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狐》 第一章 宋家明最近的运气真是坏透了。 自从他乡试再次落举以来,他父亲宋庆生就没给过他好日子过。终日残羹冷饭不说,连晚上读书的油钱都一并扣了。要说宋庆生五十岁才得他这一子,应该倍加宠爱才是,哪知这宋庆生生性是极多疑的,觉得自己这多年不育,怎么就突然就中彩了呢,难不成是自己的小妾偷人所得?其实也难怪,家明完全遗传了他母亲的姣好面容,四肢纤长,头发黑亮,映得皮肤越发的白皙,一双眼睛更是象会说话似的,勾着人的魂儿,哪有半点他父亲那贼眉鼠眼的猥亵模样? 家明的母亲生他时难产死了,家明是否为亲生,便再没人知道。死了一个花了大把银子买来的美妾,还得花钱养个不知道是否亲生的儿子,宋庆生这个精明的生意人觉得自己的本亏大了。他之所以留着家明,一来怕担了食子的恶名儿,于生意不好,二来也指望家明一朝中举,鸡犬升天。 家明小时也算聪明,十岁便考取了秀才,也算个小神童了。谁知小时了了,大时未必,这乡试考了几次都不过。宋庆生是个生意人,讲究经济效益,既然投资短期内没有回收的希望,至少也要将本赚回,遂在衙门里找了个文书的位置让家明去了。衙门中管吃管住,家明的月俸则全部交家。 他自小看父亲脸色长大,逆来顺受,去了衙门,仍时不时是被同僚欺负,但凡有别人不耐烦做的事情,都扔给他。他不好与人争辩,但求老老实实将事做了,少生是非才是。 谁知他生得过分标致,不但县太爷的姨娘们看着他发起骚来,百般挑逗,令得家明好生烦恼,就连县太爷,也对他垂涎三尺,时不时捏捏他的小手,摸摸他的背,言语间也不尴不尬好生暧昧,顶头上司,家明哪敢得罪,只好忍着,尽量减少独处的机会,终日躲得十分辛苦。 这日月圆,县中某富摆宴,请了县太爷去,席中左拥右抱的着却颇有几个是男孩,县太爷吃惊问起,那富户原与京城中的显赫关系密切,自是不把这小地方的县太爷看在眼里,言语中暗笑县太爷土气,疏不知如今流行男风。那县太爷不服,心道那家明比起这些资色,不知强了多少倍,心想定让那家明成了自己的人,也可在人前显耀。 那县太爷回了衙门,趁着天黑,藉着酒意,摸进家明房中。黑灯瞎火的摸到床上,将床上之人狠狠按倒。谁知对方竟然毫不反抗,迳自扒起他的衣服来,竟比他还急。县太爷大喜,心道我只道那小子平日畏畏缩缩,竟不期骨子里竟骚到了极点。谁知胡乱摸到胸口,竟摸到软绵绵的两片肉,不禁吓了一跳,对方此时亦摸到县太爷的秃头,惊叫一声,点了灯,床上的不是自己最宠爱的四姨太又是谁。县太爷大怒,偷鸡不成反到蚀把米,只道家明戏弄他,不禁恶向胆边生。 家明原本被同窗请了去赏月吟诗,他心中烦恼,不觉多喝了两杯,已然醉倒,便在外留宿了一夜,第二天刚回到衙内,几个衙役拦下他,呼喝:“家明,你干的好事,县太爷正等着你回话。” 家明不明事情始末,但自问自己清白,也不如何反抗,想着到堂上自然说明白就好了。 县太爷惊堂木一拍:“好个大胆书生,勾引良家妇女,有伤风化,还不从实招来。” 家明莫名其妙,急忙申辩:“大人明察,小生一向安分,从未与女人有瓜葛。不知大人从何听来这等流言。” 那县太爷被他这一反问,总不好将自己姨太太的丑事说出来,一副哑巴吃黄连,更加恼羞成怒,大喝一声:“好个刁蛮书生,还敢诡辩。拖下去打四十大板再说。” 但凡执刑的熟练衙役,手里都有点技术,打板子分两种,一种时打豆腐的,一板子下去,声大,豆腐却丝毫无恙。这另一种,就是削鞋底的。平日里但凡犯人,家属塞没塞钱,就区别在此,衙役们也靠此赚点外快。 昨晚上县太爷和姨太太大吵大闹,这住在衙门里的,多少都听到点儿。自然知道家明冤枉。看在往日同僚份上,也没少支使这个老实人,好歹留点情分,打家明时,自然用的就是打豆腐的手段。四十板下来,家明不明白这里的手段,被人按倒在地打屁股,已觉得是大大的羞辱,不懂得做戏,仍旧拚命大叫冤枉。 那县太爷见他叫得精神,如何出得这口气。对着手下呼喝:“大胆,公堂之上,哪容得你们寻私。来人,除去他的裤子,再打四十!若不板板见血,我拿你们一同问罪!” 这下顾忌到自己的饭碗,衙役们哪还犯得着,两旁人按住家明。家明死命抓着自己裤子,两旁人硬是连同裤带一起扯断,将那晶莹滑腻的两个屁股瓣儿象龙眼一般剥了出来,把这县太爷一时看得呆起来,眼睛直勾勾的,手里待发的罚签也忘记扔下来。 这衙役们看着县太爷色迷迷的样子,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要打还是不打,试探着问了一声:“大人?” 县太爷这才缓过神儿来,虽然这会儿见了又有点不舍,但刚才话说的太满,如何再收回来,瞪一瞪眼,胡子一吹,将签子鼓足气势往堂下重重一摔:“打,狠狠的给我打!” 那板子落到家明臀上,便如用活生生地削下一层皮一般,火辣辣地一直传上脊背,便是连额头,都紧了起来。家明初时仍大声喊冤,没几下,声音便已低下去,最后终于没了声音,待到四十下完毕,已经晕了过去。原来白白的美臀,也如同被颜料糟蹋的宣纸一般,乌黑青紫猩红,一塌糊涂。那县太爷见家明晕了过去,气也算消了,命人将家明扔到街上去,哼着小曲,退堂回后院泡茶去了。 衙役们看着家明可怜,好歹替他将裤子穿好了,才丢了出去,这过往的人瞧着热闹,围上来,指指点点,却也没人上前帮忙。刚巧宋庆生刚雇了个人在店里打杂儿,名叫阿福的,回家吃了饭正要回店里,刚好经过,认出家明来,这才将家明搬回家。阿福原本想着家明到底也算少东家,趁着有事儿的时候帮忙一把,也算是功劳一件,回头好找宋庆生讨赏钱。谁知搬进门,这宅里的下人竟然各做各的事,指指家明房间,连忙也不上来帮。待进了家明房里,房中家具破旧,被褥单薄,便是寻常人家,也好过许多。阿福本来踅摸着要不要请个跌打的大夫来,如今见着家明完全不被重视,估计垫了药钱只怕讨不回来,只略微替家明清了清伤口。 家明半夜醒来,发起烧来,全身发冷,也没有再厚的被褥,只好忍着痛,将所有的厚衣服翻出来,都盖在身上,仍是止不住打抖。 宋庆生外出谈生意第二天才回来,阿福上来讨赏,宋庆生何等一毛不拔,听得出了这种事,不禁大怒,冲回到家明房里,一把将他揪起来,破口大骂:“你这个赔钱货,竟然连县太爷都敢得罪。你娘是个赔钱货,生了你这个小赔钱货,我宋庆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趁早给我滚,免得将我宋家都给赔进去。” 家明冻了一夜,快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正烧得浑身软绵绵得使不出力气,被从床上提起来,推推搡搡,赶出门外。宋庆生将门一关。家明攒着最后点儿力气,拍打门房,呼叫:“爹,爹!不是我!我是冤枉的!” 宋庆生在里头骂:“给我滚开,滚得越远越好!” 过会儿宋家下人从角门出来,搭拉着眉眼直板板地对家明说:“公子莫要叫了,叫也没用,老爷说了,今后没有公子这个儿子,公子以后做的事,也连累不着老爷。” 家明着急地抓住那人的袖子,央求道:“求求你,劝劝我爹,我真是冤枉的啊。” 那人如同瘟疫般将手骼膊抽离,面上毫无恻隐之色:“公子你就莫为难小的了。小的还要去给县太爷送礼,老爷说了,公子得罪了县太爷,可不能让这影响了宋家的生意。” 背在大们上摩擦着,家明滑坐在下,脑中一片空白,好久才站起身来。木木然走在街上,感觉招身后人群指指点点,待他回头,那些人又假装什么都不知的别过头。想想事到如今,只能去同窗那里借宿几日,待寻得生计,再做打算。谁知通报上去,不是推说出门了,避而不见,是说家中不便。更有刻薄一点的,表明了不与登徒子来往。家明叹气,连自己亲生父亲,尚且如此,也怨不得别人不信。眼见天色渐晚,若再无处可去,就只能露宿街头了。 他突然想起城西有一间破庙,久无香火,不如暂宿那里,再做打算。 出城时天色已暗,走了多时,只觉林子越来越密,哪里有庙宇的影子,竟是走丢了。他往日出这等远门,多是坐轿乘车,本就不太认识路。他带着伤,发着烧,走了这多远,已是头重脚轻,眼冒金星。 正要放弃,忽见月下林梢露出房子的一角,家明提气精神,勉强走到进前,敲了一下门,不等主人回答,已经晕了过去。 ◇◆◇◆◇ 家明睁开眼,听得孩痛稚嫩的嗓音叫道:“醒了,娘,他醒了。”接着是一串脚步落在木头地板上细碎的响声,跑出房去,又回了来,接着是一声温软的声音道:“知道了,宝儿,别跑,小心跌着了。” 家明坐起身来,觉得身上十分酸痛。进门来的是个白衣的少妇,她拉着孩子,道:“先生好些了吗?” 家明看惯了装腔作嗲,一个劲往他身上赖的的姨太太,甚至有些害怕女人。 但像这位太太这样大大方方毫不做作的却很少见。她不施脂粉,弯眉杏眼,脸上素白,穿着窄袖的小袄,头发整整齐齐地绾了个小髻,端庄秀丽,家明对她十分好感。那孩子转到母亲身后,抱着母亲的大腿,露出一张小脸来,眼睛骨溜溜地看他,趁着母亲不注意,做起鬼脸来,家明笑了出来。 孩子得意地仰起小脸,家明觉得失礼,咳了一声顺了顺嗓子,正了正颜色,跟妇人郑重道歉。 那妇人自我介绍作青娘,夫家姓林,丈夫曾做过翰林,可惜命薄,前两年病死了。青娘又问起家明为什么会昏倒在林子里,家明犹豫了一下。青娘十分聪明,见家明面有难色,立刻转换了话题,温声询问家明肚子是否饿了。 这下家明反倒不好意思了,见对方如此体贴,一时觉得血气上涌,觉得有义务向这样的好人说出真相,就算对方因此赶他出去,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哪知青娘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做任何评论。 家明感激得几乎落泪。 青娘听完沉思片刻,说:“先生既然是个读书人,我府上正缺个先生教宝儿读书,管吃管住,只是钱少了些,只有一百贯铜钱,不知先生肯不肯。” 家明的下巴掉了下来,他没有想到妇人不仅没有立刻赶他走,还提供他一份生活。像他这样的情况,有地方呆就不错了,怎么还会挑三拣四。 ◇◆◇◆◇ 宝儿十分聪明,家明往往一讲就懂,只是坐不住,每天跑进跑出,躲来躲去,要么就是问一些精灵古怪的问题,趁着家明将得面红而赤回答不出发愣的时候跑掉。家明每天找他上课,就想打仗一样,真是斗智斗勇。 日子过下来,家明已学会说话要严谨,理说得越来越难驳倒,气也越来越正,也渐渐有些先生的威严。若是实在答不出,便将问题布置成宝儿的功课,让宝儿查答案。 宝儿嘟着小嘴埋怨:“先生越来越不好玩。” 家明在他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好好看书,明天定要将这一段背将下来。” 青娘一旁绣着花儿,笑着管教宝儿:“宝儿,先生不拿戒尺打你,已是你的福气,你要少调皮倒蛋。” 宝儿吐吐舌头。青娘笑着说:“别不信,这是真的。哪个先生不是手拿戒尺一副严肃模样。” 家明笑:“那倒是,我小的时候,最怕疼,是以老老实实不敢出错儿。可是有时候先生的理不足,还不让回嘴申辩,被打得手掌青肿,还要谢谢先生的教诲。当真没啥道理。” 所谓“己所不欲,勿以施人”,所以家明只同宝儿讲理。 府上人丁不旺,只有几个下人。青娘每日织布到深夜,由下人拿到镇上换钱。她丈夫虽留了份家底,但总不好做吃山空。青娘节俭,但并不刻薄,家明但有衣裳旧了背面破了,便拿新的来,从不用家明开口。 家明过得安稳,比起在家的日子看着老父脸色过日子,可是不知强了多少倍。但是天生我才,他不想放弃进取功名,每天读书到深夜。薪水也一文不剩的攒起来,留着日后做盘缠。 青娘每月初一前后,便将孩子托给家明,自己回娘家一趟。家明好生奇怪,为什么不把孩子带回去,但他不是多嘴的人,青娘不解释,他就不问。青娘走了,宝儿便闹着要去城里玩,家明被他缠得不行,温声哄他:“若在你娘回来之前将这本书尽数背了,我就带你去。”那本书足有两寸厚,要背完,青娘也回来了。谁知第二天宝儿就将书背得一字不漏,家明大吃一惊,这样的记忆,怎的平时不见。宝儿眨眨眼:我若这样,不久先生就没的可教了。先生走了,娘要难过。家明斥道,小孩子,胡言乱语。 家明自己来了之后也没再回到城里,虽然与宝儿的约定只是搪塞,家明仍不愿失信于人,尤其对一个孩子。宝儿雀跃,他知道先生是个君子。宝儿显然不常出门,东看西看,什么都新鲜。他们玩到大下午才回来,宝儿其实并不贪心,小小年纪,已十分懂得分寸。按时回去,才会有下次。 可是下一次的时候,家明遇上了熟人,赵汝光和家明小时在同一家私塾唸书,汝光自小便十分仗义,经常护着家明不受欺负,后来举家搬了,最近刚又迁回老家。见到家明,愣是硬拉了家明去家中坐坐,吃顿饭叙叙旧。 家明猜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事儿,想着要说起来,徒生尴尬,推辞着不肯去。哪知汝光说:“你别觉得心虚,咱们实话实说,你的事儿我也听人说了。你从小就是老实孩子,咋说我也是不信你会做那样的事儿。你要还把我当朋友,就别跟我客气。”家明听他这样说,也不好再推辞。 赵家中做的是皮革生意,十分富裕。当晚有猎人送了只狐狸上门,赵汝光十分聪明,他想猎狐不易,但若能抓了几只养起来,繁殖生养,到时岂不可坐享其成。 家明看那狐狸,皮毛火红,尖尖的脸,因为肩头中了一箭,缩成一团,身子不停的发抖,大大的尾巴不安地摆动,绿色的眼中现出哀凄之色。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可怜的生物。 他问赵汝光,这只狐狸多少钱,我问你买。 宝儿插嘴:“先生平日一文钱都不舍得花,现在凭地大方?” 赵汝光笑了:“自己朋友,何必这么客气,家明喜欢,拿去就是。” 那火狐毛色光润,一丝杂毛也无,价值非凡,他却想也不想就答应了,果然是个爽快的朋友。 家明大喜,将那火狐抱在手怀里,小心翼翼。他不知火狐价钱,否则定觉受之有愧。 汝光提醒家明,狐狸终归野性难驯,家明你要小心,莫被它这样子给骗了。 家明不信,这般驯良的小东西怎么可能有害。他拿了药给那个小东西上上,小东西悲鸣了一声,似乎被蜇了一下,将腰塌下,绿眼中闪出敌意戒备神情。家明立刻诚心道歉,嘴里唸唸有词:“啊,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你很疼,我一定尽量小心。”宝儿在一旁抿嘴笑:“先生好生迂腐,同个畜生陪不是。” 晚上也不舍得放开它,家明抱着它睡觉,格外心安。那小东西在他怀里终于平静下来,闭上眼,将身子缩在家明怀中。那火狐抱起来十分温暖,家明一夜睡得从未如此安稳。 家明第二天起来带了宝儿,抱着火狐,同赵汝光告了辞。走至林间,怀中小家伙不安份起来,就要从家明怀中挣脱。家明忙抱紧,猛地被咬了一口。家明一疼,手上收了劲。 火狐自家明怀中跳到地上,红色的尾巴一闪,已没入林中。 家明呆站了良久,怅然若失。宝儿拽了拽家明的袖子,提醒他:“先生,再不回去,娘要等急了。” 果然回家时,青娘已经到家了,倚在门边张望着,看到两人的身影,扶着门的手垂下来,似乎松了一口气。家明歉然,躬身一鞠:“让青娘担心了。遇上了幼时一个朋友,盛情难却,待了一晚,实在对不住。” 青娘应了一声,“既然是先生的朋友,不妨改天请他来做客。” 家明偷偷打量她,想看她是否只是嘴上客气。 青娘见状,笑道:“在先生逆境仍同先生做朋友的,自然是肝胆之人。” 家明这才放心,把邀请转达给赵汝光。赵汝光欣然答应,带了自己的妻子一起来拜访。逐个送上礼来,给宝儿的是副长命锁,与青娘的则是一只青色的玉镯,通透温润,十分精致。 他们的礼数十分周到,赵汝光显然比家明熟通世事,但他并不势利,对于一个寡居的女人收留一个年轻男人也没有一丝轻蔑之意,还不断对家明赞赏青娘,说她是个有侠气的女子。 赵妻与青娘投缘,她刚搬来此处,谁也不认识,这次拜访之后,两个女人之间走动频繁起来,赵妻时常把汝光扔在家里,与青娘一聊就是一宿,亲密的无话不说,家明和赵汝光倒还不如二人经常见面。 自从家明见识了宝儿惊人的记忆,宝儿也不好再偷懒,家明发现自己很快就要没什么可以教宝儿的了,有必要同青娘说清楚,免得有骗钱之嫌。他找了个机会向青娘提起。 青娘听了,红了脸,低头问:“先生难道在这里过得不好吗?所以才要离开我们?” 家明连忙摇头:“这些日子,承蒙青娘照顾有加,感激还来不及呢。只是家明学识浅薄,实在没有太多可以教宝儿的了。若留在这里,只怕耽误了宝儿。” 青娘忙说:“先生多虑了,一个孩子要学得不光是书本上的东西,还需要一个父亲一样的人物。”说完才觉得自己造次,急道:“我不是别的意思。” 家明见她脸色红晕,顿生羞意,十分不解,愣愣地回答:“我没有觉得青娘有别的意思。” 青娘脸上略略显出失望之色,只说:“那就好。先生若没有嫌弃之意,还请留下继续教导宝儿才是。” 他随即想起什么似地,说:“先夫留下许多书,先生可以随便翻用。” 她带家明来到屋后的假山边,那后面居然还有一条路,走下去却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室,最远那面墙没入黑影里,看不出这屋子到底有多大。即使一层层的全是书架,仍显得很空旷。书架之间间距很大,书架也是石制的。家明吃了一惊,来这么久,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处地方。 “因为怕着火,所以将书藏在这儿。先夫爱书如命。”青娘解释。家明点点头,心想林宅处处朴素,不是爱书之人,哪会花这么多心思在藏书上。 家明立刻爱上此处。 宝儿的父亲兴趣极广,天文地理,紫微斗数,水利农田,园林建筑,书中有的何止是黄金屋和颜如玉这般肤浅。他每次小心翼翼地将书取了,看完再放回原处。一次只拿一本,绝不多拿。他不在意多跑几趟,只想保证不将书的次序弄乱。这些书,对青娘意义深重。 那天晚上,家明又像往常一样去书库。天已经三更了,但他还没有兴致去睡,他最近迷上了数学。那些式子十分有趣,而且是许多学问的基础。 要上楼梯时,忽然,他听到在屋子的深处有声响。 “是老鼠吗?”他问自己,“如果要让老鼠啃了书就不好了。”家明拿起角落里的扫帚,蹑手蹑脚地向屋子深处走去。 接着传来一声呻吟声,不是老鼠,什么人? 家明立刻警惕起来。 该去叫人吗?府中妇孺居多,少有的一两个马夫男仆都在外宅睡在同一间大屋里。家明不喜欢那个马夫,平日看家明时色色的,家明总觉得他不怀好意,有些怕他。 还是先看看怎么回事吧。走近屋子最深处,书架后面,隐隐有灯光。 隔著书架从书之间的空隙刚好看到妖精打架,家明呆住了。 两个男人纠缠的身影,映在屋子最深处的墙上 其中的一个男人是家明认识的,就是那个讨厌的马夫。他坐在踩脚取书的高凳上,光裸着身子,伸长了四肢,手指深深插入伏在他腹间的少年发中。少年有着一头像秋天的枫叶一样燃烧的红发。 家明哪里见过这种妖精打架的阵仗,虽记得古训,非礼勿视,却如同定身术一般,连目光,也再无法移开。 但见那个少年闭上了眼睛,白皙的皮肤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泛出妖艳的粉色。粗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如此诱惑而嚣张。 这时那个少年却忽然睁开了眼睛,绿色的瞳孔,有着魔幻的魅惑。轻佻地朝家明这边抛了个媚眼,露出一个极为妩媚的微笑。家明心中一惊,便如五月的晴天闪了电一般。待要确认,见那少年已又闭上眼睛,呻吟起来。 幻觉吗? 家明觉得很热,连呼吸都粗重起来,但手上冷冰冰的,全是汗。家明回自己房里,关上门,气喘吁吁。小腹间涨涨的,十分难受。他做了一整晚的梦,那双魔绿色的眸子仿佛在召唤他,仿佛要告诉他,他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而预备的。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沸腾起来,他所有的渴望就是想要抱住那具身体,然后为所欲为…… 清早醒来时,两腿间黏黏的,家明十分羞耻。 他起床,换了衣裳,将自己清理干净。听得书房里有宝儿的欢笑声,青娘在和一个男人攀谈。 青娘见到家明,笑吟吟的站起身来:“我来介绍一下,舍弟胡月归。” 家明愣住,红发碧眼,不正是昨晚那少年。他心里有鬼,几乎无法直视对方。君子坦荡荡,昨夜他只是个偷窥他人欢好的小人。 第二章 胡月归见家明进来,脸上不由地露出微笑。他前一天晚上,原本只是恶作剧的想想逗逗书生而已。书生本就生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这会儿脸色绯红,困窘不已,更是平填了丝风流妩媚之色,招人怜爱,月归于是倒对他多了一份心,先装作不识,上前招呼,一鞠到底,毕恭毕敬。 果见家明松了口气,脸上的红晕稍退,只是仍不敢正视他。月归正好乐得大大方方地观察家明而不太失礼。每当家明的眼光偷偷地又移回他身上时,他就会故意朝他眨了眨眼,来个眉目传情。 谁知家明立刻的象受惊一样地向别处看去,拒绝与他的眼光纠缠。月归看得越发有趣,便好像在玩一个守株待兔的游戏,他自己就是那颗树,而家明,则是只没头没脑惊惶撞进怀里的小兔子。 小兔子受了惊吓,很快找了借口,慌张张离开。月归见吓跑了猎物,暗骂自己愚蠢,正寻思如何再接近家明,谁知晚饭时再见到家明的时候,家明似乎已能坦然,目光遇上他时,已不再躲躲闪闪。竟然还替他递菜,主动同他攀谈。 月归有些吃惊。这月归原也是有些恶趣儿的,若越是死守教条的人,为他在道义和欲望之间挣扎的越痛苦,他越是得意,便好似以此证实了自己的魅力一般。他原以为家明初通情事,定然轻易落网,谁知道家明初时为他迷惑,半天不见,却已变得从容。便好似一把斧子劈进水里,劈开一道水痕,却又立刻消失了。倒激起所有男人的孽根,越是得不到得越好。何况,家明也的确长得比平常的呆子赏心悦目。是的,美丽形容家明十分贴切,五官实在无懈可击,尤其是那双黑亮的眼睛,分明就会说话。他没见过如此生动的眼神。他认为自己也长得很好,也还是一副畜生的感觉,哪得家明这般清爽。于是更是下足了心思,揣摩家明的喜好。 家明那知道月归这般看他,他感激青娘恩情,又有愧于日间十分失礼,有意同月归亲近,一同吃了晚饭后,邀请月归回房坐坐。这一来更称了月归的心。 月归又命人温了酒,洗了些果子。二人坐在炕上,边吃边聊。月归有意卖弄,天南海北,同他讲着各种各样的奇闻趣事。家明听了果然心驰神往。 “真让人羡慕。你这一生,真是潇洒。我何时得这样得机会,也能有这等经历。”家明感叹。 “你既有游历之心,何不同我一道走?既有了伴儿,也长了见识。” 家明沉吟不语半天,自然是为这个邀请所诱惑,但终于摇摇头,老老实实回答:“不怕你笑,我没盘缠,便是去赶考的钱,也都没着落,如何有这个闲钱出游。” 月归呸了一声:“钱财乃身外之物。你与我同行,吃的住的,难道我还短了你的不成。” 谁知书生十分固执,摇头说:“亲兄弟,尚且明算帐。我怎么好用你的钱。何况我仍需抓紧求取功名,才是正道。取了功名,生活便有了保障,那时若有机会,再做此游历好了。现在这样想,实在是太勉强奢侈了。” 月归听了冷笑,“得了功名就会想升官,升了官自有其他烦恼,总是走不开。何况以你这样的学问,再过十年也考不上。” 家明不曾想月归说的如此直接,又惊讶又难过,半晌才答:“你也忒小看我。” “哪里,就事论事,你几时见学问好的被取了。蠢材录取蠢材,才没有被威胁的感觉。” 月归这话着实说在家明心坎上,家明咬住嘴唇不说话。 月归见他这样,悔不该把话说重了,一手搂住家明,轻声劝他:“万事随心便好。功名钱财如粪土,唯有饮者留其名。来来来,喝酒。” 于是自斟了一盅酒,一仰入口,随即凑上家明嘴边。 家明被月归这口酒喂下来,不得不张开嘴,却被月归趁着这当口,将舌头伸进他口中胡搅。家明被他亲得昏沉,也不知是那酒醉人,还是人自先醉了。脑子里昏沉沉的,偏偏心中又跳的跟打鼓一样。正不知所以,月归冰凉的手指往腰下摸索,这才稍稍回了点儿神,见自己衣带不知何时已经松开,慌张张地连忙拉紧对襟遮掩,惊惶挣脱下床,说:“我不胜酒力,回房睡去。” 惶惶间找不着鞋,脚在地上胡乱点着。 月归哪肯就这样放他走,从他身后一把抱住,嘻嘻一笑:“好哥哥,回哪里的房。这不就是你的房,可不是真醉了么。这么大的床,咱们今晚一处睡便是。” 家明忙答道:“我睡品极差。会踢着你。” 月归笑道:“我抱紧你,你便踢不着。”更不肯饶他,收紧胳膊,专在家明敏感之处啃咬。家明本是处子,哪里经得起这样挑逗,整个人都酥了,有力气使不出,只是心里还有个坎儿过不去,只急着说:“你这算什么!” 月归怎不知道家明的心思,软语温声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也是想的。就算你觉的啥都没有,也还有我。因为我也想要你。” 这句话正落在家明心坎上,少不得心中一痛,滴下一滴泪来。所有的顾虑与理智,便都随那滴泪去了,也不再抵抗,低着头,由着月归去了。 月归低低地说:“我会让你快乐,我保证。” 于是脱了两人的衣衫,一心一意的抚摸起来。 家明两眼乱转,正羞得不知往哪里看才好,却注意到月归肩上,一块新伤刚刚结了疤,伸手在伤周围轻轻触摸,一脸心疼的样子。月归见他这样,倒是有一点点感动起来,收起一味享乐的心思,多下起功夫让家明先舒服了。 家明初试云雨,心力体力自然都消耗非常,不久便沉沉入睡,睡得十分香甜。 月归坐起身来,看着家明的睡容,宁静得有如孩童一般。他向来不同人过夜,离开之际,竟有几分不舍。他想起自己说过要抱紧家明时,对方露出期待之色,如同自己当年情窦初开时一般。让他想起多年以前,他也曾这样轻易的迷恋上过某一个人,这样矛盾的渴望被拥抱。然后他被推开了。于是他放任自己风流,想着如果得不到心灵的满足,那么至少让身体拥有些许快乐好了。但是那种偷欢,连同岁月,一点点腐食了他的感受力,让他的情感变得麻木起来,既不觉得欢喜,也不觉得痛。他恍惚在等待着一个人,但又好像忘记了为什么在等待,只是机械的在等着。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要被这种如同止水的感觉给窒息了。他试图从中挣扎出来,甚至渴望当初那种求不得的疼痛,可是无论他多么努力,那种最初的感情,那种朦胧的,渴望的,痴迷的,有点酸楚又有点甜蜜的心情,已经彻彻底底底背弃他而去了。这不禁让他有点嫉妒起家明来了。因为家明还拥有那样的纯真。他开始猜测,家明最初的这种感情,能够坚持多久呢。是比他以前长,还是短?他不明白是该怎么希望,但又不能说完全不在乎。 他在家明的床前望了很久。终于他在家明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很轻,就好像一只静静飘落的羽毛。 然后,胡月归的身影,在家明的床前,消失了。 ◇◆◇◆◇ 家明被射进的一缕晨光照醒,他闭着眼睛,惬意的伸了伸懒腰,心里泛起一丝丝甜蜜的感觉。他想起了昨天晚上,那双魔魅的眼睛的主人给他带来的喜悦。于是他急忙张开眼睛,想再次凝视那双让他着迷的眼睛。可是床上空空的。他感到有一点儿慌,急忙起身洗漱干净。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在宅子里四处张望着,可是不见月归的身影。 他来到厅里。青娘放下手里的绣活儿,招呼家明:“月归有点儿事儿,先走了,他见你睡得熟,不想吵你。” 家明觉得他的热情一下子冷了下来。他很不甘心的想问月归去了何处,几时回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逾界了。虽然二人有了肌肤之亲,在常人看来,也不过是刚认识一天的人,如此关心,似乎有点奇怪。 可是心中也不是不恼。总觉得月归这样一走了之,没个交代,未免寡情。细想,又想不出能指望月归对他有什么交代。心里就这么不上不下的挂着,好像挨了一记闷拳,既不值得叫痛,怕人笑话,又不是完全不痛,忍得过去。宋家明只好试着不让自己失望,反正他总是这种可有可无的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青娘见家明半天没吱声,脸上表情有点阴郁,小心翼翼地问:“先生的脸色不太好呢!可是病了?” 家明猛觉失态,忙笑这敷衍过去,“定是昨晚酒喝多了。” 青娘点点头,体贴地说:“先生最近苦读辛苦,偶尔放松一下也好。先生还没吃早饭吧,我给你拿。” ◇◆◇◆◇ 于是家明又恢复照旧俗人的日子,每天重复,哪有太多可兴奋的事,月归的出现仿佛投入湖中的一颗小石子,搅乱了一波春水之后,便消逝的无影无踪了。可是家明却不能停止想着他,想着那一晚。他坐在书桌前,试图集中精力,可是却什么也看不进去。他不耐烦起来,将书本推开,决定出去走走。 他打开柜子,换上件外出的衣服。皮肤上青紫和那一夜疯狂一样渐渐褪去,几乎没了颜色。就这样被甩开了,像块被用过的抹布,家明甩了甩头,试图将莫名烧起来的怒意甩掉。 他在外面瞎逛了一天,他光看,什么也买不起,一连不知吃了多少小贩的白眼。回到家,青娘已吃过晚饭,正和赵汝光的妻子坐在炕上说体己话,见家明回来,回厨房将饭菜热了,端上来。赵妻因为是熟人,也不用回避,只在一旁磕着瓜子,等青娘。 家明有气无力地扒饭,青娘忽然问:“先生可是有心事,这两天恹恹的。” 家明正想着心思,听到这一问,好像被看穿了一样,赶紧心虚地回答:“没事没事,只是累了。” 青娘点点头:“先生也别太用功,注意休息才是。身体垮了,可是什么都没了。” 家明听了立刻惭愧得言语无措,他哪里用功了,他这几天分明一个字也没读进去。他骂自己,宋家明啊宋家明,你哪有功夫自伤自伶,会考只剩不到一年,往后的日子还是要靠考试结果。 吃了晚饭就回房念书,定要要把这几日拉下的功课补回来才是。 赵妻见家明离开,这次噗哧一声笑出来。 青娘不解,姐姐为何发笑? 赵妻笑到:“妹妹对家明无微不至,那书生哪世修来得好福气。” 青娘脸色绯红,叫道:“姐姐你别乱说。” 赵妻又笑道:“我哪里胡说了。妹妹别不好意思,姐姐我和你交往这么久了,怎么不知道妹妹的心意。” 青娘死也不肯承认,低下头,只是不语。赵妻一旁却不饶她。青娘被问得狠了,才道:“就算是文君有意,却也还不知哪里寻得相如有情呢。” 赵妻抚掌笑道:“都是一个孩子的娘了,还这般怕羞。既然这样,我着汝光去说个媒。不然那书呆子混混噩噩,只怕是个不开窍的。” 青娘仍犹豫:“再嫁只怕落人笑柄。” 赵妻摇头,“想不到妹妹竟然是这样的俗人。那男人三妻四妾,见异思迁的多了,偏又用这多礼法压榨女人。最恨那些长舌之妇,还帮着说三道四,愚不可救。咱们只为自己的心,但有人问,回得一声干卿何事便是,何必理会。” 青娘又说:“家明对我礼数周到,但不等于有男女之情,只怕不妥。” 赵妻笑道:“这又何妨,他婚后自然知道青娘的好处。只要人好就成,感情自可培养。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回头让汝光来说媒。” 赵汝光听了妻子的话,也觉得二人十分般配,高高兴兴来见家明,谁知道家明却一个劲摇头:“这怎么成?” “青娘有什么不好吗?难道是嫌弃青娘有过丈夫?”赵汝光意外的扫兴。 “怎么会?青娘稳重体贴,比起骄纵的千金小姐,好过千倍。” “那又是为何。青娘美貌贤惠,又已有家业,娶了她,再无后顾之忧。不是做哥哥的我瞧不起你,以你现在的条件,能够娶到青娘,已经是你修来的福气。” 家明仍然回答,“我知道。可是男儿生于天地,怎么能靠女人吃饭。” 汝光冷笑:“家明,你现在难道不是靠女人吃饭?” 家明脸上露出受伤的表情,“这怎么一样,我现在自食其力。” 赵汝光脸色稍微缓了缓,笑道:“做人丈夫,也要负出劳动。你以为做丈夫的容易吗?一年四季,全天的职责,可连个放假时间都没有。” 家明也笑了,他说。“汝光,和你争论好累人。”他打定了主意,再争论也没有用。 汝光叹了口气,拍拍家明的肩膀说:“家明你再好好想想吧。青娘并非非你不可。过了这个村,便没这个店儿了。” 家明知道赵汝光说的是实话,媒人不少上门,青娘回绝了之前的,但并不表示会继续回绝下去。他也不是不动心,他知道,如果娶了青娘,那么他便暂时不需要担心温饱住食的问题了。而他一直以来的愿望,那个希望有个家,有个安定的生活的愿望就能够轻易的实现了,他甚至还会有更多的机会再见到月归。 月归那双绿色的眼睛浮现在家明的脑海里,多情的,而又挑逗的。家明咬住自己的下唇,低下头,说:“我知道是我不知道好歹。赵兄一番美意,青娘都对我也很好。可是我看青娘就跟自己姐姐一样,哪里有和自己姐姐成亲的。” 赵汝光摇摇头:“算了,这种事也勉强不得。”败兴离去。 家明有些难过,他知道,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 青娘不久便答应了一门亲事,城东的王守德。他中年丧妻,有青娘这样温柔的女子续弦,最是合适不过。据说是青娘回娘家时,正好下雨,王守德刚好路过,把轿子让给青娘,宁可自己淋雨。家明在他送青娘回家时见过他一面,男人脸方方的,一副老实巴焦的模样,很让人安心。 家明由衷为青娘高兴。“这位王先生真是好福气!”他感叹道。 “一切原本都可是先生的。”青娘婚前对家明说。 家明低下头,“是我不好。” 青娘微笑,“先生可悔?” 悔不悔,悔不悔?家明也问自己。不,他羡慕,但并不后悔。 青娘了然,笑得有些苍凉。她说:“我依旧十分喜爱家明。可是我孤独了太久,既不可得,退而求其次,好过什么都没有。” ◇◆◇◆◇ 家明找到先前所住那间破庙,清扫干净,住了进去。禅房清静,正合苦读。 这夜月明星疏,有人推门,是个书生,自称姓李,名仲修,要借宿一晚。仲修斯斯文文,看起来不似坏人。本不是他的私地,家明乐得大方。他将卧房让出,自己准备在书房过夜。将仲修安置,家明准备继续回书房念书。那知道仲修自背后一把抱住了家明。 家明使劲挣扎,怎知仲修力大无比。拉拉扯扯间,家明衣衫已尽落。 家明大怒,骂道:“亏得你外表斯文,怎的如此不知道羞耻?” 李生也不恼,涎着脸笑:“哪来这多正经,莫怕莫怕,我自让你欲仙欲死。”说话间手指下滑,已来到家明股间。 家明又羞又气,急得乱骂:“畜生,畜生。” 仲修笑着问:“是说我还是你?”伸手将家明两腿分开。 家明一声惨叫做为回答,李生已强行将凶器刺入,痛感破肤而出,家明眼前一黑,恶心欲吐。 李生将手伸到家明身前揉搓,腰间撞击不停,家明除了痛还是痛,任凭仲修如何卖力套弄,仍不觉快感,只觉神智渐昏,再不能感觉其他。 家明醒时,已经天亮,李仲修坐在他身旁看着他。家明咬牙切齿,骂道:“你怎的还在这里,你还要怎样?” 仲修俊脸略有愧色,“你不是狐精?昏过去也还是人形。” 家明气得脸色发白:“你胡说什么?” 仲修挠头,“月夜荒庙,你又如此美貌,我只道你是狐精,否则断不会如此无礼。” 这时什么荒唐理由?分明是找借口。家明气得背过脸去。 “别生气,别生气。”仲羞礼亏,只得低声下气。“我说的是真的。” 家明怎么肯信他胡说:“若是狐精,你跑都来不及,哪敢如此放肆?” “不不,我天生禀异,与常人交欢,不论男女,对方往往经受不住。三年前,我遇一狐精,那狐精与我欢好,现出原形,倒地而死。我之后便以此为好,既可满足欲望,又可铲除妖孽,一举两得。” 难怪他问他谁是畜生。真是无妄之灾,即使如此,家明仍不可原谅他,“那些狐精又不曾惹你,你何苦破人道行?”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也是听得这附近有人受狐精迷惑而死才来的。” 家明不服,“分明是色不迷人自迷,偏要这多借口。”激动起来,牵动肌肉,又疼得哼了一声。 仲修理亏,“是是是,你说的都对。” 家明翻过身去,不去理他。 过了两日,家明才见好了。初时以为李生有愧于心,为了照顾他,才留下来。谁知又过了多日,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 家明只好才出言赶他走。“你什么时候才走?” “不要这么无情。”仲修诞着脸皮,嘻嘻一笑,“一夜夫妻百日恩嘛。” 一夜夫妻百日恩,一日夫妻百日恩。家明突然热泪盈眶。 仲修一见慌了神,不知道说错了什么。“别哭别哭,我没有欺负你。” 家明自觉失态,倒不好意思,对他态度自此好了些。想想请神容易送神难,这种不请自来的,更是一点没有办法,想想也就由着他去算了。 “知道吗?你上次虽然晕了过去,却是第一个没死也没废了的。”眼见着家明脸又青了起来,这人犹自不知好歹地游说:“不如跟了我好了,再找不到你这样能忍受我的身体。” 得寸近尺,家明气得将手中毛笔扔了过去,“你到底要不要脸?” “别急,别急,下次我一定会很温柔的,我发誓。”李生闪过毛笔,笔黑黑的在墙上抹了道粗印。 “滚出去,滚出去。”家明气得浑身发抖,疯了的似的吼着。 第三章 “唉……”再一次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仲修偷眼看着家明一眼。对方仍旧伏案于书本当中。 这样不理不问地已经十多天了。家明虽然不再赶他走,采取完全忽视的政策。 不能发火,不能用暴力,那晚用强的才闹到现在的僵持地步,仲修哪里还敢再来一回。想像他本来也算是富家子,被人捧惯了得,哪里受过这样的忽视。 很努力辛勤的讨好家明,做饭,扫地,磨墨,已经成了全职的书僮,家明只是不理他。 即使板起面孔,家明也好看的没话说,仲修吸了吸气,继续坚持不懈地惹家明注意。 拨楞拨愣,不知哪里弄的拨愣鼓,仲修搬把椅子在家明旁边玩弄着。 “你能不能安静点?”家明终于开口,半天连一页书都没看进去,忍无可忍。 仲修露出一副小媳妇似的委屈样:“可是你都不理人家。” “你讲不讲理?分明是你莫名其妙地强……了我。”言语间顿了顿,家明的俊俏的脸上红了一红,看得仲修心猿意马。 “然后又死皮赖脸的不肯走。调戏我不说,还弄出一大堆噪声吵的我什么书都念不进去,你还要怎样?”家明一样样数落下来,仿佛仲修的罪行磬竹难书。 “我明明说了那件事是个误会。”不服气的回了一句嘴,仲修一脸委屈。 “那又怎样?就算我不和你计较,也不等于要换上笑脸,任由你调戏!” “可我现在是真心真意喜欢你,怎么能说是调戏?”虽然知道还嘴会让家明越发生气,仲修还是若不住咕哝了一句。 家明嘴角一挑,冷笑道:“你喜欢我,你为什么喜欢我?” “这,这……”仲修偷眼看着家明脸上不善的表情,只有在心里嘀咕:“因为你没有和我做爱死过去啊。” 就算他再做事不经脑子,也知道这话说出来家明非抓狂不可。可他又觉得有点儿委屈。因为这个原因对他来说,确实很重要。他很想找个情人,可是这个恼人的原因跟着他,让他始终孤孤单单不能有个伴。 “说不上来吧。”家明见仲修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天说不出一二三来,只道他被抢白的没了词儿,继续冷笑道,“李大少爷,请你放过小人。” “家明你不公平,你完全不给我机会。”李生挣扎。 “不,这才是公平得不能再公平。”家明面无表情,“如果要住下来,请保持安静。” “家明你好无情!” 家明咬咬嘴唇,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不是你对人家有情,人家就也要对你有意的。” “宋家明,我不会轻易放弃。”李生咬牙切齿。 “随你便。”家明转过身。 谈话似乎到此为止。 但是家明的心里,却一直无法平静。或许是仲修的坚持触动了他,让他重新考虑。如果放不下,是不是就要坚持去追求呢。家明不知道。他觉得自己的窘迫境地,让他除了维持每日地生活以外已经没有余力去坚持其他东西。然而理智之于渴望,如同杯水车薪,只是让求不得的欲望燃烧的更旺。 生于商人之家的他明白所有关系,都是在求给之间巧妙地平衡着的。如果没有可以提供的,那么得到,就只能依赖对方的施舍和怜悯。而他,是那么样的贫乏,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经历上,他想不出自己除了一片痴心以外,有什么是可以奉献出来的呢?他可以说为他献出生命吗?又或是尊严?月归要他的生命和尊严做什么呢?想到这里,家明不禁自嘲起来了。这让他开始检讨,为什么仅仅一夜的情分,会使得他如此念念不忘,以至于一直烦恼他的最基本的谋生问题都似乎无关轻重了。是单纯的得不到就是最好的劣根,还是宿命的纠缠呢?他怎么也想不通。 正在心神不宁间,有人来访,居然是青娘新婚的丈夫王守德。家明仅在去教书时和他见面,并没有什么私交,是以十分意外。 王守德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连眼角都耷拉了下来,本来三十多岁的人,现在看起来有四十多。 家明心里纳闷,新婚不久的人怎生这副狼狈模样。 王守德不等进到屋里落座,就一把拉着家明的手,恳求地说:“家明救我!” 家明被他吓了一跳,舌头几乎打结:“此,此话怎讲?” 王守德说:“先生可知青娘为狐?先生与青娘相处良久,或有伏狐之道。” 家明被他这荒唐的理论弄得哭笑不得:“你又怎知青娘为狐?” 王守德面有难色,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她每晚索需,十分主动,平常女人,难道在床上,不该唯唯诺诺?我相中青娘端庄娴静,谁知道完全走了眼!” “你凭这一点便定青娘死罪?”家明讨厌起眼前这个男人,语气变得十分冷淡。他原以为王守德会更加珍惜青娘。 太可怕了,只是在房事上主动一点,已被打为狐狸精。若要死死板板,只怕又要嫌面目可憎,相见无味,在外拈花惹草。这样的那人,着实可恶。 “不,不,我自从认识她,身体渐弱,时常生病。那日走在街上,遇到个道士,他告诉我被狐妖缠身。我自认品行端正,并不曾与其他女子交合。”王守德一本正经地解释,言语中隐隐有些自傲。 家明几乎吐出来。但是他还是维持着基本的礼貌:“王兄遇见青娘那日淋了雨,感染伤寒也不是没有原因。大病初愈就操办亲事,太多操劳,不能完全养好,又有什么奇怪?” 不过是巧合,但担了那个名儿,一有事就往那上面想。家明真是为青娘不值。 王守德还是很坚持:“那道士在这一方颇有名气,不会瞎说的。” “那你怎不请那道士救你?”家明分明是讽刺王守德。 “他法力不够,反被青娘吓走。想来她前夫,也是因此才短命。”王守德叹气。 真是自相矛盾的说法,家明真是觉得话不投机。突然见仲修在旁探头探脑,家明冷笑,指了指仲修:“要说伏狐,李公子最有本事,你去求他。” 仲修见家明突然指到自己身上,吓了一跳:“喂,喂,你怎的如此记恨?我犯了错,你也不用这么挖苦我。” 谁知王守德却当真,深深一拜,“还请公子无论如何救救我。” 如此大礼,让仲修好生为难,他求救似的望向家明,家明背着手,冷眼看他。 仲修挠头,“王公子,你别听家明瞎说。” 王守德只道他不肯帮忙,只是求。 仲修被缠得烦了,“我听人说,翰林院太史某公被狐仙所迷,病得骨瘦如柴,求神避凶,画符避邪皆无用,后来得一江湖郎中,开一壮阳之方,服下之后与狐狸精交合,勇不可挡,那狐精招架不住,终漏原形而死。王兄不妨试试此法,倘若夫人并非狐仙,也助了房中之趣,并无大害。” 家明哼了一声,无稽之谈,倒真是仲修会想的主意。王守德却如蒙大赦,立刻精神起来,一下又似年轻了几岁,千谢万谢地进城寻医生去了。 看着王守德离去的身影渐渐远去,家明这才愤愤地骂了一句:“瞎疑心,不生病才怪,活该。” 越想越为青娘不值,于是又忍不住加了一句:“这样的丈夫,不要也罢。” 回头看见仲修正在看他,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迳自先回屋去了。 哪知道仲修的心先虚了,大叫:“反正你就是看我不顺眼。” 语气活脱脱的小孩子乱发脾气,抢到家明前面进了屋,将门重重一甩。 家明莫名其妙,不与理睬。 ◇◆◇◆◇ 王守德没多久就一命呜呼。家明得了消息,急忙去见青娘。 青娘面容憔悴,眼中充满红丝,看起来孤独无依。家明上前,与她拥抱,他完全忘了男女之嫌,只想将自己的力量传给他。 青娘还未说话,眼圈先又红了,半晌才说:“家明你为何不怕我?” 家明微笑回答:“我又不想害你,又为何要怕你?” 一丝笑意在青娘脸上闪过,但在形成一个微笑之前,又消失在暗锁的眉间。“防人之心不可无。便是夫妻,也不过同林鸟。” 家明不知如何作答。 青娘低头说:“家明,他死前看着我,眼中充满恐惧,他求我饶了他。我自认对他尚好,你说,他这样,令我情何以堪?” 家明轻轻拍拍青娘后背,“他病得糊涂了。” 青娘受到安慰,反倒痛声哭出来。 家明待要出言劝慰,院外人声嘈杂。 丫环慌慌张张跑进来,“夫人,门外又是官差又是和尚,吵嚷着要见夫人。” 原来是王守德的家人不甘,告上堂去。 青娘花容变色。家明强作镇定,安慰青娘:“莫怕,莫怕,说清楚了自然没事。”其实根据以往经验,心里也是十分的没底儿。 青娘摇头:“家明你有所不知,我的确是狐仙,这种情况,有理也说不清。”匆匆就要离开。 家明大惊,一步跟上,拉住她,只想问个清楚,“难道真是你害了他性命?” “不不不,家明,我只是贪恋红尘,一心想过凡人的日子,绝无害人之心。” “那王守德他?”家明知道青娘有恩,这般怀疑着实不该,但事情过于凑巧,仍然不免半信半疑。 “他不知哪里的庸医那儿得了壮阳之方,服下之后,一病不起。庸医杀起人来不见血,可比我们鬼狐利落多了。” “你既为狐仙,怎的不救他?” 青娘苦笑,“我道行甚浅,每逢朔月都难以维持人形,才将宝儿托给你。哪里救得了人。” 家明来不及细问,众人已经闯了进来。其中以麻色僧袍的和尚最引人注目。他手上托着个圆坛,手一指,一道黄符飞出,喝道:“孽障,还不现原形。” 青娘掉头就跑,已经来不及,一道金光,她已被收入坛中。 却听坛内声音尖利凄楚,众人莫不动容。家明尤为不忍。他脑子一热,冲上去,揭了符咒,将坛子打碎。坛中现出一只白狐,它望向家明,家明挥手:“去,再莫回来。”白狐夺窗窜出。 和尚手一指,又要祭起符咒,家明眼尖,死死抱住和尚骼膊。和尚挣开之间,白狐已没了身影。和尚大怒,“书生坏我大事。” 家明回答:“大师,出家人慈悲为怀。” 和尚冷笑:“施主你自身难保。” 差人上前,长链一把锁住家明。 家明惊慌,“我身犯何罪?” 差人喝道:“宋家明,王家告你私通妖孽,谋杀王守德。你刚才行为,已经证明,人人都是证人,你还待怎样狡辩?” ◇◆◇◆◇ 牢笼里很暗,家明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的过了多久,直到他感觉身上一阵清凉。 他努力地睁开眼,是仲修,他正为他擦洗身上的血迹。 仲修见他醒来,脸上露出宽慰之色。 入狱不知道几天了,仲修是第一个探访者。 心中升起一阵感动,他没指望有人会来看他。除了宋庆生,自己再没有别的亲人。 “我好几天不见你回来,才急了。”仲修面带忧虑地说,“打听之下才知你被抓了起来。刚才你趴在那里毫无动静,我,真是吓坏了我了。” “你怎么来了。”家明想问,他张开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咳咳的发出声响,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才意识到白天用刑,因为疼连嗓子都叫哑了。 仲修赶紧端过水来,喂到家明嘴边,一面解释:“我买通了狱卒,我先给你清洗干净,上上药。” 感觉这样躺着未免失礼,家明挣扎着想要坐起,牵动伤口,哼了一声。仲修赶忙制止他。 “快别动,想是打坏了,让我看看。”仲修将手轻轻伸进家明中衣,家明略微移动,已疼得眼冒金星,仲修只得缩手不动,如此试了几次,才将中衣脱下来。 虽知仲修一片好意,但此时下身光溜溜的,家明羞得恨不得晕过去。 腿上大片青紫,肿得甚是吓人,家明虽然知道打得狠了,看了仍旧觉得有点惊心。却听仲修略带哽咽地说:“你就招了吧,也省得吃这多苦头。” 家明摇摇头,“我什么都没做。” 仲修忙应着:“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何苦难为自己。县太爷收了王家的钱,定会用刑到你招了为止。” 家明执意:“我和青娘之间清清白白。” “家明,你固执得无可理喻。别傻了吧。招了,也不过是将你关上一两年,不至死罪,倘若不招,案子没完,你已没命。” “是非真伪,岂能妄言。我若承认了,岂不是污了青娘的清白。” “为了一只狐妖,你不要性命了?”仲修几乎急得掉下泪来。 “青娘不是妖,她不过一心想做个凡人而已。我是人,做个人已经觉得很难。她作为狐狸,想做个人,个中辛苦,只怕更甚。我怎能为一己之私,轻易抹杀她的努力。诬告他人,君子所不为。” “唉,算了,我也不同你争。我也该知道,你平时没啥脾气,但固执起来……”嘴里说着数落家明的话,眼里却含着泪,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仲修顿了顿,狠狠地吸了口气,说:“我给你上药吧。” 狱中陷入一种让人不安的寂静,除了正在上药的仲修拚命吸气的声音。 会就这样死掉吗?家明问自己。但他似乎并不为这种可能性所困扰。他这辈子,从来也没有什么宏伟的志愿,即使读书,也不过是为了维护这副皮囊而已。他活着,每天的日子,都是花在吃饭,睡觉,或者为了吃饭,睡觉而已。机械的做事,这样的生命,即使失去,又有什么好惋惜的呢。 仲修终于替家明上好了药,关切的询问:“要吃点东西嘛?我听狱卒说,你这几天昏迷的时候居多,好几顿饭都没吃了。” 是啊,他现在还活着,所以还需要继续地维持这副累人的皮囊。他对仲修点点头,在仲修的帮助下坐起来,靠在墙根。家明拿筷子的手颤抖着,夹的菜险些掉下来,但被他狼狈地用另一只手接住。他感到有点自嘲的得意,笑得近乎孩子气。是的,如果他在这世上的意义就是吃饭和睡觉,那么他至少要把这两件事情认认真真做好。 事实上他也确实饿坏了,他吃了一大碗米饭,和一整只鱼,即使在吃饱了之后,他也认真地把所有的汤也灌进肚子。他没有剩任何东西。他没有说话,只是很认真地吃着。直到将所有东西都扫进肚子之后,才朝着目瞪口呆的仲修感激地着说了声:“谢谢。” 仲修露出一丝苦笑,可是眼圈似乎又红了:“看到你胃口这么好,我也安心一些了。” 他摆过头去,把碗筷收到筐里。又坐回家明身边,伸手摸了摸家明的脸庞:“还怪我吗?家明。” 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好怪不怪的。家明摇摇头,尽量语调放轻松:“谁能怪给自己送吃的的人?” “家明。”仲修喊了一声,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突然忘情地抱住家明:“我宁愿你还好好的在庙里住着,就算对我不理不睬也好。” 家明犹豫了一下,反抱住他,轻轻拍打,仿佛仲修才识需要被安慰的那一个。 仲修哭了一阵,抬起头来,好像做出了某种决定一样地说:“家明,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那之后,我要和你在一起。” 可是仲修自打那以后再没来过。或许他只是说说而已。 他来一次,家明已经十分感激。 无论如何家明仍是不肯招供,到了堂上,仍是对仲修的那番话。县太爷每天的例行公事,打,打到他招供,或者晕过去。结果每每以后者结束。他那颗猪脑袋缺乏逼供的创意,实属家明的万幸。 家明开始失去数日子的兴致。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想着如果他死了,他就可以从这个枷锁一样地日子里解脱了。他感到有一种放弃的轻松。可是他又问他自己,他死了,会有人为他难过吗?他的父亲呢,即使不不会流泪,会不会仍有一点点的触动呢? 然后他就又想到了月归,他除了吃饭睡觉这样无聊的事情以外曾经有过的唯一的执念。他想起月归那双绿色的充满了诱惑的眼睛。他想起了那一夜,他一生中他第一次感觉到活着的喜悦的一夜。他问自己,如果就这样死了,月归会难过吗?那双绿色的眼睛里,可会为自己流下一滴宝贵的泪水呢?他或许甚至不知道他已经死了,这让他有点小小的不甘心起来。他开始贪心地希望,能够死前再见到月归一面,这样他是不是就死而无憾了呢? 这样想着,他又觉得或许应该试着努力活下去。虽然现状毫无乐趣,但毕竟活着就有希望。或者他有一天可以科举成名,他的生活可以得到些许改善,有了功名,被陷害的话,是不可以拷打的。他或许可以攒有一些小小的积蓄,这的话,就可以接受月归的邀请,一起去游天下。 这一点点小小的希望象埋在冻土里的一丝温泉,在心底支持着他在奇迹般的在一轮轮的拷问中撑了下来。 案子就这么拖着,王家的人也渐渐失去兴趣,他们原本就想将要王守德的死有人负责,有人为之受罪,便不是白死,哪里在乎抓到的是否真凶。 赵汝光到狱中看望家明的时候,是家明在狱中的第三个满月。 赵汝光一进牢来就咳嗽,见到家明的惨样儿,一激动,刚说了:“你怎么瘦成这样……”便咳得喘不过气来了。 家明身上有伤,移动不便,只得着急地问:“赵兄你没事吧。” 赵汝光好容易好了点儿,叹了气:“出门做生意,染了风寒。刚回家就听说你出事儿了。” 家明只是关心汝光的身体:“赵兄身体一向结实,也经不起这样劳累,可见做生意真是辛苦。” 赵汝光摇了摇头,“若不是我自己荒唐,迷恋风尘,把身体弄虚了……唉,也不是什么名誉的事儿。还是说你的事儿吧。” 赵汝光又咳了几声说:“兄弟我也不瞒你,你这案子,实在棘手。虽然我拿了钱求师爷去县太爷面前疏通疏通,可是县太爷因为当初那档的事儿,可是跟你卯上了,何况已拿了王家的钱,不肯再收一户。” 家明靠着墙,虚弱地一笑:“贪官里这样的,也算有良心,不至于脚踏两只船。赵兄不必担心,其实我也不抱希望,拖一天是一天了。” 赵汝光长叹了一口,又说:“不过我已经将这牢里打点过了,他们自然会照顾你,让你不至于太委屈,只要活着,总还是有希望,指不定哪天皇上大赦天下你就出来了。我也会常来看你。你若需要什么,尽管和我说。你和我虽然并非血肉之亲,但我一下把你当自己弟弟看待,绝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家明感激他的用心,心里暗念,他日若要有机会,定当报答,可待要说声感激的话,张开嘴,喉头已经哽咽,只叫了一声:“赵兄……” 汝光拍拍家明的手背,明白似的点点头:“我知道。” 汝光交代清楚,便告辞离去,狱中潮气太重,赵汝光还病着,不宜久留。 自赵汝光打通了衙门里的人,家明在狱中日子好了不少,每日用刑之后,总有狱卒帮忙上药。“此心安处是吾乡”,家明对狱中艰苦处境开始习惯坦然,谈笑越发的幽默,竟如悟了道一般。平日里狱卒偶尔听他说得有趣,呆得无聊时,便央他说个故事,家明妄言,他们妄听,尽欢。 汝光自第一次探监之后,病情益发重了,自己不能来,仍旧差了下人来看家明,有什么需要。家明担心汝光的病情,只可恨自己身陷牢狱,不能去探望,每次有赵家的下人来探望,总是仔细打听汝光近况,吃了多少饭,有没有请医生。赵汝光没拖多久,便染病去世,家明大恸,汝光是他唯一的朋友。问狱卒讨了纸笔,写了悼文,托人烧了,又偷偷哭了一场。 如此又在狱中熬了几个月。 春暖花开的时候,来了位巡抚大人,姓李。 第四章 这件案子其实很容易察,找仵作验一下尸体,就知道是吃错了药害死人的。 李巡抚判了案子,抚须叹道:“这王家人冤枉好人,却连累死人不得安息,造孽啊。”又对县官老爷怒目一瞪:“这般简单的案子,稍微花点心思,也用不着本官亲自来料理。本官少不得在你的政绩上写记上一笔。”吓得县官老爷只有点头称是。 其实李巡抚也是受了人的托,下了堂,私下招了家明。这时离得近了,越发看出家明生的清秀风流,心里先多了几分偏见,只道他年纪轻轻,不识检点,与寡妇纠缠一起,才惹得这样的官司,少不得也要板起脸来多训了几句,为了以德服人,让年轻人服气,少不得引经据典,拿出当年写八股的气势来。 家明被巡抚长篇大轮,东拉西扯数落得十分无聊,止不住睡意,几次脖子一沉,猛然失重,这才惊醒,巡抚大人仍未完结演说。倒是家明时来运转,李大人只见他低着头,还以为是羞愧所致,外加连连点头,态度比他那孽子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心下大悦,嫌恶之心立减,心道孺子可教也,外加受人之托,索性好人做到底,提出让家明做他李府公子的伴读,吃住都包了,会考期近,盘缠自然也一并付了。 家明走出衙门。外面的阳光白惨惨的,晃得家明几乎睁不开眼睛。行走间仍有些跛,上次用刑留下的伤还没大好,但家明挺直了背。 拿手遮在眉间,家明朝街上张望了一下。街上摊贩往来,吆喝声不断,吵闹中带着一种隔离的疏远,穿梭在其间,恍如隔世。 回到庙里,四周静悄悄的,傍晚的阳光从堂上打下来,柔和地将窗楞的影子打在墙上。失修的佛像脸上漆色斑驳,宛如落泪,比起习惯的金碧辉煌宝相庄严的姿态,多了几分悲人悯天的慈悲味道。 仿佛被什么触动,家明眨了眨眼,回过神来。 回家了,一刻间竟然有一丝感动。过了这么久才突然真正了有再度获得自由的知觉,之前浑浑噩噩的,不用去想,却也知道路。推开卧室的门,没有被尘灰落满的景像,干净的桌椅被人殷勤的拂拭过。空气中传来一阵葱爆锅的香味,家明奔向厨房。 杏色的窄袄,猩红的石榴裙,素净的一张瓜子脸,下巴尖尖。 青娘? 不,眉眼依稀相似,却年轻很多,长长的一根辫子,服顺的贴在脑后,还是姑娘家装束。 家明的嘴张了张,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先生回来了。”少女微笑,书生果然和传闻中一样的呆。 这样的地方,如此艳美的女子,自然不会是人。但家明不怕,那女子看起来毫无恶意。 “姑娘和青娘……” “先生果然是聪明人呢。我是朱朱。家里排行第十四。”女孩巧笑嫣然。 果然。家明点头。没说什么。 朱朱笑,“你不怕我?” 家明一愣:“我为何要怕你?” 朱朱开心,抿着嘴。“呆子。”又说。“知道先生今天会出来,所以姐姐要我在这里给先生摆宴压惊。” “又怎不见青娘她自己?” 朱朱又笑:“给先生惹这般大的麻烦,羞于见你。” 家明摇了摇头:“不是她的错。她什么都没做。” 朱朱眨眨眼,“先生你真好人。” 朱朱的手艺的确好。家明从未吃过这么好的一顿饭。朱朱拿起酒壶替家明将酒斟上,露出一截牙白的手腕,血红的玛瑙手镯落下去,好不诱人犯罪。非礼勿视,家明转过头去,喝了口酒。 朱朱又是抿嘴一笑。 家明突然想起什么:“那个和尚,没有再找青娘麻烦吧。” “没关系,七哥已经解决了。” 家明一惊:“七哥,解决?” 朱朱笑道:“月归哥哥啊。那个和尚迷上他,道行尽数毁了。” 家明道:“他为何不怕和尚?” 朱朱笑道:“七哥有一半是人。那和尚道行不够,认不出来。月归哥哥是家里兄弟姐妹道行最好的。连你今天回来,都是他告诉我们的。” 一听到有关月归的事情,家明立刻提起注意力:“半人半狐?” 朱朱点头:“是啊,和宝儿一样。不过月归哥哥喜欢做狐狸多点。七哥他虽然排行低,可是家里很多事都是他来打点。那个商人专门宰杀我们狐族取皮谋利,七哥化作风尘中人,引诱了他。终于毁了他的元气,虽然没杀了他,他也没支撑多久,也算给兄弟姐妹们报了仇。” 家明本想说这样害人终究不好,但一想他们狐族被人猎捕,这中间恩怨,又哪里说的清楚。于是默不作声。 朱朱见家明沉默,有意勾引,一伸腰,怨了声“啊,好热”,伸手松了胸前的莲花扣,露出一段翠绿的抹胸,越发显得皮肤嫩的滴出水一样。 朱朱其实更像月归,初时不觉,此时看她,细长的眼睛,似笑非笑的嘴角微微上翘,虽未着妆,眉眼中却自有一种风流神态,同是勾人心神的主儿,家明心中一痛,将眼转开。 朱朱见他家明中温柔稍现,却又一瞬间消失,好生失望。 家明岔开话题:“青娘可好?” 朱朱突然大发脾气:“先生为何不喜欢我?” 家明被她弄得莫名其妙,半哄着地叫了一声:“朱朱。” 朱朱噘嘴:“家里姐妹就我最美,先生却对我毫无兴趣,被姐妹们知道了,一定笑话我。” 家明笑了,不去理她的小孩子脾气,“我来收拾碗筷。朱朱手艺真好。好久没有吃的这么畅快了。” 朱朱跺脚,家明顿了顿,已捧了碗筷出去了。 洗了碗回来,朱朱已经不在了。家明好笑,摇摇头。 天已经不早了。家明翻了翻书,觉得提不起精神来,早早上了床。全身象散了架子一样疼痛,却是在狱中落下的毛病。要变天了吧,窗外一颗星星也没有,家明起身,将窗子关上。 这样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隐隐约约的,感觉有人在抚摸他,温柔的,若有若无。 耳朵被轻轻地舔咬,耳垂上突然吃痛,家明一惊,是朱朱吗,仍旧不甘心? 家明推开那具身体,“别闹,朱朱。” “在床上叫错名字,是很伤人心的。家明。”那人吃吃的笑,长指在家明胸前的皮肤上来回画圈。 家明猛然睁眼,对上那双绿色的眼睛,自心底从未忘记。 他忘情地一把抱住月归,月归身子一僵,随即反抱住家明,拂着他的头发,缠在手间。 “你头发很软,我曾听说,软头发的人脾气好。”月归笑道,“可你有时候又倔得不成。” 家明奇了:“才见过一面,你又知道我倔了。” “若不是这副脾气,早就招了,也未必受这么多苦。”他轻轻地用指头,在家明腿上轻抚。“我们一族,都很感激你。” 家明不语,月归这话听起来生份得紧,这让家明隐隐感到有些不悦。他虽然知道这只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这样的客套是必然的。可是他又是这样的气恼,气恼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只听月归轻声道:“朱朱不中你的意?她会是个好妻子。” 家明咬咬嘴唇,仍是不肯说话。 月归自顾自地说:“也是,朱朱再美,依旧是我狐族的人。或许你更适合人类的女子,南城吴家的女儿……” 家明骤然捂住月归喋喋不休的嘴,他着急月归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可是又觉得连自己也说不清,于是涨红了脸,然后像被逼急了,跳出了一句:“我一直想的是你。”说完之后心中砰砰直跳,简直比那日李巡抚判刑还要紧张。 月归望着家明,眼中情绪复杂。 家明越发不安,他望进月归的绿眸深处,迫不及待地想要需求某种认证。深澈的瞳孔映出他的影子,好像要把他的魂魄一起吸进去,但他不在乎,他甚至希望能够就这样沉睡在他的眼底,或许他能更安心。 “我知道。”月归终于伸出手,抚摸家明的俊秀年轻的脸庞,轻轻地磨蹭,他低下头,温柔地吻上家明。 家明仍是有些不放心,他想问,这一次,你会停留多久呢? 可是,他又凭什么问呢?月归或许什么都已经知道。 他胡思乱想着,但是他很快地,月归的热情俘虏了他,让他无法专注于自伤自怜的情绪。 尽管十分疲倦,他还是抱着月归的腰,觉得月归已经入睡,这才安下心来。 可是清晨醒来时,月归又已经没了影子。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家明轻轻的吟道,感觉自己又一次被抛弃了。 ◇◆◇◆◇ 家明坐在床上呆了半晌,方感觉腹中空空。倒也奇怪,似乎晚上吃得越饱,早上起来就越饿。家明哑然自嘲,如何为情所苦,终有一副臭皮囊需要维持。胡乱填了点东西,他开始收拾包裹。虽是一穷二白,倒也整出两箱子的东西来。多是这年攒下来的书,密密麻麻地注了自己的心得,虽然知道李府偌大,必然不缺这些书,仍是不舍得丢下。 出门时换了件干净的衣服,猛然发现身上这些月来牢狱拷打留下的伤痕奇迹般全然消失。想来定是月归所为,家明也不奇怪,心下黯然,原来月归这一趟纯为报恩而已,再无其他。 既然要出远门,想着去赵家看一看汝光的遗孀,赵妻丧了丈夫,回娘家散心去了,家明扑了个空。 李巡抚在本地并未久留,他本专为家明的案子而来。 这样的远门,家明还是第一次,虽然隐隐有些忐忑,但毕竟少年人心性,兴奋的成份更多一些,扒在车窗门上眼睛不眨地看着沿途的风景,舍不得漏过什么。 李巡抚不是刻薄的人,让家明同乘一车,礼数也算周到。 正值油菜花开时节,阳光下金灿灿的一片,几只粉蝶在阳光下飞舞。路过村子,道旁的孩子围着马车拚命招手,追逐着,叫闹着。家明将眼光落在一件茅屋前的女孩上,女孩儿五六岁的年纪,脸上脏兮兮地,圆圆的脸庞,静静地,见到家明在看她,举起手里的小黄花,笑了起来,笑得一团锦簇。 李大人突然叹了一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家明只是笑笑。 李大人叹息:“年轻人一心求取功名,自然不能体会这样的心情也能理解。” 家明看向他,小声答了一句:“各有各的难处。” 李大人饶有兴趣地看向家明:“小户人家自己自足,虽不富裕,也算幸福。” 家明点点头:“或许是吧。” 他无意争执,但他曾经估算过,等闲人家,平日里收成还好,仍可维持,但有天灾人祸,立刻入不敷出,一开始借钱,利上滚利,便再无翻身之日,最后只好点当地产。庄稼人没了地,便一辈子为人奴役了。自小出身商贾之家,对这些帐目自是算得极其明白。衣食无忧的人,自可感叹向往田园生活,种点东西不过是个点缀,哪里靠得它吃饭。没有那五斗米的逼迫,谁又愿意折腰? 李大人皱了皱眉,口气十分严厉:“你并不信服,却又未再开口,定然是屈于你我的地位悬殊。年纪轻轻,服的不是理,却是势,如何要得?” 家明也不分辩。 马车渐渐进了山里,人烟少了起来,景色越发幽深,唯听得马蹄声响。时至黄昏,湿气渐重,时有凝结的水露滴下来,打在车蓬上,啪的一声。时候越晚,雾气越大,越发看不清路,就连有经验的车夫,也不禁犹豫起来。忽听得松林深处有钟声传来,李大人大喜,命暂停赶路,去庙中借宿一晚。 李大人清名在外,方外人也有所闻,免不得热心礼待。庙中平日清净,今日这大雾阻了不少人,都在此间落脚,人虽多,仍是将西厢的禅房腾了三四个空间出来,让李大人一行人独住。 至晚间用过斋饭各人回屋休息,天终于下起雨来,这场大雾方散了。 空气中散发着冷潮的泥土气息,身体却全无受伤过后应有的酸痛之意,家明知道自己身上落下的旧疾尽被月归化了去。心念一触及月归,心中又隐隐作痛,站在回廊上,看这一场山雨,打得院中几杆瘦竹摇曳乱摆,只觉命运如风雨飘摇,毫无掌握,一时意兴阑珊,回到屋里来,关了门。躺在床上,犹自睡不着,轻轻吟道:“暮鼓朝钟自击撞,闭门孤枕对残釭,白灰旋拨通红火,卧听萧萧雨打窗。” 只听屋中突然有人大笑:“前世为个情字,抛弃千年道行,再堕轮回,依旧痴性不改。韩若水啊韩若水,你当真不见长进。”语气亲密揶揄,若对多年好友。 家明惊地自床上坐起,“你是谁?” 一个道人的身影自阴影中现出,笑道:“贫道道一,是你前世的故友。既然有缘因雨中同在此庙避雨,便来劝你重新修行,再入仙班。” 家明觉得滑稽,这难道不是和尚庙吗?心里偷笑,嘴上自然不便说出来。 那道人又道:“施主一定心里在笑,道人怎么跑到和尚庙里来抢生意?” 呀,被猜中了心思,倒不可小瞧。只是道人不请自来,未免无礼,所以家明对他仍旧没有太多好感。 他礼貌地回答道人:“人世凉薄,这一世已经是人走茶凉,道人前世是再好的朋友,这世家明也已经毫无印象。” 道一笑道:“朋友也罢,路人也罢,我渡你成仙,总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家明摇摇头:“岂不闻‘着了袈裟事更多’,做神仙又真能有什么好处?” 求仙问道的事他本就不信,若是世上人都修仙去了,一帮人吃什么穿什么?所以他故意摆出一副生意人唯利是图的嘴脸,指望望道人见他本凡夫俗子,少费唇舌。 可是道一却似乎不在意他的态度,继续苦口婆心:“自然好处多多,长生不老,单这一样,便使多少世人向往。” 家明叹了一声:“人说一生苦短,我尚且维持得艰难,何况是永远?” 道一说:“神仙日子自然逍遥快活。” 家明挑挑眉,不信:“逍遥快活,还要避雨?” 道一笑道:“要让雨停,又有何难?且看这边。”两手捏成圆形对着灯火,露出圆月的形状,随即将手移下窗前。家明视线随他左右,道人缓缓将手移开,却见窗前一轮冰轮高挂,雨已不知何时停了,雨点沿着竹叶滴下来,嗒嗒地打在石阶上,说不出的详和平静。 家明睁大了眼,心想,这道人,当真有些古怪。 猛然想起,今个儿才月初,哪里来的满月? 心思稍动,周围景象又已复原,苦雨敲窗依旧,灯火在夜风中闪烁不明。 道人大笑:“若水兄果然道缘深厚,轻易便识破这小把戏。天下万物,不过都是一种幻觉,是耶,非耶,何必计较?” 家明微笑:“一点没错。”那又何必跟他走,平白做奴隶。他平日见到寺庙中的小和尚,哪个不是穷人家养不起送进去,被当作下人一样做白工使唤。 道一点头赞许:“果然一点就透。既然明白,何不随我走。” 家明笑了:“你管吃管住吗?”露出一副准备吃白食的轻松模样。 道一大笑:“修行最初自是一项辛苦的事。” 家明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求仙问道,并非真的长寿。不过是让日子清苦的难过,度日如年,所以感觉活了特别长?” 道人摇头笑道:“若水兄隔世再见,幽默不改,连固执也依旧。既然如此,也不勉强,贫道在雁荡山白云观修行,改变主意,你知道去那里找我。” 若水,想来是自己前生的名字,被这样叫着,丝毫不觉不妥,好似极为习惯。前生是什么样的人,倒也少不得好奇,家明愣神之间,道一已经不见了身影。 道一的出现只是旅途中的一个小插曲。家明虽然不介意,但有时望着窗外,就会怀疑,他是不是错过了一次机缘呢?道人所说的逍遥快活,是否包括着可以同想念的人在一起呢。于是家明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是俗人的想法,仙人,难道是不超然物外的,即使有了凡心,也是要被打回人间的。于是家明又觉得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他想要的,并不是孤独的长生。 第五章 一路车马劳顿,总算到达李家宅院。 家明被从侧门带入,李大人直接引了家明去见李公子。 院子从外面看上去不大,却是别有洞天,家明跟在李大人身后,东一拐,西一拐,竟然完全对这院子多大多深没概念。 来到后书房,下人见了连忙要去通报,被李大人拦住。从窗子看去,一年轻男子,躺在床上,书遮着脸,左挪挪,右滚滚,无论如何躺不舒畅,一副定不下心来的模样。 李大人脸一沉,推门而入。 那男子犹不知觉,手一松,让书蒙在脸上,大叫:“伺月,锄药,倒杯茶来。” 叫了几声没人答应,男子恼火地坐起来,爬到桌前,自己倒了茶,嘴里骂囔囔地道:“一帮死东西,眼里越发没有主子了,看我回头怎么整治你们这帮懒家伙。” 猛地抬眼,看见李大人,吃了一惊,赶紧放下茶杯,双手老老实实放在身边,低头叫了声:“爹!” 一想着父亲大人还站着,忙搬了椅子,道:“爹,您坐。”倒了茶恭恭敬敬奉上,不敢坐,低着头站在一旁。 李大人喝道:“瞧瞧你这个样子,躺在床上,像是读书的样子吗?” 李公子不敢答话。 李大人对身旁的家明说,“这就是我那个不上进的孽子,仲修,过来见过宋公子。” 李公子这才抬头,见是家明,先是吃惊,又是高兴,一时忘记对父亲的敬畏,冲过来握住家明的手不放:“你没事了,太好了。” 看得出是真心为家明高兴,家明感动。其实家明在屋外已经认出了仲修来,到了个新地方就遇见熟人,当然是件高兴的事。 李大人板着脸道:“我找家明来是找个人和你一起读书,不是陪你撒疯撒野,会考在即,这几个月你给我老老实实定下心来。” 仲修忙低头,答道:“是。” 李大人又教训道:“我给你找了个老师,过些日子就到,你给我安分点。真不明白,人家也是年纪轻轻,就也是学富五车,偏偏你却是草包一个。” 板着脸又训了仲修好一阵子,李大人吩咐仲修让管家替替家明安置,这才走了。 李大人一走,仲修立刻恢复了精神,拉着家明说个不停。几月不见,见家明越发的清瘦,但眼睛明亮清澈,说不出的标致动人,忍不注想上前摸上一把,终究没敢造次。 自那日探了家明自衙门出来,仲修少不得又掉了几滴泪,着急盘算如何将家明救出来。 最后咬咬牙,硬着头皮回家找父亲帮忙。他是官家少爷,父亲严厉,吵了几句,偷跑了出来,情知回去必有重责,就算囊中渐涩,也不敢轻易回家。自此为了家明,除了父亲大人再无他法可想,也算得上情深意重了。果不其然,回去之后立刻被赏了一顿狠狠的板子,躺了快半个月才下得了床,之后被看得紧,连出门都困难。至于家明的事,饶是仲修说破了嘴,李大人也只道是仲修的酒肉朋友,怎肯信他,反倒斥责他不务正业,不肯收心。 “却不知道爹后来怎的改了主意。”仲修也纳闷。“无论怎样也好,总算还是平安了。” 家明微笑回答:“是,平安是福。” ◇◆◇◆◇ 李府是典型的江南林园,家明住了十几日,仍旧认不清楚路,时常一条小路走下去,再绕不回来。 不过是在花园散个步,结果才过了两个弯,就再找不到书房。 上次迷路,下人见了,问:“公子可是迷了路?也难怪,李府毕竟不比别处,公子您自然没见过。让小人给您带路。” 家明也不动气,大家都是给人做事,分工不同,谁也不比谁高贵。 虽然这样劝自己,但是那样的态度,还是让人觉得不舒服,家明已不想再经历一遍。 家明做出悠闲的样子。权当熟悉环境好了。 过了一个月形的小拱门,院角藤架上爬满了蔷薇。 十二三岁的女孩站在花架下,眼睛黑亮,粉红色的皮肤,杏红色的衫子,翠绿的裤子,静静地。 家明朝她微笑。 她朝家明招手。 家明向她走去。 女孩仰起头:“大哥哥,我想要那朵花。”小手指着半高的地方。 花开得正盛,家明不确定,“这朵?” 女孩摇头。 “这朵?” “再上去一点。” “再上去。” 原来是那一朵。 半开的,粉到近乎白色的花瓣,只有花心比外围颜色略微深一点,在风中轻轻地抖动,仿佛少女害羞的轻颤的睫毛,看起来如此脆弱娇嫩。 太高了,家明也够不到,试着踮起脚尖,也不行。 “这朵怎么样呢?”家明打个商量,同样一株蔷薇上的花,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同。 女孩摇头。 “这朵呢。”也是那样半开的状态。 “不,只有那朵,是最完美的。”女孩出奇地固执。 家明惊讶地张开嘴。 “如果大哥哥也摘不到,就算了。” 女孩失望地要离开。 “等等。”家明跳起来,跳得急促,没了准头,手指落劲的地方,蔷薇的狠狠地刻了进去。 花枝上立刻染上了血痕。 家明歉然,弯下腰,将花交给女孩:“不好意思,脏了,还要吗?不要扔了好了。” 女孩笑起来,眨眨眼:“费劲心思弄到的东西,即使不如当初眼馋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完美,也还是最好的啊。怎么舍得扔掉?” 家明愣了愣,感觉这话颇有智慧,难以想像出自这样的年龄。有志不在年高,又或许有智不在年高。 正在愣神儿呢,却见仲修火烧屁股一样跑过来。“家明你怎么在这里?我到处找你。” “我在……”一转头,女孩已经不见了。什么时候跑掉的,居然没注意到。 “在找什么?” 家明微笑,“刚在还在的,一转眼就不见了。是个有趣的女孩儿。” 仲修说:“刚才和你说话的吗?是我家幺妹。脾气古怪得紧,对谁都爱理不理。我正纳闷,她怎的肯同你说话?倒好似交谈甚欢。” 不等家明回答,一拍脑袋:“对了,爹请的先生来了,快去,不然又要挨骂了。我挨骂挨得惯了,可不舍得你也陪着受委屈。” 拉着家明的袖子就跑,慌慌张张的。家明一只手被他拉着,跑的别扭,进门时正好踩到堂前的太湖石的石阶,脚上一滑。家明捂住脚踝,若不是仲修及时回过来扶助他,差点一头栽下去。 仲修一脸愧疚,忙问:“没事儿吧,都是我不好。” 家明忍着痛,勉强做出笑脸:“没事儿,赶紧进去吧。”待要走几步,脚上却吃不住劲。 仲修骂两旁小厮:“都愣着做啥,还不帮我把宋公子扶进去。”自己一面架着家明。家明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仲修怀里,心觉不妥,无奈脚上无力,只有靠着他。 好容易挪进书房,头一抬,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绿色眼睛。 ◇◆◇◆◇ 新的先生竟然就是月归。 的确,他的学问,教习仲修绰绰有余。李巡抚虽然迂腐,却是识才之人。 家明初见之下,又惊又喜,几乎掉下泪来,仿佛一世珍宝,失而复得。 月归只淡淡对家明点点头,身子微倾,未见得有多高兴见到家明。 家明登时仿佛自危楼失足,一落千丈。苦涩的味道,自嘴根泛开来。堂上人说了些什么,只是恍惚而过。 仲修却十分满意。下得堂来,拉住家明兴奋不已:“想不到先生是如此美丽的妙人,对着那般的容颜,书本也不那般令人厌烦。” 家明拨开仲修的手:“他是你父亲请来的先生,并非玩具。” 仲修被抢白,好生奇怪:“家明,你为何不悦?” 家明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哪里?” 仲修歪头想了片刻,拍手笑道:“难道家明为我吃醋?放心,我心仍非家明莫属。”说着傻傻地笑起来。 家明怒道:“岂有此理?” 仲修认定他面薄,嬉笑地凑上来:“家明,你答应过我,若可以出狱,便做我的人。” 家明哪里有心情听他那厢说浑话,板下脸,掉头就走。 仲修在后面追着家明:“怎么好端端生起气来。”却被下人叫住,说是夫人有请。 家明一时气着,不曾注意脚下路,只是一味想要一人找个地方静静,绕来绕去,又已不知南北。 家明叹了口气。明明是穷途末路的人,却为着这些有的没的动气得罪主人。虽知对方于自己有恩,非但好感不增,反而越发觉得喘不过气来。当初答应仲修,原是不曾想过有出狱的一天。不曾想仲修每每以次作为借口,纠缠暧昧不清,非要家明落下脸来,方才悻悻作罢。家明自知食言,但是陪读陪到床上去,就真是自甘下贱了,是说什么也不肯的。 家明正心烦意乱,却听头上女子笑声传来:“原来先生中意的是七哥,如此说来,朱朱输得倒也不冤。” 抬起头,却是朱朱坐在枝头,一双葱绿的小鞋在家明眼前晃来晃去。 家明被说穿心思,脸变得通红:“别瞎说。” 朱朱眨了眨眼,跳下树来,弯下身子,用个眼角向上斜睨家明,一副促狭神情。“不是吗?不是最好呢。” 家明板起脸。 朱朱吐了吐舌头。 家明不好意思起来。 朱朱却正色道:“先生若真对七哥有意,也早早绝了这份心。” 家明奇了,“这话怎讲?” 朱朱答:“先生是好人,于我家有恩。我不想先生受伤。” 家明摇头,“月归不至加害于我。” 朱朱叹道:“先生果然动了情。连得道的神仙爱上七哥都……” 家明等着她说下去,可是朱朱却说:“先生只是凡人,切莫自讨苦吃。” 家明只道她嫌弃他,听起来分外刺耳,冷冷道:“姑娘不必担心,家明知道高攀不起,自然不会死皮赖脸。” 朱朱听他这样冷淡,知他误会,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家明抿住嘴唇不语。 朱朱急急分辩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听姐姐们说,百年前,七哥正逢天劫,若非一位叫韩若水的仙人替他挡去,早已修行尽毁。只是那个位道长,却因此重堕轮回。七哥至那以后,性情大变,玩笑红尘。我只是怕先生……” 一面观察家明脸色,不见缓和,心中委屈,眼圈已经红了。 家明问:“韩若水?你说那道人叫韩若水?” 朱朱点头。 家明脸色苍白如纸。那个道人说过,自己的前世,叫作韩若水 “先生你不要紧吧。”见家明脸色怕人,伸手去探家明前额。 家明挥手,“无妨,无妨。”逃也似的离开,心下大乱,脚下也不免跌跌绊绊。 前世今生,听起来过于荒诞,又不是文人才子的一场戏,哪里来得这多牵拌。家明摇头骂自己:“家明啊家明,求取功名,才是正经。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打定了主意,不再去想月归。前世怎样,今世都只得一条路好走。自己不是韩若水,既不能饮风餐露,也没法变出广厦高楼,再现实不过。 虽是如此,一个是府上的西席,一个是公子的陪读,低头不见抬头见,家明算来也是月归的学生。 即便家明打定注意不在为月归所扰,月归却好似故意不让他如愿。 眼见临考,月归拿了七套题目与他们练习。 家明所做的文章,次次被月归退回来。仲修那些文理不通的文章,月归却是每每鼓励有加。 家明心里有气,分明是看仲修是巡抚公子,才对他另眼想看,更加气恼,却也不与他分辩,只是改了再写。 前前后后改了不下十遍,月归叹道:“罢了罢了,你这样,总别想考上功名。” 家明红了脸,赌气道:“陈腔烂调,写起来又有何难。” 月归微笑,倾近家明,伸手抚摸他的脸:“那你便写一份来?” 家明微微一失神,立刻感觉掉入陷阱一般,向后退了几步。 月归笑得狡猾,“家明,你在怕我吗?” 仲修插进两人之间,推开月归:“先生休得对家明无理。” 月归毫不在乎,反问:“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仲修握紧了拳头。 家明拉住仲修,静静地对月归说:“文章我两日后拿来与先生过目。” 从书房里退了出来。手仍旧微微的有点抖,家明长长嘘了口气。 “被先生骂了?”一个声音静静地在背后说。 家明回头,是仲修的小妹,李府的小小姐。 家明脸上红了红。 女孩却好似不觉,拉住家明的衣襟:“我的猫不见了。” 家明安慰她:“只是出去玩了。吃饭的时候,就会回来了。” 女孩象大人一样的叹气:“它好像总是觉得自己主人,我才是它的下人呢。” 家明微笑:“猫儿脾气的确如此。” 女孩笑道:“我若不理它,做别的去,它又不高兴,在人家身上,一个劲蹭来蹭去。” 可不是,话没说完,那只猫儿已经跑回到女孩脚下,舔着女孩绣花的小鞋。 女孩将猫抱起来,与家明相视一笑。 家明心情好起来。 回到屋子里来,想起月归的态度,仍旧有些介意,却也不至于先前那般愤然。 月归脾气,与那只猫也有些相似哪,家明这般想,隐隐觉得好笑。 但是家明这次已经下定决心,不再会为月归困惑了。 第六章 既然月归要看陈词滥调,何不依了他的意,倒看他怎么说。 月归读罢,笑道:“不错不错,便是这样了。你现在要将他背熟,考试时,这般作答,一定中了。” 家明摇头:“言不由衷,陈腔烂调,这样的文章,写出来就已经很丢人了,恨不得立刻忘记了,哪里能拿去应试。莫要取笑。” 月归笑得神秘,说:“家明不信我话,日后自见分晓。” 家明不理他,分明是嘴硬,只是加紧复习。考期将近,哪有时间纠缠不清。 仲修也不再来惹过家明。家明暗暗奇怪,也乐得轻松。 一日晨起,路过仲修房间,却见朱朱自仲修房间偷溜而出。家明待要装作没看见,朱朱眼尖。 朱朱笑道:“先生不要我,倒便宜了那家伙。” 家明无话可答。 朱朱又道:“这下可不欠先生什么了。” 家明不解。 朱朱道:“李公子答应了,若有了我,可不许再纠缠先生,先生也好静心温书。” 家明听了,待要劝她女孩子家,如何可让她替自己做这种牺牲。又想她本非人类,自不可用人的标准衡量,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想要说声谢谢,又觉得谢人替自己以身相许十分奇怪,只说:“不要太委屈自己。” 朱朱笑道:“李公子人虽然混,在床上却不是不解风情的人。” 家明听她一个女孩大剌剌地说出这样地话来,脸上一红,心道,他们狐类,果然看重之事不同,想来月归也是嫌我不解风情。想起第一次遇上月归,便是见月归与马夫鬼混。必然是喜欢那样的类型。对自己新鲜感一过,定然是索然无味,才会那般冷淡。 却见朱朱笑笑打量他,仿佛被看穿心思一般,十分不自在,匆忙告辞离开。 那夜读书读得尤其晚,家明气自己心思又转到月归身上,刻意惩罚自己。 临考之际,仲修却病了。也不奇怪,日日偷欢,不知节制,身体不垮才怪。 家明只得一人上路。李家果然没有食言,付了盘缠。 家明一路倒也顺利。进了城里,住进客栈,早早熄灯休息。心情紧张,辗转不能眠。 又想起月归来,轻轻叹了口气,终究是没法忘记他。 上一次的时候,当晚的月亮,也是如这晚一般温柔。 暗暗责备自己,大考在即,实在不该。但想要将心思关起来,却是不能。 听得房中月光照不见的阴影里,有人吃吃的笑。 家明一惊:“谁?” 红色的头发从黑暗中燃烧而出,绿色的眼睛里充满蛊惑人的笑意。 家明跳下床,打开门,像着了魔一般,推着来人。 “你走!走!不要再来招惹我!我惹不起你。走开!” 总是这样任性,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谁也不是没脾气的人。家明这一刻力气出奇的大,下了决心要撵月归走。 月归只有紧紧地抱住他。 “嘘,嘘……家明,看着我,看着我。嘘,嘘……” 家明身子被挤在月归和墙之间,开始挣扎的厉害,渐渐地便失去气势,月归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的诱惑,家明的扭动缓了下来。 只稍微放松,已经被吸进那深不可测的眼睛,家明又一次掉入绿色的陷阱。家明突然忘情捧住月归的脸,胡乱地亲着月归的眉眼唇鼻。 月归轻笑:“家明你从未如此主动过。” 家明不理他调笑,转而亲吻月归白玉般的长颈,月归轻阻:“不,家明,今晚,请让我取悦你。” 绿眸轻转,已是媚态千百,家明只觉如同电击,呼吸渐钝,任由月归轻轻地解开他的衣带。 月色下家明的身体发亮如一把银锥,月归轻抚着家明的肩膀,比起上一次欢爱似乎长宽了。年轻的身体自上次渐渐已经有了男人的味道。 月归埋下头,用唇膜拜着家明的肌肤,舌尖灵动,仿佛在描绘一副精细的工笔。 家明的神色恍然,仿佛间进入一扇白色的门。门后翠绿一片,在阳光下灿烂得耀眼,走在其间,熏风扑面,叶子轻轻拂过皮肤。家明伸手触摸,却感觉身体渐渐浮起来,方觉人已在云间。初时有些惊惶,伸手想要抓住,却觉月归握住他的手,对他微笑,心情豁然开朗,所有世俗烦恼尽随风抛去了,天高地广,风清云淡,俯瞰人间,层峦叠翠,飞阁流丹,岛屿萦回,想起昔日向往与月归携手同游天下,此时得尝所愿,只觉是一生中最甜美的时光。 仰起头来,日头高挂,一道光环自光源打下,仿佛是天堂开了口一般。身旁一队白鹭直飞而上,家明张开手,闭气眼睛,但觉袍袖飘飘,翩然欲仙。月归眸中的绿意,闭起眼来,便无处不在。 正陶醉之间,突然晴空中雷响,猛然从云中跌落,身子一沉,才发现是南柯一梦。 店中主人敲门,好大不耐,如此懒惰的书生,定然不中。 家明难从梦中回神,依旧恍惚,强打精神,更衣梳洗,才发现身上吻痕斑驳,虽然怎么也想不清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自己荒唐,虽觉惭愧,却无太多悔恨之心,愈发感叹自己无药可治。腿根一块紫色斑痕,状如一把锁,尤其显著,家明心下犯疑,却也没时间多想。 进入考场,答卷下来,不免大吃一惊。考卷题目,竟无一遗漏是月归给的那些题。这些题目,家明先前写过多少遍,哪知提笔时丝毫没有印象,脑中昏昏沉沉,最后那篇赌气之作却是历历在目,一字不差,仿佛钉子楔进记忆一般。 家明心急,感觉冷汗涔涔而下,既然记不起先前的得意之作,只得重新构思。只是脑子里如同灌了水银一般,颠倒苦思,却全是那篇烂文中的句子,再不能想其他。越是着急,越是什么也想不出。 眼见沉香经时,烟灰一点点洒落,偷眼瞧其他考生,无不奋笔疾书,自己却满腹苦恼。临交卷时间不远,总不能交白卷,只得将那片烂文抄上。 最后一字落笔,时间已到。家明颓然地伏在桌上,欲哭无泪。 李家自是无脸回去,生活已又无着落。 走出考场,冷风吹过汗湿的衫子,不由地滴溜溜地打了个冷颤。回到店里,坐在床上,头依旧昏晕,脑子里仍是围着试题打转,可恨仍旧什么也想不起来,仿佛被人下了咒语一般。思及此,家明不禁苦笑,什么下咒,明明是自己无法抵抗月归的吸引。坐在床头,收拾包裹,知道盘缠无多,这店是不能再多住了。 寻思不如去乡间哪里,做个教书先生,似先前那般找个破庙,也可安身。若不行,只怕找点体力活也做了。家明虽然信奉唯有读书高,却不拘泥万般皆下等,维生对他来说,最是重要。 谁知一路问下来,却是毫无着落。便是苦工,人见他这书生斯文模样,也不信能干得了。日子下来,囊中渐薄,家明只能省一点是一点,却也无计可寻。 这日天色渐晚,家明正赶路,遥见感觉林从中有一道观,心中暗喜,如能借住一晚,也好过风餐露宿。只听林中有窸索之声。家明回头,却见暗中绿光莹莹,灰绒绒的,却是一只狼。 家明心惊,不敢疾奔,只恐动作大了反而惹急了狼倒扑上来,只是加快脚步疾行朝,那狼一路跟上,似乎在伺机而动。走到庙观之前,路边有一小小的草屋。家明等不及走到道观,先躲进去,将门关上,等狼走后再做计较。房中废弃已久,空空如也,却附带了个小厨房。家明心中暗喜,只希望能翻出只菜刀来,也可防身。那知翻来翻去只翻出一把寸长的小刀,聊胜于无,家明将小刀揣进怀里。 那只狼虽被挡在门外,却也不死心,墙壁刷拉刷拉作响,竟从草织的墙中伸出爪子来。家明大骇,急忙抓住狼爪子。那狼待要抽回爪子,家明死死的抓住,既然已经激怒了它,若让它挣脱,不知会如何,只是如此僵持,必然有力尽的时候,家明心中着急,那只小刀,砍个口子虽然可以,但要杀了着只狼,却远远不够。 俗话说急中生智,家明突然想起以往在家过年,帮手屠夫杀猪,曾见屠夫吹猪。家明如法炮制,用刀将狼爪上的皮割开一块。狼吃痛,力气奇大,家明早料到,两手并用,死抓住不放。那狼开始挣扎的厉害,家明吹了个把钟头,那狼渐渐没了力气。家明不敢放松,又吹了多时,才解下头上束带,将狼爪牢牢缚住。出门一看,那只狼已肿胀如牛,身体僵硬,狼嘴大张,死状怖人。家明心中害怕,不敢多呆,只怕又有别的狼跟上来,又想着狼皮也能卖钱,遂将死狼一路背着,去观中借宿。路虽不远,走到时也已经气喘吁吁。 谁知刚近观门,一群猛犬暴冲出来,家明背着狼尸,本就不灵便,遂不及防,腿间已被咬了一口,鲜血如注。群犬闻着血腥,更加激动,对着家明扑上去,后面的挤不上去的,更是狂吠不已。 真是刚出了狼口,又被犬欺。家明用手抱住头颈,如果就这样被咬死了,才是冤枉,家明真是为自己不值。 一声犬哨,猛犬停止了攻击,有人提灯,喊到:“什么人?”语气颇为凶恶。 家明张嘴想要答话,感觉嗓子堵堵的,好像一个药丸吞到一半卡住一般不能呼吸。家明想,莫不是刚才心提到了嗓子眼,现在仍旧下不去。 对方是个粗壮的汉子,身高足有八尺,宽面方额,脸色黑紫,嘴角一道伤疤直拉到眼角,只要再多一分,眼睛就废了,看起来好不凶恶。 家明忍住痛,弯身一躬,道:“天色已晚,小生宋家明,贸然打扰,想借宿贵处一晚。” 那人脸色稍缓,仍不见得有多热情。他对家明说:“这里是女道观,本不方便外人借宿。只是我的狗儿咬了你,不让你住下说不过去。” 家明心想怎么你又方便住在这里,这话当然没说出口。 那汉子也猜得出家明心有疑惑,却也不解释,只说:“我叫陆高,你在这儿先住下到你腿伤好了,有什么事儿找我。” 说着一面过来帮家明卸下背上的重物来,见是一头狼,好生吃了一惊。不由得又多打量了家明几眼。 陆高把家明带进客房,打了热水来替他洗伤。家明不好意思,客气要自己来,那人狠狠瞪了家明一眼,家明只得闭嘴。 齿印深入肌肤,陆高将凝住的血块洗去,嘴里嘟囔:“这些狗儿,平日虽然喜欢虚张声势吓吓人,也不至于咬伤人,想来是闻到你身后死狼的气味。” 家明坐在椅子上,任那大汉将他的腿擦干上药。那大汉只穿着马甲,背对着家明,肩背肌肉纠结,看起来孔武有力。不知怎的,家明想起第一次见到月归时与月归私混的马夫。家明心想,这样八成才是月归所喜欢的类型吧。想到这里,心口不免有点闷闷的。 观中果然女子甚多,显然不常有外人,唧唧喳喳地躲在窗外偷窥家明,待陆高走近,才像受惊的小雀一般散开。 陆高将一锭银子放在家明手心:“我替你将狼皮卖了,近来价钱很好。” 家明感激,陆高有与外表极不相衬的细心。 家明问陆高:“此处可有活可做?”虽然得了些钱,仍旧不够坐吃山空。 陆高有些迟疑,“这里都是些女娃子,确实需要劳力,只怕你吃不得苦。” 家明笑笑:“砍柴挑水之类的活倒不至于难倒我。” 陆高点头:“我说了不算,观主回来,仍要看她的意思。”算是答应让家明留下。 ◇◆◇◆◇ 家明腿好的利落了,陆高便让家明每日挑水劈材烧火喂狗。家明见那些狗仍旧有些害怕,陆高抱住狗儿的脖子,抚慰那些狗儿,转头对家明说:“莫怕,莫怕,犯了一次错,他们不会再攻击你。” 家明勉强笑道:“知错能改,人都做不到,如何指望这些畜生。” 陆高不悦:“畜生大多时候比人强多了。不想做,也不勉强,哪里来的还请哪里去。” 家明只有壮起胆子。 好歹是饲主,那些狗儿态度截然不同,对家明又舔又咬,好不亲热,完全没有那日的敌意。 一天下来,汗流了不少。家明不惯身上这般粘粘的,定得洗个澡才睡得安心。 身上痕迹已经完全褪去,家明又想起月归。那晚的事印象模糊,只是那种欣喜的感觉如同茶香一般,饮后仍旧徘徊不去。家明叹气,月归啊月归,若是无意,又为何每每在自己决心忘记他的时候出现。心里隐隐期盼,如果再决意忘记他,是否月归又会出现。 若有这般想法,忘记已是手段,想要再见月归,才是目的,月归自然是不会出现了。 陷入痴情中的逻辑向来循环矛盾。 胡思乱想中听到女孩的轻笑,家明反射的拉起衣服。女孩在门中窥探的眼光,丝毫不比以前县衙的姨太太们更含蓄。 接下来的日子,家明更加手忙脚乱地应付躲避情窦初开的女孩,简直比干粗活还要累。 谦谦君子,淑女好逑。 观中的女子,她们是被抚养大的弃婴,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女道士。 她们会偷偷将家明的衣服扯个小口子,这样就可以显示女孩的细心。替自己心上人补衣服,实在是女孩子的一种幸福。 或者她们可以将汤水不小心打在家明身上,顺便帮他将其他的衣服也洗了。这样有来有回,很方便助长感情。 家明狼狈地发现,自己少的可怜的衣衫在这种小把戏下很快就要坚持不住了。 好几次,都是陆高的出现,将狼狈不堪的家明从女孩子的热情的围攻下解救出来。 陆高黑着一张脸。家明心中忐忑,陆高一定认为他观中的女道人勾三塔四。 陆高却说:“听说最近这里有强人出没,家明不妨学点剑术。” 家明颇有悟性,剑法学得倒快。根基方面的训练,没有捷径。陆高是个严格的老师。 苦不堪言,但是家明更怕陆高那张黑脸,不敢抱怨,倒是心疼煞了一干小女人。 陆高一天练完功,突然对家明说:“若有中意的女子,不妨成家。” 家明愣住。 陆高的黑脸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她们在观中长大,不一定要做女道士。只要不被人欺负去了,嫁人总是好的。” 家明摇头笑道:“怎又不见你成家?” 陆高无奈地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 家明黯然,可不是。 陆高拍拍家明的肩膀。“有花堪折直需折,错过了,就没了,有些事情还是主动点好。” 家明若有所触。 日日刻苦学武,循序渐进,家明不知道是否有小成,但觉体力充沛,精神焕发,仿佛换了一具躯体一般。那帮女孩子,好像也不再那般疲于应付。在观中日子,也算稳定下来。以前求取功名的日子,想起来,已仿佛前生。这样的日子,倒也安心。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家明不再为难自己,想起月归时,砌一壶茶,举杯,与月同饮。前生的牵拌也好,这世的冤孽也好,他总忘不了他。 喜欢读书的习惯仍不改,现在读书全凭喜好,更加轻松。观中有藏经室,似乎废弃已久。家明主动要求打扫。趁着天气好,日头足,家明将书一本本搬出来,晒掉霉味,弄得灰头土脸,却十分有满足感。 最后将书搬回,一本本整理好放回书架。最后一本书极其厚重,纸张黄旧,似乎颇有些年代。 家明翻开书页,图文并用,似是哪位道人学习法术时的笔记,看起来十分有趣。 家明将它搬回屋去,砌上壶茶,翻开书,仔细研究。 所有的步骤记录的十分详细。家明觉得十分神奇,忍不住试一下。 剪个什么好呢?家明想了想。 念下咒语,家明端起茶,抱着侥幸的心思品量地看着桌上的纸张。 一只红色的狐狸跳了起来,警惕地盯着家明。 家明看着有趣,伸出手,温和地笑:“来。” 红狐猛地咬了家明一口,家明的手一抖,茶打翻了。 茶水打在红狐身上,红狐又变成了纸。 家明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血从旧伤痕处流了出来。 第七章 家明自得了那本法书,如获新玩具,每日睡前,必要试上一回。 点石成金,化土为银,好像也不是难事。书中果然有黄金屋。 更有好玩的,念起咒来,从墙里穿过来,再穿过去。可惜没人陪他捉迷藏。 又或让那一本正经的真君像跳起舞来,一听人来,来不及归位,一只脚仍旧悬着。 进来的女孩看了半天,用手指着神像:“公子,这真君看起来好生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家明忙堆笑:“哪里,我怎么看不出来。” 女孩左想右想想不通。家明催促:“快去做事吧,免得被陆伯说。” 女孩这才一脸茫然的离开。 家明赶紧将神像归位。 哪知女孩去而又返。“我被混了一下,忘记要拿的东西了。” 一抬头:“耶?那真君明明刚才是抬着腿的。” 家明干笑:“怎么可能,一定是你眼睛花了。” 女孩十分坚持,“没错,我刚才看的就是那样的。” 陆高进来:“小羽,做你的事去,不要有事没事缠着家明。” 家明松了口气。 倒也奇怪,那些咒符,过目不忘,仿佛如尘封的石刻一般,吹去浮土,自记忆里重新浮现出来,背起来丝毫不费劲。 看至“御剑篇”,家明将剑置于桌上,心中咒语暗念,手指一划,长剑已当啷出鞘,直奔面门过来,家明吓了一跳,头本能一缩,长剑叮地插在身后的墙板上,剑身仍旧铮铮地颤微不已。 这一下吓得不轻,手脚酸软,心中一阵狂跳,许久不能平静。 家明呆怔半晌,又觉好笑,暗道一声“好险”,将剑拔出收起。 墙上平白多了一道印子,怕陆高责骂,家明想了想,写了副字,挂了上去。 连着几日都不敢轻易再试。过了十来日,却又忍不住,这次小心多了,一点一点的挪动,一个不小心,又已经失控。日子下来,墙上几乎挂满字画。 陆高看着奇怪,书生酸气又犯了,黑脸上露出一副了然的笑意。家明就算知道他误解,也不多加解释。 这晚家明又在练习,正觉得有些门道,突然听到外面人声嘈杂,犬声狂吠,一个分心,剑又朝自己刺来。 御剑之术练不成,躲闪的功夫却已日渐精纯,让过剑锋,伸手擒住剑柄,这一剑躲得潇洒漂亮。 家明提剑而出。大堂上中先被惊动的女孩,慌乱的拥抱在一起,寻求安慰,有的甚至哭了出来,急切中问起来,谁也说不清楚,隐约明白庙门被贼人围住,陆高已出去应对。 家明来到前庭窥探。 数十个贼人高举火把,大声吵嚷,为首的几个贼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那些狗儿虽勇狠,扑上去,阻得一时,抵不过贼人刀斧之利,登时血溅一片,受伤的狗儿却毫不后退,引得那些贼人又一阵胡劈乱砍,数只猛犬立时呜呼。 陆高又惊又怒,不断大喝,他武义虽高,若没了猛犬相助,寡不敌众只是迟早的事,又能奈何?脸上之色,自是越来越沉重。 家明转回院中,让观中女子分头传信,在西墙集合,先到外面林中躲避。 墙院甚高,先到的女子尝试翻墙不成,恨恨地抱怨:“没事砌这么高做什么?” 一时忘记,若非墙高,贼人八成早已闯入。 家明又在观中转了一圈,确定没有其他女孩被拉下,才来西墙会合。 他取出狼毫,沾着清水,在墙上画成门状,口中唸唸有词,墙上一扇小门立刻显出,伸手一推,吱纽一声开了。 女孩们惊喜:“想不到公子竟有这样的本事。” 家明嘱咐:“大家呆在一块儿,年纪大的牵着年纪小的,切莫要在林子里失散了。” 领着众女到了林子里,提剑又要回寺中。众女子惊惶,“公子难道不和我们一起?” 说着已经又要哭起来。家明无奈,回答:“陆伯仍在前院,怎可不救?” 可是怎样救人呢? 对方人数众多,硬闯进去,无异以卵击石。 所学的小把戏,自不能止住贼人,家明回到屋中取出那法书急翻。 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此时才深深体会。 又翻了百来页,见书中一图。家明心中一亮。 家明提剑到门前,呼喝:“尔等贼人速速撤去,观中一贫如洗,只为镇住大蟒而建,若强冲进来,后果自负。” 那些强人怎么肯听?自是听说院中美女无数,金银如山,才有此一举。哪里轻易就被这书生唬过去了。 陆高见家明出现,稍一分神,手上中了一刀,深遂入骨,登时血流如倾,手上长刀落地。那些强人见机强抢而入,观门大开。 庭院漆黑不见响动,只有院子深处隐隐有两团萤火,幽幽发光。为首之人大喜,哈哈大笑:“必然是宝物所发之光,大家不用客气。”一马当先。 众贼人一轰而上,走至近前,却觉一阵阴风席来,一只大蟒,吐着红信,两眼如夜灯一般。贼人大骇,撒腿往回跑。那大蟒先时缓缓蠕动,身形突然暴长,咻地一声,已经吞了贼首连人带马吞进肚子里。 贼人吓破了胆,悔不听那书生劝告。有跑得急的一时绊倒,立刻被人从身上踏了过去,哪里还有起身的机会。等到站起,大蟒已到了跟前,再跑已经来不及,做了蟒蛇的晚餐。 去的时候必来得时候还要快。不一会儿已经没了人。若非一地的血迹,和奄奄一息的犬儿低低的悲鸣,只怕怀疑自己做了个恶梦。 陆高将刀子递给家明。有几只犬儿已经活不久了,多呆一刻只有痛苦。 家明一愣。咬咬牙,接过刀。 一年前,只怕从没想到过会需要做这样的事。 家明把女孩子们接回来。 女孩子们唧唧喳喳,对家明的法术十分好奇。连陆高也讯问起来,家明不好再隐瞒,拿出书来给陆高看。 陆高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这是什么?” 家明奇怪。“法书啊。” 旁边的女孩插嘴,“这上面明明什么也没写。” 家明抢过一看,瘦金体的字迹,历历在目。当真是奇了。 大家纷纷议论。 陆高却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家明听得莫名其妙。 陆高说:“说来话长,你们还是去歇着吧,今天已经晚了。” 只是陆高心思重重的样子,家明心中未免忐忑。 ◇◆◇◆◇ 一只桃木剑,一本书,一叠未用完的符纸,一张图,和几件旧道袍。 桃木剑的把手被磨的光溜,原本雕刻得精细的云纹变得模糊。 陆高说:“是你的旧物。” 家明不解。 陆高说:“这观里原来的主人,是你前世的妻子。你修成了道,一同渡了她。她因恋你而出世,你却因为一段孽缘,而重入红尘。” 前世的妻?家明有一小丝震动。但是既然已经喝过孟婆汤,便已经再世为人,哪里管得那许多纠缠。 陆高说:“她却始终念着你。将东西交到你手中,我也算不负人所托!” 言语中颇有黯然伤感之意。 家明问:“怎知道是我?” 陆高叹息:“这些书在我等凡人看来,皆是白纸一片。她离开的时候说,如果有人能认此书,请将这些东西交给他。” 家明好奇,“她又去了哪里?” “她前世随你出家,仍有一段母子缘分未了,如今投胎到姓李的人家里,承欢膝下。十六年之后,自然会回来。” 原来他一直在等她。他曾说过“曾经沧海难为水”,巫山的云女,却不知道是否真有缘再见。 但至少,陆高不希望再见时,家明还留在这里。家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那幅图,标明韩若水的修炼之地。家明也好奇,那是个怎样的地方。 于是离开了这座安静的小道观。观中女孩,哭得两眼红红。 家明也有几分惆怅,他在这里,受益良多。 为什么道人修炼的地方,总是选择在深山里。是因为没有世间的纷扰,还是因为寂寞中容易思考。 韩若水选择修行的地方,果然美丽,洞前溪水横流,修竹二三,桃花几只,石室采光自然,照明通彻,无需火烛。石凳石桌石碗石筷,一应具备。 家明坐在床上,用手轻抚,床身温润如玉,毫无冰凉之意,多么神奇。 好则好了,只是未免孤单寂寞。若有喜欢之人相伴,自又另当别论。 来到这里,也不容易,家明倦意萌生,隐隐觉得月归在他耳边轻轻地唤他的名字“家明,家明。”好不深情。 明知是梦,却不愿醒来。 猛然听见栖息的鸟儿被惊扑翅之声。这样的深山,会是什么人? 家明整整衣服站起,月光下,月归一身月白的衣裳,似要融入月光之中。 家明揉揉眼,仿佛仍在做梦一样在眼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两人同时问。 家明看着对方惊诧的表情,想自己的表情,定是一样滑稽,不禁好笑。 月归脸色却不大好看。家明看见他的时候,无不是神采飞扬。但这次,却好像有些脆弱。 是他看错了吗? 月归又问:“这里只有你吗?” 家明愕然,“是。” 随即有些难过,原来月归并不是来找他的。想想也是,他们本就比陌生人强不了多少。 “是么?”月归嘟囔了一句,将身体靠过来,家明身体一僵。 月归的嘴里喃喃的:“借我靠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家明伸手抱住他。 头一次在一起,如此安安静静地睡到天亮。 家明先醒过来,初升的太阳下,月归的头发如同火一样烧起来。翘翘的鼻子,尖尖的下巴,有一丝孩童的稚气。 家明觉得半边手有点麻痹,却是被月归压了一夜。 但是不想抽回来。只怕他一醒来,就不见了。 可以被他压一整晚的机会并不多。 家明几乎想就这样抱着他永远睡去。 月归睁开了眼,看了一眼家明,又将脸藏在家明怀里。 家明不知道他到底醒了没有。 这是一个很好的天,空山之间,尽是鸟儿的歌声。如果月归也一样喜欢他,宋家明的人生此刻可谓完美。 家明叹气,人何其贪心。没见面时想见面,见了面,又希望他爱上他。若能天长地久,又不知道想要些什么别的了。 正想着心思,月归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因为嘴对着家明胸口,家明听不清。 “不要爱上我。”月归抬起头来。 家明怔住。 月归的表情是认真的。他少有这样的表情,感觉有些古怪。 家明苦笑:“你的警告来得太迟。” 月归起身:“随便你。” 倒也没有就此走掉。每天大部分时候看着家明忙来忙去,只是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了晚上,一句话不说的又窝在家明怀里。 家明苦笑,伸出手,犹豫了一下,依旧抱住他。 阴阳怪气的,真该将他踢下床去。可是终究不舍,或许是月归脸上所没有过的失魂落魄。 到底是怎么了,家明想问,又忍住。还是算了,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渐渐开始会说上两句话。 “家明你去了哪里。怎的中了反而不见人,白费我苦心。” 家明摇头:“那样的文章写出来,羞见世人。” 月归不以为然:“你以为那些为官的当初写的都是什么样的文章。” 又问:“怎的无法追查你的踪迹。” 家明告知,月归说了声:“难怪。”又继续发他的呆。 山中无甲子。 这天晚饭,月归突然说:“家明你哪里学的厨艺,这汤当真好喝。” 家明笑:“我听人说,喜欢喝汤的人重情义。” 晚上睡觉的时候,月归背对着家明。 家明抚着他的红发,几乎入梦。 月归突然翻过身说:“这张床,是我送他的。如果有人在这张床上睡觉的时候想起我,我就会知道。” 月归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但是他一次也没有想起我。” 是前世的他吗?家明不确定,他只是静静地听下去。 月归又说:“我一次掉进陷阱的时候,他救了我。他在山中修炼。每天晚饭的时候,我都来看他。他习惯那个时候在洞口看夕阳,无聊了,就分我一口他的晚饭。” “有时候我会咬了野鸡来,放在洞口。” “狐类是不知道人类的感情的,他们只知道报恩。可惜我身上有一半的人的血统。” “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当我还是狐狸的样子。又或许山中的修炼过于寂寞?” “他会让我钻进他的怀里。他的气息很让人安心。家明的身上,也有类似的味道。”说着用脸蹭了蹭家明的胸口。 他似想到什么,突然抬起来来看家明:“家明,我告诉你了吗?你好像变了。” 家明微笑:“是吗?” 月归脸上露出迷惑之色。“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或许是肩膀长宽了。要么就是长高了。” 是吧,原来两人一样高,现在家明已高出一截。 但又好像不是这样。 月归说不出所以然,于是接着刚才的话题。 “可是我变成人之后,他就疏远我了。我以为他会很高兴。那样不好吗?我不仅可以抱他,还可以同他说话。” “他还是对我很客气,可是他明显的是对我疏远了。他不让我抱他,更不让我睡在他怀里。他说话的时候,甚至不看我的眼睛。我那时侯不明白。我喜欢他,为什么不可以抱他?” “被拒绝了几次之后,终于不好意再去找他。送了他那张床给他,如果他在那张床上想我,我一定会知道。” “可是他一次都没有。” “如果不喜欢,为什么又要替我承受那次天劫?我不明白。” 家明抱住他。 “家明,他走之前,说会回来寻我的。我也曾经许愿永远等他。” “可是家明,你知道吗?我快要等不下去了。我不知道永远是这么遥远。” “他老不出现,我好寂寞,好寂寞……” 家明收紧骼膊,在他头顶轻吻。 “家明,我好像快要爱上你了,怎么办?我原来只是逗着你玩玩的。” “可是我又一遍遍回去找你。” “原来以为只是报恩的。可是你不见了的时候,我居然会想你。” 绿色的眼睛望着家明,充满了困扰。 “如果真的爱上你,我不是要违背承诺了吗?” “那是不可以的。” 第八章 又逃了。 家明苦笑。他明明心中早已料到,却挡不住一夜缠绵之后的倦意。 月归定是去意已决,所以才将明天之后所有的热情在这一晚上释放。 也算住上了一阵子,倒不似以往,来去无痕。 牙齿尖尖,没事喜欢乱咬。在床上自不必说,笔杆,筷子的头上,居然也咬的一个个全是印。 活了几百年的狐狸,其实也还是孩子心性,诸多苦恼,万般任性的。太阳好的时候,索性返回原型,尾巴一卷藏起头来晒太阳。抓不到鱼的时候,又扑又跳,亦与小狗无异。家明却只想将他抱在怀里。 也不是没这么做过,但是月归立刻回头张口咬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习惯。 狐性多疑,他主动抱人可以,但绝不能被偷袭。 月归咬起人来,决不嘴软。 真咬得疼了,家明愤愤然:“总有一天我会咬回去。” 月归眼睛滴溜转:“难道你想修练成狐?” 有何不可?修成狐狸,或许可以借气味将月归嗅出来。 修不成狐也无妨,这次让他来找到月归。 找到了怎么样呢?家明好像没去想。 具体去哪里找,家明也不知道,反正有缘自会再相见。 他们该是有缘的,如果前世便已经开始纠缠。可是家明心里却在拒绝韩若水。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 没有说他就是月归要等的人。 宋家明不是韩若水,他固执的这样认为,韩若水过去的种种都他都是听来的,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既然毫无目的,便也不忙着赶路,累了就在江边打上一壶茶,看江边来来往往的船只。 有刚到的船渡放下客人来。 一人远远的看着家明,因为看不清楚,左看右看,最后索性走近了来,见到家明,高兴的叫他的名字。 却原来是仲修。见到家明,兴奋的连着扯着家明的袖子说个不停。 他说:“家明你一去四年,咱们有许多旧要叙。” 此君是个直爽的人,虽然不求上进,却不失年轻热忱。这次在外面游荡,不知是怎样说服古板的老父。 家明也高兴见到他。仲修是少数的故知。 仲修邀请家明同行。仲修说:“一起走吧,总是个伴儿。” 可是李仲修不是胡月归。 一个人时还好,这会儿家明倒有些难过起来。 投宿前,家明让仲修先回去。 他突然想喝酒,想一个人在外面再多呆一会儿。 在江边的摊子上沽了一坛酒。 江上忽明忽暗,跳动的是不安的思绪,还是晃动的渔火? 过去的日子,历历在目,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仿佛一条平缓得几乎静止的河流。家明站在河边,看见自己的影子倒映在记忆的河水里,缓慢流动的河水静静地绕开河中心大大小小的石头。 “家明,我好像快要爱上你了。”月归这样对他说。 “那我不是要违背诺言了吗?”满脸都是烦恼的样子,月归的澄澈的眸子那样期待望着他,好像寻求一种答案。 突然心思空明起来。 家明哑然失笑。 月归向他示爱,他却在忙着同前世的自己吃醋。 放不开前世的承诺,所以月归被牵拌得痛苦。 “万事随心”。月归曾经对他这样说,在第一次邀请他畅游天下的时候。 但月归自己却好像忘记了这个道理。 这次让他来对月归说吧。 既然他拒绝了月归上次的邀请,那么这回就让他主动一些。 家明尝了一口久未动口的酒,淡的像水一样。 折了一只桂枝,微微搅拌,立刻变得醇香扑鼻。家明满意地微笑,学道的小把戏,有时十分有用。 但家明已经不需要这坛酒。所以他将酒带回客栈与他人分享。 满座皆欢,只是不见仲修。家明只道他先歇了,没在意。 走近房间,才听到仲修屋子里有人。 “如果是要劝我回去的。我不回去。”仲修说,语气十分冷淡。“给我滚。” 门一开,仲修将客人推了出来,几乎撞到家明。 那人看见家明,认出他来:“宋公子,你是少爷的朋友,你替我劝劝少爷。” 原来是李家的仆人。仲修这次,又是私逃出来的。 家明为难,他哪管得到人家家务事,实在是不便说什么。 仲修却抢先说:“我约好在这里等朱朱。” 仆人着急:“少爷,她是狐狸精。您被狐狸精给迷住了。” 仲修眼睛一瞪,怒喝:“给我闭嘴!” 仆人急得快要掉下泪来:“夫人病得这样重。少爷您为了一个狐狸精,居然连亲娘都不要了吗?真是太不孝了。” 仲修冷笑:“她每次都这样装病,也不来点新的。我再不上当。” 执意将人赶走。 家明有些担心。他问仲修:“真的不要紧吗?” 仲修拍拍家明:“朱朱不会害我的。” 家明问的是李夫人。也难怪,有了老婆忘了娘,本是常事。 等了一日,朱朱才来。她对仲修说:“回去吧。你娘这次是真的病得不轻,也就这半个月的事情了。” 仲修不回去。他说:“朱朱我要守着你,再不分开。” 朱朱冷笑。“你对一只狐狸动情,会要了你的性命。我可是为了采你的阳气才同你好的。难道你忘记上次那场大病?” 仲修上前安慰她:“朱朱,他们这样编排你,我可不信。” 朱朱却顷刻变了身,跳进家明怀里。 家明吓了一跳,张开双手接住她。 她同月归一样,是只火红的小东西。抱起来,温软脉动的感觉十分类似。 仲修惊愕的后退了几步,眼中写满“怎么可能?” 他看向家明,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要寻求某种证明。 但家明对此好像并不吃惊。 ◇◆◇◆◇ 仲修终于回家。 朱朱到他走也没有变身回来。只是蜷在家明怀里不肯离去。 家明只好抱着她,目送仲修远去。 家明叹气。“你这又何苦?” 朱朱的眼里分明有泪。 谁说鬼狐无情? 朱朱从家明怀里跳下来,回复女子的形状。 她故作笑颜,吐吐舌头:“家明怀里十分暖和。” 家明微笑:“任何时候。” 朱朱挤挤眼睛:“那个不行。月归哥哥只怕要吃醋。” 家明摸摸她的头,安慰她:“以后还可以见面。仲修不是拘小节的人,他只是一时太吃惊。” 朱朱低下头,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来,楚楚可怜。 “反正也不长远。我们这一族,这次未必能逃天劫。” 家明问:“何来天劫?” “九转轮回,人为最上品。我们身为狐类,却要化作人形,已经是逆天道,自然有惩罚。” 家明又问:“那月归?他总算是半个人。” 朱朱摇头:“与天争寿,也是一样的。” 家明犹豫良久,才问:“可有躲避之法?” 朱朱叹道:“是祸躲不过。” 家明也是这般想。 他又问:“可有应对之法?” 朱朱点头:“找到功德深厚,福行圆满的人,将天劫转移到他身上。上一次,我一族都为一位道士所救。” 朱朱的头低下去:“但他自己却因此丧命。” 原来如此。 家明问:“怕不怕?” 朱朱倒看得开:“怕也无用。只是让他这样误会,又有些不甘心。”他自然指的是仲修。 家明笑:“现在对他说清楚,还来得及。” 朱朱摇头:“算了。” 家明说:“请带我去见月归。” 朱朱露出为难的表情:“月归哥哥回来之后便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怕不见客。” 家明说:“还请试试。” 朱朱只好带路。 ◇◆◇◆◇ 月归果然不肯见家明。 朱朱一脸丧气地回来。月归也没给她好脸色。 朱朱愤愤然:“他这是什么态度!” 家明立刻附和:“就是。” 朱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噗哧一声笑出来:“也不能怪他。” 家明故作惊奇:“噢?” 朱朱说:“死去的道人,是月归哥哥喜欢的人。这种非常的时候,脾气坏也难免。” 家明突然好奇起来:“那个道人,是什么样的人。” 朱朱认真地想想:“是个怪人。” 家明不解。 朱朱补充:“他愿意替月归哥哥去送命,就是也喜欢他了,干么连抱也不肯抱他一下。说什么同为男人的鬼话,让人生气。” “所以哥哥赌气,处处风流。证明虽然是男人的身体,仍旧可以取悦男人。” 家明叹气:“他顾虑的也合乎常理。” 朱朱奇了:“喜欢一个人,就会想和他亲热,男人不男人,有什么关系。这个道人难道不奇怪?” 家明点头:“是,笨得出奇。” 朱朱这才满意:“就是。” 她拍拍手:“家明莫要灰心,今晚宴会,总能见到哥哥。” 家明好不惊讶:“宴会?这种时候?” 朱朱笑:“当然,若终归难逃一死,生前总要尽欢。” 第九章 宴会果然热闹。 朱朱拉着家明一一介绍。男的俊,女的美,果然是狐狸一族,家明总共记不住那多名字,只是微笑点头。 狐女热情,毫不怕生。家明听见她们低语,商量谁先上去请家明共舞。 人群中突然钻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向家明。 原来是宝儿。 “先生,先生。”小家伙脸红扑扑,十分精神,手里举着根香。“我们来放花。” 家明十分欢喜,他把宝儿抱起,骑在头顶,转圈子。宝儿将烟花扔进那群女子堆里,引得一阵尖叫。上来作势要掐宝儿的小脸。 宝儿嘻嘻对她们直笑:“小姨说了,乱打先生主意,舅舅会过来打你们屁屁。” 人小鬼精,家明被他弄的脸上挂不住。 青娘跟过来,见状忙喝道:“宝儿不得无礼,快下来。” 宝儿只是吐舌头。 他同家明说:“平时都是要过节娘才让放花儿。这几天却天天过节,真好。” 青娘眼圈一红,欲言又止。 家明将宝儿放下来,在他小屁股上拍了一把:“去找其他小朋友玩。” 见宝儿钻进孩子堆,比划得高兴,家明才说:“有话不妨直说。” 青娘猛地朝家明跪下。 家明吓了一跳,赶紧去扶。 青娘不起,说:“还请先生救命。” 家明忙劝:“有话好好说。” 青娘含泪:“青娘知道这个请求十分过份,可是宝儿他还小,实在不忍他……先生是福厚的人……” 儿子的性命至关紧要,为了儿子哪个母亲不自私? 旁边的人也黯然。哪个能做到真正将生死置之度外。 一时全无刚才欢乐气氛。 “青儿。”家明回头,却是一位老者。 他是这族的族长,也是青娘的叔父。 他板下脸:“青儿不得再为难先生,他为你们已经付出良多,不可再欠先生人情。” 青娘含泪答应:“是。” 她对家明福了一福:“对不起,是青娘任性了。” 家明微笑:“将月归嫁给我,我来替全族承受天劫。既是家人,无所谓欠与不欠。” 族长问家明:“你可知道其中的风险?” 家明点头。 族长说:“年轻人,此举大有朝四暮三之意。” 家明微笑:“那也是我的决定。” 族长回答:“还得月归同意。” 虽是这样说,有全族性命在,月归如何能拒绝。 所以月归满脸怒意来找家明,全无平日从容模样。 家明正要就寝。 他好脾气地将他让进来。 月归当头就说:“我不同意。” 家明寒心:“和我在一起那么不好吗?” 月归只是冷笑:“我讨厌守寡。” 家明故作笑容:“这倒不必,我若死了,与你应该再无牵挂。” 月归盯住家明:“为什么?” 家明被他盯得不自在:“什么为什么?” “算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什么救我全族,你分明只是想救我。” “用这样一个理由!我就没有办法拒绝。”月归提高嗓门。 “说得这样功利,让我不必觉得欠你。” “你们总是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不问我要不要?”月归泪流满面。 家明一把抱住他。 月归挣扎,又是一口对着肩头咬下去。 家明伸手钳住他尖尖的下巴,然后把自己的嘴对上去。 血腥味在口腔里泛开来。但是家明丝毫不觉。 他想他想得近乎疼痛。 月归终于平静下来,在他怀里轻泣:“我讨厌被一个人留下来无尽的等待。” 家明抱紧他不语。 月归发狠地吐出话来:“我一定不会等你。” 家明问:“那你可会继续等他?” 月归咬住嘴唇:“他是谁?” 家明叹气:“他是我,可是我不是他。” 话说的古怪,可是月归却似明了。 他凝视家明良久,这才露出些许久违的笑意:“同自己吃醋,家明你怕是古今第一人。” 家明脸似乎红了红。但是他仍旧坚持说清楚:“我喜欢上你与前缘无关。” 在月归眼里,这个凡事随性的老实书生,红着脸执着起来何其可爱。 “那你为何喜欢我?” 家明亦十分困惑:“我也奇怪,我从未为任何事任何人如此执着。” ◇◆◇◆◇ “那个死牛鼻子骗我。”月归愤愤不平。“他说你这一生胸前将会有一只蝴蝶形状的印记。” 他用长长的手指在家明光裸的胸前来回轻划。 家明的皮肤白白净净,哪里有什么印记? 家明却好似未闻,坐靠在床背上,仔细翻看那本法书,好久才懊恼地将书一合:“这上面根本什么都没说。” 月归抓过书,扔在一边:“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家明说:“我不能空口说白话。既然答应你叔父。君子一言,自然要兑现。” 月归满不在乎:“至多打回原形,你何必经此一险。我与你从头相遇,再爱一遍,已是千年的福分,十分知足。” 家明说:“我也至多再经轮回,冒冒险又如何?我贪心,这些日子远远不够。我志在同你一起周游天下。” “何况也不光是为了你。”家明补充。 月归十分好奇:“那又为了什么?” 家明回答:“我只是十分不服。天道是何人所设?既然肯付出努力,又为何要为这种努力受到惩罚。听起来十分不公。” 月归笑:“你不妨将之看作一种试炼。” 家明说:“若是这样,便应该有办法克服才是。” 月归叹气:“你果然不是韩若水。韩若水清净无为,断不会有这种抗争的想法。” 家明丢给月归一大白眼。 废话! 家明继续将书重新翻看,苦苦冥想。 突然想到:“你说骗你的道人是谁?” “就是雁荡山白云观那个道一。” 家明记得他,道一曾经劝过他学道,当时颇为不以为然。现在想想,或许可向他求教。 月归不以为然。 月归有他的理由:“那家伙一来未必知道法子,二来就算知道法子,也未必告诉你真话。” 否则又何需欺骗他? 家明又问:“韩若水又是如何将天劫转移?这你总该知道。” 月归避而不答,翻骑在家明身上:“不要去烦那些事,及时行乐要紧。” 怎么可能不去想?家明想要板起脸来装正经。 可是月归的绿眼儿笑眯眯地一勾,家明便没了魂儿。 如此荒唐了几日。 夜夜春宵,家明从未如此颓靡。可是他不后悔。 ◇◆◇◆◇ 族长来见家明。 族长目光灼灼,家明觉得十分心虚,他仍不知道天劫转移之道。 他虚心请教。 族长回答:“天劫之日,不论任何事情发生,都不可离开。” 家明问:“我该预期什么现象发生?” 族长摇头:“没人知道。上次乃是天雷击顶,有人说这次该换作阴火烧身,五脏都烧作灰,空留一具躯壳。也有人说是被飓风吹的骨肉疏解,神形俱破。谁也没根据。哪里知道得那么清楚。” 家明听得毛骨悚然。想要保持微笑,只觉齿龈竟然松软,几欲打颤。 但他挺起胸膛,仿佛要给自己打气。 族长最后一次问家明:“你不后悔?” 家明笑笑:“只有事后才知道。” 老丈走后猛背咒语,抗风抗火抗水抗打雷。 亦将法书抄一份与月归,总没坏处。 月归只得愁眉苦脸跟着学。 韩若水从前嫌他烦时,也是逼他背咒。全不管这咒语是否也适合狐狸。 就说这篇救生篇,需要男子心口两块肉做药引子,可没说他这样的狐狸心头两块肉,使得不使得。 心里有疑问,所以印象深刻。 要来的终归要来。 朔月。狐力最低的时候。 水榭歌台,风流转眼成荒冢。雕梁画栋,原来不过是无底的巨穴。 家明穿起旧道袍,仗着桃木剑站在门口。 天色黑幽幽地压着头顶,仿佛要塌下来一般。 四周悄寂无声,只有心跳沉响。 家明暗暗擦着手中的汗,只觉指尖冰凉。 他并无任何把握,一族的担子,实在是重了些。 忽听近处一道闪电,紧跟着霹雳一声响,山野为之摇动。 家明目眩耳聋,心跳欲吐。 突然一双手紧紧握住他的。 家明心中顿感塌实。他甚至不用回头。 月归说:“我已厌恶等待,只想同你一起。” 他与家明并肩而立。 家明回握住他。 任骤风狂雨,枯枝狂舞,二人自是见性明心,空澄一片,再无惧怕。 少时雨愈疾,水流渐积。 月归惊叫:“难道是洪水?” 家明心动,口中按咒,桃剑一挥,旋风骤起,巨木拔起,便向洞前滚来。 月归急呼:“会撞破洞口。” 家明再次挥剑,巨木急刹车,横在洞前三尺处停下。 月归朝他瞪眼。 家明羞涩一笑,拍拍后脑:“第一次,把握不准。” 月归也不闲着,另在左右各一划,两道深渠,绕洞而过,用来引水。 目前为止还不是最糟。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二人信心大涨。 突然一切都静了下来,这场风雨来得快,也去得快。 家明试着问:“结束了吗?” 月归摇头。不可能这样简单。 侧耳聆听,繁草黑烟之从中传来窸窣之声,由四面而来一眼,仿佛有千百条蛇在朝他们的方向前进。 二人都露出警觉的神色。 是什么? 声音停止了,抑或是蓄势待发? 未知的恐惧重新笼上心头。 骤然,草从中射出无数触角,尖端带有利爪。家明大骇,持剑急砍。 那触礁似知疼痛,稍微退却,却又立有更多触角簇拥而上。 月归袍袖一挥,火苗立起,烧起一片火墙,阻得一时。 天又降暴雨,火势稍减。触角立刻破火墙而出,从密如发,砍之不绝。 二人精神稍有不济之时,已有利爪,破洞门而入,攫一人而出。 身形小小,青色的小鞋,眼见就要没入黑暗中。 难道是宝儿? 家明不及细想,跳起仗剑长击,那孩子随之掉下,家明待要去接。 忽而崩雷暴裂,闪电如剑,冲家明当胸插下。 家明骤然仆倒。 一切归于平静。 只有月归撕裂般的叫声呼唤着家明,和苍山之间的回音。 第十章 面色如生,月归几乎有种错觉。或许家明只是睡上一会儿。些许时候就会醒来,愁眉苦脸的啃书本。 又或呆呆地望着他,偶尔想到坏事儿上,面上一红,将目光移开,却又忍不住偷看。 在月归眼中,羞涩的眼神比抛媚眼平添另一种风情,那个呆书生何其美丽。 月归轻抚家明胸口,指尖犹有一丝温度。胸前焦黑的痕迹,如同一对蝴蝶的翅膀。 原来是个谜语。 可怜谜语揭开的日子,却只有大哭的份。 他不甘愿,在家明身上啃咬,大叫:“家明,你这个混蛋,给我起来,给我咬回来。” 叫到声厮力竭,家明静静地,不回也不应。 族中人都回避了,放他一个人冷静,任他发疯。累了自然会停。人狐之间的分离,司空见惯。 月归颓然坐倒在地。最后一下,发泄地将桌上的东西横扫下去。 沉沉地一声响,落在地上的是家明那本宝贝书。 骤然想起那个起死回生之术。 男子心头两块肉,但仍需法术高明的人做法。 月归想起道一。 他既然能够预言今日,必然有过人之处。 对方好似预知他会来,端过的茶的温度不冷也不热。 月归说:“请你带他回来。” 道一摇头:“没用的。” 连考虑都不考虑,回绝的一干二净,连同他的希望一起否定,月归额角青筋绽现,十分恼怒:“分明不肯帮忙,他好歹是你的故人。” 他不是这样易燥的人,可是几日几乎不成眠,神经拉到极点。 道一呵斥:“你还不明白,他与你互为天劫,不能共久。不论多少世都一样。我故意误导你,劝度他,也改变不了结局。” 月归双目通红:“你要同我说,我与家明八字相克。” 道一摆手:“也可以这么说。你们在一起,有害无益。” 月归不悦:“一派胡言。” 他愤然离去,临走纠正道一:“我们只是彼此相爱。” 但这好像并不够,对大多数人,这种感情并不值得。 出来时又悲又愤,失了神,竟然拐错弯,不见来时路。 他竟然迷了路。 恍惚之中,前面一片灰濛濛的雾中,隐约现出一城。南北一道,一群人,面目模糊,被押赶着进了城。其中一人好似家明,在人群里跟着向前。 他拔足狂追,口中大叫:“家明,家明!” 那看似家明的人仿佛听到他的喊声,回头张望,但不能停下来,被人群推拥着进了城。 城门在那群人被押进之后就重重地关上。 月归敲打城门:“放我进去。” 可是城森森,墙高高。 他的法术却不知为何,完全用不上。身体虚虚的,仿佛被抽空一样没有实质。 月归只好在城外过夜。 天气阴冷,肚子空空,他将身体蜷成一团,头也缩进身子,犹自发抖,牙齿一个劲打颤。 自从得以变成人形,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经验。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听到家明叫他:“月归,月归。怎么睡在这里。” 不愿醒来睁眼,这只可能是一种幻觉,睁眼便会消失。 可是对方不肯放过他,夹住他的鼻子,让他没法呼吸。 他只得不甘愿地将眼睛睁开, 家明笑吟吟地站在他眼前。 他搞不明白情况,但一把抱住家明,不肯放手,完全不在乎家明身旁还有别人。 家明的手抚摸这他的头发,他问月归:“这里是地府。你怎的也来了?” 怎么来了这里,月归自己一点也不清楚。 难道他也死了吗?什么时候死的?真是奇怪。 可是月归并不介意。因为他终于又见到家明。他想告诉家明,他是多么想念他,可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感觉一说话,眼泪就要跟着掉下来。 家明的同行人提醒家明:“再不走要来不及了。” 月归不舍地放开家明,拚命地眨了两下眼,尽量安定情绪。 他与家明的同伴这才看清楚彼此。那瞬间两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 家明为他们介绍:“月归,这是赵汝光,是他放我……” “不用了,家明。”赵汝光打断家明,他的表情十分复杂,但显然已经下了决心:“我改变主意,不再想私放你回去。你的朋友私闯地府,也不能放过。” 家明十分震惊。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 月归回答:“带我回去可以,但这与家明无关。” 家明顿时明白,赵家做的是皮毛生意,杀狐无数,与月归有旧怨,一点不奇怪。 赵汝光在地方府管记录,他念在老朋友的情义本想偷偷放过家明。 赵汝光对月归说:“赖你所托,我在这里过着无天日的生活。” 月归板起脸:“我不会道歉。” 家明叹口气。他知道这个样子,没有挽回。 因果轮回,本来就难说清,若真能悟了成佛,也不用在这里了。 他拉住月归的手,对赵汝光说:“感谢你之前的照顾。” 既然在一起了,人间地府已没有太大区别。 月归也是一样的心思。 赵汝光恨恨地:“我并不知道你一心想要回去见的是他!” ◇◆◇◆◇ 他把家明和月归关在一处,显然留了情。他没有加害他们的意思,但是却也没有再为他们冒险的情分。 但有的时候,不帮助和推一把黑手效果相同。 他们将在明天被提审。 月归握住家明的手,凝视他。他说:“对不起。”有一点点心虚。 不是他的错,但是如果不是他,家明已经得以还生。 家明朝他微笑:“这一次至少会有机会说再见。” 月归终于哭出来,脸埋在家明胸膛之前,哭得委屈。好不容易再见,却又要分开。 家明紧紧抱住他。 家明安慰他:“如果可以再一次相遇,再一次相爱,似乎也不错。” 月归伸出手,颤抖地抚摸家明的面孔。 家明握住他的手,亲吻他的掌心。 月归越发哭的凶。 家明想想:“好吧,前提是我没有被降生成为一只小猪,那样我可能会更喜爱食物。” 月归破啼为笑,恢复了调皮本色:“真不够坚持。” 家明一本正经地回答:“是,我会尽量改正。” 月归将头撞进家明怀里:“一派胡言。” 家明抬起他的下巴,深深地吻住他。 他们将这一夜燃烧到尽头。 安心之处是吾乡,地府一样做洞房。 ◇◆◇◆◇ 第二天他们被带去接受最后的判决。 被带进的是一间小厅。精雕的窗棱,悬吊的火烛照得通明,梨木的椅子上摆着华绸的座垫,枱子上的香炉静静地烧得一屋子檀香味。 他们原本以阎王店该是阴森冷煞。 等了一会儿。 他们先听到环配的响声,然后看见一位宫装的女子云一样飘进来。 女子不到二十的模样,面目清秀可人,仿佛邻家小妹。 家明望向月归,两人一样心思。 这女子依稀相识,却又是谁? 尾声 依稀往日曾相见,是谁? 女子似看穿他们心中迷惑。她微笑着点醒他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我是李家的小小姐杜若。” 原来是她,些许日子不见,已长成少女模样。 她请家明月归坐,令人上茶。神闲气定,一副与故人叙旧的架势。 她说:“我与李家夫人有十六年母女缘分,缘分已了,重归仙班,掌管九幽之地。” 早知到此女不凡,原来是仙根蒂崮。只是没有想到,居然是个女阎王。 杜若笑道:“是否出乎意料?或许你们期待青面獠牙的男子。” 家明不否认。 杜若回答:“女子属阴,掌管阴间,本就合乎常理。若是审判恶劣之徒,做出恐怖之状,起点震慑作用,也是应该的。对于二位,似乎无需如此。” 她翻开一本帐本,对月归说:“月归你阳寿未尽,本不该在这里,回去吧。” 月归站起来,手紧握着家明的手:“请让我和家明一起回去。” 目光炯炯,看着杜若,神色郑重,等着她的回答。 他没忘记,虽然语气温和,杜若不是邻家小妹,她司管他们的命运。 杜若许久沉吟不语。 家明拉住月归,温声说:“月归,别急。” 月归颓然坐回椅子。他说:“不行的话,让我同家明投生在一处也好。” 杜若不缓不慢:“难道没有听说有缘千里来相会?” 月归低下头,摇头:“我已经十分厌倦寻找和等待。” 家明问:“投生之前,是否无一例外要喝下那孟婆汤?” 杜若回答:“传说不假。” 家明说:“来世家明已非家明,月归亦非月归。这一世,我想和月归一起,希望成全。” 杜若微笑:“一个人一生不能踏进相同的河流两次,今日的家明亦非昨日的家明。” 家明怔了怔,如若大悟:“果然高明。” 杜若问:“明白了?” 家明微笑:“那么我愿意在这一世,爱上每日不同的胡月归。” 杜若笑出声来:“我应知,你虽智慧,却也十分固执。” 家明正色道:“有些事纵然理解,也非感情可以接受。” 杜若长叹:“正是如此。” 一丝不易觉察的伤感之色,在她脸上一扫而过。 她翻着手中帐本,却不在查看,似乎在思索什么。 她问月归:“你可记知你与家明缘起前世?” 月归点头:“是,家明的前生是韩若水。” 杜若问:“你可听说过管狐?” 月归摇头。 杜若说:“管狐是一种道法。通常的做法,是把一只狐狸的身体埋在土里,埋在土里,只留下头在外面,在把那只狐狸好好毒打一顿,饿上几天,并在那狐狸附近放一堆食物让它看得到吃不到。当它的怨念欲念都达到顶点时,就可以把它杀掉。等狐狸一死,马上就可以用封魂咒把它的魂魄封印。然后作法,直到它顺从你。等要用到的时候,便令狐狸的魂魄附在管上。是以称为管狐。” 月归问:“为何一定要狐狸。” 杜若看了他一眼:“你们狐族,百兽之中最具灵力。” 家明动容,他问:“如此残忍之道,是谁想出来的?” 杜若点头:“不错,就因为管狐制作时太过残酷,加上动物灵天生比人的灵魂来的凶残,所以只要它找到机会,就会报复自己的主人。” 月归仍旧不解:“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杜若微笑:“我只是告诉你,一开始韩若水,是打算将你制作为管狐的。” 月归怒道:“你胡说!他是那样温和的人,怎会用这种残忍的办法。” 杜若也不恼:“但是他要避开天劫,确实需要这样的灵力。这种法术十分强大。” 月归吼道:“我不信,他虽然不肯接受我,却一直对我很好,很好。” 杜若说:“我说的只是一般的做法。其实管狐利用的不过是狐狸的怨念。你求他不得,也是一种怨念。” 月归张大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原来一直握着家明的手,慢慢松开。 家明却一把抓住他。 家明扳过他的脸,看着月归失神的眼睛,轻声说:“月归,我是宋家明,不是韩若水。” 月归猛然醒悟,他恨恨地看向杜若。 杜若不以为意:“我并非要挑拨你们。韩若水也不是坏人。成为管狐,你的魂跟着他,也是永远在一起的一种方式。你和他的自身的力量,都逃不过天劫。” 牺牲任何一方去救另一方,都不可能在一起。 月归小声说:“我虽爱他,却也不想失去自由。他若这样对我,我必然会恨他。” 杜若叹气:“真是贪心啊。又要自由,又要爱情。鱼和熊掌,月归,你要哪一个呢?” 月归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杜若接着说:“他也知你不能舍弃自由,他不愿你恨他,所以改变主意,情愿重堕轮回。” 杜若叹了口气:“知道为什么你从来感觉不到他想念你吗?” 家明回答:“因为他从来没有睡在那张床上。” 月归吃惊地望着家明。 杜若点头:“猜的不错。” 月归低下头,露出惭愧的颜色:“原来我从来没有试图了解他。” 杜若说:“我即便放你们走,若没有躲避天劫的办法,生死之别,不过迟早。你又何必执着于这一世?” 月归叹道:“原来你是要劝我们修炼管狐。” 家明突然哈哈大笑:“我知道了。我有办法。” 杜若露出惊讶的神色。 家明说:“既然狐可做管狐,人也可成为事鬼。” 他解释:“我曾见过书中记载着与鬼结盟的法术。我愿与月归结鬼盟。” 月归轻声唤道:“家明,你又何苦。我只是个自私任性的小气鬼。” 家明对他微笑:“我的心已不自由。无论何处,我总是时时想念你。” 家明恳求杜若:“请将我的灵魂放走。” 杜若再次确认:“你宁愿永远做阴魂,不得超升?” 家明点头:“我不会后悔。” 杜若凝神他多时。 她回答:“好。” 竟然就这样答应了。 月归有些意外,私自放走魂灵,她也一定会受到压力。 家明对她行礼:“多谢。” 杜若微笑:“算作归还小小的一个人情。” 月归好奇:“是什么样的人情?” 杜若回答:“家明曾经为我摘下一朵我摘不到的花。” 月归愕然:“只为了一朵花?就这么简单?” 家明握住月归的手微笑:“都是那一刻,最想要得到而得不到的。” 杜若莞尔一笑:“好好珍惜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