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太后》 第一章 金銮殿上,群臣按官职等级排列站立,商议国事。 日出东方,也是早朝进入尾声的时候了;朝阳灿然,透照东边丝罗窗纱,为大殿挥洒出一片耀眼的晶白:晨光缓慢游移,有若明亮的白雾,隐隐约约遮掩了位于中央高处的皇帝御座。 大椅漆金镶珠,蟠龙雕玉,金碧辉煌,上头却是空无一人。 随着大臣启奏的高亢声音,日影又斜移两尺,光雾忽地拉开,炫亮了一位站在龙椅下方左侧的挺拔人物。 龙椅之末,即为群臣之首。日光映照在他一身皇室专属的绣金麒麟织锦朝服上,将那高大的身形烘托得格外英伟出众,仿佛只要他往这边一站,自然而然就能显露出他天生的王者威仪,令人不可逼视。 群臣静肃无声,辅政王爷不表示意见,他们也不敢开口。 「所以,是该立后了?」端木骥的声音低沉而醇厚。 「平王爷,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啊。」礼部尚书脸色凝重,语气急促地道:「否则几位妃子再这样闹下去,徒然教百姓看皇室的笑话,臣这个礼部尚书也没脸谈什么礼仪教化了。」 贤妃和淑妃为了争论谁最受皇帝宠爱,不时率领两宫的太监宫女,摆出阵仗高声对骂;裕妃好心去劝架,竟然被推到池塘里成了落汤鸡。这事让宫人「悄悄地」传了出去,不出三日,京城已是街头老小皆知,还被拿来当作茶馆说书取笑的题材。 「唉!这已经不是后宫第一次出丑了。」一想到后宫一群老母鸡这边咬那边啄的乱象,御史大夫的眉毛就打了死结,叹道:「先后已逝五年,皇上始终未立新后,如今皇上卧病在床无法视事,平王爷您是辅国重臣,为了咱天朝,为了咱皇上,请您一定得作主啊。」 「顾丞相,你有什么想法?」端木骥不疾不徐地问道。 「这个嘛,贤妃和淑妃有失妇德,绝不可能立为皇后母仪天下。」丞相顾德道一脸凛然,说出大家一定同意的答案;接着话锋一转,慨然道:「至于新后人选,臣向来为王爷马首是瞻,王爷天纵英明,史上无双,自辅佐皇上以来,四夷臣服,海内太平,民生乐利,安邦定国,呃……」 端木骥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微笑,顾德道自动住了口。 那是没有笑意的难解笑容,表示平王爷正在思考,而且待会儿一定会有一个让群臣、以至于天下黎民百姓心服口服的决策。 群臣们亦是巴巴地望着他们英明神武的平王爷。实在不是丞相爱吹捧,而是平王爷思虑周密,为国为民,大臣们想不到的,他全想到了。 话说端木骥乃是皇上之弟定王的长子,也就是皇帝的亲侄儿;他原本只要当个安乐小王爷,等待承袭爵位即可,可他不愿坐领俸禄,十六岁高中状元,名震天下;十七岁北夷犯边,他请缨上战场;十八岁大捷,二十岁靖边抚番,从此国界平静;如此文韬武略,颇得皇帝激赏。二十一岁出使各国,弘扬天朝天威,历两年归来;二十三岁官拜兵部尚书;二十五称病辞官,三个月后即被皇帝召回朝廷,破格晋封为平王,传为天朝开国三百年来,父子皆为亲王的佳话。由于皇帝始终龙体欠安,二十六岁时他衔命为辅政亲王,代为批阅奏章,主理朝政,如今已经整整三年了。 太强了!王爷既英俊又能干,天朝有他,诚乃万民之福,就算让他给篡位了也无所谓呀;可赶在那之前,大家得想办法将女儿、孙女儿、侄女、甥女、任何有亲戚关系的女孩儿嫁给他才是。 咦?王爷那对深不可测的黑眸好像动了,群臣视线也跟着他的目光移动,一起缓缓地投注在位列群臣之末的一个老头子。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宁妃啊。 「吓!」大学士谈图禹惊觉众人的目光,吓得赶紧龟缩一边,颤声道:「周大人,你比较胖,借我躲躲。」 「谈大人!」周大人气歪了胡子,气急败坏地转头道:「前面许大人比我还胖……哎唷,别扯我袍子,朝廷庄严之地,你年纪那么大了,别玩躲猫猫,勇敢面对现实吧。」 「呜!我……」谈图禹还是跟着那个胖身躯躲藏。 有的臣子摇头,有的小声探问,还有的偷偷窃笑。 谈大人官运不济,闺女倒是一路亨通。去年皇帝龙体初愈,选十六岁的谈氏女为妃,随后进行纳采、问名、纳征各项繁文褥节,皇上却忽然犯了严重风疾,卧病不起;纳妃日子到了,谈家闺女还是行礼如仪,册封为宁妃,住进了后宫。 可怜哪!小小年纪就嫁给一个可以当爷爷的皇帝,若能得到宠幸生下皇子也就罢了,偏偏皇上病重,半年没睁眼,她也守了半年的活寡了。 就算她当上皇后又如何?将来这天下是平王爷的啦,她只是过渡阶段的皇后,还不知道她治不治得了那些婆婆妈妈的老妃子呢。 「谈大人何在?」端木骥沉声问道。 「臣……臣在!」谈图禹踉跄跌了出来,额头冒汗,脸色苍白,慌慌张张地道:「那个裕……裕妃,她她她有皇皇皇……皇子……」 「很好。」端木骥语调平静,望向百官,又道:「总算有朝臣提出人选,各位还有其它意见吗?」 群臣察言观色,既然王爷都选定宁妃了,刚刚那一句话也不过是场面话,大家怎能不用力提出异议呢? 吏部侍郎率先发难。「裕妃虽然生下皇子,可是她原为目不识丁的杂役宫女,论德貌、论出身,完全不适合成为六宫之主哇。」 嗳,详情就别说了。当年皇上一时不察,拿她做为泄火的对象,一举中的,让她怀了龙种;皇上生了二十几个公主,好不容易喜获麟儿,偏偏这唯一的皇子却得到他母亲的真传,生性懦弱,反应迟钝,皇上越看越气,转喜为怒,后来干脆不理不睬,更遑论立为太子了。 工部尚书也道:「裕妃劝架,还反过来被贤妃淑妃欺负,她又怎有能力统率六宫,掌理后宫各项事务呢?」 丞相顾德道早就准备好诸位妃子的小抄,很快从袖口瞄了一眼,朗声诵道:「宁妃谈氏,翰林院大学士谈图禹之女,贞静贤孝,懿恭婉顺,能诵诗书……」背不下去了,他忙正色道:「王爷,臣请立宁妃为后。」 「嗯。」端木骥又勾起了一抹淡然的微笑。 丞相念的是去年选妃的档案,但他手上还有更多详细的资料。 宁妃谈氏,闺名豆豆。豆豆?!他望定了壳觫不安的谈图禹,三十年前满腹经纶的状元,竟为独生爱女取了这么一个简单俗气的名字? 黎明即起,做养身功,白日读书刺绣,作画抚琴,养莲种花,教授宫女识字奕棋——果然是个才德兼备的女子,足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鲜少与诸妃往来,唯独友善对待裕妃和皇子——此女懂得审度时务,拉拢极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或许不能小看她的心机。 进宫三月,请入御书房博览群籍,过时不出,须宦官驱赶方出——这点他就不满了。御书房乃皇宫摆放重要典籍之地,为皇帝读书之处,岂容一后宫妃子随意进出。他立即退回她的请求,她不死心又呈上申请;他国事繁重,无暇与小女子计较,遂准许她午时一个时辰得以进入御书房藏书楼看书,没想到一个时辰还不够! 看来这半年来她在后宫颇有一套生存之道,过得十分自在。 两道刀锋也似的浓眉舒展开来,深黝的黑瞳映出朗朗晨光,他神态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一如以往,以那全权掌控大局的坚定声音宣布道: 「拟旨,立宁妃为后,册后大典定在十日后。」 「谈大人,恭喜你,快谢恩啊。」周大人赶忙提醒。 谈图禹目瞪口呆,汗流浃背,须发尽湿,嘴巴张了又张,声音梗在喉咙里,突然咚地一声,昏倒在地。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一个月后,凤翥宫内殿,皇后日常生活起居之处。 「为什么要叫六宫呢?明明不只六座宫殿啊。」 新皇后谈豆豆盘腿坐在青玉砖地,拿两只圆圆的小手掌撑住圆圆的脸蛋,一双圆圆的漆黑瞳眸盯住铺满地面的纸片,露出不解的神色。 她身穿雪青云霞绣蝶宫廷常服,十数只银蝶在衣衫上熠熠生辉,有如即将振翅而去;一袭打了百褶的裙襬撒落地面,像是开了一朵圆圆的大莲花;长而整齐的秀发似一匹黑色丝缎,随意披在身后,几乎将她坐着的娇小身形给淹没不见了。 「想不透呀想不透……」她一眼望了过去,每张纸片皆写上宫殿名称,按后宫位置排列,再用小石头压住。「毓盛宫、慈庆宫、长春宫、月华宫、龙翔宫、宁寿宫、保福宫、锦绣宫……哇,是谁想出这么多名字?这人拼凑吉祥字眼儿的功力很高喔。」 她的问话没人回答,宫女宝贵只是对着摆满棋子的棋盘发呆。 「为什么这三年来后宫入不敷出?为什么贤妃和淑妃老爱吵架?为什么皇后一定要搬到凤翥宫?为什么我只是吃顿晚饭,尚食宫女就摆出至少五十只碗碟?且让我瞧瞧……」谈豆豆往身后小山也似的书堆抓去,拿出一本「御膳食表」翻开查阅,顿时两眼发直,惨叫道:「吓!皇后一日需食猪肉十六斤,鸡鸭各一斤,米三升,面六斤,鸡蛋十个,豆腐二斤,鲜菜十五斤……哇咧!这是在喂养祭天的神猪吗?」 唉,娘娘又受到刺激了。十五岁的宝贵继续保持沉默。不是她不敬,而是以她的才智,面对每天至少问出一百个以上的「为什么」的皇后娘娘,完全无能为力。 本来嘛,娘娘与世无争,安分做她的宁妃,却突然被拱上皇后宝座统御后宫,诸多料想不到的杂务接踵而来,教她不头疼也难了。 「为什么女人不能当皇帝?」谈豆豆的疑问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为什么皇上得一直娶妃子,然后生一堆皇子让他们自相残杀?现今皇上只生阿融一个儿子很好,他很乖呀,可为什么皇上不立他当太子?又为什么皇后一定得养蚕?养莲不成吗……」 「御书房。」宝贵赶快喊了出来。 「对了,我去御书房翻书找答案!」谈豆豆双眸绽出亮采,一跃而起,随手将册子扔回书堆,提了裙襬就要穿过地上的纸片。 「娘娘,我帮妳梳头。」宝贵忙将黑白棋子倒回碗里,收起棋盘。 「我自己来。」谈豆豆一边走着,一边已动手卷起她的长发。 「娘娘,离午时还有两刻钟,现在去是不是早了些?」宝贵早就算好时间,待娘娘梳妆打扮完,加上凤轿抬过去的时程,两刻钟正好。 「不早不早。」谈豆豆健步如飞,裙裾扬扫,将一张张纸角吹得飞振不已,气呼呼地道:「那个小心眼的平王爷只让我用上一个时辰的藏书楼,一寸光阴一寸金,我先去等着,等午时到了,太监一开锁,我就冲进去。」 说得好像赶赴战场杀敌似地,宝贵也只得赶紧跟上。 「咦?簪子呢?」谈豆豆左手按住绾好的发髻,回头张望。 「我帮娘娘找去。」宝贵赶忙跑回到方才娘娘坐的地方,翻开书堆和纸张,展开寻宝游戏。 明明见到娘娘拿下白玉簪子,一边问为什么,一边苦恼地搔着头皮,然后随手搁在地上,这会儿倒是不见了? 「宝贵,别找了。」谈豆豆没空等候,转身又走。「那边好多支笔,随匣拿一支过来吧。」 「笔?」宝贵瞄过脚边凌乱的文房四宝,随意抄起一支毛笔。 「娘娘,等等啊!」她急道:「我唤人帮妳准备轿子。」 「我走路比他们抬轿快啦。」 「娘娘啊!」宝贵抓着毛笔,努力赶上娘娘的脚步。 宝贵气喘吁吁,感动涕零。皇后娘娘身强力壮,活蹦乱跳,不啻为暮气沉沉的后宫注入一股令人振奋的活力啊。 只是……呜,她好累!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初夏莲花开,莲瓣吐蕊,粉嫩含羞,像是初初长成的小闺女。 来到御书房前的莲花池,谈豆豆不觉放慢了脚步,伫足欣赏那浅紫、嫩红、玉白的各色花朵,一双大眼睛也映出一朵朵清灵的莲花。 御书房大门突然打开,两个太监候立门边,迎出里头走出来的人。 「爹!」谈豆豆惊喜不已,快步跑向前。 「小豆子!」谈图禹乍见女儿,亦是欢喜得挤出两泡泪,随即一惊,忙拉着袍襬欲跪。「不不!皇后娘娘,臣叩见……」 「爹啊!」谈豆豆立刻扶住父亲,既心疼爹的惊惶,又讨厌极了宫中这些隔离亲情的冷酷礼制,但她没让心情显露脸上,而是像个小女儿似地拉着父亲的手,娇滴滴地道:「现在又不是朝廷典礼,别行大礼了。再说,打从立后以来,我都被跪得折了几十辈子的寿了。」 「皇后娘娘天命所定,接受臣民朝拜乃是天经地义,不会折寿。」一道低沉嗓子冷冷地冒了出来。 「呵,我哪是天命所定,不如说是你平王爷的大手操弄吧。」 谈豆豆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她听过他的声音。第一回是他当迎婚使,迎她入宫为妃;最近则是在一个月前的册后大典上,他以那独有的冰凉低沉声音叽叽咕咕念了一篇辞藻华丽、满纸空洞的冗长圣旨。她头戴沉重的九龙四凤冠,脸上脂粉厚得她闷热难当,却是只能端庄肃立,恭敬聆听,教她很想当场拔下凤冠上的珍珠宝石,直接塞进他的大嘴巴里。 过去碍于典礼场面,她戒慎恐惧,目不斜视,可今日她得好好瞧瞧这位打算夺权的辅政王爷的狰狞面目了。 头一抬,迎上的就是一对深邃不见底的黑眸,好似黑黝黝的吃人毒龙潭喔;上头两道剑眉浓黑飞扬,果然煞气十足;目光再往下审视,他鼻子很挺是怎样?恐怕还没走到门边,那只鼻子就先敲门了;再看!薄薄的嘴皮子,象征此人刻薄寡情;下巴方正,硬得可以拿来敲核果了。 吓!没事干嘛长这么高?身材魁梧得像堵巨墙,压迫感好重,她要是再看下去,就快喘不过气来了。 她转了转仰得好酸的脖子,忙拉着父亲退后一步,远离危险人物。 「臣端木骥拜见娘娘。」端木骥任她去打量,目光亦是凝定在她身上,并不回应她刚才的话,只是神色淡然地打揖道:「祝愿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音冷淡,毫无诚意。谈豆豆望着那双抱拳的大掌,「新仇旧恨」一拥而上,学他淡然笑道:「平王侄儿免礼,一边凉快吃果子去,且让本宫和老父叙叙亲情。」 「噗……」宝贵赶紧闭住了笑声,一旁的值班太监也很努力地不让自己的肩膀抽搐。 「小豆子别……娘娘……」谈图禹开始冒冷汗了。 「皇后伯母不进藏书楼博览群籍了?」端木骥神色如常,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那侄儿请太监锁门了。」 「等等!」谈豆豆要跳脚了,气道:「我同我爹谈心和进去看书是两回事,你怎地忒小气……唔?!」 她脸蛋骤热,或许是站远了些,总算一眼看全了他的面貌。 明明是凶神恶煞的五官,为什么组合起来就构成了一张俊逸绝伦、令她心脏狂跳、差点屏息的脸孔? 过去就听说平王爷聪明绝顶,威武英挺,貌如天人,她还只当是民间过度神化这个文武全才的家伙,如今一见,果然所言不虚啊。 哼!人长得好看有用吗?揣了一颗坏心肝,白白赠蹋了那张脸皮! 「娘娘,臣不小气,臣的目的也是为了维护御书房的珍贵书籍。」端木骥没忽视到那张突然胀红的稚气脸蛋,目光仍是须臾不放。 「娘娘,我回去了。」谈图禹夹在两人中间,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谈豆豆眼睫一眨,掩饰她方才的失态,忙道:「哎呀,刚才我瞧见御书房门口飞过一只吸血吸得肥嘟嘟的蚊子,眼睛好痛,今天不进去了。」 「眼睛疼?要不要请太医瞧瞧?」谈图禹急道。 「爹,别担心,我回宫拿清水洗洗眼睛就好了。」谈豆豆当作没看到那堵天下女人皆想扑上去的肉墙,拉了父亲就走。「你是国丈大人呢,女儿请你上凤翥宫吃顿宫廷午饭。宝贵,妳去吩咐传膳……」 「娘娘,我还是走了。」谈图禹神情不安地往端木骥那边瞧去,嗫嚅道:「我得回去备课。」 「备课?」谈豆豆不解地望向端木骥。 「谈大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当年以一篇足以传世的策论抡魁,如今三十年过去,更是以学问品德著称。」端木骥看见那对纤巧的柳眉慢慢皱拢,他的嘴角也缓缓扬起。「所以我请谈大人为皇子讲学,方才就是到御书房东阁熟悉环境。」 谈豆豆既喜且忧,总算有人为阿融延请老师了,可这人却是端木骥! 「我爹身子不好,不堪如此重任。」她立刻推辞。 「谈大人老当益壮,不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实在可惜。」 「我爹一个多月前才在早朝昏倒,平王爷亲眼目睹,不可能忘记吧?!」她气得握紧拳头。还不是他突然说要立她为后,吓坏爹了。 「是的。我也立刻召来太医诊治,并送上珍贵药材,请谈大人在府调养到康复为止。」端木骥还是那副凉死人的语调。「后来我才明白,那是谈大人听到娘娘立后,喜气攻心,正所谓医书有云,狂喜伤心,喜则气散,谈大人一时气血不调,所以才会昏倒。」 「呵!平王爷倒是懂得医理啊。」谈豆豆也不跟他客气了,双手抆腰,抬头挺胸道:「我爹只当大学士,其它事不管,否则动不动就受到你的惊吓,他的身子承担不起。」 「敢问皇后娘娘,后宫能干预政事吗?」 「不能。」谈豆豆咬牙切齿地回答。「可皇子才十五岁,本宫身为皇后,也有抚育教养的责任,关于他读书之事——」 端木骥打断她的话头,斩钉截铁地道:「臣这是任命谈大人为皇子侍讲师傅,属于朝廷政事。」 好样的平王爷!反正他就是独断专制,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了。 「况且谈大人都应允了。谈大人,我有惊吓你、逼迫你、或是要你不眠不休劳神伤身为皇子讲学吗?」端木骥倒是露出了一张和蔼脸色。 「没没没……」谈图禹好想再昏倒一次。 「唉,谈大人学问好,就是有一点不好,一紧张就会口吃。」端木骥无视于那对越睁越大的明眸,侃侃而谈。「正巧我那位堂弟也是个怯弱的孩子,如果我为他延聘严厉的师傅,唯恐他不能适应,无法专心学习。谈大人性情温和,不凶不严,师徒之间彼此不构成压力,正所谓教学相长,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平王爷,你这是什么歪理?!」谈豆豆简直想喷火烧木头了。 哼!这不就是故意搏得关心皇子读书的美名,可实际上却是要阿融随便念书,最好永远平庸鲁钝,将来好让他这匹木头马直接夺位吗! 不,不能让他看不起爹,更不能让他欺负阿融! 「爹,你再将授课大纲给我看,我帮你琢磨出更好的讲课内容。」她气势万钧,高声道:「玉不琢,不成器,爹,我一定助你教出咱天朝最聪明睿智的皇……呃,啊……皇子。」 她声音变小了。好险!差点就讲成皇帝了;但在野心勃勃的端木骥面前,这个字眼太敏感,万一被他猜忌,大家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她是无所谓啦,反正嫁入皇室,注定就是老死宫中,横死砍死寂寞而死都没差别,但她还得为爹的晚年着想,更要保护年轻天真的阿融。 她瞪向端木骥。为什么这人像座山似,动也不动,只会耍嘴皮子,站在那里挡路,实在有够碍眼了。 不只碍眼,还很刺耳。她发现他从一开始谦称的「臣」,很快就变成唯我独尊的「我」,果然充分展现他目无尊长的霸气啊。 还有,侄儿可以这样看伯母吗?那双毒龙潭似的黑眼珠子瞬也不瞬,就紧紧盯在她身上,看得她好像浑身爬满了几百只蜘蛛,十分不自在。 「本宫要回去了……」 「妳是娘娘的随侍宫女?」端木骥总算移开目光,开了口。 「是。」宝贵低下头,战战兢兢回话。 「皇后仪容不整,有失宫廷礼仪,妳该当何罪?」 「娘娘她……」呜,是娘娘不让她打扮呀。 「敢问平王爷,后宫谁最大?」谈豆豆忍住气,冷冷地问道。 「皇后娘娘最大。」 「既是如此,本宫怎么说、怎么做就是了,不关宝贵的事。」 「本王斗胆请问,娘娘头上那支狼毫小楷是怎么回事?」端木骥端出了他的封号,带着不容忽视的主宰气势,脸上又勾起了笑意。 「这……」谈豆豆往发髻一摸,面不改色,顺口就道:「这是民间最新风行的发式,你们男人不懂就别问了。」 「娘娘如今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应有皇后的端庄仪态,又怎能追随宫外俗媚的装扮风潮呢?」端木骥还是直视那支当作簪子的突兀毛笔。 「平王爷,你未免管太多了。」 「娘娘,妳年纪小,入宫时间短,或许尚不明白诸多宫廷礼仪,本王这就请尚仪局的女官往赴凤翥宫,为娘娘解说示范并教导宫女——」 「不需要!」 「若皇后有失六宫表率,本王随时可以废后。」 谁稀罕当皇后啊!谈豆豆气炸了。要立后的是他,要废后的也是他,他以为选立一个年纪小、不懂事、没有儿女的皇后,她就会乖乖听话,任他操弄吗?然后待皇上百年之后,再由她含泪虔诚地下了一道颂赞「平王爷温良恭俭让」的噁心懿旨,立他为帝吗? 门儿都没有! 「娘娘啊。」谈图禹微微颤抖,拉着女儿的衣袖。 「爹,没事。」她惊觉父亲的惊惶,立刻抑下满腔怒气,以不在乎的语气道:「好吧,女官随时可以过来,本宫候教就是了。」 「皇后娘娘果然受教,德懿风范足为天下妇女所景仰啊。」端木骥深深拜下一个揖,脸上笑容不褪,连那黑黝的深瞳也溢出浓浓的笑意。 木头马!黑心狼!毒龙潭!臭鸡蛋!烂肚肠!谈豆豆在心里已经骂过千万遍,直接撇过脸,不想再看那张奸臣笑脸。 「爹,我送你出宫……」 「娘娘!娘娘!」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少年匆匆跑在莲花池前的铺石甬道上,紧张地道:「贤妃和淑妃打架,抓花脸了!我娘又去劝架,我叫她别去,吓!吓!王……王……王爷……」 一见到脸上带笑的端木骥,皇子端木融的神色更为惊慌,不但话说不出来,两腿更是打颤,呆立原地,再也跑不动了。 「阿融,我这就去。」谈豆豆睨视端木骥一眼,那意思就是告诉他,看吧,你这讨人厌的家伙,滚远一点,瞧你吓坏阿融了。 「臣送谈大人出宫。」端木骥迎上她的眼神,笑得开心极了。 是正午的太阳太强了吗?谈豆豆眼睛一花,心头一跳,好像看到了一张明亮俊朗的男人笑颜,眩得她几乎睁不开眼了。 「劳烦平王爷了。」她忙用力眨眼,故意大声道:「爹,要是平王爷敢再为难你,你尽管跟女儿说,你的皇后女儿会帮你讨回公道的。」 谈图禹不敢回应。有其父不见得有其女,呜,他胆子小得连蚂蚁都踩不下去,哪敢去捋平王爷的虎须啊。 「阿融,咱快去。」谈豆豆目送毒龙潭和父亲离去,拉一拉端木融的袖子。「咦?你不是很急吗?怎么不走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这么高兴。」端木融本来就对这位堂哥敬畏有加,此刻更是瞠目结舌,浑身发抖。「啊呜,好恐怖喔!」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御花园,迎春池畔,花残石乱,一群女人分三处鼎立。 皇后谈豆豆摆出一张严肃脸孔,尽量压沉略嫌稚嫩的声音。 「贤妃,妳搬到月华宫。淑妃,妳搬到保福宫。给妳们三天时间搬家,三日后,本宫会亲自拜访妳们的新居所。」 「不搬。」贤妃一口拒绝。 「呵,妳以为能当多久的皇后?倒摆起架子来了!」淑妃嘴巴更恶毒。「不过是个没被宠幸过的处子,也敢管到陪侍万岁爷三十年的妃子!」 「本宫要妳们搬家,是为妳们好。」谈豆豆没被激怒,还是努力板着脸孔。「贤妃娘娘,妳属蛇吧?」 「那又怎样?」贤妃的脸上有一道被淑妃抓伤的爪子印。 「今年蛇犯太岁,而妳现在所住的万祥宫又与摆放历代帝后画像的神和殿方位相冲,先人福荫无法庇佑妳,妳只好噩运不断,还累及子辈。妳仔细想想,开春以来是否诸事不顺?」 「吓!」贤妃大惊失色,难怪她和淑妃老是互看不顺眼,又当不上皇后,她所生的两位公主婚配也不顺利,一直找不到驸马。 「记得淑妃娘娘妳的锦绣宫前方有一块奇石吧?」谈豆豆望向露出渴望神情的老淑妃。 「是啊,皇上说那是镇宫之宝。哼,贤妃她想偷偷挖走呢。」 「千万不能挖,一挖就泄了我端木家族的地气了。」谈豆豆脸色凝重,又道:「淑妃,妳命轻又偏阴,却天天见到这块极为贵重的灵石,我问妳,妳是否常常觉得身体不适,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吓!」淑妃摸上心口,刚才她就被贤妃压到地上,差点爬不起来。 「唉,本宫略识风水,只能告知两位姐姐这番道理,天机不可泄露,本宫点到为止。」谈豆豆转身欲走。 「娘娘,我们立刻搬家!」贤妃和淑妃异口同声,各率宫女太监火速返回,准备移往更好的风水宝地,来日再斗。 「呼!」谈豆豆大大喘了一口气,揉揉板得快抽筋的圆圆脸蛋。 什么风水之说,全是她胡诌出来的。她参详后宫地图半天,发现贤妃和淑妃住得太近,动不动就在御花园碰面,两人个性本来就爱计较,过去斗艳争宠是出了名的,如今一个搬到西北角的月华宫,一个搬到东南角的保福宫,至少不常碰头,眼不见为净,多少还给后宫一点清静吧。 「娘娘,妳好厉害,三两句就解决了。」裕妃管娘娘又感动又崇拜地道:「果然是读过书的大官闺女,妾身是万万不及妳呀。」 「管姐姐,妳怎又跑出来劝架了?」谈豆豆拿出帕子,为四十几岁的管娘娘擦拭脸上污渍。「现在我是皇后,有权力管教她们了,妳就别老是出来当和事老,瞧妳让她们给推到花丛里,弄得一身脏了。」 「她们老爱吵闹,妾身心想后宫不平静,万岁爷卧病在床,也会感觉不舒坦吧。」管娘娘转过了头,神色变为迷茫,望向遥远的龙翔宫。 管娘娘很爱皇上吧。谈豆豆见到她眼里浮起的泪花,也注意到她眼角明显的纹路,心头突然为她抽痛了。 她只是皇上众多女人之一,可皇上却是她的唯一啊。 由于皇上不喜欢阿融,且这几年平王爷继承皇位的传言甚嚣尘上,所以管娘娘和阿融在后宫的地位一落千丈,诸妃都不将这对母子当作一回事。 「管姐姐别担心万岁爷的病情,有高明的太医在照顾呢。」谈豆豆好声安慰,轻轻拍抚有些失了神的管娘娘,又忙拿眼向一边的端木融示意。 「娘,我扶妳回去。」端木融贴心地扶住娘亲。 「这样吧,你们一起到我那边吃饭。哇!闹了这半日,都已经未时了。」谈豆豆按了按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禁笑道:「好饿!」 「娘娘,不好意思,老是打扰妳。」管娘娘也露出笑容。 「一起吃饭才热闹,不然那一大桌菜我才吃不完呢。」谈豆豆用力拍拍跟她一样高的端木融,豪气地道:「阿融还在长大,多吃点,这才会长得又高又壮,以后谁也不怕了。」 一行人步履轻快,往凤翥宫而去,浑然没注意到后方百尺处一座居高临下的「聚景亭」里头的两个男人。 端木骥还是挂着他那神秘难解的笑意,目光凝聚在身上翩飞着十数只闪亮银蝶的跳跃小个儿。 跳跃?他又摇头笑了。皇后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成何体统! 还好她总算知道拿掉那支毛笔。为了摆出皇后威仪制服两位老妃子,她倒是很快梳上高耸的宫髻,插上金簪和珠翠,耳朵也戴上老气的镶金珍珠耳环。呵,原来那个宫女手脚挺快的,根本不需女官教导嘛。 可他怎觉得还是松松挽了一个云髻、插上一支毛笔的她比较顺眼? 「大哥,你挑她为后,是给自己找麻烦。」身边的宫廷禁尉军统领端木骅也随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不,我期待挑战。」端木骥收敛起笑容,眸光幽深。「当每一个人都怕你、听你的时候,你会不会很无聊?感到人生很乏味?」 「你野心很大。」端木骅面无表情,冷冷地道:「自己想玩也就罢了,还连累我们当弟弟的为你效犬马之劳,我怕了你了。」 「统领大人,你武功高强,勇者无惧,请你这几天盯住宫门,严防太监宫女趁搬家时,偷盗皇室财宝出去,改日本王再晋封你为大将军。」 「谢谢,不用了。卑职职责所在,不劳王爷叮咛。」端木骅双手一拱,很没有兄弟情分地赶人。「王爷慢走,不送。」 嗳,他怎么到处被人讨厌呢?端木骥悠哉离去,一路遇到不少太监和侍卫,每个人见到他,莫不必恭必敬向他问好,恭候他路过;待他走了几步,一回头,就见他们像是见到妖魔鬼怪似地落荒而逃。 他摸了摸下巴。呵!也该回去他的勤政阁吃饭配奏章了。 第二章 在一个闷热的夏日夜里,皇上归天了。 谈豆豆跪在龙翔宫的寝殿里,呆呆地望向龙床那位蒙上白色方巾的老人,挤不出一滴眼泪。 「呜呜,万岁爷,你怎么就走了……万岁爷啊!」 她身边的管娘娘哭得浑身发抖,贤妃和淑妃在此时也不忘较劲,贤妃拉高一个哭音,淑妃也跟着拔尖一个哀号,阿融则是低头咬唇,握拳强抑内心悲痛,默默流泪。 每个人都很伤心哪。谈豆豆眼眶湿湿的,但这仍然不是为皇上的逝去而哭,而是感染了周遭的悲伤氛围所致。 她太不敬了,可她伤心不起来,她甚至怀疑床上那人是她的丈夫。 她只见过他两次面:一次进宫,一次死亡,他皆躺着昏睡;而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既无情爱,更无交合,只靠一个封号维系他们的关系。 打从选妃后,她就有久居深宫的心理准备。她明白,若无意外,她一定比皇上活得长久,她今年十七,若能活到七十,那还有五十三年—— 她心口一窒!宫中日月长,未来漫漫的五十年岁月里,她将局限在这块高墙深苑里,即便备受礼遇,衣食优渥,她亦早有规画她的孀居生涯,但她就是无法压抑突如其来的窒息恐惧感。 那种感觉好似陷在井底,她只能见到白云蓝天,却无法爬出去一览外头更广阔的大好天地…… 她忙深深吸了一口气,抹掉不知所以然掉下的泪珠,抬头环视跪成一片的内眷,忽然发现到,跪在皇上床前的不是亲生儿子阿融,也不是她这个皇后妻子,而是定王端木行健和平王端木骥两父子。 她心头大敲警钟。天朝立国以来,不是没有兄终弟及的例子,若由定王继承皇位,将来再传给那只木头马,既是名正言顺,又合乎法统;或者省了这步骤,如大家所料,直接由端木骥接大位? 正在惊疑不定,端木行健一直握住皇上的手放开了,转过了身子。 「大行皇帝已去,国不可一日无主。」端木行健一把花白胡子沾了涕泪,哽咽地道:「先皇未立太子,此时该为我的老哥哥立嗣了。」 「啊?」啼哭声戛然中止,一双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全转到跪得直挺挺的端木骥身上。 「老臣请问皇后娘娘的意见。」端木行健又道。 谈豆豆陷入两难。扪心自问,端木骥固然霸气讨人厌,但他文武兼备,又娴熟政务,十足具备成为君王的条件;端木行健只是礼貌上询问她,她最好无须回应,以保将来的富贵平安。 可阿融才是皇帝的儿子啊,虽说阿融势单力薄,毫无希望,她也不敢直接讲出阿融,免得端木骥记恨,将来对阿融不利;但她实在不愿意让端木骥太轻而易举当上皇帝,唯恐他越发得意忘形,成了昏君,不如还是召来大臣一起议定新君吧。 「本宫——」她才说两个字,就被一个冷硬的声音给截断了。 「既然皇后娘娘不表示意见……」端木骥一开口,全场屏息,静得连风吹烛火也像是北风狂吼。 他目光如炬,低沉的声音传遍整间寝殿,直直钻入每个人的耳朵。 「依照天朝祖制,立嫡或立长,臣请立大行皇帝之长子端木融为帝,请嗣皇帝即赴金銮殿登大位,接受百官朝拜。」 「吓!」寝殿内一阵抽气声,似乎连老皇帝的覆面方巾也颤动了。 「什么?」端木融好像听到自己的名字,茫茫然抬起头。 「我的阿融?!」管娘娘惊吓不已,脸色刷白。 「臣平王端木骥叩见皇上。」端木骥神色沉稳,说着就往端木融拜伏下去,朗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端木行健也跟着叩头。 「啊!王……王爷……」端木融乍见叔叔和大堂兄拜他,如梦初醒,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舌头打成一团死结。「别、别……我不行……那个、那个……你们……」 「臣恭请皇上起驾,赴金銮殿登基。」端木骥口气坚定强硬。 「可可……我、我想守着父皇……王爷你你去登、登……」 「皇上请起。」端木骥直接站起,大步一跨,来到端木融面前,振臂拉起整整矮他一个头的少年新皇帝。 「阿融!」管娘娘哭了出来,好像儿子要被绑赴刑场了。 谈豆豆犹在震惊之中,但她很快就接受事实;即使端木骥另有企图,可他说的没错,祖制所定,帝位本来就该是阿融的,不容置疑。 话虽如此,且瞧瞧那个前恭后倨的毒龙潭,这是什么态度?!别说他老是胆敢抢皇后的话头,现在简直是在挟持天子了。 「平王爷!」她急道:「皇上哀恸难当,你慢慢来呀。」 端木骥「扶」着端木融,老鹰抓小鸡似地带他跌出了两步,这才回过头来,一双黑眸直视着她,平静地道:「请皇太后移步凤辇,前往观礼。」 皇太后?!谁呀?谈豆豆突然全身一僵,阿融算是她的子辈,既然阿融当皇上了,那么她…… 「也请皇上生母管太后同行。」端木骥简单两句话,等同向众人宣告,定下了两个女人的尊贵名份。 「啊吓!」管娘娘难以承受,身子摇了摇,谈豆豆赶紧扶住了她。 她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在早朝时昏倒了。她去年还只是个民女,当上宁妃就很了不起了,后来竟成了皇后,现在更变成全天下最至高无上的女人——皇太后?! 这不是她有本事,全是拜端木骥所赐,谁知他打什么主意呢。 呜呜,她真的想哭了。万岁爷啊,为什么您要这么早走啊?!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一个月后。 君臣百姓服丧二十七日后,大行皇帝梓宫安奉祖陵,正式长眠。 初秋微风凉爽,吹淡了哀伤气氛,带来秋收的丰盛气息:皇宫撤去白幡,皇亲褪下哀服,恢复了日常的生活起居。 天色仍然漆黑,天朝皇太后谈豆豆已经坐在龙翔宫,看侍衣太监为少年新帝系好朝带,戴上金冠。 管太后也坐在一边的凳子上,拿帕子轻轻地拭着眼角。 「皇帝啊……」管太后感慨地望着爱子,她万万没想到,儿子竟然有当上皇帝的一天;她由原来的震骇、恐惧、不敢置信,到如今已习惯让人家喊她为太后了。 「管姐姐,皇帝今天第一次正式上朝,妳应该开心才是。」谈豆豆特地赶在早朝之前,前来为阿融打气。 「我是开心得哭了。阿融好大的福气,妾身好大的运气喔。」 端木融一身九龙黄袍朝服,虽是量身订做,但那庄重的颜色和纹饰显得十分厚重,无形中将他的身形压得十分瘦小,好似小孩穿大人衣服。 他一脸忧色,苦恼地搓着手道:「我真的不行……」 「请皇上自称朕。」随侍的司礼太监提醒道。 「是是,朕不行。」清晨略冷,端木融额头却渗出细汗。「太后、母后,我还是退位吧,让给平王爷……」 皇上老是「我」不离口,司礼太监也懒得提醒了,反正大家心知肚明啦,若是小皇帝做得乱七八糟,咱伟大的平王爷一举废掉他就是了。这样一来,平王爷以平辈身分继承皇位,合情合理,将来史官才不会乱写。 「不行!」谈豆豆就是怕阿融临阵退缩,赶紧鼓励道:「阿融,你要有信心,你这一个月来为大行皇帝治丧,做得很好啊。」 「那是有礼官指点,我只要照做就行了。」说穿了,就像一个木偶任礼官摆布,要跪就跪,要拜就拜,要哭就哭,端木融越说脸色越白。「可今天是上朝,我、我、我怕他。」 他,当然是指端木骥了。 谈豆豆哪会不知道外头的传言。他就是摆明了要拿阿融当傀儡皇帝,甚至在治丧期间,还拿了新刻的皇帝玉玺,直接代为拟旨、回复奏折,简直目中无人到极点了。 「为什么你要怕那只……那个平王爷?」不问清楚不行了。 「我小时候被他打过屁股。」端木融偷瞄一眼窃笑的太监。 啥?!打皇子!果然是个恶劣人物啊,谈豆豆气红了一张俏脸。 「他大你十几岁耶,竟然欺负小孩!」 「唉。」管太后又要抹泪了。「皇帝三岁在御花园玩耍,平王爷那时刚封为镇边大将军,非常神气,看到皇帝乱摘花,抓起来就打屁股。」 「他打得很痛?」谈豆豆一想到那只蒲扇般的大巴掌,屁股也火烧似地痛了。 「我忘记痛不痛了,可娘说我哭得好大声,还吵到父皇……」一思及不是很喜欢他的父亲,端木融红了眼眶。 谈豆豆怜惜不已。可怜的孩子,从此烙下了黑暗的阴影。 「过去的事就忘了,要有什么事,有本宫帮你挡着。」她说得慷慨激昂,更加用力地鼓励道:「你是皇帝耶!你说了算,不要怕他。」 「可是……每回见到他,我就说不出话来。他也知道我的毛病,所以要我只管听政,只管说『准奏』就好。」 「皇帝,你就听平王爷的话吧。」管太后心生胆怯,今日地位得来不易,不是她爱当太后,而是心疼爱儿力有未逮啊。 「管姐姐,不能这样!」谈豆豆紧张了。「要是他提出乱七八糟、给自己加官晋爵、甚至要皇帝传位给他的议事,咱天朝可乱了。」 「那怎么办啊?!」管太后也跟着紧张,好怕平王爷要杀阿融喔。 谈豆豆脑筋快转。她要防止端木骥作怪,只有一个方法。 「管姐姐,咱两宫太后一起垂帘听政。」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金銮殿里,端木骥瞪住那一块长约七尺、宽约五尺、摆放在龙椅左侧的黑檀木缀明黄绸纱屏风,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呵!垂帘听政?为了摆放这块劳什子帘子,硬是将早朝延后半个时辰。后宫干政到这种天怒人怨的地步,他都可以借口废帝废太后了。 不过呢,嘿,他竟是心痒难耐,很想知道小太后要如何干政。 「皇上,户部拟拨款三万两银子疏浚大江,定于明年春汛前完工。」 他还是站在老位置,以辅政王爷的姿态主理朝政,只是多了一道可有可无的奏请皇帝程序。 「准奏。」端木融僵坐龙椅,两眼呆滞,千篇一律地回答。 「吏部勾选八名候补县令,名册在此,请皇上明日接见训勉。」 「准奏。」 「南海国进贡二十斛珍珠,请赏赐后宫各院及朝廷命妇。」 「准奏。」 「北方五县今夏接连遭受旱潦之灾,三千户村民无家可归,请准予免税,并由朝廷支借银子协助重整房子和田地。」 「准……」 「等等。」娇滴滴的嗓音从帘子后传来。 来了!皇太后干政了!群臣暗自兴奋,睁大眼睛准备看好戏。这么稚嫩的声音当然不是那位怕事的管太后,而是十七岁的皇太后了。 谈图禹则是躲到胖胖的周大人后面,闭上眼睛,掩起耳朵。 「请问皇太后有何指教?想加税吗?」端木骥望进了黄纱帘后的娇小影子,凉凉地问道。 加你的头啦!谈豆豆感觉到那双透射进来的锐利眸光,也冷着声音道:「老百姓都无家可归了,还跟朝廷借钱盖房子?」 「朝廷财力有限,无法完全照顾到所有百姓的需求。」 「那么,刚才那二十斛珍珠来得正是时候。」谈豆豆嗓音娇脆,毫不迟疑地道:「不如就不要赏赐下去了,既是进贡给朝廷,就由朝廷捐出义卖,将所得补贴受灾百姓盖房子。」 若在从前,听到这种「悲天悯人」的政令,群臣早就一片「仁德圣慈」、「万民之福」颂赞声不绝于耳了,可是如今下令的是皇太后啊……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放在面无表情的平王爷身上。 「太后娘娘高见,令臣感佩万分。」端木骥勾起他的招牌微笑。「不过呢,还不知道要找谁来买这二十斛珍珠?」 「大臣们你捐十两,我捐五两,应该够了吧。」 呜哼!群臣心中立刻响遍咒骂声,本以为可以拿回赏赐的珍珠讨老婆欢心,如今竟要花钱买!搞不好还得再捐出去卖呢。 端木骥一眼扫过骚动不安的群臣,又转身面对那张帘子,不疾不徐地道:「皇太后何不抛砖引玉,以行动证明您慈悲的心肠呢?」 挑衅?谈豆豆反倒不以为意。她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是应该的。 她开口就要捐出一百两银子,却是心头一惊,硬生生吞了回去。 虽说皇太后一年有二千两的用度,但今年就快结束了,她可支用的银子也不过三百多两,其中她假托名义送出二百两给管太后,让过去生活拮据的管姐姐添购当太后的行头,剩下的钱还得撑到年底,她又不想预支,白白给端木骥落了自不量力的口实…… 「娘娘……」管太后不安地拉着她的手,微微摇头。 她笑着拍拍老姐姐的手背。又不是做什么祸国殃民的事,怕什么? 「本宫捐出簪子一支。」她大声宣布道。 「咦?」大臣们不知该怎么说了,捐了还不是要他们出钱买! 端木骥始终凝目在纱帘后的忙碌身形,眼见她抬手拔簪,他突然有一种荒谬好笑的感觉——该不会拿出来的是一支狼毫小楷吧? 太监恭敬捧出,不是毛笔,是一支再简单不过的白玉簪子,柔亮的色泽揉和着晨光,仿若少女晶莹剔透的美丽肤色。 帘子后面的管太后似乎也要脱她的镯子,却让小太后给制止,然后那双小手又很忙碌地在耳朵边摸来摸去。 太监又呈上一对翡翠坠珠耳环,绿玉深润,明珠圆大,挂在她小巧的耳垂上莫不沉重了些? 端木骥端详片刻,深沉的目光再度对上帘后那双大眼睛。 「皇上心地纯仁至孝,爱民如子,诚乃我天朝之幸。」他朗声道:「臣捐三百两银子响应,以谢皇恩浩荡。」 「平王爷英明!」群臣们爆出欢呼。不用他们捐那么多钱了吧? 「臣请皇上改旨,义卖进贡珍珠做为赈灾所用。」 端木融被晾在龙椅上许久,正低头扯袍带上的穗子,被连续两声的皇上吓得急忙正襟危坐,眼睛不知往哪儿看,只得急道:「是是……准奏。」 臣子们不忍卒睹。唉!明明坐在上面的应该是器宇轩昂的平王爷,怎会换上那个傻不愣登的孩子啊? 「臣另有一事奏明皇太后。」端木骥又道。 「请讲。」 端木骥好整以暇,神情似笑非笑,一字一字传遍了整个大殿。「新皇初登大位,一时难以明白朝政,所以臣和丞相、六部尚书前一日会在勤政阁议定政事,早朝只是一个形式,目的是彰显吾皇天威罢了。若皇太后对政事有意见的话,请尽早告知,莫要耽误君臣时间和重要国事。」 哇!群臣哗然。那就是说平王爷很不满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了? 丞相顾德道更是热血沸腾!想他追随平王爷以来,无不兢兢业业、忠心耿耿,颇得王爷之信任;他不求高官厚禄,但求名垂青史,成为人人敬重效法的护国良相呀! 「臣顾德道启禀皇太后、管太后、皇上。」他立刻打蛇随棍上,慷慨激昂地道:「垂帘听政不合体制,请两宫太后深思。」 好,针对她来了。谈豆豆沉住气道:「本宫不是先例。」 「是有两例。圣皇帝两岁即位,还在吃奶;诚皇帝六岁即位,见不到娘就哭,所以需要母后陪同上朝。可皇上已经、已经十五岁了啊!」 顾德道口沫横飞,激动极了,他还等着将孙女嫁给端木骥当皇后! 「皇帝尚未大婚,就是孩子。」谈豆豆感受到满朝压迫孤儿寡母的气氛,仍坚定地道:「所以本宫和管太后有管教抚育的责任。」 啥?!群臣全部掉了下巴!十七岁的太后抚育十五岁的皇上?! 这句话对端木骥而言已经是老掉牙了,他现在只想陪她玩下去,瞧瞧她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请问娘娘,听说您和管太后在早朝之前到龙翔宫看皇上?」 「是的。」呵!他什么目的?掌握她的行踪? 「按照礼制,太后毋需劳动凤步,只需安坐宫中,待皇上朝会结束后,再到宁寿宫、慈庆宫向两位太后请安即可。您如此破例,恐怕置皇上于不孝之地步。」 「皇帝初次上朝,老身『爱子心切』,全程叮嘱,只不过偶尔破例,平王爷何必大惊小怪?」谈豆豆干脆倚老卖老。 「若是常常偶尔破例,请问娘娘,祖宗订下的宫廷礼制何用?」 「既然祖宗能订下礼制,老身以后也会变祖宗,老身的新礼制就成了后代所遵循的旧礼制了。」 「嗯……」大殿上爆出了一片像是大便拉不出来的憋气声,大臣们脸孔扭曲,很辛苦地控制嘴巴不要哈哈大笑。 「感谢老祖宗的教诲。」端木骥唇角扬得更高,深黝的黑眸绽出光芒。「皇上似乎很累了,也请老祖宗保重凤体,能不能退朝了?」 「好。请皇帝退朝。」他给她台阶下,谈豆豆当然快快下了。 她也知道刚才拗得有些过分了,可是那只死木头马分明针对她来的。这些事不能私下商量吗?非得在早朝故意损她?! 气死了!此仇不报就跟他姓……呃,不对,她嫁给先帝,本来就跟着姓端木了。 「管姐姐,我们回去了。」她懒得再想,扶起了身边的管太后。 「妾……妾身不来了……」管太后头昏眼花,早已抹湿了一条帖子,让两位宫女扶住,抚着心口摇头道:「不来了,下回不来了。」 随着皇帝太后浩浩荡荡的阵仗走动,那道绸纱帘子晃了晃,群臣剎那之间有个错觉,好像帘子是被方才一来一往的犀利言语给震得晃动的。 「以后的早朝可热闹了。」周大人很满意看了一场好戏,转过了身,惊奇地道:「咦,谈大人,你这回没昏倒?」 「习……习惯了。」谈图禹拿袖子擦汗。将来和平王爷打照面的机会只会多不会少,他似乎慢慢能承受接踵而来的惊吓了。 待满朝百官退出,金銮殿上空无一人,端木骥信步走到帘子后面,肆无忌惮地坐了下来,张开手掌,凝视一直握在掌心的簪子和耳环。 簪子才从那如云秀发摘下,微有发香;耳环也似乎仍留有女儿肌肤的淡柔香馨热气……他陡地用力握住,直接收进了衣袖里。 抬起头,视线望穿了朦朦胧胧的帘子。呵!从这帘子后面看出去的感觉还不错,她应该可以将他的举手投足完全收拢进眼底。 可惜他站在前头,看不清那张圆圆脸蛋的气恼表情。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御书房东阁外,深浓的枫红转为枯黄,颤危危地挂在枝头上。 谈豆豆让宝贵在外头等着,自个儿蹑手蹑脚走到此处;仰头一看,北风起,白云飞,黄叶落,晃悠悠地跌在她的脚边。 一抹莫名的凄凉涌上,狠狠地揪住她的心肠,她慌忙眨眼。她很忙耶,哪有空在这边伤春悲秋、为赋新辞强说愁呢? 扶稳廊柱,她侧耳倾听东阁窗边飘出的琅琅读书声。 「政者,正也。君为正,则百姓从政矣。君之所为,百姓之所从也。君所不为,百姓何从?」 端木融恭敬坐在桌前,诵读礼记,他前面坐着授业师傅谈图禹。 「皇上可知这段话的意思?」 「大意是说,为君者应该行正道,做为百姓的表率。」 「皇上说得很好。」谈图禹谆谆教诲道:「子帅以正,孰敢不正。皇上应当修身修德,端正品行……」 虽然爹嚼着难以下咽的圣人之道,谈豆豆却是听得津津有味。 时光仿佛回到了童年,爹在朝廷公务繁忙之余,总不忘抽空教她读书,而她老是提出很多疑问,不断地问为什么爹当官这么忙?为什么娘会先去极乐世界?为什么皇帝每年都要选淑女?为什么太阳要从东边出来?又为什么乌龟要在地上慢慢爬,不能给牠们安上一对翅膀飞上天吗? 她眉眼里溢出浓浓的孺慕笑意。那时的爹讲话不会结巴,走起路来抬头挺胸,一把浓黑的胡子威严又漂亮,她老爱钻在他怀里拿来编辫子,直到她十二岁那年…… 「老祖宗在这儿,不怕吵到他们上课吗?」一个十足惹人厌的凉凉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嘘。」她拿指头比在唇上,用力嘘向来人,顺便也用力瞪一眼。 好心情都被他破坏了,这人简直是阴魂不散的鬼见愁! 端木骥但笑不语,微微偏头,状似认真地聆听东阁里头的讲课。 谈豆豆以「你怎么还不走」的目光睨他,见他只是回瞄她一眼,她又不耐烦地挥手赶他。 「老祖宗不是还要进藏书楼看书?」端木骥又说话了。 「别叫我老祖宗啦。」谈豆豆从齿缝进出话来,恨不得大声嚷叫。 守在房门口的阿顺公公都望过来了,她提了裙子就走,为了不吵到里头的师生俩,她此时只能尽快甩开这只木头马。 「皇上进步很快。」端木骥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那是皇帝天赋异禀,还有师傅教导有方。」她头也不回地道。 「娘娘忘了是谁为皇上请的师傅吗?这人眼力也很好。」 怎有人这么狂妄自大!谈豆豆停步在藏书楼的廊下,在这个门禁森严、没有闲杂宫女太监往来的御书房里,终于拉开了嗓门。 「请问平王爷,为什么你老是在皇宫里晃来晃去呀?」 「臣关心皇上课业,所以前来关照。」 「呵!」谈豆豆很不客气地道:「你是想藉关照之名,其实是来考察你未来的居所,规画你的三宫六院吗?」 「哈哈!」端木骥狂笑出声,骇得谈豆豆往旁边跳出一步。 瞧他吓到小太后了。她敢道出他的狼子野心,还怕他这声大笑吗? 端木骥又有那种开心的感觉了,他更大胆地审视那张惊疑的脸蛋。 能被选入宫中为妃的女子,必定具备相当的姿色,她亦不例外。 圆圆的脸蛋代表福相,一双清灵的大眼睛似秋水、若明星,至于其它的雪肤、红唇、皓齿、乌发、秀肩,这些基本条件就不用说了;然而令他费解的是,何以这些秀美的五官姿色组合起来,却脱不了那憨甜的稚气呢?尤其是在长长的睫毛瘘眨之间,无意流露出她天真烂漫的纯然黑眸,简直就是一个在大街上跑跳、舔糖葫芦的小姑娘了。 「臣如此公忠体国,老祖宗不能理解吗?」他拉回思绪,笑看她。 「你敢再叫我一声老祖宗,我我我……老身就……」气死了!她还能将他推出去斩了吗?耳膜犹回荡着他的狂笑,震得她说不出话来了。 「是的,太后娘娘,臣忧劳国政,宵衣旰食,以皇宫为家,怎您就老眼昏花,是非不分,给臣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呢?」他很无辜地道。 「那我问你,皇帝即位快三个月了,为什么你不给他批奏章?」 「皇上从未学习政事,要他批阅奏章,他能吗?」 是不能。谈豆豆全身绷紧,意识到自己正跟一个思虑深沉而不可捉摸的老狐狸说话,她可得全神戒备,努力迎敌。 「你可以教他呀。」她扬声道。 端木骥定睛看她,声音沉稳有力。「头一个月,皇上痛失父亲,又要为先帝举丧,他怎有心神看奏章?再来,新皇上朝,各国使节陆续来贺,又得逐日接见百官,皇上尚未熟悉朝仪,应付这些日常例行事务已感吃力,无暇他顾。臣为了为皇上分劳解忧,只好先代为批阅决行了。」 「那请问平王爷,你打算什么时候教皇帝看奏章?」她不再挖苦他可能夺位,而是直截表明她保护皇上的立场,要他给个答案。 「十日后。」他的答复出乎她意料之外。「待谈大人讲解完基本的为君之道,臣会每日教导皇上批阅一件奏章。」 「一天一件?」她不觉又扬高嗓音,是教乌龟定路吗? 「一天一件,三十天三十件。若这三十件奏章都是具有实际内容,涵盖士农工商、食衣住行、军国大计,皇上是不是在一个月内,就可以扎实学得三十件政事?一年学得三百六十件呢?」 谈豆豆不禁动容。木头马想得如此深远,教她很想给他拍手叫好,可一看到那自信睥睨的姿态,她立即握紧拳头,收敛起乍然而起的兴奋感。 端木骥见她手臂微扬,神色一亮,可惜呀,老祖宗还是很讨厌他,吝啬给他一个慈爱的赞美。 「妳也应该明白,皇上其实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又道:「只是先帝不在乎他的教养,因此皇上自己看书的结果,就是学问庞杂没有系统,思考方式见树不见林,欠缺帝王应有的恢宏格局。」 端木骥明白阿融的不足?! 「平王爷很用心辅佐皇上。」谈豆豆不得不称赞他一下,但她还是得试探这家伙的心思,于是又道:「若皇帝日渐娴熟政务,待皇上明年十六岁大婚后,也该是他亲政的时候了,老身到了那时自然不再垂帘听政,你这个辅政王爷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不。皇上至少十八岁才能大婚。」 「什么?!」这人就是很喜欢控制别人吗?谈豆豆实在不想再拉扯喉咙了,偏生就让这家伙惹得虚火上升。「你到底有何居心?!」 「臣的确是居心叵测。老祖宗冰雪聪明,竟是无法猜透呀。」端木骥故意负着双手,仰头望天,一副徒呼负负的慨叹神色。 「这跟我冰不冰雪没有关系,自来太子或皇帝皆是十六岁大婚——」 「皇上未经太子养成教育,需要更多的时间补足。」端木骥照例打断她的话,正色道:「皇上除了需要加倍用功读书并熟悉朝政外,还得锻炼身体,学习剑法搏击射箭骑马诸项武术,并抽空微服外访,深入了解民间疾苦,若只知享受荣华富贵,广纳妃嫔,甚至沉迷女色,掏空身子,耽误国事,那么,臣也只能为天朝另立贤君了。」 即使最后一句话威胁十足,但谈豆豆不由得赞同他的说法。阿融的根基薄弱,她由衷希望阿融能更加有本事,这才能摆脱端木骥的控制。 「你这是要累死皇上吗?」她还是为反对而反对,声音却弱了。 「请娘娘息怒……」另一个更弱的声音颤抖地传来。 「爹!」她欢喜转身,三步并成两步胞到老人身边,摇着他的手,展露娇美笑靥道:「讲完课了?你辛苦了,我帮你挑了几盒燕窝给你带回去,仙娥姐知道怎么熬……咦?」 鼻头冰冰凉凉的,才中午呢,怎么就掉了露水?她抬起头,原来是片片柳絮似的雪花从天而降,天上的白云也变灰了。 「下雪了。」她突然心头一慌,明明爹就在她面前,她怎又会有那种惊恐无助的感觉呢?她忙更加努力地扯开笑容。「爹,我唤人帮你的轿子围上厚呢毡,不要透风着凉了。」 「小豆子……」谈图禹忘了礼仪,眼眶微湿。 「阿顺,你照太后说的,去为谈大人备轿。」端木融以学生的身分站在师傅身后,回头向太监吩咐。 「多谢皇帝。」谈豆豆笑得更甜美了。「今天有学到东西吗?」 「师傅学问渊博,朕受益匪浅。原来娘娘懂得这么多,都是跟师傅学的。」端木融总算记得自称朕了,但他目光还是不敢往端木骥看去。 被大家故意忽略的端木骥不甘寂寞地道:「臣请皇上回宫用午膳,小憩片刻后,于申时一刻赴武宸殿练习搏击之术。」 他一说话,谈豆豆就觉得天气陡地降温,雪花也变得更多了。 「老……老、老臣该走……了……」谈图禹又结巴了。 「朕……朕该、该去慈庆宫陪母后吃、吃饭了……」天气阴了,皇帝的童年阴影也蒙上来了。 「臣有急事启奏!」急迫的宏亮声音传入,随之那个跟端木骥相似的高大身形也像箭一样地冲了进来。 「端木统领,请说。」端木骥沉着气,他从未见二弟如此激动。 「昆仑国使臣来到京师,在大街嚷着要向天朝皇室求婚。」 「天朝绝不会将公主嫁给那个不爱洗澡的藩王。」端木骥皱眉。 「不,他不是请嫁公主……」端木骅迟疑片刻,望向了正睁大眼睛等他说完的谈豆豆,镇定地道:「是皇太后。」 第三章 金銮殿上,群臣义愤填膺,怒目瞪视站在殿前的昆仑国使者。 使者高鼻深目,神色倨傲,下巴仰得快顶到屋顶了,他方才洋洋自得地念完他家国王的求婚诏书,内容当然是国王爱慕天朝小皇太后的美貌贤淑,恳请美人下嫁昆仑,永结两国同心。 端木骥俊脸冷凝,刀子也似的目光在看到使者盯住纱帘不放时,顿时爆出吼声:「滚出去!」 轰隆隆的回声震得使者和大臣们全吓了一跳,平王爷平日固然霸气,但讲起话来文诌诌的,如今破口大骂,显然真的是气到不行了。 「两国往来,不斩来使。」使者勇闯虎穴,自然有他的胆识;只见他右手高举诏书,笑道:「平王爷,你这不是待客之道啊,好歹先收下这份诏书,再想想怎么准备嫁妆订日子啊。」 端木骥冷冷地道:「本王可以不斩你,但不保证你出了午门,不会被京城百姓扔石头扔到头破血流而死。」 「臣先扔!」护国良相顾德道一马当先,抬了脚就要拔靴子。 一道银光倏忽划过大殿,咚一声,一个硬物直接砸中使者的背部,群臣哗然兴奋,引颈四处寻找正义大侠,还有人鼓掌叫好。 周大人惊奇地转头,他身后照样躲了惶惶不安的谈图禹,那微颤的右掌又揣住一锭银子……吓!病猫发威变老虎了,国丈大人好大的神力! 不过呢,什么不好扔,非得扔白花花的银子? 「靴子好紧……」顾德道金鸡独立,还在跟他的靴子奋斗。 「谁?!」使者再也端不出笑脸,两道毛毛虫也似的眉毛交缠在一起,嘴里吐出了一串番话,再讽笑道:「原来天朝号称礼仪之邦,如今小皇帝当朝,朝廷倒变成了玩弹子的游戏场所了。」 端木骥仍是冷面以对。「你既来自无礼之地,就不需以礼相待。」 使者再度高举帛卷,下巴抬了起来,傲慢地大声道:「还请天朝皇帝接下求婚诏书……好痛!」 没人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只见使者喊痛,右手一松,那份象征屈辱天朝的求婚诏书也应声而落,让一块薄木片给割裂成两半,掉在砖地上。 「哇!」今日朝堂之上真是卧虎藏龙啊。 护卫皇城安全的统领端木骅站在大殿门外,一手按住腰间佩剑,一手懒洋洋地枢着门板上剥裂的木片痕迹,准备等会儿退朝后,喊个工事太监来重新修补上漆。 端木骥的目光从门边调了回来,声音低沉而威严。「昆仑国使者听着,本王会留你两条腿、一张嘴巴,让你回去告诉你们国王……」他说着,便稍一欠身,朝龙椅上的端木融恭敬地打了一个揖。「请皇上宣旨。」 「我天朝严正拒绝你们的无理要求!」端木融使出全身力气大喊。 虽然皇帝的声音稍嫌中气不足,也没有那种冻死人的冷酷声调,但这一句圣旨已然激起群臣保家卫国的激昂情绪,人人心情澎湃,热泪盈眶,齐声高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砸!」顾德道总算脱下靴子,用力朝使者丢了过去。 高呼万岁声震耳欲聋,使者落荒而逃,而丞相起了头,群臣也作势拳打脚踢,恨不得一脚将那使者踢回昆仑国吃屎。 谈豆豆单独坐在帘子后面,双手紧紧扯住坐垫。这里没有她插话的余地,她只需旁观垂帘听政,看所有的人为她、为天朝出气。 昆仑国存心挑衅,天朝绝无下嫁皇太后的可能,他们正可以藉此引发战端侵扰边境,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她头一次感受到端木骥那股震慑人心的气势,果真只要他站在那儿,他就是整个大殿的重心,也是天朝命运所系的重要决策者。 皇上不能没有他,天朝更不能没有他。 虽说拒婚是维护天朝的尊严和国威,但她却有一种被保护、被重视的感觉,好像端木骥那威吓的一声「滚出去」,就是要欺负她的坏蛋滚得远远的,以后别再来烦她。 从来就是她保护爹、保护管姐姐、保护阿融,什么时候她也可以让人保护了? 她突然觉得累了,心弦绷了一整日,此刻才放松下来。 也或许,提防端木骥的戒心该完全放松了。 大殿上仍未安静下来,群臣纷纷提出对策,她恍惚抬起眼,隔着一道帘子,正对上那双注视过来的深黝黑眸。 「臣请皇上召开紧急军机会议。」端木骥沉着地请求道。 「准奏!」端木融以前所未有的坚定声音应允。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勤政阁外,一场早春细雨滋润了大地,艳红茶花缀满水珠,湿凉的空气中散发出泥土的清新气息。 皇太后谈豆豆驾到,太监和侍卫习以为常,没有通报即让她悄声进入,随侍的宝贵端盘捧盒,蹑脚紧跟在后。 勤政阁是历代皇帝批阅奏折和召集重臣商讨国事的地方,后来先帝生病,端木骥登堂入室,嚣张地在里头当皇帝批奏章,拿玉玺大盖特盖—— 这是谈豆豆过去对他的观感,直到她第一回进入勤政阁,才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 皇帝的御桌仍然空着,每天擦得光洁如新,端木骥另外在窗边摆了一张小桌,上面迭满了永远看不完的奏折,靠墙角落塞着一卷铺盖,据太监说,这些年来,王爷往往看奏折看得很晚,就在勤政阁里头吃饭睡觉。 谈豆豆不觉逸出微笑。难怪呀,不管早晚,老是见他在皇宫里头晃悠;这匹马真有本事,即使忙得再晚再累,还是可以每天打理得光鲜亮丽上早朝去摆架子。 穿过回廊,进到里头房间,正好听到端木骥又在考问阿融了。 「皇上,你批准岳将军征调民间粮草,是否有考虑到请谁调度?」 「啊?」端木融坐在只有皇帝才能坐的大桌前,神色一愣,想当然尔地道:「不是岳将军派人拿圣旨要地方官开粮仓就好吗?」 「开哪里的粮仓?取多少粮草?当地粮仓若充当军饷,是否会占用民间的需求?如何弥补百姓的损失?又该如何运送?」 「这……」一连串的诘问让端木融说不出话来。 「虽说战事所需,朝廷要求地方官府和百姓配合,但各种琐碎问题没有处理好的话,不只扰民,严重的话还会延误军机。」端木骥语声沉缓,似是警告的口吻:「皇上,你得全盘考量。」 「是,朕明白了。」端木融冒出冷汗。 他「怕」大堂兄怕得理所当然。人家这么厉害,脑筋一动就飞出三千里外,将所有大小事情皆兜拢住了,他还得加紧迎头赶上呢。 他陷入沉思。三个月来大堂兄一对一的教导很快就见到成效。 「嗯……丁侍郎和岳将军相熟,又是刚从巡抚升任,不如就派他为粮运使,统领地方军粮调度。至于王兄方才所提及的细节问题,就由他去统筹处理,再上报朝廷。」这样也才不会累死他这个皇帝。 「好。」端木骥很满意地道:「请皇上回复。」 端木融提起朱笔,蘸了蘸朱墨,挽起袖子便在奏折上振笔疾书。 谈豆豆扯着帘幔,仔细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一天学一件奏折,巨细靡遗,深入思考,一件的内容就可以包含军事、民生、甚至官员和朝廷之间的权力制衡,阿融果然可以学得很多啊。 端木骥教得很好。他不给答案,也不教阿融该怎么做,而是要阿融通盘考虑,再给予指引。 其实,端木骥没那么坏,不是吗?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天朝…… 「老祖宗怎不找张椅子歇歇脚?可别累坏了您的老骨头了。」 熟悉的凉凉声音传来,她对他改观的好印象立刻丢到九霄云外去。 「娘娘请坐。」端木融欢喜地放下笔,起身迎接。 「皇帝你忙,不用招呼我。」谈豆豆对「爱子」露出笑容,回头示意宝贵将东西呈上。「管姐姐亲手为你做了补气的红枣山药糕,还熬了一盅桂圆汤,给你消渴定神,你若看奏章看累了,就歇会儿吧。」 「母后没来吗?」看到美食,端木融眼睛都亮了。 「管姐姐还在御膳房教厨子做皇帝喜欢的口味。」谈豆豆帮忙摆碟摆碗,笑道:「反正晚上就看得到皇帝了,不急着这一时。」 窗外吹进和暖的春风,拂散了勤政阁里沉滞的笔墨气味,带来雨后的清爽空气,也飘来了淡淡的清新荷香。 端木骥望定那个刻意忽视他的小太后,鼻间深深一吸,才是早春,荷花尚含苞待放,这是哪来的荷香? 她身穿嫩绿衫裙,除以翠玉簪子绾住一朵云髻外,身上别无其它饰物,走动之间,身形轻盈款摆,裙裾如波晃漾,有如一片让春风给吹来的青翠嫩叶,又似轻轻落在清澈水面的垂杨柳,荡出了一池明媚的春光。 端木骥视线缓缓落在她腰问系着的粉藕色香包,心思也好像变成了不羁的风,随那不断轻轻摇摆的小巧玩意儿腾飞着。 微雨过,小荷翻,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呵!小太后还真有本事,竟能勾起他沉寂已久的风花雪月少年情怀。上回他念诗,是什么时候了? 狂风骤起,很快平息,然而余波荡漾,激起他心中某种不知所以然的情绪,搔痒着,牵动着,反倒令他很想兴风作浪盖下这池吹皱的春水。 他嘴角一牵,陡地握手成拳,紧抵桌面,收敛了眸光。 「呵!看到老身就摆臭脸?」谈豆豆正好为他摆上一碗茶,一见他那张老虎准备吃人的脸色,就道:「这是管太后为你准备的点心,还不快谢恩?」哼,其实是管姐姐怕不给他吃,他就要欺负阿融了。 「多谢皇太后,多谢管太后。」端木骥手不动,眼不抬,只是动动嘴巴,淡然地道:「管太后不来是对的。纵使再怎么关心皇上,也应该谨守后妃本分,不要随意进入勤政阁干扰皇帝办公。」 谈豆豆的笑容僵住。他就是有这种喊水会结冰的本事! 「皇帝军国大事繁忙,不能不顾着身子,我为皇帝送点心也惹到你了吗?」谈豆豆干脆收回他的茶碗,孩子气似地道:「不给你吃了。」 「天朝皇太后这会儿成了传膳宫女了?」 「我是前来关心军情,顺道送点心。」 「不劳老祖宗关心军情,这里有本王就成了。」端木骥凉凉地道:「妳早朝要垂帘听政,皇上念书要过去关照,下午还要陪伴皇上习武,现在皇上批奏章妳也来。」 「那又如何?」谈豆豆反问道。 「臣是关心娘娘玉体,怕是要忙坏了。」端木骥逸出浓浓的笑意,以手支颐,抬眼瞧那鼓得圆嘟嘟的赌气脸蛋,不胜感慨地一叹。「唉!妳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太后,可万一忧劳成疾,一病不起,那也只好请皇上给妳封一个先妣圣母还是慈母皇太后的谥号,送入太庙永享祭祀了。」 「侄儿放心。老身绝对是千秋万载,寿比南山,活得比你长久。你想什么劳什子忠勤诚正的谥号,先报上来,老身请皇帝为你保留。」 「呃,那个……」端木融想说,他并不想为他们任一人上谥号。 「皇帝吃点心!」皇太后娇喝。 「皇上批奏章!」平王爷命令。 「唔。」皇帝闭了嘴,拿起笔,吞糕点,免得被流箭射中。 端木骥还是维持那不恭到极点的姿势,又笑道:「说实在话,臣尚未娶妻生子,真不想这么早死,届时成亲还得请娘娘为侄儿主婚呢。」 「没问题。」谈豆豆欣然允诺,双手叉腰道:「谁要嫁给妳,老身就赐她一百件皮裘,一百件厚被,免得她被你这个冷面王爷冻死。」 「娘娘说的好。想当平王爷的妻子,需得有强健的体魄,钢铁的意志,傲人的情操,不屈不挠的决心。」 「你是娶妻还是娶打架对手呀?」谈豆豆听不下去了,世间怎有这种冷酷无聊的男人呀!她不禁吼道:「你去娶一只母老虎好了!」 「哈哈哈!」端木骥太高兴了,兴风作浪成功!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谈豆豆很习惯他狂妄无礼的笑声了,逮到机会继续教训下去。「你迟迟不娶,还连累你下面两个弟弟也不敢抢在你前头成亲,你最好回去给老身面壁思过。」 「这得怪我的爹娘了,谁教他们挑的淑女我都不满意。」 「我替你挑!」哼!非得挑一只足以镇压他的特大只母老虎! 「有劳太后娘娘厚爱,臣担当不起。」端木骥慢慢地收回笑容,放下右肘搁在桌上,冷了声音道:「不是任何事情都得长辈出面的。」 谈豆豆一愣。他突然正襟危坐端出脸色,害她没办法斗嘴下去。 「老祖宗处处照看皇上,又要教皇上如何真正独立作主?」 哦!绕了一大圈,他又回到原来的重点,谈豆豆也一样摆出脸色,再次强调道:「我是关心皇帝。」 「妳这是溺爱。」端木骥语声更冷。「管太后也是。若非她惧怕本王,恐怕她也随妳一起跟着皇上到处乱跑了。」 「母亲关爱儿子是天性,平王爷未免说得太无情了。」 「关心孩子是天性没错,但请娘娘适可而止。皇上君临天下,事事都得乾纲独断,展现泱泱君主的弘大气度,可娘娘老跟在旁边照看,莫不让臣民讥笑皇上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跟在旁边,是提防你虐待皇帝。」谈豆豆跟他摊明了。 「若皇上跟本王一样果决能干,他还会被谁欺侮?他必须快快长大。」端木骥语气狂傲,指向龟缩桌前的少年皇帝,目光直视瞠大了眼的小太后,冷声道:「时候到了,娃娃就得断奶。娘娘没有当过母亲,根本不明白为孩子断奶的重要性。」 「说得你好像是人家的娘!我是没当过母亲,可——」 仿佛有一把利刀刺进心坎,谈豆豆顿觉心脏剧痛,呼吸一窒。 她这辈子是不可能当一个真正的母亲了,她也只能有阿融这么一个「儿子」和二十几个记不住名字、年纪比她还大的公主「女儿」;将来死了,还会被送入先帝陵寝跟一个陌生老头子睡在一起。 这是一个陌生而疏离的「家」。她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也不会再拥有丈夫;打从进了宫,就注定了她下半辈子的凄清孤独。 好悲哀!但她知道悲叹无用。念头起了,她会立刻压抑下去,忙着去看书、种花、下棋、处理后宫事务,让自己镇日像陀螺似地团团转,往往晚上累得倒头就睡,也才不会有夜长梦多的困扰。 或许……她这么「关心」阿融,只是为了让自己有事做? 端木骥以利剑揭开她隐晦的心事,赤裸裸,血淋淋,她好狼狈! 若这是一场有输赢的斗嘴,那么,端木骥赢了,她说不下去了。 不是才下过雨吗?怎地又雨雾朦胧了?她更用力撑住眼皮,维持和那冷酷眸子对峙的气势,任那可恨的俊颜在水雾里缓缓地扭曲变形…… 她不会哭的。早在进宫之前,她的眼泪就已经偷偷流完了。 「我不打扰皇帝了,请皇帝专心政事。」谈豆豆转过身,绷紧嗓子,淡淡地吩咐道:「宝贵,送上平王爷的茶点,咱们走。」 「娘娘!」端木融看出有异状,想要起身追上去,却又迟疑地望向端木骥,怯声地唤道:「王兄,娘娘她好像……不太开心?」 「她不开心,天朝照样国运昌隆。」端木骥照样冷言冷语,一双冷眸却是直直目送那个孤单纤小的嫩绿影子离去。 「嗯,既然皇太后不适,朕想……过去问候……」 「臣突然有事外出。」端木骥猛地站起,沉声吩咐道:「在臣回来之前,请皇上看完所有的奏折并拟好回文。」 「呜。」端木融哀怨地从迭成小山似的奏折堆里拿下一本。 算了,那是他们「大人」的事,他当「小孩」的无能为力,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他还是得快快学习,快快长大,不能再让大人们为他操心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气死人了!天杀的木头马!最好跌到阴沟里摔个四脚朝天! 哈哈!谈豆豆停下脚步,无声地仰天长笑,只要她脑海里浮现一只可怜的大马七仰八叉躺在泥泞的水沟里挣扎哀鸣,她就要大笑特笑! 「娘娘!娘娘!」宝贵害怕极了。平王爷真是太过分了,说什么娘娘不是娘的话,害娘娘气得发疯了。 「端木骥很讨厌,对不对?」谈豆豆振臂疾呼。 「对!」宝贵用力回应。 「端木骥是木头马、毒龙潭、赤蛇蝎、大臭虫、黑心狼,对不对?」 「对!」 「端木骥坏心眼、冷心肠,活该一辈子娶不到老婆,对不对?」 「对!」 吼了几句,谈豆豆的气消了。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还要再活五十年呢,没必要现在就让那只木头马活活气死。 「咦?我们走到哪里了?」她张开双臂,仰望雨后天青的晴空,深深吸了一口爽冽的空气。 不是走,是跑好吗?宝贵拿手揉膝盖,累得再也说不出话来。自娘娘受到平王爷的刺激离开勤政阁后,就像一头蛮牛似地在皇宫里乱跑,她只得紧跟在后,大概快将后宫跑上一圈了。 「雅乐轩?」谈豆豆转身瞧了头上的牌区,蹬地跳上廊阶,既好奇又兴奋地探进虚掩的门里。「我没来过这里耶。」 只见里头好大的宽敞空问,正面大墙绘有飞天仙女图,一个个神容自在欢喜,姿态曼妙,可惜颜色褪了,失去凌波仙子的飘逸绝美。 墙边摆放一座编钟,几只大鼓,几个琴座,大概是太过笨重,乐师也就不搬走,搁放在这儿了。 遥想当年,此处歌舞升平,墙上飞仙曼舞,地上歌女竞艳,钟鼓齐鸣,仙乐飘飘,说不尽的当年帝王事,唱不完的后宫旖旎情,可如今人何在?情何在?独留一座空幽的楼房,凭添萧索。 谈豆豆心生落寞,走到编钟前面,取下丁字型的小木槌,往青铜甬钟敲下叮地一声。 音声清脆,令人清心愉快。她圆眸绽出光采,举手再敲,叮当叮叮当叮叮,她很快就抓到了音律,随着那清越高缈的乐音唱了起来。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软嗓甜腻,如一道悠悠淌过的流水,轻柔地荡漾在偌大的雅乐轩里。 宝贵平日听惯娘娘抚琴,可今日却是第一次听她唱曲,她惊喜地跑到编钟前,双拳交握胸前,仰慕地望着多才多艺的娘娘。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谈豆豆陡地止住歌声,笑容凝结,小木槌举在半空中,清扬的编钟尾音犹绕梁不绝,似乎还等着接续下一个乐音。 她是孀居的皇太后啊,此刻却在这边大唱特唱什么「忆郎、望郎」的靡靡之音,要是教人听清楚传了出去,莫不教天下百姓耻笑她了。 她蹲了下来,苦恼地拿手抱住头颅,心情又是直落谷底。 唉,今天是怎么搞的?思绪起起落落的,怎样也高昂不起来……不不,不应该再想飞上青天了,而是应该安分地待在专门给老太后住的宁寿宫里,学着如何将自己的心思抚平成波澜不起的古井水…… 咚! 雄浑的鼓声震动耳膜,她吓得弹眺起来,宝贵也吓得上前抱住编钟柱子,惊惶地四处张望。 「大风起兮——」沉厚宏亮的男声响震屋宇,接着又是重重地「咚」一记鼓声,仿佛是为这句词加强气势;而在鼓声回荡之间,一句「云飞扬!」又高声扬起,再度伴随更为强大磅礴的鼓声,仿佛令人看到了一望无际、风起云涌的辽阔天地。 大风起兮云飞扬!心开了!扬起了!她成了飞仙,翱翔在大地之上,穿梭云彩之间,翩翩起舞…… 谈豆豆不可思议地望向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击鼓人。好个平王爷,还会敲锣打鼓兼朗诵诗书呢。 端木骥照例很不敬地深深凝视她,继续他的擂鼓吟诗。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雄劲鼓声接连而来,就像一波又一波掩来的海涛,冲击得谈豆豆几乎站立不稳。那稳稳握在他大手的两只鼓槌不单打在鼓面,也打上她的心鼓,令她受到极为强撼的撞击,浑身血液也为之沸腾:恍惚之间,似是看到一个器宇轩昂的武将,他站在草原上,英姿焕发,威武挺拔,所向披靡,他是三军之首,是万民景仰的对象…… 等等!万民景仰的对象应该是阿融,不是这只胡乱窜出的木头马吧。 「你、你敲什么鼓!我耳朵痛死了!」她很不客气地道。 「本王击鸣战鼓,是为远方将士提振士气。」端木骥勾起微笑。 「最好你的鼓声可以传到几千里外的昆仑国啦。」谈豆豆气他老喜欢撩拨她的情绪,举手就指向他道:「前方战士浴血苦战,你却在这里击鼓作乐?」 「敢问老祖宗,妳手上拿的两只棒子是什么?」 「呃……」谈豆豆缩回手,不慌不忙将两只小木槌挂回编钟架子。是她不好,她对不起前方战士。 「这场战事并不怎么辛苦,只是个教战演练罢了。」端木骥放下鼓槌,悠然踱出脚步,不时抬头打量宽广的雅乐轩,神情轻松地道:「若不出本王所料,皇上应该很快就用得上这儿来宴请岳将军了。」 快打胜仗了?!谈豆豆内心狂喜,却还是故意绷了一张凝重神色,不想表现出自己的情绪受他所牵引。哼,那岂不称了他的心! 「不信?」端木骥抬了眉,挑战意味浓厚地道:「要不要赌上一赌?」 「赌就赌!」谈豆豆不甘示弱,这家伙出现就是讨人厌。「当然了,我天朝军队是必胜无疑,咱赌的是捷报传回来的时间。」 「三天。」 「啥?」谈豆豆猛摇头。「不可能!十天。」 「老祖宗拿什么做赌注?」端木骥笑咪咪地问。 「你若输,你任凭老身指婚,不得抗旨。」哼!非得广求天下悍妇恶女,整治得他奄奄一息没办法上早朝不可! 「没问题。」端木骥回得爽快,一双黑眸直视她的腰问,凝声道:「我要妳的香包。」 「你要我的香包做什么?」谈豆豆脸蛋一热,毕竟这是女子贴身之物,没有随随便便给人的道理。 「侄儿家中茅厕秽臭不堪,需得娘娘的香包驱走臭气。」 「这有什么问题!」谈豆豆已经气无可气。人家拿到皇太后赏赐之物,莫不供奉为传家之宝,他竟……「呵!你有十间臭茅厕,老身就赏你十个香包,这才不会让你浑身臭气上朝,污了神圣的金銮殿!」 「侄儿先谢过太后伯母了。」 鹿死谁手仍未知呢!谈豆豆昂起下巴,唤回旁观战事的宝贵。「宝贵,这里空气污浊得很呀,咱回去……」 「捷报!我军大捷!」一个太监从外头通道跑了过去,兴奋大叫道:「我军攻下昆仑国的国都,俘了他们的国王了!平王爷在哪儿啊?皇上急着找平王爷!快!分头去找平王爷传捷报!」 谈豆豆惊讶地回头,端木骥却像没事人似地取下编钟的小木槌,一张俊脸还是似笑非笑地惹人心烦。 「喂!你根本就是知道捷报,这才跟我打赌吗?」她质问道。 「不,我不知道。」端木骥微蹲下身,一边敲着甬钟不同部位,倾耳凝听,一边还能分神说话。「我只是没想到昆仑国如此不堪一击,不然刚才打赌的天数就缩短为一天了。」 「可你明明才指示皇帝如何调度粮草,怎么一下子就——」 「娘娘不懂军机就不要胡乱猜测。军队回程也需要粮草。」端木骥愉快地敲起编钟,几个高低流畅的乐音立刻串成了曲子。 「啥?!」所以她一开始就入了他的圈套?谈豆豆气得跳脚,很想搬大鼓砸了他那张可恶的神气马脸。 「娘娘,愿赌服输。」马脸又说话了。 谈豆豆紧紧揽住了香包。天朝打胜仗是一大喜事,她也不吝惜送出一个香包,可她就是要争回公道。 「这场打赌不公平,你是小人伎俩,存心捉弄我。」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端木骥竟然唱起曲儿来了。 「平王爷!」太监兴匆匆地胞了进来。「原来您在这儿……」 「住口!」谈豆豆大叫。 「皇太后?!」太监惶恐不已,立刻跪倒。呜,他没看到她呀。 「你起来,没你的事,回头到宁寿宫领赏。」谈豆豆不愿波及无辜,她是叫端木骥住口,不是叫太监住口。 他是故意唱的。她刚才唱的小曲全让他听去了,那么他来多久了?皇宫这么大,她随便乱跑到这儿来,这样他也能神通广大地出现? 或者,他是存心跟踪? 跟踪她做什么?想找出废掉太后的罪状吗?当王爷的都这么闲吗?还会敲大鼓振奋人心呢……振奋?他振奋她的心? 她心头一跳,不自觉往脸上摸去,那灼烫的热度令她慌张地低下了头。原来,她听到他唱曲时,就已经浑身不自在地燥热了。 莲子,怜子,当她黯然自怜时,是否亦有人懂得怜她呢? 她脸红了吗?为什么脸蛋热得蒸腾出眼里的蒙蒙水雾了? 都是端木骥害的啦!想讨香包用说的就好,唱什么曲儿嘲笑她的心事!在他眼里还有没有她这个皇太后伯母呀! 她扯下香包,本想递给宝贵交给那匹木头马,但心头郁积一股莫名且无从发泄的气恼,干脆用力扔了出去,转身大步就走。 弧线抛出,端木骥从编钟后面飞身而出,长臂一捞,大掌接住。 「谢老祖宗恩典!」他的笑意更浓,眸光也更深了。 第四章 一个月后,龙翔宫,皇帝夜难眠。 「皇帝,老身求你了。」这是倚老卖老的哀兵政策。 「不行。」端木融难得摆出了皇帝威势。 「阿融,我求求你了,你最孝顺娘亲了,我好歹也算是你名义上的娘啊。」谈豆豆搬出亲情攻势,死缠着端木融不放。 「不行啦!娘娘,朕也求求妳了,呜!」端木融简直快哭出来了。「要是让我的王爷王兄知道了,他就要废掉我的帝位了。」 「你们不说谁知道!而且在这种大典上眼睛都不能乱瞄的,他绝不会看到的。」谈豆豆拍胸脯保证,柳眉倒竖,豪气干云地道:「再说他要敢废你,老身就先废了他。」 「娘娘啊,这还是不行,再说也得顾虑娘娘的安危……」 「阿顺公公,快!」谈豆豆直接找到目标人物,兴奋地道:「咱俩差不多身材,你快将衣服扒下来。」 「呜呜,太后娘娘,您这是要了小的人头啊!」随侍皇帝的小太监阿顺哭哭啼啼的,扯紧了衣襟不给扒。「平王爷那么凶!」 「再凶也凶不过老身,你们别怕他。好了,就这么说定了。」 「呜,万岁爷啊!」阿顺一跤跪倒,扯着皇帝的袍襬,哀号道:「如果平王爷斩了小的,小的斗胆要求,请您一定得为小的上一炷香,这也不枉小的服侍万岁爷一场了。」 「呜呜,阿顺,朕不会忘记你的!」端木融仰天长叹,悲切地挥泪道:「说不定朕会比你先走一步,等着你过去服侍朕了。」 「呜哇!」主仆俩抱头痛哭。 说得好像是真的一样!谈豆豆只能目瞪口呆看着流有端木家搞怪血统的阿融,这孩子……深藏不露! 明明是一件大好喜事,却被他们演得好像天快塌下来似地。 就算让端木骥发现了又如何?他会有他的处罚对策,但绝对不至于杀人或废帝。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很明白这人虽然表面狂妄得令人发指,可实际底子却是处处遵循法统和礼制,再古板不过了。 而且……她竟有一种期待他发现的渴望,然后见他气得脸孔发青,用那冷冷的声调跟她说理、斗嘴,她再用力反驳回去,驳到他无话可说,只能心悦诚服,无比崇敬地盛赞天朝皇太后聪明睿智勇敢无敌…… 「哈哈!」她双手叉腰,志得意满,总算可以扳回一城了。 「咦?」端木融和阿顺发现太后「演」得比他们还精采。 「阿融,你长大了。」谈豆豆恢复正常,拿手掌比着端木融的头顶,感性地道:「去年才跟我一样高,这会儿已经高我半个头了,也越来越有皇帝的威严了。管姐姐每回提到你,都要开心地抹帕子,还不敢相信你竟然当皇帝了呢。」 「娘……」端木融想到委屈了半辈子的娘亲,眼眶不觉红了。 「可惜我们女人不能去那种场面,其实管姐姐很想看你神气的样子,她既然不能亲自到现场,那就由我帮她瞧瞧,回去转述给她听了。」 「朕也可以说给母后听。」 「那可不一样。多一个人说说你的神气不是很好吗?让你母后听了高兴,就算作梦也会笑,这样子才能身体康泰、长命百岁啊。」 「这……」他可以不当皇帝,只希望娘亲能开心。 端木融还在犹豫,却见太后娘娘已经跑去追阿顺扒衣服了。 天哪!娘娘是势在必得了。他是不怕王兄废他啦,但是冷面王兄铁定会叫他看不完奏章兜着走了。 啊呜!为啥娘娘总是要去招惹王兄啊。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午门,凯旋受俘大典。 谈豆豆努力抑下兴奋得快飞起来的心情,端正肃立,执稳手里的拂尘,还刻意拿拂尘尾巴遮住半张小脸,认真地扮演随侍皇帝的宦官角色。 她所站的地理位置实在是太好了,皇帝坐着,她站在他身后,还可以比阿融看得更远、更阔呢。 广大的午门广场前,已是密密麻麻站满了各式皇室仪仗,五彩旗幡随风招展,猎猎有声,将士镗甲熠熠生辉,马匹雄壮,军容威武,充分展现出天朝的强盛军威。 百官按品站立,谈豆豆瞄了过去,爹照样让胖胖的周大人给挡住了,她看着爹露出来的官帽一角,逸出了孺慕的甜笑。 视线往前拉,端木骥就站在前方左列第二个位置,站第一的是他爹端木行健;老人家半瞇着眼,嘴巴一呼一呼地吹着胡子,而那匹木头马却如老僧入定,目光沉敛,静静地等候典礼开始。 他真是鹤立鸡群啊!一样是日头照大地,为什么他朝服胸前的绣金麒鳞就特别地闪闪发光,映得他那张线条深刻的脸孔格外醒目呢? 她仔细打量他的神情。那双眼眸不笑时,看起来就是若有所思,深沉得令人难以捉摸;笑起来时,却又老是似笑非笑,不知他是开心还是生气,老奸巨猾得更教人猜不透。 也难怪臣子们怕他了。嘿!他们怕,她可不怕。同样是人,他只是脑袋好些、出身好些、身形大些,难不成他还有本事将她吞了…… 吓!她藏在拂尘尾巴后面的笑容僵住,那匹木头马仿佛察觉她的注视,竟然往这边看来了。 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眼里陡起的讶异,正得意吓到了他,可才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就见他眸光转为深邃,倏忽变成幽沉得不见底的毒龙潭了。 前头的阿融肩膀抖了一下,她立刻用力往他瞪了回去。 乱瞄什么!瞧你吓到皇帝了。她皱起眉头,以目示意。 端木骥嘴角扬起,眼里有笑,竟举手拿袖子学她遮起半边脸蛋。 呵!大男人学什么犹抱琵琶半遮面啊。谈豆豆没料到他竟敢在这种隆重大典上开玩笑,气得将整只拂尘挡住脸,眼不见为净。 她就是想看热闹,怎样?!她就不信他敢当场揪她回宫! 就在此时,鼓声震天,号角齐鸣,司礼官大声喊道:「献上战俘!」 谈豆豆立即站好,眼珠子还是禁不住瞟向端木骥,只见他又站得笔直,目不斜视;而他旁边的端木行健也猛然醒转,不再打瞌睡了。 两名将官牵来一名神情惊惶的黑脸短颈铜铃眼朝天鼻矮汉,站定在皇帝的面前,再一扯系在黑脸矮汉脖子上的白丝带,喝道:「跪!」 黑脸矮汉早就浑身发抖,被这一声雷吼震得双脚直打颤,咚地就跪了下来,双掌匍匐在地,完全不敢抬头。 谈豆豆用力捏紧拂尘,一股火气往上冒。这个人就是胆敢跟她求婚的昆仑国国王?呵!也不瞧瞧自己的尊容和本事!以为天朝是小太后小皇帝就很好欺负吗?没多少斤两也敢以卵击石!可别忘了咱天朝还有一个英明神武、国之栋梁的平王爷呢…… 嗟!怎又扯到他了。她心虚地瞄向端木骥,好像太抬举他了吧。 司礼官大念特念昆仑国废王的罪状,念得越多,那黑脸矮汉脸色就越白,待罪状一一数落完毕,全场数万人鸦雀无声,全将目光焦点放在他们的皇帝身上。 端木融神情肃穆,以坚定威严的声音问道:「昆仑废王,朕问你,你挑起战端,破坏两国和平,该当何罪?」 「呜,呜……」黑脸矮汉整个人都快趴平地上了。 「无用蠢物!」端木融袍袖一挥,大喝一声:「拿下!」 「拿下!」两名将官跟着附和大喊。 「拿下!」文武百官也齐声大喊。 「拿下!拿下!」声浪一波接一波,从前面传到后面,由中间传往旁边,不到片刻,整个午门前已是一片激昂震耳的拿下之声。 「拿下!拿下!拿下!」谈豆豆感受到这股高亢壮盛的气氛,也跟着雄赳赳、气昂昂地大喊,反正小太监的声音本来就像女声,夹杂在军七们响雷般的雄壮吼声里,谁也听不到…… 哇吓!毒龙潭竟又往她这边看来了。他听到了吗?不可能!然而端木行健见他儿子老往这边看,竟也好奇地转着两只老眼,骨碌碌地胡乱搜寻。 谈豆豆只好拿拂尘挡住嘴巴,再不甘心地咕哝两声拿下。 在群情激动的拿下之声中,两名将官拖走软趴趴的昆仑废王,随后一列奇装异服的人士进来,恭敬地下跪拜见。 「臣昆仑国王叩见天朝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端木融气度沉稳地道。 接下来,昆仑国新王开始痛陈废王如何荒淫无道,又如何不顾群臣反对与天朝为敌,再恳请天朝皇上念及百姓无辜,如今昆仑国在新王领导之下,愿永世臣服天朝,年年进贡,绝无二心…… 谈豆豆望着阿融的背影,记下了这历史性的一刻。瞧他坐得多稳啊,俨然已是泱泱大国天子的气势:再听听他坚定有力的声音,谁敢相信这只是一位十六岁的少年呀……当然了,从未经历如此场面的他,也是花了好几天工夫反复演练,拿可怜的阿顺公公当战俘,经由「明师」在旁指导,如今才能表现出如此稳重威严的气度。 哼,这个「明师」当然又是那匹马了。瞧他凉凉地站着,意态悠闲,而阿融的龙袍都湿透背部了——她忽然明白了,聪明如他者,何必亲自坐上这把龙椅呢,累死人了,不如下面凉快作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昆仑国王的喊声唤回了她的注意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和将士也一齐高喊道:「天朝万岁万岁万万岁!」 端木融站起身,接受万民朝拜,整个广场的气氛为之沸腾,万岁之声不绝于耳,响彻云霄;这也是天朝新帝即位以来,第一回在公开场合露面,加上打了胜仗的加持,更让皇帝的地位显得无比荣耀尊崇。 谈豆豆感动得热泪盈眶。阿融不用再演,他站在那儿,身穿龙袍,君临天下,无庸置疑地,他就是万民景仰、四海归心的天朝大皇帝。 这场弘扬国威的凯旋受俘大典安排得好啊——嗟,又是端木骥精心策划的杰作!他果然是个很上道的辅政王爷喔。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天朝万岁万岁万万岁!」 谈豆豆才不管那双一直看过来的毒龙潭,忘形地大喊特喊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就知道端木骥不会轻易放过她。 一个张牙舞爪的龙头大锁挂上了御书房藏书楼大门,分毫撼摇不动,谈豆豆只能很用力、很用力地瞪住那锁,然后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真的没有钥匙?」她尽量平和地问道。 「启奏太后娘娘,钥匙在平王爷那儿。」太监已是抖个不停。不关他的事啊。「平王爷收走小的钥匙,小的说太后要……」 「知道了。」谈豆豆转身就走。 「咦?」太监倒有些惊讶皇太后这么简单就放过他了,以前只要他开门慢了些,她就会催得好像火烧眉毛似地,可现在却……走了?! 谈豆豆镇定地走出御书房大院外;爹和阿融还在东阁上课,她不能吵到他们;端木骥和大臣们在勤政阁商议要事,她是通情达理的老人家,也不会过去干扰政务。 嗳!她真是要佩服自己了。后宫有幸,她是一个多么温婉端庄、修养到家的皇太后啊……可恨哪!她捏紧了手掌,好你个蛇蝎心肠的老奸狐狸端木骥,他不提也不问她为何会出现在受俘大典,如今竟然使阴的了?! 「娘娘,怎么出来了?」在外头等待的宝贵很诧异。 「宝贵,别看棋谱了。来,咱们赏莲。」 「喔。」宝贵还是很疑惑,娘娘一天不看书就会睡不着觉的。 「哇,这儿的莲花真漂亮。」谈豆豆的目光立刻让一池子的莲花所吸引,兴奋喊道:「来来!喊人移几盆到宁寿宫去。」 才是春光灿烂,这里已如盛夏,莲花开放,形形色色,亭亭净直,细长的绿杆撑出硕大娇柔的花朵,这儿是粉紫掐白,那边是嫩红带绿,莲叶田田,莲蓬并蒂,挤得一个石砌的莲花池塘热闹极了。 谈豆豆很难得地吹毛求疵;她剔去了太监搬来的鎏金铜缸,而是选了素雅的青花陶缸,再要求太监们小心移植,搬到宁寿宫。 忙了好一会儿,总算见到御书房走出她想见的人,这也是她每日刻意等待、企图在深宫里重温亲情的唯一机会。 「爹,你们上完课了。」谈豆豆开心地迎上前,照例拉拉父亲的袖子撒娇,却见到了一位贵客。「咦!定王爷?」 端木融笑着解释道:「皇叔听说师傅教得好,所以今天过来旁听。」 「老臣问候太后安好。」老王爷端木行健年纪大,礼数还是很周到。 「定王爷免礼。」虽然应该敬老尊贤,可是见到这位养出端木骥的老爹,谈豆豆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而且……他没事来干嘛,也想吓爹吗? 「谈师傅真是好学问,不愧是当年写得好策论的状元郎啊。」端木行健推崇地拱手道:「老王今天真是获益良多了。」 「定王爷好说。」谈图禹神采奕奕,回礼道:「老臣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了,不足挂齿。还是平王爷一鸣惊人高中状元,王爷二子三子也分任朝廷要职,这才是王爷教养有方啊。」 「说到教养有方,莫过谈大人了。谈太后勤俭端庄、贤淑文静……」 呕!谈豆豆再听两个老人互相标榜儿女下去,她就会丧失今天午饭的胃口了;看来老王爷对父亲没有恶意,而且两人互动良好,那么……嘿嘿…… 「定王爷。」她开门见山地损道:「听说你家长子不听话跑去考状元,结果状元头衔被摘了,还被先帝罚闭门思过三个月?」 「是啊。」端木行健坦承不讳。「这该死的不肖子,朝廷明文规定,皇室子弟不得应考科举,他竟然化名应试,还占了人家状元的名额。」 「唉,真是不该啊。」谈豆豆乐得继续损下去:「定王爷,这就是你没教好这孩子,所以越发让他得意忘形了。」 「没办法,老臣教不动他呀。」端木行健一副无奈至极的表情。「老臣长子八岁就将定王府的书籍全看过了,十二岁阅完御书房的历代藏书,十三岁搏熊,十四岁杀虎,十五著书立论,十六岁中状元,十七岁带兵打仗……」他越说胡子翘得越高,神色也越得意。 「咳!」谈豆豆故意咳嗽一声,阻止老人家继续卖他家的瓜。 真是一家狂人啊!端木骥的狂傲不是没有原因的。 「小豆子,是着了风寒吗?」谈图禹却让那声咳嗽给慌了。 「爹,我很好,你不要担心。」谈豆豆心疼地道:「你上完早朝还得帮皇上上课,也是累了,那该死的平王爷,应该免你上朝的……」 「那就请皇上恩准师傅免上早朝吧。」期待已久的凉凉声音终于出现。 「好!」端木融得了指令,很高兴地道:「师傅,您明天起就不用早起上朝了,等上课时候再过来御书房即可;另外,师傅教朕读书很辛苦,以后在皇城行走就坐轿子吧。」多加这一条,王兄应该不会见怪吧? 「谢皇上恩典,谢平王爷。」谈图禹赶紧拜揖了下去。 「爹,你谢平王爷做什么?」谈豆豆急忙扶住了爹,故意不看已经来到身边的端木骥。「是他不懂得体恤老臣子的辛劳,还得我提醒他呢。」 「多谢老祖宗的教诲。」端木骥笑意很深,揖道:「臣亦深感老祖宗年老力衰,又得忙碌后宫事务,为顾念老祖宗的凤体安康,所以锁起藏书楼,请老祖宗莫再奔波往返,没事就在宁寿宫歇着吧。」 「你!」一句句老祖宗,听起来诚意十足,实际上就是不让她进去,谈豆豆火大了,喊道:「我要你开门!」 「请太后回宫安歇。」 「你没有权力不开藏书楼。」谈豆豆冷着脸,转头道:「皇帝,跟平王爷拿钥匙,以后这御书房归你管。」 「啊,这个……呃,王兄,那个……」端木融很想帮娘娘说情,可是一见到板起脸孔的王兄,脑袋就忽然变成一片空白了。 「太后淘气,请皇上不要一起淘气。」端木骥冷冷地道。 「是。」端木融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一桩,只得乖乖低头。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啊?」老王爷和谈图禹面面相觑。 「七天。」端木骥望着小太后气鼓鼓的粉颊,不觉嘴角上扬。「藏书楼整理书籍,洒药除虫,请太后娘娘止步,七天后再来。」 「这会儿又除什么虫……」谈豆豆识趣地闭了嘴,他又给她台阶下了。 毕竟太后乔装太监这事过于离经叛道,受俘大典热情过后,她纵有满腔非去不可的理由,也说不出来了;她不愿连累阿融和阿顺公公受到端木骥的「荼毒」,更不想惊吓父亲。 「呵!你还当我非进藏书楼不可吗?」她俯身轻抚移置水缸的莲花,微笑招呼道:「皇帝,你瞧这莲花很漂亮呢,我将这些花儿搬到宁寿宫去,下午就请管太后过来赏花吧。」 「好啊,朕陪母后过去——」 「好端端的莲花养在水池里,老祖宗做什么移到宁寿宫去?」就是有人爱杀风景,皇帝说话都敢打断。 「这水池是用来防止御书房定水用的,可却密密麻麻长了一堆莲花,水都看不见了,老身搬开几株,才能让人瞧着这是水池。」 「任谁瞧着都知道这是水池。」端木骥声音凉得很。 「唉,平王爷只知政事,却是不解老身勤俭持家的用心啊。」谈豆豆慨叹道:「莲花可赏可泡茶,莲叶可用,莲子莲藕可食,整株都是宝,要怎么用就怎么用,老身广为培植,还可以为后宫节省不少开支呢。」 「这是专门用来观赏的白莲花,不产藕和子,不能拿来吃的。」 这他也知道!谈豆豆确实不知这株莲花的品种,但她不想露短,干脆瞪了眼嚷道:「反正老身就要搬回去,难道平王爷连老身这一点点怡情养性的乐趣也要剥夺?」 「不敢。」端木骥十分恭敬地道:「老祖宗近来『安分守己』,不再垂帘听政『干预政事』,如今又找到了生活目标,臣高兴都来不及了,又怎敢剥夺老祖宗的一点点乐趣呢?」 「呵,老身不垂帘听政,是相信有人很喜欢当一个这也管那也管的没事忙王爷,没空欺负咱皇帝。」谈豆豆道出了她的信任,却也顺便刺他一刺。「怎样呀?平王爷,想不想告老退隐,陪老身赏莲养花啊?」 「父王,换你辅政如何?」端木骥转头问道。 「吓!你这不肖子,不要拖老父下水。」端木行健立刻赏他白眼。 「老祖宗,您也看到了。」端木骥摆出一张无辜至极的俊颜。「非臣不愿,是臣不能啊。」 「皇帝!」谈豆豆真是受够他家父子了,只好把期望放在未来,恺切地训勉道:「现在情势比人弱没关系,你要加倍努力,跟平王爷多学着点,将他的本事全部学过来,以后再一脚踢他下去。」 「唔……」端木融苦着脸,这教他要如何回应啊。 谈豆豆自顾自继续指挥太监搬移莲花,端木骥则是双手叉在胸前,站在水池前面挡路,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颇感兴味地瞧着那个故意对他视而不见的忙碌小身子。 「他们两个见面都这样子吵吗?」端木行健悄悄地问。 「是的。」谈图禹已经渐渐适应了,拿起帕子抹汗道:「每回上完课,娘娘正好从藏书楼看书出来,王爷也会过来,一见面总要拌嘴的。」 「我家阿骥过来干嘛?」端木行健瞧着儿子的神色,笑道:「成日在宫里晃荡,老是不回家吃饭,我都以为他迷上哪一个宫女了呢。」 「他是过来关心皇上的课业进度……」谈图禹帕子抹到一半,突然冷汗冒个没完没了,惊道:「可他从来没问过皇上的课业,只是和娘娘吵架,难道……他真的想废掉娘娘……」 「谈大人放心,本王跟你保证,我家阿骥绝不会废掉太后。」端木行健拍拍老人家的肩头,给予胆小的谈大人鼓舞和信心。 可是拍着拍着,老王爷的手却渐渐地无力了,一颗心也忐忑了。 知子莫若父,他好像知道那个「宫女」是谁了。 天哪!这个逆天行道的不肖子啊。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唉!真是烦闷的后宫生活。 虽然谈豆豆要为后宫的食衣住行各项杂务操心,也得用心养活莲花不让端木骥看笑话,但一想到那匹可恶的木头马胆敢罚她「禁足」七天不能进入藏书楼,她就非得找个东西泄愤不可。 「笨马!糊涂马!杂毛马!这是谁找来的驽钝劣马啊?!」 宫廷骑射场上,皇帝好不容易学会骑马,特地请来两宫太后欣赏他的马上英姿,可是皇太后似乎不怎么领情,才牵上马匹,便是一阵恶评。 「这马不好吗?」管太后有些心慌。「那皇帝骑起来安全吗?」 「母后您别担心,儿臣的骑术练得很熟了,可是娘娘她……」端木融望向敬爱的娘娘,神情有些受伤。 「喔,皇帝别误会,我是在说那匹马。」谈豆豆遥指骑射场边上,正在闲闲牵马散步的端木骥。奇怪了,走到哪里都会看到他! 「是王兄?不不,是他的马。」端木融总算明白娘娘是在指桑骂槐了,他好为那匹骏马叫屈,不得不指正道:「娘娘,那不是杂毛马。妳瞧牠浑身发亮的黑毛,就脖颈上一道闪电似的白毛,是以命名为奔雷聪。这可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千里马,也只有王兄才配拥有这样的神驹了。」 「果然是什么鸡配什么葱,哼哼。」谈豆豆已是气昏头了。「宝贵,今天晚膳就传一道葱油鸡过来吧。」 「鸡……骥!」端木融好像看到一只咕咕乱咬的小母鸡,忙陪着笑脸,速速离座。「母后,太后,请看朕骑马了。」 管太后手里紧紧捏着帕子,关爱之情溢于言表,但她不再开口叮咛,而是镇定地看着侍卫扶皇帝上马。 皇帝拉起缰绳,谈豆豆察觉她刻意压抑的紧张,也就收起情绪,以轻松的语气道:「管姐姐,妳说阿融是不是长大了?」 「是呀。」管太后的声音还是有点紧绷,目光在看到马匹踏出稳定的脚步后终于放松了,笑道:「娘娘妳看,阿融果真会骑马了。这孩子呀,谁知道一年前还是个没人理会、在宫里乱跑、常常给人当作是小太监的皇子啊。」说着说着,她又感伤了。 「管姐姐,别再想以前了。」谈豆豆拉了她的手,微笑道:「妳要想想阿融现在是皇帝,妳是太后,将来还会有皇后进宫,妳也可以年年抱皇孙,多开心呀。」说着说着,换她感伤了。 她只能抱别人的孙啊……她不觉望向曾经说她没当过母亲的端木骥,他这时已将奔雷聪拴在木柱上,正抱着手臂观看皇帝骑马。 哎呀,不想了。她摇了摇头,又扯着管太后道:「管姐姐,我将尚食、尚服、尚寝三局归妳掌理,好不好?」 「吓!」管太后吓了好大一跳,拚命摇手道:「娘娘妳是要吓死我了,我没念过书,什么都不懂,管不了后宫的。」 「阿融都可以当皇帝了,姐姐怎么不行?」谈豆豆一点也不想一手掌控后宫大权,那对她来说是头痛之事,她极力说服道:「更何况妳是皇帝的生母,由妳来掌理这些日常生活之事是最好不过了,而且妳熟悉了,以后教给阿融的皇后就顺心了。」 「这……」管太后有些心动,烧饭缝衣她最拿手了。 想当年,她是御膳房下头的小小宫女,人家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一晃年华已过,她年近三十,仍然是一个任人差遣的杂役老宫女。有一天黄昏,她正在帮先帝的不知哪个宠妃炖煮安胎汤药,忽然有人闯了进来,她以为又是哪个大臣在宫里迷了路,转过头,就看到夕阳余晖映出的黄袍一角,她吓得不敢抬头。身穿黄袍的男人不发一语,先是看了汤药,沸腾的药水咕噜咕噜地冒泡,男人突然抱住了她…… 谈豆豆见她神色恍惚,刻意笑得更愉快,语气也更欢欣鼓舞。 「好了,管姐姐,就这样喽,以后我可不管那些吃饭睡觉的事了。」 或许,让管姐姐忙碌些也好,毕竟管姐姐不像她可以看书解闷;阿融只会越来越忙,无法经常陪侍母亲,而且管姐姐能够正式掌握后宫实权,也不教贤妃淑妃她们看轻她了。 「娘娘,谢谢妳。」管太后忽然握了她的手,朝她微笑。 「谢谢?」 「娘娘,我知道妳的用心。」管太后略带岁月风霜的平庸脸孔透出了一抹了然,既感慨又欢喜地道:「打从妳进宫第一回帮了我和阿融,我就知道妳是一个聪明灵巧的丫头,我好高兴老天给我送来一个好妹妹。嗳!可我又觉得可惜,妳是这么好的女孩子家啊……」 谈豆豆心一扯,忙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咽下梗在喉中的酸涩感。 管太后又道:「我听宫中传说,先帝会选妳为妃,是为了弥补当年谈师傅的一桩冤狱……」 「嘎呱!」一声奇异的叫声自空中传来。 两个女人一边谈话,一边仍将视线放在纵情驰骋骑射场上的皇帝,只见云端突然冲下一只大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啄向皇帝的马匹。 「啊!」端木融急忙拉起缰绳,却未能遏止马匹避开大鹰的攻击。 四名骁勇健壮的侍卫一直跟在皇帝前后左左陪伴骑马,一见大鹰攻来,有的立刻挥手赶鹰,有的立刻去扯辔口,还有的要跳上去保护皇帝,然而马匹受到惊吓,长声嘶鸣,人立而起,随之发狂地胡乱蹦跳,饶是四名侍卫武功再怎么高强,也近身不了那匹疯马。 更令人惊惧的是大鹰盘旋不去,好似跟那匹马有仇,一再地飞近啄咬,马匹则是不断摇头嘶叫,企图躲避,端木融怎样也控制不了马匹,只能任牠四足狂眺,暴躁地在骑射场横冲直撞。 场边的侍卫和马夫慌张地拿刀动棍,却是不知如何去救皇帝。 「阿融!」管太后惊骇地站起,浑身剧烈发抖。 「死秃鹰!」谈豆豆又气又惧,抓起身边的东西就扔了出去。 那只大鹰身形一滞,又长又大的翅膀想要拍起,却是欲振乏力,鹰眼失了锐气,碰地一声,掉落地面。 可是马匹还载着皇帝乱跑,场边一片哭喊惊叫,黄沙茫茫中,突见一个高大稳健的人形站在场中,眼见他就要被疯马的乱蹄踢中了。 谈豆豆一颗心已经快要跳出胸腔。阿融危险啊!端木骥更危险啊!他以为自己是良骥,就制伏得了那匹疯马吗?他是不要命了! 「皇上,跳!」端木骥直直迎上发狂的马,威喝大喊。 端木融正抱紧了马脖子,不让自己被甩下来,一听王兄的指令,想也不想,双脚便滑出马蹬,放开双手,任身子「跳」了下来。 与其说跳,不如说他是栽了下来。端木骥立刻矮下身形,长臂攫住皇帝,飞快一个打滚,堪堪避过马蹄,也因为皇帝跳下之猛,加上躲避之势极为劲疾,他收势不住,随即又抱着皇帝在黄沙中打了好几个滚。 咻!飞箭射出,直接命中疯马,可怜的马匹哀鸣一声,倒地不起。 「皇上啊!」侍卫和太监立刻奔了过去,七手八脚「救」皇上。 端木融让侍卫扶了起来,满脸的尘沙,手脚犹因方才的惊险而微微颤抖,但他立刻拂开阿顺递上来的手巾,往朝他颤危危走来的管太后跪下。 「母后!儿臣不孝,让母后担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管太后泪流满面,不住地轻抚他凌乱的头发。 「快端来热汤,侍奉太后休息。」端木融起身,一边吩咐宫女,一边亲自扶母亲回到座位坐了下来,这才让太监为他拂去身上尘土。 谈豆豆一直没有离开位置,因为她知道阿融会没事;明眼人都看得出,端木骥的身手极好,他一双健臂紧紧将皇帝护在怀里,马蹄会踩到的是他的身体,翻滚地上和碎石摩擦而过的也是他的血肉之躯……天!他扯破的袖子怎地脏脏红红的?! 这时端木骥已走到跟前,跪下叩头道:「臣救驾来迟,让皇上太后受惊了,乞请皇上降罪。」 骑射场所有的侍卫和马夫也纷纷跪落,一个个不敢抬头。 「平王爷,快起身。」端木融立刻扶起王兄,紧紧握住那双救他的大掌,感激地道:「是你救了朕,朕不怪罪,谢谢你!」 「这是臣应该做的,请皇上不要客气。」端木骥语气平板,竟不忘借机摆出辅政王爷的脸色。「皇上的骑术和胆识进步了,很好。」 「平王爷受伤了。」谈豆豆颤抖地递出她的绣花帕子。 「啊!王兄!」端木融这才惊觉自己竟摸着王兄手臂的伤处,忙抓来帖子按住伤口,喊道:「快传太医!」 「一点小伤不算什么。」端木骥轻轻拨开皇帝的手,自个儿按住帕子,一双冷眼却转向了小太后,冷冷地道:「太后娘娘,妳桃子打鹰的神技跟妳父亲的银子打人一样厉害,可妳有没有想过,万一在混乱之中,打到了皇上怎么办?」 「我想打谁就打谁,不会打错的!」谈豆豆急道。 「原来那只鹰……」端木融诧异地望向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大鹰。 「臣还请皇太后莫要逞一时之勇,因而伤害皇上造成憾事。」端木骥的声音还是冷得像是冰块,一点也不像此刻的夏日。 他救皇帝受了伤,谈豆豆不想和他争辩,可十只指头却扯紧了。他讲得那么严重,好像她十恶不赦似;他能救皇帝,她就不能救吗?! 「呃。」端木融试着缓和气氛。「王兄也该休息了,朕请……」 「端木总管出来!」端木骥又吼道。 「王爷找我有事?」跪在前头的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上拎着一把弓,俊美的轮廓有些神似端木骥,正是定王爷的三子端木骝。 端木骥不管兄弟亲情,怒视道:「你身为上驷院的御马总管,怎能让皇上骑这种受不起惊吓的马匹?还有,马匹的鬃毛和脸上色块酷似鸟雀,因而让老鹰误以为是食饵,这点你也没注意!」 跪着的马夫差点要膜拜下去,莫怪人家称赞平王爷英明神武了。 「王兄,你不要怪三哥。」端木融赶忙排解。「他教朕骑术,也教过朕如何在马匹突然不受控制时的自保之道。你看,他也射死疯马了。」 「该罚的还是得罚。」端木骥冷着脸,高声道:「本王以辅政王爷下令,御马总管端木骝有违职守,罚俸半年。」 「臣谢恩。」端木骝淡淡地拜揖道。 「大家都起来吧。」端木融赶紧插嘴。王兄很不高兴啊,发生这种意外,他真的不想怪任何人……「啊!太医来了,王兄你快给他看。」 「区区小伤,不劳太医。」端木骥转身就走。 「平王爷。」谈豆豆唤住他。「你还是让太医瞧瞧,这里沙石多,最好清理一下伤口……」 「臣用水冲洗就成了。」端木骥头也下回,左手犹按在右手伤处,突然他揭起帕子,垂下左手,指头松开,任那绣花帕子飘飞地面。 走了!谈豆豆眼睁睁看着帕子掉落尘土,一颗心也像是被人弃掷在地,剎那间竟是令她好生难堪。 凶什么!她也是担心他的伤势啊!阿融有那么多人关照服侍,他却一人冒险救驾还受伤血流不止,她不担心,皇帝也担心呀。走这么急是怎样?呵!原来是去安抚他的爱马啊。 还是他家里有美妾,他赶着骑马回去让她包扎抚慰一番? 是沙子进了眼吧,她闭上眼,让那莫名的酸涩感觉吞下肚腹。 端木融唤她几声,见她失了神,只好先扶着管太后回宫去了。 「心浮气躁啊。」端木骝站在她的身边,瞧着他大哥牵马离去的背影,似是自言自语地笑道:「他的奔雷聪发情了,闹了好几天的脾气,大哥牵来这边找母马配对,却是找不到合意的。什么一定要相当对等的品种,又什么毛色要亮、眼神要精,还什么牙好声壮、日行百里。哼!要有这等好马,我早献给皇上了,还轮得到他挑给奔雷聪当老婆。」 「咦?」看来此人很值得一谈,谈豆豆睁开眼,问道:「你被他罚了俸,很不痛快?」 「罚就罚,反正我吃父王的,不差这么一点点俸禄。」 「听说他没有自己的王爷府邸,还是跟老王爷住在一起,那他的爱妾也吃你父王的了?」谈豆豆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显露出酸意。 「哈哈!」端木骝笑声爽朗。「太后娘娘,他的爱妾就是咱天朝啊。」 「哦?」 「他爱咱天朝爱到骨子里了,还牵连我和二哥出来为他效犬马之劳。」端木骝指向前头的雄伟宫阙,笑意俊朗,自嘲道:「我二哥负责守皇宫,是看门狗;而养马、照顾马的就是我,这不是犬马之劳吗?」 谈豆豆想到宫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端木骅,不觉噗哧一笑。 很久以前,她就听说定王府有三匹马:端木骥、端木骅、端木骝,三兄弟各具长才,皇室子弟无人可及,甚至天下能人勇士亦瞠乎其后,如今有他们齐心保护皇帝,卫护天朝,她着实感到放心。 「你是端木骝?」这位浓眉大眼的三弟比起端木骥来,实在是随和开朗多了。谈豆豆看到他手里拿的弓,顿悟道:「其实刚刚就算平王爷不出手,你也会想办法救皇上的?」 「当然了。我们就这么一位宝贝的阿融堂弟,一定得好好爱护他。」端木骝将雕花竹弓转溜了一圈,背到肩头,手一摊,无可奈何地笑道:「可我大哥太爱表现了,兄友弟恭嘛,我只好让他当英雄喽。」 「你那一箭射得很好,你也是英雄。」谈豆豆捏了一把冷汗,幸好那及时的一箭,不然端木骥不被马踏死也断了好几根骨头了。 「娘娘过奖了。」端木骝拱手笑道:「妳那一记打鸟功夫忒精准,阿骝佩服极了。不过呢,我大哥不太高兴妳抢去他打鹰的机会。」 「哼,他什么都要争功表现,以为任何事都非他不可吗?」 「非也非也。」端木骝竖着食指摇了摇。「娘娘投石打鹰,应该跟阿骝对自己的箭术一样,有十足十的把握不会打中皇上。可万一打到了鹰,鹰却不昏呢?那鹰是不是会恼羞成怒,反过来攻击娘娘?」 「就算如此,我也不用他救。」谈豆豆口气很硬。 但她心头的一角却变得酸酸的、软软的。端木骥骂她是担心她? 眼前仿佛出现一只凶猛的大鹰,扬拍翅膀朝她飞来,她吓得发足狂奔,突然前面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大喊:「老祖宗,跳!」她双脚弹起,噗一声,就跳进了他的怀里…… 嗟!呸!啐!天塌了,水倒流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端木骥在意她?!吓哈!她宁可让老鹰抓走,也不给他救! 「阿骝,你家茅厕还需要香包吗?」她杏眼圆睁,双手叉腰,将满腔羞恼嚷了出来。「老身再赏赐几个下去,嘉勉你大哥今天的功劳。」 「什么香包?」望着好像有点抓狂的小太后,端木骝「恭敬」地退后三尺,解释道:「我家茅房半日就得清理一遍,洒清水,铺花瓣,点熏香,否则我父王在里头一卷在握,虎子一坐就是半个时辰,还得备上文房四宝供他老人家诗兴大发时所用,里头并不用香包的。」 「啥?」谈豆豆大惊。 那她的香包哪里去了?莫下是让端木骥扔进茅坑里去了?! 气死了!她望向骑射场,只见尘沙漫扬,数名马夫和厩丁正在善后,远远的那端早已不见了端木骥和他的奔雷聪。 好样的木头马!人不在还能气得她直想绕着骑射场乱跑! 「娘娘啊!」宝贵扯住她的衣角,很明白太后接下来的举动。呜,娘娘想跑无所谓,可她站了老半天,脚酸了,是没办法陪跑了。 谈豆豆感到宝贵的抗拒力量,只好很用力地深吸一口气……这也是她让端木骥气到脑门充血时,除了努力斗嘴斗到赢之外的排解之道。 呵!奇怪了,为什么她的情绪要受他左右呢? 「没事了,老身回宫了。」 「臣恭送皇太后。」端木骝不敢怠慢,送定贵客。 骑射场恢复平静,午后日头斜向西边宫墙,大风吹起,一块被遗忘的绣花帕子翻呀滚的,不知被吹到哪儿去了。 第五章 初秋,微凉清风吹拂,令人身心舒畅,端木骥站在熙华门前,却是心烦意乱,竟不知是进还是不进。 进了此门,穿过回廊,走上碎石甬道,便是御书房;不进此门,沿宫巷往前走,拐个弯,便出了皇城,回家去见老是叨念丢了大儿子的爹娘。 今日事已毕,他日日教导皇上批阅奏章,也日日看着皇上进步,他应该感到宽心,也应是放松心神的时候了,可为什么他还是觉得烦躁,好像有什么事该做而未做呢? 所向无敌的平王爷竟然无所适从?不,这不是他的作风。 端木骥睨视偷偷瞧他徘徊的侍卫一眼,很满意地看到那侍卫慌张地垂下眼,手中枪戟轻轻抖动着,这才大跨步走进熙华门。 他也很久没去豆小太后了——逗?还是斗?豆豆?斗豆?逗豆?他勾起嘴角,前方花圃盛开的海棠也仿佛笑容灿烂。呵,谁教谈大人给女儿取了这么一个激起他旺盛「斗」志的名字,怪不得他呀。 这时的她,应该还在藏书楼看书。自从他不再限定她进出藏书楼的时间后,她几乎是整个下午都窝在里头,直到天黑了,不得不离开为止。 当太监冒着冷汗赶人时,她是不是又鼓起了红扑扑的圆脸,微微翘着小嘴,不甘心地碰碰碰跳下楼梯,一双大眼眨呀眨的,犹不舍地回头望向书架,清灵的眸底聚起了一汪盈盈湖水……那是唱完曲儿的落寞惆帐,也是骑射场边的担忧心慌…… 他停伫在御书房前的莲花池,视线凝定莲叶间滚动的水珠。 水珠颗颗晶莹,叶片承载不住,很快就滴落水面,溅起圈圈涟漪,一只乌龟爬动四脚游过,划破了荡过心湖的浪纹。 「大哥,又两株新植的九曲莲被移走了。」端木骅出现在他身边。 「她还真的养出兴趣来了。」端木骥没有转头,只是望着那只不知世事的悠哉乌龟。「听说最近宫中常常吃莲藕,皇上下午就喝了莲子汤。」 「既然投其所好,为什么不直接进献到人家的宫里?」端木骅板着一张跟他大哥有得比的冷脸孔,很下悦地道:「还要我半夜摸黑偷栽花!我可是禁卫罩统领,不是花匠。」 「秋天了,莲花大概不开花了,不会再劳烦你了。」 「我要忍受你到什么时候啊!」端木骅语气强硬,表情却是莫可奈何极了。「阿骝被罚俸,我要做苦工,到底你还是不是我们的大哥?」 「很不幸的,我正是你们的大哥。」端木骥笑意盎然。 「快天黑了,今晚我值勤。」端木骅瞪眼,直接赶人。「你要嘛快快出宫门,还是要我送几块面饼到勤政阁去?」 「我哪儿都不去。」端木骥直接走进御书房。 想不到二弟一来,倒激得他蹦进这个犹豫是否该进来的地方。 过去,他要来就来了,甚至还会刻意选在皇上结束课程时来到,美其名是问候皇上功课,实际上是想来「逗」「斗」那颗小豆子…… 不是每一个「宫女」都可以带回家的。自从父亲给他一句暗示性十足的警告后,他竟然却步了,刻意避开她了。 呵!他在怕什么?是父亲多虑了。放心!他自知分际,绝不会做出惊世骇俗到连自己都不能接受的违背伦常之事。 他只是想……呃……好久不见了,想看看咱们的小太后罢了…… 藏书楼廊前,宝贵和太监早就听到他的说话声音了,正战战兢兢地候立一旁。他大摇大摆走了过去,待一踏进藏书楼大门,脚步却放轻了。 浓厚的陈年书纸味道扑鼻而来,这里摆放了几十万册的书籍,穷一生之精力都未必能看得完;足有两人之高的厚重书架给予人极大的压迫感,可却有人乐在其中,宁可躲在里头不出来。 她应该在楼上。他悄悄地拾级而上。他检视过她看过的书架,知道她爱看方志,像是县志、府志,一本捧来就可以看上好几天。他翻阅她看过的方志,实在不明白这种记载地方的地理、农产、气候、官民等琐碎事物的册子有什么好看的。 穿过重重遮蔽光线的巨大书架,他心脏突地一跳,就看到一只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的小鬼…… 真是见鬼了!端木骥哑然失笑。她下坐在专供阅书的桌前,却是盘腿坐在窗边,就着渐渐西斜的光线,很努力地抱书啃读。 日光打在她披垂而下的黑发,映出亮丽的乌金光芒,那张认真的小脸也罩在光线里,闪动着诱人的粉红色泽;嫣红小嘴嚅嚅而动,似是诵念书上文字,右手无意识地把玩放置裙间的簪子,突然眼睛一亮,拿了簪子就要去蘸摆放旁边的砚台,忽而发现拿错了,忙吐舌一笑,这才换了毛笔,趴到地上去写字。 端木骥屏住呼吸,抑下突如其来的狂乱心跳。他不得不承认,他的老祖宗的确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他很不想再看到她盘上老气的宫髻,而是想看她那头乌溜溜的年轻黑发扎起飞扬的辫子,或是簪上艳丽动人的红花。她的美是青春活泼的,应该是在阳光下奔放纵笑的,而不是藏在这个幽暗的藏书楼里…… 该离开了。他别过脸,可身子却定在原处,完全不愿移动。他猛地握紧了拳头,只好再将视线移回那张专注看书写字的小脸。 只愿时光停留,不忍离去……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天幕山高三千尺,上产雪莲,其状如平地莲花,色白或红,花大如碗,大可一尺,长茎直立,根部肥大……」 谈豆豆照着天幕县志的记载,拿笔在纸上描绘出雪莲的样子,画着画着,脖子压得有些酸了,便抬起头来转动头颅。 转了两圈,竟感到晕眩,她忙闭起眼睛,休息片刻。 再睁眼,只见眼前的书架像一座座高耸的楼阁,密密排迭而去,一重又一重,挡住了四周窗边的光线,数以万计的书籍静静躺着,若无人去翻阅,便是一百年、两百年躺在那儿,美其名是为了维护皇室藏书,不能轻易让外人进入翻阅破坏,其实却是让书本孤寂地睡着,没有机会展现出字里行间多彩多姿、充满生命力的丰富内容。 好安静。她扫视庞大的书架,心底涌起一股惯有的莫名恐慌……她立刻用力摇头;太阳快下山了,她得争取最后的光阴。 再看她画的那朵雪莲,她拿起簪子搔搔头,十分不满意,心中正苦恼,突然记起不久前看过的灵溪县志。 「哎呀,天幕山有一半在灵溪县呢,记得他们的县志有图……」 她跳了起来,跑到书架搜寻,仰头张望,果然见到灵溪县志跑到最上层近屋顶的架子上了。 真是奇哉怪也。每回她看完书,一定会放回原处。她不高,所以只先拿她高度所及的书籍,可每当这个架子看完后,整个架子的书就会自动往上移,上层的书也会移到她伸手可及的架子,她百思不解,这是哪来的五鬼搬运法呀? 犹如她不解的,御书房前的莲花池每隔几日必然出现新品种,起初她以为是花匠所为,便喜孜孜地唤太监移植回去,小心照养,有经济价值的就吩咐花匠再广为种植,这才发现花匠根本没有闲工夫天天换品种。 宁寿宫都快变成莲花宫了,一室荷香,清爽宜人。 要猜不难,那是有个常在宫中出没的人知她爱莲、爱书…… 她没空猜,也不想猜。哼哼,敢丢弃她帕子的无礼小子绝不值得她浪费心思。 左右没看到梯子,她便左手掀起裙子,右手抓住木头架子,左脚踩上第一层书架,再飞快地抬起右脚踏上第二层书架。 喀喇一声,她右脚顿时踩踏不稳,情急之下便以手臂使劲攀住上层书架的边缘,然而这一使力,变成了上头又是喀喇一声。 「下来!」雷吼声和急促脚步声传来。 「哇啊!」来不及了,双手攀住的书架板子从中断裂,她掉了下来,还没来得及感觉疼痛,架上书籍便纷纷砸落她的头顶、身上,接着厚实笨重的木架也垮裂开来,直直倒下…… 她无从躲避,甚至来不及以双手保护头部,只能惊骇得闭起眼睛,让那重重的大架子朝她压下来,呜!天亡我也! 碰!咚!书本横飞,木块散落,烟尘扬起,山崩也似的震动很快归于平静,夕阳斜射而入,百年灰尘久久不散。 好闷!谈豆豆用力喘气,丝毫动弹不得,唔,她快被书压死了啦! 不对啊,书怎么会怦怦跳,摸着还有热度呢。 她不是被书架压住,而是被压在一个剧烈起伏的烫热胸膛下面。 她慌张地张眼,便对上了一双深邃的……哇吓!毒龙潭?! 「你你你……」她说不出话来,木头马怎会出现在这里? 「妳有没有受伤?」端木骥急急问道,一边转过身,右手一扬,挥开了压在他背部的木架和书本,这才抱着她一起坐起身来。 「我我我……」谈豆豆惊魂未定,只能倚靠着他簌簌发抖。 端木骥沉着脸,双手扳动她的肩头,快速地察看她身体前后左右,还很不敬地动手动脚,捏了捏她的手脚骨头。 「痛……」她咬着唇瓣,眼眶泛出泪光。 「哪里痛?」他紧张地询问,手劲放缓,小心而轻柔地抚摸她裙下的脚骨,试图摸出断骨之处,以免误触,造成更严重的伤势。 「不要摸……」她微弱地喊着。 「我看了。」情况紧急,他只能去掀她的罗裙。 「屁、屁股痛啦!」她叫了出来,及时阻止那只大手。 屁股痛?端木骥停下动作,一见到她那奔流而出的泪水,所有紧绷担忧的情绪也随之卸下。瞧她还能瘪了小嘴,流露畏缩的眼神,委屈地缩着手脚,像个小娃娃似地呜呜啼哭,看来只是受到惊吓,并无大碍。 想是方才摔落时跌疼了,唉!他早该阻止过度好动的她。 「好了,不痛了。」他将她抱起放在大腿上,好让她摔疼的屁股有个软绵绵的舒适椅垫,再搂她入怀,出声安慰道:「都没事了,别怕。」 抱着小太后,望着满地狼藉,听到自己嘴里吐出令他都要起鸡皮疙瘩的安慰言语,端木骥只觉得这一切荒谬至极,令他啼笑皆非。 难道这年头辅政王爷还得兼皇太后的奶妈吗? 然而,怀里人儿仍在轻轻颤抖,脸蛋也压在他胸前哭泣,既是温香软玉,亦是我见犹怜,他不觉将她搂得更靠近自己,伸手轻拍她的背部。 鼻间漫溢着她的发香,那是他所熟悉的莲花清香,气味一如那个小巧的香包,淡柔的,轻盈的,若有似无,缈然且抓不住的。 此刻,他不但抓住了这气味,甚至可以埋首于整个香气氛围里尽情吸闻,任那清香不绝如缕地钻入他的五脏六腑里,彻底涤清了他两个月以来的烦躁不安。 手指缝里滑过她丝缎般的柔顺长发,他心头也涌起一抹柔意。 「还哭呀?」但他还是改不了那凉凉的语气,笑道;「妳又没断手断脚,干嘛哭得这么伤心?」 「呜,我怕见不到爹了……」她哽咽着,很压抑地啜泣道:「爹很疼我,我死了他会伤心的。」 「老祖宗福大命大,死不了的。」 「呜,我不想死啊,我才不要跟老皇帝埋在一起。」 端木骥心中一凛,猛然睁眼,这才发现自己脸颊竟然贴在她的头顶,仿若亲吻她的头发……差点就吻到她额头了。 他陡然直起身子,僵硬地将她推开一尺,但仍让她坐在大腿上。 一切到此为止。他不会再逗她,也不会再见她。 他收敛起眼里的柔光,抿住了嘴角。 「启禀皇太后,如果没事的话,臣要走了。」 「呜?」谈豆豆让他推开,神识犹恍恍惚惚的。 不是还靠着一个温暖的枕头吗?怎么不让她靠了?她扁了扁嘴,还想倒下去,却让一股无情的强硬力量给推了开来。 她抬起泪眸,见到的是一张冰冷僵硬的脸孔,那见了她就会扬起的嘴角紧紧抿住,好似不想说话,总是充满笑谑意味的毒龙潭也成了一潭死水,完全不和她的视线接触。 他推开她?她茫然张望,视线从乱七八糟的地面移回那张绷得可以打鼓的俊脸。好奇怪喔,为什么他们会坐得如此靠近?近到她都可以数清他下巴的点点须根了。 吓!她猛然往后一跌,屁股着地,立刻痛得龇牙咧嘴。 痛得好!她总算清醒了。 天!她一定是摔昏头了,否则怎会像个孩子似地坐在他的大腿上,还糊里糊涂地跟他哭诉她也不记得的话!喝!他早该推开她了,就算他不推,她也会奋不顾身跳开他的。 可为何……他那急欲划清两人界线的推离力道让她觉得很难堪呢?就像那日在骑射场上,他刻意丢下帕子,漠视她的好意,她只能独自承受这份被排斥的孤凄之感…… 她还求什么?她又童一望什么?她只能无欲无求,深锁自己的心。 「臣告辞。」端木骥迅速起身。 「这些书怎么办?」谈豆豆抬起头,着急问道。 「太后损毁藏书楼的典籍,臣也不知该怎么办。」 「书破了,得找来高明的补书匠。书架倒了,也要重新钉好。」 「请太后传唤内官监的总管太监,他会想办法找工匠。」 「这木头朽坏了,这才承受不住我的重量,得找好木头……」 「这种琐事不必跟臣商量。」端木骥转身就走。 「等等!」那过度冷淡疏离的口气让谈豆豆微恼,她都痛得爬不起来了,他就不会扶她一把吗?天已经暗了…… 「请问太后还有事吗?」 「你,呃……」她没胆厚脸皮要他扶她,话到嘴边说不出口,眼里却瞧见他凌乱的衣衫,这才惊觉他是以肉身挡住倒下的书架,密密实实地护住了她,他……他救她?还哄了她? 「那个……嗯,你……」她还是支吾着,脸蛋不争气地泛起浓浓的红晕,总算说道:「你还好吧?」 「托太后的福,臣安好。」他更是刻意忽视她的问候,以最冷硬的语气道:「臣还请太后自重,妳身为皇太后,应是母仪天下,为天朝妇女典范,不是给妳耍任性的机会。」 「我哪儿任性了?」她坐在地上,不解地反问回去,一颗心又因他淡漠的教训口吻给刺痛了。 他远远站着,她只能仰看他,这种他尊她卑的情势令她很不舒服。 「本王让妳进御书房已是破例。」他冷冷地道:「若要看上层架子的书,有的是梯子,不然就唤藏书楼的值班太监过来取书。妳是尊贵的太后,不是胡乱爬架子的猴儿。」 她瞠目结舌!他端出王爷的头衔是怎样?非得讽刺得她无地自容才显得出他很了不起、很高高在上吗? 他继续冷声道:「臣谏请太后莫要将闺阁时期的不良习气带进宫中,以免败坏后宫风气。」 「我哪有什么不良习气?!」她大声嚷问。 「就是任性、不知分寸。妳要记得,妳不再是刁蛮的大小姐。」他数落道:「就说妳竟敢假扮太监出现在受俘大典上,这点就不可原谅。」 「我假扮太监碍着了谁?典礼照常顺利进行啊。」 「妳是碍着了礼制,碍着了后宫规炬。本王不揭穿,是为了维护宫廷名声,否则传了出去,谁还将朝廷各项正式庆典当一回事?任一街头小儿都可鱼目混珠蒙了进来,妳置朝廷颜面何在?置皇上安危何在?」 「我只是去看,也有自信不会被发现……」 「这不是让本王发现了吗?」 她被激得头晕脑胀。这事早就过去了,她也「认错」让他罚禁足藏书楼七天,为啥他又翻旧帐?他就是以羞辱教训她为乐事吗? 「好啊!」她将他的救命之恩撇到一边去,直接反击道:「既然平王爷很在意这事,你何不四处大声传扬?说咱天朝皇太后不守妇道,做出惇逆礼制之事,然后顺便将我这太后废了暝。」 「臣不敢废太后。」他的人和声音皆埋没在昏暗的残阳里。 「呵!原来是怕人笑话你呀。我是你当初选立的皇后,很不幸地你所立非人,这就坏了平王爷的声誉了。」她故意嘿嘿冷笑。 「皇太后地位尊崇,臣只能劝谏,无从废起。」他加重了语气。「但请皇太后明白,不要以为没人管得了妳,就可以为所欲为。」 「够了!」她用力按住地板想起身,不料却按到了碎木块,手掌顿感刺疼,她闷哼了一声,随即跳了起来,可这一震动,却又牵得她臀部一阵闷痛,她呼吸一滞,立刻狠狠地咬住唇瓣,不再让自己发出示弱的声音。 「妳——」端木骥欲言又止。 「我很好。」谈豆豆喘着气,双脚在书堆和木块间找到空间站立,叉了腰稳住身形,直直瞪向黑暗中的高大身形,大声宣示道:「端木骥!你听着了,我是皇太后,我就是任性,我就是爱为所欲为,我就是不想拿后宫规矩框住自己,我的一切所作所为,你管不着!」 「本王就是要管。」 「那我问你,什么是妇女典范?什么是良好的后宫风气?」她定向前,以逼问的口气道:「你说啊!你说啊!」 「臣不是女子,不懂女德。」他挺立不动,迎向她的逼问。「可臣知道,今天妳当了皇太后,就只能守后宫的规矩,做皇太后该做的事。」 「什么是皇太后该做的事?你告诉我!不然你凭什么教训我?!」 「太后自己明白。」 她一愣,停下了脚步。 宫中有的是「后妃列传」、「宫人礼记」、「凤仪录」各式各样有关后宫生活起居书行的规范、记载,以及前人传记,巨细靡遗,面面俱到,目的就是要后妃们恪遵礼法,奉行不渝。 说穿了,就是她得住在看似偌大的宫院里,一辈子守着一个她得跪他拜他的花心丈夫,兢兢业业地奉守他家祖宗所订下的女德规范。 温?良?柔?顺?恭?贤?孝?勤?贞?慈?静……呵呵,再来呀,那位最会拼凑吉祥字眼的端木家祖先尽可再为她套上更多的桎梏呀。 即使她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却也是身心最不得自由的囚徒。 她叉腰的双手无力地滑下,紧紧地捏住了裙布,长发披散在胸前,遮得她一张小脸更形瘦削,双眼茫然,抓不住前途的焦点。 「看什么看?!」她恼了,望向眼前的那团黑影,将身上所有的力气嚷了出来。「好!端木骥,你有本事,你生来就是克我的!你又赢了,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争辩了。」 他不发一语,幽沉的眸光隐藏在暗处。 「你根本不必浪费口水跟我噜嗦这堆道理。」她猛指着他。「刚才就不要救我啊!我让老鹰吃了、给书架砸了,也不关你的事!」 「怎不关我的事?天朝要为太后发丧,君臣要守灵,百姓要停乐,劳民伤财……」 「走开!」她不想再听他挖苦她了,一点都不好笑!她是太后耶,岂容臣子如此作践她。「你不是想走了吗?!做什么杵在那儿?!」 「藏书楼要关门了。」他沉声道:「请太后……」 「我有脚自己会走,不用你请!走开!」 黑影转身,移动脚步,一步一步走过书架,再一步一步下了楼梯,终至脚步声消失在楼板底下。 谈豆豆全身一虚,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 她急忙扶住了书架,才迈出小小的步伐,顿觉臀部又是一阵闷痛,且从脊骨尾端烧灼到两边,似乎就要将她的小屁股撕成两半了。 泪水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她立刻抹去。这一点点皮肉疼痛算什么?她不哭,再也没有人能让她哭泣。 她也要走了,她不喜欢待在这个黑暗陌生的地方,她要回去熟悉的宁寿宫……那个她将一辈子终老的所在……她也不想回去啊。 她举步维艰,迟缓地踏下楼梯板子,一步一痛,从脚底传到屁股,再撞击到她的心脏,重重地拧着、绞着、刺着、戳着…… 她走不动了,泪水淌个没完没了,她浑身冰冷无力,只能扶着墙壁缓缓地坐了下来,将自己头脸埋进了臂弯膝盖里。 待在这里也好,黑暗阕静,闲人勿进,她可以用力地哭、狠狠地哭、发狂地哭,既不会吓到单纯的宝贵,也不会增添爹的忧烦,更不会让那只木头马找到借口嘲笑她。 她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特别软弱?是因为吓坏了?还是让那温热的怀抱给熏傻了?抑或仍迷惑于那双近在咫尺的深邃瞳眸? 他的呼息吐在她的鼻尖,他的心跳震动着她的心跳,他的健臂紧搂在她的腰间,躲开了庞然如山倒下的书架…… 呸!谁不好想,偏去想那只恶劣到可以五马分尸的端木骥! 「呜,爹……」好想爹,好想钻进他的怀里撒娇喔。 可是爹在宫外,不可能让他耗时费力来回一趟的。 「宝贵在哪里……」她要她扶出去啊。 呜,胆小的宝贵,主子在里面没出去,也不敢寻来吗? 抬眼四顾,黑夜苍茫。宫墙里,住着上千口人,她竟是举目无亲! 她真的好孤独!她是被隔离在高塔的皇太后,高高在上接受万民的崇拜,俯瞰热闹的人间——是的,她就只能远观,再也无法亲炙。 她不想自怜。这座皇城里头的女人全是一样的命运,只是,进宫快两年了,她也很努力地按本分过活,但……她就是无法适应嘛。 呜呜!她埋头痛哭,将所有说不出的委屈和痛楚倾泄而出,哭声藏在她蜷缩的身子里,像声声响在远方天际的闷雷,一波波地传震了出去。 闷雷声音细微,却有其震撼力量,不单震动着藏书楼百年岁月的楼梯木板,也震动了站在楼梯脚下静静看她的男人。 夜幕低垂,最怕火光的藏书楼漆黑一片,唯独淡淡的星光透窗而入,朦朦胧胧地映出那个卷成一团小球的身子。 也许是哭累了,抽泣声渐渐停歇,颤动的肩头也缓和了下来,披散的长发不再随着身子晃动,而是轻飘飘地垂荡着。 他仍是静静地看她,心头仿佛化成一汪湖水,让那柳丝般的秀发荡漾出一圈圈没有止境的涟漪。 凉风从楼下大门吹了进来,拂动了她的发丝;他眸光一凝,立即解下外袍,悄声走上阶梯,轻轻地将袍子覆盖在她身上。 下了楼,他走向一旁待命的宝贵,问道:「轿子准备好了吗?」 「王爷,好了。」宝贵低声回答。 「给太后睡一会儿,唤醒她后,小心扶她上轿。」 「是。」 「妳好生服侍太后,回宫给她喝点热汤。」 「遵命。」 他嘱咐完毕,头也不回就走出大门。 繁星点点,晶亮如泪……他伫足仰望,头一回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唉!他无法到此为止。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哇!呵哈哈,好凉!痒啊!」 谈豆豆趴在床上,咯咯笑个不停,双手乱捶,双脚乱蹬,她裙子掀了开来,小小的圆白屁股很不安分地扭动着。 「娘娘!」宝贵坐在床沿,略带抱怨语气,她可是很恭敬地按摩娘娘的屁股呢。「别动嘛,这边药膏还没推进去。」 「哪个太医这么厉害?」谈豆豆乖乖不动,笑问道:「只听了病症,就开了药方过来,才搽两回就不痛了。」 「不是太医,是平王爷。」 「唔。」谈豆豆拿手撑下巴搁在枕头上,顿感索然无味。 「他教我这样推拿的喔。」宝贵很得意她新学的技巧。 「哼。」谈豆豆将脸埋进了枕头里,不想听到这个人。 「不过平王爷还是很可怕。」宝贵心有余悸地道:「他说要是我和陈公公敢将娘娘爬书架的事情说出去,就将我们埋到御花园当花肥。」 「他唬妳的啦。」感觉宝贵的双手略微不稳,谈豆豆回头笑道:「他要敢,我一定会救妳。」 「娘娘,我本来也想救妳耶。」宝贵说着又兴奋了。「平王爷一直站在那边看妳,老是不走,又不让我过去陪妳,忽然就看到他脱了衣服蒙妳,我差点以为他是要闷死娘娘了。」 「呵。」谈豆豆伸长手,拿来床头的一本县志,随意翻了翻。 宁寿宫突然多出了好几箱书,听说是整修藏书楼,没地方摆书,就借宁寿宫摆放了。 好呀,拿宁寿宫当仓库了,不但有书,还有他那一件袍子呢。 她脸蛋突感燥热。太后宫中当然不能出现男人的衣服,她和宝贵躲在房里搓搓洗洗,拿了熨斗熨干,还亲手缝补几处因救她而撕裂的破洞。 真烦!他是丢一件破衣服给她找麻烦的吗? 可是,那晚迷迷糊糊中,她拽着那件温暖的破衣回宫,累得倒头就睡,隔天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裹在他的气息里…… 哇!她用力抓抓脸皮,再伸手去取床头碟子里的点心。 「真好吃。宝贵,我留几块给妳吃。」她津津有味地嚼着。「南门的白糖桂花藕粉糕最好吃了,我爹知道我爱吃,进宫总不忘带一些给我。」 「那是平王爷早上送进来的。」 「呕!」半块糕含在嘴里,谈豆豆瞪大了眼睛,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直到香甜滋味的藕粉糕慢慢化在嘴里,她才咂了舌头吞下。 「娘娘,我再跟妳说喔。」宝贵拿来扇子,轻轻掮着娘娘的屁股。「平王爷那晚好奇怪,我以为他走了,后来才发现他跟在轿子后面,一直送到了宫门前。」 「他是等着看我死了没。」她不敌甜糕诱惑,又去取来大吃特吃。 「可我听到他叹气。」宝贵见药膏全数吸收,便为娘娘拉上亵裤。 叹气?他忧国忧民,也没听他叹过一口气。谈豆豆嘴里塞着糕,眼睛看著书,屁股感觉着药膏的清凉意,思绪飞了老远,不知道要归向何方。 「他叹气是因为怕我死了,他要举丧很麻烦,更不想为我披麻带孝。」她满嘴含糊,为这声叹气下个注解。 「后来听守门公公说,王爷在外头站到三更……」 「他爱罚站是他的事,我要睡觉了。」她拉来被子,将头蒙住,翻个身,打算躺好,「哎唷喂……」 屁股痛啊! 都是他害的啦!他是施了什么法术?只是背后议论他也有事?! 呜哼!她再也不想听到、看到那只可恨的木头马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桂花满枝,点点晶白,秋风吹来,坠落如泪珠。 「王兄?」端木融怯怯地唤人,这是第三声了。 「嗯?」端木骥的目光由窗外的桂树回到眼前的少年。「有事?」 「奏章批好了,请王兄过目。」端木融恭敬奉上。 端木骥迅速浏览过去,点了点头。「皇上以后有事就召见大臣商讨,臣不再对皇上的奏章表示意见。」 「吓!可是……」端木融十分惶恐,他明白,这是王兄放手让他亲政的时候了。 「皇上已经十六岁,这一年来学得很快,已有判断是非,分析政事的能力。」端木骥脸色严肃。「再说,以我们端木家子孙的聪明才智,本王十六岁都可以中状元了,皇上还不能自己主持朝政吗?」 王兄是旷世奇葩啊!端木融不敢反驳,但仍企图挽回他的心意。「呃,朕觉得……还没学够。」 「从明日起,我教你兵法。」 「谢谢大哥!」端木融好乐,只要有机会亲近王兄,随时请教,再有天大的难题都不怕了,高兴之余,一声亲切的大哥就喊出来了。 「大哥,你们真好,你教我政事,二哥保护我,教我功夫,三哥教我骑马打猎,有你们三个好哥哥,我真是幸福极了。」 望着那张兴高采烈、还不够老成的脸孔,端木骥勾起了微笑。 「阿融,我以为后宫并不需要两位太后,免得意见不合造成困扰。」 「咦?」这是他当皇帝以来,不,打从有记忆以来,他第一次听到王兄唤他阿融,这就表示大哥将他当成亲小弟,大家和乐一家亲喽? 端木融心生欢喜,但又觉得怪怪的。大哥突然提出家务事,好像话中有话……难道他想废掉其中一位太后? 母亲个性恬淡,有他万事足,视名位如身外物,而且他是皇帝,就算娘亲不当太后,至少也是个太妃;可是他所崇拜敬爱的太后娘娘向来跟王兄不合,两人见面老是拌嘴拌到翻脸…… 吓!娘娘有难!不能废掉娘娘!他要巩固娘娘的地位啊! 「母后和娘娘感情很好,不会意见不合。」他心念快转,忙道:「八月十五中秋正是太后娘娘的寿辰,朕和母后商量过了,打算为娘娘贺寿。」 「去年不是没办吗?」 「去年朕刚即位不久,不知礼数,又值昆仑国战事,就疏忽了。」 「好吧,你是皇上,你作主。」 「那朕就找司礼监交办下去了。」 端木融暗自心痛洒泪。呜,他什么时候学会了如此曲折拐弯的心思了?他很不想跟大哥玩弄心计,他还想当一个纯朴的孩子啊。 端木骥又转头望向窗外桂花,瓣瓣莹润,飘飘如雨,令他不觉又想起了一个只会将泪水藏起来不让人看见的小姑娘。 他想让她开心呀!他若有所思地轻敲桌面,嘴角扬得更高。 呵!他很满意。皇帝思虑周密,举一反三,长进很多了;不过,想跟他攻心计的话,还是慢慢学着吧。 第六章 谈豆豆坐在宁寿宫门前特设的宝座,被拜得头昏眼花。 她十八岁,不是八十岁耶。阿融特地为她举办这个隆重的庆寿大典,简直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她身穿全套凤冠霞帔礼服,先是皇帝率文武百官跟她三跪九叩,再来是自家的妃嫔公主驸马皇亲国戚跟她三跪九叩,然后又是命妇宫女跟她三跪九叩,拜到她好想跪下来叩头回去,拜托他们别再拜了。她不是王母娘娘,更不是菩萨,就算不被拜得折寿,也被拜得折福了。 但她一动也不敢动,而是端庄地坐在锦绣软褥上,含笑答礼。 她知道阿融的用心,也很感动,毕竟先帝留下来的妃嫔那么多,二十几个成年的公主也不见得心服她这个小太后,他是藉此仪式彰显她皇太后的崇高地位,好让她更具威仪统御后宫;又值中秋,寿宴和中秋宴合办,既是名正言顺,也不会流于铺张落人话柄。 冗长的仪式结束,乐班奏起祥和的曲子,盛妆舞伎鱼贯进场,她赶忙喊了管姐姐跟她坐在一起同享殊荣,准备观赏接下来的贺寿节目。 端木融则是坐在左侧另设的椅上,神情轻松愉快,看着舞伎捧着一颗颗大寿桃翩翩起舞。 谈豆豆心情放松,乐曲轻快,舞姿曼妙,场子上充满喜气洋洋的欢乐气氛,她藏在裙下的脚掌不觉轻轻地点了起来…… 吓!她察觉远处一道射过来的目光,立刻按下脚板,很用力地将自己定在座位上,这才不会跳起来手舞足蹈存心气死他。 爹都来跪她了,就这个不肖侄儿刻意避开,跟着侍卫站在远远的门边观礼;别人拜不拜她,她不在意,就他不来拜,她非常在意! 「宝贵,妳去问平王爷了吗?他家的二号马呢?」她小声问道。 「娘娘,平王爷说,端木统领另有要事,不克过来护卫娘娘的寿典,所以就由他暂代职缺。」宝贵也小小声地咬耳朵。 最好尊贵的辅政王爷会去代三品的禁卫军统领啦!谈豆豆横睨了过去,很不客气地跟那对毒龙潭隔空交战。 端木骥叉着双臂,十分不敬地朝她颔首致意,眉梢眼角嘴巴都是笑,还随着乐音拿右掌轻拍左手臂,好似模仿她拿脚打拍子。 可恨啊!为什么他就是能看穿她?他再笑?!哼!她就更用力地给他笑回去! 「臣顾德道拜见皇太后。」眼前突然摸来了一个老人家。 「顾丞相!」谈豆豆回神,有些讶异;她记得他讲话很会喷口水,对她的垂帘听政很有意见,不过也算是很忠心的啦。「你有事?」 「臣恭贺皇太后万寿无疆。」顾德道涎着笑脸,拉过身后一个小小姑娘。「太后娘娘,这是臣的长孙女,请为臣牵线作个媒人。」 「这是功德无量的好事。」管太后在旁听了,点头微笑。 谈豆豆乐得行善积德,望着小姑娘一张清丽稚气的瓜子脸,心生好感,便拉着她的小手,问道:「妳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回娘娘,我叫顾小叶,今年十岁。」小姑娘口齿清晰地道。 「小叶,好可爱的名字。」谈豆豆露出笑容。「妳很聪明伶俐呢。跟娘娘说,妳爷爷打算为妳订下哪一家的公子?」 「爷爷要我嫁给平王爷。」 谈豆豆差点倒地不起!苍天可鉴,她绝不干这等缺德事。 「顾丞相,」她板了脸。「你可知道平王爷几岁了吗?」 「还望太后成全,就先指婚吧。」顾德道只想快快了却心愿,平王爷当不上皇帝就算了,至少得将长孙女嫁给他当王妃。 不可理喻的老人家!谈豆豆赶忙将小女娃搂近身边,灌输正确观念。「小叶,娘娘告诉妳喔,平王爷他大妳二十岁耶,都可以当妳的爹了。而且他凶巴巴的,家里有一窟毒龙潭,里头养了很多怪物,妳嫁给他,他一定会吃了妳,不,他会丢妳下去给怪兽当点心吃了。」 「哇吓!」顾小叶圆睁大眼,似是难以置信,又像是受到惊吓,但一看到舞伎献上的寿桃,眼睛立刻发亮,兴奋地道:「哇!好大的桃子!」 「红纱糊的。」谈豆豆接下足足有五、六个小叶头大的大桃子,随即转送给她。「拿回家玩吧。」 「谢谢娘娘!」顾小叶抱住大桃子,爱不释手地抚摸着。 谈豆豆微笑看她天真无邪的笑颜。她还是个孩子,怎能教她一下子嫁作人妇!再多玩几年嘛,想自己十二岁时,比她还天真,无忧无虑,不解世事,却是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她抑下喉头涌起的酸哽感,伸手摸了摸小叶的头发。呵!顾丞相发疯,她可不能跟着发疯。既无感情,年岁差异又大,这不就像她嫁给老皇帝一样吗?她不愿小小年纪的小叶重蹈覆辙。 她不觉望向端木骥那边,却已不见那挺拔醒目的身影。 她顿感莫名的失落,恍惚想到的是,等他还政阿融之后,就不会常常待在宫中,她若想见他,也只有在这种皇室聚会了…… 咚!雄劲的鼓声震动她的耳膜,剎那之间,她竟以为是他击鼓了。 循声望去,一排大鼓罗列场子后方,十个大汉身穿黑色劲装,头扎红巾,腰绑红带,一个个露出肌肉贲张的强健手臂,正轰隆隆地敲打大鼓,那声势有如排山倒海而来,大地也为之震动不已。 她精神为之一振!仔细一瞧,领头的是定王府的三号马端木骝。 鼓声方歇,端木骝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带头朗声喊道:「祝贺皇太后芳龄永继,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十名大汉齐声大喊,鼓声整齐划一,鼓槌起落之间,震撼人心,随之乐班吹笙击磬,配合鼓声奏起了雄壮威武的乐曲。 舞狮队伍进入,最前头的大狮色彩斑烂,英姿焕发,舞动的劲道充满了阳刚气息,活生生就像一头跃动的强壮狮子,另有四头小狮围在旁边,众星拱月地随大狮起舞。 大狮忽而跳起奔腾,忽而倒地翻滚,身上亮片闪闪发光,七彩长毛迎风振动,雨个身穿彩裤、不见脸孔的舞狮人以他们的绝技操作狮头和狮尾,将一块大巾舞得灵动极了。 谈豆豆看得如痴如醉,不知是鼓声带动大狮,抑或大狮催动鼓声,还是自己的心已随着鼓声和大狮腾飞而起,直上九霄云外了。 「哇!太棒了!上天梯了!」本来还很不甘愿过来拜寿的公主嫔妃们也看呆了眼,忘形地尖叫了起来。 大狮跳上一根比一根还高的木桩,状似惊险万分,却又稳稳地步步高升,还能不断地跟随鼓声律动左右摇摆身躯。 「啊!」众人惊呼一声,眼见爬上约莫十尺高木桩的大狮忽然栽下,下一刻,却见狮头带着狮尾一个绝妙的凌空侧滚,转了一圈,平稳落地,又生龙活虎地跳动了起来。 鼓声掌声齐扬,大狮丝毫不见疲态,依旧是雄赳赳、气昂昂地舞动全场,精铄的圆大黑眼随着犹劲的动作上下眨动,一路舞来,好像在跟宝座上的皇太后打招呼。 「娘娘,请赏赐。」一名太监捧来准备好的红包。 谈豆豆心情激荡,亲自拿了红包起身,往前走了一步,大狮亦来到阶下,舞狮人单膝跪下,昂起狮头,甩着狮尾,似乎十分兴奋地等待领赏。 「表演得真好。」谈豆豆笑逐颜开,将红包递进了大狮的血盆大口,「这个赏你……」 妈呀!有怪兽!她的笑语僵在喉咙里,从狮嘴看了进去,竟是看到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毒龙潭! 锣鼓喧天中,狮头点动,大眼晃眨,他在狮头里,也跟她眨眼。 端木骥!谈豆豆又想倒地不起了,不只惊讶于他有如此精湛的舞狮神技,更是震愣于堂堂的辅政王爷竟然亲自为她舞狮贺寿! 仅仅是惊奇而已吗?还是有比那鼓声更震撼心坎的悸动?! 她见到他额头涔涔落下的汗水,也感受到他悠沉的喘息,在深深的四目相对里,她有着一丝恍惚。她十八岁,年纪小,不值得大肆庆贺生日,若为了后宫排场也就罢了,根本毋需他特地下场娱乐她。 还是,非他娱她,只是他的随兴自娱? 但,是谁让她的心震动了?又是谁让她的心飞扬了? 锣鼓催促着,她的手搁在狮嘴上,久久竟是忘了送进去。 「臣谢恩。」端木骥压低声音,随即收敛眸光,伸手取下红包。 狮头跃起,再摇头摆尾地后退,俐落地打了一个滚,神气退场。 如雷掌声响起,谈豆豆晃悠悠地回到座位。 「是侍卫表演的?」管太后笑问道。 「是……」谈豆豆两手紧紧交握着,方才他匆促取下红包,不经意触到了她的手背,那烫热的指头直到此刻还烧灼着她的指头、她的心。 「娘娘,我也要祝寿!」顾小叶看了舞狮,心情跟所有大人们一样振奋欢喜,她抱着大桃子,跳了起来,张口就唱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 「唱错了!这不是祝寿歌。」顾德道窘红了老脸,急忙拉回孙女。 「长命无绝衰,没错啊。」顾小叶不解地抬头看爷爷,娇声道;「小叶是祝贺娘娘长命百岁啊。」 「那个长命不是这个长命啦。」顾德道舌头打结。 「好吧。」顾小叶不气馁,再接再厉。「娘娘,那我打拳给妳看。」 但她手上仍抱着大桃子,一时不知往哪里摆,大眼滴溜溜一转,看到左侧坐着的一个哥哥也捧着一颗大桃子,于是立刻扔了过去。 「大哥哥,你帮我拿住,不可以弄丢喔。」 「孙女啊……」顾德道差点口吐白沫,她敢砸皇上? 「好。」端木融伸手接住桃子,笑容可掬,不以为忤。 「喝!」顾小叶双手得了空,立刻娇喝一声,打起拳脚。 别看她小小年纪,小小个头,出拳却是有模有样,虎虎生风,且是成套的武打招数,看得出是自幼习武的扎实底子。 「娘娘,这女娃儿跟妳很像呢,挺活泼的。」管太后笑看道。 「嗯。」谈豆豆亦是微笑点头,眼里看到一个飞跳的小人儿,心思却让那阕曲儿给缠绕了。 接下来该怎么唱呢?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不。她仍是紧绞着烫热的指头,不必等到山崩地裂、海枯石烂、天象改变的那天,只消一道宫墙,此生即与君绝。 唉!唉!唉!她到底在想什么呀!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热闹的中秋和寿宴过后,天气渐凉,火烧般的心也渐渐冷了。 「娘娘,朕中计了!」那天阿融大呼小叫的。「妳别谢朕,贺寿是王兄的主意,他故意唬人,让朕捉摸他的心思,就是不明说罢了。」 谈豆豆抿唇而笑,阿融是越来越聪明了。 原来,端木骅那一阵子老是腰酸背痛,无心教他武功,他这才发现那只狮子尾巴是二哥,再旁敲侧击到卖力演出的狮子头,答案就出来了。 她瞇起眼睛,笑出了水光。那两位老是效犬马之劳的可怜弟弟追于淫威,不得不努力排演舞狮击鼓时,不知是否连她也一起怨了下去哦? 嗳,他是如此用心为她过生日呀…… 「娘娘啊,妳不要老是笑!」尖锐的叫声打断了她的恍思。「妳得为我作主啊!」 她们刚才在吵什么?谈豆豆收回心神,望向座下的贤妃和淑妃,完全没有听进去她们的争论,只能就事件本身答复。 她摆出庄重的神情。「十公主是在先帝时候出嫁,嫁妆依的是那时所订下的数目。如今本宫重新制订嫁妆例银,就请十九公主依现行的规定吧。」 「我不要!」贤妃不服气。「凭什么我的十九公主比不过她的十公主?!整整短少了五百两银子耶!我的面子挂不住。」 「请贤妃体谅后宫用度。」谈豆豆沉住气道:「尚宫局能拨出来的银子就是这些,不可能再多了。」 淑妃冷笑道:「贤妃,我说妳就别吵了,咱皇太后都说清楚了。」 贤妃不甘示弱。「哟,我都没说妳苛扣宫女饷银,拿去买珍珠磨粉敷脸了,妳有什么立场说我?!」 淑妃变色道:「今天是妳拉着我来讨嫁妆,怎么血口喷人了?无凭无据的胡乱造谣,我立刻请娘娘主持公道!」 贤妃继续攻击。「还有呢!听说妳的十驸马在外头到处骗吃骗喝,商家敢怒不敢言。娘娘啊,妳说十驸马该不该罚呀?」 淑妃以牙还牙。「哼!妳的十九驸马又高明到哪里去?还没跟公主成亲,就打着驸马招牌跟地方官府要钱。妳当初是怎么挑的好女婿啊,莫不是眼睛给牛屎糊住了,要不要我送妳一瓶明目粉呀!」 「我倒想送一把刀割了妳这张烂嘴……」 「别吵了!」谈豆豆大声喊道。 剑拔弩张的两个女人张嘴瞪眼,气焰还是旺盛得可以烧起两把大火。 「这里是什么地方,岂容泼妇骂街?!」谈豆豆厉声斥责。「如果十驸马、十九驸马的行为查明属实,本宫会请皇帝下旨削爵,绝不容许有人假皇室之名破坏我天朝的声粤了」 「不行啊……」贤妃淑妃倒慌了,没想到吵架吵到泄底了。 「再吵就砍了妳们的宫中用度。」 「哼!」贤妃和淑妃面面相觎,生起同仇敌忾之心,一致面向皇太后。「妳当太后就了不起了呀!以前看妳年纪小,还懂得谦虚,说话细声细气的,我也不跟妳计较,现在是怎样?以为是天下第一的女人了啊?眼睛长到头顶上,眼里没我们这些老姐姐了!」 淑妃也加把劲。「她凭什么跟我们称姐妹?她连先帝的龙床边儿都没摸上呢。当初是平王爷看她年幼无知,拿来当幌子的,想不到就让她从皇后一路蒙到了皇太后。老天啊,祢真是不公平!」 「算了,她爱住宁寿宫就给她住了呗,咱们也活不过一二十年了,好歹有女儿女婿孙子一家热闹,强过那个没儿没女的皇太后。」 「呵呵呵,接下来几十年有得她守了。唉,真想念咱们跟先帝三十年的恩爱日子,那时贤妃妳跳舞我弹琴,先帝敲筷子……」 说到最后,原是势不两立的两个吵架女人干脆手挽着手,一声道别也不说,便相亲相爱地离开了宁寿宫。 谈豆豆坐在宁寿宫正殿居中象征皇太后地位的宝座上,目光直直盯住她们走出去的背影,看着外头白花花的阳光在眼里氤氲成水雾。 她是皇太后耶,她管教吵闹的妃子们天经地义,再吵?总有一天,她会将这两只呱噪不休的老母鸡串来吃了。 哼哼,龙床很好睡吗?儿女不肖有啥用?!哈哈哈……呜呜呜…… 「娘娘,要不要回房休息了?」宝贵畏怯地唤道,怎么娘娘笑得比哭还难看呀? 「呵,天凉好个秋啊。」谈豆豆拿帕子抹去眼角的湿润。「宝贵,我们出去走走。」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怎么走着走着,竟然走到勤政阁了? 黄昏时刻,里面点着烛火,一个太监懒散地在外头扫落叶,不见侍卫阵仗,看样子阿融已经回去了。 斜阳映照,将她和宝贵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秋风吹来,扫不尽的破碎花叶迭了上去,她的脸是半朵残菊,心是蛀空的梧桐叶片,手脚是吹折的枯枝…… 「定吧。」她盯住影子半晌,没有惊动太监,低声喊宝贵。 就算阿融在,她也不会随便进去;若里头只留他一人,她更没有借口见他;她是深居简出的皇太后,他是国事繁忙的辅政王爷;她是伯母,他是侄儿;她在天南,他在地北;她是豆,他是骥……唉!她不如去作对联吧。 她默默走着,穿过重重楼院宫墙,走过亭台楼阁,踏过小桥曲径,越往皇城北边走去,寒意越浓,直到她想回头,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座灰旧的小院子前面。 「宝贵,这什么地方?」她好奇地踏进院子。「好像年久失修了,怎么没人上报?咦?这间房子为什么上了锁?」 「娘娘,是铁栅门呢。」宝贵跑过去,将脸蛋挤在挂了铁锁的栅栏中间瞧看,比娘娘更好奇。「里面放什么宝贝要锁……哇吓!」 碰!一个人体猛然从里头暗处撞了过来,震得宝贵惊叫一声,连着倒退数步,铁栅门犹让那人乒乒乓乓乱撞着。 「别靠近。」身后传来低沉的喝声。 谈豆豆扶住吓得发抖的宝贵,一回头,就看见端木骥巍然站在后头,她心脏怦怦乱跳,无暇去猜他是打哪儿冒出来的,铁栅门后面那人比端木骥的出现更让她惊疑不定。 晦暗晚霞中,一道幽怨的寒光从铁栅里瞪了出来,令她毛骨悚然。 「平王爷。」一个老太监提了油灯和食盒走进院子,一见端木骥,立刻哈腰鞠躬。 「为什么擅离职守?」端木骥冷声质问。 「小的、小的去取晚饭……」老太监结结巴巴回答。 「里面是谁?」谈豆豆也质问道。 「咦?妳是……」老太监打量着一身常服的小姑娘。 「见了皇太后还不问安吗?」端木骥喝道。 「啊!」老太监慌忙跪了下来。「小的不识皇太后,请娘娘……」 「我才是皇太后!」里面那人突然抓着铁栅门摇个不停,尖声叫道:「你们见到哀家还不下跪!」 是女人!这又是哪来的皇太后?!谈豆豆惊骇得差点站不住脚,手臂突然被一股力道稳稳地扶住,这才不致于让她和宝贵一起跌倒。 「别吵!」老太监爬起身,跑到铁栅门前用力拍了回去。 「她是福贵人。」端木骥见她站稳,这才放开她。 「怎会有这个人?」谈豆豆还是惊惧不已。 自当上皇太后以来,她很用心地安置先帝所有的妃嫔,务必让每个人安度晚年,可是妃嫔名单里头并没有福贵人啊。 端木骥望向正在开启铁栅门的老太监,缓声道来:「二十年前,她是先帝最宠爱的福妃,她和侍女同时有孕,但她妒心重,怕侍女怀的是龙种,便下药让侍女流产。先帝知情后很生气,连降福妃两级为福贵人,但念在她有孕,仍让她待产;后来她小产,落下一个死胎,是男孩,听说当夜就疯了,先帝遂将她迁入景屏轩静养。」 谈豆豆抓着宝贵的手,不知是宝贵仍在发抖,还是自己也在颤抖。 端木骥讲的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后宫秘史?还是直接拿了戏台的脚本唱给她听?景屏轩,好有意境的名字!美其名是静养,其实就是打入冷宫,福贵人待在这破院子一关就是二十年。 「那也不用锁着她呀。」她颤声叫道。 「娘娘,我们本来不锁她的。」老太监已将食盒和油灯拿进房里,走出来回话。「她没事会坐在院子晒太阳,很安静的,可最近……」他不安地望了平王爷一眼。 「说。」端木骥沉声道。 「最近皇太后寿辰大典,外面很热闹,宫女来来去去谈论,不免让她听去了。她这才知道原来先帝已经崩逝一年,当场又疯了。」老太监说到最后,语气略显无奈。「她成日乱哭乱跑,小的不得已,这才和几位总管商量,暂时将她锁在屋内。」 「我去看她。」谈豆豆跨步就走。 「不要进去。」端木骥立刻抓住她的手腕。 她回头,照例又是四目相瞪,她刻意不看他那复杂难解的眸光,哼了一声,右手用力甩开,跑进了铁栅门里。 屋里屋外,仿若两个世界。屋外秋风爽冽,屋内气滞暗闷。 福贵人坐在桌前,低头抱着一团事物,肮脏油腻的灰发也不挽起,就垂在脑后拖到地上,身穿一袭式样高贵的灰黄丝缎衣衫……等等!那个灰黄色是渗进衣裳纹饰的污垢和泥尘啊,她是多久没换下这身衫子了? 福贵人听到声音,迟缓地抬起一张污黑的脸,看到了眼前的女子,笑嘻嘻地举起怀里的枕头。「给妳瞧瞧,我皇儿长得多好看呀。」 谈豆豆拿手捂住嘴,明明是想帮她,却还是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双脚不觉害怕地退后,背部就撞进了一道肉墙里。 「嘻,你是太子喔,万岁爷说要立我为皇后耶。」福贵人抱着枕头猛亲个不停,突然爆出哭声。「呜呜,万岁爷死了……我的狠心万岁爷死了!」她哭着哭着,竟然又变成了凄厉的笑声。「嘿!儿啊,那你不就成了皇帝,哀家成了皇太后。哈哈!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用不完的锦衣玉食啊!」 老太监习以为常,在旁解释道:「太医开了安眠药方,我掺在饭里让她服下,她吃了就会睡去,再过个几天,就不疯了。」 「为什么会这样……」谈豆豆还是无法接受眼前的景况。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她明白为何妃嫔名单中没有福贵人了。 一个犯了错的妃子,幽居冷宫二十年,无人关心,无人照料,活生生地被这世间遗忘,仿佛不曾存在…… 「娘娘,我们走吧。」宝贵心里害怕,猛拉着她。 「臣送娘娘回宫。」端木骥放开一直扶住她身子的双臂。 「儿啊,乖乖吃饭喔,赶明儿就册封你为太子了,呵呵。」 福贵人一口吃着饭,一口喂着她的「太子」,笑得十分满足。 谈豆豆木然地移开视线,让宝贵扶了出去,木然地抬头望向漆黑如墨的天际,木然地低头,木然地走进了黑夜的深宫里。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二更更鼓敲过,霜凝露重,端木骥依然站在宁寿宫外。 他不该站在这里。即使他是皇亲,也不应该在夜晚靠近后妃的寝宫;但他无法移开脚步,犹如那回站在书架后,他让娇俏甜美的她所牵引;而此刻,他亦被失魂落魄的她给紧紧捆绑住了。 「平王爷!幸好你还在!」宝贵慌张地跑出来,一见他有如见到救星,立刻哭了出来。「怎么办?这会儿换娘娘疯了!」 「怎么了?」端木骥急道。 「娘娘本来在发呆,后来就吵着要去景屏轩,我叫她别去……啊!娘娘!」才说着,就见到她的娘娘披头散发跑了出来。 「我去景屏轩,宝贵妳别跟来!」谈豆豆只管拚命往前跑。 「妳去那里做什么?!」端木骥吼她。 「我去放了福贵人!」谈豆豆头也不回。 「别去!」端木骥大步跑过去,一伸手就攫住了她的手臂。 「你做什么?放开我!」谈豆豆用力甩手,却是怎样也甩不开那有如铁箍般的掌握,抬头一看,立刻怒火上升。「端木骥,又是你!你平王爷比我皇太后伟大吗?不要老是来管教我!你走开!」 「妳这个样子,我怎能不管妳?」端木骥猛然将她拉到胸前,斥责道:「福贵人发疯,妳也跟着发疯吗?夜深了,快回去睡觉。」 「有人被关着不能出去,我怎能睡觉?」谈豆豆红着眼,猛蹬着一双赤脚,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响亮声音。 「她没被关着。」深秋的大地有多凉呀!端木骥剑眉紧锁,一心只想推她回宫,不觉加重了握住她手臂上的力道。「有事明天再说。」 「等不及了,我要放她出去。」她泪水迸了出来,身子扭动,赤脚用力踩住地面,使尽力气反抗他的箝制。 「妳放她出去,她能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去,回家呀!就是不要再待在这儿了。」 「她一辈子待在宫中,都四十几岁了,她的爹娘已经不在了,她回谁的家?兄弟还认她吗?」他急急地陈述道:「在这里有人照顾她,有太医为她诊病,这儿就是她最好的归宿。」 「不行哪,她被关着……」她泪流满面,心口不知为谁而疼。 「她没被关着。」他再次强调,幽沉的双眸望定了她,沉声道:「是她的心将自己关了起来。」 「不要跟我做文章,我听不懂!」她哭叫道。 「就让她在宫中度过余生吧。」他直接下决定。 「好残忍。」 谈豆豆泪如雨下,紧绞一夜的心脏还是痛得她无法承受。 深宫寂寂,多少事,惊涛骇浪,她无从阻挡,也无从知晓;她可以做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也可以当一个掌控大局的皇太后,无知也好,弄权也罢,争风吃醋,兜来转去,还不都只是在这座皇城里浮沉?! 皇太后、福贵人、贤妃、淑妃、数不清的女子,在这里自成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遵守抅谨的生活体制,面对着严酷专断的家法,她们如何生、如何死,外界无从得知;她们的心葬在幽寂的深宫,她们的灵徘徊于琼楼玉丰之间,不是魂魄不归去,而是……她们无处可去。 花儿谢了,还能化作来年的春泥,她们却是无从超生的鬼,年复一年,心随着身而凋敝,人老珠黄,或是欢情不再,或是槁木死灰,最后送进了皇陵,留下一个尊贵的空洞谥号,这辈子,就完了。 抬头看天,天空应该是无边无际的,可为何她的夜空还是局限在皇城高耸的宫墙之内? 「端木骥,你告诉我!」她恐慌了,猛晃着让他抓住的手臂,激动地问道:「如果未来的五十年,我都只能从这块天井看天空,你说我会不会像福贵人一样?」 「不会。」他用力稳住她的晃动,斩钉截铁地道。 「会!一定会!我会像她一样疯掉的!」 「妳跟她不一样,妳没犯错。」 「就算我没犯错,我也被关在这里啊!」 谈豆豆话一出口,便是放声大哭,终于明白自己在恐慌什么了。 本以为只是害怕孤寂,原来竟是多年以来无从排解的深沉恐惧,她不敢再看天空,怕那巨大的黑洞会吞噬了她。 「别哭!」端木骥低喝一声,立刻将她按进了怀里。 「不要!」她拚命挣扎,猛推他的胸膛。连哭都不能哭了,她真的是失去自由了。「你放开我啊!可恶!我要哭不行吗?!」 「会让人听见的。」他眉宇笼上一层浓重的郁色,双臂依然紧紧地抱住她,不让她的哭声逸出。「我带妳进宫。」 「就是你带我进宫的!我才不进宫!我要出去!」她的声音闷在他的衣衫里,还是哭叫不休。「端木骥,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妳不要闹了。」他横了心,拖她往回走。 「我爱闹又如何?用不着你来管我,放开!」她发疯似地捶打他,拿脚猛踢他的小腿。「我要出去啊!再不出去我……我……」 她一口气接不上来,哭声戛然中止,一双圆眸瞪得大大的。 「妳怎么了?」端木骥心惊地扳起她的脸蛋察看。 「我不能呼吸……」她用力喘气,圆脸让他扳得仰起,整个人却是软趴趴地倚着他,泪水又是扑簌簌掉落下来。 「吸气,快用力吸气!」他心急地命令道。 她缓缓地抬眼,向来灵动的瞳眸黯然无神,声音好弱。「端木骥,求求你,放我出去,我想出去,我待不下去了……」 望着那张无助的泪颜,向来行事果断的端木骥陷入了天人交战。 他猜得出她在害怕什么,他的心更让她的号哭给揪得死紧,他想帮她,他想安慰她,他想立刻带她飞出高墙,但是……他不能。 颗颗珠泪滑落她的脸庞,也跌进了他抬着她脸蛋的指掌;泪如泉涌,涕泣如雨,他感觉着那悲哀的湿意,眸光亦随她转为忧伤朦胧,指头缓缓滑移,安抚似地轻柔拭去她的泪痕。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她的哭音渐微,仿佛溺水求援不得,几经挣扎浮沉后,只得绝望地沉入水中,终至灭顶。 夜黑风高,深秋寒凉,端木骥抬眼望去,宝贵站在旁边不知所措地哭着,宁寿宫外灯影摇晃,有人探看,只消他一声令下,就会有一群人过来服侍她,将她照顾得妥妥贴贴的…… 他猛然抬头看天;天是这么地黑,她是如此地惧怕,他再也不愿见她蜷缩在黑暗里哭泣,如果可以的话——不,不必如果,不用假设,他就是要亲自守护她,为她击退黑夜里的恶魔。 「妳听着,我带妳出去。」他俯下脸,郑重地在她耳边低声道:「妳得答应我,不要哭,不要吵,不要说话,跟我走,听我的安排。」 「呜……」她哽咽难语,茫然地看他。 「宝贵,这儿留给妳处理。」他转头吩咐,声音压得更低。「本王带太后出宫,妳绝对不得声张,明早就会送她回来。」 「呜……」宝贵惶然不知如何回应。 他不再理会宝贵,手臂一振,将已经哭得虚脱无力的小太后打横抱起,飞快地奔入了曲曲折折的深宫花径里。 疾风扑面,他热门熟路,避开了巡夜的侍卫,直奔上驷院的厩房。 第七章 她是多么幸福快乐的小姑娘呀。 娘亲早逝,爹加倍地疼爱她,为她请了女红、琴艺等师傅教她才艺,以弥补娘亲不在的缺憾;而每到了中午,爹下了朝,忙完了政事,她就会跑到大门口等爹回家吃饭。待爹饭后小睡片刻,便会在下午亲自教她读书写字;读累了,父女俩到院子里丢石头玩着,看谁丢得准,看谁将铁条击出好听的清音,看谁打出最漂亮的水漂儿…… 爹疼着她、宠着她,她跟着爹读史,读过了帝王将相,看过了兴衰成败;对她来说,那是遥远的文字,她是女孩儿,她不管那些,她只管和爹相依为命,每天开心地笑、痛快地玩、安稳地睡,日子单纯得像是天上的白云飘过,自然、恬淡。 「爹呀,为什么你要当御史大夫?」她扯了扯爹的黑亮胡子,窝在爹的怀里问道:「要说别人的坏话呢,这不是讨人厌的差事吗?」 「哈哈!这是皇上看得起爹。」爹很自豪地摸摸她的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爹是帮皇上将镜子擦干净啊。」 啥?!原来爹每天那么早起床就是去擦镜子?爹好辛苦喔!白天要擦镜子,晚上还得想事情、写文章,往往见爹在书房熬夜,她揉着惺忪睡眼拉爹去睡觉,却总是不知不觉卧在爹的腿上睡着了。 十二岁立冬的那天,气候格外严寒,她穿了红棉袄子,照样在大门口期盼爹回家,等了又等,等过了申时,还是不见爹的影子,老管家全伯跑去都察院探问,那边回的却是说谈大人下了朝后并没有过来。 到了夜晚,众人心急如焚,她也饿了一天的肚子,爹的一位同僚跑来,神情惊恐地告诉他们:谈大人被打入天牢了! 她害怕得大哭,全伯四处探询奔走,然而爹几位当官的朋友却无从知晓爹为何下狱,隐隐得知好像是得罪了王丞相。可是王丞相权倾朝野,颇得皇上信任,终究是无人敢仗义执言。全伯奔波了十来天,还是无法进入天牢看主子,最后不敌年老体衰,累倒了。 家中无主,她镇日流泪,早来的雪花飘在窗外,浸寒了她的心。 她抹去眼泪,穿上最美丽的衣裳,跑到王丞相府外等侯。 「丞相!求求您放了我爹!」好不容易,终于盼到王丞相回来了。 「她是谁?」王冲从轿子出来,神色倨傲地问随从。 「她是谈图禹的女儿,已经等很久了。」 「赶她回去!」王冲陡生怒意。「敢弹劾本相,是谈图禹找死!」 「求丞相让我去看爹!」她苦苦哀求,退而求其次。 「哼!他想让我进天牢,我就先让他进去尝尝那滋味。」王冲口气森冷,脸色狰狞。「不给他看书,不给他写字,不给他见亲人,不给他见太阳,不准任何人跟他说话,只照给他吃三餐,看他还敢不敢跟本相作对!」 她呆了!爹是落入了怎样一个惨无人道的地狱里? 她回到家,惶惶终日,以泪洗脸。全伯让儿子接回老家休养,家仆也因支付不出月银而遣退,偌大的屋子里,只留她一个幼小的孤女,白天和黑夜对她来说都没有差别了,她小小的生命已陷入了黑暗不见天日,一想到爹被囚禁的遭遇,她就要躲在被子里号啕大哭。 整整三个月,她的琴蒙上了灰尘,爹的砚池早已干涸,笔架结了一层蛛网,凄凉的年过了,积雪融了,院子的枯树不知寒冬已过,犹抖瑟着枯伎,不愿吐出新芽。 她痴痴地坐在午后阳光下,心却被封闭在深黑的囚笼里。 「小豆子。」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 这是谁?怎会唤她的小名?她震惊地望向了大门。 一个老人扶住门板,摇摇晃晃走了进来;他须发花白凌乱,双眼疲惫忧伤,脸颊凹陷,身形瘦削,一身破衣,脚步颤抖;人虽陌生,却依稀看得出她所熟悉的神态,这是—— 「爹啊!」她放声大哭,跑过去紧紧抱住了爹。 「小豆子!」爹也抱住了她,老泪纵横。「爹只盼着这一天啊,怕是再也见不到我的好女儿了。」 「爹!小豆子好想你!好想你!」她尽情地痛哭,几乎不敢相信爹一下子苍老成这样。 听说王丞相得急病死了,皇上查出王冲弄权罪状,下旨鞭尸抄家,任命顾德道为新丞相;爹放了出来,补还官衔和俸禄,改任翰林院大学士,负责编史,不再涉及朝廷政务,目的就是要他安心休养。 原以为一切都平静了,可是她和爹仍陷在噩梦中无法醒来。 「好黑!」爹又惊醒了,惊恐地喊道:「小豆子!灯!灯!」 「来了。」爹的身子尚未复原,夜晚她就睡在爹的房间,一听声音立即起身,将并未熄灭的油灯捻亮了些,安慰道:「爹,没事了。」 「小豆子,我不要待在房间,我要出去!」 「好。爹,小豆子陪你到院子散步。」 无数个夜晚,她提着油灯,扶爹在院子里绕圈子,跟爹说话,直到爹的心情平静下来,东方渐现鱼肚白,父女这才入房安歇。 三个月的黑牢不只催人老,爹整个人都变了,从一个直言敢谏的愕愕之士变成一个畏缩胆怯的小老头;夜夜的惊惶,不只惊扰着爹,也深深困扰着她;纵使她想用心照顾爹,但十三岁弱小的她已经力不从心了。 幸好,仙娥姐来到了谈家。她不计酬劳微薄,任劳任怨地服侍爹,爹在她的细心照料下,不再经常半夜惊醒,也慢慢地恢复了健康。 爹很满意新职,每天上翰林院,认真地看书编史,不议政,不管事;仙娥姐成了自家人,他们一家三口在天子脚下平静度日,与世无争。 十六岁的夏天,外面传说皇帝又要选妃了,她不当一回事,心思雀跃着,只想快快变个法子催促温吞的爹给仙娥姐一个名分……这时却来了一道圣旨,选立她为皇帝的新妃子。 好个皇恩浩荡的青天霹雳!爹又开始半夜起来团团转了。 「小豆子,怎么办?」爹不断地自责。「是爹疏忽了,明知选的是十四到十六岁的闺女,爹应该为妳订门婚事避开的。唉!是爹不好。」 「老爷,先睡下吧。」已经数日不眠的仙娥姐柔声劝说着。 「不行!我睡不下,我怎能将小豆子送去那种地方。」爹又急又慌,失魂落魄。「为什么我一辈子尽忠朝廷,换得的却是这样的下场!」 爹的眼神涣散,嘴里不断重复相同的话,一切言行仿如当年重现。 她好心疼!她不要爹自责,更不想爹担忧惊慌,这不该是爹要承受的。 既然命运无可抵挡,当妃子是她自个儿的事,那么,就让她一肩扛下来吧。 「爹,我要当妃子了耶。」她握住了爹的手臂,撒娇地摇了摇。「这是我们谈家的殊荣,若不是我的容貌品德皆在众人之上,哪能被选为妃子?哇!原来我是大美人呢。」 「小豆子,妳很欢喜?」 「嗯。」她用力地点头,绽出最甜美的笑颜。「爹啊,你也要开心呀,以后是国丈大人了,人人都要尊敬你,你走起路来也有风了。」 「呵呵,国丈大人?」爹咧嘴傻笑。「呵啊……呜呜。」 「爹呀,你怎么高兴得哭了?」她极力克制住冲上眼眶的泪水,仍是娇笑道:「来喔,小豆子帮你擦眼泪。」 她日日展露新嫁娘的欢喜笑靥,直到迎婚使将她迎上富丽堂皇的舆轿,放下了花团锦簇的红丝轿帘,她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她很快便擦去了,不让泪水坏了脸上的妆。从今以后,她换了新面孔,不再是小豆子,而是没有名字的宁妃谈氏。 不是早就哭干眼泪了吗?为什么心还是这么酸苦,泪水还是这么多,抹都抹不完呢? 若泪能流成河,她愿随波而去,再也不要回头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北风呼啸,原野苍茫,一轮冷月高挂夜空。 端木骥策马爬上陡峭的山坡,来到了高崖巅峰;他轻拉缰绳,奔雷聪即停下脚步,稳稳地驮着马背上的两人,屹立于山巅。 怀里的人儿仍在轻轻啜泣。他心中一叹,放开缰绳,将两臂圈紧了裹在披风里的她,俯下了脸颊,缓缓地摩挲着她的头发。 他都听到了。当奔雷聪出了城门后,一直保持安静的她仿佛有所知觉,又开始哭泣;风声呼号中,她的泣诉断断续续传来,他也逐渐拼凑出她的心绪,一颗心顿感沉痛不已。 那年,朝廷暗潮汹涌,怎知竟会牵连到一个无辜的小姑娘。而他一次又一次的逗弄、自以为是的教训她、甚至是冷言冷语刻意疏离她时,是否也一再地牵扯出她内心深处的极度痛楚? 仰头望月,金黄色的月光染进了他的瞳眸,缓缓地化开了其中的沉郁,漾出了柔和的水波。 他又低了头,以唇轻轻拂过她的发,轻声唱道:「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歌声缠绕着风声,悠悠缈缈地回荡在高崖深谷之间。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醇厚低沉的男声钻进了她的耳际,谈豆豆以为自己在作梦,她正卧在一条小船上,海水轻柔地晃呀晃,周身暖和得令她不想睁眼。 君愁我亦愁……是谁?谁知她的愁?是谁低头弄莲子?又是谁在唱着她熟悉、想唱却不敢唱的曲儿? 她止住泪水,倾耳凝听,歌声如梦,她不愿醒来。 「豆豆。」 她心头一震!她不是没有名字了吗?谁在唤她? 「豆豆……」那声音顿了一下,再唤道:「谈豆豆。」 她睁眼,清醒,感觉一只温热的大掌正在抚摸她的脸颊,拭去了她的泪水;她抓住这只手掌,抬起头,望进了一对深深凝视她的眼眸。 幽深的毒龙潭里,没有吃人的怪兽,只有一泓似水柔情。 「豆豆,妳看。」端木骥扳好她的头颅,为她拉拢披风阻隔寒风,只让她露出一个脸蛋,再伸手指向了前方。「北方的山脉多么雄伟啊。那里有砍不尽的林木、挖不完的矿源;再过去是广阔的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妳再看这边,东边一直过去就是大海,大海一望无际,不知道尽头在哪里;南边三十里是我们所居住的京城;再往南,是秀丽的江南,那里春天会长出绿油油的稻子,足以供给我天朝一整年的食粮;西边有大漠,有崇山峻岭,有奇花异草;更往西边过去,那里的人长相跟我们不一样……」 「那是讨厌的昆仑国。」她开口道。 他笑了,轻轻摸着她的头发,正好将奔雷聪兜了一圈转回原处。 谈豆豆放眼看去,天上孤悬一颗明月,四野高崖耸立,怪石嶙峋,前方大山盘旋而上,自成陡峭的天险。此处荒凉静寂,她见不到牛羊吃草,也望不着大海绿稻,但在他的引领下,她的天空亮了,视野开阔了。她爬上了天幕山摘雪莲,她踩住昆仑国的王宫屋顶叉腰大笑,她也到了江南,欣赏莲叶何田田…… 「我去不了。」她黯然道。 「妳去过了。妳读过那么多方志,不都神游其中了吗?」 「你都去过吗?」 「有的去过,有的将来会去。」 我可以跟你去吗?谈豆豆问不出口,不觉又往他怀里偎紧。 「贴上他结实强健的胸膛,她突然感到害怕,很怕他又会像上回在藏书楼一样,将她推得远远的。 会吗?会吗?打从他抱她上马,系上披风,密密地将她藏在披风里,一路以平王爷的身分和朝廷令牌,突破门禁森严的宫门,闯出了紧闭的城门,他就一直将她紧抱在怀里,不曾放开片刻。此刻,他会放吗?会吗? 「妳很冷?」他问道。 「不,不冷。」她违心地回答,陷入了沉默。 她很不安,很想扳开他抱在腰上的双臂,但又迟疑着不愿去扳,只因她好喜欢这种依赖的感觉…… 她低下头,眼眶微湿。他想方设法偷渡她离开皇宫,在黑夜里奔驰了三十里路,他何苦来哉? 她从来就不敢猜测他的心思,即使他柔声唤她豆豆、唱歌给她听,她仍然当偎依的此刻是一场梦;在梦里,她放纵自己的心情痛哭流涕,也享受了无缘一见的奢侈风景,过往阴影早已随风而逝,未来的日子依然漫漫无尽,唯一能珍惜的,就是此时此刻。 「抱歉,我失态了。」她怯声地道:「平王爷……」 「嘘。」他拿指头掩住了她的嘴。「我是阿骥,妳是豆豆。」 「啊!」她仰头,看见了一张冲着她笑的俊脸。 阿骥?撤去了藩篱,他和她就只是一对平起平坐的人间男女。 是了,绝对是梦!在梦中她是个让他呵护疼爱的小姑娘啊。 她眨了眨哭得红肿沉重的眼皮,瞳眸里映入了明亮的月光。 「阿骥,为什么在京城看不到月亮,来这里就看到了?」 「这里风大,将乌云都吹开了。」 「为什么月亮是圆的?」 「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月亮就是圆的。」 「对了,到底有没有盘古这个人?传说他死后身体变成大地,血流成河,汗变成雨,那为什么雨水不是咸味呢?」 「呃,这是上古传说的神话,听听就好。」 「哎呀!阿骥你看那石头上面亮晶晶的,结霜了!」她探出头,兴奋而好奇地问道:「可为什么天冷才结霜、结冰?要是夏天结冰不是很好吗?这样就很凉快了。」 「唔。」 「为什么马只有四只脚,八只脚不是跑更快吗?」她摸了摸马颈。 「这……有八只脚的是怪物,不是马。」 「喔。」她望着他好像十分忍耐以致线条有些僵硬的脸孔,突然发现了他颊边下巴冒出来的短硬胡渣。 「为什么你会长胡子,我不会长?」 「向来只有男人会长胡子,姑娘不会长。」 「不能这样解释。向来,向来,好像世间万物都得一成不变似地。」她用力摇了摇头。「我看过河东府志,记载一个长胡子的妇人,她生了八个小孩,他们一家都有奇怪的长相,老大头尖尖,长得像鳗鱼,老二瘦得像一支竹竿,可以钻到小洞里抓蛇……」 「等妳故事说完了,妳的胡子也长出来了。」端木骥傻眼,她的小脑袋瓜里装了多少东西呀。「妳问题这么多,不渴吗?」 「是渴了。」她承认。 「来,喝水。」他从后头鞍袋摸出一只皮水袋。 她捧起皮水袋,咕噜咕噜喝了两口冷水,突然想到他也会捧着这只水袋,对着这个口咕噜咕噜地喝水,顿时脸红耳热,喝水的速度也慢了。 「饿不饿?」他又问。 「我晚上没吃……」她放下水袋,嗫嚅道。 「给。」他递给她一块白糖桂花藕粉糕。 「藕粉糕?!」她惊讶得心脏噗通噗通乱跳。明明他一路奔来,路上没有停歇过。「为什么你袋子里有这个?」 「嘿,因为我有一个百宝袋,想变什么就有什么。」他露出得意的笑容,总算有一个他可以主宰的答案了。 「给我瞧瞧。」她好奇了,才将藕粉糕塞入口里,就要往后头摸。 「猴急什么?妳坐好不要动。」他按了按她的头颅,试图将她定在马背上,接着解开披风,再将她裹得密不透风,这才跳下了奔雷聪。 谈豆豆瞠大眼睛,嘴巴忘记咀嚼吞咽,就看他从百宝袋拿出一领油布雨衣,平铺在大石头背风处,然后继续从百宝袋拿出两块大面饼、一盒糕、两颗苹果、三颗梨子、几块糖、一条干扁鱼、一块腌肉、两只鸡蛋,还有一只白瓷小瓶子。 他早就准备好半夜来这边野餐了吗? 仿佛洞知她又要问为什么,他笑道:「全是我娘和弟弟的杰作。」 「哦?」 「我常常外出,不在家睡觉,有时半夜肚子饿了,想吃东西也没得买,也不好吩咐人准备,我娘心疼我,所以我出门前,她就会将好吃的食物塞进我的鞍袋里。」 她记起了笑咪咪的定王妃,心头倍感温馨。想想呀,当他半夜在勤政阁忙碌国事饿了,随时可取来娘亲的爱心餐点,难怪他吃得又高又壮了。 「我两个弟弟恨死我这个大哥了,不想吃的东西就尽往我这袋子塞,当我是馊水桶。」他又笑道。 「呵。」其实是兄弟情深,不必溢于言表吧。 「下来吧。妳坐在奔雷聪上头越吃越胖,会压垮牠的。」 「啐!」她笑着打他一拳,这才发现已然让他抱进了怀里。 脸颊热热地烧了起来,她双手缩在他的胸前,眼睫慌忙地垂下,却又不舍地立刻抬起,只想好好将他的轮廓容颜收在记忆里。 仿若心有灵犀,他亦望了过来,两人目光紧紧交缠,她看到他眼里骤起的波涛,感受到他陡然箍紧的强壮臂力,两人视线相隔盈尺,她迎上他阳刚的呼息,却乱了自己的呼息,不觉微张小嘴,想要汲取更多的气息 端木骥眸光猛然烧起熊熊烈焰,手臂更加使力,却在冷风扑面的一瞬间,他忽地清醒,眼里的冲动只是一闪而过,快到连她都无法察觉。 短短的十几步路,有如千里之遥:这个拥抱过度沉重,他无法负荷,然而又不想放开,就算几千里几万里路也要抱住不放…… 「坐着,慢慢吃。」他将她放坐在油布雨衣上。 「我……我自己走……」她结结巴巴地道。 「慢半拍。都走完了才说?」他摸摸她的头顶,好像是刻意为自己化解方才的尴尬,笑道:「鞋袜也不穿,这么冷,会得风寒的。」 「好啦。」她盘腿藏在裙下,拉拢披风,看他拿起了一块糕,便问道:「你怎会吃起了藕粉糕?还知道要买南门那一家的?」 「有一回妳爹带了一盒给妳,妳无视我的存在,跟妳爹你一块我一块的吃了起来,害我流了不少口水。」他瞪她一眼。 她呵呵笑了。其实爹是想敬献一块给伟大的平王爷,却让她挡住了。 「这味道很香,你喜欢吃吗?」她问道。 「喜欢。」 他喜欢她喜欢的味道!谈豆豆捺下不必要的猜想,刻意笑道:「快快快!我还要吃其它的东西。」说着便抓了苹果啃一口。 「别囫囵吞了。」他为她剥了一颗水煮蛋,递给她。 「放心,我嘴巴没那么大,一口吞不下的。」 他望着那鼓起脸蛋大啖食物的樱桃小口,果然还是小巧玲珑,如一枚红菱,诱惑着他去采来…… 「给妳玫瑰香露。」他深呼吸,转过脸,又递过了白瓷小瓶子。 「我以为是酒。」她才啃完苹果,又咬了蛋,拿起小瓶子转着看。 「妳别看这小小一瓶,这可是我娘亲手做的。她采下玫瑰,蒸取花瓣精华,可以养胃散郁。」 「这很珍贵的……」不只是繁复的手工程序,更是一个母亲的用心。 「吃了吧,放久也会坏掉。」 「谢谢。」她小口小口地啜下,让那清新的芳香滑入喉际。 好久没让人这般疼爱了,她眼角泛起薄薄的泪光,心头既甜又暖,抬起头,便朝他一笑,又开开心心地吃起这顿大餐。 她吃,他也陪着吃,两人坐在野地里,狂风掠过耳边,寒霜凝结石头缝隙,这里却是春意融融、鸟语花香,令人流连忘返。 明月高悬天际,长空明净如碧,远方传来野狼对月的嗥叫声,明明是苍凉至极的悲鸣,她却—— 「呦呜!」她吃饱了,顽皮心起,仰起脖子,也学野狼高呼一声。 「妳不要乱叫!」他赶紧制止她,好气又好笑地道:「万一招了狼群过来,看妳不被撕了吃掉才怪。」 「不会。」她站起身,很有把握地笑道:「这里有你呀,你人高马大的,还打不过几只小狼?」 「我会骑着奔雷聪先跑了。」 「你不会。」她摇摇头,笑得更灿烂。「给我发丧挺麻烦的,不是吗?」 「乌鸦嘴。」 「嘎嘎嘎!」这会儿她又学起了乌鸦,两手振动披风抖呀抖的,踩着脚步兜圈子,活像一只蹦蹦乱跳的小鸟儿。 「妳喔……」他完全被打败了,真正领教到她的活泼个性。 这颗小豆子呀,她扇起的凉风变成了他心底的飓风,明明是他带她到这儿,也明明是他在为她排解忧伤,可怎会变成由她主导情势,任那甜美娇俏的笑语深深地牵动他的心? 「咚隆隆!咚咚呛!」她双手一扬,将披风蒙住了头脸,嘴巴呼喝,身子胡乱摇动。「咚隆呛咚咚,豆豆舞狮给阿骥看喽!」 「得了吧。」他哈哈大笑,她还会拿嘴巴敲锣打鼓啊。「妳这不是舞狮,活像是一只扭到腰的大毛虫。」 「哼,你才是大毒虫!」她揭起披风,露出一张噘了嘴的小脸蛋。「人家感谢你带我出来玩,你都不赏脸哦?」 「好好,我赏脸。」他无可招架,笑道:「那妳就再舞狮吧。」 「你在笑!」 「好好,我不笑。」他还是想放声大笑。天哪,他怎会让她玩弄于股掌之上,向来傲视一切的他承认,他是彻彻底底地栽了。 「来,我教妳怎么舞狮。」他跳了起来,高高拉过披风,将自己和她蒙了起来。「跟着我的动作跳。」 「哇!蒙得黑漆漆的,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她哇哇大叫。 「这就考验妳的功夫了。跟我走。」他跳出一步来到碎石地上,打算留出铺着油布雨衣的地面给她踩着,不料她兴匆匆地跳了过来,地面不平,她收势不稳,整个人就往他身子撞去。 「小心。」他立即转身,稳稳地抱住了地。 「呵,好险……」她亦本能地环住他的身躯,就在两两相拥的电光火石之间,她的泪水竟是陡地狂泻而下。 她慌忙咬住唇瓣,不敢哭出声音。今夜的梦太美,她只想永永远远躲在这个黑暗的所在,再也不要醒来面对空洞的宁寿宫。 她不敢抬头,不敢稍动,这样就好,只怕一旦放开了,梦就醒了。 明月夜,风呜咽,他感受到胸前的轻颤,遂揭下了头上的披风,仍将她紧裹入怀,心底深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芙蓉莲子待分明,莫向暗中磨折。他自问,打从下午在勤政阁窗外瞥见她的身影,他就如同着魔似地跟住了她。忙了这么一整夜,到底为何?而这些日子来处处想着她、关照着她,此刻还悄悄地轻吻着她的头发,他是否也得向自己问个明白、讨个究竟? 然而,问分明了,又如何? 唉,无解啊。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勤政阁里,内阁大臣们有人交谈,有人读着手边的条陈,有人闭目沉思,大家正在等候皇上,准备商议明年预算分派大计。 「皇上驾到……」 「朕来迟了。」太监的尾音还没喊完,端木融便匆匆赶了进来,挥手示意道:「大家别行礼了,坐坐。」他一边落坐,一边道:「方才下了朝,朕听说皇太后身体微恙,便先过去探……」 啪!端木骥手上的册子掉了下来,神色骤黯,两眼直直地望向皇帝。 端木融和群臣顿觉阴风惨惨、鬼哭神号。吓!平王爷要生气了? 「是皇太后?还是管太后?」端木骥沉声问道。 「不是母后,是太后娘娘。」端木融小心回答。呜,王兄不要瞪人啦,他下次不敢迟到了。 「嗯。」端木骥拿过太监帮他捡起的册子,垂下视线,却全然没注意到上下拿颠倒了。 顾德道忙堆出笑脸。「时候差不多了,还请平王爷主持会议吧。」 「好。大家散了吧。」 还没开始呀!群臣们错愕不已,怎地平王爷好像掉了魂了? 「皇上,请恕臣偶感风寒,体力不济。」端木骥起身拜揖,神情焦躁不安。「还请皇上主理本次会议,臣告退。」 「王兄!」端木融大惊失色,这么重大的会议,他主持不来的呀! 可任凭他哀鸣呼唤,王兄还是一去不复返,独留座位空悠悠啊。 呜呜,王兄真是用心良苦,非得临阵抽腿,逼得他不得不独立处理国政大事吗? 也罢。他将所有的哀怨长埋心底,摆出了王兄平常教他的刚毅果决君王脸色,稳重地道:「顾丞相,由你先说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9 「娘娘,喝药了。」 宝贵端了药碗,小心翼翼地将一匙药送进娘娘的嘴里。 谈豆豆倚在一堆枕头上,歪了半边身子,双眸紧闭,嘴巴更是闭得死紧,那汤匙只能抵住她的嘴唇,却是怎样也送不进去。 「娘娘呀,宝贵求妳了,啊啊,张嘴。」宝贵嘴巴张得老大,可娘娘还是不听话,她只好强迫将汤匙挖进她的嘴里。 一缕药汁从娘娘的嘴角流了下来,宝贵慌忙拿巾子拭去。 「妳这样喂,她喝不下去的!」身后突然传来暴喝声。 「平王爷?!」宝贵惊吓得忘了行礼请安。「这……这里是……」这里是皇太后的寝殿,是睡觉更衣的私密地方,等闲太监宫女都不能随便进出了,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妳扶她起来。」端木骥冷着脸,接过她手里抖个不停的药碗。 「可……可是王爷……你、你、你是男……」 「我是她侄儿,小辈服侍长辈,此乃人伦正道。」 「是是。」好像很有道理。宝贵忙坐到床沿,扶起了娘娘。 谈豆豆穿着丝棉中衣,长发打了两根粗辫子,垂着小头颅,软绵绵地倚住宝贵,似是不胜柔弱。 端木骥忧心如焚,他站着看不到她的病容,立即单膝跪到床前,宝贵在场,他不敢触摸她,只得以眼仔仔细细地审视她。 她的脸颊红扑扑的,他顿时自责不已。难道是那晚在山上染的风寒?该死该死!他该为她裹紧冰凉的脚掌,更不该让她坐在寒冷的地面。 「娘娘发烧了吗?」他焦虑地询问。 「没有。娘娘的症状是咳嗽流鼻水想睡觉。」 「那她的脸为什么红红的……」 问话之间,她浓密的睫毛轻轻一颤,他立即捕捉到这轻微的反应。 他逸出微笑,如释重负,舀起一匙药,拿在嘴边缓缓地吹了吹。 「娘娘,吃药了。」他轻唤道。 谈豆豆没有反应,宝贵拍她的手背也不睁眼。 「老祖宗?」他又唤道。 「哼……」她的声音从鼻子蹦了出来。 「小豆子!」他中气十足地喊道。 「呵……」她的嘴角牵动了,眼睛却还是闭着。 「豆豆,乖,将这药吃了,身体才会好。」 「唔……」她唇瓣微启,小口小口地啜下药汤。 他凝视她喝药,确实让她徐饮而下,再舀了一匙吹散热气。 「哇!娘娘喝了。」宝贵好佩服平王爷喔,三言两语就哄得娘娘喝药;可是她有没有听错啊,王爷好像喊娘娘的名讳?! 谈豆豆已是满脸通红。他闯进来就很过分了,还当着宝贵的面喊她名字,害她一直不敢睁眼,虽然她是这么的欢喜他来看她…… 偷偷将眼睛拉开一条缝,却看到他的昂藏之躯在她的视线下面。 「喂,你……不要跪……」她急道。 「我没跪妳,我这样较好喂妳吃药。」 「宝贵,去拿凳子。」 「宝贵,坐着,扶好娘娘。」 「呜,宝贵只有一个。」宝贵好生为难。「要不我再出去唤人……」 「不行!」太后和平王爷齐声否决。 于是乎,照样宝贵扶娘娘,王爷喂娘娘,房间里再无声响,只有汤匙轻撞磁碗的清音,还有极轻极柔的吹气声。 这是他的气息呀!谈豆豆痴痴地看他低头吹凉热汤,以前老认为他的唇很薄,此时近处凝看,才发现他一样是两片丰润的唇瓣,血色充足,厚薄适中,好像软软的、肉肉的,很好咬…… 「我脸上开了花、长了脓痘吗?」端木骥抬脸,将汤匙递到她嘴边。 「你、你、你没有喷进口水沫子吧?」她赶紧找个借口。 「喷都喷了……」看到她花容失色,他本想收敛玩笑,但随即想到这个病人竟然还会装睡不肯吃药,那么…… 「没办法呀,臣一边吹药,一边又要哄咱天朝长不大的娃娃太后,一嘴不能两用,不免顾此失彼……」 「你不要再喷了啦。」话才说完,就被猛灌了一口药。 「这样就乖了。老祖宗果然体恤侄儿苦心,快快吃了,病快快好,好不好?」前面讲得嘲谑意味十足,后头一句「好不好」却是温柔之至,仿如天上软绵绵的云絮,教人无从找到着力点反对。 谈豆豆的心思飘忽了,她亦无从应对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 她和他,曾有着亲密相拥的肉体接触,却也有着最为壁垒分明的辈分头衔。那夜过后,她的心思变得瞹昧混沌,明知该立刻轰他出宫,义正辞严斥责他的逾礼之举,然一旦面对他,她端不出脸色、拿不了决定…… 「药没那么热了吧,给我。」她抢过药碗,咕噜咕噜喝完。 端木骥依然单膝跪地,静静地看她喝完药,并没有立刻离去的意思。 「喂,我喝完了,你还不……」一个走字,她竟是百般不愿说出。 他的大掌突然按上她的额头,沉吟了片刻。 「妳果然没发烧,可是流汗了。」他放开手,站起身,打量她的床铺。「宝贵,扶娘娘躺下,帮她擦汗……嗯,还是换件干净的衫子好了。」 「是。」宝贵觉得王爷比她还会照顾娘娘呢。 「老祖宗,妳流汗就别抱着这热烘烘的枕头了。」 端木骥注意到她不管是躺着还是坐着,手里始终抱着一颗小枕头,或是贴在肚子上,或是倚在胸前,她抱得十分自然,掉了又抱回来,他猜想得到,她每晚都得抱着这颗枕头才能睡觉吧。 果然还是个娃娃啊。他露出疼宠的微笑,但她流了汗,他不能不管。 「快,拿起来,别热着了。」他伸手去夺枕头。 「不要。」谈豆豆神情一慌,抱紧枕头转过身。 端木骥动作快,抓到了枕头一角,本以为可以扯开那颗小枕头,不料却拉出了一大块布。 「别拿呀!」谈豆豆紧抓布的另一角,不让他扯去。 他扯这一边,她扯那一边,结果扯开了一袭男子的衣袍。 「这不是平王爷的……」宝贵惊叫一声。 记得娘娘那时偷偷洗好衣服,她以为娘娘早托了哪个公公还给平王爷了,可如今竟然成了娘娘的抱枕……好厉害的娘娘喔,有办法将衣袍卷成一个小巧可爱的枕头模样,她得请教这一手功夫…… 呃,气氛好像有点僵硬,平王爷在生气娘娘偷他衣服吗? 抓着袍襬一角,谈豆豆这下子真的是浑身冒汗了。在他灼灼的注目下,她心脏乱跳,面红耳赤,既不敢看他,更不敢正视自己呼之欲出的心思。 放了吧。 放了吧。她脑海里只有这个声音,攒紧衣袍的手指紧紧一扯,随即放开,任那袍子滑落床缘,掉了下去。 「宝贵,我要睡了。」她立刻躺下,拉起被子转身面向墙壁。 「娘娘,先换衣服啦。」宝贵摇她。 端木骥自知不能再待下去,他手里还抓着袍子的一边,便迅速卷了起来,搭在手臂上,后退一步。 「臣告退。」 床上的人儿没有回应,他转了身,走出两步,又回过头,凝视蜷缩被窝里的她,仍是走回床边,静静地将袍子放回她的床上。 「宝贵,快服侍娘娘更衣,别让娘娘着凉了。」 他再次吩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寝殿。 她没事就好。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可另一块始终搬移不去的石头依然搁在那里,重重地堵住他满腔的冲动。 转出回廊,欲往前面正殿走去,眼前突然冒出了一个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老人。 「谈大人,找什么?」他嘴角勾起了笑容。 「吓!王……王爷!」谈图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偷摸进后头的寝殿已是罪该万死,没想到平王爷跟他一样该死?! 「娘娘正在休息。」端木骥猜到他的来意。「谈大人不妨进去看她一眼,不要吵到她就是了。」 「你你你……」谈图禹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从娘娘房里出来?」 「是的。」端木骥坦然地道。 「你从娘娘房里出来……」谈图禹下知所以然地覆述一遍,眼睛再用力一眨!没错,眼前站的是平王爷,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男人。 那天清晨,他和仙娥让不寻常的拍门声吵醒,打开门,赫然见到睡在平王爷怀里的小豆子,他震骇万分,还是仙娥镇定,引平王爷进到小豆子出嫁前的卧房,让小豆子继续安睡。 平王爷立刻离去,没有任何解释,只要求他坐轿进宫时,顺道夹带娘娘进去;还有,不要忘了帮娘娘穿鞋袜。 轿子里,父女挤坐一起,小豆子很安静,明显看得出她哭过了;他想问原委,却怕隔墙有耳;小豆子握住他的手,微笑说她没事。 哪能没事!从那天起,他忧心忡忡,想猜,又不敢猜,而今日一听到皇太后病了,他根本无心待在御书房等侯皇上,立即赶来探病。 「小豆子还好吗?」一切疑问,只能挤出这句话。 「她染了小风寒,休息一两天应该就好了。」端木骥如实回答。 「呃……臣、臣回去了。」 「不看看她?」 「宫闱禁地,臣等应在外头候传,不得擅入,以免冒犯了娘娘。」谈图禹鼓足勇气说完。 「可你还是进来了。」端木骥听得出他的暗示,但他不以为意。「谈大人,你我都是读书人,对他妈的礼教早已滚瓜烂熟。」他看到老人家抖了一下,笑道:「可在什么情况下,你顾不得这些无聊的规定束缚呢?」 「我怕小豆子有事,我急着看她。」 这也是他的答案;藉由谈图禹说出口,端木骥的心思笃定了。 想她,就来见她:即使她放手,他却执意留下袍子,好似自己仍能陪着她…… 他恍恍地想着,只是一件衣服,能为她隔绝孤寂,又能给予她温暖吗? 「谈大人。」他立即为自己划出一道鸿沟。「我一天为子侄,就会一天恪遵礼法,照顾奉养皇太后她老人家,请勿多心。」 「谢王爷。」谈图禹稍感放心,感觉平王爷真的很「孝顺」小豆子。 此时两人已走出宁寿宫;秋菊开了黄澄澄的一片,海棠红艳艳地绽放,早开的牡丹吐出浓郁的芳香,落叶花径边,两人漫步闲谈。 「为什么你喊娘娘小豆子?」端木骥问道。 「回禀王爷。」谈图禹回道:「娘娘刚生出来的时候,小小的,圆圆的,滚溜溜的,很可爱,像一颗小豆子,臣和妻子便叫上口了。」 「她七岁丧母?」 「是的。」谈图禹脸色一黯。 「你父代母职,辛苦了。」端木骥一顿,仰望风起云涌的天际,沉声道:「六年前的冬天,很抱歉,我没帮上忙。」 「啊!」谈图禹下料王爷竟然提起旧事,先是愣住,随即一叹。「都过去了,跟王爷无关。后来臣知道,王爷那时也是自身难保。」 当年,丞相王冲弄权,平王爷当时为兵部尚书,掌天下兵马大权,王冲在先帝面前搬弄是非,说这个侄儿有弒君篡位的嫌疑;先帝起了疑心,平王爷立即递出辞表,闭门不出;而他再也看不过王冲结党营私、败坏朝政,便写了一道密折直送先帝,却在半途为王冲所拦截…… 「本王代天朝向谈大人赔罪。」端木骥朝他深深一揖。 「不不!王爷别这样……」谈图禹慌忙回礼,眼眶微湿。「老臣能活下来,实属万幸、万幸啊。」 「先帝个性固执,忠言逆耳;天车老天有眼,让恶人先死了。」 一语带过,端木骥却仍感惊心动魄。那年过年,他们三兄弟陪同父王依例进宫拜年,却见王冲变本加厉,意图软禁先帝当作傀儡皇帝,他当场拿起痰盂将王冲砸成了「急病」;不出几日,恶人便一命呜呼。 由于先帝极好面子,不愿臣民得知受到宠臣胁迫之事,因而此事秘而不宣,就连王冲家人也以为老爷是跌倒撞出内伤致死;从此他得到先帝的信任,晋封为平王爷,接下来更担下辅政的重任。 朝政诡谲多变,即便现今已是政通人和、河清海晏,他还是有不如归去之叹。活了三十年,倒像是累了三百年。唉!何时可望再度乘桴游于四海,陪她看遍方志所读过的风俗地理啊…… 想偏了。端木骥拉回心思,还是很诚恳地道:「还望谈师傅继续教导皇上为君正道,皇上秉性仁厚,事母至孝,未染权贵子弟不良气息,足有成为仁德贤君之望,小王请谈师傅费心,为天下万民谋求福祉了。」 「臣不敢。臣必当竭肱股之力,教授皇上圣人之道。」 两人对揖再拜,谈图禹一扫心中阴霾,顿生豪气。过去受点冤屈算什么!噩梦都过去了,他一定要好好振作,努力辅佐皇上成为圣贤明君。 他无声地仰天长啸。抒发心中之块垒,花白的胡子飞扬而起,象征他老骥伏枥的心志……呵!身边这只小骥也不错,很懂得煽动臣子的热血呀。 「谈大人,你不怕我了吧?」端木骥笑咪咪地看他。 「吓!」怎么不怕?王爷还是笑得高深莫测啊。 「有空的话,我会让娘娘回家走走。」 「咦?」太后出宫很麻烦的耶。 端木骥但笑不语。他们的石头仍挡在那里,鸿沟也划得极深,但只要下跌进去,他还是要为所欲为,甚至大胆妄为。 他只愿她顺心、快乐。 第八章 「这是我的衣服?!」 谈豆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不敢去抚摸那件式样简单的蓝棉男子衣衫。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宝物,想都不敢想啊。 「娘娘,咱们一起微服出宫去吧。」端木融笑道。 「我可以出去?!」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 「老祖宗啊,」端木骥叉着双臂,凉凉地道:「妳再问下去,天就黑了,那么妳还是留在宁寿宫孵莲花种子吧。」 「不!我要出去!」谈豆豆抢过了衣服,一眼看过去四个男人……呃,不好意思,阿顺公公算半个好了,他们皆已换了寻常百姓衣袍,一副准备出宫去玩的模样了。 「嘿,有我阿骝保护娘娘……」端木骝胸脯拍到一半,接收到大哥瞪过来的眼光,忙改口道:「娘娘有大哥保护就够了,我保护阿融啦。」 阿顺也开心地催促道:「娘娘,这是新衣喔,照我的身材裁的。平王爷说不能让娘娘穿我的……」 「还不去换衣服?!」端木骥喝道。 「嘻嘻。」谈豆豆捧了衣服,立刻钻进旁边的帘子里。 「宝贵,等等。」端木骥唤住也要进去服侍更衣的宝贵。「妳上次做得很好,这回娘娘不在,妳该怎么说?」 呜,宝贵又要怨叹了。上回王爷抱了娘娘出宫,她只好乱喊娘娘衣衫不整生人回避,这才不致让其他宫女太监发现娘娘不见了。 「宝贵会说,娘娘不舒服,不见任何人。」这次简单多了,她和娘娘摸过来宫门小楼也没让人瞧见。 「很好。」端木骥点点头。「天黑后娘娘就会回来,妳安心等吧。」 「黄公子,没忘了你的身分吧?」他又再次确认。 「我叫做黄小戎。」端木融流利地背诵着:「我进京跟表哥念书,打算应举科考,可是身子骨有点儿孱弱,所以打算习武强身。」 「万岁爷,你真的要让人家打?」阿顺还是有点害怕。 「不是你家万岁爷自找的吗?」端木骥冷冷地道。 「是是。」端木融立即承认,搔搔头颅道:「侍卫从来不敢和我认真对打,我不知自己实力如何,所以二哥才要我去小叶她家武馆习武。」 「小叶她家武馆?!」谈豆豆从帘子里探出半张脸,又让宝贵扯了回去,只听她在帘内怪叫:「顾德道开武馆?!」 「是小叶外公开的武馆。」端木骝详加解释道:「整间武馆只有小叶知道阿融的身分,她也会保护阿融的。」 「小叶的娘会功夫?难怪她打拳打得那么好。」谈豆豆的讶异之声还是不断传来。「顾德道那老古板肯让儿子娶侠女?」 端木骥眉眼聚满了浓浓的笑意。还没出宫门,这颗小豆子就已经滚得满地沸腾了。 「哈哈,黄小戎!」谈豆豆大笑出了帘子。「是谁取的这种小家子气的名字啊?」 「我取的。」那张亮丽的笑颜令端木骥怦然心动,但他还是故意寒了脸。「这不是有人像油锅里跳个不停的小豆子……」 「喂!」谈豆豆脸一红,他怎又喊出她的小名了。「阿融是男的耶,好歹也得雄壮威武一点吧……啊啊,端木骥,你干嘛呀?」 她脸蛋真的要下油锅煎得熟透了,这匹木头马竟然强伸魔爪,当着众人面前对她上下其手?! 「妳不会穿男人的衣服。」端木骥沉着地拉开她的腰带,丝毫没碰上她的身子,重新为她系好,正色道:「娘娘,宝贵,妳们看好了。」 「你你你……说就说了,干嘛动手动脚……」 话还没说完,又被他的大爪子按坐了下来。 「妳没梳过男人的发式吧?」 「宝贵,妳帮我……」 「宝贵也不熟。」他一边说着,一边拿下她蓬乱云髻的簪子,乌亮长发顿时如瀑般直泻而下;他眸光微敛,双手先是顺了顺那滑溜不须再梳理的秀发,再按着她的头顶,抓起长发成束,为她挽起了髻。 谈豆豆完全不敢抬眼。她可是尊贵无比的皇太后耶,竟然让他当个小孩似地摆弄,旁边还有好几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呜,她好丢睑! 然而,她又好喜欢这种若有似无的亲密接触。他的掌心好热,抚过头皮时好轻柔,他都是这样自己梳头的吗?还是有婢女为他挽髻…… 她绞着指头,喉头呕出莫名的酸味。奇怪了,她今天没喝醋呀。 「好了,你们看像不像个小男孩?」端木骥笑着敲敲她的头。 「我下回自己挽髻啦。」谈豆豆跳了起来,摸了摸头顶,嗯,还算梳得不错,看在今天第一回出门样样生疏,就原谅他的冒犯吧。 趁大家离开,她朝他背后吐个大舌头,扯了眼角扮鬼脸。 趴答趴答踩着新靴子,她神气地超越他,大跨步学男人走路。 宫门边,负责把关的端木骅和几个亲信侍卫已守在那儿。 「今天出宫,五个?」端木骅数了人头,在看到女扮男装的小太后时,向来不苟言笑的俊脸抽搐了下。 「这位是小豆子公公。」端木骥微笑介绍,让侍卫认识新成员。 「喂,你……」谈豆豆无从辩解,难道还向侍卫介绍她是太后吗? 看看他们的打扮——阿融当然是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书生黄小戎;阿顺公公不用扮也像个小厮;阿骝一身俐落,俨然是书生请来的贴身护院;至于身边这匹马,一袭长袍,神态儒雅,眉宇间却掩藏不住那股天生讨人厌的傲气……呃,虽然有时候他的眸光会反常地温柔…… 谈豆豆转头看站在宫门目送他们离去的端木骅,突觉他身后高大的宫墙似乎要长脚追来,她忙回头,挨到了端木骥身边。心才安稳了下来。 「喂,你是什么身分?」 「算是黄公子从来不露脸的表哥吧。」端木骥回道。 「你不露脸还跟出来做什么?」谈豆豆指着自己鼻子。「那我呢?」 「当然是我的干娘了。」端木融喜孜孜地抢答。 谈豆豆头一回有揍阿融的冲动,她只大他两岁耶,都被喊老了。 呵!她人才出了宫真心就乱乱飞,墙里的那些辈分全让她抛开了。 「妳是表哥的妹妹。」端木骥沉稳地道:「我的妹妹。」 「表哥的妹妹?」阿顺公公好不容易转通了脑筋,拍掌笑道:「喔,那就是咱公子的表妹了。」 「是弟弟吧?」端木骝挑了眉。「不然干嘛特意换了男装?」 「随便。」谈豆豆才不想当端木家的第四匹马。 是弟弟妹妹都好。她忽然发现,阿融学武,根本毋须她同行;端木骥也没有预设她的身分,他纯粹是让她混在他们中间一起出宫。 因为知道她喜爱外头广阔的天地,所以即使已经违例带她出去一回,他还是想满足她的心愿,变个花样继续带她冒险犯难? 妹妹!她抿住嘴角扬起了笑意,心底深处溢出被疼宠呵护的温馨感。管它外头江湖险恶,她相信,哥哥一定会保护妹子的。 「妳嘴巴抽筋吗?」端木骥看她一眼,语气恶毒,视线却让那灿若朝阳的笑靥所吸引不放。 「你斗鸡眼啊?」她也回敬一枪,干嘛瞪着她直看。 端木骝始终冷眼旁观,既惊且叹,最后很小声很小声地咕哝一声。 「大哥完蛋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京城小巷中,小小个头的顾小叶已经等在那儿了。 「娘娘!」她惊喜地扑向前,小手拉着最亲切的娘娘的小手。「娘娘变小哥哥了?妳也一起去武馆看小戎哥哥打拳?」 「是呀。」谈豆豆搂了小身子,笑道:「小叶,请妳带路了。」 「你们去吧。我回家困个午觉,酉时三刻再过来会合。」端木骥道。 「你不去?」谈豆豆突感心慌。 「没办法,我太出名了。」端木骥自负地摸摸下巴。「我这张脸孔到哪里都会被人认出来,我不想因此让阿融暴露身分。」 虽然谈豆豆很想踩他一脚,但他不去,那她出宫还有什么意思? 原来,她竟是想有他为伴,去哪儿都只是个借口罢了。 「那我也不去了。」她不好意思地道;「小叶,娘娘下次再去了。」 「好啊。」顾小叶倒也不失望。「小戎哥哥功夫好烂,老让我师兄打着玩,娘娘看了会心疼,还是等小戎哥哥练好功夫再看不迟。」 「我很努力练习了。」端木融猛擦冷汗。 「平王爷,」顾小叶仰起小脸,巴巴地期待道:「找一天我要去你家的毒龙潭抓怪兽喔。」 「嗯?」端木骥尾音扬高,倒是往谈豆豆瞧了过去。 顾小叶带着一行人转往大街上的武馆,僻静的小巷里,留下大眼瞪小眼的「兄妹」。 「呵,毒龙潭?」端木骥笑得很开心。「黑心狼、木头马、大臭虫,我的老祖宗,我好像还有几个您所编派的恶名,可惜侄儿记不得了。」 谈豆豆早就窘得不知手脚往哪里摆。「你、你怎么知道……」 不用说也知道,当然是他老跟在她后头偷听去了。犹记得那回,他击鼓,震撼了雅乐轩,也振动了她的心鼓…… 「妳不去看阿融习武,难不成妳要陪我回定王府困午觉?」端木骥笑得很开心。「我家还有很多空房间,随妳捡一个。」 「谁跟你去定王府了!」谈豆豆红了脸。「我回家瞧爹好了。」 「我陪妳。」 「你又不困午了?」 端木骥笑而下答,只是比出手势,要她别啰嗦,往前走就是了。 谈豆豆心生欢喜,就知道他一定会陪她,但仍嘴硬地道:「我才不要你陪。你不是很出名吗?走在你旁边,人家会以为我是你的小厮,难看。」 「妳有办法就长得像我一样高,我无条件当妳的小厮。」 「哼,这辈子是没办法了。」她恨恨地惦起脚尖道:「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一定长得比你强壮,好能一掌打倒你。」 「妳是要投胎当母老虎?还是大母熊?」他笑意盎然。 「我变母老虎就吃了你。」 这就样,两人言不及义,有一搭没一搭地一路斗嘴下去。 她大笑,他微笑。冬日的午后,两人缓步而行,只希望这条路永永远远没有尽头。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你老是将落叶扫过来,我看到了,请你扫回去。」 谈图禹站在大门口,神情严正地跟邻人说话。 「国丈大人啊,当官就可以欺负老百姓啊?」邻人尖嘴猴腮,一副市井无赖的挑衅模样。「这风吹呀吹,将落叶吹了过去,你可别诬赖我。」 「就是你扫过来的。」谈图禹还是板着脸孔道:「我忍耐你很久了。你不是将落叶积雪往这边扫,就是放狗拉屎,我请你以后别再这样。」 「国丈大人啊,您年纪大了,何必在这边吹风跟我理论?」邻人口口声声国丈大人,语气却是轻蔑得很,伸手指道:「反正您家里有个老妈子,天天帮您扫得干干净净的,您就甭找我扫地了。」 「老爷,算了,别跟他吵。」被指到的仙娥忍气吞声,拉拉老爷的袖子。 「什么老妈子!」谈图禹变了脸色。「你听仔细了,她是……」他吞下一口口水,义正辞严地道:「她是我的续弦妻子!」 邻人没被吓到,反倒是仙娥脸色一愣,顿时红了眼眶。 躲在旁边小巷的谈豆豆也吓了一跳,惊喜不已,一时忘记将揽在手里的小石子砸向那个恶棍。 爹其实很喜欢仙娥姐,生活起居也很依赖仙娥姐,但就是顾虑着她、顾虑着死去的娘、顾虑着他年纪大、顾虑着家里穷、顾虑这、顾虑那,倒把三十几岁小姑独处的仙娥姐给耽搁了。 她眼睫湿润。爹此刻充满浩然正气、抬头挺胸地站在大门前,这是……从前的爹回来了呀。 「喔,原来是国丈夫人……」邻人还是嘻皮笑脸。 「拿去!」谈图禹不容对方耍赖,将竹帚递了过去,语气强硬:「扫干净,顺便洗掉大门前的狗屎干。」 「国丈大人就可以随便呼喝啊?咱天朝当官的都不讲理……」 「我从头到尾拿官威唬你了吗?」 「哼,什么大学士小学士,还不是拉着女儿的裙子攀上去的!」邻人终于爆发出来。「我儿子喝酒砸妓院又不是什么大事,要你帮忙说两句话,别让衙门锁他,你摆什么清高脸色……」 啪!啪!两颗小石子同时砸向邻人的膝头,邻人吃痛,双脚一软,立刻跪了下来。 谈豆豆惊奇地望向身后的端木骥,他跟她眨了眨眼。 「你儿子都判罪了,跪我也没用!」谈图禹扔下竹帚,喝道:「扫!」 「呜!」邻人痛得说不出话来,也爬不起身,只得哑巴吃黄连地跪在地上,他的两只大狗过来舔他,又屙下了两团臭屎。 「走。」趁恶棍没注意,谈豆豆拉了端木骥闪入大门。 「谈大人,你好生威风喔。」她刻意捏了鼻子,怪里怪气地道。 谈图禹转身,困惑地望向来人。「请问这位小哥……」他倏忽睁大眼睛,小哥后头那个高大人物更引他注目,不禁张口结舌。「啊,平平平……」 「谈大人午安。」端木骥微笑,帮忙关起大门。 「是小姐啊!」仙娥认出来了,惊喜大叫。 「小豆子!」谈图禹揉揉眼睛,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妳妳妳……」呵呵,看来他的口吃毛病还是治不好了。 「爹!」谈豆豆跑上前,紧紧地搂住爹,又笑又哭。 每回在宫里见面,哪能如此忘形拥抱!而上回回家心情沉闷,时间有限,也没说上两句贴心话,今天她终于可以好好撒娇了。 「小豆子呀!」谈图禹摸摸她的头发,泪眼模糊,心中百感交集。 「爹,那人是谁呀?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他是刚搬来一年的暴发户,没事就爱吹嘘爹是他的邻居,跟爹有多熟,其实是想从爹这边得到好处。」 「我会派人好好『关心』他的。」端木骥找到机会插嘴。 「不劳平王爷。」谈图禹抹去眼泪,转身恭敬地道:「臣自信有办法应付他。」 「也好。」端木骥点点头,踱到一边欣赏谈家院子的花草。 「呵!到我家还摆什么王爷派头。」谈豆豆朝他皱鼻噘嘴,马上又拉了仙娥的手,欢喜地道:「仙娥姐,恭喜妳!不,我该改口了,我喊妳姨娘。姨浪!」 两声姨娘让仙娥羞红了脸,忙摇头道:「小姐……娘娘,别……」 「叫我小豆子啦,姨娘!姨娘!」谈豆豆喊个不休。 「小豆子。」仙娥只得快快喊了,圆润的脸蛋胀成了红苹果。 「嘻嘻!爹今天好勇敢喔,要娶姨娘喽。」谈豆豆兴奋极了。 「小豆子,妳倒吓坏爹了,怎么穿成这样回来?」谈图禹问道。 一家三口边聊边往屋子走去,等到谈豆豆比手划脚说完出宫经过,仙娥到厨房烧水准备点心,她这才发现端木骥不见了。 「咦?他没进来?」她跑到门边张望。 「难怪。他说有空会让妳回来走走。」谈图禹若有所思,大好心情渐渐跌落。「平王爷很用心,他很『孝顺』妳。」 「嗟,我才不想给他孝顺。」谈豆豆抓着门板,没注意到爹变得忧愁的语气,只是忙着找人。 在那里!木头马正捡起脚边竹篓里的小石子,往大树垂挂而下的十几根铁条掷去,一个接一个,击出叮叮当当有如乐曲的清脆声音。 他一个人玩着,明明是个高大英挺的男人,她却好像看到一个孤单的小男孩……也许是高处不胜寒,呼风唤雨的平王爷也会寂寞吧? 当他累了,有没有人陪他谈心,帮他按摩绷紧的筋骨,为他送上一盅热腾腾的汤?除了娘亲和弟弟为他准备的点心,他到底有没有好好吃上一餐?还是只有边看奏章或边听臣子议论,随便吞咽了事? 她的心揪成了一团小丸子。向来只有她「享受」他的陪伴,她是不是也能为他做点什么? 「喂!丢得很准喔。」她跑了出去,也捡起小石子丢铁条。 「原来妳和妳爹的投石功夫就是这样练出来的。」端木骥丢得更起劲了,此起彼落的叮叮当当清音回荡在院子里,偶有投歪的石子掉进旁边的池塘,噗通一声打破了平静的水面。 「当然了,我有十几年的功力耶。」她自豪地道:「请叫我神投谈豆豆。」 「哦?」他弯腰捡起一颗指头大的小碎石,放在左掌,拿右手拇指中指弹射而出,恶劣地笑道:「我弹豆豆了!」 叮!小石子神准地弹中铁条,铁石相击之音清越,直钻耳际心扉。 「你弹什么弹!」她娇容微恼,所有「关心」之情瞬间消失,捡了石头就想弹他,却发现石头太大怕砸伤人,干脆拿指头弹他。「我弹木头马!我弹毒龙潭!端木骥!你别跑!等会儿我去拿一碗豆子弹你!」 「哈哈!」端木骥也不用跑,只需跨大脚步,便让她追不着了。 「好像是孩子在玩耍。」仙娥备好茶点,走到谈图禹的身边,与他共看院子里追逐的人儿,只见男的俊挺,女的娇美,真是好一对绝配啊。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小豆子笑得这么开心了。」谈图禹感慨地问道:「仙娥,妳见过吗?」 「没有。有时候我觉得小姐她……」仙娥思索着形容词。「还没进宫前,她会笑,也常常笑,可那不是打从心底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笑。老爷早几年身子不好,她心事比谁都重,她笑是让老爷你安心;进宫后,她不时往家里送东西,每天找机会跟你见面,她还是很牵挂老爷的。」 谈图禹不觉垂下两道老泪。「是我不济事,苦了小豆子。」 「老爷……」仙娥举袖为他拭泪,含笑带泪道:「老爷,你别哭啊,小姐又会担心的。瞧瞧她现在多快乐,平王爷对她多好啊。」 谈图禹点点头,收了泪,再度望向女儿;她嬉笑奔跑,笑语如铃,仿若一只尽情高歌的小云雀,而她身边的男人是如此体贴俊朗,可偏偏…… 唉!谁能为王爷和太后解开那道纠缠难解的深宫枷锁呢?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她好快乐! 谈豆豆曾经想放开,但他不放,她也就捡了回来,夜夜抱着他刻意留下的衣袍,好梦香甜。 她放纵地享受禁忌边缘的乐趣。有时是在藏书楼里,两人各据一方窗,静静地盘坐地上看书;有时是走出宫门外,踏青赏景;她甚至不需要跟着阿融他们出去了,她就是直接以「小豆子公公」的名义跟着端木骥出宫「办事」。 好大胆!即便他们从无逾礼之举,但一切的一切,早已逾礼得过分。 人前,他们泾渭分明;人后,他们暧昧不清。界线在哪里,她不知道;明知踩在刀锋上,稍不留意就是血肉模糊,但她就是无法收心。 心已经放出去了,丢得老远老远,直到大海看不见尽头的那一端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且饮一杯,将进酒,君莫愁! 「酒是拿来温身子的。」端木骥坐在小船的另一头,瞪眼道:「不是让妳拿来灌的,喝一小口就好。」 「我只喝一小口啊。」她放下小酒瓶,撒了谎。 酒力似乎立刻有了作用,她全身暖呼呼的,再也不怕湖上寒风了。 小船轻轻摇晃,她的身子也轻轻晃荡着。这里是京城南郊的九曲湖,湖水由西边连绵高耸的青鸿山而来,曲曲折折形成了几弯相连的湖泊,再由东边一个缺口注入大江,平时风平浪静,常有游人泛舟湖上。 可现在是冬天啊。 端木骥放下桨木,任小舟随浪飘荡,倾身为她拉好斗篷。 真是见鬼了才会冬天来游湖。可他不就渴望此时此刻的静谧吗?没有人打扰,毋需担心被人撞见,他和她可以安享独处的时光。 「嘻,有莲花耶。」谈豆豆伸长手,打算去采莲叶。 「都枯了。」端木骥抓回她的手,免得她掉下船。 「那下面一定有莲藕,我要挖来做藕粉糕。」 「早被挖光了。」 九曲湖也是天朝北方著名的莲田,出产丰富,当时他就是托人从这儿陆续移了不少品种到宫里。 到了明年夏天,宁寿宫是否又是荷香满室呢? 他还能再找什么东西代替他陪伴她?衣?书?糕?莲? 他往她那儿送得越多,心也越是沉沦得难以自拔了。 「唉!就知道妳偷喝酒。」他轻叹一声,摇了摇半空的花雕,本是带来小酌御寒,怎知她贪酒甜,倒是喝得醉醺醺的。 「哼。」她依然瞇着眼,很不满意地道:「没有花,没有藕,枯掉的莲蓬总有莲子吧。」 「没有了。」 「没有?」她很费力地眨动睫毛,眼眶一下子聚满了泪水,哭丧着脸道:「怎会没有莲子?谁将她丢了?她孤伶伶一个,好冷,好孤单,在那儿哭啊。」 他捧起她的脸,忧伤地看她。欢笑的日子有如短暂盛夏,热热闹闹地开满一季缤纷的花朵,还来不及枯萎就让寒冬给急遽冻住了。 「豆豆,豆豆,醒醒,我们回去了。」他轻拍她的脸颊。 「阿骥,我们不可以这样了……」 她语声幽微,醉眼迷蒙,泪水款款滑下。 他心头震颤。没错,他太狂妄了,自以为把持得住,不料却跌进了自己划出来的鸿沟,也拉她一起跌下去了。 本是怜她惜她,却是害了她;若要她安心,他是否该做些什么?或是根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回归原来的日子即可? 「我困……」她低声啜泣。 「困了就睡。」他搂她入怀,一再地轻拍她的背部。 寒风冰冷,暗云笼罩,湖面残荷抖瑟,微有薄冰,看来就快下雪了,今年也快过完了,彼此共有的欢笑和悲愁终将结束。 小舟飘飘无依,他的心也怅然若空。豪情的平王爷何在?怎会为情所困?糊涂啊,荒谬啊。 酒力发作,她沉沉地睡着了。他为她拉拢斗篷帽缘,却是无法移开视线,就痴痴地凝望这张会哭会笑会闹会吵的娇颜。 这么活蹦乱跳的小豆子,他怎忍将她锁进深宫? 再仔细看看她吧。粉颊莹润如玉,双唇嫣红似醉,长长的浓黑睫毛像把扇子盖住了那双灵活大眼,一对黛眉却是不安地微蹙着。 他俯下脸,轻轻地以吻熨开她眉心的纠结,一触及那软嫩的肌肤,他再也无法克制积压已久的欲望,唇瓣滑移而下,柔柔地覆上她的唇。 软馥芳香,甜蜜似酒,他尝了又尝,吻了又吻,沉睡的容颜缓缓地氤氲进他的瞳眸深处,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慈庆宫,管太后和谈豆豆一起坐在榻上。 「娘娘,妳听我念这句对不对。」管太后拿着一本书,逐字指着念:「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是啊!」谈豆豆拍手笑道:「管姐姐妳好厉害,我才个把月没问妳认字的进度,想不到妳会看这么多字了。」 「很多字都是妳教我的,只是我记性不好,老是忘记。」管太后也露出慈蔼的笑容,翻过书的封面。「这是班昭写的女诫,古人的文字挺深奥的,不太好懂呢。」 谈豆豆浑身一热,终于醒悟管姐姐刚才念的是什么东西了。 女诫,通篇谈论为妇之道,什么敬慎妇行她早就熟背到烂透发霉,读完就扔到一边去,自以为全懂了,更不认为有用到这些教条的时候。 可如今……她好需要。 「管姐姐,我……」她绞着指头,觉得「女诫」两字好刺眼。 「娘娘,妳不要误会。」管太后将书本摆到旁边,拉着她的手,很谨慎地道:「近来宫内有很多不好听的传闻,前一阵子妳和平王爷深夜在宁寿宫外吵架,还有你们常常在御书房看书……」 「我跟他真的没什么。」谈豆豆讲得好心虚。 「姐姐知道。」管太后看着她,没有一丝责备意味,还帮她顺了顺鬓边发丝。「我说妳像我妹妹,其实妳都可以当我女儿了,妳真的还年轻……」她不觉轻叹一口气。 谈豆豆让那幽渺的叹气给扯得心脏发疼,问出了埋藏许久的问题。 「管姐姐,我想问妳,先帝一直……呃,怎么说呢,他一直不找妳,妳那么久以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幸好我有阿融。」管太后倒是露出恬淡满足的笑容。「算是因祸得福吧。万岁爷不喜欢阿融,撤了他皇子的乳母太监用度,所以阿融一岁就让我抱回来亲自抚养,我全部的时间心力都给了阿融,根本没去想万岁爷宠幸不宠幸的事。」 「可是管姐姐,妳爱万岁爷。」她更大胆地道。 「哪个女人不爱自己第一个男人?」管太后有些感伤,神情倒也坦然。「既然身子给了,就认定是他了。」 「妳不会很想要……嗯,那个那个……」谈豆豆结巴,讲不出口。她进宫前就由女官教导床笫「绝技」,光听内容就令她口干舌燥、神魂颠倒,如果真的做起来,哎呀呀!她脸蛋骤热,不觉拿手掌捂住了嘴唇。 「第一次很痛的啦。」管太后明白她要问什么,完全不避讳,有问必答。「而且妳又知道那是万岁爷,吓都吓死了,哪有什么乐趣。后来生阿融痛得要命,更怕那一回事了。」 谈豆豆还是不得要领。她也很怕痛,大概那回事真的很不舒服吧。 然而,为什么当他拥抱她时,她会感觉身体有一股极大的冲动,想要更往他胸膛里钻去?甚至当她抵住了他那明显的男性欲望时,她会有火烧般的炽热兴奋,直想更用力抱紧他、咬他的嘴巴…… 呜呜!好淫荡喔。 「管姐姐,那其他妃子怎么办?」谈豆豆赶紧揉了揉火烫的睑蛋。「不是每个人都像妳这般清心的。」 「熬日子的方法可多了。」管太后又是轻轻一叹,怜惜地看她。 谈豆豆一愣,管姐姐是为年纪轻轻的她而叹?不是叹她自己? 是怜她花样年华就得埋葬后宫吗?那么,端木骥怜不怜?叹不叹? 唉,若她对男女之事无知也就罢了,那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一生,既不期待,也不失落,读她的书,刺她的绣,日子倒也快意。 可偏偏她的心动了,身体燥了,很多感觉都不对劲了。 不行,要赶快拉回来。她要杜绝后宫流言,不能让管姐姐和爹担心。 「管姐姐,妳跟我说,她们怎么熬的?」 「妳要听?不好玩的。」 「我要听。」她很肯定要听,而且还要实行。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宁寿宫寝殿,烛光下,皇太后温柔贞静地刺绣着。 太暗了吧。谈豆豆眨眨酸涩的眼睛,她从来不在夜间刺绣,但今晚拿了针,挽起袖子,瞪着自己美好无瑕的雪白玉臂,她怎样也刺不下去。 「我刺,我刺,我刺刺刺!」她趴到绣架上,拿针猛刺。 傻瓜才刺自己,有布可以刺,干嘛将自己刺出斑斑血点?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耶!拿这种自残的手法杜绝欲念,未免也太耸人听闻了。 刺了老半天,还是等不到宝贵回来。她转到桌前,拿了木鱼叩叩乱敲,翻了佛经,唏哩呼噜念了起来。 叩叩叩,咚咚咚,难以磨灭的鼓声响在耳畔,她好像听到那雄浑有力的「大风起兮云飞扬」…… 哎呀,分心了!明明是想忘掉他的,怎么反而记忆更鲜明了? 扔了木鱼槌,她盘腿坐到床上,撑着下巴发呆。 唉,他也是想忘掉她的吧?他们都是聪明人,懂得适可而止。 端木骥消失在后宫已经整整两个月了。他不再踏足御书房,每天下午在勤政阁教完阿融就立刻回家,甚至新春过年的皇室家宴团拜也没过来。 果然是一场梦。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很好,她不会再想了。 「娘娘,娘娘。」宝贵踩着细碎的脚步进来。「妳要的东西来了。」 她一跃而起,看到大托盘上的十几只碗,登时傻了眼。 绿豆、红豆、黑豆、白豆、黄豆、青豆、花豆、毛豆、豌豆、蚕豆…… 「妳、妳拿了这么多豆子……」 「是啊。」宝贵小心翼翼地放下托盘。「娘娘妳只说要豆子,我去御膳房一瞧,哇!原来有这么多豆子呀,就每一种都抓一大把回来了。」 「好吧。」 谈豆豆决定认命,将这些豆子洒到地上,保证她捡到累昏了。 昨夜她丢下两百枚铜钱,打算捡到累死自己,这才不会让心里的花蝴蝶胡乱飞舞——结果不用一刻钟就全部捡回来了。 是钱咧!分毫皆是老百姓缴给朝廷的血汗钱,她怎能随便拿来玩耍?要是掉了一枚,她都得痛自忏侮。 她捧起一碗绿豆,忽然又想到,话说回来,绿豆也是钱买的。 「娘娘,妳拿豆子作啥?」宝贵兴奋极了。「缝沙包吗?」 「沙包?咦?」谈豆豆捻起几粒绿豆,在手指间摩擦着。「对喔,平常我们是用绿豆做沙包,不知红豆扔起来的感觉怎样?花豆太大了吧?可能不好扔……不不,我不做沙包。」 「不做沙包?」宝贵还想再问,忽然就看到娘娘将整碗豆子洒了出去,滚了满地颗颗跳动的小豆子,她惊奇地道:「哇!洒豆成兵!娘娘,妳在施什么法术?快!教我,宝贵也要学!」 「什么洒豆成兵?」谈豆豆正想蹲下身,展开刻苦自励的严酷考验,却被宝贵摇得身子乱抖。 「娘娘忘了啊?过年时几位娘娘们一起看戏,管太后点了一出天师收妖,妳看了哈哈笑,贤妃还嫌妳笑太大声,给妳一记白眼呢。」 有吗?谈豆豆努力回想。她是记得过年有看戏,但戏台上演什么她全无印象,大家拍手,她跟着拍手,大家笑,她也跟着笑,眼里却痴痴瞧着进宫问安的定王妃,想问她:你家的一号马怎么了?他好不好? 「那张天师可厉害了。」宝贵兀自呱噪不休,比手划脚地道:「他就是这样右手一洒,当然没有豆子啦;然后再拿剪子喀喀喀剪草为马,后台就钻出一个骑竹杖的二楞子,权充是千万兵马,大家都笑死了。」 剪草为马?谈豆豆又茫然了。什么鸡鸭鱼肉不好剪,偏生去剪一匹马来扰乱她的心? 她又拿起一碗黄豆,往空中一抛,顿时豆下如雨,咚咚弹跳。 「好好玩喔。」宝贵期待地问道:「娘娘,我可以洒吗?」 「好。」 下一会儿卫夫,十几碗豆子全部洒落在地,五颜六色,珠圆玉润,在烛火的闪动之下,仿若一幅浑然天成的鲜艳地毯。 「哇!好漂亮!」宝贵蹲下来,随意抹了一把放在掌心,抬头笑道:「娘娘,要是放在水晶瓶子里,瞧着心情就好了。」 「串起来当门帘,花花绿绿的也很好看。」 「还是缝成枕头,不不,这样就瞧不见豆子了。」 「不如煮成什锦豆子粥吧。不,加些蜂蜜、蜜枣、桂圆,变成甜豆汤。嗯,还是和些糖、面粉、桂花,蒸成一块甜豆糕……」 「呜,娘娘,我口水掉下来了啦。」 别说宝贵掉口水,就连谈豆豆也是满嘴的口水……哎呀!她懊恼地抓扯头发,怎么就分心玩起来了呢? 她立刻蹲下身,注目满地的豆子,咬紧牙关,准备展开一夜无眠的捡豆行动,好能藉此忘掉那只老在心底奔驰的马。 眼前突然冒出一只笤帚,刷刷刷地扫开她的豆子。 「宝贵,妳干嘛?」 「娘娘平常提倡节俭美德,」宝贵很勤奋地扫地。「我扫起来拿去御膳房,洗干净了,请人做甜汤呀。」 谈豆豆瞠大眼,跌坐地上,立刻又被宝贵赶起来扫豆子,她只好回到床上,撑着下巴愣愣地发呆。 唉!难道一边捡铜钱或豆子,就不会一边想着不该想的事吗? 不如就大力一挥,一把扫开吧。 第九章 定王府,三个儿子难得同时在家,一起陪同爹娘吃晚饭。 定王妃春风满面,眉飞色舞,迫不及待地宣布好事。 「阿骥啊,今天小皇太后找娘进宫,说要帮你作媒呢。」 端木骥陡地凝住夹菜的动作,一双深黝的瞳眸就直直盯着筷尾。 端木行健急忙扯扯老婆的衣襬。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大心情不好已经很久了,当爹的都不敢吭声了,千万别去惹他呀。 「娘,大哥他无心婚事。」端木骅闷头吃饭,他肯帮忙讲一句话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娘啊,让大哥自己挑啦,别为他白费工夫了。」端木骝决定三两口吞完饭,准备开溜免被波及。 「你们两个不要给老娘装傻。」定王妃瞪了眼,顺便教训道:「就只会拿你们大哥挡在前头,他不娶,你们不会先娶吗?存心不让我抱孙子。」 「娘,长幼有序嘛。」端木骝陪着笑脸,为娘亲碗里送进一块香脆脆的炸鱼酥。「娘,笑笑,别挤出皱纹了。」 「爹,娘,我吃饱了。」端木骥放下筷子。 「阿骥,坐下。」定王妃赶快拍拍两颊,揉开了被儿子们气出来的法令纹,笑咪咪地拿出一卷纸,翻开第一张。「你瞧陈尚书六女儿如何?」 端木骥随意瞄了一眼,拿起汤碗,头仰得高高地喝汤。 「太后娘娘可是帮你调查得一清二楚喔。」定王妃还是喜孜孜地道:「她知道你喜欢懂音律的姑娘,这位小姐会筝、琴、笛、琵琶……哎呀,我也说不清了。娘娘还说,人家说不定会唱曲儿给你解闷呢。」 端木骥重重地放下碗,桌上其他三个男人皆是心中一跳。 定王妃才没注意到儿子的神情,又翻开了第二张画像,热切地道:「不然,这位李侍郎的侄女素有才女之称,她已经出了两本诗集,你喜欢会读书的小姐,这位就是首选啦。」 端木骥垂下眼睫,定睛注视没有吃完的白饭。 「将门虎女更好。」定王妃翻开第三张,指着一个虎背熊腰的大饼脸。「周总兵的女儿如何?她有乃父之风,拳脚功夫一流。呃,长相是有点儿抱歉,可娶妻娶德,更何况娘娘说,你脾气刚硬,得理不饶人,最好找一个强悍又强壮的老婆,夫妻俩旗鼓相当,你才不会嚣张到欺负老婆。」 碰!一个很压抑的拳头用力捶上餐桌,揉了又揉,似乎打算将大好的紫檀木桌面揉碎。 端木行健赶紧抱起饭碗,夹了几样他爱吃的菜,万一这桌子让不肖子砸了,那他今晚就要饿肚子了。 「好吧,这姑娘是丑了些,抱歉了。」定王妃跟丑姑娘道歉,再翻开第四张画像,笑呵呵地道:「男人当然喜欢温柔婉约的小姐了,朱总督的三孙女保证好,她成日在家刺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文静乖巧,相貌美丽。这几个高巡抚的女儿、廖学士的表妹、郑巡抚的外甥女都是一样的个性,你不如就挑一个顺眼的吧。」 「娘,我没兴趣。」端木骥终于开口了,一张画像也没瞧进去。 「也不一定要挑官家小姐。这位女夫子你一定有兴趣。」定王妃继续奋斗,喋喋不休。「她继承了她爹的书院,教导乡里妇孺读书识字……不喜欢?那这个培养出新种海棠的农家女也不错。她家花田很大,你们生了娃娃可以在里头玩捉迷藏……还是不要?呜!」定王妃将画像全翻完了,顿觉天地变色,日月无光,抱孙希望又落空了。 「其实——」始终不动如山、稳稳吃饭的端木骅开口道:「这几位小姐的个性和特色组合起来,很像是一个人。」 「谁?谁?」定王妃眼睛发亮,立刻将画像扔到一边去。 端木骅这会儿又不说话了,接收到娘亲殷切目光的端木骝只好硬着头皮道:「娘,妳上宁寿宫玩,有没有见到那儿摆着琴、绣架,还有很多养莲花的水缸?」 「有啊,还散了一地的书,都来不及收拾呢。」 「当妳和娘娘聊天时,是不是有个宫女在旁边很认真地读棋谱?」 「什么?阿骥喜欢傻呼呼的宝贵?!」 噗!端木行健喷出饭粒,端木骤被菜汤呛到,端木骥则是脸罩寒霜,唇角紧抿,双拳更用力往桌面攒去。 「娘,不是啦,我还没说完。」端木骝偷瞄一眼大哥,一步步移往门边,准备随时狂奔。「娘应该有听过,太后娘娘过去老是和大哥吵架。」 「当然有啊。为了教养万岁爷,还有其它的事,好像常常吵。」 「娘,大哥是从妳肚子蹦出来的,妳最明白了,咱平王爷恃才傲物,谁都不放在眼里,人人见了他全吓得屁滚尿流,如今娘娘竟然有胆识跟大哥吵架,且大哥居然肯跟一个小女子计较,成日吵得不亦乐乎……」 「端木骝!」端木骥爆出低沉阴森的怒吼。「如果我会针线,我就缝了你的嘴!」 端木骝很无辜地瞟向若无其事吃饭的爹和二哥。啊哼,果然是做官的材料,很懂得明哲保身啊。 「父王,母妃。」端木骥起身,脸色还是阴郁得快要打雷下雨,他用了在家里极少用的最正式称谓。「孩儿有事外出。」 「这么晚了去哪里?」端木行健问道。 「皇宫。」端木骥头也不回地走了。 厅里一阵沉默,端木骅缓缓地放下饭碗,面不改色地道:「糟了,皇宫今晚有事。爹,娘,孩儿得立刻入宫抓刺客。」 「我也去。」端木骝当然不肯错过好戏了。 「老头子你说啊!」定王妃猛扯只管吃饭的端木行健,震惊地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 「就是这么一回事,阿骥爱上太后娘娘了。」 端木行健继续扒饭。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这个庸庸碌碌的定王爷管不着,也管不了,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啦。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春寒料峭,黑夜中的桃李花有如星子,朵朵点缀在宁寿宫外。 端木骥停下急躁的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脑袋忽然清醒。 他又来了。 他为何而来?他满腔的焦躁和暴怒为的是什么?不是已经刻意不见她了吗?为什么又想揪她出来,狠狠地斥责她一顿呢? 藕断丝连啊!缠绵的情丝从宁寿宫延伸而出,爬进他的心,扎了根,纠缠不清,时时刻刻牵引着他、折磨着他,令他辗转难眠。 「平王爷?」门外一个太监见到他,忙笑道:「小的为您通报……」 「不用了。」他不管太监的讶异,大步就踏了进去。 进了内殿,就见她照样披头散发,盘腿坐在地上和宝贵下棋,那低垂的脸蛋显得有些苍白,两个月不见,她清瘦了些…… 「笨蛋!地上很冷,不会垫一张软褥吗?」 谈豆豆心一震,惊讶地循声望去,一抬头,便见到那张日思夜想的男子容颜,那双毒龙潭里头起了惊涛骇浪,直直扑进了她的心海深处。 心脏一阵阵地抽痛着,她几欲被击溃在地,但她立刻跳了起来。 「平王爷,」她板起严肃的脸孔,冷冷地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竟敢擅闯禁宫?」 「妳凭什么为我作媒?」他也不回答,开口就质问。 「凭我是皇太后,凭我是你的伯母。定王妃抱孙心切,老身身为端木家长辈,自然要为侄儿安排了。」谈豆豆振振有辞地道。 「我娘抱孙心切也轮不到妳多事!」端木骥踢开她的棋盘,黑白棋子滚了满地。「见鬼的长辈!妳再敢倚老卖老,本王就废了妳的太后封号!」 「要封就封?!要废就废?!」他粗鲁的举止激怒她了,迎上前,叉腰仰头道:「皇室封号是让你拿来玩的吗?那你当初为什么不篡位算了?自己当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人,想封谁当皇后就封谁,想封几百个爱妃就大封特封,这不是很痛快吗?!」 「鞋子穿了。」他只是冷冷地道。 「你管我!」她怒目而视。 「娘娘。」宝贵赶紧拎来娘娘一坐下来就踢掉的绣花鞋。 「宝贵,出去!」端木骥命令道:「叫宫里头所有的人统统出去,本王有话跟太后娘娘说。」 「可是娘娘……」宝贵迟疑,好怕平王爷吃了娘娘喔。 「出去。」 「是。」宝贵吓得拔腿就跑。 「宝贵回来!」谈豆豆气极了,脚掌赶紧蹬进鞋子里,提了裙子就要追上前。「枉费我平常疼妳,主子有难,妳竟然跑了……」 「站住!」他双手一攫,用力握紧她的手臂。 「你凶什么?!」她也不挣扎,就是抬头用力瞪他。「这是皇太后的住处,不容你来撒野。该出去的人是你,否则我祭出宫规罚你!」 「我不出去。」他目光灼灼地看她。「不要逃开我。妳不是要追宝贵,妳是想逃开我。」 「你还不是想逃开我!」她朝他狂喊。 累积两个月的郁闷一下子如洪水溃堤,她的泪水也随之溢出。 是的,她好想他,好想再见他一面,可是她很克制,很努力地淡忘他,每天照样忙到累得倒头就睡;可是,睡梦不再安眠,而是反复出现过往相处的片断,甚至是从来没经历过的绮幻缠绵。 待她惊醒之后,却发现自己仍然孤独地睡在深宫里,寒夜漫漫,她哪里也不能去,只能拥住他的衣袍,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 「妳想逃开我,就逼我娶妻?」他情绪缓和了下来,静静地看她。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她还是激动莫名。「我想数豆子打发时问,结果将豆子数到了肚子里;我想念佛,敲了木鱼,却想到你敲鼓;我想扔掉你的袍子,可是那么好质料的衣裳,烧了可惜……」 「傻瓜。」 他重重地怜叹一声,张臂纳她入怀,紧紧地拥抱。 终究是放不开了。与其逃避痛苦,何不勇敢面对承受? 两个月的煎熬简直是度日如年。他想念她的笑语、担忧她的寂寞,他都熬得几乎窒息而死了,更何况是一直被圈在深宫里的她? 他不住地抚摸她颤动的背部,以颊摩挲她的秀发,他千千万万个不忍她孤单地忍受相思之苦啊。 「豆豆,我带妳出去。」他坚定地道。 「不行,不该出去了……」 「这次不是出去半天,而是永永远远的出去,不再回来了。」 「什么?」她不解。 「很简单。妳不当太后,我不当王爷了,咱们远走高飞。」 她明白了,这是私奔。 寻常小儿女私奔都已为世俗所不容,更何况是皇室的最高成员。 「不可能的!」她泪流满面,用力摇头。「你是辅政王爷,阿融还需要你,我也不能弃我太后的责任于不顾。」 「阿融长大了,而且妳那是什么狗屁太后!」他为自己过去的决定而恼怒了。「要不是我拱妳当皇后,妳又何必守着这该死的活寡!」 「打从你迎我进宫,我就是注定要守这该死的活寡。」她声泪俱下地道:「先帝病了好几年,身体才刚刚好,就满脑子想着要女人,过去朝政败坏混乱,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也是想试试能不能再生皇子……」 「他有这么聪明孝顺的阿融还不满足?!」她这两年余郁积了太多说不出口的话,此刻全一古脑儿嚷了出来。「你们男人都是一个性子,尤其是掌握权力的帝呀王啊,一心只想展现自己的雄风,不只要开疆辟土,还要睡遍天下美女,生下一窝儿子,好显示你们多么强壮多么威武,我看全是屁!你一个男人满足了,有没有想到几十个几百个女人在哭泣?!」 「我不是这样的人。」 「嘴巴说不是,以后还不是美女一个个娶进门!」她瞪视他沉郁的瞳眸,继续嚷道:「什么山盟海誓!什么生死相许!贤妃淑妃福贵人不都是那个臭老头宠爱过的美人?结果呢?不是被打入冷宫,就是年老色衰失宠,然后再贴个选妃告示,强娶像我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他根本不是娶妻!他只是想满足欲望,只要臭老头活得越久,倒楣受害的姑娘就越多!」 「其实,先帝立妳为妃,是因为他深感愧对谈大人,想要弥补……」 「这不是弥补,是凌迟!他自以为是英明君主啊?我呸!以前我年幼无知,一直以为他身子不好,久未上朝,这才会让奸相弄权,还很感谢他抄了那坏蛋的家产,可后来看你教阿融政事,我这才明白,没有昏君,哪来的小人!」 他默默地承受她排山倒海而来的控诉,亦不再为伯父先帝辩解。 「这下好了,他为了表示所谓的歉意,选我为妃,看起来好像给了莫大的荣耀,我谈家应该烧香膜拜,感激涕零祖宗积德,可实际这只是昏庸老头子给的一个可笑施舍罢了,我才不稀罕!」 句句大不韪,出自皇太后口中,端木骥只有喟然长叹。 先帝种种,全交由史家评断吧。他是子侄辈,议论不来,也不能议论。他能做的,就是尽量为先帝补阙填漏,不管是朝政,抑或是一场从来就不曾存在的婚姻关系…… 因缘错综,吊诡难解,若她不进宫,他和她又岂能相遇? 「既是如此,那就跟我走吧。」他缓缓地道。 「你带我出去?」谈豆豆用力抹掉眼泪,红着眼睛道:「我怎么走得掉?难道要我昭告天下,太后不做了?要逃出宫了?」 「妳可以诈死。」 「哈哈,太可笑了,你又在说哪一桩深宫奇案?」她凄凉苦笑,双掌徒劳地推开他丝毫撼摇不动的胸膛。「我问你,当初你不认得我,为什么立我为后?」 「是因为……妳在诸妃里,才识最好,能力最足……」 「呵,这就是了。我才识最好,能力最足,胆量也最大。」她很用力地拧眉板脸。「端木骥,你给老身仔仔细细听好了。从现在起,你立刻离开宁寿宫,若敢再靠近五百尺,老身就唤人打了出去!」 「妳何必如此?」他不禁又动了肝火,出力握紧了她的臂膀。「既然不喜欢妳现在的生活,妳干什么又紧紧死守不放?!」 「我喜欢荣华富贵!我爱当太后!不行吗?!」 「妳说谎!」 「我是说谎。可你讲得太容易,更是自欺欺人!」她迎向他愤怒的目光,大声嘶吼道:「别说你不顾辅政王爷的身分和责任,我也有我应有的身分和责任。我爹好不容易重新振作,我能要他为我担心得睡不着觉吗?还有,管姐姐不擅管事,我能将整个后宫杂务全丢给她吗?贤妃淑妃跋扈,只有我治得了她们;景屏轩整修好了,我还得选派几个细心的宫女过去照顾福贵人……」 「够了!」他也朝她大吼。「妳很有本事吗?为什么要将所有的事情揽在身上?妳能不能多顾着自己一点?」 「不能!」 「好,既然妳总是要为别人而活,那妳能不能为我而活?!」 「不能!」 仿佛狂风暴雨骤歇,宁寿宫一片死寂,烛火明灭不定,更显晦暗。 「端木骥,你唯我独尊惯了。」她垂下眼,幽幽地道:「你不懂得体贴别人,也不懂得顾虑别人的心事,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人……」 「我怎会不懂?!」他激动地道。 「别说你懂我。」她抬眸,泪水一下子涌进了红通通的眼眶。「事实上,我好气你!我气你不该带我出宫看月亮,不该带我到处游玩,不该让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好快乐,你把我的心养得好大好大,大到再也放下进这座小小的宁寿宫了。」 「那妳跟我离开呀。」他心痛地道。 「心这么大,我可以花五十年的工夫慢慢收回来。」她轻易就挣开他微颤的手臂,退后一步,语气变得平静。「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进宫前都计画好了,我要看完藏书楼的书……」 「不出五年,妳就看完了。」 「那是天赋异禀如你者才能做到的事。」她扯出一朵凄楚的笑容。「我会慢慢看的。为每本书另外写注、画插图、做比对、编目录,穷我一百年的工夫也忙不完的;另外我还要养莲花——」 「最好妳抢了文献编修大臣的事来做。」他打断她荒谬的计画,迫切地问道:「我问妳,如果说,妳爹、管太后、还有最爱吵架的贤妃淑妃他们百年过去了,那妳还是甘心被关在这里当太后吗?」 「到了那时,我早已习惯这里的日子,更不会出去了。」她冷冷地道。 「妳不要敷衍我!妳以为逼我另外娶妻,我就会忘掉妳吗?」 「你妻妾成群,宠爱新欢都来不及了——」 「谈豆豆!」他吼声震得她发丝飞扬,以忍无可忍的暴怒语气道:「我现在告诉妳,我端木骥只会娶一个妻,那就是——」 「住嘴!」她惊恐大叫,迭声道;「不要说!你只想娶一个妻就娶一个妻,老身会为你选择一个最合你意的淑女,你回家等着接懿旨吧。」 「我拒接!」 「你不接就是抗旨!」 「普天之下,无人能屈服我。」他猛然将她拉到胸前,灼灼看穿她逃避的目光,霸道地道:「就算我此刻要扛妳离开,任谁也阻止不了。」 「你敢扛,你就扛啊!」她激烈地挣扎道:「你若不要你爹的脸,不要我的脸,不要端木家的脸,不要天朝的脸,你就一路让所有的人看你诱拐太后出宫啊!」 「人都不痛快了,还管谁的脸!」 「你就是这样可恶!口口声声说你懂我,却还是要让我痛苦!」 「我这样让妳很痛苦?」他沉痛地问道。 「端木骥,拜托你,饶了我……」她无力地挣了挣,避开了他的视线,潸然泪下道:「请你让我安安心心过日子,也让我身边、你身边的人安安心心过日子,好吗?」 他的心狠狠地被她拧绞了。普天之下,唯一能屈服他桀骛不驯心志的,也只有这颗硬梆梆得令他气结、又软绵绵得令她痛怜的小豆子了。 她口里说着冰冷无情的话,可身子却虚软地靠在他怀里,似乎仍想企求他的温暖。他该拿她怎么办?怎么办啊?! 「平王爷,你走吧,我求求你快走吧。」她低泣道:「我们不能一错再错……」 错了?打从一开始就错了吗?他划了那么多道鸿沟,竟然还是一跌再跌,跌得彼此鲜血淋漓、万劫不复! 他陡地搂紧了她,管他的辈分!去他奶奶的礼教!与其在这边痛苦地挣扎该不该、能不能、对不对,不如干脆带她一走了之。 「长痛不如短痛……」仿佛洞知他的心思,她哭道。 他凝望那苍白如雪的脸蛋,拭泪的指掌再也承受不住滔滔热泪,她的心在痛,他又何尝不痛呢。 他好想俯身吻了她,一递遍吻干她的眼泪,好让她的菱唇恢复娇嫩的血色,也好让她重绽一张俏丽可人的笑颜…… 然而,这里是历来最为贞洁神圣的太后宁寿宫,住的皆是他端木家的先祖先辈,他们如此相拥已是悖逆伦常,就算他可以大胆而疯狂地吻她,但她呢?他是不是可以多顾虑着她一点? 原来……是他错了。 自以为怜她、惜她、了解她、希冀带给她欢笑,到头来却是自己一意孤行地毁灭了她。 心,沉沉地落了,落在两人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里。 「那……臣走了……」他很慢、很慢地推开了她。 「平王爷好走,不送。」她站定脚步,以目光送他。 他转身,踏出一步,脚步立即停下,脸孔似乎微微转回,但终究还是身躯一凝,双拳紧握,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站得很稳,泪无声地流着,目光始终紧紧地盯住他的背影,直到他隐没在外头漆黑的夜里。 她的生命也进入了黑夜,再也没有光明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三日后,龙翔宫暖阁,皇帝闹头痛。 「臣决意出使南海国,请皇上恩准。」端木骥跪在地上,表情严肃,剑眉紧皱,说什么也不肯起身。 「我早就指派余尚书了,他盼了好几年了。」端木融苦恼地揉揉眉心道:「大哥,你就让个机会给余尚书坐船出去玩玩嘛。」 「臣多年前曾出使南海国,与该国国王熟稔,一切好办事;可余尚书初次出使,怕他不懂礼节,会坏了大事。」 「余尚书掌礼部,他不懂礼节谁还懂?」端木融赶紧求援,望向身边两个救星。「二哥,三哥,帮帮我啊……」 「大哥,」端木骅凉凉地道:「不能当王爷的还要抢人家的机会。」 「大哥,起来了啦。」端木骝过去拉人。「阿融都说这是自家兄弟见面,你不要跪了,膝盖都起泡了。」 「好。若皇上执意不派臣出使,那就求皇上废了臣的王爷爵位。」 「你想逍遥自在,有这么简单吗?」端木骅哼道。 「我的好大哥,你忘啦,你是辅政王爷耶。」端木骝也道。 端木骥瞪向两个弟弟。「还有你们两个辅佐皇上,不够吗?」 「当然不够!」包括端木融在内,三个声音一起喊。 「我累了。」端木骥沉下目光。「你们不能什么事都依靠大哥。」 「大哥,国事治丝益棼,在在需要你……」端木融试图说服。 「皇上一日不答应,臣就一日不起身。」 「那我……我找太后娘娘过来劝……」 「嘘!」端木弊用力嘘向皇帝。 「杀!」端木骝则是瞪大眼,右手猛指大哥,左手在脖子划了一道。 「啊,喔。」端木融猛捶脑袋,他怎么就忘了这等大事啊。 前几日,宁寿宫闹刺客,二哥和三哥很快控制状况,净空了所有太监宫女到五百尺外,并派亲信侍卫严密巡守,护卫太后安全;后来平王爷也来了,刺客没抓到,证实是虚惊一场,可能是风大了些的树影子吧。 当然了,为了让他明白大哥在闹什么脾气,二哥三哥翔实地告知他那场「刺客」事件始末,也幸因「防护」得宜,没让闲杂人等听去了王爷和太后的吵架。 又吵了!许久不见他们一起出宫,就知道有事! 端木融用力按压太阳穴。他不怕他们吵,只怕一个逃,一个躲,再也吵不起来了。 嗳,虽然他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但这么久以来,他怎会看不出娘娘和大哥之间逐渐改变的明显互动? 大哥的神色好郁闷,他似乎明白「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的痛苦了。 呜呜,小叶真可爱,但她才十一岁,他到底还要等多久啊? 「大哥,我求求你起来了!」他一跤跪倒大哥面前。 同是天涯沦落人,就请大哥可怜可怜他这个不知何时才能大婚的皇帝吧。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一个月后,春雨绵绵,却没阻断大江码头的送行大典。 余尚书好不哀怨。本来是他出使南海国,却让霸道的平王爷给抢走了,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雄伟的船队心酸不已。 另一个哀怨的是端木融。他求了又求,终究没留得住去意坚定的王兄。这一去至少一年,他虽有良相贤臣,也有谈师傅和两位兄长辅佐,可是展望未来茫茫的一年,他就好舍不得王兄离去。 雨势稍停,黄龙伞下,君臣互别。 「皇上,奔雷聪就送你了,阿骝知道如何让牠适应新主人。」 「大哥……」端木融泫然欲泣。 「阿融,百官在看。」端木骥压低了声音,用力拍拍他的手臂,轻牵唇角。「你总该独立掌理朝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较好行事。」 「呜,你是我的好大哥……」端木融还是不争气地掉泪了。 「臣还望皇上珍重。」 端木骥放了手,踏上船桥,回身望向特地前来送行的文武百官。 此地一别,归期难料。他不再有年少出使的凌云壮志,却是带着一颗沉滞郁结的心,远远地抛开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 再向大江上游望去,远方的青鸿山掩在云雾里,那里已经连下十日大雨,雨水沿着溪流瀑布汇至山下的九曲湖,再滔滔奔流入江,给足了沿岸百里农家春日灌溉的雨水,他也趁此时水涨船高,顺流出海。 他心念乍动,转头就想交代阿融,要他务必吩咐官兵巡守江岸堤防和水势,以防大水成灾,但随即按捺下这个念头。 不管了,他再也不管任何事了,阿融已有足够的能力明白该做的事。 往船桥走上两步,忽然听到侍卫急奔而王的马靴橐橐声,那显然违礼的突兀举动也引起了众人的注目。 那侍卫神色匆匆地跟端木骤说了几句话,端木骅脸色一变,随即一眼扫过在场的官员和随从,又跑到谈图禹面前低声问话。 端木骥心中打突。二弟自幼沉着冷静,天塌下来他也面不政色,一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什么事?」他回过身,还是问了话。 「没事。」端木骅眼也不抬。 「你问谈大人什么话,为何他看起来很紧张?」 「没事。」 「到底发生什么事?!」端木骥恼极,直接扯了那侍卫问话。 侍卫是端木骅的亲信,平常任务除了遥遥保护微服出巡的皇帝,就是守住那道最机密的宫门。他知事情轻重,仍是低声禀报道:「小豆子公公一早就出宫了,不到半个时辰,宝贵跑来找我,她说平常会带小豆子公公出门的就是平王爷、皇上、阿顺公公、端木总管,可她忽然想到,今天这几个人全到江岸码头了,就连端木统领也随侍护驾,那小豆子公公是跟谁出宫了?属下认为事情紧急,立即赶来禀告统领大人。」 「是谁放她出宫的?」端木骥脸色凝重。 「是属下……」侍卫一脸惶恐。「小豆子公公说,她要送王爷,属下以为,王爷另外派车接她……」 端木骥没空责怪侍卫了,他的反应跟二弟一样,一眼就逡巡过在场所有的人,心中竟期待会像上回受俘大典一样,她乔装了某个他意想不到的身分,引得他惊讶、侧目、发噱、笑叹、心动…… 没有!他找不到她那个小个头,也看不到那张思念至极的调皮容颜。 他的心直沉谷底,脚步已来到谈图禹面前。「谈大人?」 「小豆子公公没来。」谈图禹亦是面露忧色。 「臣已着几位弟兄出宫寻找,请王爷毋需担心。」端木骤还是摆了那张冷脸。「吉时已到,请王爷登船。」 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心情登船!端木骥直想将二弟扔下大江,叫他别再烦他了。 还是她偷偷跑上船了?想跟他一起到南海国?他心头乍喜,就要跑回船桥,随即一想,不是说今早才出宫的吗?除非搭上马车,又能穿过重重警戒和严密护卫,否则她绝无可能混到船队里。 放眼望向大江,水急浪涌,是该启程了,她那么大的人儿了,京城也是热门熟路,又有侍卫寻她,还怕她走丢了不成? 只要他扬帆远去,就是了无牵挂。他行他的船,她走她的路,大江东去,天各一方……该死!该死!他跨不出这条大江,他的心还牢牢地系在她那里,若无法确定她的安危,他绝无可能放心离去。 船队上的官兵正在等他,准备随时鼓帆出发;然而,他心里的帆转向了,纵有狂风巨浪,仍是一心一意航向他的归处……他的小豆子。 不顾皇帝和群臣的讶异,他狂奔穿过人群,跳上了他骑来的奔雷聪,驾地一声,驰向回头路。 「咦?奔雷聪不是要送朕了吗?」端木融看得莫名其妙。「朕还想骑着去巡视堤防呢。」 「还是由臣驾车陪同皇上过去吧。」端木骝深深注目大哥的背影。 春雨绵绵,如那春蚕吐丝,至死方休,迷迷蒙蒙不知下到什么时候。 第十章 一叶扁舟,轻晃晃地飘荡在九曲湖的湖心。 「划呀划,划到南海国,南海有个海龙王,挖了二里母龙潭,栽下一匹木头马……哎呀呀,马吃啥?驽马恋栈豆呀,你呀你有什么豆,我呀我有绿豆、红豆、花豆、四季豆、皇帝豆、谈豆豆……唉。」 娇软的歌声轻扬湖面,谈豆豆唱着自己胡乱编的曲儿,两手卖力划浆,左边划累了,再换右边。她也不是挺认真地划,或轻或重,大多时候还是让小舟逐浪而去。 原是排解心情才唱曲,可是唱着唱着,竟还是又叹气了。 此时此刻,他是否已搭上大船,远赴那好远好远的南海国了? 她望向九曲湖的东面,那儿出去就是大江,大江再过去二十里才是码头,在这里根本就看不到船队,她是让青鸿山脚下的「观海亭」给骗了。 想也明白,青鸿山怎能看得到海?就算爬上了山顶,极目望去,还得先望过弯弯绕绕的九曲长湖,再婉婉蜒蜒越过大江,坐上禁得起大风大浪的大船,挂了大帆,不知航行几个月,才能到他所去的南海国啊。 她竟妄想在这儿遥送他,一定到湖边,她就哑然失笑了。 既来之,则安之。她见到几艘小舟泊在岸边,或许是天气不好,船家不知哪儿去了,她只好先松了缆绳,打算划回来再付钱。 她划了老半天,累了;湖面好静,偶有丝雨飘落,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游兴,她拿手拨了拨水,干脆躺下来好好休息。 春雷震震,响在远方的青鸿山上;浪打船板,拍击出沉缓的波涛声,除此以外,再无声音,静谧得有如去年的冬天—— 咚!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就在这个安静得令她气闷哭泣的湖上,他吻了她。 他以为她喝醉了,睡了,大胆而温柔地印下他的吻。 她是醉了,但她没睡着,迷迷茫茫间,欲睡不睡,却忽然掉进了最不可思议的绮丽梦境里。 她怎敢醒呀!因为只要一醒,梦境就会破灭。她继续闭眼沉睡,任他火热绵密的亲吻下断地熨贴在她的唇瓣上,偶有那么狂野的舌尖舔舐,她的心就要悸动得狂颤;她很努力地压抑着不去回应他,他也极度抑制地吻着她的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额,密吻就如同此刻的绵绵春雨,轻轻地洒落她的脸庞,她浸润在他的柔情里,以为这就是幸福。 他吻了好久好久,直到他的热泪滴落,烫痛了她的脸。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梦醒了;她睁眼看他,他却没注意到她醒了。 他拥着她,一双眼只是遥望枯黄山头的青鸿山,湖上寒风阵阵,吹得她心头苍凉无比。 也就是在那时,他下定了决心,停止这逾越得过分的一切吧。 啪答!一颗豆大的冰冷泪珠打上她的脸颊。她抿了抿微痒的唇瓣,由回忆中醒转。啪答,啪答,更多从天而降的泪水流个不停,无法停歇了。 下大雨了,是该回去了。她爬起身子,头脸衣裳一下子就湿了,她抹掉眼前的热蒙水雾,举桨往回划。 划了两下,小舟不但没有移动,反而往东边漂去。 她拚命划桨,急速的水流还是带着小舟漂走;她望着船边突然变得混浊的滔滔滚滚湖水,当下唯一的念头就是:完了。 来自青鸿山的山洪爆发,九曲湖成了首当其冲的渲泄所在,她身处其中,无异是渺沧海之一豆,滚落里头就不知所踪了。 嘿!这怎么成。她还要再活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呢!纵使为情所困,但她怎能不明不白死去?这样一来,她狠心拒绝端木骥就没意义啦,而且万二让木头马以为她想不开投湖自杀,岂不害他一辈子良心不安? 呵,不知他会不会为她披麻带孝,行子侄之礼致哀哦? 她开心地笑了。瞧,没有木头马她一样活得很好,等她回宫后,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她得拚命划,划呀划,划回岸边,划回宁寿宫…… 事与愿违。她眼睁睁看着湖岸成排的桃花、柳树、亭子从视线消失;她看不到青鸿山,看不到天空,看不到方向,四面八方皆是重重雨幕,她完全不知何去何从。 她手一松,浊浪立刻冲定桨木,一会儿就漂得无影无踪。 她呆呆坐在大雨里,全身已经湿透,大浪扑来,小舟剧烈摇晃,忽高忽低,她的心也忽起忽落。 笑死人了!天朝皇太后自个儿跑出来玩,却是沉尸湖底,说不定尸体让鱼啃光了浮不上来,从此谈太后失踪成为千古奇案。 她咧嘴笑了,雨道热泪却是随之滑下。难道这辈子总是随波逐流,让外在决定她的命运吗?她能不能自己掌舵,决定自己的航向? 泪水雨水交织,她蜷缩起畏寒的身子,无助地飘荡着。 「谈豆豆!」 她继续哭着。真是奇怪,怎么雨声听起来像某人的声音了? 「豆豆!谈豆豆!」那声音显得十分焦急,仍不放弃地大声叫喊道:「老祖宗!妳在哪里?快回个声啊!」 她差点跌落小舟!只有一个人会叫她老祖宗,她好想念他! 「我在这里!」她立刻抬头,激动地望向茫茫雨雾。「我在这里!有没有听到啊?我在这里……」喊到最后,叫声竟然变成了号啕大哭。 原以为她足够坚强,人前,她永远带着笑脸让所有的人放心;人后,深宫独处也好,只身困在九曲湖也罢,她就变回一颗脆弱不堪的小豆子了。 唯有他,总是能振奋她、让她的心飞扬得好高好高…… 「阿骥!阿骥!你在哪里?」她放声哭喊,但湖上除了万马奔腾似的雨声外,却是再无回应,她哭道:「呜呜……我一定是作梦了……」 果然是作梦。滂沱大雨里,一艘小船划破湖面千万道交错的涟漪,穿出了厚重雨帘,出现在她的眼前。 端木骥坐在上头,正使力划桨,看样子是在努力接近她。 呵呵,是木头马耶!他还穿着绣金麒麟朝服,一对剑眉皱得特别神气,那双毒龙潭好忙碌,一边得注意水流,一边还要往她这边看来。 但水势太过急猛,打得他的小船偏了方向,他又要花更大的力气转回来,好几次她都以为他要让浪头给带走了。 「阿骥!」她惊慌大叫。 「豆豆!坐好,不要乱动,我过去了!」 端木骥说完,就脱下朝服,踢了朝靴,噗通一声跳下水,溅起了她有生以来看过的最大一团水花。 「啊!」她吓得尖叫,还好马上看他冒出头颅,双手划动,奋力地在波涛汹涌的湖面游了起来。 她一颗心提到了喉头,眼泪进个不停。老天!他是不要命了啊!她还好好的,不需要他奋不顾身来「救」她呀…… 少了小船的累赘,他反而游得又快又准,即使被水流冲开好几次,终于还是攀住了她的船板,奋力一翻,就爬上了船。 小船剧烈摆动,她想也不想,立刻抱住他伟岸的身躯,放声大哭。 「阿骥!你干嘛呀!要死了啦!呜呜……」 「别压着我叫魂,我还没死!」他不得不推开她,坐起身子,放眼寻找,问道:「桨呢?」 「呜,漂走了。」 他回头,他驾来的小船也不知漂到哪里去了。 事到如今,他只能定下心,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办。这里离岸太远,他都没把握和急流搏斗了,更不可能拖她游回岸上。 「我的老祖宗啊,妳就是会惹祸。」所有的念头,化作一句轻叹。 谈豆豆怯怯地抬头,又怯怯地垂眼,泪水扑簌簌掉了下来。 他一定又要骂她任性了。要骂就骂吧,她不会跟他吵了。一想到他刚才奋勇泅水的惊险画面,她就要浑身发抖。 「妳吓坏了?」 「没有。」她咬住下唇。 「妳有。」他摸摸她的湿发,凝眸看她,所有的担忧在顷刻间化成了万缕柔情。「豆豆,妳担心我。」 「哼,马本来就会游水,我担心啥呀?」她嘴硬道。 「马是会游水,但小豆子不会游,我怕到时要大海捞豆,可累了。」 她心头一震!他那是什么眼神?是雨太大了吧,雨水掩住了他向来霸气横飞的剑眉,眉眼弯弯的,变得慈眉善目了? 「你你你……」她竟找不到适当的话回嘴。 「妳想送我,就光明正大跟着皇上一起来,何必偷偷摸摸跑到这边?」 「你怎知道我会到这里来?」被他说中心事,她心脏扑通乱跳。 「妳知道每年有多少老百姓被『观海亭』骗了吗?大家辛辛苦苦爬上山,却只能看到九曲湖,那亭子里面刻满了怨气冲天的文字,下回有机会妳自己爬上去看。」 「那不会叫官府改个名字啊?」 「本王都想好了,而且打算亲笔题书,就叫淹豆亭。」 「呵,你腌什么臭酸豆,我都快被淹死了……」 她绽开笑容真心头却是蓦地一酸!是的,她就快被淹死了,她好害怕;而他为了平息她的恐惧,在这风雨飘摇的小舟上,不但安慰她、拥抱她,还刻意逗她,让她忘了哭泣。 真的好喜欢这样熟悉的斗嘴感觉喔。好聚,就该好散。她愿留住此刻的笑容,就算淹死了,也会含笑九泉的…… 「你不是去南海国了吗?」她低下头问道。 「妳走丢了,我还有心情出使吗?」他仍故作轻松语气。「万一人家国王问候我天朝皇太后,妳叫我怎生回答?」 「我们这样会漂到哪里?」 「南海国吧。」 「我们没水没食物的,怎么去?」 「我可以抓鱼,也会看日月星辰辨别方位,妳就负责接雨水吧。」 他越是逗她,她越是想哭,好怕再也没有机会和他斗嘴下去了。 「端木骥,我们会死吗?」 「不会,我会保护妳,安全送妳回去。」 她宁可不要回去!她差点脱口而出,突然「碰」地一声,她身子一晃,小舟船板登时裂开,大量江水涌了进来。 「快!起来!」他立刻拉她起身,脚步跨出,便踏上了泥地。 「我们上岸了?」她心头骤喜。 「不,这是大江中间的沙洲。」他扶住双脚冻得僵硬的她,极目四顾。「往那边走,我们还可以撑一阵子。」 原来他们已经从九曲湖流进大江了。大江水势更大,翻涌奔腾,有如天摇地动,她差点站不住脚,他紧紧拥住了她,一步一步带她往前走。 大雨未歇,江水急流,混浊的巨浪夹杂树枝、落叶、泥沙,不断地从脚边翻滚流过,甚至还有整株树干来势汹汹地撞过来。 他们相拥站在沙洲的最高处,仿佛处于暴风雨中的孤岛,她无助地看着江水漫了上来,淹过倒下的芦苇丛。 「也许……终究是逃不过……」她好悲观。 「我二弟知道我往九曲湖过来,他会找来的。」 「他要是找不到呢?」 「我作鬼也会找他算帐。」 「呵。」她轻轻地笑了。「平王爷,不能作鬼还是这么霸道啊,会讨人厌的。这样吧,我作鬼就拉着你……」 「妳不会死,我会保护妳。」他语气还是很强硬。 「我真没想到,最后竟是跟你在一起。」她心头溢出酸酸甜甜的滋味。「对不起,我连累你了,是我任性害了你……」 「我再说一遍,妳不会死。」他瞪着她。 「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让我把话说完嘛。」她执意地道:「待会儿水淹上来,你别理我,只管游出去,有空的话帮我去看我爹……」 「谈豆豆!妳别再说丧气话!」他按住她的肩头,用力吼她。「我绝不、绝不扔下妳一个人!」 他的话撕开了她心底深处仍在淌血的伤口,瞬间情绪崩溃。 「你还不是扔下我一个人走了?!」反正要死了,她干脆全嚷了出来。「你要走也不走得干脆点,回来干嘛呀!我自个儿沉到江里喂鱼也不关你的事!反正你到南海国了,接到消息都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情,就算你过了十年二十年再回来奔丧我也不怪你。算了,我不指望你烧香拜我,你从来不肯跪我的。我看呀,哼哼,你只会往我墓碑踢上几脚吧。」 「妳再胡言乱语,我真的会将妳踢昏。」 「踢呀!我一头昏死最好,到了阴间,我变鬼就有神力了,再换我一脚踢你回阳……」 「够了!」他暴喝一声,猛然俯脸,以唇堵住那张乌鸦嘴。 他要煮了这颗蹦得令他发狂的豆豆啊!他全身轰地燃起烈焰,任再大的雨势也浇灭不息了。 这次,他不再浅尝,而是霸道地以舌启开她还想唠叨的小嘴,轻而易举地压制住她软甜的丁香小舌,再捉弄似地挑动勾引,一再地缠卷那根本就是摊呆了的柔滑蜜舌,尽情地品尝她的馥郁芳香。 也许,面对人生最后的时刻,什么顾忌都不再重要了,那就让他恣意放胆做出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吧。 「豆豆……」他的气息吐在她泪雨交错的脸上,不住地吮吻那柔软得令他心醉的唇瓣。「让我告诉妳,我为什么会回来。」 她痴了。他在做什么?原来亲嘴不是嘴巴迭着嘴巴就好,还可以这样钻进她嘴里胡搅蛮缠?明明是粗野得令她惊心的动作,可她身子很快地燥了,那种想咬他嘴巴的欲望急涌而上,她也开始寻索他居于操弄优势的舌头,小嘴嚅动着,像吃糖葫芦似地往他猛舔吸咂。 「啊,该死的……」他在她嘴里噫叹,小豆子的反应令他欲火更烈,也更加深了这个仍未中断的热吻。 她感觉他胯下男性的膨胀,雨水不再冰冷,而是蒸腾着他的热气;她也浑身滚烫,不住地往他怀里蹭去,徒劳地想要帮他压下那过度明显的欲望,却是让他再度低吼,重重地吻得她几欲窒息了。 嘴不再是自己的,身子也不再是自己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松自己,被动地迎向他的热吻,唇舌交缠方寸之间,她的心扬起,仿佛由他引领着,带她穿越了阴霾雨云,来到了朗朗蓝天之上。 长吻几乎难以停歇,直至缠绵的唇舌吻得累了,犹停留在彼此的唇瓣上,绵密下绝地细吻着。 「为什么……回来……」她微微喘气,无力地呢喃道。 「我回来,是因为我想妳。」他轻轻咬她的唇。 「吓?!」唇瓣肿肿麻麻的,原来他是想回来吃她吗? 「我也需要妳。」 「咦?」不必吧,他什么都有了。 「豆豆,我爱妳。」 大雨倾盆而下,大江奔流不止,天地万物依然正常运行,但她的心,停了。 雨声狂骤,涛声澎湃,她的心,好静,好静,静得像是一泓深潭,他的话是一颗石子,往里头投掷出最响亮的一圈涟漪。 四目相对,他的眼里有她,她的眼里也有他,她的唇仍留有他的男性气味,那么阳刚,那么霸气,她完完全全融进了他的气息里…… 突然之间,她拿起右手食指,塞进嘴里用力咬一口。 「妳做什么?!」他急忙拉开她的手。 「不痛,一定是在作梦。」她困惑地摇摇头,又抓来眼底的那只大掌,照样吃了他的食指,用力咬下。 「唔……」真是有够不温柔了,他痛得龇牙咧嘴,急忙虎口逃生,抽出指头给她看,吼道:「别咬我的指头,痛的是我!」 「可是……」她呆呆地看着他指头上的齿痕。 一定是作梦了。她举起手,仰脸抚向近在咫尺的俊颜,拿手指划着他浓黑的眉毛,感受他坚挺眉骨的轮廓;再按了按他的鼻头,捏了捏,摇了摇,嗯,有呼吸,是活生生的人没错:指头再往下,按住了那缓缓扬起唇角的湿热唇瓣,他吐了一口气,吹走她依然游移不定的指头。 一定是作梦了。不然她这样欺负木头马,他怎么不生气?她再痴痴地抚向他的脸颊,触手粗粗刺刺的,这是男人的胡子,也许早上才刮干净的,她还可以看到一点一点的须根,她想到了曾跟他争辩过女人不长胡子的事,不觉逸出了一抹微笑。 一定是作梦了。她再大胆往下摸,滑过他粗糙的下巴,溜过他的颈子,扯住他湿透的衣裳,雨这么大,都拧出水来了,他脱了那套又保暖又亮眼的朝服,只穿着中衣,会不会冷啊? 她心头一凝,明知逃不开兜头淋下的大雨,她还是为他拉拢衣襟,怕他冷着了…… 衣衫拉掩之间,她视线僵住,无法移开挂在他胸前的香包。 「这个?」她直了眼,扯出那枚被他赢走的香包;这是她的手工,她不会认错的,她的手微抖,颤声问道:「你、你不是扔到茅坑里了?」 「舍不得。」 一定是作梦了。他喜欢她喜欢吃的藕粉糕,他舍不得丢掉她亲手做的香包,还贴身挂在他的颈间——它这样贴着他的胸膛有多久了? 「豆豆,妳不是作梦。」他握住她那双怀疑的小手,柔声道:「是我,端木骥,我在妳的身边。」 「阿骥……」她的热泪涌出,哽咽难言。 雨好冷,他的手好热,他的热度传到她的心底深处,暖和了她。 「豆豆,妳没作梦,我爱妳。」 她泪水难禁,心深深地被震撼了。 原来,难以克制的热吻,不只是突如其来的欲念;无法压抑对他的思念,不只因为他是一个可以带她出去的好心侄儿;对他那件袍子的依恋,不只是丢了可惜的惜物想法;而许许多多难以解开的矛盾挣扎,更不只是纯然身分地位的差异;一切的一切,只因为掺进了她从来就不敢想也不敢说的爱意,就让所有的事情变得棘手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爱她!他们彼此相爱!她却是笨得直到此时此刻才明白。 既是相爱,千山万水也要回来,更不该强忍分离,而是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与他天长地久。 急流漫过脚踝,冲刷着脚下的泥土,彼此都感觉到生命的快速流失。 她泪水流了又流。老天好狠!才让她尝到甜美的爱情滋味,转眼就要夺走了吗?或者本来就是送给她一个临死前的大大犒赏? 「怎么办?怎么办?」她紧握他的手。 「别怕。」他凝望她。「咱们这辈子不成,那就下辈子了。」 「阿骥,到了下辈子,我一定要做你的妻子。」她流泪笑道。 「好。」他心满意足地往她唇瓣柔情一啄,也微笑道:「我用抢的也要将我的小豆子抢过来。」 「呵,不用你来抢,我自己会送上门……」 「大水来了。豆豆,别怕,抱紧我的脖子。」 「啊!」她才伸长手环抱他的颈项,脚底就被淘空,急流滔滔,毫不留情地猛烈冲刷他们所站的沙洲。 身体浮起来了,她赶紧闭嘴,可是大水猛往她眼睛鼻子灌入,她呛得咳嗽,手一松,身子就沉入水里,但随即就让他的左臂捞起,她也赶紧再度抱紧他的脖子,不敢再乱动。 在波涛汹涌的大江游水本来就不是易事,更何况他身上还挂着一个她——她是累赘——念头乍起,她便松开了双手,打算逐波而去。 她立刻被他捞了回来。她不去抱他,他就以左臂紧紧圈着她,另一边右臂还得奋力保持漂浮的状态,她感受到他极为吃力的奋斗状态,忙又抱回他的脖子,任热泪掉落滚滚大江里。 「傻瓜,我们一起游出去。」他叹了一声。 她瑟缩在他怀里,很冷,很累,但也安心得像是窝在最暖和的被子;她明白,他正在拚命挽回两人的性命,他会守住保护她的诺言。 若还是免不了他筋疲力尽的那一刻,那么,阿骥,放心吧,她也会陪他一起踏上奈河桥的…… 「平王爷在那里!」 有如听到天籁,在风声、雨声、急浪声中,竟然出现了人声。 他们正流过一艘兵船旁边,剎那间,船上丢下了十几道粗绳索,端木骥没抓着前头的绳索,使力不着,身子便带她沉进了水底,就在她以为即将葬身隆隆不绝的洪水时,突然觉得他们正在快速游动,原来他抓到另一道绳索,正由船上兵丁拉了过去。 得救了! 她又呛得咳嗽,差点又松开手,他立刻拿左手抱紧她,右手仍紧拉着那道救命绳索。 「有流木!赶快拉呀!」船上兵丁惊慌大叫。 不堪大雨冲刷,青鸿山土石崩落,十数根树木连枝带叶滚落大江,随着急遽的水流速度漂来,就像是一群横冲直撞的水上猛兽,根本令人无从闪避,甚至坚固的兵船也怕被撞出大洞来。 谈豆豆根本看不到什么流木,只觉绳索催命也似地急拉,却是避不开轰轰滚滚的如雷怪声,碰!身子一震,她以为她被弹飞出去了,稍一定神,发现她还是让端木骥紧抱在怀里。 「快……快抓住绳子……」他喊道。 两人已来到船侧,她依言抓住,却发现一直拚命求生的他竟然松开了她、松开了绳索,整个人被江水漂走了。 「阿骥!」她震骇不已,直觉就想放手去拉他,然而兵船垂降而下的兵丁已快速抱住她的腰,不致让她跌落。 「豆豆……」他浮沉在大江里,曾经深邃柔情的眸光变得涣散,唇角微微向上牵动,似乎还在呼唤着她的名字,身体流过的水面出现一条血河,艳红的鲜血混在滚滚浊浪里,显得格外怵目惊心。 「阿骥!」她几欲晕厥。老天!是他替她承受了流木的撞击啊! 「你们快救他!」她已被拉到甲板上,立刻又扳住船舷,疯狂地搜寻那已经沉入大江不见的身影,一颗心绞痛得快要撕裂出血了,只能不断哭叫道:「阿骥!快呀!快救人啊!阿骥!阿骥!你不能死!千万不能死!我求求你不能死啊!谁快去救他啊……」 端木骅和几个熟谙水性的兵丁早就拿绳索绑在胸腋,另一端由其他兵丁牢牢抓紧,一个个噗通跳下水去救人。 「阿骥……」她哭倒在地,浑身颤抖得无法自己。 大雨渐渐小了,天地依然惨黯,波涛万里,奔流到海不复回。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定王府。雨过天青,风和日丽。 谈豆豆黑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目不转睛地凝视床上的端木骥。 可怜的乖侄儿,惨遭流木撞击,左小腿骨折,头壳破了一个大洞,命是捡回来了,但人仍然发烧昏迷,三天三仅依然不醒。 「娘娘,妳该去休息了。」定王妃来到她身边,轻拍她的肩头。 「对不起!对不起!」只要见到端木骥的家人,她就自责不已,眼泪跟着就掉了下来。「他是为了救我,王爷,王妃,对不起……」 「娘娘,这不怪妳。」端木行健温言安慰道:「我们阿骥向来只顾别人,从来不顾自己的性命,我早就怀疑有一天他会累死在勤政阁。」 「妳别看这孩子目中无人,神气得要命。」定王妃坐到床沿,温柔地摸摸这个长大了的孩子,笑道:「他很贴心的,每次回府就从前头找娘找到后头,就是要让我安心。他从小到大都不让爹娘操心,唯一不听话的事就是不肯娶……」 端木行健赶紧揪起老婆,偷偷指着目光呆滞的小太后。 任谁都看得出,尊贵的她苦苦守在这儿,这已经不是自责歉疚可以解释,而是对床上的男人放下极为深重的感情了。 「她这么爱阿骥,这样的媳妇儿也不错……」定王妃抹泪道。 「她可是咱的太后嫂嫂啊。」端木行健头痛不已。 「娘娘,喝碗瘦肉粥吧。」端木骝捧来一碗热粥,脸色凝重地道:「妳三天不吃了,总得垫垫胃,免得伤了。」 「我不饿。」 「妳再不吃的话……大哥醒来,他会不高兴的。」 「唔。」谈豆豆茫然捧过粥,茫然喝了一口。 「启禀太后娘娘,宫里有事禀报。」端木骅刚由皇宫回来。 「说。」 「宝贵说,贤妃和淑妃娘娘为了抢一盆可做脂粉的玉簪花,已经闹了两天。她说娘娘生病不见任何人,她们竟然还想闯寝宫,宝贵已经快挡不住了。另外,有一批放还回家的宫女等着娘娘赏赐说话,若娘娘不去,她们会很失望的。」 「嗯。」谈豆豆茫然舀了一口粥,举到唇边又放了下来。「去跟宝贵说,我下午就会回宫。」 「遵旨。臣立刻派人回话。」 「娘娘,不如妳就先回宫休息吧。」定王妃不忍她疲惫王极的脆弱模样,又劝道:「阿骥没事了,这里有这么多人照看他……」 「王妃,求求妳。」谈豆豆红着眼眶,哀求道;「让我多看他一眼。」 「唉,好吧。」定王妃怜惜地揉揉她的头发。谁说这孩子是太后?根本就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嘛。 谈豆豆放下热粥,又去牵那只三天来始终紧握的大掌,也不管有人在场,就将脸颊偎了上去,不住地亲吻着,哀伤地流泪问道:「阿骥,我们活过来了,可你为什么不醒呢?」 屋内其他四人眼睛都直了!原来,这一对的关系远比他们所想象的还要亲密暧味,这……这可该怎么办啊?太后该不会被搞大肚子了吧? 「唉,又在叫魂。」虚弱的声音缓缓地吐出。 「阿骥!」谈豆豆惊喜大叫,猛摇他的手,更是欢喜得泪流不止。「你醒了!你醒了!你睡得这么久,简直要我的命了!」 「老祖宗,我被妳吵醒了……」端木骥仍然十分疲累,只是微微睁眼,手掌让她握着,正好顺手抚拭她的泪水。 「你没摔坏头?你没忘记事情?你知道我是谁吗?」 「妳真吵……」端木骥凝望她的泪颜,就是拿她没办法。 他本来还迷迷糊糊睡着,隐约听到爹娘弟弟谈话,他知道,他再不醒不行了,这颗傻豆子会累坏的。 他好心疼,却是没力气爬起身安慰她,只能以指腹为她轻柔拭泪。 「你撞得头破血流,我好怕你会忘了我。」谈豆豆犹不敢确信地哭道:「你快说,我是谁?你不说我就会一直哭啊!」 「谈豆豆。」他很想找一块帕子举白旗投降。 「呵!」她收了泪,绽开甜笑。 「我不会忘记妳。」他拚着老命帮她抹泪,拿指头当作自己的亲吻印上她的唇瓣,柔声道:「更不会忘记我们下辈子的约定。」 「呵呵。」 「回去休息。」他也想休息了。她是存心谋害亲夫,吵得他破掉的头更痛了,干脆直接下令道:「去把该做的事做完。」 「呵呵呵!」谈豆豆精神百倍,立刻眺了起来。 她抹掉眼泪,拿手心揉揉脸颊,拍拍皱掉的衣裳,转身就走。 「我回宫了。」她简直是跳着出去的。 被掠在一边的四人看得莫名其妙。原以为会有一场缠绵哀怨、难分难舍的感人对话,结果竟又是例行的吵吵闹闹,小太后真的……很孩子气。 可娘娘好大的威力喔,竟能摆布得咱端木老大无可奈何! 等等!什么是下辈子的约定?四人面面相觎。这是一段天理不容的恋情啊,娘娘还要把该做的事做完——吓!难道他们打算殉情?! 「我护送太后回宫。」端木骅虽然才下了勤务,立刻跑出门。 「我安排家仆轮流看顾大哥。」端木骝也紧张地到处找人。 「果然还是不肖子啊。」端木行健只是摇头。 「呜,给我孙子啦!」定王妃拿帕子抹个不停。 爹娘弟弟又在吵什么?端木骥累得再也无法说话,闭上眼,嘴角带笑,什么都不想了,只待养好身子,就要提前投胎到下辈子了。 第十一章 谈豆豆好乐! 早上起床后,她发现窗下地砖缝里长出一株绿芽,仔细一看,竟然是发了绿豆芽!这应该是近两个月前,她洒了满地的豆子,宝贵漏扫了这颗塞在墙壁砖缝的绿豆,这些日子下大雨,特别潮湿,因此便发芽了。 拿来刻苦熬夜的豆子长出了新芽,原来,命运不是一成下变,也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展开另一段生命。 既然确定了彼此的情意,她整个心情都放晴了。即使她不再外出,他也因养伤而不克进宫,但在这不见面的日子里,她反而更加期待着下辈子约定实现的那一天。 她和他已死过一次,现在就是下辈子,很多上辈子不敢做的事,这回她一定要昂首挺胸、排除万难,勇敢地掌控自己的命运之舵。 不过,做人还是要有良心的啦。她绝不会两腿一伸,拍拍屁股走人了事,这也是他要她「把该做的事做完」的理由。嘿!阿骥果然很懂她啊,了解她是这么一个善体人意的好姑娘…… 「娘娘,好久没看妳笑得这么开心了。」管太后微笑道。 「是吗?」谈豆豆捧起自己的脸蛋,微感臊热,不知脸红了没哦?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娘娘以后一定长命百岁。」 「管姐姐,谢谢妳。」她去拉管姐姐的手,既欢喜她的祝福,又歉然地道:「前一阵子,很多事情麻烦妳了。」 她出宫失踪、跌落大江、待在定王府三日,在在牵连甚广,即使阿融、端木骅、端木骝想尽方法封锁消息,但她回宫后大病一场,后宫诸事停摆,劳烦了管姐姐代为分担主持,她委实过意下去。 这也是她迟迟无法跟管姐姐提出「离家出走」一事的原因,总觉得突然将一个重担子丢了过去,不是她的作风,她得慢慢来呀…… 「阿融跟我说了妳和平王爷的事了。」 「吓!」谈豆豆才在思考要如何委婉说明,突然听到管姐姐这么一说,脸上顿时臊热得浮起雨朵浓浓的红云。 「今天天气很好,妳病刚好,出来走走散心很舒服。」管太后望着前头的一座宫殿。「咱进去看看吧。」 谈豆豆一看,什么时候逛到神和殿来了?这里摆放端木家历代先祖画像,难道管姐姐带她来这儿,就是想在祖先面前管教她? 「当上太后后,权力突然变得好大。」管太后摒退随侍宫女,只牵着她的手进殿。「我以前不能进来的地方,现在随时可以进来。娘娘,妳大概不知道,我很喜欢来这儿呢。」 「咦?」研究人物画像的技巧吗? 谈豆豆望向挂了满墙的一张张皇帝皇后画像,只觉得画技实在有够差了。先下说每一个人都摆同样一个姿势,板着同一种表情,甚至礼服的颜色花样也一模一样,那干脆描了衣服,套上不同脸孔就好了嘛。 每个人进了这座皇城,便被塑造成一个模子出来的脸相,甚至心境行为也得是一个样子,她已经受够了,庆幸自己再也不会变成这样了。 「娘娘,妳看。」管太后也在看画像。「不管他们生前感情好不好,只因为一个是帝,一个是后,就得摆在一起,将来妳也会放在这里。」 「不要!」谈豆豆直觉就喊了出来。先帝画像旁边,已经有两个死去的皇后,她一个也不识,她才不想跟这些鬼魂吃醋打架呢。 「姐姐倒是很想放在这里。」管太后黯然地望着先帝的画像。 「管姐姐,妳可以的。」谈豆豆放柔声音,知她又在想念先帝了。「姐姐是太后,是皇帝的生母,按礼妳的品位也是先帝的皇后。呵,别说我触霉头喔,姐姐不如先去画一张美美的画像,等百年之后,挂在这里多漂亮啊,将三百年以来的皇后都比下去了。」 「生不能相守,死倒是在一起了。」管太后轻轻按去了眼角泪珠,恢复笑容道:「娘娘,妳就是这样讨人喜欢,说话总能让人开心。」 「姐姐,我想求妳一件事。」谈豆豆终于说出了口。 「妳刚刚说了,不想将画像摆在这里。姐姐明白,妳心里搁着他。」 谈豆豆一震!是该说明白了,却还是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走出了神和殿,仿佛离开了阴暗的幽冥世界,重新回到人间。 蓝天晴朗,树上黄鹏啼唱,一只啁啾飞起,另一只也展翅追去,从这一棵树飞到那一棵树的枝头,继续高声欢唱。 「娘娘,妳好像是飞在天空的小鸟,住不惯这个金笼子的。」管太后的视线从高高的枝头移回眼前清丽纯净的容颜。「定王妃过来找我,她说她很中意一个姑娘,希望我能当个媒人给平王爷娶媳妇儿。」 「谁呀?!」谈豆豆大惊失色,可恶!十来天不见就变心了啊? 「妳说平王爷心里又搁着谁?」 「啊!」谈豆豆脸红了。 「每个朝臣都在猜测,到底是谁可以让平王爷撇下出使的重责大任,跑到九曲湖跟人相偕投湖,幸而被大浪冲到大江给救了起来……」 「投、投、投……投湖?!」谈豆豆瞠大圆眸,不得不打岔。 「唉,娘娘,天无绝人之路,别往死里钻啊。」管太后怜叹一声。 「我没要投水啊!」谈豆豆差点倒地不起,这是哪门子的谣言? 「妳不是因为平王爷离开,想不开跑去投水吗?」管太后问道。「然后平王爷知道了,也跑去九曲湖,跟妳一起投湖殉情吗?」 「这……」呜呜!天大的误会啦,谈豆豆欲哭无泪。 于是乎,她拉了管姐姐,找了一处僻静的亭子坐下,细说从头。 「原来如此。」管太后笑得流泪。「怎会误会成这样?定王妃很着急,阿融也很着急,很怕你们又要殉情。」 「我才不跟他殉情!要嘛就一起好好活下去。」谈豆豆志气高昂,顿了一顿,终于下定决心道:「管姐姐,我要出宫。」 「是时候了。」管太后摸摸她的嫣红脸蛋,感叹地道:「妳不要姐姐了,将这么大的后宫扔给了我。」 「姐姐,我——」谈豆豆眼眸微湿。 「人呀,还是自私些吧。」管太后露出释怀的笑容。「说实话,如果妳是先帝宠爱的妃子,即使妳这么贴心,又常常帮我,我怀疑能不能将妳当成妹妹、甚至女儿一样看待。」 「姐姐……」或许她该感谢先帝病得好、死得好吧。 「姐姐佩服妳,敢做自己想做的事。」管太后望向神和殿的飞檐琉瓦,笑意迷蒙。「我一辈子在这儿,死也在这儿,就跟着万岁爷了。」 每个女人心里都有一个她的最爱;最爱在哪里,心就在哪里。 谈豆豆抚向自己的胸口,怦怦怦,那里住着一个英挺又霸气的男人,正在用力擂击她的心脏。 大风起兮云飞扬。她逸出柔笑,很快地,她就要乘风归去他那里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怀着欢喜感恩的心情,谈豆豆回到了宁寿宫。 「小豆子,妳可回来了。」谈图禹等在宫外,神色焦虑。 「爹,你怎么来了?」谈豆豆惊讶地赶去扶爹,问道:「这时候不是该教皇帝功课吗?」 「皇上告假,我就赶过来看妳。」 「皇帝怎么不认真念书了?」谈豆豆叉起腰。「真是的!没有王兄严格督促,这孩子就散漫了,平王爷不可能一辈子盯着他的。」 「吓!」谈图禹睁大了眼,惊道:「小豆子,妳是说,平王爷会走?!」 「当然会走啊。」谈豆豆笑了。 呵!他跟她说过东西南北的好风光,她说什么也得揪住他,要他带她游历四方,遍览奇风异俗,亲自走过从前作梦才能到达的地方。 「妳会跟他一起走?」谈图禹又问。 「是的。」是该跟爹讲明了。 「小豆子。」谈图禹忧愁地道:「虽然你们的事惊世骇俗,但爹可以理解,天下没什么事不能解决的。」 谈豆豆突然明白了,用力一拍额头,清脆响亮,好笑地道:「我猜,是定王爷跑去跟你说我们投水殉情吗?」 「他很担心,要我过来劝妳……」 「爹啊!」 于是乎,谈豆豆拉了爹,进到宁寿宫正殿,找个角落,摆了两张凳子,仔仔细细地细说从头。 「是这样?」谈图禹也笑了,猛捶自己的老脑袋。 「这对宝贝的定王爷定王妃啊……」一想到那是她未来的公婆,谈豆豆胀红了脸,低下头来捏裙子。 谈图禹凝望女儿羞涩的笑容,感慨万千。打十二岁起,这孩子就生活在惊惶不定之中,诚如仙娥所言,她从未真正展露笑靥,直到那个男人走进了她的心底,她便有如受春雨滋润,像一朵大红花似地灿烂盛开了。 「小豆子,」他坚定地道:「爹不知妳打算怎么做,但不管妳的决定如何,爹就算丢了官、不要命了,也要支持妳。」 「爹,没那么严重啦。我是怕你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爹没那么脆弱。」谈图禹由衷地道:「爹想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可以疼妳爱妳的女婿。小豆子,爹要妳幸福快乐。」 「爹,女儿超生了。」谈豆豆含泪道。 「平王爷对妳真好,爱屋及乌,他对爹也很好啊。」 「他老爱吓你,又没给你升官加俸,哪里对你好了。」即使谈豆豆明白是端木骥让爹彻底定出过去的阴霾,但还是改不了损他的习惯。「别被他骗了,他就是会利用人出来卖命。」 「他是用心。」谈图禹高兴得哭了。「天朝有这样的人才,乃是国之大幸:妳有这样的夫婿,爹放心,放心了啊!」 谈豆豆也是开心地不断抹泪;她且不管端木骥是不是人才,几位老人家如此关爱他们,她当然更要好好活下去,用力孝顺他们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老人家关心这一对投水的苦命鸳鸯,少年家也很关心。 同一时候,定王府里,端木骅、端木骝、端木融三人忧心忡忡。 「大哥过得挺快活的。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拄着拐杖到处散步,累了就随便一躺,看书打瞌睡,晚上还会跟家仆玩骰子,简直是转性了。」 端木骝叙述大哥的种种怪异行径,说到最后,还起了鸡皮疙瘩。 「以前别说他在宫里忙政事,」端木骅也拧着眉头道:「就算在家里,也是闷在房间看经世治国的典籍,或是写下隔天早朝的重要政策纲领;我夜里回府,他还会问宫里有什么事,现在却是完全不闻不问。」 「二哥,听说他连朝服都扔了?」端木融下了早朝就微服过来,一得到点头的答案,也担忧地道:「哎呀,事情不是严重到非跳水不可嘛。」 「阿融,他爱上了先帝的老婆,你的娘。」端木骝的语气很严重。 「娘娘不是父皇的老婆。」端木融答得干脆。「我将娘娘当作是娘、是姐姐、是宁妃、是皇后、是皇太后,但就是没将她当作是父皇的妻子。他们从来没碰过面、没讲过话,谁也不认识谁;她就好像是一只突然被丢进后宫里的小母鸡,整天在宫里打转,咕咕乱啼;我总是觉得,有一天她会长出一对翅膀,拍拍就飞出去了。」 虽然比喻怪怪的,但端木骅和端木骝却是心有戚戚焉。 「我很希望娘娘和大哥在一起。」端木融又道。 对他而言,故去的父皇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威严父亲,他渴望亲炙亲情,承欢膝下尽孝,但父皇却总是站得远远地看他,父子感情淡薄得令他夜里暗自垂泪。他都离父皇那么远了,更何况是空有名分的娘娘。 逝者已矣。生前既无情无缘,死后又何必牵绊?娘娘如母,长兄如父,他们对他的关爱远远大过于生他的父皇,于感情、于现实都更像是他的亲人,他愿他们幸福。 「大哥这几日有空就整理书房,送我一堆书,叫我多念着点。」端木骝又开始忧愁了。「阿融,你大概过几天也会收到他送你的书。」 「我看他在整理衣服,柜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还扎了包袱。」端木骅的眉头锁得打结了。 端木融惊道:「该不会收拾妥当了,然后去——」 殉情?! 三入神色一凛,开始讨论。 「我们还是赶快将娘娘弄出来吧,以免夜长梦多。」 「怎么弄?」 「发布死讯,从此让皇太后消失人间。」 「呜,二哥你怎么讲得好像要杀人灭口?」端木融冷飕飕的。 「那是不是得准备吃了像是死掉的药方,好蒙过太医和女官?」 「不用那么麻烦。要娘娘直接出宫就是了,但该做的事不能少。」 「是啊,得挑棺木,布置灵堂,还得举丧……」 「这有礼官负责,我们只需注意『尸体』这个环节就好。」 「那该用什么死因呢?」 「听说娘娘刚被捞上来的时候,嘴巴又红又肿,莫不是让大江里的虾蟹螫了?那就是中毒了。」 「中毒不好,外头会胡乱揣测。反正她一直病着,就是风寒吧。」 「太医竟然医不好风寒,这有损他们的信誉耶。」 「那就是娘娘体弱,加上后宫操劳,积郁成疾,就一病不起了。」 「呜,娘娘要走了,我好伤心。」端木融毕竟还是难舍娘娘。 「该走的还是得走,人生无常啊。」端木骝拍拍小弟的肩头。 「我去找谈大人说明,免得他承受不起。」端木骅道。 三人作鸟兽散,没人留意到那个日上三竿才起床的端木骥。 悠闲「养病」的端木骥拄着拐杖,一步步走来;他左小腿断了,虽然行走不便,但他还是努力地锻炼身体,准备迎接未来每一夜的挑战。 想到那颗小豆子,他眉眼就聚满了笑意,真是好想她。 在沙洲还没吻过瘾呢。不过,他会耐心等待的,等她送上门的那天,他会将以前的、沙洲上的、还有这段期间所积贮下来的吻统统送给她。 「阿铭,三位爷匆匆忙忙的干什么?」他抓了一个家仆过来。 「回大爷,三爷陪皇上回宫,二爷要去找谈大人。」 「二爷找谈大人做什么?」 「啊!好像……小的没听清楚。」阿铭捧稳了收拾好的茶盘。「好像是宫里有个娘娘中毒死掉了,皇上很伤心,跑来找两位爷哭诉。」 「哪个娘娘?!」端木骥骇然大震。 「小的没听到,可小的听到二爷怕谈大人受不了刺激……大爷!大爷!您别跑步啊!」阿铭惊讶大叫,不知该不该扔了茶盘去扶大爷。 哇!大爷断了腿还跑得这么快……碰!山崩了,不,大爷跌倒了。 呜呜,不管这套名贵瓷杯了,快去救大爷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太迟了! 皇帝端木融震骇地站在寝宫门前,看着宝贵伏在床边哭泣。 「娘娘,妳好狠!说走就走,都不理宝贵了!」 宝贵拚命摇着床上那个动也不动的身体,情绪似乎就要崩溃了,哭着哭着,她又是哇地一声,扑上去「抚尸」痛哭。 「娘娘啊!妳不能走,妳走了宝贵怎么办哇?!」 天朝皇太后躺在床上,双手十指交握胸前,脸上蒙了一块绣花帕子。 真的殉情了?!端木融颤抖地扶住门框,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他由定王府回来,等不及吃饭就兴匆匆跑来宁寿宫,打算告知娘娘他和二哥、三哥共同拟定的天衣无缝诈死计画;来到宫门前,看门太监不在,大概是吃饭偷懒去了,他便吩咐阿顺代为守门,自己跑了进来,却是到处找不到娘娘,隐约听到寝宫这边有异声,便大胆摸了过来,谁知…… 「娘娘啊!」他扑上前,一跤跪倒床前,眼泪就进了出来。 「吓!皇上?!」宝贵吓了一跳,慌忙捏了捏床上尸体的小手。 「娘娘啊!妳怎么就去了啊!」端木融哀恸得槌胸顿足,大声嚎哭。「妳为什么一心求死啊!我们都在帮妳想办法了,妳却这样走了?!就算妳狠心扔得下阿融,又怎狠心扔下大哥啊……呜呜,我知道,大哥很快就要随妳而去了,呜呜哇!不行呀,我不要妳没了,大哥也没了……」 「走开!」 哭得昏天暗地的皇帝突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推开,他跌坐在地,一看是脸色凝重悲痛的大哥,心头一紧,哭得更大声了。 咚!宝贵立刻跳下床。这回不用王爷赶,为了留住这条小命,她得逃得越远越好。 端木骤和端木馏震惊地站在门边,虽不明白满脸鼻涕眼泪的宝贵为什么跑掉,但他们无暇他顾,他们听说「刺客」又跑进宫了,便随后赶来,却没想到竟是来见娘娘最后一面。 「豆豆!」 端木骥痛心叫唤,扔掉拐杖,几乎站立不稳的身子就坐到了床上。 怎么会这样?!他的心紧绞得几欲绷裂,两人不是默契良好吗?她回宫处理事情,他等她,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他们还有好多话没说完,他还要给她很多很多的吻…… 那张诱人菱唇就掩在绣花帕子下,回首往事,历历在目,她这张小嘴总爱喋喋不休跟他斗嘴,吻起来却又甜蜜得令他心醉神驰,如今还会再开启,甜甜地,或是紧张地,抑或凶巴巴地唤他一声阿骥吗? 「豆豆,豆豆!」他颤抖地揭开帕子,无助地唤她。 依然是黛眉红唇,长长的睫毛掩住那对灵活的大眼,面容栩栩如生,两道清亮湿润的泪痕犹垂挂在那红扑扑的粉靥上。 才刚死去没多久啊!他心如锥刺,伸掌抚上了她的泪痕,柔柔地为她拭泪,满腔心痛的热泪也不可抑遏地流下。 「豆豆,为什么不等我呢?天哪!怎么会中毒了?妳哭,是因为还没活够,不甘心离去吗……」 就在他哀伤欲绝地泣诉时,那濡湿的羽睫轻颤了一下,端木骥一愣!他没看错,她的眼角又滑下了一串崭新的泪水,美好的唇角也轻轻抿着,当然了,他没错过她交迭的十指正在用力按下轻微起伏的胸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悲痛的眸光很快转为幽沉,脸上流到一半的泪水还是任它流下,正在温柔抚拭她嫩颊的指掌转了方向,很恶劣地拿手指捏住她小巧的圆圆鼻头。 一,二,三,四,五……他在心里默默数着,凝看她的眼睫。 「端木骥!我被你捏死了啦!」数到九,美眸倏忽张开,伸手便推开了他的大手,破口大骂道:「我死了你去哪里找老婆?!」 「妳这口气还真长,果然有学游水的能耐。」他凉凉地道:「我会教妳游水,省得哪天又跌进水里,就不会累得我头破血流去救妳了。」 「放心,我会先拉你一起下水,你不救也得救。」 死尸复活了?!端木融端木骅端木馏瞪大了六只红红的眼睛。 「妳他奶奶的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端木骥冒火了。 「我……」谈豆豆很不习惯她躺着看他的姿势,慌张地坐了起来,解释道:「管姐姐和爹已经明白我的想法,可我不能说出宫就出宫,就要宝贵演练一下,假装我死了,她要哭得很伤心……」 「宝贵呢?!」端木骥吼道。 抛弃主子的丫头早就逃之夭夭了,谈豆豆也很想逃,但她没把握逃得过堵在床前的巨大肉墙。 「端木骅!端木骝!」端木骥继续吼道:「你们两个给我过来!为什么说娘娘中毒死了?!」 「我们没说。」端木骅冷着脸,镇定地道:「我们也是在帮大哥和娘娘解决难题,你自己听讹了也没办法。」 「不用你们多事!」 「好心被雷打了。」端木骝咕哝一声。 「端木融!」端木骥炮火不歇,又转向呆坐地上的皇帝。「你身为皇帝,却是举止轻浮,不察真相,若这是一桩奸臣诬陷事件,你岂不轻易被蒙蔽,害了忠良,坏了朝政?!」 「呜呜,那不一样啊。」端木融胆怯地道:「娘娘都死在这边了……」 「谁说她死了?!你眼睛那么大,不会看吗?不会用手试试她有没有呼吸吗?!不会叫太医来救人吗?!你当皇帝的聪明脑袋搬哪里去了?!」 「大哥英明,朕无条件禅让皇位给你。」 「皇位可以这样让来让去吗?!」端木骥大发雷霆,训个没完没了。「你最好给我坐稳龙椅,别一天到晚要我帮天朝擦屁股补墙壁,我要是再为朝廷卖命下去,至少短命二十年!」 「好了啦,阿融是真情流露嘛。」谈豆豆推开一团火也似的端木骥,拿了刚才盖脸的绣花帕子,倾身递了过去,笑道:「阿融,别哭了,擦擦脸。」 「别拿妳的,拿我的。」端木骥挡住她的手,往怀里掏出一条巾子往下扔,才飘了一半,又赶快捞回来。 「干嘛又不给阿融?皇帝挂着鼻涕很难看的耶。」谈豆豆去抢他的巾子。「咦?怎么也是绣花帖子……端木骥!」她叉了腰,杏眼圆睁。「原来你都是花言巧语,家里养了小妾还来欺骗我的感情!」 「谁说我养小妾了?」端木骥一见那蓦然红了的眼圈,整个人就气短了,急道:「端木骅、端木骝,你们快跟豆豆说,我没养小妾。」 「快逃!」 趁着他们吵起来,端木骅和端木馏才不管大哥的死活,一人一边挟住阿融弟弟的胳膊,忠肝义胆,碧血丹心,勇敢地「救驾」逃走了。 「端木骅!端木骝!端木融!统统给本王回来!」 端木骥想追,无奈腿伤不便,拐杖又被他扔到旁边地上,只得恼怒地重重往床板捶下,转过脸,却见他的小豆子正在低头啜泣。 「豆豆,妳不要误会……」他慌了。 「这是我的帕子,以前让你丢在骑射场的,你捡回来了?」 谈豆豆抬起脸,绽开亮丽的笑靥,眼眸水光动人。 芙蓉如面,柳如眉,雨浥新荷冉冉香,她是一株初初沾润春雨的亭串莲花,散发出清淡香气……老天!他的风花雪月情怀又来了。 端木骥目光柔了,却还是带着僵硬的语气道:「我怎知道是谁的。风吹到我的脚下,我瞧着还可以将就擦灰尘、抹桌子,就捡起来了。」 「你一定是想我,才带在身边喽?」 「谁不带条帕子在身边?」 「你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的?」她娇滴滴地问。 「不知道。」他铁铮铮地答。 谈豆豆笑得好开心!她拿帕子蒙住指头,轻轻点在他的泪痕上。「你刚刚哭了,你很伤心啊……」 「大家都误会了,妳还不快快醒来?」他很不悦地道。 「起初,我和宝贵只是闹着玩:后来宝贵真的哭了,我躺在帕子下面,想到这丫头的好,也哭了。阿融来了就哭,我本来要爬起来,听到他的话,我又哭了;然后你又来了,你也哭,又惹得我眼泪流个不停。」 「以后别玩这种吓死人的游戏了。」他叹口气,摸摸她的脸。 「是你要我诈死的啊。」她揉了揉鼻子,吸吸气,瞪了一眼。「哼,想不到差点窒息而死。」 「补点气给妳。」他再也按捺不住,俯身就要亲她。 「等等,这是太后宫喔。」她拿软软的掌心挡住他的嘴,微笑道:「再忍耐一点……再一个月吧,我就会送上门去。」 「一个月?」他将怨气吐在她的手里。 「人总不能说死就死嘛,我得慢慢生病,还要交代管姐姐很多事情。一个月啦,你好好回去修身养性。」 「我干嘛修身养性?」 「瞧,大家这么关心我们,你只顾着骂阿融,也不看看你也是不察真相,变得跟我一样,受到一点刺激就气得乱跳。我说呀,这是深沉得让人摸不清底细的平王爷吗?」 「我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豆者跳。」端木骥还是放肆地深深吻了她的手心,再紧紧握住,凝眸这张喜怒哀乐皆令他动心的娇媚脸蛋,郑重地道:「一个月。妳一个月不来,我就进宫劫妳。」 「一个月,你要布置好新房。」 四目相对,谈豆豆也握紧那双厚实温暖的大掌,从此,她不用再抱着单薄的袍子,而是拥有实实在在的幸福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一个月后,莲花盛开的仲夏夜里,皇太后谈氏因染风寒,加之以主持后宫过度操劳,久病不愈,薨逝宁寿宫,得年十九岁。 皇帝遵其生前遗嘱,以不影响老百姓为原则,不发丧,一切从简,家祭为主,七天之内,就送进皇家墓园,与历代妃嫔静静地长眠地下。 皇帝为其上了「宁喜皇太后」谥号,朝臣们觉得这谥号很诡异,甚至有点不伦不类。「宁」嘛,就是太后过去的宁妃封号,可「喜」嘛,人都死了,还欢喜什么呀? 但此谥号出自皇上师傅兼太后老父谈图禹的手笔,老人怀念女儿,大概有其深奥晦涩的典故,他们没有谈师傅的学问,就别乱问泄了底了。 再一个月,落水重伤的平王爷离开京城,被送往南方不知名的隐密乡下静养。皇帝端木融摆脱辅政王爷的箝制,正式亲政,一样将天朝领导得有声有色,以其亲民的作风搏得老百姓的爱戴景仰。 后来,民间有个传说,平王爷爱上一个小太监,但这段恋情过于惊世骇俗,无法善终;就在平王爷含泪出使南海国那一天,小太监投九曲湖自尽,平王爷赶往救人,两人被连日来的大雨冲入大江,幸得禁卫军统领端木骅救起,但平王爷却被流木撞成白痴,小太监最后也不知所终。 宫中也有传言,平王爷几度往赴宁寿宫,对皇太后出言不逊,为的就是这位宫里的小豆子公公。但曾经待过宁寿宫的太监信誓旦旦地说,没有小豆子公公此人;而兵船上的水兵记得救起的那个少年,面貌清秀,声音尖锐,神情悲伤,可见得就是这位传说中的小公公,至于是不是叫做小豆子,很多人深信,这只是一个化名罢了。 至于小公公哪里去了?更有人考证,有极大的可能是让已晋升为龙廷大将军的端木骅杀了,目的就是维护天朝端木家族的门风。 宫廷这边的传言更耸动。宫女传说,谈太后不是病死,而是被平王爷和小公公气死的。太后年纪虽小,却足以后宫为己任,戮力整治,短短两年就一改后宫骄奢风气;而以其注重皇帝教养的作风而言,她又怎能容忍平王爷和小公公的奸情呢?她屡劝不听,就气出病来了。 唉,可怜的小太后,生前不得入侍先帝,死了画像也进不了神和殿,更别说棺木不是抬进先帝陵寝,而是被孤伶伶地扔到皇家墓园,跟那些哀怨的女人亡灵一起吹冷风。 外头传说这都是管太后妒心所致,但据后宫可靠消息来源,错了!错得离谱了!原来这也是小太后的遗愿。她自认未能侍奉先帝,虚占皇后太后之尊,又以入宫仅仅两年余的日子,实在无德享受死后殊荣,故请薄葬即可。皇帝和管太后哀恸难舍之余,只得遵其遗言,完成她最后的心愿。 许多文人雅士听了小太后的坎坷身世,莫不一掬同情之泪,怜叹她红颜薄命,为她写下了不少哀感顽艳的悼亡诗文。 流言传来传去,有如雨后的大江浪涌,惊涛裂岸;然而浪退之后,江水东流,就将那传言冲进了浩瀚大海,成为历史浪潮中的一则传奇了。 【全书完】 仁孝皇帝端木融前传 《端木骥口述,谈豆豆记录,黄小戎含泪校订》 天朝唯一的皇子端木融满周岁了。 皇室向来有为皇子举办「抓周」的习俗。吉时到,皇帝率皇后及诸宫娘娘们围坐在百花殿,一个个拿眼直瞧坐在地毯上的小娃娃。 圆滚滚的小阿融笑呵呵地,眨着一对滴溜溜的大眼睛,不明白这么多大人为什么不笑也不说话,更没人跟他玩,真是好无趣喔。 皇子生母裕妃管娘娘神情紧张,攒在手里的锦帖已经皱成一团。 地毯上散放了银弓、木剑、玉杖、文房四宝、金银元宝、龙凤玉佩、金印,不管小娃娃抓了哪一样东西,象征的皆是光明前景和荣华富贵。小娃儿不懂,大人也不会太认真,纯粹将抓周当作是一场游戏。 但此次之所以大张旗鼓抓周,归根究柢,还是端木融的唯一皇子身分;因为后妃们再生不出男孩,将来他就是太子、是皇帝了。 百花殿中众人各有心思,就连皇帝的表情也是极为严肃。 小阿融忽然注意到地上那堆亮晶晶的事物,他大眼绽出兴奋的光芒,立刻手脚并用爬呀爬,圆圆的小手掌噗噗地打在地上,像一只小狗似地爬了过去,小嘴呵呵哈哈地张开,淌下了一缕口水。 「嗟。」皇帝皱起眉头。 「真是难看啊。」皇后察觉皇帝的反应,马上扇风点火。「明明是一岁娃,怎么还像三个月的小婴儿流口水呀?」 「臣妾实在不相信他已经一岁了。」贤妃拧着嘴角道:「臣妾的十公主一岁就会走路了,他是皇子耶,竟然只会爬。」 「对喔。」诸妃们也交头接耳,酸溜溜地道:「就算不会走,好歹也会站,可瞧他不是爬就是坐,恐怕骨头长得不好喔。」 「唉!什么娘生什么娃嘛,就算是男娃儿又怎样?恐怕是肚子里带来的坏底子。」 「妳们也别说得太刻薄啦。娃儿身子差,慢慢补回来就是了。可瞧瞧他那副傻笑的呆样,哪有一点万岁爷的英气呀。」 诸妃妳一言、我一语,说得管娘娘脸色惨白。她不期待阿融当太子,她只愿爱儿好好在宫中长大,其它什么都不重要。 「他准备抓了!」一个妃子叫道。 小阿融爬到那堆吉祥物前,突然停下动作,兴奋的表情僵住,笑呵呵的小嘴瘪了下去,晶亮的黑眼很快蓄满眼泪,转为惊恐神色。 「呜哇!」他放声大哭,拚命往回爬。 「怎么了?他竟然一样也不抓?!」众人惊道。 「呜呜!」小阿融爬得好快,一下子就爬到父皇面前,仰起小脸,他知道这个大人不久前才抱过他,他怕怕,他要他抱啊。 皇帝瞪眼看他,缩回龙袍下的双脚,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呜呜!」好凶的脸!小阿融哭得更大声,一路爬过了皇后、妃子们的裙脚,却是没有人抱他,也没有人哄他,他爬得好累,每次一仰脸,就看到一张凶巴巴的脸孔,呜呜哇!吓死人了! 「小爷乖乖喔。」乳母蹲了下去,微笑伸手要去抱他。 「呜呜吓!」不要!不要!坏人来了,呜呜!他爬不动了。对了,他知道前面有一个叫做娘的,只有她才会抱他亲他哄他,他要娘啊! 噗噗噗!小手掌一路爬了过去,仰头一看,娘在哭呢。呜呜,他马上抱住娘的脚,手脚并用爬上娘的膝头,钻到那软软的怀抱里。 「呜呜呜。」这里最舒服了,没有坏人会打他了。 「唉呀!」皇后重重地叹气。「皇子不抓周,倒去抓奶子了。」 「看来他这辈子只会睡在温柔乡里了。」妃子摇头道。 「这怎么成!未来的皇帝怎可以成天抱女人,不管国事。」 「走!」皇帝蓦地起身,转头就走。 管娘娘既心疼又害怕,不断地拍哄号啕大哭的小阿融,一面拿眼瞧万岁爷,期待他能回头多看儿子一眼。 皇帝果然回头了,却是撇下冷酷的命令。 「撤了他的皇子乳母太监用度,朕没有这种笨儿子!」 管娘娘抱紧啼哭的儿子,震惊地流下眼泪,后妃们投来讥刺的目光,不屑地哼了几声,趾高气昂跟着皇帝出去了。 百花殿外,三个少年躲在窗下看完这场荒谬的抓周礼。 「果然如此。」十五岁的端木骥直起身子,少年老成的瞳眸极为深沉,想到了一个时辰前他们兄弟不小心听到的对话…… 「妳敢保证小娃儿什么都不会抓?」 「回禀皇后娘娘。」乳母很有自信地道:「小的平常将这些事物摆在皇子面前,只要他去抓,就打他一下,小的反复试过了,他不敢抓的。」 「很好。妳也还没教他走路吧?」 「其实皇子可以扶着椅子走了,但只要他一站起来,小的就打他一下,现在他也不敢走了。」 「做得非常好。」皇后咬牙切齿地道:「本宫就不信生不出儿子。都不能让贤妃淑妃她们抢先了,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老宫女的儿子当太子!」 混乱、污秽、龌龊的后宫!可怜的小堂弟!那胖胖的稚嫩小身子被打了几千下了吧。 端木骥向来有一个原则——要引人注目就要有本事,没本事就要低调;可惜的是,小堂弟与生俱来的身分没办法低调,一出生就树立敌人。 「阿骅,刚才大哥说的话还记得吗?进去跟裕妃说。」 「你自己不会去!」端木骅不理他。 「阿馏,你去。」 「是。」十岁的端木骝跑进百花殿,站定在管娘娘面前。 「管娘娘,妳别难过。」这句话是多的,端木骝瞄了一眼窗外的大哥,赶忙说道:「要阿融好好活下去的话,装得越笨越好喔。」 「你是谁?」管娘娘含泪问道。 「我是他三哥。」端木骝拉开笑容,摸摸小娃儿的头发。 「你是定王爷的儿子?」 「我走了。」 「越笨越好?」管娘娘神情迷惘,又抱着爱儿泪流不止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两年后,端木融三岁,皇帝寿宴当天。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小阿融嘟哝着小嘴,诵念他从宫女那儿听来的诗。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他听一遍就会念了,准备待会儿念给父皇听。 今天是父皇的生日,娘很早就起床梳妆打扮,帮他穿上漂亮的小礼服,带他一起来向父皇祝寿。娘说要过去安排传唤,叫他在外头乖乖地等着。 「嘻嘻,花落知多少!」 头上突然飘落了好多花瓣,他惊喜地抬头,就看到一个笑嘻嘻的大娘娘朝他丢花朵,他伸手去接,突然让大娘娘用力握住了。 「痛!」他转为害怕,小手怎样也挣不开大娘娘的鸡爪。 「你是男娃娃?!」大娘娘脸色变得狰狞,朝他尖叫道:「后宫怎会有男娃娃?!不可能的!只有本宫才生得出儿子!你看仔细了,这就是太子!」 噗!一个大枕头往他小脸盖下来,他被那强大的力道给推得跌倒了。 「福贵人在这里!」几个身强力壮的宫女跑过来。「快拉她走!」 「我不走!我不走!」福贵人抓着枕头,哭叫道:「万岁爷过生日,臣妾要向万岁爷祝寿,臣妾还要为万岁爷生很多很多儿子……」 小阿融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他让恐怖的鬼娘娘吓到了。 「呜呜!」他放声大哭,努力地想要撑起小身子。 「你哭什么?」一双大手将他抱了起来。 「呜,大哥哥,有一个鬼娘娘……」他哭着指向大娘娘被架定的方向,忽然发现袖子脏了,再低头一看,他漂亮的小礼服也沾上了泥土。 他好慌张,又哭道:「阿融穿漂亮衣服,要跟父皇拜寿,脏脏了。」 「脏了我也不能帮你洗。」大哥哥的声音很冷。 「呜,娘缝的,阿融看娘一针一针缝的……」 「只是一点灰尘,脏了拍拍就好。」大哥哥将他放了下来,蹲在旁边拿大手轻轻挥着他的小身子,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呜呜,鬼娘娘的花。」他举起小手里的花朵,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丢了吧。」大手正在拍他的小屁股。 「阿融?!」管娘娘赶了过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臣拜见裕妃娘娘。」 「你是?」管娘娘惊疑地望着这位英俊的年轻人。 「镇边大将军端木骥。」 「啊!是你!」天朝最年轻的十七岁将军,阿融的大堂哥! 她赶紧抱过了阿融。任谁都清楚,若没有了阿融,端木骥极有可能是皇位的继承人,或许就像宫里有利害关系的后妃一样,他也是讨厌她的小阿融,这才会嫌阿融调皮,打阿融的屁股吧。 「阿融别哭了喔,娘带你去见父皇……」 「娘娘,万岁爷说您和皇子不用过去了。」一个太监赶过来。 「为什么?」管娘娘脸色刷白,惶惑地道:「刚才公公您不是为臣妾排上晋见顺序了吗?」 「不瞒裕妃娘娘,」太监很抱歉地道:「万岁爷今天心情很好,不巧听到皇子的哭声,便坏了兴致,舞伎正在跳舞都被赶下去了。」 「是……」管娘娘低下头,吃力地咽下眼里的泪珠。 「娘,阿融跟父皇拜寿了。」小阿融开心地道:「春眠不觉晓……」 「阿融,娘带你去御膳房找好吃的果子。」 「呜!娘,阿融好想父皇……呜呜!阿融要父皇啊……」 伤心的管娘娘抱走了小皇子,原先正要进宫拜寿的端木骥迈开脚步,看了鞋尖半晌,抬起头,转回来时路,回家去了。 这就是「平王爷打皇帝屁股」的事件始末。 平王后传 平王爷从此逍遥自在,游历江湖,不再回归天朝了吗? 非也。两年后,撞坏头的平王爷回来了,并且携回一妻一子。 慈庆宫外,两个吵了三十几年的老女人还在吵。 「为什么妳拿的是金戒指?」贤妃很不高兴地道:「我拿的是玉戒指,难道管太后不知道金子比较值钱吗?」 「我才说呢,为什么妳拿的是玉戒指?这是我最爱的羊脂白玉啊!」淑妃护恨地看着贤妃的指头。 「妳们两个交换不就得了?」前方传来一个娇脆的声音。 「妳是谁?!」 贤妃淑妃同时抬头看去,前面站着笑咪咪的定王妃,她身边还站着一个抱了娃娃的小姑娘,大胆插嘴说话的正是此人。 贤妃淑妃正想指责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却同时惊骇得花容失色。 「吓!好像,好像!简直从坟墓爬出来了。」两妃抖着声音道。 小太后蹦出来了!一样的眉目,一样的笑脸,所不同的是黑了些,脸上长了几点大麻子,一头长发编成十几条串着彩珠的小辫子,身穿不知哪里的异族鲜艳服饰,手上挂着几圈银环,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十分悦耳。 至于她抱着的小娃娃则是眨着一双大眼,好奇地到处瞧看。 「两位娘娘好。」定王妃开心地介绍道:「这是臣妾的媳妇和孙子,带他们过来向管太后问安。」 「两尾牛牛好。」小媳妇微笑问安,带着明显的外族口音。 「喔。」贤妃吐了一口气。「原来是平王爷带回来的妻子啊。」 「我说定王妃啊,」淑妃继续打量小媳妇,摇头道:「怎么妳儿子娶了一个番邦女子?她读过书吗?懂礼节吗?会刺绣吗?这样又怎能当平王爷的王妃,做我天朝皇室的一员呢?」 贤妃也跟着叹气,神情哀悯。「定王妃,我看妳是不得已吧,平王爷变成这个样子,我们也替妳难过。他随兴睡了一个村姑,生了儿子,生米煮成熟饭,妳也只好接受了。」 「不是啦……」定王妃打哈哈。 「怎会这么像?」贤妃淑妃又绕着小媳妇打转。 「不不,她比小太后圆、黑、丑、笨……唉,真是怀念啊。」 「都死两年了。也好啦,早死早超生,我都被她管怕了。」 「要说管,管太后才会管呢。吓,以前看她安安分分不爱说话,现在也是不爱说话,却是直接下了懿旨办事,我都没机会反对呢。」 「就是嘛。说赏赐戒指给咱们孙女,连挑都没得挑……咦?交换?」 贤妃和淑妃对看一眼,再望向小媳妇,同时想到久远的一件事。 「唉,想当年,小太后也是要咱们换住处、改风水啊。」 「从此咱两个姐妹情深,情比石坚,有事总是聚在一块儿商量。」 「这都是小太后的功劳。有点想她了,咱找一天去给她上坟吧。」 「呵呵,小娃娃真可爱,有像他爹喔。」贤妃淑妃总算注意到手舞足蹈的小娃娃了,若非小媳妇抱着,恐怕就蹦下来到处乱跳了。 「哪像他爹啊。平王爷总是板着脸,笑起来就像准备杀人似地。」 「咯咯咯!」小娃娃伸出小手,抹下两位老妃子脸上厚厚的脂粉。 「哎唷!要死了啦,赶快回宫补妆了。」贤妃淑妃赶忙掩住脸,匆忙地道:「定王妃,不跟妳聊了,下次去我们那边坐坐。」 「小鱼调皮喔。」小媳妇绽出笑容,帮娃娃拍去手上脂粉。 「小豆子,咱快去见妳最想念的管太后了。」定王妃眉开眼笑。 「是的,娘。」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定王府,招待亲家的家宴。 「大哥,你给他取这种名字,他长大会恨死你。」端木融又微服跑出来了。自从大哥回家后,他就好喜欢来定王府。 「端木小鱼,不好吗?」端木骥冷哼一声。「黄小戎公子?」 「皇室子孙总得取个别具深义的好名字,像大哥二哥三哥都是好马,我嘛和乐融融,可是小鱼……」端木融真想去撞墙。 「他以后只要承袭我的爵位就好,不必像他老爹笨得出来为朝廷卖命,不需要取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大哥别忘了,万一天朝皇帝有个三长两短,该是谁来承袭帝位?」 帝位向来是往下传,万一,是说万一啦,阿融不当皇帝了,当然不太可能往上传给三个堂哥,那么往下传的第一顺位,就是…… 「阿融!你赶快给我大婚生儿子!」端木骥抓狂了,猛摇皇帝。 「不行啊,小叶才十三岁。」说到这,端木融又要徒呼负负了。 「很多姑娘十三岁就……」端木骥向妻子使个眼色。 谈豆豆正拉了顾小叶谈心。只要阿融外出,就由小叶扮成少年侍从贴身保护,两人形影不离,阿融走到哪,她当然跟到哪了。 「小叶,妳初潮来了没?」谈豆豆小声地问。 「没有。」还是一派孩子气的顾小叶微微红了脸。「我娘说啊,外婆家这边的女孩子都要十五岁以后才来初潮的。」 「那也没办法了。」谈豆豆朝丈夫摊摊手,至少还要两年哪。 端木骥拿拳头用力揉了揉额头。恼啊,怎么给小鱼找麻烦了? 早知道就晚几年再回来,可他和豆豆都思念家人,也想早点让他们见到小鱼,更何况小豆子又有了…… 他脸上逸出一抹满足的微笑,望向正在玩耍的儿子。 「叔叔、叔叔……」端木小鱼骑在马匹之上,两腿乱蹬,好不得意。 「呜呜,我真是效犬马之劳了。」趴在地上当马的端木骝哀怨极了。 小侄儿一回家就跟他最投缘,叔侄俩成天玩在一块,他也很开心小鱼这么喜欢他,可是……呜,为什么不找他爹骑马,就要找三叔骑马? 「小鱼好可爱,每次看到他就想用力亲他。」定王妃和亲家母坐在一起话家常,光是小孙儿就让她们有说不完的话题了。 「是啊。」仙娥也笑道:「就像一条小鱼儿溜来溜去,成天静不下来,这是像阿骥还是像小豆子?」 「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啊。」坐在窗边下棋的谈图禹抚须道:「定王爷,我们老了喽。」 「谈老,孩子们都大了,不用担心了。」端木行健专心棋盘的黑白子,笑道:「乱七八糟的棋局,还是走出一条生路了。」 一室闹烘烘的,忙碌了一天的端木骅赶回府,顺手从宫中带回东西。 「给你的。」他往大哥桌边扔下一本厚厚的奏章。 「黄小戎!」端木骥立刻发火。 长辈在场,他不好直呼皇帝名讳,幸好还有另一个名字让他吼。 打从他回来,阿融就像得救似地,每隔几天就往他这儿丢一本极为棘手的奏章,其中内容往往需要弹精竭虑,才能做出面面俱到的决策。连他看了都头痛,更何况是阿融;所以他看了,也只好提笔拟出批阅奏章要点,指引一个大略方向,再交还阿融,由他自己作主。 「大哥,拜托啦。你看,吏部要我圈选今年科考的题目耶。」端木融双手合十拜个不停。「虽然他们将所有出处的典故都写下来了,可我学问没你好,圈得不好让天下上人笑话,圈得太好又怕吏部以后会找更冷僻的题目,我头痛,士子更倒楣。」 端木融巴巴地望向端木骥,端木骥若有所思地望向岳父,但他很快就收回目光。他要敢去麻烦老人家,今晚就被老婆踢下床了。 「明天给你。」他沉着脸收起奏章。 比起从前,现在实在轻松太多了,更何况他领天朝的王爷俸禄,总该做点事吧。 「吃饭了!」宝贵跳出来,欢欣大叫。 她现在可是定王府的管事夫人了。真是难为情,都是娘娘啦,跟着王爷出去玩,就将她扔在定王府自生自灭,害她爱上了那个愣阿铭。 众人说说笑笑,往饭厅移步,端木骝也拎起小鱼,将他甩上肩头。 「我扶妳。」端木骥走到爱妻身边,大刺刺地揽住她的腰。 「干嘛啦。」谈豆豆笑着拨开他的大手。 「妳有孕。」端木骥还是一手揽她的腰,一手牵她的小手。 「呵,才三个月而已。」她自然地偎进他温暖的怀抱里。「那时怀了小鱼,还不是坐在奔雷聪上头,跟你到处跑?」 不管是日头高照,抑或披星戴月,他们始终相偎依,走过了海边,越过了高山,奔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悠游于翠绿的田野之间,从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也许以后,他们会拉了一辆马车,大人小孩一起去跑那未完的旅程。 「是啊。」他揉捏她头上的小辫子。「我们还会继续跑下去,这辈子跑下完,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呢。」 为了进宫见管太后,又担心被当作鬼,她竟然打扮成异族女子。一早见她脸上抹了灰,点上大麻子,他就笑倒在地了。 他的小豆子啊,总是不断地给他惊喜,就算是睡梦中的一个憨甜微笑,也会引得他忍不住吻上那张甜蜜小嘴,越吻越深,就吵醒了她;他会先忍受她一阵拳打脚踢,再霸道地压上她软馥的身子,彻底地疼爱她,让她为他颤栗…… 「你?」谈豆豆察觉他骤起的情欲,立刻捏了他一把,瞪一眼。「吃饭了,还乱想什么!」 「对,先吃饭,晚上再吃了妳。」端木骥悄悄咬她耳朵。 「不行耶,我答应小鱼,今晚跟他睡。」 「叫他去跟阿骝睡。」他黑了脸。「每个人都想跟他睡,我只能跟妳睡,他做什么还来抢妳。」 「你也可以跟小鱼睡啊,我们三个一起睡。」 「嗯……」深深的毒龙潭里,转着复杂难解的漩涡。 他不再忧国忧民,而是开始思考一岁小娃娃的心态;他该怎么做才能让小鱼心甘情愿过去跟三叔二叔或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睡觉,而且不会引起老婆的抗议,又能让小鱼觉得这个爹最好、最疼他了……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哎!平王爷果真是天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最佳典范了。 「你很开心喔。」小手抚上他上扬的唇。 「我娶了天下谁都不敢娶的女人,当然开心了。」他深深地吻住了她的指头,眼里映出一张娇美的笑颜。 她是他永远尊崇爱慕的太后娘娘啊。 后记 写完了! 每回写完一个故事,我总是要怀疑:真的吗?我真的写完了吗?这十几万字真的是我写出来的吗?不是才写到二十几页就卡住担心写不下去了吗?不是写到六十几页,还在算字数是否太多了?不是写到八十几页发现跟原来的设定完全走样了?不是叫端木骥千万忍耐,绝不可破功偷亲咱的小豆子,怎么忽然就生出端木小鱼了? 故事有它的生命,顺流而走。我是个织梦人,将这些世间男女兜起,织进了一张网里。哎!有时候回头翻翻自己写的小说,还是会怀疑,咦?这是我这颗几乎快破掉的脑袋瓜写出来的吗? 写完《观云吟》后,我照例给自己放假,享受一段悠闲时光后,正打算为凯子表哥寻找结婚对象时,忽然接到了项姐的电话。 套书?后宫?顿时我从现代又跌回古代,打算收起的中国风味cd继续听;准备剪掉打薄的长发继续留,还学咱豆豆太后拿铅笔当簪子绾成一个小髻;参考书搬出来,迭了两大落;天天喝奶茶刺激灵感;早睡早起,平常不写作的晚上也进入战斗状态,终于……呜呜,赶在期限前写完了。 人的潜力真是无穷啊。默雨第一次尝到什么叫做「赶稿」的滋味。是说我过去太散漫了呢?还是养生有方?抑或总算醒悟到连环新接龙不是好东西?当然了,急着将「天理难容」的平王爷和豆豆太后送作堆也是一个很大的推动力量啊。 话说默雨为什么有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呢?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从小养成的。反正时间到了,自然就起床了。尤其到了夏天,天光初亮,默雨的生理闹钟自动响起,睁了眼就睡不着了。起初以为是窗帘不够厚,光线刺激所致,因此特地杀到特力屋买了遮光窗帘(现成的,只需挂勾勾或穿入横杆即行,很方便滴!),本想可以在黑暗中享受睡到饱的乐趣,没想到时间一到,还是自动起床了。从此我只好认命,每年的六月至九月,就是我早睡早起的健康时刻。 再说为什么我晚上不写稿呢?试想想,一个早起就开始写稿工作的人,有时还要外出,脑筋转了一天,到了傍晚,早已呈现耗弱状态了。因此,美丽的夜晚就是默雨看电视、逛网路、看书、放空脑袋的大好时光了。 这回晚上写稿,其实是安慰自己,表示人家也是很拚的啦,开了电脑,就继续锻炼连环新接龙的技术…… 废话少说。翻开中国历史,晚辈爱上先帝妃子的案例不少,最出名的应该是唐高宗爱上他爹唐太宗的妃子武则天了。每回读到这里,总觉得唐高宗活该,娶回一只母狮子弄垮自己的王朝。这回写的是架空历史,但默雨还是看了不少故事做为参考,看完后有一个深深的感慨——皇后妃嫔虽然有崇高的地位,但说穿了,还不是像普通人家的大太大、姨太太一样争宠求爱?甚至还因结婚的先后或宠爱的程度而有地位上的差别,这样纵使享受锦衣玉食,但她们快乐吗? 大家还记得《皇城有情爷》提到的万历皇帝吗?(也是《桃花曲》阿楠小王爷的爷爷啦。》他生前宠爱郑贵妃,但死后只能跟王皇后葬在一起。他孙子崇祯皇帝很绝,大概是可怜亲奶奶王恭妃的生平,就将王恭妃追为孝靖太后,挖出她的棺木,埋进了爷爷的定陵里。就这样,生前被万历所讨厌并打入冷宫的王恭妃从此伴君长眠。若万历死后有知,面对身边两个完全不爱的女人,他是否也要在陵墓里大哭一场?所以呀,任凭皇帝生前爱这个爱那个,死后就一文不值、任子孙摆布了,甚至还要被考古学家挖墓检查身高血型有无蛀牙。 还有,豆豆在雅乐轩、端木骥在城外山崖唱的那首「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的曲,叫做「西洲曲」。这是南朝乐府民歌,很有相思韵味,原曲较长,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看看。 很多的感觉在默雨心中打转,因此写成了《豆豆太后》。随意聊聊,祝福咱的小豆子和阿骥永浴爱河,多子多孙多福气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