不能动地坐在书桌前一整个白天,连眼睛都难眨一下。 十二岁那年,小少爷认为终有一天抓到柔的弱点了,那只银叉。他随口胡诮,说在二哥那里,听说有人送给他一只那种银叉,要是柔对她好些,十天不用练书法,他就请他二哥送回。 这自然对柔起不了效果,她要的不是那只银叉,而是将来会拿到那只银叉的人。老祖宗说蝶精会转世到水兰城,也表示那叉会回到水兰城,如今人未出世,她也不急。 自己志得意满的话又不起效果,狄场也不再自讨没趣。这些年,狄场的骄气是减了不少,唯独对柔不服输。他在大街上也叫了不少朋友,时常出门逛街游湖。狄家有自己的画舫,但狄场这时爱跟朋友们玩,时常惹得狄太夫人镇日忧心。 柔虽在小少爷面前严厉,但毕竟是自己带大的孩子,还是时常隐着身份跟踪狄场。 狄场十五岁那年,柔入狄家也快二十年,也是狄家诛族的那年。 那年年初,先是狄太夫人因病过逝。再来,宫中皇后终也产下一子,狄家人的天下一时动摇。接着宫闱中事,我们现在不便多说,却有人传出兰贵妃派人要毒杀皇后之子。此时不论真假,狄家的为人,不落井下石已是厚道,没人想替他们说话。 谋反大罪已下,诛族之命难逃。在柔的安排下,水兰城狄家的人早已逃散,众家官兵追不到人,便开挖狄家祖坟以便交差。而至今,朝廷仍未撤销狄场的通缉令,传闻是白狐以法术将他的外型转变,至今还在水兰城。 姑且不论狄场的行踪,但能确定狄场与柔藏在无人发觉之地。 遭逢巨变,就连柔都颤心于人间竟有如此残酷之法,将一家血脉断绝,更不知该如何安慰狄场。 出乎意料的,狄场不哭也不闹,只是愣着看柔布置他们要住的地方。狄场知道这不过是在水兰城外,南方的郊区,傻傻的问柔,他们能在这里住下吗? 柔忘了要掩饰,直言说这里是水兰城南方的灵脉,只要她再稍施障眼法,没有些法力的人,是不会看见这间屋,就算是能看见的人,看来也只是一间不会引人兴趣的农寮,甚至在心中这儿与一颗小石头一般,不值得多看两眼。 狄场不再是三两下就可哄住的小孩,连声逼问柔的身份。甚而连狄家被诛族是柔这妖怪惹来的话都说了,柔大感委屈,便把她为何到水兰城之事都说清楚。 狄场本是为了要柔说实话,所以故意把话说难听来逼她,然而即使柔所说的话一句不假,也不是能马上就接受相信。但他们目前该担心的,是之后该怎么过日子。狄场对柔的话,反而更专注于柔的经历,于是狄场要她把这数千年间所见所闻都告诉他,若写成话本给城中的说书人用,多少能赚些钱以为家用。 就这样,狄场写话本,让柔拿到书街挨家挨户问,是否有人能帮忙印制成书。 柔见闻未必诡奇,但在狄场的加油添醋、妙笔生花下,一时间成为水兰城中神怪故事的首选。 各位少些揣测,项狐先生的话本,哪回不是让我们疑惑是否真有其事,姑妄言之姑听之。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 *** “肆辰,你先回去,我有事到别的地方一趟。” 不让项肆辰问,项平混在散场的人群中离开微翠亭。 这些天在家中也闷够了,难得出来一趟,项平不想这么早就回家去。虽说项芹早就不生他的气,家人也没明说限制他的出入,且在项平心中想多陪陪家人的念头是有,却也担忧、想念法善。 项平在深夜中,数度问起自己,对法善的牵念,到底是属于谁的。他的灵魂是萍的又如何,现在的他对法善,又怎么会有多余的感情。 他喜欢的,该是像罗可莉的外表,白肤如雪,唇如淡红的梅花,长睫如帘,衬着黑白分明的双眸,不会是法善那样,怎么看都是男人的脸,压根就不想多做评论。而他理想中的个性,得少了项芹的霸气,罗可莉的不定,向大娘的迷糊:也许象白柔,就是最接近他理想中的女性,法善与他更是天地之差。 但此时悬在项平心中的,谁也不是。却是法善一人。 他一向不喜欢多想,虽然不服气,还是一步一步走到城东,邱家祖坟前。刚上到山腰,见着有五、六名邱家的仆役在,过多的人,让项平担心是不是洞口又被埋住了。 此事正好有人走出来,项平直觉想避开来却来不及,与邱清碰个正着。 邱清见着项平也是一愣,旋即展开志得意满的笑容,他身后传来罗可莉的声音:“清,怎么了?不是要回去了?” 那洞口本就能容两人,罗可莉走到邱清身边,也看见项平。 “项平,你怎么在这儿?啊,也是来找法善师父的吗?法善师父本在你家做客,让我们占着这几天,真是过意不去。” 项平见着邱家媳妇身段的罗可莉,甚是气恼,心里想着:过意不去就把他还我! 邱清看项平不是味的表情,心里更添得意,笑道:“还是你这么等不及,等师父镇好地,我们自然不会强留师父,何必让自己给困在洞中一夜呢,还是你没了师父在身边,就连觉也睡不安稳?” 项平向来不会先退让,虽有离开的念头,却依然逞强地站在原地。这些时间脑中只想着法善,让项平的反应慢了许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邱清,只好撇开头不看他们两人。 罗可莉不愿见两方在这僵着,对邱清说:“好了,法善师父才说要你积口德,才出来没五步就犯了。人若有要事来,给你这样耽搁,岂不造孽。要是哪天报应来了,我可怎么办。” 听来是为了项平说话,实则是为邱清着想的撒娇,甜腻腻地传进耳中,邱清也顾不得项平。 “知道了,我的好娘子。我们这就回去。” 这话听得项平鸡皮疙瘩猛掉,真佩服邱家人的仆役能面不改色地替两位主人起轿。邱清与罗可莉两人就在眼前离开,他不想对邱清告别,也不好向罗可莉致意,只低着头默然等他们离开。带一行人进了城,项平却还在洞外。 他在外头坐着,只到日头向斜,夕阳染的水兰城一片橘红。项平望着远方的夕阳,城中传来不少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项平小时候都跑得远玩,所以没听过家中母亲这般呼喊他,多半是玩伴的家人找来,当人都走得差不多时,项平也知道该是回家的时刻。偶尔在项肆辰家中的田中玩,会让白柔给叫回家。 项平本以为家人放任他玩,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生气,所以有此他到了天黑还贪玩着没回家。之后回到家大伙晚饭都吃饭了,他不但没得吃,还先被抓到庭院跪算盘。那时才明白,自己并不是真能那么放肆的孩子。 而那晚,是项芹偷偷把厨房的肉干,还有项群在当铺回来时,本打算给自个儿做宵夜的馒头,潜送到他的房中。想着兄长、妹妹的疼爱,项平抱着膝,心头暖暖地笑了起来。 “晚风凉,在天黑前赶紧回家。” 法善不知自何时来到项平身边,项平没有回头,也没答话。法善在项平面前蹲下,手覆上他的额。 “怎么,我没做恶梦。” 法善将手拿下,说:“我以为你给蝉精勾了魂魄,才傻傻地坐在这。” 项平很少有机会看着法善说话,这是他就在眼前,看着他的脸,发掘法善的表情,与他的话语一样平淡。 经历三百多年的沧桑,却什么都不留在他脸上。喜怒哀乐是藏在心底,还是早已忘了那些感情是怎么回事呢? “你在当盗贼前,还曾做过什么?” 法善没想过项平会问这个,但他的表情一点也没变化,只是沉默。 “你现在这是不想说,还是在想要怎么说?” 平和的语气,像是柔声劝诱法善开口一般.不仅是法善,就连项平自己也不相信他会这么说话。 “三百多年……我还以为我不记得,你这一问,却恍如昨日。” 法善说到这又停住,低下头似在沉思。有一瞬间,项平觉得法善的眼中,有一点点地怀念与无奈。法善终是开口说道:“与现在没两样,都是过无本、无根的生活。你该回去了。” 天色却是渐渐暗下,项平也知道该回去,但就是没法站起身。法善见他不动作,又说:“我再两天就回去了。” 这话让项平跳了起来,正眼也不看法善一眼,匆匆地说:“我才不在意那种事!” 就往山坡下走。 法善看着项平的背影,心里不禁纳闷。别说萍的转世,就是一路上遇见的人,有哪个是如项平这般的别扭?嘴角不由得牵起淡淡的苦笑。 项平装着生气,心中却乱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觉得很久很久以前,当法善第一次对他,不,是她报备行踪时,胸中满是受宠若惊的满足感。 当项平正要踏进城中的石板路上,猛然被一个人抓着手往后拉扯。这突来的陌生感让项平不快,手腕上的刺痛更是不舒服,项平甩不开也挡不住那人的拉扯,只能踉跄地跟着那人的脚步。 这是街上行人已少,项平也没想大吼大叫惹人注意,担心的是不明眼前人的底细,反让来帮忙的人受伤。 那人将他带到山坡旁,几棵遮蔽隐秘的榕树下,就停下脚步,回过头冷冷地盯着项平。 树下的光线不好,项平先是被那双过于突出的眼吓着,而后骇于他似人又非人的长相。同样是两只眼、一个鼻子、一张嘴,为何能组得如鬼面具一样:宽且突地额上没有眉毛,眼睛像是塞在尺寸过小的眼洞,随时会掉下;平扁的鼻子;嘴唇没有血色不说,似是木板不小心给破了洞般不规则的形状,镶在方正的下巴上方。 项平一时间只能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动作,连逃的念头都未曾想过。这是他一直盯着的嘴,竟动起来,由心底爬起来的诡异感让他别过头,但受伤的刺痛又让他不服输地回瞪那个人。 那人说话的声音,低鸣似地带着些许回音或是抖音,这时的项平只以为是自己过于害怕所造成的错觉。后来才想起,那声音就像是平原的夜晚,只剩一只将死的蝉,用尽最后的力气,奋力地在夜空中吟唱。 “我认得你,你这纯净痴傻的灵魂,三百多年来,都没变过。” 两颗眼珠不断在项平身上打量,项平反感地回一句:“我不认识你!” 真是够了,来一个法善就够让他烦恼,别又是一个欠着、或是欠着他的人。项平心中百转千回,就连这十九年来,他对轮回的想法都转了一回。 人们爱听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的故事,项平也爱,多少也是借此平复对此事的不满。但人生在世,好事说是前世种的因,坏事推作前世该收的果,而今生所为,又带到来生。如此一来,人们根本没有还清的时候。他没想修佛,只好在六道中无限轮回。 但在如此可怖的人面前,这时要他负起前世的业,只有委屈。 那人喉间闷着两声冷笑,接着滔滔不绝地说:“你自然是不认识,你从未见过我。那里是比这更山明水秀的灵脉,许多志在修行的精怪伙伴都聚在哪儿,你也是因此所以才在那结蛹的,不是?但是,却因你一人的愚痴,让我的兄弟还有伙伴,都在三百年前那场火中丧生。他们都是洁身自爱的精怪,轮回后应该只会更好,只不过啊,我又如何能再见他们,又如何忘得了大伙逃生不及的哀号呢?” 那人愈说,手就收的愈紧,项平低下头看着他枯瘦的手,手背上头有许多小小的刺针,正是让他发疼的原因。 项平不知道该对眼前的人说什么。若要他偿命,他很乐意,反正是活不过二十岁。虽放不下家人,但这回死了,他也不想再入轮回,若能像故事中的鬼魂,一辈子守着家人就好。 正当项平打算对眼前的人说出任他宰割的决定时,另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扶上项平的肩。不需回头确认,项平就知道是法善,而那人抓着项平的手,在瞬间弹开。 那人抚着刚被弹开的手,怒视法善:“臭和尚,你在上头碍我还不够,我都离开了还来扰我?” “阿弥陀佛,蝉精雷冥,你志在修行成人,善恶终有报,此人已受业多世,何苦因气盛而加深罪孽。” 项平第一次听法善打佛腔,想不到他还真有和尚的样子。但听着“此人已受业多世”,心头却有着不快,但这时不容他细想是为何。 雷冥并不服法善所言,怒道:“我早已因戾气过深,在风道上多次失败,王母说我得放下仇恨,我也在试。但此时见了他我才明了,非得亲手报仇,否则我不可能放得下。” 要是这时没头没脑地说出萍九世劫数,只会让雷冥杀项平杀得更心安理得,只因他就是要还那一世造成的罪业才会在此。 法善不多说,强势地将项平护住。 “只可惜,只要我在,决不让你伤他一丝一毫。” 法善的话说的平稳,闭着眼,温文地讲手放至胸前向雷冥微微欠身。但不同出家人的煞气却在四周漂浮。让雷冥也感到不妙,只好先退。他一声不响地化为一只手大的巨蝉,振翅飞去。 法善见雷冥离去,瞬速地拉起项平的手检视,项平只是静静地看着法善的一举一动。 “看来是没有大碍,但这不比普通器物造成的伤口,不容易愈合也容易溃疡。记得去找白柔,她那有些伤药是专对精怪的。” “你现在陪我去。”项平想都没想地脱口而出,立刻就后悔,忙着说:“我胡说的,别在意,我这就赶回去。” 项平说要走,却还是动不了。他对雷鸣的印象还在眼前,法善握着项平的手,一定也发觉他在颤抖。 法善握着项平受伤的右腕,一言不发地往城中走。 “等等……你要镇地……” “走吧。要是你因受这伤而出事,那灵脉镇好也没用。” 项平想问灵脉的事,但法善握着他的手腕,血与痛以及法善的体温杂和在一起,让他莫名的不舒服,不自觉地想要抽开手。法善发觉项平的动作,也很干脆地放开手,项平心中却若有所失。 两人并肩地走一会儿,项平在犹豫间,几度快碰上法善的手,却又缩回。最后,终于在他轻握住法善的手掌,而在项平却来不及反悔将手收回时,法善回握住他的手,且不再放开。 第七章 “哎啊啊,你受伤了?” 项平进家门时,天色已暗,家人正在吃饭,没有等他。项芹见到他手上缠着绷带,说出的是关心的字句,但语气中却满是责备。 项平还没叫屈,项大娘先开口替项平说话:“芹儿,你近来脾气是怎么了?平儿不过趁下午去找法善师父,天还亮着呢。会受伤也不是他自找的,说话少些刻薄。”项大娘对项平招手:“平儿,过来坐着,你还没吃饭吧。” 项平心里感激娘亲替他说话,但纳闷她怎么知道他下去找法善师父。项芹刚给项大娘说了几句,嘟着嘴不服气,见项平一定还不懂家人为何知道他的去向,又说:“别想了,大哥见着法善师父带着你经过当铺。” 又是那间当铺,怎么好巧不巧都给项群给撞见。项平不多辩,只在心里决定以后就算绕远,也不再走过那间当铺。 项群怎么会不懂项平此刻的心思,故作委屈对项芹说:“芹,你这下把话说白,平以后会宁愿绕远路,也不会再经过当铺的街,这样我以后不就抓不着平了?” “哼,反正他现在,样样都像埋怨我们不是?趁早把话说清楚,免得他还以为我们跟踪他呢。” 项大叔听不下项芹不饶人的话,低声说:“好了,吃你们的饭,别再说东说西。” 孩子们都知道项大叔不高兴了,闭嘴乖乖扒着碗中的饭菜。 项平也真是不懂项芹近来的脾气,第一次见她这般计较他的行为。两人虽是双生兄妹,也无法真的感受到对方的心情、思绪。只好在晚饭后,悄悄避过项芹房门,来到书房找项群。 “呦,稀客,难得我在书房你还会过来。” “少说得这么风凉,你是少说一点话不行吗?” 项平虽是有事来找项群,但一见到他大哥,就忍不住抱怨他见到自己什么事都对家人说,让他现在的处境为难。 “这怎么行,你别看爹娘、芹,平时对你都不管不严的,现在也还这样放肆。” “我什么时候放肆了,只是去……”去找臭和尚罢了。话没说完,项平就顿住。他可不希望给别人认为他这么在意法善,殊不知家人早已看透他的心思。 “平,让我给你被茅塞的脑袋通一通吧。你对法善师父,是怎样一个看法?” 项平毫不犹豫地反驳:“哪有什么看法,你这样问是……” “好好好,”项群摇手制住项平的话。“你不用回答我,反正你说出口的都是违心之论,只要想想我的话就好。” 项平点点头,随即想到他是为了项芹的事而来,怎么会要在这听项群说法善?正要说话,却给项群的话给带走。 ”我们没认识一个叫萍的蝶精,在这的你,是项家的人。” 项平在心中附和,也埋怨着项群既然这么想,怎么还让法善这人进他们家。 “不过你活不过二十岁,却也是千真万确的事,要是有什么方法能帮你,我们是会竭尽所能地去做。” 这话让项平着实感动,却也不好意思。 “让法善师父多陪你,多少也是为了能破你们的命数,另外则是为了一圆法善师父的缺憾,但要是你真那么在意法善师父……”项群停下想了许久,低垂着脸沉思该如何措词,才笑着说:“蝶精是女的,但现在的你是男的,爹娘可不把你当女孩,真会为了法善师父的遗憾而将你嫁给他。” 项平红着脸,不可置信地回道:“你、你说什么,我才没有、没那种必要让你们担这种心!” 难不成项芹就是在气这个?他一向跟不上家人的思虑节奏,更想不到他们是跳到这一步。 “真、真受不了你们,说让法善跟我同房的是你们,现在又担起这种心……”项平念头一转,他似乎还该庆幸家人懂得担心,要不然接下来等着的,一定是喜烛满堂将他与法善送入洞房了。 “我服了你们了……”项平无力地走出书房,项群在见着他进房门后,才将书房门关起。自言自语地说:“要他这倔强的脾气对法善,一直到明年他的生辰,恐怕是难……” 刚才项群为了瞒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随意编说爹娘不想见项平嫁给法善,也成功地将项平气出书房。不过项群也明白,项平眼中流出的感情,没他说出口的话坚强。 轻叹着气,说着无人能解的话。 “我们这样做,到底是为谁好?一切,本该顺应自然才是正途吧……” *** 另一边,白柔陪着法善回城东郊区。 一路上两人沉默无言,白柔想起以往与法善旅行的光景,法善一如以往的沉默,但她却不再喋喋不休。 路上遇见一位卖糖葫芦的正要收工回家,白柔叫住他,向小贩买了一只。 白柔吃了一颗,然后递给法善。 “哪,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到糖葫芦,想吃却又怕,逼着你跟我一起吃。却没想到你也是第一回吃糖葫芦,两人都给里头酸溜溜的山楂变了脸。但这水兰城的可不一样,甜得很。” 白柔嚼着口中的山楂,是一脸满足。法善不疑有他,接过糖葫芦咬下一颗,而后皱着眉说:“你这只狐狸什么时候学的狡猾。” 白柔咧嘴笑着:“你还是这么怕酸。见你吃苦吃辣都不改色,就还耐不住酸。” 没有任何改变的法善,让白柔心中有满足感,但一想起法善也依然守着蝶精,她的心又沉寂下来。拿回法善手中的糖葫芦,咬了一颗说:“那蝉精,离开水兰城了吗?” “不一定,看他报仇心切,也许还在这附近伺机而动。” “你自己要小心。” “你也时,就送到这就好,回去吧。” 白柔停下脚步,没往回走,看着法善的背影没在街道中。手中还剩两颗糖葫芦,她想着要不要送去给法善。他虽不爱吃酸,但只要是她给他的东西,他从来没有浪费过。 以前白柔爱作弄人时,还笑法善怎么那么呆,那时法善却说:“我以前总是浪费别人给我的东西,现在不想有多余的糟踏。” 那时白柔笑他是矫枉过正,法善又说:“你是看我一定没尝过所以才拿给我,只是都挑些酸的东西罢了。” 不觉间,泪水滑下白柔的脸颊,她没有要擦拭,任泪肆意流落。 “真是的,你以前是没机会,现在明明就不老不死,怎么都不对自己好一点。人都帮你找着了,放松一会儿,就是玩乐也没关系吧。” 白柔也明白这是自己的任性,可她真的不想见法善这般木然地面对一切,好似不在乎,却又是将所有的事都埋在心里。 她这般尽心尽力,却还是只能指望另一个人敲开法善的心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 她虽疼爱项平,此时却难掩不甘,只好在心中骂着法善的死脑筋。 *** 法善回到项家的那天,邱家送了不少谢礼给他,就算法善已拒绝过,但邱家又岂会放过这显示他们财气的礼节,东西就摆在项家门口。法善只能交托给项大娘处理。 项大娘往后院叫着项平的名字:“平儿,你来一下。” 项平自项芹房中来到正厅,听候项大娘的吩咐。 “你现在把这些东西分三份,送去给慈恩宫,普济寺、富德庙。” 项平看看那些东西,一个小盒中是银钱,另一边的盒子有不少金质的法器,还有一大篮素菜。 “娘,我们家是发什么横财,那这么多东西去送人?” “真是我发财,我才舍不得送呢。是邱家给法善师父的谢礼,师父不收,就给庙吧。” 项平在绣房中早已听到正厅方才的声响,猜想该是法善回来,却又压着自己的心情,硬是不出房门看。这时装得若无其事地说:“咦?臭和尚回来啦。” 项平一边分着桌上的东西,一边下意识在厅堂四处找寻法善的身影,项大娘是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别找啦,等你出门,人不就跟着你了。” “我是在找布巾来包裹这些东西,你以为我找什么?” 项大娘走进佛堂,自佛桌下的抽屉拿出三条粗布巾,丢给项平。 “等会儿出门记得带把伞,外头开始飘雨了。” 项平闻言,往门外看,才刚飘下毛毛细雨,他的心情不自觉期待着出门。他最自爱阴雨绵绵的水兰城,朦胧山水,淡淡花香。正好等会儿会去普济寺,是个观赏湖光山色的好地方,他怎能不期待。 项平打好包,将东西背在肩上,拿起一把油纸伞,踏出前门,回头就见法善。 他由心地绽出笑容,邀法善到伞下。 蒙蒙细雨中,美丽的笑脸,法善想起那位蓝衣少女。但她很少见她漂亮的脸曾经这样笑开,多是担忧与难过。 项平见法善一动也不动,以为法善不懂他的意思,便走上前将他遮在伞下,抬起头对法善微笑。 有一天,也是这样细雨绵绵的天色,她走在雨中,抱着林宗捡拾的野果、野菜,走近两人暂时躲避的山洞中,深锁着眉头,仍是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头发、眉毛、眼睫上都串着雨珠,脸上、衣服都给雨水沾湿,却都没有一点怨言。她放下怀中的东西,拿起衣袖擦拭脸颊,却没注意有土沾上衣袖,这时就沾上她的脸。他伸手替她抹下那点泥,她惊讶地回头望着他,沾着水气的唇更显鲜嫩,他忍不住去掠夺那点朱唇。 “臭和尚你在干什么。” 当法善回过神时,项平似乎被吓得忘了要逃开,或是推开法善,还是站在法善面前,就连法善抚着他脸颊的手都没甩开。 唇上还有些许温热,法善约莫发觉刚才闪神时对项平做的,不只有抚摸他的脸这么简单。但项平却又为何这么冷静呢,他该会暴跳如雷,甚至是一拳挥醒他都有可能。 法善凝视着眼前满是讶异的眼,终是收回手,接过项平手中的伞,轻声说:“伞让我来,走吧。” 见法善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往前走,项平的脸猛然一阵飞红。法善所作的事在项平心中,是讶异多于愤怒,甚至还夹杂着,他极力想压低的……欢喜。 不可能,怎么可能! 项平在心中不断说服自己那是错觉。就连法善停下,他都不自觉地继续往前走,法善一手拿伞,没手可拉住他,只得出声。 “平……平!” 项平似是受到惊吓般地回过头,才发现法善在他一步后方,这是他第一次听法善叫他的名,一时间竟又不知他在唤谁的感觉。 “怎、怎么了?” 法善向前走一步,将项平护在伞下。 “我们是要先往哪儿去?” 法善停下的地方正是个岔路,项平往四周看了看,说:“先往这边吧,福德庙近些,然后再到城西的慈恩宫,最后再回到微翠厅附近的普济寺。” 项平收起精神,给法善、也给自己说一次,方才因心神不宁而错过街景,让项平更是懊恼。只好告诉自己别再想法善,外头的风景比法善好看多了。 一番来回,两人来到普济寺。这边的住持师父也与先前两座寺庙住持一般,受了大礼对项平两人甚是礼遇。 普济寺建在湖面的山岭上,晴雨都别有风味,此时的寺外雨棚中已坐满赏雨的文人墨客,住持便领两人进寺内的亭中。 “两位请坐,稍后我请小和尚送上热茶点心。” “多谢住持师父。” 难得能受寺中上宾德礼遇,项平不推辞,东张西望着寺庙内院,也有不少达官贵人在此赏景。这里头的景色与项平在寺外看惯的范围差不多,但不同的角度又是一种风貌,令项平兴奋不已。 时节也快到十二月,项平站在亭边,呵出一口白雾,看着薄雾更添前景的朦胧,但一下就散去。当小和尚送来炉火与茶具时,小和尚们动作伶俐,项平帮不上忙,只等他们布置好后,回厅中椅子坐下。 待水滚、项平冲茶,倒一杯送到法善面前,也给自己添一杯。项平喜欢喝茶,但不甚讲究也不研究,说不出这是什么茶。但这茶香四溢,真会让人不由得地称好。 项平想与法善说些话,顾虑着这里是寺庙,虽说没和尚在附近,也不好叫他臭和尚。不过这里就两个人,项平就省去称呼,直接对法善说:“你走了这么多地方,有没有见过哪些奇特的地方?” 法善转过头去看着湖景,过了一阵子才说:“再找到你之前,我似乎看不进任何东西……天的蓝,山的绿,雪的白,在遇见你之前,我未曾注意过。鲜红的糖衣是甜,白色果肉的山楂是酸,在遇见白柔前,我也未曾尝过。” 法善突然说了一大段,让项平听得难过。只因法善口中的人是萍、是白柔,却都没有他。 “她……跟我像吗?我是说……萍,救了你的那位。” 法善将眼光移到项平身上,疑惑着项平怎么会这么问。他的灵魂就是萍,萍的灵魂就是他,怎么会有像不像的问题。 “我不懂你这样问的意思。” “很简单啊。”项平别过头,觉得难为情。“你之前亲的,是萍还是我?” 法善是真不懂项平是怎么想的,却也因此理不清自己的感情。他对不起萍,希求长生只是为了还她救命的恩情。他对萍,是愧疚、是不舍,如果他所理解的“爱”的感情没有错,也许真有爱。 而方才的吻是由何而生的欲望呢,至少决不是愧疚与不舍,若是爱,无论是以前或是现在的他,都没有资格去爱吧。萍,本是不该遇上他,为他奉献一切,他不值得她的付出:此时的他,也不值再让项平付出任何善意。 至此,法善迟钝的不懂如何对项平是好,仍老实地说:“我的确是想着萍,可是对我来说,你们没有差别。” “喔。” 项平轻轻应一声,藏不住的失落,让法善懂他的心思。 “平……我没有资格。” 这话虽没头没脑的,项平也猜得出法善是为何而说。想到自己不知为何的自作多情,还被拒绝,项平不由得恼怒,却没有马上离开。 望着亭外的湖水山色,项平的眼眶中的泪让前景更加朦胧,他没有伸手去擦拭,免得让法善发觉他的脆弱。他深吸几口气,心中骂着自己反常的行为,却又止不住满腔的委屈感。 我不是萍,不管臭和尚或是婶婶怎么说,我说不是就不是。我干吗为了臭和尚的不解而难过,我又不需要他。 愈是这么对自己说,项平愈是难过。 “平,你不舒服?那回去吧。” 法善二话不说地要牵起项平,项平却不肯站起。 “你先走。” 法善松开手,坐回他原本的椅子。项平明知自己无理,却还是不快地说:“你不是要回去?” “我……”法善本想说他是不会离开项平身边,但旋即认为,他们两人还是不该在一起会较好,无论是以前或是现在,他不能再欠萍任何东西。 “那你一个人小心。” 法善说着就离开亭子,项平过了许久才转过头找法善,他已不在项平能见到的范围内。憋见亭柱旁的油伞,满腹委屈终于决堤。为了不让他人发觉,项平压抑着哽咽,故作平静地望着远方,不时以手抹去脸上的泪。 法善并没有走远,蝉精雷冥的事他还放在心上,只跟着普济寺的和尚借间房,自半掩的窗看着项平。 “难过的话,怎么丢下他一个人?” 白柔翩然走进那间房,她的出现不能将法善的视线自项平身上收回,白柔不禁莞尔。 “连看都不看来的人是谁,就不怕我对你不利?” “我知道是你。再说,如果我真的能死,早就不在这了。” 白柔这时是特地来找法善的。法善虽在项家,但她也不好到项家找法善单独相处,她未必有要事相谈,只是想多陪陪老朋友,也是她的第一个人类朋友。先前法善在邱家祖坟镇地时,白柔也常抽空去找法善,今天他听项肆辰说项平被派出差,料想他一定会到普济寺观景,所以就来了。正巧遇着法善离开凉亭,跟着一个和尚到禅房中。 白柔找个地方坐好,可看见法善的侧脸,他眼中的怜爱,令她不忍,说道:“怎么了,为何留平一个人在哪?” “免得他日后,又为我伤心难过。我实在,不值得。” “他现在就不伤心、不难过?” “我不该这么接近他的。以往都未曾有机会与她的转世相处,没想到此时的陪伴,确是让他多流了无谓的泪。” “你这么说是在怪我多事罗?” 让法善住进项家是白柔主意,但项家人也都没有反对,除了项平以外。 “怎么会怪你,我本也……但最后终是要分离的。” 白柔懂他冷漠外表下的感情,他期盼着与项平相处,虽然不至于想再续前缘,但能见项平活的好,他也安慰。再说,他为了破项平命数所安排的,是要法善的命啊~ 白柔一面希望让法善多接近项平,以补他三百年来的缺憾,努力替项家人留住平;一面却有希望法善能活着,并且活得更好,即使当她向法善提起计划时,法善一点都不犹豫地答应,白柔没有一刻不在这两种想法间游移,只是项家对她、对她丈夫——狄场,是救命的恩情,她发过誓会尽全力帮项家,但那时她还不知要这样破项平的劫。 “该怎么还,才算还清呢……”白柔这话,说给法善,也说给自己听。白柔不想再看着这样的法善,起身说道:“你去接平吧,他这孩子死心眼,这会儿不知会待到什么时候。天看来要下大雨,我也要回去了。” 白柔离开禅房后,法善也跟着走出去。这时的天色忽然转暗,大伙儿都知道会转为大雨,三三两两地离开周边的雨棚。法善逆着人群的方向,走入亭中,倾盆的雨也在此时倒下。 他抚上项平沾满泪的脸,项平要别开头不让法善发觉他的不堪,法善将他的脸扳回,项平躲不开,只好把眼睛盯在地上,但泪仍不断流下。 法善只有一只手,来不及拭去他的泪,便低下头,以唇轻啄着项平的脸。项平的喉咙因先前强忍着哭声,此时却憋着发不出声来骂法善,也忘了他还有手可以推开法善。 雨水沿着屋檐滑下,在四周形成一道雨帘,雨声大的让项平听不清楚法善的细语,呢哝地传进耳中,让项平迷惑。法善的唇仍在他脸上轻点着,项平不知哪来的冲动,双手环上法善的颈间,将两人的唇压在一起。 项平生涩地舔吻着法善,法善起初没有回应,而后是轻轻地吸吮项平的唇、舌,慢慢地狂烈起来。当茶壶摔在地上的声音唤回两人理智时,项平已被法善压倒在桌上。 两人急速起伏的胸膛贴在一块,相视一会儿,法善漠然地离开项平身上,并伸手要拉起项平。项平无视法善,自顾自地从桌上起来,而后就坐在桌上看着法善收拾刚才摔下的茶壶。 就这样,等着雨转小,两人无言地一道走回项家。 第八章 当天晚上,法善依旧在项平房中的蒲团上打坐。屋外传来滴滴答答的雨声,以往项平很喜爱听着雨声入睡,此时却埋怨雨声让他心烦意乱。尽管他知道让他烦闷的不是雨,而是若无其事在打坐的人。 项平终究还是耐不住,对着仿佛没发生任何事的那人说:“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话出口项平就觉得自己问的废话,也料想法善一定会对他说:该说什么?但法善让他意外了。 “你呢?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是啊,他究竟想要对法善说什么呢?或是期望法善怎么对他呢?项平不断的自问。 亲吻与拥抱,对他来说,是对喜爱的人才能做的事,他希望法善这样对他吗?这是他本身对法善的欲望,还是那只萍,虚无又遥远的爱呢? 项平认为自己想破头都想不出答案,索性豁出去,坐起身对法善说:“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你说我就是萍,那只蝶精,那么我与她对你心情该是一样。为什么你对我,却总是如他人一般的冷漠?你要的长生,就算只为了杀我,给我痛快,那么我现在好好地活着,你还是只能等着我死吗?就不能、不能……” 项平不愿再多说这些听来自作多情的话,法善的无情,他该是最清楚的人。 “我想我不该接近你,我伤你太深,此时实在不需为我有无谓的伤心。” 话说着,法善就下卧榻,准备离开项平房中,但在门前被项平拉住。他揪着眉头,仰望法善,不想引起家人的注意,压低声音说:“无谓?是啊,我早该知道,彻头彻尾都是我一人的痴傻,你不领情,你不在意……就算是以前的蝶精,就算是现在的我,你从来都不需要!现在说也许慢了点,但你也别再为我漂泊,不必寻找转世,我不要你这样做!” 法善望着项平的眼,满是愤怒的眼中闪着泪光,他看过萍太多的泪,却没见过她对他生气。法善从来都不了解萍,也曾在她死后,后悔没有珍惜她。此刻项平就在眼前,他却还是无法为他心中的遗憾做弥补,是不懂该如何做,还是要自己不该这么做,法善也无法厘清。 他三百年来的漂泊,为的是结束平的痛苦,面对项平感情上的悲伤,法善不懂他该如何做才是对的。 法善轻拭着项平脸上的泪:“平,我该如何,才能填平你的悲伤?” 项平望着法善迷离且哀伤的眼,那样的眼神诱惑了他;那双用逞强掩盖无助的眼、嗜血却又藏着害怕的眼,在三百多年前,就虏获了她的心,直至今日仍无法忘怀。 项平抚着法善的手背,凝视着法善,柔声说:“你知道该怎么做,别说什么资格的,你知道该怎么安慰我……而我,我也希望能抚平你的哀伤……” 是雨声与凄凉的故事迷惑了自己,项平这么地想着,而这样的他,在诱惑法善。 诱惑法善吻他,不要蜻蜓点水的吻,要强烈的、深沉地似要吸取他的魂;诱惑法善将他压倒在卧榻上,解开他的衣物。他忘了自己不是女人,没有承受男人的构造,但项平不在意,也不明白自己的行为会导致什么后果,只是紧搂着法善的颈间,轻声地喘息撩拨法善的情绪。 直到法善残缺的手臂滑过项平的腰际,项平的背脊一阵颤抖,而后有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突然袭来,让他想推开法善。不同先前的热情,项平僵直的身体让法善察觉他的不对劲,因而停下动作,俯视着眼前的人。 项平觉得有些害怕,并不是害怕他引诱法善所做的行为,而是与那只断手接触的感觉。他没看过法善的断臂是何模样,与左手手掌抚摸着他皮肤不同的触感,使他心颤。自那异于一般的断臂,项平才有机会冷静去担忧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项平坐起身,上衣敞开滑落臂间,他没有整理自己的衣物,反伸手探入法善胸前。项平一只手撑着自己,一只手滑进法善胸口,顺着法善的右肩,将他的袈裟褪下,露出不完整的手。法善的身躯看来消瘦,但不是皮包骨,倒都是肌肉,说来身材比项平更好。 项平顺着法善的手而下,停在手肘尾端,再下去,也没有了。法善发觉项平指尖的颤抖,轻声问:“觉得恶心?” 项平连连摇头。 法善想起萍,她很害怕触碰到这只断手,而他很乐于在床第间故意以断手抚摸她,当时的他很享受萍害怕却又不能反抗的模样。 想起自己过去的残虐,法善更加认为,他怎么能够接近平?怎么能够给他安慰? 因此在项平的双手再次环上之前,法善离开了卧榻,也离开项平房间。项平这次没有追上,看着法善的离去也没有哭泣,默默地整好自己的衣物,躺回床上,以被蒙头,小声地说:“好想死。” 不是轻生,而是羞愧难当。 颈间、胸前都还留有法善湿热的印记,温热的气息仿若仍在耳边,已被撩起的欲望并没有因为法善的离去而冷却,反而更加膨胀。项平压抑着喘息声,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是想着一个男人而解决生理需求,手中的粘腻让他更想一死了之。 一死了却这无边无际的烦恼,还不起、理还乱的债。 *** 第二天清晨,没有人问过项平法善的行踪,自然而然地将法善的早斋送进客房,早餐的桌上也没人问起发生什么事。 这对项平来说虽是求之不得的安静,但又不免担心家人究竟是知道些什么,以他们的习性,难保不是昨晚的来龙去脉都给他们探见,这么一来,项平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家人。但是要问,却又不知该如何启齿,就这么度过沉默的早饭。 直到进了项芹的绣房不久,项平才开口问道:“你们是又知道了些我不知道的事啊?” 项芹听这没头没脑的话,反问:“你在说什么呀,要问什么就只说嘛。” 项芹就如平常一样,对项平不清不楚的话毫不客气的反问,但这不能让项平放心,甚至还担心这是项芹的演技。但他也自认是拐不出项芹的话,只好老实的问:“怎么你们对臭和尚不在我房里都没问啊?” 项芹之前的平常是装出来的,这点项平倒没猜错,但项芹想不到项平担心的,就是这件小事,轻笑一声说:“我们没多神通,早在安排师父到你房间前,就跟师父说了,要是受不了你呀,可以随时到客房去。就算人家是修行僧,我们哪舍得这样虐待出家人,让他不准离开你房间。” “喔。”虽然被挖苦一番,项平仍是庆幸地应了一声,至少不是被家人发现昨晚的事就好。 “对了,你们之前都说可以破我的劫数,是要怎么做啊?” 这话着实让项芹吓着,先前她有心理准备过,预料项平该问他都没问,没料到项平这时又突然地问出来。虽然不至于让项芹的言语或表情会有所破绽,她自认处事冷静,但这个胞胎哥哥却还时常给她意外。 “怎么这时候开始关心?好几次机会我都等着你问,你都错过了呢。” “这话怎么说?我现在问经过了天机?” 不理会项平的挖苦,项芹放下手中的针线,抬头看着项平。 “倒不是这么说,只是……我的好好考虑该不该告诉你。” 难得被项芹这么正经的态度对待,项平凡而有些手足无措,挥着手对项芹说:“好啦,不说就不说,干嘛这么正经八百的?” 他本以为项芹会不满他的态度,然后懒得再与他多说些正事,但项芹却反而更严肃地对他说:“这本来就是该正经的事,平,我问你,你想活下去吗?” 被项芹严厉的眼神盯着,项平也不敢顾左右而言他,吞吞吐吐地说:“一直听些生啊、死的,说实话,我不是那么懂……你先别生气,你能了解的吧?一个人平平顺顺地长大,没病过没痛过的,又老听些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转世之后会更美好的事,生死好似没差别似的……但我真不想让你们难过,但……”只要见到臭和尚,那种心痛真的令人想死了算了。 项芹不明白项平最后要说些什么,但看到他眉头纠结的神情,也不忍追问。 想起家人,她无法接受母亲与白柔的态度,“过得了是奇迹,过不了是命”,明知是无可奈何,但她无法接受。明明法善都愿意以命换命,可是现下的情形,项平决不愿同意这样的事,是因为不欠对方这样的情,是因为九世前留下的痴。 “平,详细的事,你问婶婶吧,我要绣这图,没什么心力对你说那些事。但我想,不管是谁,懂不懂生死,没有人愿意赴死的。” 项芹虽这么说,但眼前至少就有三个愿意送死,法善愿意一死以换项平活着,项平宁愿死也不愿让法善来换,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愿意付出一切,好让项平好好地活着? 几番思绪惹得项芹心烦,便想将项平打发走,起身自柜橱中拿些包裹好的布包交给项平。 “哪,这件是采庄的,你若在家闷了,就出门帮我送一趟吧。” “喔。”项平接过布包,应了一声。心中盘算着等送到东街采庄后,再到白柔那儿。 当项平出门时,法善并没有出现在他身后,身后没有熟悉的身影,让项平胸口空荡荡的。这个出现在他生命中不到三十天的人,竟让自己如此悬念,项平不得不承认,他是爱着法善,但他说不出理由。 就算事前不知道法善与蝶精的过去、自己与蝶精的关系,他一定也会爱上他,项平坚定地这么认为。 是因为那双满是忧伤的眼。 项平不敢说自己能了解九世前蝶精的心情,但他明了,即使当初救法善是过于天真的蠢,但日后的陪伴,是爱恋那孤独的魂,就算只是被当作发泄的对象也无谓,当然,也奢求着法善对他一丝温柔、一抹微笑。 如今,他再次陷入法善的孤寂,是痴是傻、是自作多情,一切又回到九世前。但他还是无法,接近法善的心,就连肉体的慰藉都给不了。 为什么……让我再次遇见他……又是为了什么,我竟会如此牵念着他? 项平无神地走在街道上,以至于当雷冥将他拉进巷中,在他腹上插上一把刀再抽出时,他都没能弄清当下发生了什么事。 项平压根听不懂雷冥在说什么,愣愣地看着血液慢慢流出,当血迹染上掉在地上的布包时,项平还担心弄脏了绣作会挨项芹的骂,他吃力地蹲下,要将布包拿开,没注意到雷冥正要再补上一刀。 *** 当项平转醒时,第一眼见到的,是在窗边绣花的项芹。 他想要起身,但感受到的,都是痛。手痛、背痛、脚痛,腹部更是如火在烧,令他忍不住呻吟起来。 “平,你醒了?别乱动。我找人叫婶婶来。” 项芹出了门,而后是项大娘先进来,忧心地关切着:“平儿啊,小心喝点水,娘扶你。” 项大娘这一说,项平才发觉自己的嘴干得快裂开了,想问自己睡了几天都问不出口,只能任项大娘先将他扶起。项平慢慢清醒地可以分别哪些痛是刀伤的痛,哪些只是睡太久被压迫、或是僵硬的痛,但就算分得出,那些痛也没少过。 项大娘将杯子慢慢送进项平口中,项平真觉久旱逢甘霖的甜美滋味,让项大娘一连倒五、六杯喂下。喝下后稍事休息,待项芹也回到房中后,项平终于可自喉间发出声音。 “芹……抱歉,你的绣作一定毁了……” 项芹皱眉,她不想给受伤的脸色看,但这话她听了怎么可能不生气:“我还没把绣作看得比你还重要!你现在只要专心养伤,别想太多。” “抱歉啊,我睡几天了?” “八天了,不准算你错过了几场微翠亭的说书。” 项平对项芹报以一笑,他刚才的确在想这件事。 项大娘在一边整理这项平的床铺,想让项平坐得舒服些,一边说着:“这时候还担心这些干什么,等伤好些,跟你二叔把话本借来就好了,再不然啊,请你婶婶跟你说啊,反正是她的故事,还能问她一些没写上去的事呢……” “娘,这里我来就好,您别担心。婶婶交待过,等平醒了要让他先喝些稀粥,然后再喝药,麻烦您去准备一些。” “好好好,芹儿,这就拜托你了,可别太专心绣花,都忘了平儿在这儿啊。” 项大娘又交待了一番才离开,项芹在门口送走项大娘,叹口气对项平说:“你瞧瞧你,自出生就让娘担心到现在,这次还真多亏了婶婶跟肆辰。” “婶婶?” “是啊,你在危急的时候,是肆辰打退那个蝉精,然后这伤,这药,都是婶婶在顾的。” “这样啊……”除了白柔与法善,项平也想不出会是谁自蝉精手中救下他,听闻是项肆辰是有些意外,因为他却一直认为那人会是法善,或者说希望是法善。此刻项平心中不禁想着:他真的自那一刻开始,就不愿再见着我,不愿再守护我……如果这样,为何不早些死了,给两个人一个解脱…… “平,你怎么,疼吗?” 项平摇头,说:“不是伤口疼。” 他这样说,就是要项芹多问一句,只要她问,项平已准备将他对法善的心痛都说出口。项芹懂他的用意,但她犹豫了,她不知该不该去分享项平的心情。只因她无法给项平客观的意见,也许项平只是想找人说话,不需要建议,但她怎能看着自己的胞胎兄弟受折磨,却不伸援手呢? 最后,项芹决定不问。 “那么,是手脚僵硬不舒服罗,我帮你按摩按摩,还有哪不舒服也别憋着。你现在受了伤,容易多想是非,放松心情养伤就好。” 项平认为项芹一定同他先前的话,但此时项芹选择装傻,项平也不多做揣测,只当项芹是真为他着想,要他多休息。既然如此,他也不需要问法善的行踪了,只是徒增心烦而已。 不一会儿,白柔来到项平房中,项平与项芹两人同唤声:“婶婶。”白柔只点个头没多说什么,就坐在床沿,替项平把脉。 也许是恢复良好,白柔紧绷的神情也放松下来,笑着对项平说:“还好,没辱没了你婶婶的名。” “婶婶,你说这什么话?你总是替我们家着想,平这关过不过得了,我们都还是要感激你的。”项芹说这话,半是客套,半是真心;自然项平没事,才客套得起来,才有余裕说这番真心。 “好了,芹儿你还别说这些,我给大娘交待了一味药,等会儿给平儿喝下,他会再睡一阵子。这儿就交给你们,我去找法善师父一趟。” 白柔来到项平房间隔壁,法善所在的客房。法善一如以往,在床上打坐,但此时围绕在他身边的,却不是平静无谓,就连法善自己,都觉得此刻十三百多年来,少有的心烦意乱,甚至是恐惧,是自他第一次杀人后,从来未曾有的恐惧。 “平暂时没事了,但我倒是不曾见过你这模样,你还好吧?” 白柔翩然走到法善面前,若是法善此刻能抬起头看她一眼,他就该明白在这世上,还有认为他心疼。 法善没有回应白柔的话,沉默一阵后,却说:“你不该牵连进我的业中,若是投入太多,最终,反会撕裂你的心。” 白柔不知该为法善替他担心而高兴,还是为了法善推拒而难过,她不服气地回道:“我早已决定该怎么做,绝不会后悔。反而是你,明明有着机会,却还是一再拒之千里。这么下去,三百年来,到最后你带走的,还是后悔和遗憾。” “我活着,只是……” “别再说是为了给他解脱这种蠢话!你见着肆辰带着浑身是血的平回来,明明一脸都是不舍与担忧,明明就是不希望他受伤、痛苦,那么你为何不好好地护着他?不拿真心来回报他?至少让他此生无憾、无恨!” 对你自己来说,更是如此!白柔多么希望法善能听见她未说出口的话,不知为何,白柔怎么也无法在法善面前说出口。 法善冷笑,似在嘲讽自己,说道:“我不认为我能那么做……” “你真的是个只懂得做样子的假和尚,可以替别人说道解惑,却解不开自己的结。那是你们两人的债,除了你,还能有谁?” 白柔留下无语的法善,法善的思绪,回到三百年前,萍死的那时刻。那时他没有后悔,只是不解;而后寻找她的转世,一次次让她再度死在他的手中,却丝毫不认为自己在赎罪,看着一次次逝去的生命,也没有任何惋惜的心情。 她本就不该遇见他,无论是她蝶精的时刻,或是任何转世,本就不该在遇见他。 但此时的难过又是因何而来? 心很痛,他以为在小时候,亲眼见收养他们一群孤儿的人,将数名乞讨收获不好的伙伴,截去手或脚,再将他们丢在闹街中乞食的情景后,他对人应只有怨;他以为自小被逼着乞讨,受尽人的嘲弄、大骂后,他对人应只有恨:他自小被教导,只有贪婪与掠夺,当他为了一块饼,愤而动手杀了羞辱他的妇人后,他对力量充满崇敬,视人如蝼蚁。 这些在三百多年来,他把这些过去当作力量,作为掠夺的理由,从未如此深痛地想起,现在仿佛又回到那段时光,淡忘了暴虐的情绪,反都是当时被压抑、隐藏的害怕极委屈。 第九章 深夜中,法善来到项平床边,项大娘躺在卧榻上。项大娘前些天因为担心项平,虽陪着项平却阖不上眼,项平在昏睡中轻轻的一个呻吟,都会让项大娘弹坐起来。这些天因为白柔保证说项平已无大碍,项大娘心情放松,这些天的疲累让她睡得更熟,所以完全没发觉法善进了屋。 法善坐在床沿,以指尖轻抚项平的脸颊,画着他的眉形,画着他的唇。法善心中感叹着,若前半生的遭遇,要埋怨上天的不公,那么老天却是在他后半生弥补了他;他遇见了如此美丽的造物,且一心为他,只是他肤浅无知,无福消受如此美丽的心与人。 想着萍对他无条件的付出,想起平无私的怀抱,法善胸口是一阵阵地翻涌。 “我对不起你……”法善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就连泪也不知何时积在眼眶,滴落在项平的颊上、唇上。 法善以指擦去在项平颊上的水渍,以舌舔去在他唇上的泪,尝到这咸涩,法善心疼着平以往不知独自吞下多少这苦涩的泪水。多少次她愿意以这甜美的朱唇铺平他的伤痛,他却只懂得蹂躏她的心意。 泪不断掉落在眼前的人脸上,法善轻柔地添吻着项平的脸,项平迷迷糊糊中睁开眼,吃力地伸起双手捧住法善的脸。 “怎么了……别难过……我不会离开你的……”而后在法善唇上印上一吻,再次昏沉沉地闭上眼。那一吻如羽毛般飘过法善的唇,搔进他的心里。法善将脸埋在项平颈间,压抑不住的哽咽断断续续地自喉间发出,项平虽睁不开眼,但他拥着法善,请拍他的背,口中说着呢哝不成声的安慰。 翌日,当项平睁开眼,就抬起双手,想自臂弯中的余温来确认昨晚的那场梦。他希望那不是梦,却一面告诉自己别奢望太多。 “平,醒了?要喝点水吗?” 项平朝项芹点点头,项芹则小心地先将项平扶起,拿垫子放在他身后,好让项平能坐起。项芹拿着水杯要喂他,项平反而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己拿没问题的。” 项芹不坚持要由她伺候,但把水杯递给项平时,还不忘交待一声:“拿好,要是娘瞧见我没顾好你,少不得对我又是一阵唠叨。” “放心,我觉得好很多了。”就算昨晚那是场梦,也是令他一扫心中阴郁的美梦。 这么一项,项平突然发觉自己真是个容易自我满足的人,就那么个缥缈虚无的梦,就能让他放在心中,不断地回味品尝那股充满胸口的温暖。 “笨小孩,你在傻笑什么?” 项芹虽然是真的担忧项平睡呆了,痛笨了,但见着他满是幸福感的傻笑,还是不由得嘲笑起他。 “哪有什么……对了,芹,有没有什么吃的?” “忧,我找人热一下,你等等。不过爹娘有事出门了,群哥也在当铺,我请法善师父来陪着你,如何?” 项芹是真的担心项平一个人会发生什么事,或是有什么需要。但家中除了她,也只剩法善一人,所以不管项平愿不愿意,项芹都会找法善来。现在不过是先报备罢了。 “不用了,我都几岁了,现在也没什么大碍,我就在这等你就好。” “别以为我会丢你一个人。法善师父,麻烦你过来这边一趟。”项芹就在门口朝客房叫唤,项平看着窗外的人影往他房门走来,心中又不禁紧张起来。昨晚毕竟是梦,若见到真实中法善的无情,他该如何处理自己的失落的情绪呢? 然而,当项芹离开房间,法善走进房门,他没有一股脑地走上卧榻的蒲团打坐,反而站在门口望着项平。 项平不安地回望着法善,不懂他现在欲言又止是为了什么,忍不住又悲观地认为,法善是真的不想再与他有任何关联。 “……你,好些了吗?” “咦?”项平睁大眼,见着法善竟是低着头,似是不好意思直视他,只好看着墙角。项平突然能确认,昨晚那不是梦,法善是真地来到他的身边,倾泄他的委屈,他的手是真的拥住了法善的不安。 心头一暖,项平就想向法善开玩笑:“嗯,还不用劳烦你替我解脱了。” 法善揪着眉,走进项平,低声地说:“我想,我已经没办法替你那么做了。” 项平伸长了手,想替法善揉开那揪结的眉心,但终是触及不到。 “你可以在我身边坐下吗?” 项平本以为法善会与他面对面坐着,没想到法善是与他并着肩,这样若要碰触法善的眉头,距离显得过于亲昵,只是手已经举着了,项平也不多想,轻抚着法善的额。 亲密的动作缩短两人的距离,法善吻着项平的手,吻着项平的唇。 “等…等等,芹……在……” 法善虽停止了深吻,但还是轻啄着项平的皮肤。两人握着手,额抵着额,项平脸上有掩不住的喜悦,红润双颊的浅笑,令法善心醉。为何他以往,不能满足于这样的美丽,这样的幸福? “法善师父,平怎么了吗?” 项芹端着一碗粥进来,正好瞧见两人相依偎的模样。项平忘了身上的伤,急忙想退开与法善的距离,便感到腹部的痛。 “唔!” 法善扶着项平的肩,让他靠好在被垫上,刚才吃了一阵痛,项平也不敢再乱动。项芹多少也发觉里头不对劲的气氛,但仍平静地说:“法善师父,多谢您替我看着平,现在让我来就好,您休息吧。” 法善闻言,对项芹微微欠身,便离开房中。在项芹面前,项平不敢对法善的离去有任何的不舍,只能在心中抱怨法善怎么走得这么干脆。 “平,吃点粥吧,等会儿再喝婶婶熬的药。” 项平回想起上次一喝完药,就昏昏欲睡的情景,不由得嘀咕起来:“还要喝?我每次一喝就昏昏欲睡,能不能晚点喝,让我动一动?” “就是非得让你睡着修养呀,让你醒着,象刚刚不小心又动到伤口,可怎么办?等婶婶下回来看看,若是伤口愈合得好,再让你走动走动。” 项平仍不死心地说:“那么肆辰有空吗?找他来陪陪我,说些我错过的话本给我听。” “不行,婶婶说你现在要坐一刻钟也不行,你别以为伤的只有皮肉啊,你那些什么内脏的可都有伤,还是乖乖地睡吧。” 说不过项芹,加以腹部自刚才的抽痛后,现在正隐隐地刺痛,项平只能喝下药,继续昏睡。在失去意识之前,项平期望着梦中能见到法善的身影。 *** 项芹帮项平安顿好后,项大树与项大娘也自普济寺中回来,项大娘提了一些拜祭后的糕饼进房,拿了些项芹喜欢的给她,问道:“芹儿,平儿怎么样了?” “刚刚醒过,喝了药后又睡了。” “平儿一定在抱怨不想喝要吧?” “娘真懂他,还说要找肆辰哥说故事给他听呢。” “这孩子,都伤成这样还这么静不下来。芹儿,你看着平儿大半天了,现在就交给娘,你也休息休息。” 项大娘在项平床边,把项芹刚整好的被,又再替项平拉实些,端详着孩子熟睡的脸。 “我不累,倒是你到普济寺给平儿求福,寺里人多,你才劳烦了一下午呢。不过,我们还是别推托了,我是有事想要问娘才不打算走的,有关婶婶。” 项大娘转过身看着项芹,疑惑地说:“怎么了?” “娘,也许是我多心,但还是不禁在想,婶婶究竟是在帮平,还是帮法善师父;而我们,现今在做的,对平是好还是坏?” 项大娘宠溺地看着项芹,走到卧榻边坐下,轻拍着项芹的手。 “芹儿,如果你觉得只要活着就好,那么,我们就在这么做;但,若如法善师父,木然地活了三百年,你觉得是好吗?” 一听这话,项芹就想通项大娘的想法,惊讶地问道:“你没打算依着婶婶的话来做?” 项大娘听了,笑着拍拍项芹的头,说道:“真是个灵敏的孩子,这么轻易就懂娘的心思,现在让平儿知道要用法善师父的命来换他的命,平儿不气死才怪。” “所以什么都不做,就看着平死?” “芹儿,我不是要白白见平儿送死,等平儿伤好后,我让他自己选择,但答案我想是很明显的,你不也明白?这是为了平儿,为了法善师父,也是为了你的柔婶婶,小柔上风道后,就无法维持他们藏身地的结界,而我们愿意继续让他们住在那,不是贪求小柔的报答,在今后心碎难过。” 项芹不觉得现在自己能看开,但依然默默地点头,随即强颜地装出恶作剧的神情说:“那么,现在就找法善师父来守着平,如何呢?我今天下午帮平热粥时,请法善师父看着平,瞧平难舍难分的呢。” 项大娘轻捏项芹的脸,说:“不必了,我的心肝伤没好,还不及着将他交给别人。” 项芹离开卧铺,伤脑筋地说:“说得这么认真,在怎么样,平可是个男孩子呢,什么给不给的。” “还不是你先胡说八道。” 项芹轻笑着离开项平房间,在回到她绣房的路上,在庭中仰望天空。十二月中旬的天气,今天难得放晴。项家附近有不少稻田,在休耕的农闲时刻,大人们带着孩子,在田中搭窑烤地瓜,项芹在庭院中看不见,但风中满是木材为,以及孩子们嬉闹的笑声。 以前,他们兄妹三人,也常这样地玩闹:等到过年,更是拿着爆竹在田野中疯狂。 一阵急促的振翅声,拉回项芹的思绪,项芹在庭院中四处找寻声音的来源时,憋见法善也自客房中走出。项芹慑于法善的肃杀之气,站在原地,无法动弹也无法言语。直到那振翅声离去,法善的杀气也才消匿无踪。 项芹轻咳几声,才把话说出口:“你是什么时候,能将煞气掩饰的无影无踪?” “也许你该问,我是什么时候,才开后后悔杀人。而这消匿不了的煞气,已成我的血肉,难以抹灭了吧。” “这个样子,萍还愿意跟着你?” 法善一时间不懂项芹是指萍还是平,但无论如何,总是宽容慈悲地对他付出一切。 回想起项平的体温,他不愿再见到那冰冷、失去血色的躯体。 “我,不愿再度失去。” 这话出乎项芹的预料,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法善。 “我想,你忘了你是为何而来。” 法善怎么会忘,那是他留在人事三百年的目的。 “这两者,并不相违逆。” 在非得下决定的时刻,他不会犹豫,应该不会。法善骗不了自己的犹豫。 “那么,请你好好珍惜。” “但望不负所托。” 项芹不再理会站在客房门前的法善,径自走入自己的绣房,关上门的刹那,才想到忘了问刚刚那阵翅声究竟是怎么回事。虽自白柔那听闻项平遇袭的始末,但方才那若是蝉精雷冥,那么项平岂不仍要担忧性命安危? 现在看来蝉精还顾虑法善,若是哪天他豁出去,难保法善真能守住项平一命。莫非,婶婶所说的一命换一命,最终会是这样的结局,法善以自身挡下蝉精危及平性命的一击? 项芹摇头,暗笑自己怎么了,一定是听过话本,也跟着胡思乱想起来。心中却不免念着,若是这样的进展,也就不需让项平抉择,是该要留自己,还是留法善的命。 *** “总之呢,就是我爹,就是你二叔啊,那时整天拿着笔墨写个没停,但整日被关着终究是会烦闷的。再加上两个孤男寡女在一起久了,难免就有些情愫……” “肆辰,这可真不像你,什么时候听你说故事说的吞吞吐吐的?” 项平坐在床上,休息了将近二十天,精神与气色都好多了,终是得到白柔的首肯,不需再喝那会昏睡的药。项斯辰也就趁机来探望项平,自然也知道项平一定会想听听错过的话本,但其他故事就罢了,这篇属于他父母亲的,是怎么讲,怎么拗口。 “真是,我拿文本来给你看好了,我可不像那个老不修,大刺刺讲自个儿的情事还不会害臊。” “就把他当别人的故事说,不就得了?你也可怜可怜我,动不得也就罢了,还丢几本书让我自己闷在房中啊?” “那你找别人念给你听。” “我们家谁有这个空?” 项平先前也顾虑全天照料在他身边的家人,但一听他伤愈合完全,他们就真得放心到只送三餐来摆着。他婶婶可还有说几句“少些剧烈动作,不能提重物”等等的交代啊。 但若是这些当撒娇要求家人的照顾,项芹一定毫不客气的说:“都跟你说不能做那些事了,每人逼你还自己乱来,是你活该。念书给你听?开什么玩笑,你可以自己起身了吧,我可还要工作呢。” 除去项群与项芹,家中的两老识字不多,年纪大眼力也差了,他怎好意思去劳烦老人家,而法善……想来羞愧,要是他与法善单独相处,多半很难仅止于听他说话本。思绪及此,项平的脸微红,所幸项肆辰还为了该不该继续说,而对着窗外伤脑筋,没发觉项平的不对劲。 项肆辰自然想得到项家人的性格,虽然无奈,还是决定简短地说完狐会的故事,叹着气说道:“我知道啦,不过我不会像说书先生那样全本说。不过,我想故事的发展,凭你听了这么多,也不难猜不是吗?” “就算是浮烂粗俗至极的也好,反正我现在是无聊死了。再说,我想听的不只是故事,而是二叔与婶婶的年轻岁月。”还有,偶尔提及的僧人。真要说来,亲自问婶婶不是更直接明了,亦或是,法善本人。 若有所思的神情,让项肆辰以为项平坐累了。 “你要是累了,就躺下来听吧?” 项平连忙摇头,说道:“就是躺太久,身体才僵着累了,我还想起来走走。” “千万不要。要是我在这时,让你出什么问题,我不被项芹宰了才怪。你就乖乖听故事吧。就说啊,我爹……算了,就叫他狄场,这样比较像外人。他们就这样躲了几年,狄场毕竟是年轻气盛的男子,白柔你也见过,是相当漂亮的美人,所以,自然而然,就有了关系。” 项平忽然想起罗可莉,他与罗可莉间的相处,从来不曾逾越于礼。现在想想,那不是顾忌男女授受不亲,而是他根本就没有想那样亲近罗可莉的欲望。明明认为自己非常地喜欢她,喜欢她的笑脸,喜欢她说话、唱歌的声音,喜欢与她谈论事情,却不曾有过想搂她入怀的冲动。 这么一想,项平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本来就只喜欢男人了,但不容他对这个疑问多做讶异,项肆辰的声音再次拉回他的思绪。 “一天,狄场对白柔说:‘我不能让狄家无后,我娘生前也很喜欢你,拜托你生下狄家后人。’狄场听了、写了那么多妖怪故事,当然不会不知道白柔现在是不可能替他生下孩子,这就是要她上风道祈求成人。但若没了法力,她又该怎么守住狄场,甚至狄家的血脉呢? 狄场说:“过了这些年,外头只怕早把他忘了。” 白柔反道:“果真如此,那么小少爷也可到外头寻找真心喜爱的女孩。” 项肆辰说到这,别扭地搔着头说:“接下来就是些,明明你请我愿,却有在心口难开,导致误会连连,然后误会冰释后,两人确认彼此心意的桥段。” 见项肆辰这般难为情的模样,项平忍不住嘲笑几句:“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以后这故事,可会被水兰城的茶房一传十、十传百地说下去。” “别说了,我想到我娘看着这几段话本,欲拒还休的模样,我多想出外流浪,让他们俩重温那段岁月。” 项平这时突然想通一件很重要的事,认真地盯着项肆辰。 “怎么,突然这样看我?” 项肆辰抹着脸,以为有东西沾上了。 “听了这么久,我怎么都没想通,原来你出身名门啊,你是狄家唯一的后人。” “是啊,不过还不是一样种田吃饭听说书,没什么特别的。” 项肆辰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所以接着说狐僧的故事。 “本来白柔是很犹豫的,因为若是没有法力,别说她该如何帮助二十多年后出生的婴孩,以及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法善,就算该如何藏住狄场都是问题。但人的寿命有限,可不能让狄场等她。但这些问题,当她发觉所占之地主人的儿子是何人,所趋之女为何者后,就解决了一大半。 那农地主人的儿子,是狄场以往的玩伴之一,那新婚妻子,就是狄场曾将她手绢藏起的丫环。那少主人之前到外地当铺当学徒,所以这些年都不在水兰城,以至于白柔都没发现。白柔是喜也有忧,虽有熟识的人,但也担心他们不愿帮忙,或是害怕会牵连到他人。所以时常化为狐形,观察两人的言行,终在一天让她听见他俩谈论着狄家。 听闻两人都是挂念后,白柔便决定向他们说明白,也的确不负所望,他俩可光明正大地拥有在项家土地上的屋子,并且拜入项家,成为项家人。而后白柔就上风道,成人回来,狄场以项家远亲的身份,迎娶白柔。就这样了。” “肆辰,你真是一点也不尽心,就这么敷衍了事。” 对于项肆辰急就章式带过这几段,项平虽不满意但也无可奈何,只能这样说项肆辰一句。 “总之我是说完了,故事也是到这边结束。” “那么说说你吧,你身上有没有法力?” 项平这下想起是项肆辰自蝉精手中救了他,他可没天真地认为复仇心切的雷冥,会给一个平凡人给吓走,或是输给一个普通人。项平好奇的,是项肆辰有没有可能修炼成仙。 “只是一些障眼法罢了,不值得一提。” 就在项平还想追问之时,白柔走进房中。 “平儿,觉得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谢婶婶。” 白柔上前替项平把脉,一切无异后,对项肆辰说:“辰儿,你好好地陪平儿,我去找法善师父聊聊。” 待白柔离去,项平低声地问项肆辰:“二叔不会介意吗?” 项肆辰不解,反问:“在意什么?” “婶婶与臭和尚啊,总觉得婶婶,很在意那个臭和尚。” 项肆辰闻言,别有意味地盯着项平,惹得项平不快地问:“干嘛这么看我?我是说错就直说啊。” “没什么,我会跟她说要她注意的。”要她注意有个人在吃她的醋。 白柔与项肆辰两人在傍晚告别项家,路上项肆辰对白柔提起项平介意她去找法善的事。 “真是的,你们俩为了不让蝉精接近项家,费心地在项家周围设符戒,那笨小子还不明就里在家吃味。” 白柔得知此事,掩嘴轻笑。 “虽说是平儿多心,但你可不能在你爹面前提起喔,那人的想象力更加丰富呢。再说,以前我还真被他逼问过,究竟是狄家的他重要,还是一个流浪的江洋大盗重要。” “喔,那你怎么说?” 话本中没有提及这些琐碎的争吵,但项肆辰相信,一定是他爹将那些略去,营造白柔一心只为他的情景。 “那时我答不出来,是真的无法回答,即使现在也是。但我所付出的,就算不说,你们也该懂我是如何地重视你们,是吧?” 项肆辰不知道除了肯定地回答,他还能说什么。但想起要救项平的方法,项肆辰猜想着白柔是用何心情去见法善的。白柔又突然噗嗤一笑,惹得项肆辰一脸疑惑,等着白柔要说什么。 “你知道吗,当初我要替你取这名字时,跟你爹吵了一架呢。因为那名字,是我一直掂在心上的那人的名字……” 接着项肆辰怜惜的眼光,白柔笑着说:“还好我成为人,不仅生下了你,而且,再怎么伤心难过的事,就在这一世完结。我现今所拥有的幸福快乐,让我庆幸着,不需去陪伴永久的悲哀折磨……” 所以,我无法留在法善身边……纵然如此,我还是无法不为他,感到心痛……白柔的眼,在夕阳中闪着泪光,项肆辰无语地陪着她。他知道,若是一切由着白柔所行之法走,她一定会心碎,那么,他能不能作什么,来顾全他的母亲,以及项家呢? 第十章 项家的夜晚,在法善三天前对项大娘说出口,他愿意在项家人忙碌时,帮忙照顾项平后,当项芹日夜赶工累瘫,项群忙着要在过年钱算好当铺盈余时,项大叔心肌的老毛病发作,让项大娘无法分身的今晚,得以光明正大地进入项平的房间。 先前只要项大娘想稍微轻松一点,要请法善来看顾项平时,项芹是二话不说地主动揽下看护工作。 之前不同于熟悉的家人的脚步声,让项平睁开眼,看着自门前走进的人影,笑着说:“是你……我还以为你不在这儿了呢。” 法善在床沿坐下,轻抚着项平的脸。 “好些了吗?” 法善的手停在项平额间,项平闭上眼睛感受法善粗糙的手掌,以及温度。 “有你陪着,好得更快些。” 话才说完,一股温热覆上项平的唇,项平自然明了是怎么回事,生涩地吸吮,回应着法善的吻。纵容法善的舌滑入口中,攫取更多、更深的甜蜜。 沉浸在法善的温柔中,项平感到一切都无所谓,也许自蝶精萍含怨以终,他生生世世所盼着的,就是再见法善一面。如今不只见到面,还能拥有他真心的情爱,项平感叹着自己的幸运。 法善结束这个让彼此都快窒息的深吻,仍不舍地轻啄着项平的唇,才刚体验一个热烈的吻,法善的轻啄让项平敏感地颤着身子,喉间不禁发出一声呻吟。 “嗯……” 项平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拉起被子掩盖火热的脸,也隔开那让他心猿意马的祸首。 法善见他如此,闷笑几声,说:“你好好休息吧。” 项平却突然拉下被,惊讶地看着法善说:“你刚刚……在笑?” 这几辈子,他没见过他笑。 法善不窘于项平突来的讶异,仍是浅笑着看着眼前,属于他生命中最美丽的一切。 但夜已深,月亮也被云遮掩,项平无法看清楚法善此时的表情,只感受到法善的手再度覆上他的额,听见他低沉的嗓音说:“睡吧。” “睡不着……我想听你说故事。” “我可没微翠亭那种说书本事,讲的东西不好听。” “无所谓,我想听你的故事……泗…”项平一时间闪神,恍惚中要说出一个名字,法善的名字,却让法善的手轻压住他将说出口的字。 “你还不能说出口,还不能对着我说出口,那是王母留给我结束不老不死诅咒的咒语,我的真名。好不容易能再度拥抱着你,让我陪着你。” 项平的心很痛,望着眼前的人影,无言地点头,却有恶作剧似地以舌尖舔过法善的手指。法善被吓了一跳,不过见着项平眼中的笑意后,就任项平舔吻着。进而弯下腰,将唇凑到项平耳边说:“这样挑逗我,你了别忘了你是伤患……” 项平也不甘示弱,在法善耳边说:“这么容易被诱惑,别忘了你可是个和尚。” “你不是说我假和尚?无所谓了……” 当法善一路自项平耳后吻到颈间,甚而将项平的衬衣拉开,吻至肩头。项平想起他躺在床上,都是项大娘帮他擦拭身体,便慌忙拉开法善与自己的距离。 “我……我想还是先听你的故事好了……” 法善本想再使坏捉弄项平,但顾虑他的伤势,只能得意地笑着说:“我想你还是该休息,我的故事,不好听。” “无所谓,以前没能懂你,我不希望现在也是。” 法善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据收养我的人说,我自襁褓中就被丢弃,是他捡回我的命,除了我,还有其他都是孤儿的孩子。自我懂事后,所记得的,都是与其他孤儿一同在街上乞讨。所得的东西,都归收养者所有。这样过到我们年纪大到可以舞刀弄枪不输人后,就成了贼。就这样了。” 法善原以为项平会对这无内容的话感到不满,但项平却是细声地说:“抱歉,你一定很不想提的吧……” “我还以为,你会骂我有说与没说一样呢。” 在项平对他的话反驳前,法善又接着说:“活太久了,久到以为那是自别人听来的故事,没什么好在意的,偶尔想起的时候,我以为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就算是他们一群孤儿,一起砍杀总是拿他们乞讨来的钱喝酒、喝醉后又会打骂他们的收养人,而日后在王母那听说那收养人就是他的生父的时刻,他也没有任何的感情,他不知他该惊讶、该愤怒、该哀伤,还是该怎么才好。就算是此后回想起过去,回想起那收养人,似乎真的在有些地方对他,与对其他孩子不同。 唯一让他心痛的,只有在阳光不开阖的宝蓝色羽翼;自丑陋的毛虫,幻化为美丽的彩蝶。是否在那时刻他曾对着那洞外的露水乞求,能有一个让他转变的机会,而天可怜见,给了他,他却不珍惜。如今,是蛰伏三百年来才能获得,一瞬间的光彩。 自身后传来的温度,唤回法善的思绪,他才发觉项平勉强爬起身,自身后拥着他。 “平,你的伤……” “不会痛,都好了,不会痛的。” 项平轻柔的说着,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法善。 项平抵着法善的背,有些羞赧地说:“呐,等婶婶说我的伤完全好了,我们一起去旅行。” “旅行?” “嗯,你以前去过的地方,都带着我再走一遍。这样的话,你以前一个人的孤独,就当作是别人的事,而你,你这一生是我陪着你一起旅行。” 法善心头一热,但却又想起白柔要替项平破命数的事,着实无法回应项平的柔情。 项平却说:“就别管婶婶要怎么替我破命数了……” 发善一惊,拉开项平环在他胸前的手,转过身面对着项平。 “我娘跟我说了……是要拿你的命来续我的命,我绝不会接受。” 项平的神情坚决,但法善却为此心慌,劝着:“我可以带你一起旅行,一路保护你,在你二十岁生辰前回到水兰城,岂不两全?” “那么我先告诉你,你死了,我也不独活。” 法善不想与项平继续争辩这件事,只说:“你该好好想想这件事,但我答应你,一定会带你出外走走,一直到我们都走不动为止。好了,现在你该休息了。” 法善扶着项平躺下,替他盖好被,在法善要坐上卧榻前,项平鼓足勇气说道:“我可不可以再要求一件事……”项平此时庆幸他瞧不清法善的脸,才能接着说下去。 “天冷……你陪着我一起睡……” 法善没有出言,但以行动答复。他抱着项平,一同入梦。 *** 十月下旬水兰城。 项芹看着窗外雨滴打在梧桐叶上,喃喃地说:“算算时间,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也该是回城的时间……如果会回来……” 他回过神绣着手中的花蝶,口中念着: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还记得,那天早上撞见两人相拥着,酣睡的模样。她安静地退出,深怕惊醒了两人安稳、甜美的梦境。 而后,法善师父领着项平一同离开项家门,离开水兰城。项大叔与项大娘是欢欢喜喜地送他们出门,但不管法善怎么想,项芹知道平是打定了主意不再回来。 项芹望着白柔的表情很复杂,而白柔也好不到哪去。最后,项芹听见了白柔的自言自语,嘲讽地对自己说:“平儿一定会恨我……” 项芹一直将这句话挂在心上,一天终于找了空闲到白柔家,并向她询问。 “婶婶,你一定是很难过,所以才会在那时说出了口,你是希望有人听见,有人能来问一声,有人能分担你的秘密,是吧?” 白柔苦笑,说道:“也许吧……我自己也不清楚……” 项芹柔声地劝慰:“别想那么多,只要将事情说出来就好了。” 白柔想了一会儿,深吸口气后,才慢慢地说:“法善他,要我教他续命阵法,平儿以为只能在水兰城,其实只要是灵气够充沛的地方,配合天象,都能实行。法善要我教他,这样就算平儿不回水兰城,他也能找个地方布阵……” “这、这样瞒着平,不是骗他吗?” 项芹也知道他们以前也是在瞒着项平,但法善答应要与他走到尽头,却又打算这样让项平独活,让项芹担忧事后得知真相的项平,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不能这样伤平的心,法善不能再这样伤平的心!” 任着项芹悲痛的话语,白柔的思绪,回到当初她赌气要离开法善的时刻——“你恨我妨碍你救他吗?但就算是你也无法用普通的方法杀死我,我告诉你那个唯一能杀我的方法,我的真名……只要我对我的真名回应,我即刻就会失去性命。只要你喊我,我绝对会回应你的呼唤。” 她本有机会,亲手结束法善的苦难,而法善,也将性命、宿命都交托给她。那时她只顾着卢评、只顾着自己,没发现,法善也倦了、累了…… *** “为什么我们要在蜀地待上这么久?” 两人自水兰城往北走,而后就向西南,一路来到蜀,逗留的时间比其他地方是长些,项平不免纳闷。按着法善说过他的行迹,明明还可以再往西走。 “这天府之国,你不想多留一会儿?” “是不错,可是不是可以再往西走?不早些启程,只怕时间……反正现在是绝对不够用了。” 项平说得轻松,法善暗自苦笑,但话中也跟着项平轻松的语调,劝慰:“我想,在这天府之国悠闲地留到最后也不错,免得还要一阵奔波。” 项平旋即笑开,揽着法善的肩,说:“是啊,那么也该准备准备了吧?” “还不急,让我好好享受美食、音乐、歌舞。”法善亲吻项平的手背,贪婪地凝望着项平,“还有你。” 项平让法善看得心慌,匆忙地抽回手,笑骂着:“这是街上啊,你这人真是转性转得可怕,以前穿着袈裟还一幅道貌岸然的样子呢。” 法善的本性本来就不可能称得上君子,对着爱人戏谑更不会是做不来的事,这时更不客气地搂上项平的腰。 “你比较喜欢那个样子?那我们回家去试试?” 话里是提问,动作却是肯定,法善拉着项平就要往城外走。 项平止住他的步伐,小声地向他抗议:“试什么啊!大白天的你发什么春,再不买些吃的,回去只能啃树皮啦!” 两人约莫在二十多天前来到蜀地,让项平意外的,法善在一座山间搭了一间木屋,让两人在此地居住。那是个相当秀丽的地方,巨木参天,白花繁盛,屋旁就有一条河流,就是不出山林,在那自给自足也是可以的。 但在人世间的日子无多,自然会想享受更好的物质,即使与最近的城镇起码要来回一个时辰,项平还是不疲于此。 两人在城中吃饱喝足,带着一些粮食回到山中时,已近傍晚时分。 法善将东西安置在木屋中,项平则站在河岸边,望着洒上金光的山林。法善自项平身后抱住了他,在他耳边低语:“怎么了,平?” 项平将身子倚靠在法善身上。 “觉得有些可惜,没能与你一同,见到这里的四时景致。” 这话触及法善心中隐藏的事,这段时间来,他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布下续命阵,一个人活着的痛苦,他尝过;心比他更加柔软千倍的项平,一定会比他更难过。但他又怎能看这项平死去,而不做任何事去挽回他的笑容呢? “怎么?我说的话让你不开心?” 项平转过头,仰望着法善。面对如此平静祥和的笑容,法善知道该怎么做才不会背叛他的期许,但……项平吻上法善的眉间,吻去他的愁绪。 “你在想什么?想得这么难过?” 法善对他回以一笑。 “我在想,的确很可惜,我能拥抱你的时间实在太短了,谁叫你还非得要花时间去吃饭呢。” “谁像你是不吃也不会死的老妖怪……” 深吻打断了项平不服气的咒骂,全身发软的项平只能任由法善摆布,将他放倒在草地上。 “等等……你要在这?” 法善的手早已熟练地解开项平衣服的腰带,在项平耳边说:“没人会来的,再说,也不是第一次在外头……” “混……啊……”法善揉弄项平胸前的突起,让他痛得叫出声。自知反抗不了、也难以反抗身上的混帐,项平只好默许他的作为。 在习惯,甚至是沉醉在爱人埋入自身的律 动中,望着夕阳的光辉在仰望的天空中,变幻的彩霞,这世界的一切是如此的炫目:阳光笼罩在身上的温热,爱人在身上,体内的热度,是如此地令人不舍。将与这些告别……与这一切告别…… 夜晚的凉风唤起项平,睁开眼,人已在屋内。月光洒入窗口,项平的身边自然少不了法善,抬起头,就见法善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不睡?” “闭上眼,就看不到你了。” 这话赢得项平一吻,法善回敬在他颈间,但法善没有这么就满足,不断向下延伸。 任由法善放肆的项平,气息又开始急促起来。 “事实上…嗯…我一直觉得很可惜……” “怎么?”“我不能……在这时候…啊…叫你的真名……” 法善自项平胸前抬起头,爱怜地看着项平红红的脸。项平坐起身,捧住法善的脸,献上一个深吻。 “但我没忘,在那个即将到来的时刻,我会叫你的名字。在我死前的那一刻,我们说好,这是我们在人世间旅程的终点。” 不论项平最终是以什么结果离开人世,一定会带着法善一道离开,谁也不再留下谁。为此,甚至在房中准备好燃油,等着那个时刻到来,将两人尸身火化,省得没人处理在这化为白骨。因着烧屋怕波及山中的植物,木屋周围已挖有水道,木屋上方也没有过于接近的枝叶。“续命阵的布阵就是这样,而他启用的时机,在平的生命有危险的时刻,这是让他叫出你的真名,而你回应真名的呼唤,阵法就发动了。你的生命不是无限,而是生命时间被静止,你本答应过在平九世结束后再回风道,那是王母会让你的生命时间接着往前进,而后还拥有萍救了你后,给你的三十年寿命。这些,会在续命阵中给平。” 所以,一切就算扯平了。法善那时是这么想的。 “我会喊你的名字……你也……不能背叛我……好吗?” 法善让项平跨坐在腿上,以吻为誓,但项平尚未安心。 “你如果留下我……我会上风道,请求不老不死,只为了等你的转世。我不要来生再会,我要守着与你的回忆、与你缠绵的记忆……你有在听我说话吧…啊……” 当项平说话,法善也没闲着,手指退出项平的后方,法善将两人的身体连接在一起。 法善凝视着项平不自觉充满泪水的眼,勉强地笑着说:“我当然有在听,你的一切我都不会错过……你言语中的抑扬顿挫、你身体的每个部分。相信我,我不会逼你去做那种傻事的……” 有一个不愿分离的深吻结束后,法善问:“有件事,当初我问王母时,她说,若我有幸,可自你口中,亲自说给我听。那个时候,你要跟我说什么? 法善没有说清楚,但项平却懂。在他的意识还未被激情掩盖前,他喘息着说:“嗯……你也…也要相信我……那时我想告诉你的是……死在你的手下、每次死前想起你的时候,我都想告诉你……我绝不会背弃你,就算世人都唾弃你,我也是会……站在你身后的那一个……泗…泗宸……” 十月下旬的水兰城。 项芹看着连绵整日的雨滴,打在梧桐叶上,宁静的夜晚,雨声更显清晰. 她望着窗外,喃喃地说:“算算时间,该是我们生辰的时刻,若没有意外,也该是回城的时节……如果会回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