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公主》 露言露语之二十三 湛露 各位看官,多日不见,十分想念,湛露这里有礼了! (导演:湛露,你是不是又吃错药了?) 非也非也!只因最近所读圣贤书颇多,所以感慨自己过日说话举止实在有欠古人之风,故要改之。 (导演:湛露,你再不好好说话,小心我敲你的脑袋!) 是了是了!小的知道了。 话说这本书,不知道湛露高中时期的同学们会不会看到呢?因为它的初版本是在那时候写成的,男女主角及女配角的名字都几乎保持原样没变,一晃已经……这么多年啦! 这一次湛露要去hk之前,特意买了新的轻型笔记型电脑,为的是一路上不丢掉写作工作,不负陈总、徐姊、絮绢、明明等一干人的厚爱。 为了偷懒,湛露自以为聪明的带上了这本尘封多年的小说的初版手写本。(天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铅笔写的稿子居然还能看得这么清晰?谁说铅笔写字不利于保存的?) 为了减轻自己行李的份量,方便到hk疯狂shopping,湛露还很不道德的将电脑塞到同事小史的背包里,一路上虐待比我矮了十几公分的她替我做苦力。 在飞机上,湛露抓紧时间写写写,居然写了好几千字!(佩服我吧?)本以为照这样的进度下去,四五天的旅游行程结束时,大概半本书我都能写完了,没想到这完全是我的异想天开! 从下了飞机,入住饭店之后,湛露就在辛苦地颠簸跋涉之中,游走于hk大街之上,天天忙着逛街吃美食,回到饭店累得就想躺在床上睡大觉,哪里还能写得出只言片语? 最惨的是,我发现我的小说从一开始就完全脱离了初版本的所有设计,已经单独成了一篇新小说,这让我的抄袭旧文偷懒计划也彻底的付诸东流。 后来,小史又辛苦地帮我把电脑背上了回程的飞机。飞机上,我决定不辜负小史这一路的辛苦,打开电脑开始打字,没想到旁边又坐下一位大叔,一直在很认真地歪着脑袋看我打字。 无奈之下,我只好让电脑成了临时的电影播放器,改放电脑中自存的娱乐影音档以打发时间,一直播到它没电,发出“嘟嘟嘟”的抗议声。 回到家后,我发现自己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灵感和热情,已经随着hk之行消耗殆尽,整个人提前进入秋眠期,懒洋洋地动不了笔。 幸亏好友巫呼提议,我和她一起抱着电脑跑到外面的咖啡馆去写稿子,(光是路程来回就要花费至少一两个小时啊!)这才让稿子的进度有了缓慢的进展。 终于终于,在磨砺了一个月之后,本书终于诞生了! 第一章 “我不嫁!” 天雀国的公主赵蝶衣跪在父皇的宝座前,编贝皓齿将美丽的下唇咬出一丝丝的血痕。在她眸中的坚决之色,几乎如冬日下的冰山一样坚决,然而── 天雀国的国王,赵阐远悠悠开口,“你必须嫁,这由不得你自己,因为你是天雀国的公主。” “我是公主,不是随意拿去和亲的礼物。”她恼怒地抬高头,直视着父皇。 “公主,有应尽的义务,你的臣民需要你。”赵阐远面无表情道:“去准备一下吧,今天晚上,东辽国的太子会和你见个面,到时候不要让我、及你的臣民失望。” 她细白的手指,捏紧袖口上精细绣制的那一双凤凰翅膀,咬紧牙关问:“父皇不会后悔吗?” 赵阐远轻阖了一下眼。“如果你有负我的重托,我会后悔当初生下你,更后悔把你接入宫,赐予了你这个公主身份。” “除了这个身份,我还有什么?”赵蝶衣起身,拂袖勃怒而去。 天雀国,曾经是多么富饶的一个国度,当年周遭十三国来朝,盛况空前,但如今,它的江山依旧秀丽,国本却已破败不堪。一百年内的几场大战让它已没有力气和金钱再来装饰自己,而天雀国当年的盛况,只成为国内说书人口中一段令人欷吁感慨的回忆。 赵蝶衣,可以说她真是生不逢时的一位公主。 当年在她出生时,赵阐远正带着一干大小嫔妃远离都城到处游玩,结果战祸突起,朝中有重臣叛变,周围登时出现了许多刺杀他的刺客,导致他不得不立刻逃命,连那些嫔妃都顾不上了,有的被丢弃在原地,有的苦苦跟随,在半路因病或因刺客而死。 赵蝶衣的母亲史妃就是当时被丢弃的一个妃子,当时她已身怀有孕,在逃难至房州时幸得一户农家相救,才得以平安生下赵蝶衣,保全性命。 一晃眼,这场仗打了三年,当赵阐远重新夺回王位之后,才慢慢开始寻找以前失散的老婆们,而赵蝶衣是在七岁的时候才被找到,接回宫中,由一个农家打扮的村姑娘,转眼变成了千金之躯的公主。 可惜她的母亲就没有这样的好命了,刚刚回到宫里不到半年就一病不起,很快去世。 赵蝶衣虽然身为公主,在宫中却常是别人笑话的对象,因为她的教养在许多宫里人看来显得粗俗又低贱。刚回宫的第一年,她根本不习惯穿那种曳地的宫裙,也不喜欢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学琴棋书画。 她喜欢爬树翻墙,下河摸鱼,但这都是身为公主的最大禁忌,为此,赵阐远找了无数的老师来调教她,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才终于慢慢改掉了她身上的一些劣习。 然而她表情中时而浮现的那一丝略带野性的桀骜不驯,却是老师们都为之感叹的“本性难移”。 蝶衣公主名字美,人也美,但脾气很差。她喜欢各种稀奇古怪的奇珍异宝,喜欢穷奢极欲地享受山珍海味,最讨厌被人阿谀奉承,也不爱与人交往。宫中的那些王子和公主们都不愿意理睬她,私下里,大家只叫她──那个野公主。 如今,天雀国的国力越来越差,日渐衰微的结果就是太容易被外国侵略,于是赵阐远不得不开始谋求与其他国联姻来扩大国力。 只是这一回众人都没有想到,去和东辽国联姻的居然是那个野公主…… 赵蝶衣呼一下拉开自己的衣柜,将里面的衣服一件件丢出来,有的丢到地上,有的丢到床上,还有的丢到宫女的头上。 她又从抽屉中抄起一把剪刀,将那些衣服一条条地剪开,剪碎。 宫女们吓得跪倒在地上,连声说:“公主,请息怒啊!” “息怒?”她冷笑,“你们真的在乎过我的喜怒哀乐吗?你们不过是怕我会迁怒于你们,带你们一起去东辽国罢了!我告诉你们,我不会去东辽的,绝对不会!” “公主,陛下说东辽太子已经到了前殿,请你前去迎候。”内宫总管太监笑咪咪地捧着一个盘子,“陛下还说,怕公主这里没有合适的衣服,所以让奴才给你备了一件来。” 赵蝶衣盯着那盘子上金光闪烁的衣料,美丽的容颜苍白如纸。 “他铁了心要牺牲掉我吗?”她喃喃低语,然后走过去,一手扯下那件华丽的长裙,坚决地说:“好,那我就死给父皇看!” 将长裙丢在地上,一脚踩踏过去,她昂首挺胸地走出后宫,穿过长长的花园曲径,迳直走入前殿。 前殿中早已歌舞升平,还有无数的嫔妃、王子、公主都济济一堂,一个个面带笑容地热烈谈论着。 只走到门口,赵蝶衣就听到他们在说:“我们蝶衣公主是宫内最美的公主了,太子能娶到她真的是娶对了人。公主温顺,又可亲而且多才多艺……” 她一步踏进去,大声说:“父皇,儿臣来了。” 她的出现让屋内喧哗的人声骤然安静下来,赵阐远蹙着眉头,凝视着女儿的样子,沉声问:“不是让你更衣后再来吗?” “太子殿下要娶的是我,而不是我的衣服。”赵蝶衣将目光调转,看着坐在父皇下手边,那个手捧着一截羊腿正在大快朵颐、满面虬髯的男子。 难道,他就是…… 果然,只见赵阐远站起身说:“蝶衣,还不来见过东辽太子吗?” 那虬髯男子从羊腿中抬起脸,胡子上还油腻腻的,透过虬髯只能看到他黑湛湛如鹰一样的眼睛,和因为风沙而粗糙不堪的皮肤。 东辽太子瞥了眼她,咧了咧嘴,叽叽咕咕地说了一串她根本听不懂的话,幸亏旁边还有位翻译官,站起身笑嘻嘻地对赵阐远说道:“我们太子殿下说,公主长得挺结实,大概……能多子多孙。” 她几乎想把他的胡子连根拔下来!这叫什么话?第一次见面,就把她当作多生多养的母猪吗? 都说东辽人是游牧民族,有着野兽一般的狂躁性格和举止习惯,今日一见,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 赵蝶衣不由得面对父皇大声指责,“父皇真要把我嫁到那里去,是不是就是逼着我去死?” 赵阐远依旧凝着眉。“在贵客面前胡说什么?你能到东辽国去做太子妃,成为日后的东辽皇后,才是我们天雀国的荣耀,也是你自己的荣耀。” “若要我嫁,除非我死!”她一字一顿,意志坚决。 全场更加寂静,大家都屏息凝气,等着听赵阐远的回答。 只见他根本不为所动,慢慢回答,“你用死亡威胁不了任何人,你就是死,在死前也要嫁。今天晚上就是太子正式下聘之期,我们会在两国昭告你们将要成婚的消息。名义上,从今晚之后,你就是东辽太子的人了,如果你想看着两国就此交战,你就去死!” 赵蝶衣恨恨地说:“我在乎他们的死活,可是他们谁在乎过我?”她的眼睛如刀子一样刺向周围那些正等着看好戏的人。 赵阐远怒斥,“你当日流落民间,后来有幸做了公主,应该心怀感激才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戾气?” 东辽太子坐在旁边,除了最初瞥了赵蝶衣一眼之外,所有的注意力依旧放在那根羊腿上,等他终于把羊腿啃得干干净净,随便拿起桌上的餐布擦了擦嘴,站起身来。 她几乎是在同时倒退了三步,倒出一口凉气。 天啊、这个人的个头怎么这么高?足有一个半她的身高,肩膀魁梧得赛过一头牛,肌肉结实,手臂上还裸露着不少浓密的毛发。 他,他是人类吗?人可以有这么可怕的体型吗? 东辽太子俯下身,他呼出的气息都还有着酒肉的味道,依旧咧开雪白的牙齿,冲着她一笑──如果那种表情可以说是笑容的话。 “唔里咕嘟,西西卡其,巴巴拉唔……”只听他又说了一大串谁也听不懂的话,旁边他随行带来的翻译官也笑着频频点头。 “你们,在说什么鬼话?”赵蝶衣气得质问。她不希望别人当面议论自己,她却一无所知。 翻译官对她鞠了一躬,笑道:“我们太子说,能娶你做老婆他很高兴,公主这样横眉怒目的表情,与我们东辽国的女子有几分相似,太子本来是很不喜欢天雀国女人娇滴滴的样子的。” 赵阐远闻言,霎时喜动颜色。“哦?那可真是惭愧,公主生性顽劣,也是朕平日疏于管教,没想到能让殿下如此看重……蝶衣,还不还礼致谢?” 赵蝶衣的肺都快气炸了,怎么可能道谢,她冷冷哼了一声之后,掉头就向外走。 只听父皇在她背后大喊,“蝶衣,别逼我做些让你我都不好看的事情来!” “父皇已经让我很‘好看’了!”她丢下最后一句话,就大步走出了前殿。 既然没人能救她,她就只有自己救自己了! 这一夜,赵蝶衣一夜未睡。她并不是因为第二天就要被宣布成为东辽准太子妃、紧张得彻夜未眠,而是在思考如何自救。 自救只有一个方法──逃! 逃出去,逃出皇宫,逃出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 她命令所有的宫女都不得进入寝宫,一律在宫外等候,而她自己则悄悄收拾了逃跑的行囊。 首先,她应该有逃跑的路线计划。她在这宫里生活了十年,对宫中各条路线都已熟悉,不过那是白天。她身为公主,自然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去,可现在她已经是众矢之的,父皇必然命人特意关注她,要逃就不容易了。 不管怎样,她是一定要逃的! “公主睡了吗?” 父皇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口,慌乱之下,她急忙将收拾好的包裹藏了起来。 为了不让父皇进来,她主动走到门外,依旧冷冷地仰着下巴,问道:“父皇深夜来看儿臣,是还有什么圣旨要下吗?” 赵阐远深深地望着她,望着这张冷艳傲然的脸,叹了口气。“凡事不要总是往坏处想,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你。让你嫁人也是为你好,这宫里并不是你终老的地方,相信你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 “出去就一定可以活吗?”她不屑地笑,“难道父皇以为让儿臣嫁到东辽去,就是儿臣最好的结局?嫁给东辽太子那样的人,儿臣就可以一辈子幸福终老了?” “起码现在的日子你应该是过腻了,而在东辽的未来会怎样,你我却都不知道。蝶衣,不要动歪脑筋。”赵阐远明显话中有话,看了眼她的身后,“老老实实地待着,不要逼我找人看住你。等明日我们两国昭告天下之后,父皇会准备豪华的送亲仪仗,一路将你护送到东辽去,宫中再没有第二位公主会有这份殊荣,你应该珍惜。” “殊荣?父皇认为这是殊荣?”她只觉得这是她这一生中最大的笑话,“早知父皇原来会把亲生的骨肉,当作邀宠献媚的礼物轻易送人,儿臣当日就是死在民间,也绝不会回来了!” 赵阐远的脸色大变,一瞬间怒火冲上他的脸,他的脸色忽青忽白,手掌高高扬起像是要打下来。 赵蝶衣倔傲地昂着头,不躲不避,迎接着他即将到来的暴怒。 但是他只是保持这个动作僵持了一下子之后,又垂下手。“你已经是东辽的人了,我必须给东辽太子面子,我不打你,你也好自为之!” 他回头对旁边一干宫女吩咐,“你们都好好看住公主,若有闪失,唯你们是问。” 宫女们早已跪倒一片,瑟瑟发抖。 看来要出逃是更加的难了。 赵蝶衣的心里凉了半截,她想靠自己的力量离开这里几乎是全无可能。这一夜,她明显感觉外面的戒备更加森严,远远地都可以听到巡逻的士兵呼喊口令的声音。 难道真的是死路一条了吗?难道身为公主就要像王昭君、文成公主那样远嫁自己根本不爱的国度,嫁给一个自己厌恶到了极致的人? 如果真要是那样,她宁可死! 站在窗边,皎洁的明月照着她苍白的脸,唯有那双眸子在暗夜下还闪着不服输的火光。 依稀间,她想起来,儿时在村口田间与小伙伴玩的各种游戏中,便有一种叫捉贼找贼,当时伙伴们把自己打扮成各种样子,互相指认、寻找是谁偷了假想中的财物。 如今,将这样的游戏再玩一次又有何不可呢? 她再度打开了衣柜,满满的华丽服饰让她有点头疼。平日里太过奢华,现在想找一件朴素的衣服都不容易。 她眼珠一转,走到门口,叫道:“春兰,进来帮我更衣。” 春兰是她的贴身宫女,人很老实,话不多,走进来后只是垂着头,来到妆台前,轻手轻脚地为她先卸下满头的珠钗头饰。 赵蝶衣叹口气。“不知道我去东辽会怎么样?春兰,也许到时候你也要陪我一起去,你敢去吗?” 察觉到春兰的手颤抖了一下,没等对方回答,她又叹道:“那种地方不是人待的,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可以让你去那种地方受罪呢?算了,我一个人去死,何必拉着这么多垫背的?你放心,我会和父皇说,不让你们陪我去。” “谢、谢公主开恩。”向来话少的春兰也忍不住出口感谢,甚至要跪下叩头谢恩。 赵蝶衣急忙扶住她,苦笑道:“看在你跟随我这么多年的份上,我也应该给你留一点东西算是聊表心意。” “奴婢不敢要公主的东西。”春兰又吓得手足无措。 赵蝶衣柔声安抚,“你放心,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你再过两年就十八岁了吧?到时候就可以出宫婚配了,那时我已经在东辽,不知道生死,所以你的新婚礼物我只有现在送了。” 她从自己的首饰盒中拿出一枚戒指放到春兰手中。“拿着,万一家中有急难,这首饰可以帮你渡过难关。” 春兰双手颤抖,眼泪已经流下来。她从不敢相信,这个向来脾气暴躁,只贪图自己享受的公主,居然也会如此为她这样的下人着想。 赵蝶衣又说:“还有,该送你一件新婚的喜服才对,新娘子必然要穿得漂漂亮亮的。我这里有件去年穿过的红裙,只穿过两三次,还很新,刺绣很精致,你别嫌旧,拿去穿。别人要问起来,就说是我赏的。” “公主对奴婢如此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春兰一边哭一边说。 赵蝶衣笑道:“傻孩子,这也算不得什么大恩大德,来,换上衣服给我看看,合适不合适?” “奴婢不敢。”春兰嗫嚅着。 赵蝶衣却半哄半迫地硬是让她脱下那身宫女装,换上了金红色的长裙,然后啧啧赞叹,“看,这样穿起来真是漂亮,哪个男人不爱?穿出去给你的那些好姊妹们看一看吧。告诉她们,如果她们听话,这一两天我还会有赏赐给大家的。” “是。”春兰到底是女孩子,急切地跑出去想让伙伴们看她的新衣。 屋内,赵蝶衣收起刚才关怀备至的温柔目光,狡黠地一笑,拾起刚才春兰换下的衣裙,迅速地换穿在自己的身上。 儿时家穷,母妃又有病,穿衣梳头她都会,所以不过眨眼的工夫,她就将满头的高堆云髻梳成了两个简单的盘髻,再扎上两条红绳,此时谁还能认出这是刚才在金殿上,敢与皇帝怒目相对的蝶衣公主?这不过是个宫内最低等的端茶送水的小宫女罢了。 她找出刚才藏好的包裹,听了听外面没有动静,又将刚才从春兰腰上解下的腰牌系在自己的腰间,然后轻轻推开房门。 院中静悄悄的,因为已经过了子时,其他的宫女都进入自己的偏院去休息,即使有守院的都是在外面。 这就是逃跑的最佳时机! 她低着头,带着包裹往外走,在院门口遇到一名宫女。“咦?你……” 她急忙说了句,“公主命我给陛下送点东西过去,让你们好好地守在这里。” 她低垂着头,又刻意改变了声音,那宫女在夜色中只看到她的服装、发式以及腰上的腰牌,还以为她也是这宫里的宫女,便没有多盘问。 赵蝶衣快速往前走,她知道这里有一条小路可以绕过士卒们的巡逻大路,直通皇宫侧门。侧门那里自然难免有一番盘问,但多走出一点是一点,到了那里总会有办法逃出去。 穿过皇宫内的花园、竹林,以及几处偏殿,远远的,她已经看到的那扇侧门前的灯笼,不由得心跳加快,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就飞过去。 “好大胆的小贼──”幽幽的一句男音,不远不近,不高不低,甚至没有任何的惊人迫力,听在赵蝶衣的心上却像是最可怕的惊雷。 她倏然站住,旋身一转,没有看到半个人影。难道有鬼? 就在她转回身时,不由得被骇住在原地,只见距离她不过两三丈远的地方,有一个奇怪的男人站在那里。 说他奇怪,是因为他没有穿宫中的兵服或是官服,月色朦胧,照在他的服色上,是一层蒙蒙的深蓝色。他的腰上悬着一柄长剑,意态潇洒犹如暗夜中降落在宫墙之内的孤鹤,但却又因为出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而显得异常的诡谲。 “你、你是谁?”她退了一步,暗暗在心中猜测对方的来历,筹划着如何应对。既然他没穿官服,那他应该不是官家人,也许是个来宫中作案,意图捞油水的大盗,或是什么江湖中人? 那人像是笑了,嘴角的弧度上挑。“深夜之中,夹带物品私逃,我还没盘问你,你却来问我是谁?难道你就不怕我带你去见官吗?” 此人的话让赵蝶衣心头更是惊惧。难道自己的行藏真的被看破了? 她不敢大声喊叫,生怕惊动了附近的士卒,只得急切地说:“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是奉公主之命出宫办事去,这些东西是公主让我带出去的。你看,我还有腰牌……算了,你算什么人呢,凭什么盘问我?我看你倒要小心,别让人把你当飞贼抓了去!” 那人又笑了。“好大的气派,真不是一般小宫女的口气。公主让你送她的什么东西?她在宫内住了许多年,难道在宫外有要好的朋友?而她要送朋友东西不能在白天光明正大的送,非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偷偷摸摸地让你这个小丫头去送吗?” “这、这是公主的事情,与你何干?”赵蝶衣已经意识到这是个强敌,只怕今天不但走不出宫,还有可能因为这个人惹得一身的麻烦,她不得不考虑自己如何能全身而退。 那人淡淡地说:“是否与我有关,一会儿你便会知道。不过我奉劝你,最好顺原路退回,这样还能为自己保有几分面子。” “你的废话还真是多,你以为你是谁?就是我……我们的陛下也不会有你这样不可一世的架式。该是我奉劝你才对,别让我喊出来,否则士兵会把你当贼抓起来。” “哦?是吗?那你喊一声看看,看看士兵到底会抓谁?”这人居然全然不怕。 赵蝶衣暗暗想,难道他是宫中新进的侍卫官?可是不管是怎样的头衔,都不应该是一身便衣啊。 她一咬牙,忽然放声喊道:“来人啊!这里有刺客!” 那人像是吃了一惊,没想到她真的会喊。 而赵蝶衣就在他吃惊的片刻,转身就往回跑。 周围的士兵果然被惊动,呼喊着纷纷往这边跑来。 蓝衣人在吃惊过后,眉眼嘴角又重新扬起,身形轻飘飘地一闪,竟然如道轻烟消失。 赵蝶衣快跑了好一阵,路上撞到一队士兵,她立刻装出来惊慌万分的样子,指着身后说:“有个蓝衣人,还带着剑!” 宫中的士兵并不完全认得她的样子,再加上是深夜,她又是宫女打扮,所以唬住了所有人,得以一步步地逃脱。 但想不到祸不单行,她看到远处有长长的灯笼火光,像是一条龙蛇阵正在向她所在的方向移动。虽然人声嘈杂,但是她已能从人声中那一道过于豪放洪亮的声音,分辨出那个东辽太子身在其中。 怎么好像还有父皇的声音?难道父皇正与东辽太子结伴往这里走吗?这可是冤家路窄了。如果让父皇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大概要气死过去。 或者……她该让东辽太子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如果对方以为她是个疯子,说不定会决定取消婚事? 她心中一犹豫,脚步有些迟缓,而那串灯笼火光越来越逼近她的所在。 就在她终于下定决心要迎向那边的火光时,忽然腰部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勒住,然后她就像在梦中以为自己变成了鸟似的,忽然平地飞起,她几乎要叫出来,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口。 眨眼间,她发现自己已经栖身在一棵大树浓密的树冠之中。 “你这个小贼,就不怕被拆穿把戏吗?”那声音何其熟悉,虽然不过只是刚刚听过,却让她熟悉得恨不得用刀将他砍成两半。 “你到底是谁?”她终于掰开了那只手,赫然转身,想对身后的人怒目而视,却忘记自己是在树上,一不小心就从树上失足掉下去,幸亏被他一手勾住了腿,倒吊着挂在树梢上。 “你!拉我上去!”她恨不得自己干脆摔死算了,这样吊在树上的样子简直是把脸丢光了。 但是树上的人却很惬意地问:“你要是想让东辽太子对你死心,不如就这样让他看见,说不定他就知难而退了。” “你……混账!”她多年不说的粗话终于忍不住出口了。就算她再怎么想解除婚约,也不愿以现在这个样子见人啊! 上面的人笑出声,手臂一用力,将她重新拉上了树。 她再不敢贸然转身,只得用力扭转脖子,好看清她这个“仇人”兼“恩人”的样貌。 “你还是别看见我的样子比较好。”那人居然把她的眼睛挡住,修长的手掌贴着她的面颊。 “为什么?是因为你的样子太难看,怕被我看到?”她冷嘲热讽。 “激将法对我不管用,我只是为了你好。因为……看到我样子的女人都会喜欢上我,而我,却不可能喜欢上你这样的人,公主殿下……” 她的心一沉,忽然感到毛骨悚然。 他不是人,是鬼,能看透人心的鬼! 第二章 星光渐淡,月光不见,天空中低低地压来了几重沉沉的黑云。 赵蝶衣不得已打破两人半晌的无声局面,“要下雨了,难道你想在树上被雷劈死吗?” “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公主殿下也懂得夜观星象?”他的话总是不冷不热,比她一贯冷嘲热讽的口气还阴阳怪气。 “废话!”她斥责道:“我又不是笨蛋,你以为公主就一定没大脑吗?” “有大脑的公主会深更半夜收拾包裹、假扮宫女,企图蒙混出宫吗?”他的反问很犀利。 赵蝶衣不禁翻了计白眼。“我要是有别的选择可选,当然不会这样为难自己。难道我不想堂而皇之地出去?要不是因为那个可恶的东辽太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至于把自己整到这么惨兮兮的地步吗?” 她越说越气,即使是坐在树梢上,依然忍不住用力捶了一下身下的树干,力气之大,还捶掉了好几片树叶。 没想到身后人冷笑更深。“癞蛤蟆?以你们天雀国现在的情形,只怕很需要那只癞蛤蟆做靠山吧?至于你是不是天鹅,也有待商榷。” “你这个人的胆子真是大,居然敢胡乱批评朝政,我倒好奇是谁给你的胆子?”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突然想到了父皇才和她说过的一句话──老老实实地待着,不要逼我找人看住你。 莫非,这个人就是父皇派来看住她的人? “喂,你叫什么名字?”她放低了声音,放柔了语调,为的是缓解与这个陌生敌人的紧张情势。 “公主不必这样低声下气地和我说话,实在有悖公主的本性,让在下听着别扭。不用公主殿下问,在下的贱名也可以相告。在下复姓欧阳,名雨轩。” 欧阳雨轩?她在心中暗暗念着这个名字,发誓定要念它一千遍,早晚将他咒倒楣。不过……等一下!欧阳雨轩?这个名字怎么好像很熟悉? 她蹙眉深思,忽然又一道灵光闪过──她记起来了!这个欧阳雨轩可是个大大有名的人物啊! 传说中他是天雀国第一美男子,擅使长剑,轻功卓绝,爱穿蓝衫,女人缘极佳,爱慕他者无数。但他出身神秘,武功来历皆无可考,是天雀国的一位传奇人物。 但是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来到皇宫,和她作对?据她所知,父皇平日并不喜欢和什么江湖人来往啊。 见她沉吟不语,欧阳雨轩问:“公主殿下是听过在下的名字?” “欧阳雨轩的大名当然是如雷贯耳,本宫就是想不听都难啊。”既然挑明了身份,她索性端出公主的架式来,“既然你认出本宫,怎么还敢对本宫如此无礼?难道不怕本宫叫人杀你的头吗?” 身后欧阳雨轩的笑声简直是放肆。“呵呵呵呵……公主殿下真要杀我的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们皇宫中虽然高手众多,但却未必是我的敌手。” “你这么有本事就放我下去,本宫不和你计较这次的无礼,让你全身而退。否则如果本宫喊来人,你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飞!” “公主总喜欢吓唬人,但是我说过,我是不怕激将法的,女人的温柔刀还是冰霜剑都对我毫无用处。我做事向来随性而为,公主还是少动歪主意,你想下去也容易,但要保证不逃。” 她恼怒的驳斥,“本宫凭什么要对你保证?就是父皇都不能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公主若逃了,必然激怒东辽太子,引起两国纷争,到时候兵戈四起,战火纷飞,公主你不论逃到哪去,都难逃内心的谴责、百姓的唾弃,你愿意那样过日子吗?” 赵蝶衣皱眉,恨声道:“你们不要总拿什么公主的义务、两国的兵戈来挟制我。当初我流落在民间的时候,谁曾顾过我的死活?为什么现在就要我牺牲自己,去为了那些当初几乎要置我于死地的人?” 欧阳雨轩沉默片刻,慢声说:“人不要一辈子总记得对别人的仇恨,开心的事情还有很多。” “但嫁给东辽太子我才不会开心!”她使劲地摇了摇头。“你放不放我下去?” “放,当然要放你,我又不想娶你,自然不会一直把你留在树上,只是……下去之后你要去哪里?离开了锦衣玉食的你,能过几天平民日子?只靠着包裹里的金银财宝,你可以过一辈子的逍遥日子吗?外面的风雨你想过要怎样面对了?” “传说中的欧阳雨轩,不是个洒脱到了极点的人吗?怎么会这么啰唆,好像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一样?”她不耐地扯扯嘴角。 他的笑声又起。“好,既然你这么想下去,那我成全你!” 突然间,赵蝶衣只觉得自己的后背被他用力一推,她惊呼一声,再次失足跌落树枝,这一次在跌落时她的身体翻转,面庞朝上,依稀看到树梢上一双笑吟吟的眸子,俊逸清亮得如暗夜宝石。 随即好像有光影在眼前一晃,但她的大脑一阵晕眩,全身麻麻的,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听到有人叫她,赵蝶衣缓缓张开眼,身上那阵软麻的感觉依稀还在,但身上被盖着一层厚厚的棉被。 她轻轻呻吟了一声,想坐起来,发现枕边是自己的如云秀发,原来不知何时,她的头发已被解开,好像平日睡眠时的样子。 难道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她并没有逃,而是作了个梦?不对!她分明感觉到棉被下自己还穿着整齐的衣服,随手悄悄一摸,果然还是那套宫女裙。 在她身边叫她的人是春兰,一副释然的表情。“公主殿下,陛下已经来问过好几次了,请公主去送一下东辽太子。” “怎么?他要走了吗?”她的心头涌起诧异的狂喜。 “据说是他国内有要事要他回去处理,所以……陛下他……”春兰又开始嗫嚅起来。 “父皇想怎样?”心头的狂喜被更深的担忧取代,看来事情的真相远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幸福。 “陛下他……希望公主殿下能……”春兰咽了口口水,很艰难地说:“能先和东辽太子有一个小的行礼仪式,就算是对方的人了,过几天再启程前往东辽。” 赵蝶衣柳眉倒竖,不顾自己本应该遮掩的宫女裙,推被而起。 春兰虽有应对她发怒的准备,但是看到公主居然穿着自己的衣服,也不禁吓得张大嘴巴。 “公、公主殿下,你怎么……” 赵蝶衣的美颜早已是一阵青一阵白,双手紧紧互握,心头百感交集。无意间,她忽然觉得袖子中多了个什么东西,伸手一摸,居然拿出来一个小瓶子,瓶子上还裹着一张纸条,用红色的细绳绑好,那细绳分明是她昨晚的头绳。 她疑惑地将那纸条拆下,只见上面写着── 此乃腐骨穿肠的毒药,服下之后百愁皆无,可往西方极乐世界,公主可敢一试? 虽然没有落款,她也猜得出写纸条的人是谁。 欧阳雨轩,他留下这纸条和毒药是什么意思?他不是才说,如果她逃了,无异于亲手点燃战火,将面临百姓的谴责。死,不也是逃避的一种?她不由得站在原地踌躇许久。 春兰不安地催促,“公主殿下,陛下还在等着……” 嫁人是生不如死,不嫁人是求生不得,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错过了昨晚逃跑的最佳时机,她其实已是走投无路。 罢了,天下人都需要她嫁,她就当众嫁了吧! 将那个小瓶重新攥进手里,她说了声,“替我更衣。” 宫内虽然人人都瞧不起野公主赵蝶衣,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美貌。当赵蝶衣身着耀眼的金紫色来到金殿之上时,所有人都眼前一亮,满室生辉。 “儿臣参见父皇。”她盈盈下拜,连身姿语调都与平常截然不同。 赵阐远吃惊于她的转变,却又惊喜于她的转变,亲自走下宝座将她扶起。“蝶衣今天真是令父皇刮目相看啊。” “闻说东辽太子要走,儿臣特来相送,因为要更衣沐浴、梳洗装扮,所以来迟了,请父皇恕罪。”她嫣然一笑,秋波流转,望向坐在宝座下手方的东辽太子。 只见他虎目灼灼地投在她的身上,并没有她想像中的那样色欲张狂,只是很认真地打量着她,然后依旧露出那口难得洁白的牙齿,笑道:“期期卡卡,米亚拉鲁……” 又来了,这听不懂的熊语。 赵蝶衣暗自皱眉,脸上却保持微笑。 翻译官立即代为转达,“太子殿下说,公主这个样子是与昨天判若两人,也很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多谢太子谬赞。” 她的如花笑脸,忽然让赵阐远心中有些不安。为何一夜之间她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是她认命了吗?可是为什么在她的眼中,还闪烁着让他不安的光芒? 赵蝶衣在此时看向他。“父皇,今日既然是我与东辽太子的定亲之日,是否该和太子殿下交换些信物?” “当然。”赵阐远一摆手,命人托来一个金盘子,盘子上是一个精雕细刻的匣子。“这是我天雀国的金爵,蝶衣,你把它亲手送给太子殿下吧。” 金爵,是天雀国在重大仪式上才会用到的饮酒用具,送给东辽太子这样嗜酒肉如命的人,的确是很匹配。 她悠悠一笑,从匣中捧出那尊金灿灿的金爵,笑道:“父皇真是小气,既然送了金爵,为何不将我金雀国最独一无二的佳酿‘雀翎’也一并注满杯中,好让儿臣送太子这一程呢?” “说的是。”赵阐远点点头,命人抬来了美酒。 酒封刚揭,大堂中立刻酒香四溢,那东辽太子不禁喜动颜色,手舞足蹈地恨不得立刻一饮而尽。 赵蝶衣十指纤纤,捧着那尊酒来到他的面前。“太子殿下远道而来,蝶衣无以为敬,这一杯薄酒,就算是我为前日的不敬而道歉吧,请太子不要和蝶衣计较才好。” 东辽太子根本没听翻译官翻译她的话,拿过杯子就将酒一口喝干,还不停地啧啧赞叹,“哈玛米亚!哈玛米亚!” 翻译官笑道:“公主见谅,我们太子就是这个脾气,眼睛里如果看到酒,就再也顾不得别的了。他说这酒很好喝。” “本宫怎么会介意呢?”赵蝶衣的嘴角依然挂着笑,回头望了眼赵阐远,“父皇,如果儿臣也喝一杯酒,是不是就算是定亲酒了呢?” “哦,当然,当然。”他心中的不安之情越来越重,到底是为什么呢? 赵蝶衣的手指在袖中轻轻拨开了那个小瓶子上的瓶塞,一扬手,叫太监也端来一个空的金爵,斟满了一杯酒,左手长袖一摆,在谁都没有看清之时,她已将那瓶据说是腐骨穿肠的毒药放入了杯中。 “这一杯酒是敬给父皇,敬给东辽太子,也是敬给我自己的。”她的目光扫视四周,这一刻,她的傲然与犀利震慑全场。 “无论你们在座的人曾经多讨厌我,憎恨我,从今以后,你们可以为自己庆幸了,因为你们再也毋需为我烦恼。但是,你们又该更加的烦恼,因为从今日之后,你们每个人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了。” 她的笑声如铃,袖口飘扬,将金爵之酒顺喉而下。 她的这一番话让所有人都惊讶失色,人人都听出她的语气不善,话中别有深意,却不知道她到底意有何指。 “蝶衣,你又任性什么……”赵阐远起身想喝止女儿的胡言乱语。 突然间,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因为他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嘴角含笑,身体笔直而僵硬地向后栽倒。 虽然有太监及时冲过去扶住,但是她的脸色已经由红润转为苍白。 大殿之上所有人都在惊呼,赵阐远更是连声喊道:“快传太医!传太医!” 赵蝶衣的意识还在,她的心中荡起几分得意。原来她的死亡可以让这么多人恐惧,原来……她的存在并非全无意义。 不过,从今以后,野公主赵蝶衣只是人们的传说了吧?或者,当东辽为此事震怒,与天雀国开战之时,她会成为令两国百姓咬牙切齿的罪魁祸首。 但那又如何?反正她死了,再多的唾骂和憎恨都与她无关,无关了…… 欧阳雨轩,你想不到我会真的喝下这毒药吧?可惜不能当面谢你,原来死亡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鸟语……花香? 这是赵蝶衣再度醒来时,徘徊在意识左右的感触。 她为什么好像听到了鸟儿的歌唱声,还闻到了阵阵花香?难道像她这样的人不该入阴曹地府,接受判官、阎罗的审判,下十八层地狱,而是可以到天宫之上,位列仙班? 或许她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坏? “还不肯醒吗,公主殿下?你真的要睡到太阳落山?”戏谑之语忽然破坏了周围美好的幻境,这声音不像是天宫传来的,听来还有几分耳熟。 她努力展开自己混沌不清的视线,看清周围的一切,触目所及的是一张让她不由得为之惊艳的脸。 他的眉太过秀逸,鼻梁太过俊挺,嘴唇太过精致,脸形太过优雅,眼睛太过清澈。穷她所知竟不知该怎样形容眼前的这个男人,乍一见到还以为是画中之人。或许古人说的什么潘安再世、宋玉重生,便该是如此? “欧阳雨轩?”她脱口而出这个名字,甚至不需经过任何思量,因为她本已认出他的声音,而他唇角那抹可恶的笑容,更是与她昨夜想像的一模一样。 最重要的是,只有这样的容貌,才配得上以前她所听到的那些关于他的传说。 “想先吃点东西,还是起身走走?”他摆出一副很关心她的样子。 她疑惑地向四周看。难怪刚才一直觉得自己浑身轻飘飘的,犹如处在仙境中,原来是身在一条船上,船身荡悠悠的,带着她的身体上下左右地飘摆不定。 “你……怎么把我弄到这里来了?”她明明记得自己已经在大殿之上饮下了毒酒,引起宫廷大乱,怎么会一转眼跑到这么一条古怪的小船上? 欧阳雨轩只是笑。“公主殿下的问题在下必然会解答,不过似乎从昨夜起你就没有好好吃过东西,所以我觉得公主还是先吃点东西填饱肚子,才好问在下更多的问题。” 她翻身坐起,果然觉得腹中空空,一点力气都没有。“那毒药……怎么没有把我毒死?” 欧阳雨轩从旁边托来一个食盘,放在她眼前,食盘上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他没有回答,只是笑看着她。 而她一闻到面条的味道,也就顾不上想那些问题了,抄起盘子中的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公主殿下吃饭的样子真是与众不同。”他坐在旁边,好笑地端详着她的吃相。 “你是想说我不够斯文,不够有教养是吧?”她冷笑道:“这里不是宫中,不需要摆出那副臭架子给谁看,吃饭就是吃饭,没必要故作高贵优雅。” “凭公主的人品学识,只怕想优雅也不容易呢……”他故意把尾音撩起,嘲讽的意味更浓,“蝶衣公主虽然深处宫中,但是芳名早已远播,我虽身处江湖之中,也听说过公主的大名,今日一见,真是……” “见面不如闻名。”她替他说出那后半句。 没想到他却摇摇头。“是闻名不如见面,公主本人更让我心生佩服之情。以公主这样的禀性谈吐,生长在宫殿之中,还真的是难为你了。” 这话似褒似贬,让赵蝶衣不禁抬头瞥了他一眼,反唇相稽,“欧阳雨轩的大名我也早有耳闻,听闻你是江湖第一美男子,今日一见,果然是生得一副好皮囊。但我很好奇那些江湖美女为你倾倒之时,难道就没人留意你的这张毒嘴吗?” 欧阳雨轩惬意地笑着。“我的嘴巴毒不毒要看对象是谁,若是在淑女闺秀面前,我都是谦谦君子,温文有礼。” 她柳眉一扬,听他又在故意贬讽自己,本想立刻发作,但是转念一想,又诡异地笑了。“这么说来,我能让闻名天下的欧阳雨轩,一改君子之风变成毒舌小人,也真是很不容易,该引以为豪才对。” 推开食盘,她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现在说吧,你是怎么把我从宫中那场大乱中弄到这里来的?” “公主不是很想逃出皇宫吗?现在众人都以为你死了,我救你出来,你应该叩头感恩才对。” “让本宫对你叩头感恩?你该不是疯了吧?”赵蝶衣一边冷笑,心中却暗暗吃惊。那样戒备森严的皇宫,她自己要逃出来本是不易,更何况是在她以死相抗这样的大事发生之后,欧阳雨轩还带着她这个“死人”,是怎样轻而易举逃出重重封锁的? “你不是说,我若逃了,会激起两国战火,让百姓受难吗?为什么又要帮我逃走?”既然他不肯说实情,她只有拐弯抹角地套话。 欧阳雨轩淡淡一笑。“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将堂堂公主偷出宫的,我很想试试自己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这算什么回答?赵蝶衣翻了个白眼。“现在你证明自己有这样的本事了,然后呢?又想怎样?就不怕东窗事发我父皇和东辽国的追兵追缉吗?” “那些事你暂时不用操心。”他将那食盘端了出去,再坐到她对面,慢悠悠地问道:“除了皇宫,公主殿下还有何处可去?在下可以送你一程。” 还有何处可去?她忽然被问得一怔,眼前一片迷离。离开皇宫,她就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了,还能去哪里? “我……”她嗫嚅良久,终于迟疑地说出,“我想去房州漯河村。” 这回换欧阳雨轩怔住了。 “那里有公主的亲戚?”房州漯河是天雀国最偏远穷困的小村落,方圆百里都没有大城镇,也不会有什么皇亲国戚在那里居住。 赵蝶衣轻声叹息。“那里或许才是我真正的家。” 房州漯河,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她在七岁之前生活的地方,是为她烙下深刻童年记忆的地方。 十年了,该回去看看了。 “你可知要去房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前不久大河上涨,冲断了京城通往房州的路,这一路坎坷重重,我劝你还是不要去比较好。” 欧阳雨轩的劝诫并没有动摇她的决心。“怎么?说要护送我却又不敢了?是不是怕我父皇的追兵追到?”她狡黠地转着眼珠,“欧阳雨轩,你到底是怎么把我弄出来的?难道是用美色引诱那些监管各城的城门军?” 他重重地一敲她的脑门。“你的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污秽的东西?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们皇宫里的那些色男浪女一样,嗜色如命,还不知羞耻吗?” 赵蝶衣怒道:“你认得我们宫中几个人?凭什么用这样的言辞羞辱他们?” “咦?奇怪了,我本来以为你对他们也是极为讨厌的,没想到你居然还会出言为他们辩驳?你可知当你晕死在朝堂之上的时候,那些人都惊恐万分,唯恐你死后会牵连他们,有几个人还暗暗痛骂你的自私自利,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似的。” 无法反驳这一点,她垂下头。“那又如何?我死,的确是自私,而他们恨我,也是出于自私。人人都自私,谁也不欠谁。”她一仰下巴,“但他们毕竟是我的手足与至亲,我骂他们可以,你一个外人骂就不行!” “好不讲道理的野公主!”欧阳雨轩哼笑,“难怪没人在乎你。” “又要你管?”他的话总是一针见血地戳中她的心窝。若不是担心自己没了他的护持,真的会被官兵抓回去,她早就一脚把他踢到天涯海角去了。 “不要我管你要怎样去房州?”他又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谁让我揽下这个烂摊子,自然要我来收拾。让我想想,这一路都是谁的地盘,该找谁来帮忙?” “谁的地盘?”赵蝶衣的公主脾气忍不住又犯了上来,“到处都是我赵家的地盘,还能是谁的?” 欧阳雨轩不屑地嗤笑。“官家自然是你们赵家的,但私下这小小的天雀国早被分得差不多了。从京城到房州,如果我没记错,该是追云宫的地盘。” “追云宫?”她蹙眉道:“从来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的东西还多着呢。”欧阳雨轩一挑眉,“不过这追云宫宫主逐月与我曾经交恶,我实在不愿意理睬她,还是暗地行事好了。” “逐月?该是个女子吧?你也会有摆不平的女人?难道是人家向你求爱,却被你断然拒绝?” 赵蝶衣本是打趣而已,没想到他却认真的说:“不,不是断然拒绝,只是婉言谢绝,我对女人从来不会失礼,尤其是对我情有独钟的女子,更不忍心伤她们的芳心。” 大言不惭,恬不知耻。这八个字她真想写下来,直接贴到他的脑门上。 不过,这个人也的确是个奇人,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能够做到,还做得如此轻而易举、云淡风轻。 他是不是会什么妖法?还是……另有什么她还想不透的秘密呢? 第三章 十年没有到皇宫之外走动过了,赵蝶衣几乎忘记了民间的样子。 当年在村庄中被皇宫的密使找到后,她和母亲就被严密护送到京城,一路上只能透过车窗向外看两边的街道和人群。 犹记得那时候,她很羡慕街道旁的喧闹,和那些穿着光鲜漂亮的男男女女。眼馋那些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其他孩子手中花花绿绿的玩意儿,甚至是那些骑在雪白的高头大马上的人。 终于,她可以像普通人一样也走在这样平常的街道中,一时间她的眼睛好像不够用了,一会儿看左,一会儿看右。 “别再看了,进店来。”欧阳雨轩拽了她一把,将她拉进街边的店铺。她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家制衣店门口。 “老板,麻烦拿身衣服给我妹妹换上,料子不用太好,合身就行。”他吩咐道。 老板看到进来一对如此俊美的男女,乐得几乎阖不拢嘴,尤其是看到赵蝶衣身上的华丽服饰,更是殷勤周到地连连点头哈腰。“好的好的,公子请稍等。” 她看着老板拿来的那套服装,皱起眉头。“我不穿这样的衣服,平日里我穿的都是采蝶轩的针织手工,这种衣服只配给浣衣房的低等宫女穿。” 欧阳雨轩低声冷笑道:“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人?不过是一个逃亡天涯的通缉犯,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赵蝶衣不禁气短,哼了哼。“那也不该是这么差的东西吧。” “你要是想逃开锦衣卫的追捕,就必须换上这身衣服,否则你走不出三里地就会被人抓回。我可不是你的保镖,如果有人追捕你,我可不负责为你出头打架。” 即使不情愿,她也只好拿起衣服走到后面换上,原来的裙子她不舍得丢下,但是欧阳雨轩已经直接叫老板拿去烧掉。 “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给那些追捕你的人。”他是这样解释的。 她真是心疼那件被烧的裙子,它的价值起码有七八百两,就是折算成银子随身携带,也能吃吃喝喝过上舒服的好几个月,现在就这样一把火烧没了,真是暴殄天物。 “现在我们要去哪里吃饭?”她走在街道上,看着两边的饭馆,“听说德雅楼的饭菜是一绝,宫中的厨子也比不了。” 欧阳雨轩却不理她,迳直向前走,他的身材高瘦,腿长步幅大,走得很快,她只好跟在后面一路狂跑地紧跟。 “你到底要去哪里啊?天都快黑了,总要找个地方住宿吧?难道我们今天晚上还要睡在船上吗?” 他走到一个街口,四下看了看,转进小巷,来到一处破庙门口,敲了几下。不一会儿,门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张脸,是个满面都是皱纹,穿得也有些破破烂烂的老婆婆,笑咪咪地看着他们。 “欧阳少侠怎么来了?” “徐婆婆,多有打搅,今晚我们要在你这里借宿一夜。”欧阳雨轩和她很熟的样子。 “好啊,只是这是哪家的闺女?长得这么俊俏,难道是欧阳少侠的……”徐婆婆眼神暧昧地上下打量着赵蝶衣。 他勾起唇角解释,“婆婆别开玩笑了,这不过是个麻烦。” “哦?是你自找的麻烦吧?欧阳少侠好像是从来不会惹麻烦上身的人啊。”徐婆婆将他们让进门,又直勾勾的盯着赵蝶衣。“这丫头看起来不一般,是哪家的千金?” 她仰着下巴,不愿意与徐婆婆多说一句话。事实上,从她一进门起就开始皱眉。这里真是破烂到了极点,到处是蜘蛛网和灰尘,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就是皇宫里的老鼠洞都比这里干净。这个欧阳雨轩看起来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的,怎么会结交这样脏兮兮的朋友? 欧阳雨轩往里走,回头见她站着不动,便说:“今天晚上我们睡在这里。” “睡在这里?”她冷冷哼道:“那我宁可被抓回去。” 说完,她一转身,竟然就真的走出了大门。 徐婆婆笑道:“这丫头还真是个麻烦,怎么?你不去追吗?” 他淡淡一笑。“她不知人间的疾苦,让她出去受受罪也好。” 赵蝶衣走出去好一段路了,悄悄回头,却没有看到欧阳雨轩的影子。他竟然真的不跟过来?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没有他,她一样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走到房州去。 她看到路边有个金铺,便走进去问:“谁是掌柜的?” 掌柜的从柜台后面迎了出来。“姑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她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一个镯子递过去。“这个镯子在你这里能换多少钱?” 掌柜的眼睛一亮,立刻看出这镯子价值不菲。“姑娘,小店店小利薄,姑娘这么贵重的东西小店可收不起。” “你只要随便给点钱就好。”她想了想,开价,“三百两,如何?” 掌柜的斟酌着说:“小店柜台里没有这么多的现钱,大概……只能凑出七八十两吧。” 她蹙眉想想,自己急需零用钱,也就不计较了。“好吧,就便宜你了,凑八十两给我。” “姑娘稍等。”掌柜的微笑着走到柜台后面去,翻着抽屉开始一点点凑钱。 赵蝶衣看他动作慢吞吞,很不耐烦地催促,“快一点啦,我很急着赶路的。” 掌柜的瞥她一眼,笑道:“就来,就来。” 等了半天,他才终于捧了一大堆散碎银两到赵蝶衣的面前。 她也不会算钱,抄起来就走了出去,看见金铺对面是一家客栈,她便走进去,大声说:“老板,我要一间上好的上房。” 那店主见她口气甚大,上下打量着她,陪笑道:“小店的上房分大套房和小套房,大套房要五钱银子一天,小套房要三钱银子一天,不知姑娘要住哪一种的?” 她不耐烦的蹙眉。“谁听你啰唆这么多?我都说了要最好的上房!” “是是,小二,带姑娘到天字一号房去。” 赵蝶衣进了客房,四下看看,虽然比不了皇宫,但是也还算是干净,于是她让店小二烧了一桶热水准备沐浴净身。 一切备妥,她正准备宽衣,忽然听见楼下街道似乎有点动静,便站在窗边看了一眼,这一看真是吃惊不小,只见楼下人影幢幢,许多穿官服的人正悄悄向她所住的客栈聚集。 她的行藏这么快就暴露了?锦衣卫的本事这么大,居然轻易就找到了她的住处?她心里发慌,不知道该怎样逃出去。 附耳靠在门边,只听楼下有人在问:“那位姑娘住在哪一间?” “住在天字一号房。”是客栈老板的声音,“不过她刚要了洗澡水,只怕现在正……” “头儿,现在不要进去比较好吧?万一公主正在沐浴,我们进去可就是杀头的大罪啊。”另有一个人说话,该是一个锦衣卫。 赵蝶衣心下明了,她的行踪真的是暴露了。还好那些人因为忌讳她现在可能在沐浴,还没有人敢上楼,正是她想对策逃跑的最佳时机。 可是,苍天啊,客栈四周定被包围了,她又不能跳窗逃跑,就算是有时间也无路可逃啊。 她急得在原地转圈圈,只听到外面已经有人上楼的声音了。看来要拚一拚了!她咬紧嘴唇,随手抓起桌上的一个烛台,只等着外面的人硬闯进来,她就一下砸过去,砸倒一个算一个。 “不想出人命的话就放下你手中的东西。”有个声音像鬼魅一样,从她脖颈后面带着一丝热气扑过来。 她吓得差点将手中的烛台掉到地上,就像是算出她会尖叫,有只手同时从她身后绕到她的面前,紧紧盖住她的嘴,而她手中正要脱落的烛台也被另一只手稳稳地接过去。 “不必叫了,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要逃。” 终于认出声音的主人,她定了定神,待那双手从她脸上身前移开,她恶狠狠地回头瞪了一眼。 “你是鬼吗?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我怎么都没听到?” 欧阳雨轩惬意地勾起唇角。“号称天雀国轻功第一的我,如果能让你听到足音,岂不是枉费虚名?” “真不知道这些锦衣卫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她依然焦躁不安,但是因为有他在,多少觉得有了依靠的感觉,“我从来没有对别人报出过我的身份啊。” 他轻蔑地笑道:“说你是个单纯的大小姐或许你不服气,但是有几个有大脑的人,会用价值连城的金首饰去换几十两银子?那金铺掌柜的当然会心里害怕,于是去报了官,锦衣卫顺藤摸瓜地找到你自然也就容易了。” 赵蝶衣恍然大悟。“难怪那金铺老板磨磨蹭蹭地不肯把银子一口气拿出来,又总是古里古怪地看着我,原来是这样。可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早就躲在暗中看了个明白,然后此时才大摇大摆地上来救我?” 她恨声道:“你更可恶!” “你就是这么对待屡次救你于危难的救命恩人?”欧阳雨轩从门缝处往外看,“锦衣卫已经到了楼梯口,顷刻就会来敲你的门,你有逃生的良策吗?” “没有。”她实话实说,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但是看到他仍是那样从容不迫,心中又着实奇怪。难道他就有什么良策可以保她全身而退?眼下四面都是锦衣卫,明明插翅也难飞了啊。 欧阳雨轩转过脸,那完美得无懈可击的轮廓,以及如宝石一样晶莹剔透的眸子,让她都不禁看得怦然心动。 “其实要躲过他们的耳目以逃跑,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好好利用这屋内的一件东西即可。”他的眼波转开,移到屋子一角屏风旁的那个大浴桶上。浴桶中因为加满了热水,此时还在冒着热气。 赵蝶衣不解地问:“利用它?可是它不过是个浴桶,怎么能……”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双目圆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他一边走向浴桶,一边优雅而又慢条斯理地解开自己的衣扣,反手一甩,将最外面的蓝衣甩挂在屏风之上,还回头诡异地一笑,轻声问她,“你不一起来吗?” “你说什么?”她柳眉倒竖,迈上一步刚要指着鼻子骂他,却不料被他手指一点,全身立刻瘫软下来,连嘴巴都动不了,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只有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恶徒。 而欧阳雨轩却拖着她来到浴桶旁边,她不由得惶恐至极。他该不是要溺死她吧? 锦衣卫队长萧山,接到金铺掌柜的报说有个女孩子到金铺,以极低的价格当了一只金镯子,这本不是他们锦衣卫所要管的事情,但是如今宫中有密令传来,说是赵蝶衣公主离奇失踪,下令全城戒严搜索,不能放过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所以当这条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到他耳朵里时,他本能地觉得这件事与公主失踪有关,立刻带人赶来,循线找到了客栈。 根据两个店主的形容与宫中影图相对照,这个女孩子应该就是公主本人了。 此时房内传来哗啦啦的水声,看来公主是在沐浴。不管公主是犯了什么宫规而逃出来,迫使陛下下密旨捉拿,她毕竟是公主,千金之躯,冒犯不得,他只好在门口静静地等。 里面的水声异常地平缓,从容不迫,半点也没有急着逃命的意思。 他等了许久都不见里面有停止的意思,只好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敲了敲门,说道:“公主殿下,属下锦衣卫队长萧山有密旨紧急求见。” 屋内没有人回答,连水声都没有散乱。 他又敲了几下,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终于,里面悠悠地飘来说话的声音,却是男子的声音,“阁下是不是找错了地方,这里哪有什么公主?只有我这小小的公子一名。” 那样懒散的笑意,和毫无半点畏惧恐慌的语调,让萧山万分吃惊,他回头瞪着老板。“你不是说天字一号房里住的是位姑娘吗?” “的确是位姑娘啊,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进去的。”老板也在震惊,还推了店小二一把,“快说,你是不是把那位姑娘领进了这间房?” “当然没错,我亲自领她进来的,后来我给她送洗澡水,还进来了好几趟,那姑娘一直在里面啊。” 萧山把心一横,大声道:“里面的人听着,如果是公主殿下,最好立刻表明身份,以免属下一会儿冒犯了。” 屋内的男声不耐地说:“怎么天下竟有这等事,逼着要我承认自己是女的?” 萧山不再迟疑,推开房门大步走了进来,后面老板和店小二以及几位锦衣卫也鱼贯而入,看到屋内的情形,人人呆如木鸡。 只见一个上身赤裸的男子正坐在浴桶之中,长发垂散在背后,水雾弥漫之中依稀可以看到他那张堪称绝世美貌的脸,但是身形却足以证明他的男子身份。 “好没礼貌,居然就这样闯进来了。”美男子皱皱眉,“好在都是男人,看就看吧。这屋内果然没有女人吧?你们说的公主又在哪里?” “怎么会这样?”店小二先叫出来,“你、你是谁啊?刚才这屋里的姑娘呢?” 美男子笑道:“虽然我也知道自己比一般男人长得美貌一些,但是总不至于被错认成是姑娘吧?小二哥开玩笑是可以的,但是开到引得这么多官爷都跑上来看大姑娘洗澡,是不是太有损我们天雀国的名头了?” 萧山又怒又疑,质问老板,“你确定当时看到的真是位姑娘?” “的确……的确是……”老板紧张得开始口吃了。明明屋里是位大姑娘,怎么一转眼变成了个小伙子? 萧山走到屋中,仔细地向四周看了看,这屋里的布置井井有条,家具并不算多,要藏起一个人实在是不可能。 他又死死地盯了几眼欧阳雨轩。这个男人俊美得实在不像话,也许真的是老板看花了眼,把他当成了女的。 既然找不到公主,他只好先收队。 转身向外走,他大声斥道:“以后擦亮了眼睛再报官,否则小心我抓你个戏弄官府之罪!” “是是,小的一定谨记,可是……小的实在是冤枉啊。”老板在后面跟着下楼,满口的赔罪又满脸的委屈。 坐在屋中浴桶里的欧阳雨轩始终保持着笑容,悠悠道:“官老爷临走前都不和在下道歉吗?” 当然没人肯回应他。 等到四周渐渐平静,他才自水中霍然拉起一个人来,只见那人全身早已湿透,双目紧闭,看不出是死是活。 “这龟息大法真是适合你啊,以后如果你的嘴巴再唠唠叨叨个没完,就用这一招让你闭嘴好了。”欧阳雨轩勾着眉尾悠然一笑,抓起昏迷不醒的赵蝶衣,破水而出。 又回到这破破烂烂、脏兮兮的地方了。赵蝶衣睁开眼睛,看了四周之后又闭上眼睛,实在不愿意多看一眼。 “只有这里对你来说是最安全的。”欧阳雨轩那恼人的声音响起,像是早已算准她会在此时醒来。 她努力侧过头,盯着他。“不要因为救过我,就老是摆出一副施恩于我的嘴脸。” “难道还要我跪下来,叩谢你赐予我救你的机会吗?”他反嘲道。 “这个草垛睡得人真不舒服。”她浑身都被扎得难受,“难道就没有被褥可以用吗?” “这草垛里没有蹦出几只臭虫蚂蚱之类的,就很给你面子了。”他冷笑。 此时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咳嗽的声音。 “还有谁在这里?”赵蝶衣坐起身,看到斜对面躺着一个满身污垢的女人,像是生了很重的病。 她立刻用手背捂住口鼻,皱眉道:“怎么回事?这里怎么还有病人?她该不是肺痨吧?” 欧阳雨轩淡淡地说:“是一个过路借宿的人,和你我一样。你不用发愁,她可能活不过今天晚上,明天就不会烦到你了。” 她的目光突然一顿,停在那病重的女人身上,扬起声问:“喂,你生的是什么病?” 那女人只是咳嗽,又拚命地摇头,像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此时徐婆婆捧着一碗热水走进来,叹气道:“她已经被耽搁过了看病时间,如今就是大夫也救不了她的命。其实原本她只是头疼,后来就会经常晕倒,然后身上长疮,伤口流脓……唉,她丈夫将她休出家门,眼看她这一辈子只剩下‘苦命’二字了。” 欧阳雨轩原本以为赵蝶衣听到这女人的病情,会更加的嫌恶躲避,一低头却见她只是怔怔地听,一双大眼睛中满是忧郁的迷惘。 这丫头难道是被这个女人的苦命而打动了?可是传说中的蝶衣公主可没有这份菩萨心肠啊。 果然,就在他稍有失神的时候,只听赵蝶衣哼了一声。“各人有各人的命,天生命苦怨得了谁?也不必心疼她,反正早死早超生。”说完她一翻身又倒回草垛上去,用后背对着外面,再也不说一个字了。 徐婆婆皱眉看看赵蝶衣,又看看欧阳雨轩,像是在说:你怎么弄了个这么不懂事的丫头在身边? 他的视线却悄悄投注在背对自己的那个身影。她,真的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吗?可为什么刚才她的眼中好像有一闪而过的水光? 这一夜好像特别漫长,窗外星光闪闪,没有半点月光,偶尔有虫鸣鸟叫从窗外传来。屋内那个病女人的咳嗽声特别的大,大到欧阳雨轩都不得不时时侧目去关注。 看样子,她真的活不过今晚了。 他并不是没有恻隐之心,只是他向来都认为,如果一个人的生命走到终点,便不必去假惺惺地施以援手,增加病人的痛楚。让她走得清静些好了。只是难为了这位娇滴滴的公主殿下,至今还能安枕在这一蓬草垛上,没有被吵醒。 不对,赵蝶衣那里是有动静的。 漆黑的屋子中,欧阳雨轩眯起眼睛,看到左侧本来一直保持睡姿的她,忽然静悄悄地爬起来了,然后走到那个病女人身边。她终于忍受不了,要发作公主脾气了吗? 他正准备起身去劝解,却听到赵蝶衣用轻微的声音问:“你的胸口憋得难受吗?要不要喝水?” 欧阳雨轩一怔。难道她竟是去照顾病人的?怎么可能? 那个病女人的嗓音早已嘶哑,干涩地憋出几个字,“我、我想吃点东西。” “吃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她伸出一只手去触摸那病人的额头,“你的身体怎么这么冷,而且还在出汗?” “我、我想吃点东西。”病女人只是反反覆覆念着这一句话。 “好,你等着,我去弄。”赵蝶衣居然真的走出房间,走向大门口。 这丫头要做什么去?难道她忘记白天被追捕的事情了吗?他悄然起身,尾随其身后。 赵蝶衣拉开了大门,向周围的街边看了看,然后迅速地跑上街道。 欧阳雨轩一跃上了屋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活动。 只见她快速地跑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像是在寻找可以买到食物的地方,但此时是二更天刚过,所有的饭馆都关了门,怎么可能买到吃的。 忽然,几片乌云飘过来,遮蔽了最后的星光闪耀。难道要下雨了? 欧阳雨轩半蹲在屋脊上,看着下面已经跑得有些疲惫的赵蝶衣,不明白她为何态度突然转变,竟会为一个陌生的病人在深夜里跑到街上买食物。 她显然也注意到天气变化,就近跑到一家饭馆门口,狠狠地拍了几下门。“开门,掌柜的开门!” 好半天,有小伙计在里面睡意朦胧地说:“早就打烊了,现在不做生意。” “我出五两银子,只要一碗粥!”她飞快地说。 店里的伙计大概给吓了一跳,拉开一道门缝,问道:“姑娘,你没病吧?五两银子一碗粥?” “没说错!”她举出银子,“只要一碗粥!” 伙计犹豫了一下。“那要等我去问过掌柜的和大厨,你等等吧。”说完伙计又关上了店门。 乌云黑压压地堆积在一起,越挤越密,终于,从云层中发出一声沉闷的雷音,瓢泼大雨就这样哗啦一下从天上倾泻而下。 欧阳雨轩身手敏捷,立刻跳到街道旁的一处屋檐下躲避,而赵蝶衣却不躲不避,只是站在那间饭馆的门外,任暴雨将她的身子打湿,目光急切地看着店内,等待着伙计的回话。 到底是为什么,会让她对这件事如此地执着?之前她所表现出的性格与此时截然不同。而外界关于蝶衣公主的种种传闻,在此刻看来也都是不实的谎言了。 是那个病女人触动了她的什么隐痛吧?他回忆着所有有关赵蝶衣的身世传闻,想起她曾经那样幽冷怨恨地说过── 当初我流落在民间的时候,谁曾顾过我的死活?为什么现在就要我牺牲自己,去为了那些当初几乎要置我于死地的人? 当初,流落民间时,她有过许多不开心的回忆吗?所以才会养成如此古怪孤僻的性格,甚至不惜让所有人都厌恶她? 欧阳雨轩不禁忆起一种青涩杏子的味道。那是在他童年时,费尽千辛万苦之后,才爬到树上摘下来的一颗青涩的杏子,咬进唇齿间,流出酸入牙髓的味道,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每个人都有一生也难忘记的回忆,她的难忘……就是在七岁之前? 终于,伙计打开了店门,让她进去,过了许久之后,她怀抱着一个瓦罐跑了出来。 伙计在后面喊着,“用完了记得把罐子送回来啊!” 她没命地跑着,甚至顾不上回应伙计的话,直冲进大雨里,满地的泥泞溅湿了她的鞋子和裙子,她居然全然不觉。只是在黑夜的大雨中要找到来时的路并不容易,她几次走入岔路,退出来,再找,又再次走到岔路。 “唉,还真是个路痴。”欧阳雨轩如一道闪电陡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并不停留,只是一手抢过她怀中的罐子,再闪身拐入街角。 “那罐子是我的!”她大惊失色,根本没看清抢夺的人是谁,急忙追了过去。 但那个人影太快、太诡异,每次她跑过去,都只看到一个影子一闪而过。 几次她都以为跟丢了那个强盗,但是很快又在不远的街角看到那个影子,黑夜里对方仿佛还在对她招手。好大胆的贼人,简直该死! 她顿足叫道:“小贼,看我抓到你不把你碎尸万段!” 她追了好几条街,不见了那贼人的影子,不过一抬头就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徐婆婆的家门口,而且门前赫然摆着的就是那个罐子。她又惊又喜,急忙将罐子抢抱进怀里,顾不上想其中的前因后果,推门跑了进去。 那个女病人还躺在草垛上,欧阳雨轩也好像并没有醒来过。她小心奕奕地跪在女病人面前,解开罐子的封盖,找来一个破碗,将热粥倒了进去。 “粥来了,快喝一口。”她扶着那个女病人坐起身,一口一口地将粥喂进对方的口中。因为病得太重,对方几乎是喝一口就咳嗽一下,吐出半口,一碗粥喝了大半个时辰只喝了小半碗。 “谢谢。”女病人用微弱的声音感谢着她,一双眼睛开始涣散无光。 “再多喝一点吧,喝多点就有力气,明天就会好了。”赵蝶衣柔声说着。眼前这个虚弱的女子,仿佛不是陌生人,而是十年前躺在村间病榻上的母亲。 那时候,人人都觉得她们这一对外乡母女看上去来历古怪,村民总是对她们议论纷纷,而母亲孱弱的身体又不能保护她,她只是天天奔波于田野之间的小疯丫头。 曾经有那么一个晚上,母亲病得很重,只想喝一口热汤,但是家中连一点米、面都没有,她一连敲了七八家邻居的门,想讨要一点可以做汤的东西,但是……没有人肯给她开门。 那天,天色也是这么的黑,她的双脚没有鞋,跑到脚掌被小石子扎出了鲜血,喊到嗓子都已经嘶哑,如果那天她手里有哪怕几文钱,也许就可以买到一碗米,或者一个馒头。 钱、权、势,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它们掌控了这个世界,掌控了人心,掌控了人的命运。所以她回到宫里之后,拚尽一切也要得到它们! “再喝一口吧。”她轻声说着,忽然察觉到手腕中的重量在加强,那个病人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她的臂弯里。 死了吗?终于在死前吃到了她想吃的东西,然后放心地死去? 赵蝶衣放下臂弯中的人,将那个罐子里剩下的粥倒到屋外的草丛中。 她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静静地走回到自己的“床”位上,躺下来,阖上眼,让自己睡去。 欧阳雨轩看似熟睡,其实他的目光一直透过眼脸的缝隙注视着屋内的一切,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一夜,他忽然发现自己过去认定的许多事情、,原来是巨大的错误。 赵蝶衣,这个仿佛能一眼看穿的粗鲁野公主,其实也隐藏着许多难言的苦衷呵。 青杏的味道再度涌到他的喉间,他忽然有种冲动,想拨过她的背脊,看清楚此刻的她是否在流泪?是否在伤感? 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做,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纤细的肩膀,许久,她的肩膀抽动了几下,颤巍巍的,让他的心也随之被揪了几下。 屋外的雨已渐渐地小了,空气中开始弥漫清新湿润的味道。 天亮后,又该是新的一天。一切,会有改变。 第四章 赵蝶衣伸了个懒腰,咕哝着念了几句自己都听不清的呓语,一翻身,发现的眼前是一双脚,顺着脚背将目光上移,对视上的是一双非常清澈漂亮的眸子,不过这眼眸总让她想起圈养在皇宫内廷宠兽园的红毛狐狸。 “你一大早起来盯着我做什么?”她拍了拍嘴,打了一个好大的哈欠。 “昨天晚上去哪儿了?”他故作不解地问:“怎么身上湿漉漉的?我记得我把你从浴桶拎出来之后,给你买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该不会堂堂公主半夜尿床,尿得全身都湿了吧?” “你放……什么厥词?”她一急之下差点骂出市井粗口,裹着被子蹦起来,都是你带我来这种破地方,昨晚下大雨,吵得我根本睡不着。” “所以干脆出去淋雨了?”他上下扫视着她被破被子紧裹的身体,戏谑地问:!还是外面的大雨居然下到屋里来了?” “我……我半夜内急,出去方便一下才被淋湿,怎么了?”她一咬牙,不惜自损脸面也要找借口,而目光穿过他的身侧,看到他身后那张破席上空空如也,没有了昨天那个生病的女人。 “你找那个女病人?”欧阳雨轩盯着她的眼睛,“她一早就断气了,我已经让徐婆婆把她的尸体拉出去,找个地方埋了。” “哦。”赵蝶衣好像不经意地垂下眼脸,“咳嗽了一晚上,那么吵,总算是死翘翘。”她根本没有多停留在这个话题上的意思,“我们今天可以继续走了吧?衣服脏掉了,帮我再去买一身来。”她丢了一块银子给欧阳雨轩,依旧是平曰里傲慢无礼的样子。 他抓住空中飞来的银锭,眼眸闪烁。“就知道你会有状况,所以你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我已经请徐婆婆帮忙烤干了,就放在你的枕边。至于这锭银子,就当是公主殿下的打赏,在下就却之不恭地收下了。” “你居然敢贪图本公主的银两?”她气得抓起一把稻草丢过去,只是稻草轻飘飘毫无杀伤力,飘到半空中就落地了,根本没有碰到他的衣襟。 “在下在外面等公主更衣,我已重新雇了船,我们走水路会快一点。” 欧阳雨轩挂着笑容走出来,转过几处廊檐,来到正在生火做饭的徐婆婆身边,他的笑容忽然收敛起来,低声问道:“怎样?” 徐婆婆蹙着眉,“我实在想不通,那女人病得那么重,自己一个人肯定走不掉,怎么会突然就没了踪影呢?” “昨夜是我大意了。”欧阳雨轩目光幽冷。他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赵蝶衣的身上,望了她的背影一夜,天亮前终于也止不住困意蒙眬睡去,但是一觉睡醒却发现,那个病重得仿佛已经断了气的女人居然不见了。 “会不会是那丫头干的?”徐婆婆所指的是赵蝶衣。 “不,绝不会。”他昨夜眼看着她为了那个病女人,不惜淋雨跑到街上去买粥,这样的真情流露,绝不是能刻意假装出来的,更何况以赵蝶衣的本事,要在他的眼皮底下把一个大活人弄出去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个病女人婆婆以前认识吗?” “不认识,昨天你去追那丫头之后,这女人踉踉跄跄倒在我门口,和我说她有多苦命,我听着可怜才让她进院子里来的。” 欧阳雨轩沉声道:“看来是这个女人可疑了。” “那女人都病得要死了,还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哼,如果是个武功高强的人,用真气逆转经脉,让婆婆误以为她病入膏肓,也不是不可能的。” 徐婆婆一惊,“这人是什么来头?为何要骗我?” “她的目标本不是婆婆,而是我,或是……我带来的这个丫头。” “怎么,你已经猜出那人的来历了?” 他悠悠说:“难道婆婆忘记了,这附近方圆五百里都是谁的地盘了吗?” “追云宫?”徐婆婆先是一怔,继而又眨眨眼,“听说追云宫的逐月宫主对你颇有情意,可是你一直四处躲避,现在到了人家的地盘上,必然没去拜望吧?莫非是逐月宫主生气了,才派人来试探你?或是因为你带了个漂亮姑娘在身边,逐月宫主吃醋了?” “这年头的确是怪,会有这么多的‘公主’让人推不开,也躲不掉。”欧阳雨轩苦笑一下。 “可你若是不把麻烦往身上揽,我就不信你会有推不开、躲不掉的人。”徐婆婆笑着说:“我每次问你,你总是笑而不答,屋里那个野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历?看你挺护着她的,真不像你平日行事的风格哦。她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既然我都没有回应过,又何必再问呢?”欧阳雨轩还是淡淡地笑着,“多谢你收留我们这一晚,改日我路过京城的时候再来登门道谢。” “别给我惹什么不该有的麻烦,我老婆婆就多谢了。” “那个徐婆婆是什么人?”坐在雇来的大船上,赵蝶衣才想起这个问题,“我看她脏兮兮的好像个乞丐,却和你很熟的样子。” “你可别小看了她。”欧阳雨轩说:“她看起来又脏又老,身份却是大有来头,你没看出来她住的那套房子有什么特别吗?” “那套房子?”她皱眉回忆,“只是大一些,脏脏破破的,和她人一样,有什么特别?” “那房子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曾经是前朝一个王爷的祖宅之一,后来那王爷出了事,全部房产都被没收,只因为住在这房里的人是王爷的一位女儿,也是当时皇帝钟情的女人,所以皇帝格外开恩,将这套房子及其屋内人保留。后来这位王爷的女儿看破红尘,甘愿做个乞丐,遣散了金银和家人,这套房子看起来才这么破落。” “哦……难道这徐婆婆就是那个王爷的女儿?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她觉得这个故事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又不禁嘲笑道:“原来是我祖父的老情人,难怪。” “别胡说。”欧阳雨轩板起面孔斥责,“徐婆婆可从来不以自己的身世压人,不像你,动不动就摆出公主的臭架子。其实这世上一个人匆匆不过百年,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有什么值得炫耀留恋的?” “错!”赵蝶衣摇着手说:“就因为人生苦短,荣华富贵才要紧紧抓住,难道要碌碌无为过一辈子清苦日子才叫有意义?” 欧阳雨轩深深地看着她。“这种想法是谁灌输给你的?你娘吗?” “我娘?”她秀眉一挑,“我娘要是早点想明白这个道理,当初也就不会被父皇丢弃在房州了。当年虽然混乱,但是一些有手段的妃子们,还是紧紧抓住父皇一起逃命,只有我娘那种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女人,才会傻傻地留在房州等待,还差点死于乱军之手。” 欧阳雨轩问:“在房州的日子过得很辛苦吧?” 她的眼神一黯,又娇笑起来,“那么久远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还记得?” “既然不记得,为什么这次要去房州?”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假面具,“是想衣锦荣归震慑一下那个偏僻的小村子,报当年被辱之仇?” 赵蝶衣狠狠盯住他的脸。“真不知道你这自以为聪明的脾气,怎么会成为外面相传的翩翩君子?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赵公主现在倒让我觉得是闻名不如见面。” 他古里古怪的笑容,让她的心忽然失了规律乱跳了几拍。这家伙的笑容果然有杀伤力,即使笑得这么怪,居然还能让人看失了神。 “你这么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赵蝶衣决定开始拷问,漫漫水路,就不信问不出他的真实想法。 但是欧阳雨轩早就算准她会有些问,更以诡笑回报,“我帮你自然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她睁着晶亮的眸子,“你是想要金银财宝,还是功名利禄?” 他不禁冷笑道:“在你的眼中是不是认定了人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切?如果你如此在乎它们,当初就不应该寻死觅活地逃避与东辽王子的婚事,要知道如今东辽可是个富庶的大国,嫁给东辽王子,日后做了东辽的王后,什么金银财宝、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还不都是唾手可得?” “我才不要嫁给野蛮人!”赵蝶衣怒骂,“那种眼里只有酒肉,长得和狗熊一样的人,我才不要和他过一辈子!” “外表看起来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人,却未必是可以托付终生的好人,做人不要太以貌取人。” 赵蝶衣抬起眼,戏谑的看着他。“你是在说你自己这样的人就会是坏人吗?” 他噙着笑,“说不定哦……怕不怕我把你卖到东辽去?” 她一惊,从船舱里的椅子上跳起来,看他的笑容始终不变,又慢慢地坐了回去,摊开手,耸耸肩,“算了,都跟着你出来了,就算怕也来不及了。不过我不信你会卖了我,因为我这个公主啊,在别人眼中根本不值钱。” “那倒未必。”他别有深意地悠悠说道:“公主殿下是千金之躯,谁敢小觑呢?” 赵蝶衣听他的话音好像比平日温柔了一些,觉得诧异,瞥他一眼,发现他眼神也比平日柔和了许多,不知为何,看得心头又是怪怪的。 突然,船身一震,好像停了下来。 欧阳雨轩警觉地扬声向外问:“怎么回事?” 外面的舟子回答,“有几条大船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赵蝶衣忧心忡忡,“该不会是父皇的人马吧?” 他沉吟一阵,又问:“对方船头有人吗?” “有几个女子,挺漂亮的样子。”舟子回答。 赵蝶衣又不解了,“父皇不会派什么女子来追我的,难道对方搞错目标了?” “没错。”欧阳雨轩长身而起,走到船舷之上,朗声笑道:“是追云宫的逐月宫主吗?在下欧阳雨轩有礼了。” 对面的一条大船上,有位侍女打扮的人回应,“欧阳少侠,我们宫主有事找你,烦你过船一叙。” 逐月宫主?依稀记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她恍然间想起来了,欧阳雨轩曾说这附近都是追云宫的地盘,又说他曾婉言谢绝逐月宫主的求爱,难道冤家路窄,那个逐月宫主又和他对上了? “喂,要不要我陪你过去?”她站在他身后低声询问。 他回头一笑,“你以为摆出公主的架子,人家就能卖你三分面子吗?以你那三脚猫都比不了的身手,人家小小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你推到水里去。” “有那么厉害吗?”赵蝶衣撇撇嘴,“听着倒像个魔女,看来我更要跟你过去了。” “为什么?”换作欧阳雨轩不解了。 赵蝶衣哼笑道:“若是那女人把你绑架了,或是把你害死了,谁带我回房州?” “有你在,难道就能保我平安吗?”他低声问,一手忽然搂住她的纤腰。 “做什么?你放肆!”她的脸在瞬间就成了天边的晚霞,但是一双小手非但没有推开他,反而拽紧了他的腰带,“你要是敢把我摔到水上,我可饶不了你!”她又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 欧阳雨轩纵声长笑,震得水面上波光闪烁,对面船上的侍女也面露异色。 突然间,他身形如电,带着赵蝶衣在水面几下轻点,转眼已经落到了她们所在的船板上。 “请问宫主何在?”欧阳雨轩欠身拱手,优雅如昔,笑容中魅惑力十足,看得那侍女都不自觉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一眼。 “宫主在内等候,但是这位姑娘请留步。” “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当然要与我共进退了,否则在下也只有退回去。”他虽然语调轻柔,但是口气坚决。 船舱内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无妨,既然是欧阳少侠的朋友,本宫也想结交一下,请进吧。” 赵蝶衣哼声道:“我还没说‘本宫’,她倒先把公主的架子端起来了,真是可笑。” “还未见面就对上了?”欧阳雨轩打趣着,一手挑开竹帘,慢步走了进去。 赵蝶衣也赶快跟进,好奇这位曾对他钟情的女子到底是怎样的威势,谁知一眼看过去,不禁大为失望。 这位应该就是逐月宫主了,不若她想像中的那样傲慢霸道,一身鹅黄色的长裙,袖口的刺绣尤为讲究,头上盘的是水云髻,斜插了一根黄莺雕头的金簪,容颜清丽出尘,让人如沐春风。 此时逐月抬起头,对她微微一笑,“这位姑娘,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她不自觉地对这个女人生出些好感,差点将自己的名字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你猜。” 逐月的笑声也如出谷黄莺一般动听。“姑娘真会说笑话,我又不是街头算命的术上,怎么可能算出姑娘的名字。不过看你的年纪应该和我差不多,我就尊你为长,叫你一声姊姊好了。姊姊请坐,这舱里小,比不得姊姊家中富庶,定然宽敞这里许多。” 赵蝶衣惊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家中富庶?” “姊姊气质高贵,一看就是出身大家嘛。”逐月站起身,一手伸来要扶赵蝶衣。 突然一只手臂横挡,将两人格开。 两个女人同时看向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欧阳雨轩。 他浅浅微笑着说:“逐月宫主今日真是客气,差点让雨轩都认不出来了。宫主费尽心力人力阻挡住雨轩的去路,不知有何事见教?” 逐月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听闻心高气傲的欧阳少侠居然会携女眷出门,逐月特意赶来看一看,到底是怎样风华绝代的女子,才配与欧阳少侠把臂同游?” “如今宫主已经看到了,就是这样一个女子,现在可以让雨轩和她离开了吗?” 逐月盯着他的脸,微笑道:“欧阳少侠怎么这么急着离开呢?之前每次好歹都喝过逐月亲手烹的茶才走,莫非这位姑娘是个宝,欧阳少侠生怕别人看到之后与你争抢?” 赵蝶衣听她说话的口气怪怪的,虽然她自己没什么恋爱经验,但也能感觉到逐月话中透着一股酸味,看来欧阳雨轩所言不假,这个女人的确对他有意思。 真搞不懂,这男人除了有张臭皮囊之外,有什么好的? 她忍不住暗中白了他一眼。 欧阳雨轩恰好低头看到她的表情,疑问道:“怎么了?难道你想留下来喝茶?” 赵蝶衣服珠一转,“是啊,坐了半天船,口都干了。看来这位逐月妹妹人很好客,留下来喝口茶也算是给人家面子。” “看来你是不识好歹。”欧阳雨轩瞪她一眼,撩袍坐下,斜靠着船舱问道:“既然是要喝茶,宫主怎么还不把最好的茶奉上来?” 见他愿意留下,逐月娇笑,“欧阳少侠吩咐,逐月怎么敢不听呢?”她拍了拍手,“来人,将上好的茶叶、茶壶、茶炉都拿进来。” 赵蝶衣见他和逐月坐得很近,明明两个人刚才还是冷冷淡淡,转眼就亲亲热热的,不由得心头恨得咬牙切齿。 “雨轩,上次你说我烹的露水茶最好喝,可惜近日来连降大雨,露水都不干净,所以没有办法给你烹露水茶了。”逐月换了称呼,直接叫他的名字。 欧阳雨轩居然也一改初时疏离冷漠的表情,微笑道:“好说,自宫主手中烹出的茶,自然是最香的,哪怕是雨水,雨轩一样喝。” “哟,说得真好听,每次见面都逗本宫笑,难怪我宫中的侍女个个都对你难忘。” “让人难忘的是宫主自己啊,江湖上谁不说宫主美貌如仙?” 这两人到底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赵蝶衣冷眼旁观,只觉得他们虽然脸上带笑,但是心中都没有笑意,明明是老朋友相见,却像陌路仇人。 两人都会做戏,做到外人很难看出真假,若非她在宫廷中见惯了这种笑容,又早听他说过他们的关系,只怕都要被弄迷糊了。 此时逐月秋波流转,看着她,“到现在我都还不知道这位姊姊的名字呢。” 赵蝶衣斜睨着欧阳雨轩,也展颜笑道:“我嘛,叫……欧阳蝶衣。” “欧阳蝶衣?”逐月吃惊地看着她。 “是啊,”她侧身歪过来,坐到两人的斜对面,也摆出一副大剌剌的架式,“逐月宫主和我家雨轩这么熟,难道不知道他有我这么一位妹妹吗?” 逐月秀眉深锁,看向欧阳雨轩。“雨轩,是真的?” 他听到赵蝶衣的自我介绍,先是也有点吃惊,继而噗哧一笑,“是啊,我这位妹妹宫主还未见过。怎样,我欧阳家的人都是貌美如花吧?” 这人自我夸耀起来,真是脸皮比泰山还厚!赵蝶衣藉着低头整理衣裙的假动作,以掩饰自己忍不住想再对他多翻几个白眼的冲动。 逐月听到赵蝶衣是他的妹妹,笑容又重新堆积出来,“既然是蝶衣妹妹,那就快请上座啊,刚才真是怠慢了。” “刚才不是叫我姊姊,怎么一会儿工夫又变成妹妹了?”赵蝶衣追问道。 逐月笑言,“本以为你是雨轩的朋友,所以理当尊为姊姊,但既然是雨轩的妹妹……以我与他之间的关系,还是叫你一声妹妹才合适。” “你和我家雨轩,是什么关系?”她故意坐在两人中间,用手将欧阳雨轩往外顶了顶。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咳了一声,向后靠坐了些,但是一只右臂却搂住了她的肩膀。“蝶衣啊,你的话怎么那么多,我和逐月宫主的关系怎么好讲给你听?出来时不是告诉过你,要想和我闯荡江湖,一定要听话吗?” 赵蝶衣噘起红唇,“可是人家好奇嘛,以前从未听你提过你结交了这么一位漂亮的逐月姑娘,如今人家又说与你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背着家里在外面私定了终身不成?否则你有什么不敢说的?” 逐月脸色微变,盯着欧阳雨轩,看他怎样回答。 他只是笑着拍拍赵蝶衣的肩膀。“好一张利嘴,哥哥在外面做什么一定要告诉你吗?这位逐月宫主是哥哥的老朋友不错,可说到关系嘛……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和她喝过几次茶,你可不要在爹娘面前胡言乱语哦。” 逐月的目光一沉,正举起茶壶的手颤了颤,面上的笑容丝毫未变。“是啊是啊,只是喝过几次茶,若再有点特别的……就是当年在追云宫里,雨轩受伤留宿,由我衣不解带地服侍了整整一夜。” 这下换赵蝶衣变了脸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在说:原来人家对你这么好,你居然还说人家求爱不成反目成仇,这不是污蔑人家的清白吗? 欧阳雨轩淡淡说道:“逐月宫主对在下有恩,雨轩当然没齿难忘。” “所以说,你这次路过京城,都不来看本宫一眼,是不是太无情了?” “雨轩此次有私事要办,所以无法抽空去拜谒宫主,在此先向宫主请个罪。” 他嘴上说着请罪,表情却没有半点歉意。 逐月咬咬唇,勉强一笑,“何必和我这么客气,你我早就无分什么彼此,实际上,我这次是想好好招待你到我追云宫作客的,上次你不是说喜欢宫内的桃花,如今有几株桃树开花,你不想去看看吗?” “好啊,一起去看看。”开口答允的居然是赵蝶衣。 欧阳雨轩暗中使劲捏了她的腰一下,脸上云淡风轻地回答,“抱歉,雨轩还有事,只怕无暇和宫主一起品赏桃花了。” “哦?是吗?那太遗憾了……”逐月幽幽一叹。就在她叹息的同时,船身突然重重地一震,紧接着,就像是被大浪打翻,整条船都向一边倾斜过去。 赵蝶衣惊呼,“船要翻了!” 逐月突然伸过手来抓住她,说道:“快跟我来。” 赵蝶衣本能地向她那边靠过去,但是身后有个更大的力量抓住了她的肩膀,向后一拽,她整个人就从船舱的窗户飞出,一下子跌进了深不见底的江水里。 江水无情地淹没了她的口鼻,淹过了她的头顶,她惊骇地想大呼救命,却有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脸,让她无法呼吸,立刻晕厥。 第五章 这一次赵蝶衣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欧阳雨轩名字里有个“雨”字的缘故,导致她遇到他之后,就不停地闹“水灾”,先是在客栈里被他按到浴桶中;然后又在大雨中给那个濒临死亡的女病人买粥;现在又莫名其妙地掉到水里,命悬一线。 她越来越怀疑他是东辽派来要置她于死地的杀手。 此刻他们身处一个她根本不认得的小村落里,她躺在一座茅屋里,欧阳雨轩正在煮一锅鱼汤。 听到身后有动静,他一边用长勺搅拌着鱼汤,一边随口问:“醒了?有胃口吗?要不要吃点东西?这鱼塘很新鲜。” 她没好气地说:“你干么非要拽我下水,是不是故意想让我死?” 欧阳雨轩笑道:“若想让你死,我就把你交给逐月了。你傻傻地跟她走,就如同进了鬼门关。” “人家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赵蝶衣不信,“是不是你当初对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然后始乱终弃,所以现在总是躲着她。” 他侧过脸冷冷地瞅了她一眼,这一眼中满是冷肃。“我虽然游戏人间,但从不玩弄感情。你看似老成,其实天真到几乎是愚蠢的地步,难道你看不出她在故意离间你我吗?” 赵蝶衣被他看得胃部有些抽冷。奇怪,明明觉得道理在自己这边,怎么三两下就变成了被他教训。 “什么离间你我,我们是兄妹,有什么好离间的?”她舔舔嘴唇,肚子开始咕噜叫了,鼻子也闻到鱼汤的味道,倔强的就是不想先开口和他要鱼汤喝。 欧阳雨轩的耳朵异常灵敏,回眸诡异地看了她的肚子一眼,笑着起身端过一碗热汤来,直端到她嘴边。“偶尔放下公主的架子,说一句低头的话不会被人笑话,起码比饿肚子强,对不对?公主殿下,请进膳。” 她睨着他的笑脸,很想把这碗热汤倒到他脸上去,看他还会不会总用那种奇怪的笑容对着自己。但是……唉,还是先照顾肚子吧。 “免礼,平身。”她收下他的汤,喝得涓滴不剩,“等本宫以后有钱了再打赏你。” 刚才那一次落水,害得她身上最后的一点银两都送给海龙王了。 “只怕在下想要的赏银,公主殿下舍不得给。” 他的脸近得离她不到半尺,她努力将眼睛睁得圆圆大大,不想和他对视时落于下风,也不想被他的呼吸牵乱了节奏。 他的眼睛是很漂亮,像黑葡萄一样,难怪逐月宫主对他一副一往情深的样子,若不是她在宫里见惯了俊男美女,对美男天生比较警惕,只怕也会陷在他这双漂亮的眼睛里。 就这样彼此凝神注视了许久,他的眼中忽然浮起一层戏谑的笑意。“公主殿下今早忘记洗脸了吧?” 嗯?这人怎么突然转移话题? “在下现在手边若是有一面镜子,该为公主照一照,看看你美丽眼睛的周围有着什么独特的小‘饰物’。” 她闻言大惊。难道是眼睛里有眼屎?坏了,这下真是威严扫地!她急忙用手一抹,却在他脸上看到更张狂的笑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中了他的奸计。 明明刚才在船上才整理过妆容,又掉下江水被洗涤了一番,脸上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脏东西了。 “你这个家伙,我要是在宫里,一定诛你九族!”她气得将汤碗扣向他的脸。 他身手如电,只是轻轻转身就避开了她的袭击,还将她丢过来的碗稳稳接住。 “公主若是想回房州,就请把杀心收一收。”欧阳雨轩也给自己盛了一碗鱼汤,慢慢地喝下,“你自以为在宫中见过的事情多,却不知道外面的人心更险恶。你可知为什么追云宫要找上我们?你又知不知道那天晚上让你买粥的病女人是什么来头?” 赵蝶衣全身一震。“你、你怎么知道我曾经买过粥?!难道那天晚上你都看到了?” 欧阳雨轩笑笑,“你跑进跑出那么大的动静,我怎么可能会不醒?” 她突然意会过来,怒道:“抢我的罐子,把我耍得团团转的人也是你?” “没有我为你引路,你以为自己在大雨之中还要转多久才能找到来时的路?” 赵蝶衣一时语塞,除了瞪着他,竟然无话可说。 “你的眼睛很美,但是如果瞪久了就变成死鱼眼了。”他的毒舌功力又开始施展,“话题岔开了,你不要把我当作坏人,而放跑了真正别有居心的人。” 对哦,她恍然大悟,“你刚才说那个病女人有来头?一个快死的人能有什么来头?” “我说她死了其实是骗你的,为的是怕你问东问西,而我当时也无绝对的把握。事实上,天不亮的时候那女人就失踪了。” “失踪?!”她又忍不住把眼睛瞪圆了,“怎么可能?她就剩下一口气了。” “如果她是个武功高手,要装病人骗过你是很容易的。” 赵蝶衣轻蔑地笑,“骗我这个没什么本事的人当然容易啦,可是你是老江湖了吧,怎么也会被骗?” “因为我身边有个没什么本事的累赘要照顾,实在无心去留意其他人。”他当然不会被她击落下风。 她夸张地做诧异状,“哦,原来你也不是本领通天彻底的神仙啊,那平日里神气什么?” 他不受挑衅,微微一笑,“原来你一直把我当神仙啊,在下真是荣幸之至。” “欧阳雨轩!”她一叉腰,“你是不是非要和我打口水仗打到明天早上?” “我向来是见招拆招,见人说人话。”他笑咪咪地瞅着她。 换句话说,见到她就是“见鬼说鬼话”咯?她将银牙咬得格格作响,下定决心似的一点头,“好,从今以后我们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互不干涉!” 这下倒出乎了欧阳雨轩的预料。“你确定?你知道去房州的路怎么走吗?” “我鼻子下面有嘴巴,会问的!” “你有盘缠可以供你走到房州?” “我有一双手,可以赚银子,更何况……”她晃了晃手指上的一枚戒指,“万幸被你折腾了这几天,这戒指还没掉,至少能换个二三十两。” “然后就继续被锦衣卫追捕?”他好笑地看着她。 她面色沉如冰,“若是被追捕,那是我命中注定,最终被抓回宫去,一定要嫁给东辽王子,也是老天安排,我死无怨言。” “我千辛万苦把你救出来,难道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吗?”欧阳雨轩一叹道:“这是宫外,不是宫里,不是你能耍小孩子脾气的地方。逐月那边还虎视眈眈的盯着我们,如果我们有什么动静,她稍微用脑子想想就能猜出你不是我的妹妹,到时你的仇人又多一个。” “她怎么会猜出?” 欧阳雨轩看她自负到了极点的样子,真的也忍不住要动怒了。“你以为她在派那个病女人来之前,就没有任何的眼线跟踪过你我的行迹吗?就是我们说的话,她都有可能听去。” 赵蝶衣默默地望着他,黑眸转动了几下,居然笑了,“原来你也不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那种大人物,看你现在的眉毛挑得有多高,我也该拿面镜子给你看看。”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野公主。”欧阳雨轩的右手向前一探,勾住了她的后颈。 “怎么,你还想掐死我不成?”脖子被他的大手握住,虽然他没有使力气,却让她一阵心虚。 换他展露那抹万人迷的笑容了。“在下当然不敢,公主殿下的生死与在下紧密相连,你死了,我岂能独活?” 这话听来有种诡异的暧昧,让她的脸颊又热了起来。“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没分寸,到底有没有读过书啊?” “怎么,公主要考验在下的学识吗?可惜这里不是公主招婿的考场。”他听到身后有响动,一边回头一边笑道:“艳娘,衣服带来了?” 走过来的女人大概三四十岁的年纪,走路的姿态摇曳生姿,虽是农妇的穿着却掩不住风韵犹存,手捧着一堆叠好的衣服,笑着回答,“欧阳少侠吩咐的事情,我怎么敢不照办呢?只是这村子里没有什么好衣服,绕了一大圈只找到这几件,不知道这位姑娘可愿意穿?” 赵蝶衣瞅了一眼那些粗布衣裳,嘟囔道:“自从跟你出门,穿的衣服一套不如一套,再换下去大概就是叫化子服了。” “衣服是好是坏不要紧,只要不破破烂烂露出你娇嫩的肌肤就行。”他笑问:“可要在下为公王更衣啊?” “去!”赵蝶衣夺过艳娘手里的衣服,跑进后面那间茅草屋里。 艳娘笑望着欧阳雨轩。“这可是你第一次带别人到这里,而且还是这么标致的女孩子,又弄得人家一身湿淋淋的,你对女孩子向来不会这样无礼啊。” “你觉得像她这样的女孩子,需要我‘有礼’吗?”他眯眼望着屋内隐约晃动的暗影,嘴角一挑。 “这孩子外表美得像花,又好像满身是刺,有点像只小狸猫那样利爪利嘴,难以应对,你为何会给自己揽上这样一个麻烦……少主?”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低很轻,欧阳雨轩回头看她一眼,用更轻的声音道:“不是说了,在外面不要这样叫我,万一被别人听到会起疑心。” “此地不是别无二人吗?她在里面也听不到的。许久没有这样叫过少主了,我至今时常会想起少主儿时的样子。”她的笑容温暖而悠远,“那时候的少主……”她话到一半立刻截住,因为赵蝶衣正走了出来。 “姑娘先休息吧,我家里还有点活,先回去了。” 艳娘的离开并没有让赵蝶衣收回视线,她困惑地问:“你的女人缘真是不错,无论年长的、年幼的都能大小通吃,居然走到哪都有红颜知己,这艳娘又是什么来历?” 欧阳雨轩的目光梭巡着她的穿着,而后一笑,“你穿村姑的衣服还挺像个村姑。”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你为何总是对我身边的女人感兴趣?无论她们和我是什么关系,无论她们是什么来历,都与你无关。” 赵蝶衣语塞了一阵,又沉着脸道:“你这个人本就是个身份不明的危险人物,说不定会再把我交给什么更危险的人,我死也要死个明白才好。” 他看着她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不懂道理的小孩子。“到现在你还不识好歹,不知道到底是谁在保护你,又是谁在伤害你吗?” “人活在世,不得不防。你绝对想不到,当年我母妃被父皇派来的人找到时,仍有人在暗中想追杀她,若不是……有人保护严密,我母妃早就死于非命,我现在也不会站在你面前。” 欧阳雨轩深沉地望着她略显惆怅的面容。“是谁想杀你们?” “当时我年纪小,不知道,母妃也没有说。我想,该是不想让我们回宫的其他娘娘吧。所以你看,人生在世,是不是需要小心提防?” 他再问:“那你为何肯跟着我走?” 赵蝶衣怔了怔,竟被问住。 自己为何会肯跟他走?因为这个男人的美色炫惑了她吗?还是因为他帮自己出宫取得了她的信任?似乎是两者兼而有之,又似乎不完全因为如此。 她怔怔地看着他,他唇边的笑意总是若有若无的挂在那里,平时当他出言讥讽的时候,她恨不得将那讨厌的笑抹得一干二净,但是每当她遇险的时候,又忍不住在他出现之时暗暗庆幸能看到这抹笑容。 她似乎已渐渐地习惯依赖他了? 想到这里她全身打了个寒颤,为自己的这种想法而恐惧。 她早已不肯去依赖任何人,因为依赖就意味着有可能会失去。 儿时她曾依赖过母妃,但是母妃身体孱弱,根本无力保护她。她也曾在回宫之后想依赖父皇,但是父皇的子女众多,无暇多看她两眼。 还能去依赖谁?还有谁肯让她依赖?如今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六七岁,茫然四顾的小女孩了,这十年的后宫生活让她学会了一切靠自己,无论做任何事,后果只能独力承担,如此一来便能全力以赴。 然而突然间,眼前出现了这样一个男人,不但带领她到一个全新的领域,还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又有了久违的依赖感。 这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思及此,她的心情逐渐黯然沉重下去。 她渐渐阴沉的神色全然看在欧阳雨轩的眼中。不知道这丫头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怎么,难道我的问题,让你忽然觉得后悔和我出来了?”他想笑着解开尴尬的场面。 但是她却别过脸去,闷闷地说:“我们接下来要怎么走?” “此地离房州不远。”欧阳雨轩忽然一指天边,“看,天边的夕阳。” 赵蝶衣下意识地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一抹嫣红斜斜地挂在太阳西沉的地方,层层叠叠染透了那一片天空。 “喜欢夕阳吗?”他在她耳畔问道。 她闷闷地回答,“不喜欢。” “哦?为什么?多看看天边的风景,就会心情舒畅。常在宫里对着各种各样的人,脑子里想的都是尔虞我诈,日子就会毫无乐趣。” “夕阳再美,也有成为黑夜的时候,人世上该有的尔虞我诈却不会消失。”赵蝶衣白眼看他,“你这么奇怪的想法哄骗小孩子还好,拿来哄我就未免太小看我了。” “你从几岁开始就让自己按照大人的想法来想事情?”欧阳雨轩摇摇头,“看来你的儿时一点快乐都没有。” “你儿时有快乐?”她眨着晶眸,颇有兴趣的问:“你小的时候是不是都藏在深山里练功,然后你的师父对你打打骂骂,或者你的父母对你非人般虐待,直到你十八岁武功练成,可以下山了,才放你出来,让你成就一番功名……” 他一边听一边笑,最终忍不住朗声笑道:“你应该去当个女说书先生,想得真是有趣。” “不是这样吗?”她有些失望,“我听说大侠都是这样练成的。再不然你一定曾坠入深谷,遇到什么妙龄女子,哦,对了,就是逐月宫主,她不是曾经救过你吗?那时候你们……” “两情缝踡,共度良宵,雨水情深,海誓山盟。”他不冷不热地说着这十六个字,眼中留意到赵蝶衣果然脸色一变。 “你们是吗?”她脱口而出。 欧阳雨轩又笑了,“我只是帮你想像一切可能发生的事,那日逐月就是这样引导你想像的,结果你就傻傻上当。” “谁傻?你才傻。”她嘟着嘴说:“难道她有说谎吗?若她说谎,你为何还要当面承认?” “她没有说谎,只是隐瞒了一些实情。她说我受伤不假,但是她没有告诉你,我受伤就是因为她。” “啊?”赵蝶衣开始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了,“莫非是因为你英雄救美?” 欧阳雨轩不屑地道:“我不是什么英雄,也没有兴趣救她,不过是她纠缠于我,又假装自杀,我被迫回身救她,不料她反用剑来刺我,所以才害我受伤。” “这女人真是诡计多端。”趟蝶衣听得瞠目结舌,又狐疑地微微眯起眼,“她照顾你一夜,你们之间难道没有什么故事发生?比如说……你感动于她的痴情,以身相许?” 他无可奈何的叹气,“我当时若是真的以身相许了,她还能放过我吗?你怎么就认定了我是多情种子?” “江湖传闻欧阳雨轩不就是个多情种子吗?”赵蝶衣围着他转了一圈,“凭你的姿色,要骗尽天下女人心也并非难事。” 欧阳雨轩侧目看她,似笑非笑的问:“这天下女人中有你吗?” “我与她们都不同。”她怕被他说动了心,急忙转开眼睛。 “哪里不同呢?”他开始逗弄她,“难道你喜欢女色?” “我喜欢的男人才不是你这种样子的。”她心虚的急忙撇清关系。 “那是什么样子的?东辽王子是英雄气概,你不喜欢;我自认是温文尔雅的典范,你也不喜欢。难道你喜欢怪胎?” “去!别把自己摆得比天高。东辽王子那样子叫英雄气概吗?那天下英雄大概都死绝了。” 欧阳雨轩笑答,“你只是见了人家一两面,并不了解他。他十岁的时候就纵马驰骋草原,射杀群狼,十六岁带兵上阵,更是万夫莫敌。若你在战场上见到他,说不定会对他一见倾心。” “你对他真了解。”赵蝶衣狐疑地问:“你以前认识他?” 他嗤道:“东辽王子的威名天下谁人不知,只有你这个养在皇宫深处的公主,只知道坐井观天,听那些虚假无聊的江湖掌故。” “你是说江湖上关于你的传闻都是虚假的?”赵蝶衣感兴趣地问。 欧阳雨轩轻轻哼了一声,“你不觉得老追问我的事情也很无聊吗?天色渐晚,你该睡了。” “哦……”她本不觉得困,但是当他的黑眸凝视她的时候,或许是有若天色般幽暗,她真的有些困倦了。“明天,我们早点上路……哈啾!”她突然打了一个喷嚏,“糟糕,天天泡在水里,难道要生病了?” 欧阳雨轩剑眉微沉,扬声叫道:“艳娘,有没有厚被子和姜汤?” 艳娘就在附近的一栋小竹楼里,此时探出头来问:“怎么,有人病了吗?上来睡吧,下面风大,如果生病了病情会加重的。” 赵蝶衣揉揉鼻子,站起来,“好啊,楼上应该比下面干净些,我……”她保持同一个坐姿太久,双腿发麻又摔了回去。 欧阳雨轩从旁边一搂,将她抱起来,“公主殿下如果恕草民不死,草民可以护送公主上楼。” 他惬意的笑声流响在她的耳边,伴着他的体息和呼吸,竟让她有点睁不开眼。 “恕你……无罪。”她说出这几个字都觉得脸红。 上了楼,原来艳娘早已准备好了房间。 “就知道你们会上来,哟,是姑娘生病了,看来欧阳少侠并不会照顾女孩子啊。”她抛了一记媚眼给欧阳雨轩,“我去给你们准备姜汤。被子是新的,姑娘可以放心盖。” “多谢。”赵蝶衣又打了一个喷嚏。 “姜汤做好后我叫人送上来。”艳娘说着便下楼去了。 欧阳雨轩说:“那我也下楼去了。” “不许去。”赵蝶衣忽然拉住他的衣角,“我知道你想找艳娘聊天,但是这附近也许会有逐月的人。” “你不是把逐月当作好姊妹吗?难道还会怕她?”虽然嘴上打趣着,但他还是在床边坐了下来。 赵蝶衣安心地躺好,但口中并不服输,“我只是怕你又被逐月欺负了。万一她又刺伤了你,谁带我回房州?” 他幽幽地看着她,眼中都是笑意。“原来你是在担心在下的安危?我不得不说,在下真是感动。” “自作多情。”她将被子拉起盖住了头。 片刻后,听到有人上楼,接着有个女孩子的声音说:“这是姜汤,姑妈让我端上来送给那位姑娘喝的。” “有劳姑娘了。”她听到欧阳雨轩的回答,接着又听到那女孩子低呼一声,好像汤碗掉到了地上。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那女孩子反覆地道歉,但是语气中却另有一种惊喜。 不用看她也猜得到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那女孩子乍然见到欧阳雨轩“美色”,震惊得掉了托盘和汤碗。 他温柔地道:“没关系,汤还有剩的吗?” “有,有。”女孩子有点语无伦次。 “麻烦姑娘再端一碗来吧,或者,我跟姑娘下楼去拿?” “不,不,我去端。”那女孩子结结巴巴地说,“公子请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听那女孩子跑下楼去,赵蝶衣叹口气拉开被子。“你就不能少对女孩子笑?” “难道你喜欢别人对你冷面相待?”欧阳雨轩帮她掖了掖被角,“乖乖躺好,一会儿喝了姜汤就睡觉。” 他的温柔又让她开始炫惑,好像他们是认识许久的朋友,不,不是朋友,仿佛是她至亲的亲人,让她在最虚弱的时候可以依靠的人。 依靠,她怎么又想到这样的词汇?无论是依靠还是依赖,她都不要,而且对象也绝对不应该是欧阳雨轩。 她迷迷糊糊地正要睡去,却听到他柔声说:“起来喝汤了。” “不,不喝。”她很不想现在慵懒、舒适的状态被打断。 但是欧阳雨轩还在碎碎念,“喝完了就可以睡个好觉,否则你一会儿会觉得浑身上下冷得要死。” 真要命。她只好勉强爬起来。 他的胳膊撑在她的脖于下面,一勺一勺地往她的嘴里送姜汤。 姜汤的味道更要命,她皱着眉才喝了小半碗,又听到刚才那个女孩子说话,“这位姑娘……是公子的什么人啊?” 原来送汤的人并没有离开啊。她努力张开眼皮,看到个女孩子绰约的身影站在床头,好像和自己差不多年纪。 欧阳雨轩还在用那该死的温柔口气回答,“是在下的妹妹。” “哦,这位姑娘真好命,能有公子这样的哥哥。”那女孩子的口气满是羡慕,又好像松了一口气。 “忘记请教姑娘的芳名了。” “哦,我叫睐苏。”女孩子娇羞地回应。 赵蝶衣蒙蒙眬眬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只是眉头越皱越深,悄悄在身下狠狠地捏了一下欧阳雨轩的腿,像是在警告什么。 他像是浑然未觉,仍笑着说:“我这个妹妹脾气任性了点,需要做哥哥的多忍耐,如果我有睐苏这样善解人意的妹妹,那是我的福气了。” “公子太客气了。” 那女孩子大概快乐晕了吧? 赵蝶衣在心中冷笑着,忽然,一个名字在眼前昏暗的世界里一闪而过──睐苏? 睐苏!她倏然张开眼,不仅吓了旁边那女孩子一跳,也让欧阳雨轩手中的碗抖了抖。“怎么了?难道这姜汤这么管用?还没喝完你就又生龙活虎了?” 她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女孩子,问道:“你叫睐苏?” “是啊。”睐苏战战兢兢地看着她,大概被她吓到了。 赵蝶衣又问:“你的家,原来就在这里吗?” “不是。”睐苏说到这里,神色变得黯然,“我家原来在房州的漯河村,今年家乡闹灾,全村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我只好逃难到这边来投靠姑妈了。” “你说什么?!”赵蝶衣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陡然抓住欧阳雨轩的手腕,身子软倒下去。 他急忙环抱住她,姜汤碗脱手掉到地上。 “哎呀,公子你没烫伤吧?”睐苏惊呼。 欧阳雨轩顾不上回应她,只是将赵蝶衣托抱住,低声匆匆问道:“怎么了?她是你以前认识的人?” 赵蝶衣喃喃低语,“都死了吗?难道他们都不在了……都不在了?” 欧阳雨轩深深凝视着她,他本以为在赵蝶衣心中,房州的那些人和事只是童年的回忆,在她心中也算不得什么,她之所以从皇宫中逃出来,想回房州,原因或许多样,但绝没有叙旧的意思。 没想到她会因为房州漯河村人的生死,而受如此沉重的打击。 她的身子,火热滚烫,又软得像绵,虚弱地垂倒在他的臂弯里,让他忽然很想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依靠着自己。 以前并没有女孩子这样深的被他圈抱过,这个刁蛮、如小狸猫一样的千金公主,从何时起居然可以牵住他的心神,让他改变了自己做人的原则? “有我在,放心。”情不自禁,他说出一句让自己都惊诧的承诺。 没有听到她的回应,但是感觉到她的小手更紧地抓住他的衣服,抓住了他的手臂,抓住了他的心。 第六章 没想到房州之行就这样半路夭折。 赵蝶衣一觉睡醒却没有睁开眼,她的脑中转着许多人的影子,那些人的影子明明都已经淡化了,却不知为何在一夜之间鲜明起来。 漯河村的村头有两棵大槐树,村东头有个小胖子最爱和人比赛爬树,虽然每次都会输…… 村西头有个张寡妇,丈夫死了才半年就改嫁给村里一个裁缝,邻居都看不起她,说她寡妇失节,不如老妓从良,可人家夫妻却开开心心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漯河村有个有钱的铁匠,但是妻子多年不育,他总想藉机再娶一房,妻子天天和他吵架,几乎成了村里的一景…… 还有南村打呼比雷响的老王、北村最爱吹牛找人打赌的王小二,以及天天对着镜子梳妆,却有着一张东施脸的俏娘…… 都不在了吗? 有人在叹息,她本以为是别人,没想到是自己。 “今天咱们在这里多休息一天吧。”欧阳雨轩的声音适时传来,就好像他一直在她身边等待着她醒来,“你的身体还很虚弱,要多休息几日。” “休息之后呢?”她幽幽开口,“我还可以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呢?”他柔声说:“我都可以带你去。” “哪里都可以去?”她疲倦地不肯睁开眼,“你会飞,当然哪里都可以去,但我只是个凡人,根本无路可走。” “我不是说了,有我在,你可以放心吗?”他的声音几乎柔得可以滴出水来。 她终于慢慢睁开眼脸,望着对面这个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的男人。“欧阳雨轩,你到底是谁?” “嗯?”他的眼波微震,“为什么这么问?” “你突然出现,又这么出力地帮我的忙,一定是有所图,但是不知道现在的我还有什么值得你图的。” “你总用在宫廷中识人的方法来看我,这是不对的。”他的笑容里似乎没有了平时的高深莫测,“蝶衣,不要把自己像蚕茧一样包起来,你应该是只美丽的蝶,自由自在地飞,追逐最美好的东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之道,我没有强求你和我一样,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按你的想法去活?”她倦倦地侧过头,沉默良久,突然问道:“欧阳雨轩,你说任何地方都会带我去,是吗?” “是的。” “那么……”她用手肘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长发流泻而下,半掩住了她的脸颊,她以异于平时的坚定口吻说:“我们去东辽。” “东辽?!”他为之震惊,“为什么?” “我诈死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了东辽去,后果如何我不知道,但我犯下的过错我自然会自己承担。既然无法去房州,我便等于无路可走。东辽,是我命中必须要去面对。” 欧阳雨轩剑眉微蹙。“难道你准备去东辽做王子妃了?” “不,我要说服东辽之主,放弃联姻这种愚蠢的想法。” “嗯?”他发现自己原来真的不了解这个女孩子,她的脑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奇怪的想法?“你以为你能说服东辽王吗?这关系到两国的政治利益,既然他已答应,就不可能轻易听从你的意见。” “但是我有足够的理由说服他。”赵蝶衣仰起小脸,直视着欧阳雨轩,她的眼清澈逼人。 “那你可以先试着说服我。”他正色道:“如果你连我都说服不了,请恕我不能带你去东辽。” “为什么?”赵蝶衣咬咬唇,“你刚才说过无论哪里都会带我去的。” “我会带你去能让你活下去的地方,而不是将你引入死路。”他接着问:“你的理由很难以启齿吗?” 她深深地吸了口长气,垂下眼脸,用极为低缓的语调说出惊人之语,“我……不是真正的公主。” 一瞬间的死寂,欧阳雨轩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 “我不是真正的公主,因为我不是父皇亲生的孩子。”她再度抬起头,小小的脸庞上满是无奈的忧郁,“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只有我和母妃。虽然在我回宫时,也有别有居心的人想拿我的身世做文章,但是他们都没有找到证据。 “其实我是母妃流落民间时,和一个搭救她的男子生下的孩子。真正的父皇的孩子,已经在母妃落难时流产死掉了。我们的年纪只相差不到一岁,所以在我回宫时,从外表是看不出异状的。” 欧阳雨轩的表情变了,他盯着她看了很久,最终从齿间挤出一句,“你们,好大胆!” “母妃已经过够了清苦的日子,而我也不想再被其他人欺负,我们只是想抓住机会好好地生存下去,有错吗?”赵蝶衣并没有羞耻的意思,“我回宫时,是把父皇当作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尊崇,我希望他能抱抱我,好好地疼爱我,但是……就连这一点奢望都得不到。既然得不到亲情,我只能努力去为自己争取值得我用生命保护的东西!” “所以你就花尽心机地去抢夺别的公主喜欢的珍宝,不惜糟蹋自己的名声?” 他的疾言厉色让她咯咯咯地冷笑出来。“名声?名声值几个钱?有它能过日子吗?能吃饱穿暖吗?” 欧阳雨轩的眸子更加深沉。“你以为把这件事说给东辽王听,他就会同意你退亲?” “任何一个王朝之主都不会允许自己的血统中有着卑贱的血液,我自己主动坦白实情,他应该会原谅我,并且将我弃如敝屣。” 他冷笑道:“你未免太天真了,国家大事可不是办家家酒,难道你没有听说过王昭君和文成公主的故事?就算明知你是假冒,东辽王也会将错就错地认下来,因为他不能在世人面前丢这个脸。 “而你会因为说出这个秘密,不仅使得自己无颜立足于本族之中,被皇上及其他亲人唾弃,让你已经去世的母妃蒙羞,还会成为天下的笑柄,或是招来杀身之祸,你真的要这样做吗?j 她的脸色虽然苍白如纸,但是眼中却燃烧着旺盛的火焰。“是的,我一定要这样做。我这一生必然要做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情,哪怕是在众人面前再死一次。” 欧阳雨轩无奈的轻轻揉着眉心。“你把事情最坏的结局都只想成死,其实死是最简单、最没什么了不起的结果。你啊,还是太年轻、太单纯了。” 赵蝶衣的手盖在他的另一只手背上。“无论如何,我说出了我的秘密,你真的不肯带我去东辽吗?” 他的视线从彼此相覆的手背,慢慢移到她的脸上,不由自主地,他的右手拨开了散落在她前额上那一丝散乱的黑发,忽而一笑,“谁让我自己非要招惹上你这个小麻烦呢?既然我夸下海口说会带你到任何地方,那,我们就去东辽吧。” “欧阳雨轩,你真好!”她情不自禁地欢呼一声,扑到他怀里。 “多谢公主殿下的称证。”他又在戏谑她了,但是口气中却多了一分温存和柔情。 “欧阳少侠,要吃点早饭吗?”艳娘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微笑看着他们。 赵蝶衣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不好意思地又钻回被窝里去。 只听到欧阳雨轩说:“是的,我们要吃一点,这丫头病了一晚上,害我都没有睡好。还有,麻烦你给我想办法找辆马车,我们要远行。” “还要去房州吗?房州不是已经……” “不,”他的声音忽然沉下去,“我们要去东辽。” “东辽?!”艳娘惊呼,“可是你不是……” 她的话不知为何戛然而止,赵蝶衣心觉有异掀开被子,看到欧阳雨轩背对着自己,正对艳娘悄悄打了个手势,而艳娘还是表情诧异的看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只是这诧异中仿佛还有着某种古怪的喜悦。 他们之间有什么要隐瞒她的事情? 她捏紧了被角,就像捏紧了自己的心。她怎么如此大意地对这个男人交出了心事?现在自己在他面前已无秘密可言,但是他的一切她却知之甚少。 赵蝶衣啊赵蝶衣,你为何会如此信任他?而他,真能够被信任吗? 她的心,不知为何,开始下沉。 在赵蝶衣的记忆里,那个睐苏小时候话就多,现在居然话更多,从下午开始到现在,她已经坐在门口和欧阳雨轩聊了两个多时辰了。 她靠着二楼的栏杆,托着下巴向下看,奇怪那个欧阳雨轩为什么能和并不熟悉的人这样热络地聊个没完?她很不喜欢他对任何人都微笑的作风,尤其是当其他女孩子用痴情的目光望着他时,他居然还可以笑得那么镇定自若,坦然潇洒。 赵蝶衣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她终于按捺不住张口,想叫欧阳雨轩上楼,但是楼梯响动,先上来的是艳娘。 “赵姑娘怎么不到楼下去坐坐?坐在江边看风景,最是好看呢。”艳娘热情相邀。 “不必了。”她知道欧阳雨轩已经告诉艳娘自己的真实姓氏,“楼上也一样,说不定……看的风景更多、更好看。”她的视线又向楼下瞥。 艳娘心知肚明地笑笑,“有时候风景就在身边,要走到风景之中,才能看懂它的真意。” 赵蝶衣认真地审视着艳娘,暗暗纳闷。她本以为艳娘不过是个普通的村妇,但细想却发现艳娘的谈吐气质极不寻常,明显是受过大家教育的。这样一个姿色不俗又知书达礼的女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小渔村?又为何也和欧阳雨轩这样熟识? 正当她在思忖间,他已也慢慢走上楼来,问道:“艳娘,我们的马车准备得如何了?” “哦,我已经叫我家那口子去镇上雇车了,不过你是要去东辽,只怕很多车夫不愿意去呢。” 赵蝶衣哼道:“果然东辽在天雀百姓眼中都犹如修罗地狱,所以没人愿意去。”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所谓流言蜚语,其实就是一些无形的杀人之刀。”欧阳雨轩不以为然,“东辽的人又不是妖魔鬼怪,你只是见到东辽王子那样的豪爽之人,就误会东辽都是野蛮人,若是东辽也有如我,或艳娘这样的人呢?难道我们也都是妖魔鬼怪?” 她哈哈干笑两声,“这话真是好笑,天雀人就是天雀人,东辽人就是东辽人,天生刻在骨子里的性格与气质是变不了的。” 艳娘深沉地笑笑,抬眼看着欧阳雨轩,“睐苏那丫头烦到你了吧?她以前很少见到像你这样的年轻男子,难免……热情过了头。” 赵蝶衣撇撇嘴,想说点讥讽的话,但无意对视上他似笑非笑的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欧阳雨轩温文地回道:“无妨,睐苏挺可爱的。艳娘,你们当家的是不是快要回来了?” 这话明显是在支开艳娘,她那么聪明的人岂能不明白,无言一笑,便转身走了。 “怎么把嘴巴噘得那么高?”他弯下腰伸出食指和拇指,捏住了她的上下唇,“你看,我都可以捏住,估计也可以拴一头驴子了。” “你越来越放肆了。”赵蝶衣打开他的手,不悦地说:“是不是在下面聊腻了,所以又跑到上面来打趣我?” 欧阳雨轩笑道:“在下面总觉得一阵阵寒颤,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上往下地瞄着我,准备随时刺我几剑。” “心中有鬼的人才会有这种胡思乱想。”她没想到他和睐苏聊天的时候,居然还能关注到自己,心里忽然有点甜甜的,虽然嘴里嘲讽他,但其实言不由衷。 “好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怕我和睐苏聊天误了你的大事嘛。其实我都记在心里。”欧阳雨轩和她并肩站在二楼的栏杆旁,看着远处的江水潮涨潮落,“我既然答应了带你去东辽,就一定会带你去。” “你不怕东辽人吗?”赵蝶衣问:“若是他们对你发难,你可以丢下我赶快跑掉,我好歹还是公主身份,关键时刻你把我交出去可以换得活命。”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又噗哧笑出声,“我万没想到你肯牺牲自己保全别人,这不像你的性格。” 面对他的取笑,她却神情严肃。“那要看是什么样的人,是否值得我拿自己的性命去换。” 欧阳雨轩的笑容一敛,画过眼底的说不出是感动还是诧异。“公主似乎越来越让我刮目相看了。” 他凝视赵蝶衣的眼神,让她的心跳又开始加快。 “早就说过了你不要小看我。”她很自负地仰起头,“也不要老做出一副好像能看明白一切的样子,你没听过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说法吗?” “是是,公主殿下金口玉言,谁敢不听呢?”欧阳雨轩凑到她眼前,梭巡着她的脸,“只是我不能理解,为何你开始只是想逃,却没有想过用你的美貌和智慧去驯服东辽王子的心,成为东辽未来的王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几乎如丧家之……”结尾的最后一个字,他巧妙地收藏在唇底的笑意里。 她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我说过,我不要嫁东辽王子那样的人。” “但是你也说过会拚尽全力抓住你想要的,东辽王子能够给你名利、金钱和地位,相比之下,你牺牲的却并不是很多。” 赵蝶衣霍然瞪着他问:“你就这么想让我嫁给东辽王子?他许给你什么好处了?” 欧阳雨轩叹道:“我怎么会想让你嫁给他?若这世上会有一个男人不愿意看到你嫁给他,八成就是我了。”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的,因为他这句话让她本来就加快的心跳更加紊乱。 这家伙难道不知道,他用这样醉了似的眸子看女孩子,会害人无法呼吸吗? “别离我这么近。”她很艰涩地说:“男女授受不亲。” 他颇为放肆地大笑,“公主殿下和我一起沐浴过,也被在下抱过了,那种食古不化的规矩似乎并不适用于你我哦。” “哼,别笑得那么张狂得意。”赵蝶衣故意装作恶狠狠的样子,“惹恼了我,叫人割了你的舌头,看你能对谁说这些事情?” 欧阳雨轩的黑眸中陡然放出奇异的光泽,连嘴角的笑都变得诡异,他缓缓地沉声说:“哦?那公王殿下现在就可以试试看──” “试什……”她话未说完,突然发现自己的朱唇已经被什么东西含住,而欧阳雨轩的俊容居然近在眼前,有个柔软灵巧如蛇的东西欺入她的齿中,逗弄着她的舌头。 从没有感受过这么可怕又奇妙的感觉,仿佛魂魄都被他带走,身体轻得托不起任何重量,鼻子甚至不会呼吸,刚才还怦怦乱跳的心也停止了跳动,只有唇舌间可以感受到他的戏谑玩弄,和自他唇舌那里传过来的热度。 “公主舍得割掉在下这样的舌头吗?”他呢喃低语,潮热的唇自她的唇上移开,贴到了她的耳畔。 赵蝶衣的双腿一软,几乎摔倒在地上,幸亏被他搂住。 她怔怔地看着他,不是痴迷地看,而是迷茫地望着,好像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回过神来。 “怎么?还没有魂归来兮吗?”欧阳雨轩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陡然醒悟过来,他的笑脸瞬间变得如此清晰,她的唇抖动了几下,眼中泛起一层水雾,什么都没有说,就拔腿跑下了楼。 她是震惊,因为从小到大不可能有人对她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她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却并非不懂得男女之事,在她心中,这本是极为神圣的一件事,所以每当她想到自己要和东辽王子那样张飞似的人抱在一起、卿卿我我,就忍不住作呕。 在皇宫深处幻想过无数次乘龙快婿的她,万万没有想到,第一次被人亲吻却是在这样的一个小渔村里,在这样一次戏谑的斗嘴之后,被人毫无预示地掠夺而去。 即使欧阳雨轩是个赏心悦目的美男子,但是她却没有任何准备,瞬间,所有的美梦仿佛都破碎了。 他怎么能用这样卑劣的方法打趣她、玩弄她的感情呢?这个人太卑鄙、太坏了! 她拚命地跑,也不管欧阳雨轩会不会在后面追,事实上他要追上她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但是等她跑到精疲力竭的时候,停下来回头望去,身后却没有人追来。 这家伙犯了错都不会来找她道歉吗?不知为何,前面的幽怨之气还没有消,紧接着又从身体里冒出一股难言的怒火。 她真笨,刚才为什么就这样跑掉了,都没有打他一记耳光? 她咬着牙,脚底下使劲一踢,踢到一块小石子,石子飞出,划出弧线,咚的一声掉到了江里。 “哎呀,谁这么讨厌,都吓跑了我的鱼!”有个小孩子哇哇大叫。 赵蝶衣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江边,她没好气地回答,“是我踢的,怎样?” “你赔我!”小男孩跳到她面前,伸着手,“这鱼我还要拿到镇上去卖呢,你把它们吓跑了,害我白白辛苦一天!” 赵蝶衣冷笑道:“几条小鱼能值多少钱?” “几条小鱼?”小男孩瞪大眼睛,气鼓鼓地说:“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就只能钓到这几条小鱼?而卖掉这几条小鱼才能给我娘抓药!你把鱼吓跑了,让我娘怎么办?” 她的心头怦的一下,被这小男孩的话打中了心中的隐痛。 她收起所有的暴躁,态度软化,“那怎么办?我再帮你钓一条好不好?” “就凭你?”小男孩不屑地打量她,“手脚那么干净,一看你平日不干活,你就是坐上一整天也钓不上来一条鱼。” 赵蝶衣被他说得心头恼火,但还是按捺住要发作的脾气,问:“你想怎样?” 小男孩的眼珠转了转。“你现在赔我钱,要不然就到我家里去,照顾我娘一 “让我去当你娘的使唤丫头?你知道我是谁吗?”赵蝶衣真要怒了。 小男孩更不耐烦地说:“不来就赔我钱!不多,二十个铜钱就好。” “不就是二十个铜钱吗,我……”赵蝶衣突然想起来,自己身上已经没有一文钱了。看着这小男孩黑黝黝的脸,她的气焰一点点低落,思忖片刻,重重一点头。“好,我跟你去见你娘。” 小男孩吃了一惊,大概没想到赵蝶衣会答应他的要求,又立刻咧着嘴笑道:“好啊,你跟我来吧!” 她跟在他的身后,沿着江边向村子的另一头走去,渐渐地,他们走到一条小渔船旁。小男孩一指。“我娘就躺在里面,你去吧。” 赵蝶衣疑惑地问:“你不上船,你娘怎会知道我是谁?” “你怎么这么啰唆,你自己和我娘说,她不就知道你是谁了吗?” 赵蝶衣踏着木板上了小船,刚刚掀开棉布帷帘就大吃一惊,只见坐在里面的并不是什么生病的渔妇,而是优雅美丽的逐月宫主。 “赵姑娘,本宫等你很久了。”逐月微微笑道。 赵蝶衣想转身下船,却发现木板已经被撤掉,一瞬间船也漂移开了好几丈,除非她再跳到水里,否则是不可能回到岸上去的。而那个引她来的小男孩,早已不知去向。 “赵姑娘,我劝你还是放弃跳船逃跑的念头。”逐月在第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这里四周都是我的人,无论你跳到哪里去,都不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而我也并非要你死,只是请你到我的追云宫去住几天,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赵蝶衣故作镇静地纠正她,“你叫错人了吧?我不姓赵,我姓欧阳。” 逐月笑颜如花。“赵姑娘不必瞒我了,本宫想知道的事情从来没有查不到的,本宫想抓的人也没有抓不到的。” 赵蝶衣回身看着她的笑脸,眉心一蹙,又缓缓舒展开,露出一派优雅威仪,淡淡道:“既然是请我作客,怎么不见宫主的待客之道,茶呢?” 逐月惊异于她居然可以如此镇定自若,从容应对,挂在脸上的笑容有一丝剥落。“赵姑娘不必心急,到了追云宫,自然可以吃喝不愁。” 赵蝶衣已经认命了,所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逃跑无望,不如冷静面对。她知道逐月虽然心中恨她,认定是她抢走了欧阳雨轩,但暂时也不会为难她。 看眼前的局势,似乎逐月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这总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不知道欧阳雨轩能否尽快知道自己落难的消息,又会采取什么行动来救。 那个无德的坏人,若不是他偷吻她,害得她负气出逃,又怎么会遇到现在这样的危险。 欧阳雨轩真的是她的灾星啊! 可是……可是……如今除了这个灾星,她又能指望谁来救自己? 到底还是要依赖于他,那个“坏人”。 第七章 欧阳雨轩收到逐月送来的信函,已经是近黄昏的时候了。 艳娘见他对着那封信看了很久,眉心都刻出了几道刀痕似的印记,不由得问道:“少主,赵姑娘真的是在她的手里吗?她要你拿什么去交换?” 欧阳雨轩漫不经心地开口,“可以交换的自然只有我。” “可是少主不是已经当面拒绝过逐月宫主了,为何她就是不死心?” “自古痴情女子不知凡几,多她一个也不稀奇。”他侧过脸,正面对着桌上的一面铜镜,喃喃道:“长了这样一张脸真的是灾难,从小到大,它只带给我无穷无尽的麻烦。” “少主怎么会这样想呢?”艳娘安慰道:“有许多人都非常喜欢少主的,只是不敢在少主面前表达,而那些烦到少主的人毕竟只是少数。” “喜欢我是因为我长了这样一张脸吗?”欧阳雨轩苦笑,“艳娘,其实我也麻烦到你们了,这些年在暗中照顾我的人有很多,我并不想这样,让你们为了我,耽误自己的一生。” “没有啊,要说是托少主的福,我们才可以到外面看看这大干世界,与原来想的完全不一样呢。”艳娘躬身致意,“少主的心里不应该背负这么多的压力,其实大家都是心甘情愿追随少主的。当然,大家最想看到的,是少主真正开心,找到自己的幸福。” “你们觉得我不开心吗?”他微微诧异。 “少主总是对每个人都笑容可掬,但是这样的笑容并不见得发自真心啊。”她诚恳地说:“这些年里,我只见少主在赵姑娘面前无拘无束地笑出声,对其他人则过于温文尔雅了。” “她?”欧阳雨轩一低眉,“我在她面前真的有些放肆了吗?” “不是放肆,是自在。” 他沉吟着,似在自言自语,“但为何偏偏是她?她有什么好的?” “赵姑娘的好属下说不上来,但是少主一定是在心底认真品味过的吧?” 欧阳雨轩看着她,展颜道:“艳娘,这些年你的胆子的确越来越大了,以前你不敢这样和我说话的。” “请恕属下无礼。”艳娘又欠了欠身。 “算了,我也不是要和你端什么主人的架子。”欧阳雨轩笑道:“反正这些年你早已像是我的亲人一般。马车准备好了吗?我要去拜访逐月宫主了。” “已备好,我家那口子亲自赶车,少主可以放心。” 欧阳雨轩走出几步,又回头说:“对了,我去东辽的事情,不要告诉那边的人。” “少主是想来个出其不意?”艳娘笑问。 他摇摇头,“因为我也没有确定好自己的心。” 吻了那个野公主并不在他的谋划之内,所以他的心也有些乱了。 事实上,当初去宫里见她就是一步错棋,遇到赵蝶衣之后,他好像步步皆错,完全被她搅乱了计划,现在,更是错误地直接招惹到她。这也就是为什么她跑掉,而他没有去追的原因。 因为他不知道追上之后又该说些什么。 明知道那个野公主不好惹,可他偏偏要揽上这个麻烦。徐婆婆也好,艳娘也好,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但是他偏偏要坠入其中。 这野公主是美,但是比她美的女子他生平还见过许多,其中不乏对他倾慕、甘愿投怀送抱者,有哪个女人像她这样,动不动就对他横眉冷对,出言讥讽,像只好斗的小母鸡? 猛地,他悚然一惊,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丫头是个如此与众不同的野公主,所以他才会动了凡心? 他揉着眉心,今生从未像现在这样心绪烦乱过。 无论如何,先见到逐月,将她救出来再说吧。既然招惹了,总要负责到底,更何况还要一起去东辽,那里才是他们真正的麻烦所在。 赵蝶衣被关在一间布置极为讲究的华丽房间里,但是与皇宫中不同,没有那些奢华的摆设,而是更加精巧。 她没想到所谓的追云宫竟然是在山腹之中,这宫殿修建得如此隐蔽,难怪她在皇宫内从未听说过。 “本宫的追云宫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了,不过迎接赵姑娘这样的贵客还是第一次。”逐月亲手为她奉茶。 她毫不在乎地接过茶杯,笑道:“不会是第一次吧?欧阳雨轩难道不是比我更贵的贵客?” 逐月沉默了一瞬。“在本宫心中,他不是客。” “是追云宫未来的男主人?”赵蝶衣戏谑地说:“可是你却没有足够的诱惑力能让他留下来。” “像雨轩那样的男人,一生喜欢漂泊,但是总有一天需要安定下来,追云宫就是他最好的安身之所。” “这么有把握?”赵蝶衣挑着眉问:“凭什么?” “因为本宫对他有真心。赵姑娘难道没听过‘黄金易得,真心难求’这八个字吗?” “没有。我只听说过两情相悦和……剃头担子一头热。” 逐月并不生气,微笑道:“赵姑娘大概以为本宫就是那个剃头担子吧,但是本宫起码有如此的自信,也有足够的手腕,赵姑娘有什么可以拿来和本宫争的?” “和你争?”她脱口而出,“我从未想过要和你争。” 逐月眼睛一亮,“这么说来,赵姑娘对雨轩无意喽?” 赵蝶衣乍闻这句话,心又开始乱了。对他无意,也就是丝毫没有对他动过情?要承认这一点并不难,但为什么口却如此地难开? 见她迟疑不定,逐月又阴沉下脸,“若你要和本宫争,本宫劝你还是早点放弃为好。本宫虽不喜欢杀人,但是为了雨轩也会不惜做出一些非常手段。” 赵蝶衣最不喜欢被人威胁,从小到大她向来吃软不吃硬,听逐月这么说也忍不住冷笑反击,“你以为欧阳雨轩是你面前的这杯茶,由得你拿来拿去?他喜欢谁是他的事情,我管不了,你也一样。” “好漂亮的托辞。”逐月笑得很干,“看来赵姑娘是不准备和本宫好好谈条件了,那只好请赵姑娘在此稍作休息。本宫要整装,想来一会儿雨轩就要来了,本宫要去迎接。” 赵蝶衣随手一摆,“请便。” 逐月出门之后,赵蝶衣立刻听到房门外传来上锁的声音。真可笑,其实根本不用这么拙劣的方法防备她逃跑,因为她就算是出了这个房子,也不知道怎样能走到出口。 闲坐了一会,门外再无动静,她渐渐觉得无聊。难道在欧阳雨轩来到之前,她就真的无事可做吗? 看到房间的桌上有笔墨纸砚,她心头一动,走了过去。 欧阳雨轩是第二次来到追云宫,所以轻车熟路。他刚刚定到山口就感觉到四周有人在监视自己,心知是追云宫的人,他不动声色地顺着山路慢慢上去,走到半山腰的地方,就看到逐月笑容婉约地站在一棵树旁等着他。 “请将不如激将,是吗?”她有点哀怨地说:“我三催四请都请不到你,但是那丫头一来,你就立刻跟到。她到底是什么人,让你这样在乎?” 欧阳雨轩站在山坡下,微微仰起头,露出惯有的笑容,“宫主叫我来是和我谈如何放人的事情吗?” “不是。”她的目光突然变得凶狠,“你该知道,我从没想过要放她走。” “哪怕她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人?” 他的这句话让逐月一震,“你是说,你与她全无关系?” “也不能说全无关系,但眼下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欧阳雨轩笑着,“我来,只是因为我答应了别人要照顾好她,现在把她丢掉了,叫我做人的信义何在?” “是吗?昌逐月哂笑道:“只是因为信义所以才收留、照顾她?那你为何要在第一次带她见我时,骗我说她是你的妹妹?” 他叹口气,无奈的说:“逐月,你知我平生不愿对女人动怒。你我之间,波澜壮阔的事情实在不少,以我对你的了解,自然知道你会对她充满敌意,我怎么敢说实话?” 逐月盯着他的眼,倏忽一笑,“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是在乎我的感觉?” “你可以这样想,不过……逐月,你认识我这么久,难道就不知道我的脾气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 她一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喜欢我的女人实在不少,但是能近我身的人却不多。当初你用剑刺我,我本可以避开的,却为何没有避,你知道吗?”欧阳雨轩的眸子忽然荡漾起柔波。 她再度怔住,“为、为什么?” 他叹道:“我实在不忍心见你如此为情而苦,我以为,也许我受了伤可以安抚你的心,我留在你身边一夜,可以令你想明白一些事情。” “你、你真的曾经这样为我着想过?”逐月半信半疑,“你是在哄我吧?为了救那个赵姑娘而故意哄骗我?”她突然大声道:“我不信!” 欧阳雨轩黯然说:“你就是生性多疑,不信任周围的所有人,才会至今都没有一个知己。我也知你不信任我的话,但是这件东西你总应该还记得……”他从袖中拿出一枚亮闪闪的戒指,举起给她看。 逐月看到那枚戒指,浑身如遭雷击一般。“这戒指!这戒指你当初不是扔掉了吗?” 他柔声道:“当初你照顾我时,将这枚戒指挂在我胸口,我生气你自作主张所以才将戒指扔掉,但其实事后我已经悄悄拾起,小心收藏,这还不足以证明我对你的情意吗?” 逐月情难自制,激动得眼含泪光。“可是,为什么这些年我找你,你都对我不假辞色?” “大丈夫立足于世,如果没有功成名就,又凭什么抱得美人归呢?”他迈上前一步,手臂长伸,轻轻环抱住她的纤细腰肢,在她耳边低声说:“现在,你明白我的心了吗?” 她欣喜若狂,仰起脸,将自己的朱唇奉上。 欧阳雨轩的眼眸中,却在此时闪过一道狡黠的精光── 赵蝶衣利用纸笔画了几张画,但是画来画去都不是心中所想的样子,一时烦闷将画纸揉成团,丢在旁边,忽然间,耳畔似乎传来说话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欧阳雨轩的声音。 难道他来了?!她惊喜地跳起来,但仔细一听,发现除了他的声音之外还有逐月的声音。难道两人已经在为她谈判了? 再一听,不对,这两人哪是在争执谈判?逐月是满腹的幽怨,似在抱怨欧阳雨轩薄情。 而欧阳雨轩呢?居然柔情款款与逐月说着甜言蜜语,说到最后,还听逐月提到什么戒指,而他的回答更是让她几乎气炸了肺。 好个骗人不眨眼的欧阳雨轩啊!在她面前装得对逐月多么厌恶,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与逐月单独相处时,竟然完全变了一个样子? 原来这家伙真的是骗子!不仅哄骗逐月,更将她赵蝶衣耍得团团转。她几乎以为他亲了自己是出自喜欢,虽然当时气恼,但是在被逐月抓起来之后,反覆思量,发觉窃喜的甜蜜多过了气恼无数倍。 然而……所有的甜蜜在这一刻灰飞烟灭,化成满腔愤怒了。 她恨不得现在就跳到欧阳雨轩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把他痛骂一顿。但是现在她被关在这间屋子中,这屋子在山腹之内,欧阳雨轩和逐月在山外,根本见不到也摸不到。 看来逐月也是故意的,故意将她关在这间能够用机关传音的秘密房间里,就是为了让自己听到她和欧阳雨轩的对话,却让自己无法见到他。 “如果我今生还能活着出去,欧阳雨轩,你等着!”她咬牙切齿地抓起画笔,在纸上迅速涂抹一片乱七八糟的图形和文字。她气恼地画完之后,丢掷下笔,一头倒在旁边的意张床上,紧紧闭上眼。 然而山外那一对男女的声音却渐渐不可闻了。他们在做什么?赵蝶衣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控制下住自己去想像,眼前飘来荡去都是两个人卿卿我我的画面,甚至是欧阳雨轩也在亲吻逐月的景象。 她忍不住鼻头一酸,一股热流冲进眼眶,又无可抑制的从眼眶冲刷而出。 她许多年没有流过泪了,为何这一次竟然为了欧阳雨轩那种花花公子、采花大盗而流泪?真是不争气! 她一边在心中骂自己,一边使劲擦拭眼角的泪,但泪水擦了又来,仿佛流不尽一样。 她赫然明白,自己之所以会流泪,是因为对欧阳雨轩动了真情,所以当听到他和逐月的对话,发现自己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喜怒哀乐都被他一手操控,才明白原来……她的真心没有换来他的真情。 原来,在这世上她是孤独一人。 眼泪还在流淌,她趴在床上,恨不得自己立刻就憋死在枕头里。 此时,耳畔再度传来欧阳雨轩的声音,这一回,他的声音仿佛更近了,同时传来的还有追云宫侍女的惊呼,“欧阳雨轩,你把我们宫主怎么了?!” 她不解地抬起头倾听。 他用满含轻松笑意的口气说道:“你们宫主有些困了,所以我抱她进来,不知道她的卧室在哪里?各位姑娘可否领我去?请各位也小声一些,不要吵醒了她。” 他还真是怜香惜玉啊!赵蝶衣气得银牙暗咬。在外面两个人柔情似水就罢了,居然还亲热到山里面来,而且他还亲自抱着她进门! 不,等一下……好像哪里不对劲? 不对!逐月明明刚才还在和他深情款款,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睡着了?她的心陡然又提到嗓子眼儿来,直觉告诉她,欧阳雨轩的举动另有深意。 外面的侍女说:“宫主的房间在那边,欧阳公子请随奴婢来。” 他们的脚步渐走渐远,慢慢地又没了声息。难道是她想错了?欧阳雨轩并不是来救她的? 就在她六神无主,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时候,原本紧锁的两扇门蓦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缝,紧接着,像是有什么金属的东西在锁头上拨弄了两下,那锁就哗啦一下开了。 她呆呆地看着从门外悄然闪进的人,有点木讷地问出一句傻话,“你怎么不好好地陪她睡觉,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熟悉的笑脸正慢慢靠近她,戏谑的笑声也一如往常。“在吃醋吗?怕我要她而甩了你?” 她不知怎地,忽然举起手来,朝那张让她觉得可恶至极的笑脸打了下去,而他却并不躲避,只是专注地望着她。 她的手掌擦到他白皙的面皮时陡然停住,气闷地问:“你为什么不躲?你哄女孩子开心时是不是都用这一招,就像你哄逐月一样?” 欧阳雨轩抬头看了看四周,“我就知道她是故意将你藏在某处,好让你听到我俩的对话,果然你这个笨脑子就是容易上她的当。” “你才……” 她想反唇相稽,却被他一手捂住嘴,“嘘──不要叫得太大声,引来追云宫的其他人你就逃不掉了。” 赵蝶衣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柳叶眉蹙得紧紧的,那双滴溜乱转的眸子里好像有无数的话要说。 “我知道你有一大堆问题要问我,但可不是现在。”他一环她的肩膀,将她扯到门口,透过门缝向外看,外面的走道静悄悄的。 “你别看这追云宫看似不大,其实在山腹之中有无数条小路,如果没有她们的人为我引路,我也不能找到确切的出口。” 赵蝶衣努力扒开他的手,说道:“以你的魅力,对她们多笑几下不就知道出口在哪了?” 欧阳雨轩好笑地看着她。“你这话是在吹捧我,还是骂我?” “自己想。”赵蝶衣撇着嘴,“你把逐月怎么了?” “点了她的穴,让她可以安静几个时辰。” 她不满道:“这样的坏女人你怎么不杀了她?” 他正色教训,“她并没有伤天害理,只是为情所困,如果因此就要她死,也未免太不将人命当作一回事了。” “哼,就知道你舍不得,所以把人家送给你的戒指珍藏这么久。” “那句话也听到了?”欧阳雨轩认真解释,“那的确是我故意保留的。这个女人心计多端,能言善辩,我必须有随时应对的准备,那枚戒指就是留着应对非常时期的,只是没想到会是为了救你而拿出来。” 他无意间看到桌上摆着的那几张乱画,好奇地走近一瞧,忍俊不禁地笑出声,“你就是这样糟蹋我的?” 只见画上画了一只狐狸,转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正笑咪咪地抱着一只小白兔,口水横飞,旁边还有标注──欧阳雨轩是也。 “糟蹋?我还觉得把你画成狐狸是美化你了,应该画成一只色狼才对。”赵蝶衣一把扯过他手中的纸,再度揉成了团,丢到旁边。 欧阳雨轩微笑着低下头,一指托起她的下巴,问道:“为了什么事情对我这样不满?是气我不该抱着逐月,还是气我不该亲你?” “没心情听你胡扯。”生怕被他听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急忙转移话题,“说来说去,你到底要怎么带我逃?” “还没想好。”望着她丢了一地的纸团,他随手捡起一个打开看,疑惑地问:“你画的这个人是谁?” 那画上是个年轻男子,浓眉阔鼻,英武非常。 赵蝶衣哼了声,“我的意中人啊。” “真的?”欧阳雨轩慢慢转身,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 她故意不看他。“什么蒸的煮的?你以为我就不能有喜欢的人吗?我早说过不喜欢东辽王子那样的武夫,你也不对我胃口,我最喜欢这样又有男子气概、又有儒雅风范的人。” 欧阳雨轩的口气陡然变得有点酸,“只怕这样的人是你梦中才有吧?” “你不要太嫉妒哦,这个人我当然是亲眼见到过的。”她一脸幸福地回忆,“至今我都能清楚地记得他的脸、他说话的声音,还有他抱着我时的爽朗笑声……” “大白天不要发春梦了!”他的声音陡然变冷,像一块冰一样,“如果你还想活着出去的话。” “我当然要活着出去。”赵蝶衣的眼珠转了转,计上心头,“你现在还能潜回到逐月的房间去吗?” “怎么?”欧阳雨轩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想出了鬼主意。 她抿唇一笑。“想办法偷出她的衣服。既然她喜欢做‘公主’,我们就在追云宫中来一次‘真假公主’逃脱计。” 追云宫的侍女们并不是总跟随在逐月的左右,因为她生性孤僻,在宫中除非她出声召唤,否则任何人不能轻易到她的房间中去。 刚才众人看到欧阳雨轩居然抱着她回来,先是吃惊,继而又心照不宣地退得更远,她们以为宫主真的感化了欧阳雨轩这块坚冰,所以不敢在两人亲近时打扰了他们。 所以当欧阳雨轩拥着一个穿着她衣裙的女子从眼前走过时,侍女们只是远远地垂手肃立,并没有多问。 赵蝶衣小鸟依人似的靠在他的肩膀上,头垂得很低,外人只能看到她额前的刘海,而看不清她的面容。 因为不能确切知道出去的路,他开口问了身边最近的一位侍女,“这山中哪里的鲜花最美,姑娘可以告诉在下吗?” 试问这些自小生活在封闭追云宫中的女孩子,有几个能抵挡得住他如此温柔的语调?那侍女急忙说:“我领你去。” 但她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逐月”一眼。 赵蝶衣只是懒懒地挥挥手,好像很不愿意说话似的,示意她带路。 那侍女果然不再多疑,迳直领着他们往前走。有那侍女引路,其他侍女更不多疑了,片刻之后,欧阳雨轩与赵蝶衣就轻轻松松地出了山腹之内的追云宫,来到山间的一条小路上。 “多谢姑娘引路,在下和宫主就在此地看风景了。”欧阳雨轩满含笑意地目送那侍女跑回去,这才放开了怀中的赵蝶衣,沉声问:“行了,现在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站直了吧?” “你对别人都深情款款,怎么一转眼就对我冷若冰霜?” 想到刚才那张男子画像,她忽然觉得有趣,向来和她相处居然都是主导地位的欧阳雨轩,居然会为了她的几句话而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这意味着什么呢? “现在向山下走,慢一点才不会引起追云宫人的注意。”他根本不回答她的问题。 赵蝶衣勾住他的胳膊,见他皱皱眉头,便娇笑道:“不是说要避免她们注意吗?” 欧阳雨轩低头看她一眼,手臂才又揽住了她的腰肢,但却显得比刚才僵硬了一点。 两人慢慢地踱步下山,山脚就挨着滔滔江水,有追云宫的人奉逐月之命常年都在那里撑船以待。 “欧阳公子怎么这么快就下山来了?”那侍女有点吃惊地看着他,“宫主?!” 赵蝶衣侧身站着,那侍女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能看到她的衣服。 “姑娘可否为我们摆渡过去?”还是欧阳雨轩出面。 那侍女比较警惕,盯着他和赵蝶衣多看了几眼,躬身说:“宫主也要过江吗?” “嗯。”赵蝶衣只得应了一声。 这一声却让那侍女更加警惕,猛地跃到她的身前,定睛一看,惊道:“你是谁?!竟敢冒充宫主!” 欧阳雨轩出手如电,已在她话音落后点中了她的穴道,反手一拉将赵蝶衣带上了船。 而身后的山路上同时有人影追来,有人在喊,“别放他们走!宫主被他们点中穴道,那宫主是假的!” “她们已经发现了。”趟蝶衣说。 欧阳雨轩一声不吭跃进船舱,抓起放在船舱内的船篙,用力撑在水底,船身立刻漂移出岸边四五丈,几下就漂到了江心,后面的追兵虽然赶到,无奈已经追不上了,而追云宫的其他大船上都没有人,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开走的,只能望江兴叹。 赵蝶衣站在船上兴奋地跳着脚,“哈哈,逃出来了!看你们谁能追得上!” “坐下,不要把船跳沉了。”欧阳雨轩沉声说。 她站到他身边,歪着头看他,“你板着脸的样子,比你嘻皮笑脸时要威严得多。” 他并不回答,只是专心致志地撑船。 赵蝶衣又说:“你是不是在生气?我实在不懂你为什么生气,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欧阳雨轩仰着下巴,眼睛直视着远方,好像旁边没她这号人物存在。 她踮起脚,手在他眼前来回挥动,笑道:“真的生气了?原来你的心眼儿这么小。” “别闹。”他蹙眉,终于开口。 “我偏要闹。你对逐月都是有说有笑,为什么对我就冷若冰霜了?你若讨厌我,为什么还要救我?”她的五指弯曲,在他撑船的手背上轻轻地挠了几下。 “我说了别闹!”欧阳雨轩陡然丢下船篙,将她猛地压到船篷上。 两人四目相交,鼻息扑到对方的脸上,热成一片白雾。 赵蝶衣眨着晶眸,凝视他微带愠怒之色的黑眸,悠然笑道:“一直以来都是你惹我生气,原来让你生气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不要自以为是。”他冷冷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生气?” 赵蝶衣伸出小手,抚摸着他紧绷的唇线,轻声低喃,“那个人,其实是我爹。” 欧阳雨轩的唇抖动了一下,沉声问:“是你父皇?” “不……”她垂下眼脸,“是我的亲生父亲。” 欧阳雨轩紧蹙的眉慢慢舒展开,眼波也柔和起来,带着一种深深的怜惜。“你还记得他的样子?” “嗯,记得很清楚。还没有回宫之前,他一直照顾我和母妃,但是对外只说他是母妃的远亲。然而我们回宫之后不久,他就因病去世,然后母妃也病逝了。”她长长地叹息,“我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可怜的孩子……”他摩挲着她浑圆柔细的小下巴,低垂下头,含住了她的朱唇,给予温柔且深情的长长一吻。 江风还有些凉,但他们的身体却已变得火热,他的这一吻与之前大不相同,并没有挑逗、戏谑的意思,而是满含怜惜与宠爱,让她深深沉溺其中。 “你知道招惹我的后果吗?”她压抑住喉咙深处的喘息,眼中的水气蒙蒙,更平添了一份以前从未有过的妩媚。 “知道。”他的唇移到她的额头上,在这里烙下一个郑重的印痕。 “那你怎么敢招惹我?”她为此不解,却狂喜于他的承认,“如果我说出去,无论是东辽王子还是我父皇,都不可能会饶过你。” “我不在乎。”他幽幽道:“从决定带你出宫之刻起,我已经知道自己要面对怎样的结局了。” “你真的不怕死?”她不大相信这世上有为了感情而如此无畏的人。 他的语调似咏似叹,“我们的结局未必会以死亡收场,谁又知道明天的事情呢?我想赌一把,赌我们会一起平安地活下去,但这个赌注需要你我一起来下,你敢吗?” 她跳起身,咬了一下他的耳朵。“你既然敢招惹我,就应该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赵蝶衣从来不怕任何人、任何事!” 就让他们这对浪迹天涯、没有明天的人,一起赌这一次吧! 第八章 “欧阳雨轩,在你入宫和我见面之前,我们曾经在别的地方见过面吗?” 顺水漂流,他们的船似乎行走得很没有章法。 赵蝶衣头枕在双手上,躺在船板看星光点点。 她的问题让欧阳雨轩不解,“为什么会这么问?” “你若不是早对我图谋不轨,为什么会决定带我出宫?又为什么会一路照顾我?” 她的疑虑实在太多,总觉得即使找了千百个理由也说不明白。 他笑道:“就算是我对你一见钟情如何?” “你是吗?”她翻身坐起,盯着斜靠在船篷边的他,“你这样的人会对我一见钟情?” “你的疑心病又犯了。”他弹指打在她的额头上,“有时候喜欢一个人,不需要太有说服力的理由,那只不过是瞬间的感觉而已。” “我不认为我有什么足以让你动心的优点。”这一点她还颇有自知之明,“我的脾气很差。” “我的脾气还不错,正好可以容忍你的坏脾气。”他笑道。 赵蝶衣想了想,继续说:“我的出身不好,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揭破身世,惹来杀身大祸。” “而我萍踪浪迹,孑然一身,没有太多可以被你连累的牵绊。” “我喜欢吃喝玩乐,但是手脚懒惰,贪图享受又不愿意自己辛劳。”这听来严重多了吧?有哪个男人愿意找一个这样差劲的妻子? 没想到他居然还笑得出来。“我也喜欢吃喝玩乐,你我并肩正好可以游山玩水,看尽天下美景,吃尽天下美食。至于贪图享受不愿意辛劳……好在我还有点积蓄,够你挥霍十年二十年。” “那十年二十年之后呢?”她知道自己问得越来越过份,但就是想看看他能承受的底线在哪里。 欧阳雨轩一叹道:“若二十年之后我无力支付你的开销,你就把我休掉,另择佳偶好了。” “欧阳雨轩!”她扑过来抱住他的脖子,感动莫名,“你都好到这个份上了,我怎么可能休掉你?其实我刚才说的不是真心话,苦日子我能过,但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可我不敢喜欢你。” “为什么?” “喜欢你的女子实在是太多了,万一隔三差五就有个‘逐月’来找我的麻烦,该怎么办?” 他促狭地笑。“所以你也该练武啊,不要每次都叫我去救你。” “你怎么不说自己少招蜂引蝶就好了?”她捧着他的脸,皱紧眉头,“你这个家伙,到底是谁生给你这样一张颠倒众生的脸来祸害世上的女子?” “我娘。”他吐出两字。 “你娘一定是位绝世美女。”赵蝶衣悠然想出了神。 “将来你会见到她的。”欧阳雨轩眯起眼,看着岸边的丛丛篝火说:“我们已经进入东辽边境了。” “啊?”没想到顺流而下不过一日一夜,竟然就来到了东辽和天雀的边境,看岸上的篝火跳跃在夜幕中,她开始有种强烈的不安。 “这里是东辽的哪里?” “该是东辽的伊里,属于东辽的围场。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东辽国王和王子们就会到这里打猎。”欧阳雨轩对东辽的事情很是了解。 趟蝶衣听了更加紧张,“那就是说,在这里有可能遇到东辽国王。” “是啊,你可以一吐心声了。” 她沉思着,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忽然很用力地点点头,直视着欧阳雨轩。“我自己去找东辽国王,你不要跟着我。” “为什么?” “我不想牵累你。”你郑重其事地说:“东辽国王光见到我还好,就算是我说出身世实情,他迁怒于我,也未必会杀我,毕竟我还是名义上的公主。但是你要跟着去就不一样了,让对方看到我身边跟着一个你这样的年轻貌美男子,肯定要起疑心。” “多谢公主殿下的赞美,不过我既然说过要保护你,怎么能将你送入险境?”欧阳雨轩道:“再说见东辽国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如何能让别人相信你是天雀国的公主?也许还没见到东辽国王,你就被当作胡言乱语的疯子关押起来了。”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无知又无能,如果没有欧阳雨轩,她简直是寸步难行。 “我记得在这江岸的西边会有东辽人的常驻部落,或许那里的人会愿意收留我们住下,然后……再从长计议。” 肚子好饿── 赵蝶衣抱着肚子坐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望着远处的点点篝火,闻着从那里飘来的热辣辣的香味,一个劲儿地往肚子里咽口水。 欧阳雨轩说是去打探情况,怎么一去不回?她从下了船坐到现在,就一直没有吃喝,肚子饿扁了不说,嘴唇也干得要命。 “他该不是被人抓起来了吧?”她一下子蹦了起来,但是被夜风一吹,脑筋又清醒了,“不可能,那家伙最会左右逢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看来还是要靠自己找吃的了。”她摸了摸自己手指上还留着的那枚戒指,“凭这戒指总能换到一只烤全羊了吧?” 她鼓起勇气,徒步慢慢走向篝火闪耀的地方。 在那里,有许多穿着东辽服装的人正在烤肉喝酒,还有些穿着漂亮衣裙的东辽女孩子围着篝火翩翩起舞。 赵蝶衣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她四周寻找了一圈,看到不远处有张毯子铺在地上,上面放着一些瓜果,便悄俏走过去,然后迅速地从地毯上抓起一个苹果,放入嘴里使劲儿地啃了两口。 虽然苹果汁味道甘甜,但是心里总觉得别扭,想她在宫中也是锦衣玉食,怎么现在会沦落到变成小贼的地步了? 等欧阳雨轩回来,一定要狠狠地骂他一顿,都是他突然玩失踪,才害她不得不出此下策。想到这里,她又狠狠地咬了几口苹果。 突然,身后有只大手重重地拍了她肩膀一下,接着就听到有人用东辽语在身后叽哩咕噜的说了一串她根本听不懂的话。 糟糕,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她极为尴尬地慢慢转身,一边从手指上拔下那枚戒指,说:“我用戒指买你的……” 蓦地,有一根铁钳子穿着热呼呼、还流着油的肉串出现在她面前,那个拿着铁钳子的东辽老者笑咪咪地看着她,还将铁钳子向她嘴边送了送,又说了几句,“西气呼呼,拿以鲁,拿以鲁!” 扑鼻而来的烤肉香味,让赵蝶衣又咽了一口口水,半信半疑地指着烤肉,又指指自己,“你,是要把它送给我吃吗?” 老者只是笑着,继续说:“拿以鲁,拿以鲁!” “让我拿我就拿,谁怕谁?”她接过肉串就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 那老者看她的表情是特别的开心,又从毯子上拿起一个酒壶,送到她嘴边。 赵蝶衣也不客气,接过酒壶又喝了一大口。这酒特别烈,呛得她咳嗽不已,但是咳嗽完她依然又喝了几大口,为的是不让对方看轻自己。 老者果然高兴,笑着对她竖起大拇指,一拉她肩膀,让她坐在毯子上。 她这才发现原来东辽人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难以相处,望着四周在篝火后笑得红通通的脸,和歌舞着的人群,不知是不是酒意上涌,她忽然有些恍惚。难道过去是她错了?那些说东辽人如同野兽的传言其实都是些骗人的谎话? “怎么不等我就先吃了?”欧阳雨轩的声音总是不期而至。 她侧目瞥了一眼。“想你一定是跑到哪个姑娘的手里要水喝去了,何必等你?” “吃醋了?”他促狭地说:“我是去打听事情,当然不会那么快回来。” 那个邀请赵蝶衣吃喝的老者看到欧阳雨轩,立刻笑着跑过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一大串的东辽语就飞快地脱口而出,听得赵蝶衣一头雾水。 “你认得他?”她疑惑地问。 欧阳雨轩居然也能说一口流利的东辽语,对老者微笑着回应了几句之后,才对她说:“我四处游走,东辽也常来,这位卡斯拉老人是我的老朋友了。” 有位正在跳舞的姑娘跳到他们面前,一拉赵蝶衣的手,叽叽喳喳说了一串,像是要邀请她一起跳舞。 她拚命摆手,“不行不行,我不会跳。” “去吧。”欧阳雨轩推了她一把,笑着说:“东辽人跳舞只是为了表达心里的喜悦,没有什么特别要学的动作,跳完了心情会更好。” 大概真的是酒意使然,她糊里糊涂地就被那姑娘拉着下场,到了篝火旁,一群漂亮的东辽女孩子拉起她的手,还在她的头上放上一个花草编织的花环。 周围响起了女孩子们清丽的歌喉,那婉转自然、不经修饰的歌声,听在她的耳朵里竟是如此地美妙,虽然听不懂她们在唱什么,但是她的心情却在歌声中越来越欢悦、舒展。 她觉得自己一直在笑,在旋转,转得头晕,头上的星光似乎都连成一片银色的雾,看不清周围的人,也听不清周围的声音了。 此时,欧阳雨轩斜躺在毯子上,手中擎着一个皮囊酒壶,静静地看着又笑又跳的赵蝶衣,在他的唇边也飘浮着悠然的笑容。 “赵姑娘有点像东辽人。”有个身影出现在他的身侧,也坐了下来,“少主不必太忧虑,赵姑娘已经对你一往情深了,无论你说什么,她对你的心都不会变的。” 这突然出现的人竟然是艳娘。 欧阳雨轩的眉心处耸涌出一层难解的忧虑。“你还不够了解她,她为人行事从来都是随心所欲,不愿意受任何的欺骗或控制,若是有人强加于让她不服的事情,她哪怕不要性命也会抗争到底。” “那是她还没有与少主相恋之时,不是吗?”艳娘低低笑道:“女人如果心里有让她牵挂的人,就会改变许多。赵姑娘刚出宫时,眼底、眉角还有许多的戾气,但现在看她不是温柔许多了吗?” 欧阳雨轩深深看她一眼,“到底从哪里开始你就跟在我左右了?” “从少主潜入天雀皇宫的那天起。” 见他面露不悦之色,艳娘解释,“老主没有别的意思,完全是为了少主的安全。” “他总是自作主张。”欧阳雨轩一跃而起,来到篝火旁,拉出跳得晕眩的赵蝶衣,“来,跟我来。”然后拉着她一路跑向远方。 这一片草原很大,跑得远了,渐渐没有人影和火光,赵蝶衣气喘吁吁地说:“别跑了,我头疼,头晕,看不清路了。”话音未落,她的脚下一个踉跄,就摔了出去。 随着她的身形坠下,欧阳雨轩也随后而倒,两个人相拥着在草原上滚了几圈,终于停下时,赵蝶衣身处上方,欧阳雨轩则平躺在她的身下。 “好玩吗?”他望着她。 “这里和我想的不一样。”她笑得娇喘连连,“很有趣。” “开始喜欢东辽了?”他问。 她媚眼如丝地看着他。“就算我喜欢东辽,也依然不会嫁到这里。” “真的吗?”他挑起眉,突然反身将她压在身下,“你确定?” “嗯,当然……”她的尾音被他吞没,在星空之下,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这一轮火热的唇舌纠缠,简直像要缠进彼此的咽喉,缠紧灵魂深处。 她的腹部本被烈酒烧得如同一团火焰,而他的激情澎湃更是让这团烈火似被浇上了一捧热油,不消反涨。 这一场烈火不知道燃烧了多久,直到她喘息着,发现自己的肩膀已经裸露在凉风中时,看到欧阳雨轩满是怜惜的眼神,她忽然找回意识,又是羞涩,又是兴奋。 “抱歉,”他将她的衣服重新披裹好,“我会把最美的一刻,留到名正言顺享受的那一天。” “嗯?”她的脸颊羞得酡红,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儿了。“又胡说八道。” “现在你该睡了。”他轻拥着她,“就这样睡吧。” “睡这里吗?”她从来没有露天睡觉的经验,“万一下雨了怎么办?”她低喃着,但是抵挡不住酒意、困意和倦意的三重袭击,还是在他的臂弯中找了一个最舒服的位置,阖上了眼。 这是她逃出皇宫之后最舒服的一觉,当她醒来时,先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很满足地翻了个身,但是一翻之下,她忽然察觉到不对劲,昨夜记忆的最后,是她和欧阳雨轩躺在单地上,现在身下的感觉未免太柔软、平整了吧? 她霍然张开眼睛一看,发现她身下铺着一张柔软的鹿皮床垫,身上盖着轻柔的天鹅绒锦被,她躺在一张高而宽大的床上,床下铺满了雪白的丰毛毯。 这是一间圆形的顶帐,帐门口站着两位东辽少女,而欧阳雨轩呢?又不知去向。 “姑娘醒了。”门口的两位少女走了过来,对她躬身,用标准的天雀国话说道:“夫人说,如果姑娘醒了,请到前帐一叙。” “夫人?”赵蝶衣疑问:“你家夫人是什么人?欧阳雨轩呢?” 其中一名少女掩口笑着,“你不用担心他,我们夫人是东辽的贵人,不会伤害你的。” 东辽的贵人?也就是说,有可能和东辽王有关系?赵蝶衣立刻振奋精神,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沉稳地点头。“引我去见你家夫人吧。” 穿过片帐篷群,她们来到了一间紫色馏金的豪华锦帐前,两位少女在帐门外分列两侧,对赵蝶衣躬身摆手,示意她独自走进帐内。 她的心头难免忘忑不安,但此时既然已经在人家的势力范围之内,就没有不进去的道理。眼角余光瞥到周围还有许多提刀守护的东辽护卫,让她心头更添紧张。 这帐里的贵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心绪复杂的走进去,随后却诧异地站住,原来侧卧在锦帐内那席暖榻上的人是一位东辽贵妇装扮,却有着一张精致美丽容貌的夫人。 美妇看到赵蝶衣进来,露出和蔼的笑容,对她招招手。“赵姑娘是吧?来,走近一些,让我看看你。” 这话听来本是十分古怪,以赵蝶衣平日里的脾气,必然不能接受别人指使她做任何事,尤其是对她呼来唤去。但不知为何,听到这美妇恬静如水的声音,看着她如祥云般温暖的笑容,她的心头忽然一软,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几步。 满帐都是红红的烛火,映照在两人身上,让她们可以更加仔细地看清彼此。 美妇含笑伸出手,赵蝶衣只觉得她的笑容好像有魔力一样,不由自主地将手送到对方的手中。 那美妇握住她的手,将她又拉近一些,说道:“我有许多年没看到天雀国来的人了,尤其是像你这样标致的女孩子,所以见到后就难免觉得你亲切可人,很想亲近,希望你不要见怪啊。” “难道你也是天雀国的人?”赵蝶衣发现这美妇说话是标准的天雀国口音,不带一丝东辽味道,就连她的容貌都与东辽人有所区别。 美妇点头,“我是天雀国苏刘镇的人,二十多年前嫁到东辽来,然后就长住东辽了。” “二十多年前?”赵蝶衣不解地打量她,“你那时才多大?”她本以为这美妇的年纪不过三十出头,但对方不该会十岁出头就嫁人了吧? 美妇忍俊不住,“蝶衣,你的话该是对我的恭维吧?” 赵蝶衣一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美妇依旧含笑,“自然是雨轩告诉我的。” “他?”不提他还好,差点忘记了,这家伙神出鬼没,现在不知道又潜到哪里去了,“夫人和他很熟?” “多少年的交情了,的确很熟。” 她更觉得奇怪,欧阳雨轩还真是神通广大,不仅普通的东辽老汉和他相熟,连这样的东辽贵族都和他交情很深,看来经由他见东辽国王之事的确很容易了。 “夫人嫁到东辽这么多年,不会思乡吗?” 美妇怅然道:“当然会想,但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丈夫是天,自然要以丈夫为重。” “都是屁话。”赵蝶衣脱口而出一句粗话,见对方用惊异的眼神看着自己,她尴尬地笑笑,“我是说,凭什么我们女人就要任男人摆布?嫁人之前听父亲的,嫁人之后听丈夫的,丈夫死了听儿子的,那要我们做什么?让我们生那些男人做什么?” 见她如此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美妇反而笑了。“你这孩子真是与众不同,难怪……” “难怪什么?”赵蝶衣困惑于对方戛然而止的后半句话。 美妇不答,拍拍她的手背,有些赞许地说:“蝶衣,我觉得和你真是投缘,不知道你许过人没有?” “啊?”赵蝶衣愣住。怎么突然跳到这个话题上来了? “若是你还没有许人,我有个儿子,一表人才,文武双全……” 原来是要给自己说亲。赵蝶衣避之唯恐不及,忙道:“多谢你的好意,可惜我早已许过人了,我……有心上人。” 美妇星眸一闪,叹气道:“是我没有那个福份让你唤我一声娘了,真遗憾。” “不过,我见到你就像见到我去世的娘亲,她原先也是苏刘镇的人。”赵蝶衣惆怅地看着美妇,眼前依稀画过母妃的身影。 “那……你若是不嫌弃,就把我当作你的母亲吧。”美妇慈爱地看着她。 感受到久违的母爱,赵蝶衣的胸口涨满了潮热的气息,这口气一直冲到喉咙间,冲到鼻翼里,逸出唇齿,她不由得轻唤了声,“娘──” 在锦帐之外,欧阳雨轩独自伫立在那里,他将帐内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目光眺望着满空的星斗灿烂,漾满他俊美面容上的或是感动,也或是怅然,就如明月一样,阴晴圆缺,难窥真容。 第九章 一晚上折腾了这么多事,赵蝶衣反而更有精神了,和这位新认的干娘聊了整整一夜之后,她说起要找东辽王的心愿,奇怪的是这位干娘并不吃惊,而是微微一笑。 “要见他倒也不难。” “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吗?”赵蝶衣请求道。 “当然可以,但是你见了他要说些什么呢?东辽王的脾气不大好,经常迁怒左右,你见他可要斟酌好自己该说什么。” 干娘的一席话让她的心头又有些不安,她走出锦帐,看见天边已经露出晨曦的光芒,这才想起忘记问干娘的名字和姓氏了。但是天亮后看到这一片宏大的帐群,以及周围比夜间似乎更多的巡逻士兵,让她心中更是疑窦丛生。 这位神秘的贵妇到底是什么人,因何能有这样的排场?看她的穿着与排场,在天雀国至少要是王妃级的人物。 若干娘是王妃,那对她可真是大大的有利,假如东辽王听了她说的话气急败坏,要对她或欧阳雨轩下狠手,至少多了一个可以为他们说话的人。 正当她左思右想之际,远处传来一道长长的嘹亮号角声,随着这如凯旋而归的欢迎号角声过,有无数马匹踩踏大地的震动声音由远而近的传来。 她震撼的极目远眺,只见有密密麻麻的许多人马正在向这边驰骋而来。 附近的东辽牧民也好,还是正在守护帐群的士兵也好,都面露崇敬的欢悦之色,高举双手,大喊着,“乌日拉!那路度!乌日拉!那路度!”紧接着,众人齐刷刷地跪倒了一大片,只有赵蝶衣诧异地看着那些人临近,挺立原地末动。 当先有一人,骑着一匹神骏的高头大马,裹着一件长长的黑绒大氅,头戴束发金冠,手中握着条缠金线的马鞭,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脸形棱角分明,轮廓中透出无比的威严。 骏马来到赵蝶衣面前时被他一把拉住,他蹙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长鞭一指,说出一句东辽语。 她还在猜测此人的来历,就见紫色锦帐那边有位昨晚引她来的东辽少女,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对她说:“这是我们的东辽国王,姑娘快参拜。” 原来这就是东辽国王?心头的猜疑得到了证实,她迟疑了一下,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微微躬身,朗声道:“天雀公主赵蝶衣,见过东辽国王陛下。” “你就是天雀公主?”没想到这东辽国王也能说得一口较为流利的天雀语。 “是的。”她正思忖着该怎样开口切入正题,这时在东辽国王身后,另有一骑高头大马来到他们旁边,看清马上之人,赵蝶衣突然很是尴尬,因为那就是东辽王子。 东辽王子看到她,咧开嘴又露出他特有的白牙齿,一手指着她,叽哩咕噜地和东辽国王说了好长一番话。 东辽国王只是皱着眉头听,眼睛在她身上来回梭巡。 赵蝶衣的心跳加速,被他看得很不自在。东辽王子到底在说什么?虽然听不懂,但是也可以猜到,无非是告她的状,告她在天雀国的大殿之上当众拒婚,还喝毒药诈死以逃避婚事。 看东辽国王的表情就知道这事情不能善了,她向来不会说软话,不由得沉下面容,说道:“陛下请不要只听王子的片面之辞,我来此就是要化解这番误会。” “你不肯嫁给我儿子?”东辽国王缓缓问道,那灼灼有神的目光可以将人逼得不敢直视。 但赵蝶衣并不怕任何威胁和强势,她点点头,“我已心有所属,陛下应该不会希望儿子未来的妻子与他同床异梦吧?” “天雀国真是好大胆!”东辽国王的脾气顷刻就爆发了,马鞭一抽,地上草灰飞溅而起,他雄浑的声音似乎震得四周的大地都在震颤。 赵蝶衣身体也颤了一下,但她的目光并未逃避躲闪,无畏的迎视着东辽国王震怒的面庞,她暗暗盘算着下一步棋,同时猜测着后面可能会到来的狂风暴雨。 蓦然间,有道蓝色的身影如闪电般倏忽而至,挡在了她的面前,对东辽国王快速地说了一句东辽语。 赵蝶衣哼道:“你舍得出现了?总是这样把我丢下。” 那人回头苦笑。“不好意思,我见你与王妃聊得开心,所以就没有去打扰。” 干娘果然是位王妃?她的心头一惊。这位王妃的地位有多重,这头衔有可能是东辽国王的妻子,也有可能是国王兄弟中某位王爷的妻子,那干娘到底算是哪一种呢? 欧阳雨轩的出现似是让东辽国王也吃一惊,瞪着他片刻,刚要张口,欧阳雨轩躬身又说了一句东辽语,东辽国王的脸色较之刚才缓和了许多,一拉马缰,竟然转身走了。 而东辽王子却笑着对欧阳雨轩做了个手势之后,又对赵蝶衣咧嘴笑笑,方才勒转马头离开。 “他们怎么走了?”她急道。她什么事都还没说呢。 “你想在这里说些什么?”欧阳雨轩沉声说:“你的事情事关机密,周围这么多外人,难道你要让东辽国王当众出丑吗?那样的话,好事都会变成坏事,更何况你这事本就是件坏事。” “好,我等。”赵蝶衣长吁口气,“只是,为什么东辽王会出现在这里?他难道不是应该在皇宫中吗?” “我不是和你说过这里是东辽的围场,此时也是东辽的狩猎季节吗?这些天东辽国王带了许多贵族来这里打猎。” 她狐疑地看着欧阳雨轩,“你对东辽的贵族也很了解?你刚才和东辽国主说了些什么?竟能让他不再发脾气。” “这是秘密,暂时不能告诉你。”他微微一笑,转开话题,“走,我带你去草原上转转,让你认识真正的东辽。” 欧阳雨轩拉着她的手,走向草原的深处,赵蝶衣奇怪地发现,周围的东辽人都远远地对他们微笑致意,每个人的面容都很友善。 “东辽人并不像你想的那样难以相处,是吗?”他虽然没有看她,但却已经猜到了她的心事。 “如果我是一位东辽女子,也许会生活得比较开心。”赵蝶衣闭上双眼,张开双臂,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只有在这里长大,才可以有自由开阔的心胸,和像风一样无拘无东的性格。” “你想做风?”欧阳雨轩笑问:“想飞到哪里去?” “不知道,也许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吧,只要那里可以让我自由地飞,没有那么多的宫规束缚,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让我难以承受的骨肉之亲。” “蝶衣,那样的日子并不是可望而不可求的。”欧阳雨轩拉过她的双手,“跟我走,我可以带你过那样的日子。” 她张开眼一笑,“就这样跟着你走吗?让你背着我到处飞?” “只要你以后不要变胖,我就可以带你飞。” 他又在戏谑她了,但这话语里并没有毒辣的嘲讽,让她想起了彼此初见时的情景。 “我喜欢你带我飞的感觉。”她悠然神往,“即使是你把我从树上推下去,那种感觉也像是飞翔。想来也奇怪,那时候我并不害怕自己会从树上掉下来摔死,好像已猜到你定然能够接住我一样。” “这么信任我?”他的指背擦过她的脸颊,“真的不怕我是坏人?” “天下最坏的坏人都在宫中,他们任意操纵举国百姓的生死,你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她很自信地说:“回宫之后我早已修炼成了一只小狐狸,是不是坏人,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 “是吗?”欧阳雨轩有点心不在焉,“若是有一天你发现我是个坏人……” “我就亲手杀了你。”她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手掌在他的脸前比划了一个吓唬他的手势。 欧阳雨轩笑了,但是笑得有点不自然。 “会挤马奶吗?”他说着,拉起她走向远处的一个马圈,“这个时节的马奶如蜜糖,味道很不错。” “我挤过羊奶,应该是差不多的方法吧。” 赵蝶衣的回答让他微微诧异。“是小时候做过?” “当然,回宫之后谁还敢让公主干粗活?” 他心疼地按了按她的手。“即使你以后不是公主了,我也不会让你去干粗活。” 这话听来如此动人心魄,好似一句相许一生的承诺。 她怔了一下,看着他,眼波忽然变得幽远。“以前我以为我明白娘为什么要抛下我的亲生父亲,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回到皇宫──因为她不甘心从锦衣玉食的王妃,变成操持柴米油盐的村妇,但是现在,我却又不能理解她了。” “为什么?” “我那时候虽然年纪小,却看得出来她和我亲爹是真心相爱,我的亲爹亲自将她护送回皇宫,只为了她能活得舒服快乐。可是,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即使吃穿再好又能怎样,他们还不是一个个抑郁而终?如果换作我是她,现在让我选一次,我宁可和喜欢的人吃粗茶淡饭,放马牧羊。” “你说的是真心话?”欧阳雨轩握紧她的手,“但是一个人的习性如果养成了习惯,只怕很难改。” “你不信我?”她晶亮的大眼睛中满是坚定,没有任何的动摇。 然而他却好像是欲言又止,望着她,迟疑了一下,微笑着摇摇头,“不,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不大敢相信老天的安排。” “什么意思?” “你会知道的。” 他拉着她继续向前走,但她却发觉他的手掌冰凉,有冷汗正从他的掌心泌出。 她认识欧阳雨轩到现在,从没见他为什么事情如此忧心忡忡过,他到底怎么了? 本以为在得罪了那位看起来很凶的东辽国王之后,自己很快就会被召见,但是赵蝶衣等了一天,也不见东辽国王派人来。 欧阳雨轩见她等得如此焦躁下安,劝解又不奏效,只好自己去看看情况。 赵蝶衣心头一动,表面上笑咪咪地催他快去,心中却暗暗拿定主意,要亲自去探寻他身上所笼罩的那层疑云。 但是欧阳雨轩毕竟是习武之人,要瞒过他的耳目实在是不太容易,她不敢跟得太近,因此很快便跟丢了。 “这一招还真的是糟糕透顶啊。”她暗暗骂自己愚蠢,“又不是京城神捕,还以为我的这双腿能追上他那双闪电脚吗?” 正在她唠唠叨叨地训斥自己的时候,眼前忽然闪过一道人影,这人影好熟悉,让她微微陷入深思之后,立刻醒悟。这不是艳娘吗?她怎么会在这里?她该在远处的那座小渔村啊。 艳娘是从一顶帐篷中走出来的,她等艳娘走后,悄悄地靠近了帐篷,正好有一组巡逻兵走过去,奇怪的是,那些巡逻兵只是对她笑笑,并没有阻拦她的意思。 她心中更是起疑,反而放慢了脚步,不想被人看出她要走进帐蓬的意思,等其他人一走远,她立刻如狸猫般轻巧地闪身进入帐内。 这间帐蓬并没有什么稀奇,里面有一张几案,几个柜箱和一张东辽人的软床。乍看这里似乎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但艳娘却出入这里,不得不说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她走到几案旁,看到上头摆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欧阳雨轩亲启”的宇样。难道艳娘是来送信的?那她为何不与欧阳雨轩碰面呢? 她正想着,就听到外面有人声传来,她情急之下随手打开了身边的一个衣箱,还好里面的衣服不多,她就跳了进去,将箱盖又盖起来。 箱盖上镶嵌着的一对铜扣眼儿成为她唯一可以向外观察的途径,看到那并肩走进的两个人,她登时愣住了。 竟然是欧阳雨轩和东辽王子! 他们两个不但并肩定进来,还有说有笑的,看得出关系十分好,但因为都是说东辽语,她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也就恰在此时,艳娘又出现在帐门口,叫了声,“少主。” 少主?她在叫谁?赵蝶衣暗自吃惊。 但不用想太久,她便知道答案,因为欧阳雨轩已经开口了,“还有事?” “徐婆婆托人从京城捎来了要紧的信给少主,刚才属下没有找到少主,就放在王子的几案上了。” “哦。” 欧阳雨轩拿起那封信,刚要拆开,艳娘又说:“王妃请你过去一下。” “娘又有什么事?” 他的这一句低语实在是很轻,轻得就如他唇边微微泛起的那一丝笑意,但是听在赵蝶衣的耳朵里,却像是一道惊雷之后又一声霹雳! 艳娘是欧阳雨轩的属下,而欧阳雨轩的母亲其实是…… 她的大脑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晕眩得已经无法思考,只呆呆地看着东辽王子拍着他的肩膀,大声和他说着什么话,而他却是摆摆手,很无奈似的走到帐篷外。 柜箱中,赵蝶衣屏住气息得几乎快要窒息了。她一直隐约觉得欧阳雨轩是有秘密隐瞒着自己的,但是却不知道这秘密到底有多大。 他是江湖人,他是天雀国中享誉四海的人物,绝不可能和东辽人有任何的牵扯和瓜葛啊? 她拚命地为自己的这个设想寻找否定的依据,但是越想思绪越乱,以前那些零乱的疑点就越是涌现在脑海── 欧阳雨轩突然出现,一反常理地顺利带她出宫;他与身份特殊的徐婆婆的交情甚密;与东辽贵族及平民如此相熟;说得一口流利的东辽语;还有王妃干娘提及他时那略显暧昧的口气…… 她的脑袋仿佛要炸裂了似的,所有的疑云都层层叠加在一起,追逼着她,压迫得她不能呼吸。 再在这箱子中待下去,她真的会窒息而死吧?她幽幽地想。也许死了才好,死了,就不用想这些头疼欲裂的事情,也不用去面对这些疑云背后的答案。 但……不!她赵蝶衣从来不是任由命运摆布的懦夫,不管真相如何,都不能抹杀掉她活下去的动力。 她猛地推开头上的箱盖,她的突然出现让还在屋内的东辽王子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短刀,但是当他发现从箱子里走出来的竟然是赵蝶衣之后,他的吃惊转为大笑,放在腰间的手也松开了。 赵蝶衣听到他的笑声心头更痛,好像被人羞辱了似的,她头也不回地冲出去,而身后的东辽王子还在用那奇奇怪怪的语言喊叫着,像是要她站住,或是要对她解释什么。 她凭着记忆,在偌大的帐群中找到了那顶紫色的顶帐。 她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一步步逼近帐篷的门口,听到里面传来极为刺心的一阵笑声,那熟悉的笑声一是来自欧阳雨轩,二是来自她的那位王妃干娘。 而守在门口的依旧是昨夜引领她来到这里的两位东辽侍女,看到她走近,那两位侍女的表情明显有些尴尬,其中一个跑进帐子去,另一个迎着她走来,像是要阻拦她。 赵蝶衣的面如清霜,低声一喝,“让开!”那侍女被她的寒威所慑,不由得侧开身。 当她走到帐口的时候,欧阳雨轩已经神色紧张地跑了出来。 他果然心中有鬼!她冷冷地看着他,“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蝶衣,你……”他似乎想岔开话题,或是做出以往那个轻松的表情,但是在她如此严峻的态度之前,他的从容潇洒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其实,她还不曾听到什么决定性的话来证实自己的种种猜测,但是由他的古怪表现已足以印证了她的猜忌。 她咬紧牙关,决定赌一把。 “里面的人,是你的母亲?”虽然是问句,但她用了很肯定的语气说出,让欧阳雨轩不由得为之一怔。 “你怎么……”他的话出口半句,又咽了回去。 “我怎么会知道的,是吗?不是有句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吗?”她的心头好像被一把刀狠狠地翻搅。 “你娘就是东辽国王的妃?”她再次抛出一个新问题,而第一个问题已不再需要答案。 欧阳雨轩想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往常只要他伸出手,总能抓到她,但是这一次他的手却落空了── “东辽王子是你的兄弟?”她恨恨地抛出第三个问题。 这一回,他只得启动双唇,艰涩而愧疚地点了下头,“是的,我们是同父异母。” “你们的外表如此不同,却不得不让我赞叹你们的骨肉之情是如此之深!”赵蝶衣脱口而出的全是尖锐刻薄的话,“哥哥要成亲,弟弟代为入宫勾引嫂子,你是来验证我是否有做东辽王子妃的资格呢?还是怕你的兄长和我成亲,辱没了他这位东辽英雄?” “你想错了……”欧阳雨轩柔声说:“蝶衣,其实我大哥并非是要娶你之人,他只是奉父王之命……代我求亲。” 赵蝶衣顿时呆住了。原来一切谎言背后,竟然是这样一个可笑的结局? “那,你呢?你入宫到底是为什么?”她听到自己愤怒的呐喊,她强力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流泪,但是眼眶的酸涩感却已不受她的控制。 他的目光越温柔,她就越觉得自己在被人可怜。她堂堂蝶衣公主,何时竟成了如此荒谬大笑话的主角? 拚命要逃避的人,其实竟然就在自己身边?他一路行来,对她百般嘲讽、戏谑、逗弄,原来都并非出自一个江湖侠客对皇家公主的嘲弄,而是因为他已深知彼此即将要面对的关系是夫妻,而非陌路人? 所以他才如此大胆地将她带出宫,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做了什么,她的父皇都不会降罪。 所以他会无所顾忌地与她调笑,做任何亲密的举动,因为他早已知道,她必然会是他的掌中物。 这样强烈的怒意夹杂着说不清的恨意,在瞬间冲上了她的头顶,让她看不到欧阳雨轩那双充满歉意的眸子,更听不进去他到底在解释着什么。 赵蝶衣奋力推开他,拔腿冲向另一个方向。她知道他会追赶,于是用尽自己最后的冷静,大声说:“不要追我,我现在不想看到你,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她拚命地跑,两腿的酸痛感在不断地增加,但是她却不知疲倦。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因为她不知道全天下哪里才不会有谎言、哪里才会有她的生存之地? 小时候,她以为自己会一辈子生存在贫困的山村中,和那些衣衫破旧的孩子们永远打打闹闹。 少年时,她以为自己会做永远的公主,高高在上,支配着众人的悲喜,奋力得到一切她想要的东西。 出了皇宫,认识了欧阳雨轩之后,她幻想会与他携手江湖,做一对流浪的神仙眷侣…… 原来,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一场梦而已。 原来……真相是令人如此不堪。 脚下一滑,她摔倒在地,虽然草地柔软,却依然摔痛了她的身,摔碎了她的心,摔出她酝酿已久又不肯流出的泪水。 不应该哭啊,赵蝶衣!她在心中这样警告自己。如果哭了,就代表她已经变得软弱,那她还要怎样去面对其他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 “赵姑娘。”有人在她身边蹲下,递给她一方手帕。 她转过满是泪痕的脸,透过眼前的水雾,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脸──是艳娘。 “不必你来假惺惺地献殷勤!”她已经将全天下的人都当作自己的敌人,而艳娘显然是敌人中的敌人,“去你的少主那里邀功吧!”她冷笑着,“你为他做了不少事吧?在我们之间你又起了什么作用?我虽然猜不出,却已明白你绝对不是个小角色。” “你不该如此辜负少主的苦心。”艳娘并没有一丝一毫要向她求得原谅的愧疚之色,她的态度郑重而严肃,“少主是老主的第二个儿子,他母亲是天雀人,但在东辽来说,这样的身份是会受到歧视的,虽然他也是王子,但同样难以逃脱这样的命运。” 赵蝶衣的脸缓缓抬起,凝视着艳娘。 “所以少主很小就出宫了,他不顾王妃的阻拦,四处漂泊,誓要靠自己的力量闯出一番天来。你看他身上何曾有过骄奢之气?” 赵蝶衣震了一下,眼前仿佛看到年幼的欧阳雨轩,披着蓑衣,或是穿着棉服,奔走在四季变化的山水之中,从小到大,苦乐能与谁人说…… “老主一直对少主心怀歉疚,所以才会擅自作主,要给少主定下一门亲事。为了弥补少主,老主希望为少主找一位门当户对、可以让少主扬眉吐气的妻子,所以,他想到了殷勤与东辽联系,虽然日落黄昏,但声名还在的天雀国。” 赵蝶衣冷笑道:“所以我就成了你们东辽国王送给他的礼物了?” “少主是反对这件事的,所以才会飞身赶至天雀国皇宫,企图阻拦。而老主也知道少主必会反对,所以派我一路尾随保护。” “而被骗的其实只有我一人。”她有点不耐烦地打断艳娘的话,“身处在那个渔村,也是你早已安排好的吗?” “是的。”艳娘并不讳言,“少主发现我的跟随,自然很生气,但是以当时的情况,他也的确需要我的帮助,因为他不能带你去房州,那里正闹天灾,你若去了会有危险。” “难道睐苏也是你们刻意安排的?”她简直不敢相信。 “倒也不是,睐苏的确是我的亲人,只是我没想到她和你曾是旧识。” “人算总是不如天算,是吗?”赵蝶衣此时的冷笑不知道是在自嘲,还是在嘲笑天意。 “是的。”艳娘却应和了她的冷嘲,“因为就是少主,也不会算到他原本极力厌恶的政治联姻,竟然会让他丢了心、陷了情。” “你不必替他狡辩。”赵蝶衣不想再听下去。 “但是你岂能否认他为你做过的事情?”艳娘沉声道:“当你被追兵追捕时,是少主救你于危难之中;当逐月宫主圈禁你时,是少主救你于困境之内;当你病倒床榻之时,也是少主护你于左右。你以为他是在演戏吗?那都是他的真情流露。他一生自命潇洒,何曾为女孩子伤过心、费过神?但他一路上为你如此操劳牵挂,难道仅仅是为了要你吗?”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对他感恩戴德吗?”赵蝶衣手掌扶着草地,仰起脸,看到眼前是他们来时的那条大河。这条河,连通天雀与东辽,远处,正有一条大船向这边驶来。 她幽幽地说:“你可知道?我生平最恨的,就是成为别人的笑柄。” 小时候,谁要是骂她野丫头,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挥动拳头和对方打一架。回到宫中,她知道人人都在背后这么议论她,虽然表面装作不在意,但是心中却万分痛恨。 她不肯让人看轻,也绝不能让人看低,所以即使和众兄弟姊妹闹得生疏不和,她也不许别人在面前对自己有任何指责和轻侮,因为她将自己的尊严看得高于一切。 艳娘在她耳畔轻声道:“并没有人将你看作是笑柄,真正会看轻你的,其实只有你自己。” 赵蝶衣锐利的眸光陡然刺向艳娘。“你说什么?” 艳娘却在这一刻走了神,看着前面大河上正慢慢靠近她们的大船,然后惊呼一声,“糟了!快走,是她!” 她拉住赵蝶衣的手转身要跑,赵蝶衣却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根本不肯站起来,烦躁地问:“你说谁要来了?” “逐月!”艳娘急得顿足,“徐婆婆今日派人从京城捎信过来,说逐月会对少主不利,让我们千万小心,想不到她竟会找上门,如果她发现你在这里,怎么会放过你?” 又是逐月?赵蝶衣本以为已经摆脱了她的阴影,想不到逐月还在穷追不舍。 她回头去看,果然看到那船头上站立的两个女子,就是逐月身边的侍女。 她心头一紧,突然推了艳娘一把。“你回去告诉欧阳雨轩这个消息。” “你不走?”艳娘心急如焚,用力拉她,“逐月是不会放过你的!” “她们已经看到我了。”赵蝶衣此刻反而平静下来,她清楚地看到正从船舱中走出来的逐月,而逐月也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她们之间的距离如此近,她相信,凭逐月的武功绝对可以在瞬间抓到自己,而逐月没有立刻动手,就是有自信她已经逃不掉了。 “你会武功对吧?”她对艳娘说:“你赶快走,她不会抓你,也不会立刻杀我。告诉欧阳雨轩,我们之间的帐以后我再找他算,但是现在我必须帮他先渡过这个难关。” 艳娘怔在那里,不敢相信这是刚才那个泪流满面的脆弱女孩,而赵蝶衣已经催促地大喊一声,“走──” 的确,凭自己之力没办法带赵蝶衣尽快脱离险境,一定会被逐月抓到,而这里距离国王的大本营还有不短的距离,四周空旷无人可以求助,唯有── 艳娘一咬牙。“你放心,少主一定会来救你!”说罢,她飞身即走。 “赵姑娘,别来无恙啊。”逐月的笑声悠悠荡荡地从水面上飘来。 赵蝶衣缓缓站起,一缕傲然的笑容爬到她的嘴角。她不该又去想着依赖其他人,但是艳娘临走前的那句话,却让她的心有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就像每一次她遇到危险时,他都会神奇地突然出现一样,他,会来的。 第十章 “她竟然不肯和你回来?!”王妃听到艳娘的回禀,大为震惊,“为什么?” 欧阳雨轩缓缓开口,“这丫头做事向来喜欢铤而走险,出人意料。” “你不着急吗?”见儿子气定神闲,王妃不由得问道。 欧阳雨轩展开徐婆婆送来的那封信。“如果信上所言是真,那逐月知道了蝶衣的真实身份之后,未必就会杀她。况且逐月为了她,屡次栽跟头,也绝不会轻易让她就这样死了。” “有时候活着会比死还痛苦。”艳娘是女人,更了解女人心,“谁也想不到,逐月竟然也是天雀皇帝当年逃难时遗留在民间的公主,而逐月背负这个秘密这么多年,一旦让她发现赵姑娘是真公主,怎么可能饶过她?” “但蝶衣其实并不是真公主。”欧阳雨轩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大为震动。 “你说什么?!”东辽王插话进来,“那丫头不是真公主?” “她是天雀皇帝身边一位宠妃,当年在逃难时与民间男子生下的孩子,后来阴错阳差被接回宫,做了公主。” “也就是说,她是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了?”东辽王的眉峰越堆越皱,恨声喝道:“好个天雀国,居然敢拿假公主来骗我?” 欧阳雨轩轻轻压住父皇的震怒,“天雀皇帝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他将蝶衣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对她颇有歉疚,觉得自己在她幼时不曾悉心照顾,在她回宫之后又没有好好调教,自己有失为父之责,曾当面嘱咐我要好好爱惜她,不要让她再受委屈。” “当面嘱咐你?”东辽王愣住,“你和他碰过面。” “父王,是儿臣带雨轩去见天雀皇帝的,总不能让做岳父的不看到女婿是什么样于,就随便把女儿嫁过去吧?”东辽王子呵呵笑道。 “那天雀皇帝看到你,该乐得眉开眼笑了吧?”东辽王余怒未消,“我就不信,他连孩子是不是他的种都搞不明白!不行,这门亲事我必须退掉,我东辽尊贵的血统里,岂能掺杂天雀普通百姓的血?” “雄哥。”欧阳雨轩的母亲,王妃殿下蹙起秀眉,轻声打断丈夫的话,“你说这样的话,是在骂天雀皇帝还是在骂我?” 见爱妻不高兴了,东辽王立刻变了脸色,陪笑道:“你别误会,我只是在骂那个野丫头。” “那丫头是我看中的人,我觉得配雨轩很好。”王妃淡淡道:“难道我不是天雀的普通百姓吗?当年若不是你半拐半骗地把我娶到东辽来,我这样低贱的百姓,也不可能高攀得上你东辽尊贵的血统。” “柔儿,我错了,真的错了。”东辽王俯身继续对爱妻道歉。 欧阳雨轩笑道:“父王生气时,果然还是只有母亲有办法。” “那个徐婆婆到底在信里唠叨了些什么?”东辽王回头瞪了他一眼,转回之前的话题。 “她说逐月很可能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最近似乎在酝酿一场阴谋,将会对我东辽和天雀之间的和睦造成风波,让我们早做防范。” “哼,一个小姑娘,能做出什么事来?”东辽王不屑地说。 “不要小看了这个小姑娘。”欧阳雨轩谨慎地道:“我和她交手过几次,她若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是不惜代价的。” 东辽王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取笑他,“是你太招女孩子喜欢了吧?其实这件事好办,只要你去给她陪个笑脸,或者娶了她,就万事大吉了。” 欧阳雨轩苦笑,“我已经骗过她几次,她肯定对我恨得咬牙切齿,不会再轻易相信我的话。更何况,我怎么能拿婚事作为交换的条件?我要是娶了她,蝶衣怎么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样?”东辽王烦闷地问。“我可没时间陪你们玩这种无聊的把戏,既然那个逐月是你招惹上的,那就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如果不成,我会叫乌托将军调兵围剿这个逐月,助你一臂之力。” “暂时不用乌托将军出面。”他深思着,“还是我自己去看看吧。逐月自知与我们实力悬殊,偶然抓住蝶衣也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必然有别的杀手锏,至于这个杀手锏是什么,我们必须先搞清楚。” 他看看天色,“天快黑了,我这就去看一下。” 王妃拉住他的手。“必须让蝶衣平安地回来。” 欧阳雨轩笑着回答,“谨遵母命。” 心知自己这次落入逐月的手里,绝不可能再轻易逃走,可是逐月对她的态度却让她觉得奇怪,至今为止,她除了被带上船之外,身上并没有被绑上任何绳索,也没有受到任何虐待。 逐月始终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她,这眼神仿佛是某种附骨啃咬的小虫子,让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是我长得太美了,所以让你不得不用这种眼光看我吗?”赵蝶衣终于沉不住气,先开了口。 逐月的声音悠远而平静,却隐含着一丝危险,“你是天雀国的公主?” 赵蝶衣神情一凛,差点就想问出“你怎么会知道”。 见她不回答,逐月伸手拿起桌上的一卷画轴,唰的抖开,画卷上画着的女子,竟然是赵蝶衣。 “这是我从宫里一位画师手中得到的,你说奇怪不奇怪?宫里刚刚失踪的蝶衣公主,为何会长得和我眼前的这位赵姑娘一模一样呢?” 赵蝶衣并不答,反问:“你怎么会认识宫里的画师?” “这不用你管。”逐月的十指尖尖,细嫩如葱,但是她握着画纸的一侧,忽然手上一用力,将画卷从中间撕开,裂成两半,接着,她又将其中的一半继续撕扯成一条条的纸屑,似乎是有无限的怨恨要藉此发泄出来。 “难怪雨轩会对你如此看重,原来是因为你的身份如此特殊……哼,我还真以为你们是郎情妾意,一片真心呢。”逐月幽怨的恨意毫无遮掩地流泻出来,手中的画纸已经被她撕成蝴蝶一般的碎片。 赵蝶衣沉着望着她。“我是公主又怎样?公主与他就不能有真情吗?” “你大概还不知道雨轩的身份吧?”逐月恶毒地笑了笑,“你以为他真的是浪荡不羁的江湖少侠?” 赵蝶衣还以一记从容一笑。“你是想说,他其实是东辽的二王子吧?” 这回逐月愣住了,刚才赵蝶衣没有问出口的话,她却问了出来,“你怎么会知道?” “雨轩从来都不会骗我。”她说了违心的话,在逐月面前她绝不会让自己的气势倒下去,只有这样才能更有力地打击到对手,“否则你以为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和一个陌生人跑到宫外来?不过我倒是觉得你很奇怪,你对他这么穷追不舍,难道是因为你想做东辽的王子妃?” 逐月突然抬手,将面前的茶盘猛地扫落在地,她的暴怒,让她向来维持的优雅风度荡然无存。“别和我说什么公主!你以为公主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你可以就此高我一个头?公主在我眼中,是最不值一提的大笑话,你们就知道吃穿享乐,甚至还比不了街边卖花丫头来得高贵!” “总比你高贵点。”赵蝶衣无视她的愤怒,甚至还有意激她,“明明不是公主,却偏要成立个什么追云宫,人前人后让大家都要叫你‘宫主’,你这么想当公主,要不要我把你引见给我的父皇,让他认你做干女儿呢?” 逐月怒极,如旋风般冲到她的面前,啪的一声,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 赵蝶衣从没被人这样打过,她本要一跃而起,但是转而一想自己眼下的处境,敌强我弱,只得吞下这口气,面露讽笑,“你不敢杀我,所以只能打我出气,我现在不和你计较,这一巴掌,我会在日后还给你的。” “只怕你没有那个机会了。”逐月冷笑着,从身边拿过一个小瓶子,倒在杯子里,递给赵蝶衣,“喝了它,你就不会再有机会见到欧阳雨轩。” “是毒药?”赵蝶衣眨眨眼,“你以为我没喝过毒药,想拿这个吓唬我吗?” “你喝过?”逐月依然冷笑,“你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地生在皇宫之中,怎么可能喝过毒药?不要磨蹭时间了,赶快喝了它!” “你让我喝我就喝?”赵蝶衣也不畏惧,“你知道杀了我的后果吗?” “你想说天雀国会报复我?”逐月眼中的恨意又深了许多,“求之不得,我等着他们找上门来。” “我是说,你若杀了我,恨你一辈子的是欧阳雨轩,你最想得到的不就是他的心吗?” 逐月哼道:“不要总拿欧阳雨轩来要挟我,他一再地辜负我的心,我对他已经全无留恋,你死了,看着他为你痛苦,我不是更开心?” “你若真的会开心,就不应该让我死。”赵蝶衣继续与她斗嘴,“你这么想让我死,说明你心中还是对我和他的事情充满计较,这代表你对他余情未了,念念不忘,表面上咬牙切齿地恨他,其实心中刻骨铭心地爱他。” “我如今最恨的,是你!”被说得恼羞成怒,逐月一把抓起赵蝶衣的肩膀,痛斥道:“我最恨的是你这种人!只要你死了,我就会真正的开心!” “为什么一定要我死?”赵蝶衣喃喃地问,在逐月的眼中,她看到了与以往不一样的东西,那不仅仅是因为情敌而有的仇视,还有某种让她说不出,却读得到的嫉妒。 嫉妒?逐月嫉妒什么?嫉妒她和欧阳雨轩情投意合? “因为你们其实是姊妹。” 船内的人,无论是侍女也好,逐月也罢,谁也不曾听到有人逼近的声音,但是欧阳雨轩的出现却是如此真切地让她们全部震惊住。 逐月反应最快,一手抓住赵蝶衣的肩膀,将那瓶毒药抵在她的唇边,沉声喝令,“退出船去,否则我现在就让她死在这里!” 欧阳雨轩站在船舱的门口,他直视着逐月,黑夜衬得他更加耀眼,让他犹如从天外世界来的精灵,优雅而高贵。 他一手扶着船舱的顶框,低低地笑着,“火气不要这么大,我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何必对你的亲姊妹下这样的毒手呢?” “谁和她是姊妹!”逐月怒喊,“你不要胡说八道!”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和她的身世,我们就不能知道你的身世吗?”他看着还在震惊与疑惑中的赵蝶衣,说道:“这件事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艳娘大概还没有来得及和你说明白。当年你父皇逃难时丢弃下的已经怀孕的妃子,并不止你母亲一人,还有逐月的母亲──月妃。” “住口!不许你提我娘的名号!”逐月的喊声中已经带着哭音。 赵蝶衣感觉到自己的脖子后滴下几滴水珠,湿漉漉的。身后的这个女孩子,是她的“姊妹”? “荒谬。”她喃喃地苦笑一声。真正的公主原来流落在民间,而她这个冒牌的却成了鸠占鹊巢? 逐月误会了她的意思,怒道:“怎么?知道我的身体里也有着和你一样的鲜血,觉得玷污你高贵的身份了吗?” 欧阳雨轩虽然表面轻松,但其实眼睛一直盯着逐月的手,虽然她倒药的速度未必能快过他以轻功抢夺的速度,但是他必须全力防范,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悄悄地蓄力着,随时准备飞身过去。 为了不让逐月发现自己的意图,他继续漫不经心地和赵蝶衣讲述着关于逐月身世的故事,“她和她母亲是被一位你父皇身边的画师救下,战乱之中,那画师一介文士,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养活她们母女?只得藏身于青楼之中,以为青楼女子画肖像为生,而她们母女就一同住在青楼之内。 “战乱平息之后,你父皇悄悄命人四处查访当年走失的嫔妃,终于查访到了逐月和她母亲。但是,身在青楼多年的她们,如何能让天雀皇帝的密使相信她们还是清白之身?皇家又怎能容忍这样的丑闻贻笑天下?于是……” “当年他不负责任地跑掉,造成这一切祸端,他不肯承受这后果,却要将我们母女逼上绝境!世间还有天理存在吗?”逐月愤怒癫狂地对着赵蝶衣的耳畔大喊,“你以为你为什么能当上公主?是因为你踩着我们这么多人的血泪和肩膀,才爬了上去!” “该是你的,就一定会是你的。”赵蝶衣很想揉一下自己快要被震聋的耳朵,“当公主有什么好的?你看我不是已经离开那里了?”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逐月警惕地问。 “意思就是……其实你是公主,我不是。” 没想到赵蝶衣居然会当着逐月的面说出自己身世的真相,欧阳雨轩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这丫头到底在想什么? 逐月果然愣住,半晌后,怒道:“你骗谁?” “战乱之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既有你这样的落难真公主,为何不能有我这样的得道假公主?”赵蝶衣哼笑着,这一次,她嘲笑的不是自己,也不是逐月,她嘲笑的是这个世道,和每个人注定的命运。 逐月的手在颤抖,她心底的愤怒正在一点点的裂开。 “想杀了我是吗?你以为是我夺去了你这十几年的幸福?”赵蝶衣在猜测她的心思。 “你永远也不能想像,我和我娘怀着恨意,怎样渡过这十几年!”逐月悲鸣着。 “起码你和你娘能在一起生活十几年,你们不是已经很幸福了吗?”赵蝶衣惆怅地说,“而我和我娘刚刚入宫不久,娘就病逝了,我在宫中无依无靠,一直是众人嘲笑、轻视的对象,你以为我这十几年就一定过得比你开心?” 逐月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你就可以……” “不凭什么,老天爷就是这样安排的,我们只能听它的,但是现在,我不想听了。” 赵蝶衣面对着欧阳雨轩,她对他的肢体语言和神态表情何其熟悉,一眼就看出他即将有所举动,于是她对他使了一记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不想听了?天意是你能违抗的吗?你,就是你,是你抢了本应属于我的一切!”逐月狂乱地说:“你抢了雨轩,还抢了我的地位。你知道这瓶中装的是什么吗?这一小瓶毒药,不仅仅可以送你上西天,扩散开来的疫病,还可以让整个东辽的人都上西天!天雀国也一样,很快的这个天下就会乱作一团,哈哈,到时候就有好戏看了!” “戏,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欧阳雨轩心内焦急不堪,却依旧保持镇定,低声说:“你恨的,无非是天雀国皇帝和我两个人,却要报复天雀和东辽两国?就算你可以杀得了所有人,结局呢?世上只剩下你一人,你依然是形单影只,真的会快乐吗?” 逐月苍白的脸和颤抖的手,都证明欧阳雨轩的话如利剑扎在她的胸口。 他朝她伸出手。“我知道你需要朋友,你孤单了这么多年,应该有几个朋友可以让你信任、让你倾吐心中的苦涩。” 她奋力拒绝着,“我不需要朋友!你们也别想做我的朋友,这该死的两个字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只可以做敌人,是吗?”赵蝶衣突然握住她手中的瓶子,“好,我现在就喝给你看!”她竟然握住瓶身,将里面的液体一古脑地倾倒进自己的嘴里。 “不──”欧阳雨轩快若闪电的速度,都不足以拦阻这突然而至的变故。他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在逐月身上,万万没想到她会自寻死路。 逐月也吓呆了,她毫无反应地任凭赵蝶衣抢走瓶子,呆呆地看着她喝下里面的东西,看着欧阳雨轩抱住赵蝶衣倾颓的身体,她木然地问:“为什么?” 赵蝶衣咳嗽着,似是被呛住了咽喉,她直勾勾地看着欧阳雨轩。“因为,我不想给他机会救我。” 欧阳雨轩心神俱裂,赵蝶衣的这一句话将他打入无底的深渊。 不想让他救她?换句话说,她根本不肯原谅他? “野丫头!你不该用这种方式报复我!”他抓起她的手腕,想用内力帮她驱毒品 但她却用力地挣开他的手,回身盯着逐月。“现在,你还恨谁?” 逐月怔怔地看着她,许久,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捂着脸,跑出了船舱。 欧阳雨轩还在焦急地要抓回她的手腕,忽然间,听到她的低语,“不用紧张,那瓶毒药我没有喝。” 这回换他愣住了,只见她的眸子清亮如昔,笑容正爬上她的唇角,她轻声说:“我不是第一次喝毒药了,我知道怎么喝能骗过旁人的耳目,当然不会那么傻。” “你……你这个小骗子!”欧阳雨轩一把将她抱入怀中,这突然而至的狂喜让他的胸腔几乎炸开。 “我说不让你救,是因为这一回我要靠自己的力量。”她喃喃地说:“靠我自己的力量,解开我们三个人的心结。” “你已经原谅我了吗?” 她紧紧抱住他宽厚的肩膀,声音却满是不屑,“哼,我会和干娘告状的,把这一路你欺负我的事情,源源本本地都告诉她,别以为你还会有好下场。” “任凭公主殿下处置。”欧阳雨轩轻笑着。看来他这一生都要是这个丫头的随身护卫了,但他早已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尾声 “世事难料”这四个字,赵蝶衣现在是终于领悟了。在外面的世界转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回到天雀皇宫,是欧阳雨轩随身相伴,虽然他们的故事外人并不大清楚,但是看到赵蝶衣居然带回来一位如此俊美的东辽王子做夫婿,还是让宫内那些向来等着看好戏的人扼腕不已。 天雀国皇帝赵阐远,似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局,非常满意地摸着自己的胡须,对赵蝶衣频频点头。“你看,父皇没有对不起你吧?” 她哼道:“父皇故意隐瞒事实,和外人联手骗我,这笔帐,儿臣会算在嫁妆上的。” 偕同赵蝶衣离开赵阐远所在的内宫后,欧阳雨轩说:“你肯听我的话,没有说出真相是对的,他毕竟已经这么大一把年纪了,不应该再承受那些打击。” “但是这样对逐月来说并不公平,而且就算我不说,逐月早晚都会说。”赵蝶衣还是心有不安。 “如果她真想做,许多年前她就该来找你父皇了。”他叹道:“其实她也早已认了命,只是又不甘心罢了。当年救下她们母女的那位画师后来回到皇宫,一直在御前当差,要为她们母女美言几句,还原真相应当是可以的,但是她们却一直没有那样做。也许,是她们自己也对这个皇宫厌倦了,根本不想回来。” “你对她的心思还真是了解啊。”赵蝶衣斜睨着他,“要是没有我的出现,只怕你早晚要掉进她的温柔乡里了吧?” “这世上是因为有了你,才会有了我。”面对她的醋意,他柔声回应。 这句情话听来何其顺耳,虽然明知是假话,她仍都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哼,胡扯,明明你的年纪比我大。”她反驳道。 他笑着将她揽进怀里。“那就是因为有了我,所以有了你?哈哈,何必管他谁在前,谁在后呢?总之我们终于找到彼此了,该感谢天意还是有情的。” “欧阳雨轩,你的真名到底叫什么?”她记得东辽王不姓欧阳,这显然是他的假名。 他笑道:“了却心中天涯事,莫问身前身后名。你又何必管我本来该叫什么呢?你知道我是我,我在这里,永远守在你身边,这不够吗?” 她白了他一眼,并不继续追问下去,因为他说的有道理。 其实,不管他是否叫欧阳雨轩,是否是东辽王子,也不管她到底是不是该叫赵蝶衣,是不是真公主,他,依然是他,她,也永远是她。他们已找到彼此,这便够了。 他说得对──天意,还是有情的。 湛笔夜话之二十三 湛露 去hk,有几个地方是必要去的,因为有他的影子。 不是他的豪宅,因为我从不知道他具体住在哪里,也不知道唐生现在的住处,更没有提前打听,其实我的本意并没有想认真去寻找他的影子,但是因为这两个地方是到了hk不能不经过、不能不想起的地方。 第一,文华酒店。 第二,星光大道。 同事和我查着地图一路找寻文华酒店,记忆中它有一道栏杆,一地的鲜血淋漓,或是满墙的鲜花卡片。但是等我们来到的时候,这只是一年中最普通的一天,没有任何可以找寻的影子,直到我真的站到目标前面,依然不知道那里就是文华酒店。因为它的外面没有挂上任何中文标识,直到我看着地图上的英文店名反覆确认之后,才指着酒店墙壁上镌刻的英文名牌对同事说:“是这里没错了。” 同事还笑问我,“要不要合影?” 我摇头。“不,没那个必要。” 合影?那是为了纪念记忆中一段快乐的日子,以后拿出来反覆重温用的,我和文华合影想记住什么呢?又能重温什么呢? 我抬起头,努力地向上看。他是从多少层楼坠落的?我居然都记不清楚那个层数了,我想不出来他是怎样一跃而下,飞过下面过宽的楼层,坠落到地面。我想一层层地数上去,但是头抬得酸疼,也数不清楚。 我回头对同事说:“陪我走一圈吧。” “走一圈?”同事不解。 绕着文华,我慢慢地行进,寻找着记忆中所有关于它的图片影像。它真的不是我记忆中的文华,我甚至不能确认哪里才是他坠楼的地点。地面上,即使拚命睁大眼睛,依然看不见他的血迹。 还记得李碧华曾在文中痛恨过用水枪冲干净他血迹的人。而我,也恨。虽然这是现实中无法不做的一点,难道我们要让全世界的人路过文华时,都以那坏血痕作为相迎的礼物? 它,只是留在所有荣迷心中最深的伤痛,流在我们心底四年,依然没有流尽。 在文华酒店外驻足良久,我终于说:“走吧。” 转过身,再不肯回头多看一眼了,因为文华依然是文华,而他绝不可能在那里。 恨只恨,四年前的那一天,为什么我们没有人能拉住他? 星光大道,也不在计划之中,但是同事热中要去的景点,因为说实话hk可看的景点实在是不多。越靠近那条短短的路,我越觉得志忑不安,这是到达hk后第二次直接接触到他的身影,第一次是在唱片店。 我甚至天真的以为那里或许会有他的掌印,虽然我也记得荣迷们曾经费力找寻他的手印而不得的消息。 在踏遍了几十年的hk影史之后,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然而……只有一个名字,一颗星星。 我忍不住冷笑着说出来,“为什么不在他活着的时候留下他的影子?现在留下这个名牌又算什么?” 或者我是嫉妒吧?嫉妒同事可以扑到刘德华的手印前欣喜若狂地对比,可以将自己的手和偶像的手暂时的合二为一。而我,只能孤独地摸着那颗星星,拚命地回忆,再回忆。 除此之外,还有第三站──杜莎夫人蜡像馆。 曾经在照片中见到那里,我并不想去,因为那里的他不像他。但是依旧是到了山顶,才偶然注意到蜡像馆在这里,看来是躲不过去了,不如直接面对。 同事在外面等我,我只身进去,其他的都无心看过,快快地找到属于他的蜡陈。 果然,不像。 我几乎找不到他的神韵,即使我围着蜡像来来回回转了无数个圈子,拍了无数的照片,依旧找不到一个最像的角度。后来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和蜡像合影?我说因为我是自己去的,没有人帮我拍。 其实,我是不想和一个根本不像他的摆设合影。 我有与他本人的合影,即使那是在众多的pans中,即使我只是照片里露出小半张脸的甲乙丙丁,但那毕竟是实实在在的他和我。这里摆着的,到底是什么? 见到了你,你却不在这里。我千山万水地来找你,你又去了哪里? 还记得2000年的演唱会吗?那一年我也是千山万水地赶去,只为了能在现场亲眼看到你。 如今每年我都会和别人提起它,你呢?也会在天堂里和朋友们打麻将时闲聊旧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