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钱大师兄》 楔子 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时代。 那是一个挣钱不易的年代。 虽说挣钱不易,却还是有脑筋动得快的,趁着乱,成了富甲一方的人物。 譬如乌龙道观,譬如仁义、仁慈这两位道家师兄弟。 他二人原来一个是卖膏药、走江湖,功夫底子还不错的江湖郎中,一个是从军营里脱逃的小兵,巧合地在乌龙镇遇上,并且一拍即合,决定合作。 因为他们的梦想都一样,都只是想要钱而已。 而在这样的乱世里。做什么是最容易赚到钱的呢? 共识达成,那就是——开一间道观。 世道愈乱世人心愈慌,也就愈需要来自于神明的安抚力量,开一间道观,先搞几个神迹显灵,炒热了香火,以口碑方式招徕香客。 如果不成,顶多是脚底抹油,开溜走人,到别的地方另起炉灶。 如果成了,还能不欢天喜地大吃大喝,痛快数着香油钱吗? 仁义、仁慈是他们为自己取的花名……噢,不,道号。 “乌龙观”是他们为那位于镇外,一幢荒废多年的无主破庙所取的观名。 仁义不义,专爱动歪脑筋,千方百计地要从香客身上榨出油水。 仁慈不慈,观前若有乞丐上门讨饭,二话不多说,拿棍子赶跑。 但不知是两人正逢转运,还是生来就是注定吃这行饭的,总之,在经过了仁义的“真武大帝显灵赐丹疗痼疾”,及“真人座前龟蛇吐圣水克抵祝融”的几番弄玄作怪后,这间残破多年的破庙竟能在几年后,靠着香客们源源不绝的奉献,不断增修改建,成了一座碧丽辉煌的道观。 道观重建带来了更多的信徒,更旺的香火,甚至让乌龙观跻身为国内新近崛起的知名宝刹之一,就连原是没没无闻的乌龙镇亦被连带炒热,成了宗教旅游胜地。 十载光阴荏苒过去,乌龙观早已彻头彻尾地改头换面了,它共有殿堂三座,分别供祀着张天师、真武大帝、吕洞宾、药王,以及三官等等神像。 除了巍峨庄严的殿堂,观内还有着门楼及近百间厢房,方便香客留宿。 就连观后的小山也被仁义两人买下,并在山腰及湖心上,盖有凉亭及石舫,观内触目尽绿,鸟语花香,景色清幽。 好了,至此钱也算是赚了不少,虽称不上富可敌国,好歹也足够两人后半辈子不愁吃穿了。 就在两人得意满满之际,这一日的清晨,却是同时地愁眉苦脸起来。 “你怎么了?”两人同时张口问,然后同时不安地揪着发。 “我……作了个梦。”两人再一次异口同声。 在听见对方的回话后,面面相观的两人,各自瞪大了一双愁眼。 “你……梦见了啥?”两人心神不宁地又互问了。 就在他们局促不安地交换讯息后,赫然发现两人所作的,居然是同一个梦! 他们都梦见了一个人。喔,不,按对方那身装束打扮及仙风道骨的清臞模样,那该是个……神仙吧?! 惭愧的是,即便他们开的是道观,却瞧不出此“人”的来历。 瞧不出来也不打紧,重点是对方的吩咐,要听得清楚。 梦里那人冷讽开口,说他们算是靠着世人善念赚了不少,也该是要对这个世间做点回馈的时候了,否则当心死后被带往阿鼻地狱,永世都要在畜生道里轮回转世。 “那么我该怎么做呢?”两人都心惊胆战地问了这一句。 只听那人冷冷哼了一声,“发善心、做善事,多为自个儿积点福吧。” 话说完那人翩然离去,徒留作了梦的师兄弟俩,汗水涔涔的惊吓坐起身,怎么也睡不着了。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算是做了善事呢?” 就在两人愁云惨雾地开口自问及问对方时,观中侍童气喘吁吁地跑来,说是在门外出现了个包裹在襁褓中的啼哭婴孩,问两位道长该如何处置。 时值乱世,人命不值钱,太多人穷到连自个儿都养不活了,自然难有余力再养稚儿,是以不少知名庙宇或道观前,经常会发生这种婴孩被弃的事情。 其实在来向两人请示前,侍童心底早有准备,想着肯定又是如往昔般无情的老话——“抱去官府!呿!咱们这里是道观又不是善堂。”没想到这回两位道长居然同时变了脸,跳起身来大吼。 “抱进来!快快快!快点抱进来!别让孩子着凉了!” 就在侍童被吓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之际,那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两位道长已不耐等候地飞身出了殿外,抢着去抱孩子了。 也不知是巧合抑或是天意,在这之后的七年内,两人又陆续作了几次同样的梦,并因此而拾养了让人给扔在道观外的三男一女。 这四个孩子的到来均是来自于神明的“梦示”,师兄弟俩就算平日再吝苛诡诈,也不敢委屈了这四个孩子。 孩子们被陆续纳入两人座下,定了师徒名分,仁义是大师父,仁慈是二师父。 一年复一年地过去,乌龙观香火依旧兴旺,但随着岁月增长,这些经由“神人”指点而收养的孩子一个接一个长大后,仁义和仁慈却不禁偶尔会生起怀疑。 怀疑“神人”当日的指示是否出了错误,怀疑他们养大了这四个孩子,究竟是为自己积福还是揽祸,怀疑这是不是神明对于他们打着神明招牌发财的行径,所给予的惩治。 因为这四个孩子都很难缠,且还不是普通的难缠。 一个是整天算计着钱,一个是整天耍流氓,一个是憨直驽钝,像块木头,一个却是古灵精怪地整天转着想使坏害人的心思。 但无论难不难缠,古不古怪,日子仍是要过,香火也仍是要烧。 而有关于乌龙观,有关于那四个拜梦中之神所赐,在道观里长大的孩子,他们的传奇故事,才正要开始。 第一章 席上是个做着斯文儒生打扮,有着翩翩风度的美男子。 他面如冠玉,他谈吐斯文,他身着雪白不沾尘的儒袍,顶上以丝绢束发。 好个绝俊出色的书生文人哪! 无论是谁见了他,都会忍不住在心底、在眼里发出这样的赞叹。 但当你听见由男子噙笑薄唇中所吐出的字句言语,你就会知道自己看错了,这男人绝不会是个与世无争的君子书生,而是一个商人,且还是一个精打细算、锱铢必较的——奸商。 “李老爷!” 男子天骧游俊唇衔笑,眼神可亲,但一等他意态悠闲地开了口,却是说着会让对方险些吓停了心跳的话。 “那只景泰蓝鎏金貔貅……”他笑容可掬地朝对方伸出五根长指,“看在咱们认识多年的份上,我只收你五百两。” 五……百两?!还“只”收?! 李老爷赶紧扶了扶险些被吓掉的下巴,“天老弟,可……可咱们上一回见面时,你不是才开价四百两的吗?” “那是那时候的价钱……”男人悠闲收回长指,好整以暇地朝指尖吹气,“是你说了要回去考虑的,既然买家能考虑,那么卖家自然也能改变价钱啰!” “但那也……也……”心心念念舍不下宝物的李老爷,兀自做着挣扎,“也不过才隔了一个月的光景就涨了一百两……这不是个小数目,总得让我考虑考虑。” “怎么?”天骧游没好气的微眯起眸,“李老爷当一个月的时间很短吗?我若是早拿了那些钱转去投资养鸡,让它们帮我生鸡蛋,这时候可不知已赚了多少子。” 闻言,李老爷忍不住要暗暗嘀咕。 “就算真的全拿去买鸡,去生鸡蛋,我就不信一个月的时间,光靠着卖鸡蛋,就能够挣到一百两。” 这价钱也涨得太离谱了吧!亏这小子皮相一流,却在谈到钱时,那颗心哪,可真是比酱油还要黑上几分! “李老爷!” 天骧游沉下俊脸,笑容全无了的他,看来冷酷无情。 “卖鸡蛋不过是打个比方,养鸡为生蛋,赚钱为滚利,为商要懂得掌握时机,收购宝物要了解它的未来增值效益,买的人开心,卖的人满意,这才是完美交易。” 边说话边起身,天骧游哼了声撩起袍子,似想就此离去,慌得李老爷赶紧陪笑脸起身。 “不会吧?天老弟,你……你就要这么走啦?”好歹也让我杀个价嘛! “那不然呢?” 天骧游侧转过俊脸,将蔑视眸光投向立子大厅后方的鸳鸯屏风。 “买卖不成还不走,留在这里让人瞧个过瘾?没钱的事我可没兴趣。” 这话才刚说完,屏风后便发出了重响。 那座鸳鸯屏风让人硬生生扑倒在地,而趴在屏风上的李家小姐,连嘴角的口水都还来不及擦掉便狼狈现了形。 “绣屏,你你……你……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丢人!丢人!真丢人! 贪看俊男不是错,错的是被人给当场戳破,还不羞不惭地继续盯着傻笑,亏他李杰英明一世,却养出了个这样的花痴儿。 李老爷一边涨红老脸叫人将小姐搀走,一边继续努力留客。 “天老弟……喔,不,天大少!您别走,千万别走,我那女儿不懂事,您别同她一般见识,请看在咱们认识多年的份上,把那只貔貅算便宜点给我吧!” 天骧游回头哼气,薄唇衔满讽笑。 “算便宜点?李老爷,我已经算你够便宜了,那只貔貅是尊请我大师父加持开光,亲笔写下了招财符的天下奇宝,您是个识货人,应该知道貔貅不但威猛且还深具灵性,它能为人化解宅煞,还能护卫主人祥泰康宁,最要紧的是,它在求财上具有极大助力,所以才会被世人称作‘偏财神兽王’……” 不悦的拂袖,天骧游满脸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 “拥有此宝,日后定能为你招来更多的财富,你却如此不开窍,为了区区几百两银子一再错过?算了、算了,我不想再浪费我的时间了,你可别说我不讲情分,就是因为看在多年的交情上,我才没跟你加收‘观瞧费’的。” “观瞧费?那又是啥?”李老爷傻张着嘴,一脸胡涂。 在这镇上,谁都知道眼前这打从乌龙观里出来的男人有多么的爱钱。 一起吃饭从不付账,一起看戏绝不买单,能够走路绝不坐轿。 地上出现了一文钱,他才不管身上衣服是白是黑,深怕让人给抢走似地,飞扑下去捡,全然不顾形象的。 就连邀他过府谈个生意也得按预估时间先收钱,时间一到拍拍屁股走人,多留他一刻都别想,但这劳什子的观瞧费,他真的还是头一回听到。 天骧游没好气的伸手掸掸袖子,“我跟你家小姐既不是朋友又不谈生意,就这么白白地让她给看了一炷香的时间,难道我不该跟她收费?” “天老弟呀!”李老爷苦了脸,“这点小事不必如此计较吧,小女也不过是让您的绝世风采给迷住,一时之间情难自已,既没碰着您更没碍着您,这样也要收钱?小女好歹也是咱们镇上数一数二的小美人,您就让她给暗中瞧瞧,又不会少块肉——” 天骧游伸掌打断对方的声音。 “不必!再美又不能兑成金元宝,对我毫无帮助,总之我先说了,下回再找我来时,请先把你家小姐管好,否则就算是老朋友,我也照样要收钱的。” “那到底……”李老爷无奈叹息兼好奇的询问:“是要收多少?”先问个清楚,也省得日后真当了冤大头。 天骧游没做声,只是再度朝对方伸去五根劲瘦长指。 “五十两?!”不会吧?吃人吗?这可是他家管事一个月的薪俸耶!就是瞧皇帝也没那么贵的吧? “呿!”天骧游俊容极度不屑,“本少爷是如此贱价的吗?是五个金元宝!”他脸不红气不喘地开出天价。 杀人哪!五个金元宝?就为了偷瞧他?这小子果真是贼厮投胎转的世! 但深知这男人外表或许可亲,却在金钱上六亲不认的脾气,李老爷暗暗下了决定,下回在请他来之前,无论如何一定要叫人把女儿用麻绳捆在柴房里,省得连累她老子破财。 决定下妥了后,李老爷抬头看见眼前男人又换回了笑眯眯的神情。 “言归正传,李老爷,那只貔貅你到底要是不要?当心!一旦我的脚跨出你家门槛后,你若再问起,那可又是……呵,新的价钱了。” “别别别……别跨、别跨,您千万别急着跨呀!” 死揪着天骧游衣角的李老爷,表情像是就要跪下去捉对方的脚。 “老弟别心急着走嘛,我招待你的贡茶还没喝完呢,好歹让我再想想……” “再想天都黑啦,那我可是要加收‘外出逾时费’的喔!” “随您加,由您加,只要您先别急着走。”让我有点时间再磨点价吧! “李老爷确定?我那‘外出逾时费’可不便宜。” “加吧、加吧,在下自信还付得起。”再贵也不会贵过一百两银子吧! “大师兄!大师兄!” 就在买卖双方纠缠不清时,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气喘吁吁的跑来,“师父们有急事找你,请你立刻回去。” “师父们找我?” 听见这话的天骧游,微笑着以内力雳掉李老爷的手,表情还憾地开口。 “李老爷,这您可就不能怪我了,师命大如天,我赶着回观里去,至于您这笔买卖,咱们只好下次再商议了。” “不要下次!不要下次!千万不要再下次了!”天知道下次又得再多花多少冤枉钱!被震跌在地上的李老爷,心急着开口,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快要哭出来似的。 “我我我……那只貔貅,五百两银子,我要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好天喜!”边笑边拍肩,天骧游顺手给了身旁五师弟十两银子当赏银,“知道跑来帮忙大师兄演戏,逼那老家伙快点就范。” 天喜扫了他一眼,快手快脚地先将银子塞进口袋里才开口。 “才不是在演戏呢,大师兄,是两位师父真的有事找你。” 嘻,虽说不是在演戏,但银子到了手自然没有归还的道理,反正大师兄对外人吝啬小气,却对他们这些师弟妹还挺慷慨的。 在乌龙观里人人有共识,多帮大师兄跑腿办事准没错。 跟着大师兄有甜头,跟着二师兄要吃苦头,跟着三师兄像是跟着块木头,但怎么样都好过跟着小师妹,因为那可是要小心自个儿的头。 “师父们不是还在闭关吗?”天骧游发出了疑惑。 是的,乌龙观里的两位道长仁义及仁慈,三不五时就要闭关。 请别当他们是在闭关练功或是在思考人生大道理,他们只是躲在壁洞石窟里点数香油钱、抚摸多年来存下的金砖,外带痛快饮酒、大口嚼肉、睡大头觉,啥事都甭管地躲起来,或是偶尔离观云游,逍遥快活。 这事只有他这个得帮师父代班打理道观,还得暗中帮忙送酒肉的大徒儿,以及那凡事都瞒不住,古灵精怪的小师妹才知晓,而且还被那鬼丫头给当成威胁两位师父时的最佳法宝。 每回只要一闭关,两位犹如放大假的老人,不鬼混个十天半个月是不会肯出来的,算一算这一回的闭关也才过了三天,他们怎么会肯出关? 天喜看出了大师兄的疑惑。 “因为观里来了个贵客,坚持要面见咱们师父,而师父们在见着对方,密谈了好一会儿后,就赶紧差咱们几个去找你回来了。” 不听还好,天骧游愈听困惑愈浓。 “奇怪,有什么贵客重要到师父不闭关,连我谈生意也打断?”他心头嘀咕,疾步快行。 片刻后,回到乌龙观前的天骧游,先是诧然地瞧着观外站着两排佩着剑的护卫,然后在冲进观里庭院时,一不小心撞着了人。 心急赶路的天骧游,原是要开口骂人挡路,却在看清楚对方后,眼神看呆发直,好半天挤不出话来。 好一朵淡雅清妍的茉莉花! 那是个白衣粉裙的豆蔻少女,面如桃李,肤嫩似雪,腰若孱柳,黛眉凤眼,娇俏俏的鼻,粉嫩嫩的嘴,眸里载满小星星,怯生生地惹人怜惜。 只可惜他平日商册看得比诗集还多,只觉再多的形容词也不足以表达他此时心头的震撼于万一,原来书到用时方恨少,指的是这样的感觉。 生平头一遭,他看女子看到了神魂不属,看到了不会和人斗嘴找架吵,看到了如果此时地上有人掉下了一文钱,他可能不会失态地趴下去捡…… “看什么看?没看过人呀!再看挖你眼睛!” 恶狠狠的凶嗓唤回了天骧游游离已久的神智。 他先是皱眉,继而展眉松了口气,因为看见一个护主的恶婢挡在少女面前,对他破口大骂。 天骧游虽被骂了却还满开心的,幸好那把恶嗓并非来自于美人。 “别这样,翠儿,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被挡在恶婢身后的娇人儿发出了娇绵软音,听得天骧游先是心口一荡,跟着猛点头,温雅娇绵,就非得要这样的嗓音,才配得上那样的出色容颜。 “不是故意的才怪呢,小姐,翠儿猜他根本是想用这种烂招来跟你搭讪,你少出闺阁根本不懂,不仅外头多得是这样的登徒浪子,见着了美女就像是蝶儿见着了花,千方百计想要接近,想要博取你的注意,当遇上了这样的家伙时,你可千万不能同他们心软客气——” “翠儿!”佳人叹气打断婢女的话,“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小姐,我……我……人家还不是为了你……” 一心护主的翠儿还想再说话,却让天骧游上前恭敬一揖道歉的声音给打断了。 “这位小姐对不住,是在下行色匆忙没看路,希望没唐突了小姐。” “没事的……”隔着婢女,娇绵柔软的嗓音就像是夏日里的一抹熏风,沁人脾肺,“还请公子别介意我家翠儿的胡言乱语。” “小姐,我……我……”翠儿气急败坏地急着想抗议,却再度被打断了。 “放心吧,小姐。在不是个读过书的人,知道别去跟那些见识不足的人计较……”果真是个不吃亏的性子,天骧游先讽损了那丫鬟一记才继续说:“在下天骧游,在这儿就方才的无意冒犯,向小姐赔罪。” “哈哈哈……哈哈哈!”终于逮着了反击机会的翠儿,笑得就像是要蹲在地上了。“添香油?小姐,你听见了没有?居然有人会取这么好笑的名字耶!” “翠儿!”佳人语气有着明显的下悦。“名字是父母取的,你怎能拿来取笑人?” “不打紧的,小姐。”天骧游无所谓地笑着耸肩,“我早说过不会跟见识不足的人多做计较的。天骧游,天地无所畏的天,马行千里,疾行昂首的骧,天地任我遨游的游,可否赐知小姐闺名?” 听见这话佳人酡红了脸颊,垂下眸子没出声,只听翠儿再度凶巴巴的开工。 “我家小姐就叫小姐!呿!果然是个登徒子,闲话不到三句就问人名字。” “我是问你家小姐又不是在问你,怎么全是你的声音?”天骧游终于受不了这颗老爱挡人路的小石子了。 “废话!我家小姐是大家闺秀,最重礼教规条,她当然不能随便和人说话,更不可能告诉那些登徒子她的闺名是啥。” 见那丫鬟训人训得头头是道,得意洋洋兼口沬横飞,天骧游没好气的瞪她一眼,随即心念一转,笑眯眯地开口。 “其实你家小姐不用说出我也猜得到,既然身旁的丫鬟有个那么俗气的名字,你家小姐八九不离十,肯定就叫花儿、珠儿或是蝶儿之类的名字。” “什么?什么?你在说什么?” 翠儿气得脸都绿了。 “翠儿这名字哪里俗了?俗的是叫做小翠的,咱们杭州城里是有不少户人家的丫鬟叫小翠的啦,但翠儿这名字可是仅此一户,绝无雷同。至于我家小姐的名字那就更雅致好听了,月——皎——兮,出自于‘诗经·月出’的月出皎兮……” 来自于翠儿身后的娇声羞斥,以及来自于天骧游伴随着大笑的“多谢翠儿姑娘成全告知!”同时响起,吓止了翠儿的声音。 原来是来自杭州城的月皎兮! 如月般皎洁清柔的女子?果真是人如其名哪!天骧游在心底由衷赞道。 名字知道了就不怕日后寻不着人,他决定先去找两位师父,随后再来对这难得能勾起他兴趣的佳人,多点认识了。 虽然如此,他还是不太放心地对着天喜,扔下了吩咐—— “先帮我招呼一下月小姐。”可别让她饱掉了。 “放心吧,大师兄,就算你不特别交代,天喜也会这么做的……” 难得看见他们这爱钱大师兄会对女人比对银子有兴趣,天喜脸上出现了强忍着笑的神情。 “因为这位月小姐呀,正是咱师父们会破例提早出关的原因。” 第二章 他真是不仅这两位老人在想什么。 自他进屋把门关上后,二师父先是像只耗子似地将耳朵贴在门上,在确定外头无人后,不由分说地将他用力压坐下,脱去他左脚的鞋,一看之后便皱紧眉头。 “不行!还是不行!就怕他脚底下这些痣骗不了人。” “会不会那娃儿脚下也有?”仁义猜测道。 “没有!”仁慈斩钉截铁回答。“那娃儿脚底下干干净净,连颗苍蝇屎也没有,当初我就是看上了游儿脚下这些痣,认定他将来非富即贵,所以虽然同样是喂奶,就是偏要给他多喂些,宁可饿了那娃儿,没想到那娃儿竟会是……唉,失算!失算!真真失算!” 悔不当初的仁慈先是颓然地放开徒儿的脚,突地念头转过,眼神大亮,跳起身来重新捉住天骧游的脚。 “要不这样吧……”心念一横,面现狰狞的仁慈,一手从怀里掏出匕首,一手将徒儿脚板举高,“我来把这些痣给挖掉吧!” 边说边动刀,银光一线快闪。 在发现二师父并不是在开玩笑,那柄亮晃晃的匕首当真要刺进自己脚板的时候,又怒又惑的天骧游毫不犹豫地一脚送去,顿时将那圆滚得像坨肉球似的仁慈,腾空踹翻了几圈后扑通落地,发出呻吟。 开玩笑!想剐就剐?想动刀就动刀? 今时已非彼日,此时的他早已不是小时候那乖巧听话,视两人如亲父,逆来顺受、任其宰割的小男童了。 他今年二十四,很清楚在坊间最被重视的“尊师重道”,在这所道观里,压根是个神话。 师不慈来徒不顺,想让对方听你的?就要各凭本事。 从他十岁起,师父们发现他在理财上的“过人天赋”后,像扔烫手山芋似地将观里杂务全权交由他处理,好方便他们能够时而闭关鬼混,时而外出云游。 但交给他打理是一回事情,他却无法管束两位老人从年轻时就养成的偷香油钱改铸成金条、金块,中饱私囊的手痒老毛病。 这些年来若非有他在精打细算维撑着,这间道观怕早已让眼前这两个年岁加起来超过一百四,却是愈老愈孩子气、愈老愈贪钱,任性又难管束的老人给搞垮了。 外人总爱说他贪财小气,却不知道要打理一座空有华丽外壳,里头养了三、四十条米虫,且还有两条特大号偷金米虫的师尊在内的道观,有多么的不容易。 师父爱财,取之无道,这是乌龙观里人人心照不宣的事情,所以也不能怪他们这些徒儿偶尔的忤逆犯上了。 他们也都知道若想学功夫,就得先想办法多揽点私房钱,再以银子为束修去向师父们做交换。 这也是他挣了这么多年钱却依旧没啥积蓄的原因,因为都拿去向两位师父“买”功夫了。 这样也好,一技在身远胜过腰缠万贯。 天骧游面无表情地转了转将二师父给踹飞得老远的脚,庆幸自己早在一年多前就已几乎将两位师父的功夫或秘籍给买全了,此时才不必再像小时候那样,无计可施地任其摆布。 “胡闹也要有个分寸,年纪都不小了,还这么不懂事。”天骧游边冷冷放话边低头套鞋,活像他才是两个老人的师父。 见徒儿不肯乖乖就范,呻吟中的仁慈翻身坐起,两腿一蹬地改成撒野了。 “师兄!你瞧!你瞧瞧!这就是咱们养出来的好徒弟!不肯帮忙也就算了,还这么用力的踹师父,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仁义还没吭声,天骧游已双手环胸,怡然自得地走到仁慈眼前蹲下。 “那么,拿刀子削徒儿脚板,能算是正当行为吗?” “那人家也是……也是逼不得已的嘛……” 见撒野这招没用,仁慈决定换别招。 他将那双像小狗般的漆黑眼眸朝徒儿拼命睁大,里头充满摇尾乞怜的忧伤,因为深知徒儿嘴巴硬,心肠软的脾气。 这大徒儿虽会在忍无可忍之际以拳脚伺候两位师父,但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及心存孝念,让他无法放下这间道观以及他们两个老混蛋。 如果当初梦中神人所示,行善会得好报指的是养大这些家伙,那游儿这孩子肯定是来报恩,不像他那些师弟妹们,那根本就是来报仇的。 小狗水眼勾出了徒儿的不自在,见徒儿似有软化迹象,仁慈赶紧加强功力,顿时只见那双汪汪老眼里不但是水气氤氲,甚至还星光点点了。 幸好这招绝技“水眸神功”他只传给了飘飘那鬼丫头,没“卖”给游儿,否则此时可难保能对他有效。 “游儿,这回事情很大条,你一定要帮我们,要不然,师父们就死定了……”水眸闪动还外加小媳妇般的泣诉。 噢!他受不了了!天嚷游连忙伸出一掌,先捂住了二师父那双超级恶心的水眸后,再转头问向仁义。 “大师父,你们想要我帮忙?成!先把话讲清楚,别这样夹缠蛮打的。” 听见这话,仁慈那双水眸快乐地探出他掌外,“把话说清楚你就帮忙?” 天骧游俊脸拉下,寒气逼人的开口,“你若敢再出声,我就打死了也不帮!” 见好就收的仁慈赶紧举掌在嘴前打叉叉,不敢再出声了。 终于轮到他说话的仁义,先拂了拂长长白髯,才缓缓开口。 “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话说到这里,仁义收到了来自于徒儿的冷瞪,干笑两声,乖乖地长话短说。 “话说咱们观里今儿个来了个贵客。” “我见过了,一个姓月的小姐。”说话时,天骧游不知不觉地将目光放柔,因为想起那难得能令他心动的佳人。 仁义圈掌轻咳,“你知道了她的姓,但可知道她的家世背景?” “不知道。”废话!让你们两老一直缠在这里,我能有时间去打听吗? “她父亲月出岗是吴越国王座前的大丞相,二十多年前曾遭奸臣诬陷,举家避往岭南,是在几年前才获得了平反,再度出仕为相。” 时值唐末乱世,中原之土混战不休,大家轮流当皇帝,长江以南则是各处节度使据地为王。 天下分崩离析,众人各事其主,是个标准的强凌弱、众暴寡的动荡时代。 乌龙观正是位于吴越国领地。 在长江以南诸国中,吴越国算是个较为安定的地区,但无论君王优劣,官就是官,没有不爱多找机会向人民揩点油水钱的。 乌龙观开观三十数载,其间就曾经历过不少次与官府打交道,而被强征重税的经验,不给钱?那就请你关门大吉,全然没情分可讲的。 是以观中人向来对于“官”这玩意是能避就避,能躲就躲,就连地方官他们都避之唯恐不及了,更何况是来自于君王脚下的丞相家眷? 听到这里,天骧游被引出了好奇,“她今日找上咱们这儿,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找回她在二十多年前,让人给掳走的大哥。”仁义温吞吞道。 天骧游满脸震惊,“二十多年前?何以迟至今日才想到要找?” “那是因为月丞相始终当他那个孩儿已死,是当年负责照顾孩子的奶娘子辞世前,受不住良心煎熬,这才托出了一切。 “那奶娘当年为了贪钱而与月家的仇人勾结,偷走孩子只是要扰乱人心,方便趁乱将仇家用来诬陷月出岗的证据放进书房里。孩子被偷走后,仇家原是要她将孩子给杀了的,她却下不了手,转托其兄将孩子带走,她大哥没娶妻,带了个孩子在身边不方便,最后决定将孩子扔在道观前,那人还算有点良心,临走前还挂了个羊脂白玉观音在孩子的脖子上,算是补贴些许孩子的养育费。” 天骧游神色转为惊骇,伸手自衣襟里掏出打小便挂在胸前的白玉。 “大师父,您所说的白玉观音该不会……该不会就是我这块吧?” 不会吧?! 上苍当真这么爱捉弄人?让他居然对不该动心的人动了心? 仁义点头,没理会徒儿骤然苍白的脸色,继续说下去。 “那块白玉虽是打小挂在你身上的,但其实并不属于你,而这,也是你二师父今日如此着急的原因了。” “弟子不懂。” “这还有啥不懂的……”听到这里,再也憋不住的仁慈跳起身来,把故事接了下去。“你应该也听过有关于我和你大师父所作的‘神人警示’的梦吧,你虽是第一个出现在乌龙观外的弃婴,却……”他说得吞吞吐吐,“却并非单独出现。” 天骧游蹙眉,想起了方才二师父莫名其妙的检查脚板举动。 “所以在捡到我的同时,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婴儿?”那天还真是个好日子。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样子!你可终于开窍了。”仁慈拼命点头。“咱们一看傻眼了,但想了想既然是神人的指示,那就只好两个都养啰。只是呢,那时咱们道观不像现在这么宽裕,加上住在观里的全是男人,同时来了两个骨头都还没长好的娃儿,自然会手忙脚乱、应接不暇了——” 天骧游没好气地打断他的碎碎念,“到底那孩子,此时人在哪里?”拜托说重点! 仁慈不吭声改以汪汪水眸看着仁义,逼得仁义只好不自在地又开了口。 “那孩子只在咱们观里活了一个月,他死后,你二师父想着反正那块白玉他也用不上了,就索性将那条白玉观音挂到你脖子上了。”由你代他一起活。 听完了往事,天骧游突然觉得胸前白玉再也不复往昔温暖,甚至变得又冰又重,没想到这块玉不但不是自己的,还是代表着一条早夭的魂魄? “既然她大哥都死了,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实情?” “亏你平日聪明过人!”仁慈又忍不住开口,甚至还激动得伸长老指,跳脚骂人。“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了胡涂?杭州那一头的丞相府,正在欢天喜地准备迎接失散多年的少爷回家,此时咱们若是实话实说,说那孩子逃过了仇人的算计、逃过了贪财的奶娘、逃过了让人一再转手的噩运,最后却是死在咱们的手上时,对方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这是实话,为什么不敢说?除非……除非那孩子是让你们给害死的。” “谁?是谁?”仁慈伸出的老指不稳地打颤了,“是谁说……说……说是……是我们害死他的?” “不必别人说,光瞧二师父你这样说话犯结巴,就知道那孩子的死肯定与你脱不了干系。” “我我我……我哪……哪里有……有……”仁慈满脸心虚,“我只不过是……是偶尔忘了喂他喝奶……几次冬夜里睡得沉,没管他哭得死去活来……没起来帮他盖……盖被……就这样着了凉,又让他由伤风转成了肺病,最后呜呼哀哉了,说来还要怪他自己太娇贵,哪能全怪我?你们这几个孩子我还不都是这样带大的?偏偏就他最不争气地死掉!” “喂,二师父,”虽说压根不记得早夭的同伴,但听到这话,天骧游不得不帮死人说话,“明明是你没把人照顾好,现在还怪人不争气?当心他作鬼来找你。” “不必等他作鬼,我们现在这样就已经够惨了好不好?” 仁慈一双愁眉垂得都快碰地了,嘴里低低嘟囔。 “谁会知道那个短命鬼的爹居然是个大官,还会在多年后寻来,就怕月丞相恼咱们没帮他带好儿子。一气之下不但要封了咱们道观,甚至还会要了我和你大师父的两条命。” 天骧游面无表情,“我懂了,你们要我帮的忙,就是想让我去顶替他?” 愁眉上扬,仁慈面容转忧为喜。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其实那孩子在咱们观里根本没待久,还记得他的人没几个,你们两个人既是同时到来,又恰好年岁相当,那块羊脂白玉又是人人都知道你是打小就戴在身上的,不如索性去认了这个当丞相的爹……” “其实原先我们也考虑过连你也瞒着,却又怕没跟你说清楚,害你露出了马脚,例如你脚底的那些痣,怕害了你,这才把一切全都告诉你,让你小心防备,但现在想了想呢,嘿!这也算是师父们在关照你,知道你爱钱,所以帮你找了个有钱的老爹,多了个挣钱的机会,说起来你还该感谢我们呢。” “哼!少说得那么好听,你们也不过是为了怕自己有事。” “小子!你这么说还有良心吗?”仁慈哇啦哇啦地跳脚鬼叫起来。“亏师父们打小把屎把尿地将你养到这么大、这么高、这么俊,让你学认字、学功夫,还学会了精打细算,结果你却这样说师父?呜呜呜……可悲呀……帮人带孩子就是这么的可悲呀……” 不耐烦地伸手捂耳,天骧游转身觑向窗外,没打算理会那个又开始胡闹的二师父,他得想想到底该怎么做。 他,到底该怎么做?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她应该很开心,很喜乐,很欣慰,因为此行并没有白来,她完成了任务。 加上她那被寻回的兄长是那样地绝俊出色,睿智聪明,她应该要很开心,也应该要觉得与有荣焉才对。 但是不知为什么,一个这么“开心”的她,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甚至有些一想哭。 就在刚刚,在经过乌龙观两位道长的热心引见,并拿出那块她带着图来验证的羊脂白玉观音后,她终于见着了她那苦命的,打小便让贼人给掳走,在道观里长大的大哥。 这才知道两人早有一面之缘,他就是让翠儿给说成了是登徒子,害她生平头一遭心跳加速,芳心大乱的男子。 她看过“西厢记”,看过“霍小玉”,看过诗人笔下那些为了吟诵爱情而写出的香艳诗词,但在以往她总觉文人的形容过于夸张,没想到当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能领会个中滋味。 她被这个男人给吸引住了。 她真的真的被这个男人给深深吸引住了。 可能是因为他的长相,可能是因为他的谈吐,可能是因为他对她很明显的兴趣盎然,可能是因为不过是初次相见,却有种彷若前世曾经见过的心悸,但在此时她知道了,所有的可能,都将化为不可能了。 “大哥。” 在经过长长的努力后,月皎兮终于凝聚全身的力量开口,喊了天骧游。 “妹子。” 他也喊了她,只是双眸里已不复见两人初相识时的热切及惊喜。 那双俊眸里仿佛筑起了墙,与人隔着距离,拒绝让人窥见墙内的世界。 “大少爷!” 在认亲的过程里,唯一表现得激动的只有月皎兮的丫鬟翠儿,只见她急惶惶地朝天骧游跪倒,用力磕头,既慌且惧。 “请原谅奴婢方才的失礼,那是因为奴婢不知道您就是大少爷,如果知道了,奴婢就不会……就不会……” 天骧游哼了声接口,“就不会笑我是‘添香油’?就不会骂我是个登徒浪子?” “对不住!对不住!大少爷。”猛磕头的翠儿甚至磕出了惧怕的泪水,“请原谅奴婢有眼无珠,有嘴巴没大脑,您可千万别回去告诉老爷,要他辞退奴婢,奴婢家有年长老母及一群嗷嗷待哺的弟妹……” “够了,起来吧。”天骧游不耐地挥手,“你大少爷我还没死呢,别这么哭哭跪跪的,我也没怪你,懂得护主总是件好事,尤其你家小姐……”抑不住的叹息闷声飘出,“是个柔弱女子,只要你日后仍懂得这样维护她,我就不会怪罪你这次的无礼了。” “多谢大少爷!多谢大少爷!” 不住磕着头的翠儿闻百总算肯直起腰,收起了泪水。 趋前搀起翠儿的月皎兮,边为婢女拭泪,边忍不住夸赞起她的兄长,“大哥,你修养一流,果真是个好人。” 是吗? 他是个好人吗? 天骧游无声地接受来自于月皎兮的赞美,只觉得这个新妹子,恐怕是太不了解他了。 第三章 三日后,天骧游挥别了师父及师弟们,伴随着他新认的妹子,踏上回“家”的路。 之所以要花三天的时间来告别,是因为他要教的东西太多了。 他必须教会包括两个师父在内的一堆废物,道观约莫多久得重新髹漆,香烛不足时该向哪家铺子进货,价钱多少才不会被骗,尊神诞辰或香期庙会时该如何设醮打斋,观里才会有赚头,众人平日所食所需又该如何打点。 愈听众人头愈痛,哀号声此起彼落。 加上观中除了天骧游外,最是机灵聪明的小师妹恰好上峨眉山玩了,能交代的人少了一个,也就更累了点。 但说实话,仁义、仁慈心知,这事还真得趁着小丫头不在家时才能完成,若是让她知道了打小最受她崇拜的大师兄,竟要顶替个死人,到别人家去当儿子,没人知道这鬼丫头会不会又出难题。 众人抄了又抄、写了又写,唉了又唉。 在众师兄弟里,脾气最毛躁的二师兄早已逃之夭夭,三师兄是木木呆呆,问的比听的还多,以至于大半的责任仍是得着落在天乐、天喜、天涯、天放及天养,这五个并非让仁义、仁慈在门口拾到,而是因家贫,打小让父母送进道观,正式授筱拜师的徒儿们身上。 天骧游用了三天的时间交代琐碎,然后挥别过往,走上了自己选择的道路。 临走前他还得用脚分别踢飞因为担心日后道观少了他这只会挣钱的金鸡母,再也没有多余香油钱供他们偷去铸金砖,而死抱着他大腿不放的两位师父。 真是一对混账老胡涂! 若不是因为他们,他今日何须走上这条骗人的路? 现在再来后悔舍不得又有什么用?真的有本事,就想办法让正牌的月大少爷复活重生吧。 他想过了,骗人很难骗得过一辈子,反正先顶了这个名去认个亲,让师父们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吧。 顶多捱个三年时光,等月家二老对他这“长子”的热情淡去,也等他在那儿攒够了私房钱,就推说相府住得闷,他还是比较习惯观里的生活,甚至就说他道心已启,决定皈依授筱、侍神而活,就能有借口再回到观里来了。 至于月皎兮,那个曾经让他心动过的少女,就当是两人缘分不足吧。 就如同他曾经跟李老爷说过的,女人再美又不能兑成金元宝,对不? 相信他很快就会对她看腻、看烦、看厌,看到了没有感觉,单纯地将她视作是个能供他挖钱用的“苦主”,就跟天底下其它女人一样的用途。 决定是这么作下的,但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注意着她的动静。 甚至在轿夫脚下踩了个空,让轿子震晃了一下,轿中传出小声疼呼时,他都能比随行于轿后的翠儿动作更快地,将坐骑策到轿旁。 其实那声疼呼是很小声的,但他就是听见了,并且放心下下。 “皎兮,你没事吧?” 轿里先是一阵窸窣数响,半晌后才听见那把娇怯的柔嗓隔着轿帘传出。 “大哥,我没事。” “真的没事?”怕她是担心轿夫受牵连,他不放心地追问。 “真的,我很好。” “如果没事,掀开轿帘让我瞧瞧。” “——不要。” “为什么不要?” 下马与掀起轿帘的动作几乎是在同时间完成的,顿时让他看见一个鼻头红通通的月皎兮。 压根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做,吓了一跳的月皎兮,赶紧伸手捂住鼻。 “还说没事?”他可由不得她,拨掉了她的小手,心疼地细瞧着,“鼻子都撞红了,这两个该死的轿夫……” “不能怪他们,是我自己不小心的……”谁让她光顾着从轿里小窗偷看骑在马上英姿勃勃的他,而没有乖乖坐好。 她原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让他直勾勾地盯着她不放的眼神,给弄得心头小鹿乱撞,压根就忘了自己原还想说啥,只能不自在地垂下视线。 “别看了,很丑的。” “是有点丑……”他发出低沉笑音,温柔伸指亲密地点着她的鼻头,“不过很可爱。” 她再次心跳如擂鼓。 花瓣般的小脸愈敛愈低、愈敛愈低,低得就快要黏到地上去了。 他不该赞她可爱,更不该用这种好听的嗓音跟她说话,他这样只会害死她的,真的,那只会害死她的。 他应该用像前些天那样的冷淡疏离来待她,虽然他那样会让她有些难受,但至少……至少能让她死绝了不当对他有的念头。 他是她的兄长,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呢!月皎兮必须不断地这样提醒自己。 “皎兮,”无视于她的挣扎,天骧游轻柔的嗓音像是裹了层糖蜜,“你很少出门吧?” 她螓首轻点,不敢抬高,更不敢迎接他的视线。 “难得出来就别坐轿了……”他伸手向她,将顿时吓瞠着水眸的她,霸道地拉出轿,“跟大哥一块骑马吧。” “不成的,大哥……”月皎兮试图挣开那只霸道大掌,却如螳臂挡车般徒劳无功。“爹娘说我已及笄,又是个官家小姐,不可以再骑马,只能够坐轿的。” 没理会那细如蚊蚋的抗议。天骧游先将她抱上马,让她侧身坐定,接着翻身上马,将她拉靠在自己胸前,并在翠儿及几个随侍老嬷嬷惊惶失措地过来劝阻时,表情冷淡地放了话。 “爹娘不在时,长兄如父,大哥说了就算,谁还有意见?” 知道这位新任大少爷的作风强势,听见这话,深怕日后被找麻烦的老嬷嬷们都噤了口,而最是护主的翠儿原已张开口,却又听见天骧游说—— “本少爷并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有话尽管说,只不过少爷我有个习惯,听人说话是要收钱的,一个意见一锭银子。” 听了这话后翠儿赶紧闭上嘴,不想让自己的荷包大失血。 一个意见一锭银子?这大少爷究竟是打道观里出来的还是从贼窟呀? 他们究竟是迎回了啥?一个爱钱大少爷? “可大哥……”眼见无人能伸出援手,月皎兮只好靠自己了,但才一开口就被打断。 “别再可是不可是了,不让你骑马是指在外人跟前时,咱们是手足兄妹,哪来这么多忌讳?更何况大哥要你做伴,还有一个原因是有些家里的问题要私下问你,难道你不想帮帮大哥的忙,让我能够尽早融入月家?” 如月水眸里出现了一抹惭色,“对不住,大哥。”是她疏忽了。 天骧游哼哼气点点头,表示宽宏大量地接受了她的道歉。 “知道错就好,其实这事我也有不对,有很多细节早该先跟你问清楚,却碍于前几天忙着道观的事,这才拖到了此时。” 说话时他单手策马,启动队伍向前缓行,让大批的相府护卫、家仆丫鬟,扛着顶空轿跟在他身后,悠闲自在的表情不像在赶路,倒像是在郊游散步。 哼!当然要郊游散步了,他可不想太早被关入牢笼。 “咱们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他信口漫问,在问话的同时,眼神一瞬也没离开身前小女人脸上,喜欢看她那羞涩垂眸,犹如不安小兔般的少女娇态。 “有爹、有娘、有二娘,还有二哥。” “我还有个弟弟?” “嗯,他叫月皓明,和咱们不同个娘亲,是二娘和爹生的,他人长得不错,又通诗文,就是脾气不是太好,既倔且傲,常把爹给气得跳脚。”许是回忆起孩提往事,月皎兮终于松掉了始终紧绷着的唇线,温柔浅笑了。 她的笑容让他看得出神,却又微生不悦,因为那是她在想起别的男人时所绽放的笑容,即便那个男人是她“真的”兄长。 “脾气不太好?他凶过你吗?毕竟你们不是同一个娘亲所生。”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急着为兄长辩白的月皎兮,拼命地摇头。 “二哥待我很好的,小时候咱们家里遭恶人诬陷,避住在岭南,那时日子过得很拮据,但他只要有好吃、有好玩的就会让给我,在知道你还活着之前,我都只喊他哥,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我和他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呢,是在知道了有你后,我才改口喊他二哥的。” 明明只是一段很平常的叙述,天骧游却愈听愈觉得吃味,也愈来愈对尚未谋面的月家二少爷没啥好感。 “二哥待你很好,那么大哥呢?” 一句话再度逼紧了月皎兮的呼吸,以及染红那张柔月般的净白小脸。 如果可以,她是很想说大哥就会欺负她,譬如像现在这样,贴近地问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问题,可却没胆敢这么说。 “不出声就是说……大哥待你不好啰?” 他边问话边将俊脸一寸寸移近,吓得她又颤又缩,甚至险些就要跌下马。 真是有些糟糕!天骧游在心头坏笑。 他好像逗她逗上了瘾,就爱看她被他逼得手足无措时的娇窘,就爱看她被他三言两语就能染红的粉颊,以及她那潋滥着水光,引人垂涎的樱唇。 他真想往她殷红的唇瓣上一口咬去,真想抛开一切态意妄为,却在即将失控前,让理智掌回了主导权。 他仰首,以笑声解开出现在两人之间的暧昧迷咒,哼声开口。 “半天不说话。果然是觉得大哥待你不如二哥好,如此看来……咱们暂时还不能回家,应该先培养点感情才对。” “培养……”温柔水眸僵吓住了,“感情?!”他嫌她还不够乱吗? “手足之情是很重要的,妹子有意见吗?嗯,既然来到诸暨这西施故里,自然要去看当年西施浣纱处的浣纱石啰。” 自言自语地作下了决定,天骧游双腿一夹紧,将马儿掉转头,朝众护卫抛下了等在这里,自行歇脚用饭,他要带小姐到附近走走的命令,接着策马纵蹄,在众人还不及有反应前消失了踪影。 从头到尾都无法表示意见的月皎兮,虽说是让自己的兄长给带走的,却总有种误上贼“马”的错觉。 幸好她并没被带离开太远,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奔驰中的马势停住了。 直至此时,月皎兮才终于有机会拨开让风儿给吹乱到眼前的发丝,并讶然地看见眼前出现一条碧悠悠的溪水。 天骧游无声地抱她下马,牵着她的手沿着溪边步道走了十来步,领她去看一块古朴苍褐的巨型方石,石上果真镌了“浣纱石”三个大字。 “这里……”见着溪水美景,雀跃得早忘了是让人给“掳”来的月皎兮,顾盼着溪水,“就是当年西施浣纱的地方?” “不只——”天骧游微笑摇头,定觑着她。“听说还是当年西施与范蠡互赠信物,订下百年之好的地方,故浣纱石又称结发石,传说中,凡是到过结发石定情的情侣,他们的爱情就会格外的圆满。” “是吗?”许是被欺负多了,在月皎兮体内存量不多的调皮性被勾带了出来,“那么大哥一定曾经带过不少姑娘来过这里啰?” “不少?”天骧游没好气地摇头笑着,“你当大哥是个风流浪子吗?你猜错了,这可是我头一回带姑娘上这里来看浣纱石的,只可惜……” 声音顿住,取笑人的和被取笑的都不再笑了,两人无言默默瞅视,半晌后天骧游重新挂回了笑,牵起月皎兮小手。 “不说没意思的话了,大哥是带你来看风景的。” 是的,他是带她来看风景的,想赶着在回到那个两人将无法再如此态意独处的“家”之前,为彼此的记忆增添点美丽篇幅。 在看了浣纱石后他又带她去看范蠡岩。 那是个有着悬崖陡壁、峰峦叠嶂、竹林翠微及山岚氤氲的美丽山谷,风景秀丽得让月皎兮险些忘了呼吸。 “好看吗?”他侧首柔声问她,看见她惊艳的眼神。 因为脑里眼里忙着采撷美景,月皎兮无暇开口回答只能用力点头。 他笑了,“可怜的小妹子,你肯定很少出门玩。” 她倒没否认,“小时候还好,但自从爹回杭州履职后,莫名其妙成了官家干金,上哪儿都得带上一串人,所以就没机会出门了。” 他再笑了,“真是糟糕,听你这么一说,我都不太想回去了。” “那怎么行?”当他的戏言是真的,她面色焦急,“爹和娘可都在巴望着你回去全家团聚……” “这么容易紧张?小妹子,大哥跟你开个玩笑罢了。” 心里余悸犹存,月皎兮忍不住低头嘟嘴,“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是,是不好笑,是大哥的错,为了跟你赔不是,大哥带你去一个比这里更漂亮的地方。” 真的吗?净月般的水眸被点亮了,里头写着期待。 天骧游没骗人,他带她来到五泄瀑布,让她见识到了何谓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只见那里有着仿佛直上青云端的七十二峰,有着“一坪一奇景”的三十六坪,有着各呈姿态的二十五岩,有着似人如兽的奇岩怪石,有着神秘莫测的岩洞,更有着深长幽幻的峡谷。 而五泄瀑布更有着绝世难见的飞瀑奇景,五道瀑布各有其姿。 一泄是隽秀奇巧,二泄是珠帘飘飘,三泄是千姿百态,四泄犹如骏马奔腾,五泄则好比蛟龙出海,尤其当阳光映照到瀑布的水上时,那一道道仿佛横跨于瀑上的七色虹桥,更是让月皎兮看得痴痴傻傻。 “真是美好的一天!” 在天嚷游终于决定今天已带她饱览够了美景,夕阳拖长了两人共骑于马上的身影,月皎兮又是疲惫又是欢喜地偎靠在他胸前,发出了快乐的感叹。 先前硬被拖来赏景的不悦早已不见,只剩下庆幸,庆幸她来了,这才能见着一幕紧接着一幕的大自然美景。 “没错,真是美好的一天。” 天骧游附和着她,但眼神并非看着天际,而是紧盯着憩歇在他怀里的少女。 真的是美好得叫人魂飞飘飘,在她终于对他全然松懈了心防的时候。 经过一整天的单独相处下来,在爬上爬下为了看山看景,两人无法避免的肢体碰触多了后,她终于习惯了他的存在,才能够像现在这样,自在忘我地偎在他胸前,与他一块分享着眼前美景。 如果这样的美好能够持续下去就好了,但可惜…… 天骧游逼自己收回眷恋的眼神,勒马转了方向。 “走吧。”已重新藏好了情绪的他,嗓音听来遥冷且坚定。 “嗯嗯,是该走了。”月皎兮赶紧点头附和。 听出对方语气里的疏离冷漠,如大梦初醒般的月皎兮,像是个突然察觉到自己做错事情的孩子,慌忙挺直背脊,心头怅然若失,感觉到那个有礼却冷淡的大哥又回来了。 是该回来了! 她敛下眸子黯然地想,因为回家的时候也该到了。 第四章 这实在不知道该算是惊喜还是惊吓,当月出岗夫妇终于见到被寻回的长子时。 是应该惊喜吧! 瞧这孩子生得多好,英俊挺拔,器宇非凡,站在人群里有种出类拔萃的卓然气焰。 但又不得不惊吓,在听见他开口说出“握手五两,拥抱十两”的话时。 为了迎接这个失去多年的儿子归来,月夫人先是生了场大病,接下来是好长一段时间没能睡好。 她让人重新粉刷了相府,在檐前挂满了红彩球,院里种满了迎宾花,并让灶房里从早到晚烧着火,厨子们随时候传,就怕儿子在甫进家门时,没能立即吃到热腾腾的家常菜,没能立刻感受到亲情的温暖。 为了这个重要时刻,相府镇日上下弥漫着一股比过年还要沸腾的喜气,大少爷长、大少爷短地成了人人一见面时,最爱开口讨论的话。 人人都在猜测大少爷究竟生得什么样。 是像老爷多些还是像夫人? 当他回到相府后的第一句话会是啥? 会不会激动得当场枫泪,抱着母亲痛哭呢? 没人想到的是,当这位大少爷总算现身,月夫人激动地想扑上前抱抱她苦命的孩儿时,他却噙着一抹魅笑,抬起手掌阻止了月夫人。 他悠然启口,然后说出了“握手五两,拥抱十两”令人傻眼的话。 他们有没有听错?! 死寂的大厅里只听见众人拼命挖耳朵,及月夫人按捺不下的掩面痛泣。 她那久别重逢的孩儿,居然……居然头一句话就跟她要钱? “呜呜呜……怎么会这样?你是在怪娘当年没照顾好你?还是怪爹娘没有亲自去接你?娘是想去呀,但在当日听见你还活着的消息时,气急攻心,娘就病倒了……至于你爹爹更是因为公事走不开,绝不是不在意你呀,要不又怎会让你那从未出过远门的亲妹子,亲自去走这一趟……” “娘,您别这个样啦!”月皎兮小碎步跑到母亲身旁,软语哄劝着。“大哥绝对没有怪您的意思,那只是他的……习惯,您别怪他,因为他先前在道观里负责打点上下,管事管钱管惯了,一时改不了……” “改不了也得改!” 站在堂上的月出岗,脸色难看地沉着嗓。 “这像什么话?堂堂相府大少爷,一开口就跟人要钱?比个商人还要市侩铜臭……你你你……你给我回来!你爹我还在训话呢,你居然敢掉头就走?” 已往外走了几步的天骧游,掏掏耳朵转回头,脸上挂着无所谓的笑容。 “既然这里不欢迎我,我干嘛还不走?”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这当爹的不过是说了你一句,你居然就以出走来要胁我?” “老爷,别气、别气,气坏了身子可就麻烦了……” 梳着桃心髻,身着绫罗衣,长袖善舞的月家二娘春姨赶紧出来打圆场。 “孩子刚回来你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前说他,他当然会挂不住脸了,他在外头生活了二十四个年头,现在才刚回相府,你让他如何按你的规矩走?” 好半晌后,在春姨娘的这头劝劝那头安抚下,一场“大厅认亲”戏码才总算安然落幕。 最后的结论是天色已不早,大家先去用晚膳,边吃饭边闲聊,也好乘机让彼此多点认识,省得父子俩一张开口,就是剑拔弩张。 就寝前,春姨娘特地让人将月家二少爷月皓明给唤来,在仆人退下后,忍俊不住地对着自己的儿子笑了起来。 “皓明哪,这可真是天在助你了,原先我还担心你大哥回家后,毕竟他是正出你是庶出,肯定会抢了你在你爹心目中的宝座,却没想到啊,居然是个钱鬼投的胎,这可和你那总是自命清高,最恨人贪钱市侩的爹给杠上了。” “如果娘叫儿子来就为了这档子事……”向来话不多的月皓明听见这话,抹抹俊脸没好气的开口,“那我要回房睡觉了。” 见儿子当真举步往外走,春姨娘沉下脸来教训儿子。 “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娘在和你讨论你的未来呢,你居然要去睡觉?” “大哥回来和我的未来又有何关系?” 他虽然才二十二岁,却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于年前已在城里和几个文友合开了间雕版艺坊,镇日舞文弄墨、刻印雕版,压根对父亲指望他从政,或是母亲盼他学商表明了毫无兴趣。 “怎么会没关系呢?一块饼一个人吃跟分给两个人吃,那可是大大不同!” 小子!你爹好歹也是一国之相,虽说公正不阿,不贪财,但光他那些俸禄及吴越王三不五时的封赏钦赐,等他死了后那块大饼可真是大得不得了,就只你这自恃骨头硬的笨小子能够毫不在乎。 呿!整日只会惦着那些雕版刻印、写诗弄文,等你和你老娘将来没饭吃时,难不成还能啃雕版止饥馋? 同样的时间里,相府的另一头,坐着不住摇头的月出岗,以及始终垂着脸没出声的月夫人。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孩子居然会是这副德行,果真孩子不是自个儿带大的就不行,那价值观真是跟你差了十万八千里。” 月出岗顿了顿,没好气地往下说。 “开口闭口钱钱钱,好好的一道西湖醋鱼端上桌来,旁人关心的是这道菜的色香味,他少爷在意的却是厨子有没有偷工减料?买菜的有没有拿沟里的鱼来冒充湖鱼?气得厨子和灶房管事齐齐跪到桌前,又是斩鸡头又是哭哭啼啼地说被冤枉了,还闹着说不想干了,弄得那一顿团圆饭吃得真是难看。” 月夫人先是安静了片刻,才终于忍不住帮儿子说话,“其实那孩子也没说错,今儿个的鱼肉真是……真是有些过于松软,好像不够新鲜。”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月出岗气到拍桌子。“孩子不懂事胡闹也就算了,你居然还帮他说话?想我月家向来忠厚传家,怎么会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为难下人?”东西能吃就好了,干嘛计较那么多? “谈实话就是说实话,哪能算是什么为难?” 月夫人原是小声嘟囔的,末了心头一酸,忍不住边抹泪边抬起头,将音量给放大了。 “我觉得你才是在为难他呢!他贵为月府大少爷,教训个偷工减料的厨子和管事有什么错?你老是给他脸色看,我真怕他会跑回那个乌龙观,真去当道士。” “回去就回去!当道士就当道士!谁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那可是我唯一的儿子呀!”月夫人哭了出来,“这孩子命苦,还在襁褓中就没了爹娘疼惜,打小在道观里有一顿没一顿地长大,才会养成那样的节俭性子,现在好不容易才将他给找回来,却又过上个只会给他脸色看的爹!” “夫人哪!”眼见妻子哭成了泪人儿,月出岗看了心烦。“你也讲点道理吧,这究竟是谁在为难谁呀?他大少爷开出的那些‘索钱条款’我哪点没依他?我也只不过是想要他改个姓、改个名,堂堂相府大少爷叫啥‘添香油’的能听吗?咱们帮他取的‘月皓阳’可好听多了,他居然推开椅子站起来,说要回道观,你让我能不生气?能不变脸吗?” 没理会丈夫的安慰,月夫人哭得肝肠寸断。 “这也不能全怪他呀!那个名字就算再难听他也已用了二十四年了,能说改就改的吗?你总得给他多一点时间去适应习惯嘛,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不许你再为难我那苦命的宝贝儿子了,要不然我就……我就死给你看!” 两夫妻在屋里吵嘴,全然不知此时在他们屋檐上,那让月夫人口口声声唤作“苦命的宝贝儿子”的天骧游,正懒洋洋地躺在屋瓦上一边赏月一边听,就如同他方才在春姨娘的屋顶上所做的事情一样。 无聊! 抛掉了嚼在嘴里的草杆,天骧游飞身纵离月家二老的屋脊上。 别当他喜欢偷听人家讲话,只因身在陌生地方还是谨慎点好,省得哪天被人给莫名其妙毒死了都还不知道。 仗着他轻功好,天骧游无视于下头来去交班的守卫,旁若无人地东巡西跑,去听了账房里有没有人在偷骂大少爷,又去看了灶房里有没有在偷煮好料。 只是他哪儿都巡过了,就是对一个地方采取禁步。 还是别去的好,还是别想的好,还是别再纠缠的好…… 怪的是他明明都已对自己三令五申了,但当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伏在“月出苑”——月皎兮所居住的院落厢房屋檐上。 真糟糕!半夜三更伏在闺女的屋檐上,这若是被人给看见了,不给当成了采花贼才怪。 快走吧,天骧游,此处非你能久留之地! 心里虽是这么呐喊着,但他的脚就是不听话,活像是让人给抽掉了力气似地抬不起来。 就在此时,底下有了动静,他看见几个婢女抬了张桌子到院里,再看见翠儿忙进忙出地在桌上摆了水果,插了素馨,再拿出香炉和蒲团。 在几个丫鬟气喘吁吁地终于备好了一切后,他才终于见着了她们的主子。 一身白裳、披泄着黑缎似的长发的月皎兮,手持三炷香,娉婷袅袅地缓步至桌前跪下。 她是刚沐浴过的吧,除了她那头青丝是半湿之外,他甚至还能够嗅着空气里有着会让他心跳加速的茉莉馨香,就如同那时她偎靠在他怀里,他所能嗅着的香味。 快走吧!天骧游,除非你真想当个登徒浪子!脑中再度响起催促话语,但他的脚还是一样不听话。 “小姐,”翠儿趋近跪在蒲团上的月皎兮,“你的头发还湿着呢,当心夜凉风寒着了凉……” “别管我,你们都去睡下吧。”月皎兮没看向翠儿,眸光锁往天上。 “可小姐……” “别再说了,再说我要生气了,快点去睡吧。”虽是柔软嗓音,却有着绝不容人讨价还价的执拗。 了解小姐的脾气,几个小丫鬟只好在对看一眼后,一个接一个地离去了。 等所有闲人都走了后,天骧游终于又再能听见那把让他恋极了的娇绵软音。 “月神娘娘,信女月皎兮在此诚心诚意地向你叩跪请安……”月皎兮虔诚磕头,“盼你能于芸芸众生的诸多恳求中,眷顾信女的小小心愿。上次信女跟你提起过,盼你能庇佑信女将家兄寻回,多谢你的帮忙,让信女能够圆满达成任务,但不好意思……” 佳人面色微赧。“信女仍有后事要请你多帮忙。家兄与家父因着多年分开,难免观念上会产生分歧。还盼你能点化他们的智慧心及通融心,不要太固执于自己的想法,要试着多去了解别人的立场……” 絮絮叨叨,叨叨絮絮,夜风如水,将跪在案桌前,神色专注的女子的每一句恳求,或许未必能够上达天听,但至少都送入了伏在檐上的男人耳里了。 真是有本事! 伏累了的天骧游索性改仰倒在屋檐上。 跷起二郎腿,他从怀中再摸出了一根草杆,无聊地放进口中闲嚼,容着底下的求祷词,敲木鱼似地一句句敲进他耳里。 说她有本事是没想到平日瞧她胆小话少,红着脸大半天挤不出一句话来,没想到在对着她那月神娘娘时,话还真多。 就像是怕月神娘娘没有听清楚似地,三不五时还要来个解释说明,甚至是一再反复。 还一点有本事的是,她求祷到了手上的香都已燃尽,甚至还重新点过,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祈祷要月神娘娘帮的忙,没有一件事情是和她自己有关的,全都是在帮她的“大哥”说话。 她向月神娘娘解释她的大哥并非真贪财,只是因为小时候没爹娘在身边,少了安全感,所以才会特别仰赖能够真真实宝地握在手里的钱财。 还说她的大哥是个外冷内热的大好人,这点从她住在乌龙观里时,和他那些师弟的偶尔闲聊里就能够知道,知道他是个负责任又顾家的好师兄。 虽然天骧游对她的话压根不予认同,甚至还嗤之以鼻,却怎么也无法阻止心头有股热烫烫的暖流,一点一滴地从他枯竭已久的心房中淌流出,且还一步步地,逐渐淹没了他全身上下的所有感官。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地,全心全意地想着他、惦着他,为他着想,帮他说话,就好像他是个多么重要的旷世珍宝。 “月神娘娘!” 娇绵悦耳的女音,持续地由檐下飘上来。 “我希望你能帮我大哥尽快习惯相府里的作息,让爹别再看他不顺眼,让下人们都能对他心悦诚服,让城里的人别在看见他时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让他别再动不动就耍脾气说要回道观……” 娇音变低,若有似无地叹长了气。 “有关于此,盼你能帮助他尽快在城里遇上一个能让他喜欢,又是门当户对的姑娘,及早娶妻,也好让他别再三不五时闹着要回去当道士,吓坏了娘亲……” 这丫头! 听到了这儿,天骧游不悦地吐掉了草杆,蹙紧了俊眉,竟连这种事也拿来跟月神娘娘请求? 就这么巴不得他快点去娶老婆,好别再有机会纠缠她吗? 虽然不开心,但他的耳朵仍是竖得高高的,不屡错过底下的每一句话。 怪的是,在说出了让他快点娶妻的愿望后,底下却是无声无息地静默了好半晌。 这丫头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按捺不住好奇的天骧游在屋檐上侧转过身,将视线往檐下投去,讶然地看见正在安静垂泪的小人儿。 老天!她在哭?! 拜神能够拜到哭?她还真是有本事! 心里虽在骂人笨,却同时有股抑不住的心疼泉源冒出,若非他咬牙死忍住,怕早已飞下檐将她搂进怀里哄慰,吮去她的泪水,不许她再哭了。 月皎兮哭了好一阵,哭到檐上的天骧游都觉得快要被逼疯的时候,他才再度听见那把夹杂了些许鼻音的软语。 “对不起!月神娘娘,请原谅信女的失态,皎兮不该哭的,大哥是个好人,自然该配个好姑娘,皎兮不应该难过,不应该伤心,应该要很开心的……可皎兮也不知道为什么……” 眼泪再度涌泉似地冒了出来,让小人儿顿时成了个水人儿。 “会在想到大哥娶妻……在想到了大哥会和别的女子在一起时……就是很想哭、很想哭,怎么也忍不住……” 底下人儿哭得抽抽噎噎,檐上男人看得肝肠寸断。 “皎兮也知道自己不对,不该……不该对自己的兄长存有想独占的心思,月神娘娘,你帮帮皎兮,让皎兮别再那么不懂事了……还有这些东西,也是皎兮不该私藏着的……皎兮现在交出来……代表着皎兮是真心悔过……还请你多多帮忙……” 月皎兮边哭边自怀中取出一颗小石头,以及一朵已枯萎的小黄花。 天骧游认得那是他在带她去看浣纱石及范蠡岩时,顺手摘捡给她的东西。 没想到不过是两样毫无价值的小东西,居然让她给当成了宝似地贴身收藏。 就因为东西是他给她的,是他亲手摘给她、拾给她的?这个笨丫头! 那能算是什么奇珍异宝嘛! 蓦然,一阵夜风袭来,吹得他莫名生颤。 究竟天底下最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 难道不是金砖银块?不是权力欲望? 他突然有一瞬间的神思迷乱了。 难以克制地,方才那股曾经出现过的热烫暖流,再次地在他胸口泛滥。 旋过身仰天躺在檐上,天骧游伸手掩耳,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第五章 近来在吴越国首邑杭州城里,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除了吴越王钱缪与吴国终于讲和,结束了长达二十多年的兵燹纠缠外,自是有关于月丞相长子,失踪多年后能被寻回的奇迹了。 听说月家大少爷是个难得一见的俊俏人物,而且人很聪明,脑筋一流。 传闻传得沸沸扬扬,加上月丞相又是当今吴越王跟前红人,所以只要家里有待字闺中女儿的官场同僚,都忍不住向月丞相打探他的长子,甚至是兴致勃勃地想办场夜宴,好让他能当众将长子介绍给大家。 “不好不好!”月出岗听了只是惭愧的摇手,“那孩子还……还登不了台面。” 众人听了抚掌大笑,“月丞相真是太谦了!” 人人都当月出岗的反对是出于自谦,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那可是真的在避免让自己丢脸哪! 想他那长子都已回家快满一个月了,却仍是保持着他“握手五两、拥抱十两、闲聊二十两,消费五次送一次,集满二十次可得常客券,凭券另有优待”的老规矩。 弄得他那想儿成痴的傻夫人,每回若要上儿子院里走走瞧瞧,还得先让管事帮她备足了银两。 你说说,你说说,像这样一个死要钱儿子,他怎敢介绍给同僚? 又怎知若要那小子参加一次夜宴,会被他勒索去多少银两? 可在半个月后,虽说月出岗仍没想让长子出来现世的打算,却不知事情早已非他所能控制的了。 这一日,在上完早朝后,几个同僚快步过来向月出岗拱手贺喜。 “恭喜恭喜!” “喜从何来?”月出岗满脸错愕。 “月丞相是在装糊涂还是在客气?当然是恭喜你家大少爷开店当老板啰!” “他……”听了这话,月出岗脸上的错愕更浓了点,“他开店?他开了啥店?” “不会吧?他真的没告诉你?世侄可厉害了,他那店哪,名叫‘商疗馆’,自开幕到现在,生意好得不得了,甚至还每天限量二十个名额,我来找月丞相,就是受我家舅子所托,想请月丞相帮忙让他插个队,请世侄先诊诊他的问题。” “伤疗馆?诊问题?这孩子开医馆?”不会吧?从没听这孩子说过他会医的呀,可别乱医一通,害了人家。 “是经商的商!”旁人没好气地伸指比画。 “意思就是‘经商咨询、问题诊疗馆’啦,举凡经商行贾者所有可能会面临到的问题,譬如说承租店面啦、买卖囤积啦、物流配送啦、整体市场攻占策略等等都可以问的,听说已有不少人因为得到世侄的指点而开悟,我家舅子开了间银饰店,却始终做不起来,所以才来托我找您的。” 月出岗愈听眼睛愈大,气息愈粗喘。 全然不同于同僚们赞赏佩叹的表情,月出岗愁眉深锁,面色发青,最后藉词说家里还有事,匆匆离去。 月家以书香传家,他是个读书人,向来的观念就是重儒轻商,觉得只有尊孔崇孟,多钻研圣贤经典才能够拯救天下,而绝非铜臭十足的生意人。 就连皓明那孩子太迷恋雕版之艺都让他不高兴了,更何况是听见这死要钱的长子,跑去开了个劳什子的“商疗馆”鬼东西? 怒气冲冲奔回家的月出岗,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妻子找来。 “骥儿在外头搞了个‘商疗馆’的事你可知道?” 月夫人想了想后决定坦白,她点头,“知道。” 不但知道,就连店面的押金都还是她拿私房钱去帮他垫的。 不过这孩子也真够本事,开业三天就把钱还给她了,还为了感谢她的适时伸出援手,让她以后想看儿子时都不用再付钱了,呜呜……这孩子真是贴心,真是让人感动哪! “知道了却没告诉我?”月出岗火大地拍案,气得身子都发颤了。 “告诉你作啥?”月夫人低头小声嘀咕,“既然知道告诉你就一定会被骂,又何必找骂?” “明明知道我会骂人,那你还许他去做?”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张,而且他根本就没问过我许不许,只是告知罢了。你也是的,儿子那间店现在在城里可出名了,你不跟着开心也就算了,还破口大骂,哪有这样做爹的,就连皎兮都比你懂得要支持家人……” “你说什么?”月出岗忍不住又是一个暴怒拍案,“连女儿也知道?” “不但知道还主动去帮她哥哥的忙……”嘴快漏馅,月夫人赶紧伸手掩嘴,却已收不回出了口的话。 “疯了!疯了!全都疯了!”月出岗气得暴跳如雷。“你究竟是怎么当人娘的?居然会由着没嫁人的黄花大闺女抛头露面到店铺里帮忙?也不怕丢了咱们月家的脸!来人!快去把小姐给我带回来!”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迥异于相府的吵闹喧嚣,此时的商疗馆里却是一片恬静安详。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熏香,小几上搁着花瓣还滚着露珠的百合,天骧游懒懒以手托腮,饶有兴味地审觑着在竹帘后方忙碌的佳人倩影。 真忙哪!这个小丫头。 许是知道她正在忙着的是自己的午膳,是以他心头上那股经常会因她而冒窜的暖流,又一点一滴地酝酿流转了。 “月大少,您是在思考该如何让我那小店生意兴隆吗?” 别吵!天骧游不悦地眯眸摇手,想挥开那只破坏眼前安宁的苍蝇嗡叫。 只可惜那是一只不会看人脸色的苍蝇。 “摇手是什么意思?是指您还在想吗?” 让人给视作苍蝇的女子花寡妇再度出声,只是原是故作娇柔的嗓音已变得急躁,知道眼前这位大少爷的时间可是要按钱来算的,耗的时间愈长,要付的钱就愈多。 如果这个时间是耗在两人含情脉脉相对望也就算了,可又偏偏不是。 自她进屋后,对方的眼神几乎有过半的时间,都是紧盯着那片竹帘上,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研究什么,害她今天精心的艳妆打扮,全都白费了。 不悦于自己的安静凝视一再遭人打断,天骧游终于懒懒地调过视线,也终于将注意力放回眼前客人身上。 “成了!我帮你想好了,你那店铺不是地点不好,而是店名不好。” “店名不好?”花寡妇听了傻眼,“叉烧包店叫做‘香喷喷’的有啥不好?” “太通俗了,不够耸动,也不够让人一听了就忘不了,就好比染坊该叫做‘天水碧’而赌坊就该叫做‘发财要趁早’。” 好像有点道理耶。“那么请问月大少,我那铺子究竟该叫什么好?” “要改名叫做……”天骧游正襟危坐,表情一本正经的开口,“寡妇卖‘骚’叉烧包店,记得要写成风骚的骚,这样的店名才够耸动,也才能吸引新客上门来一探究竟,在改了店名后的两旬内,店里的叉烧包一定要料多实在,还要附送茶水,好让新客回流,固定吃你的叉烧包。” “但是如果……” “没有如果!”他不耐一挥手,“如果你都按了我的话去做,生意却依旧没有好转的话,一个月后来找我,商疗馆十倍退还你的商疗金。” “那我能不能够……” “不能!因为你的时间已到!四喜,送客!记得收钱!” 话说完他长身立起唤来侍童,明摆着不愿再和眼前女人多耗半点时间,让眼巴巴着还想和他多聊两句的花寡妇,只得忿忿不平地咬着手绢,款摆着水蛇腰含恨走了。 在见到扰人的苍蝇终于肯飞走了后,天骧游吩咐四喜到门外挂上“午间休息”的牌子,自己则是终于能依着已隐忍好久的冲动,进到帘后的世界里。 “客人走了?” 将桌上精致的四菜一汤摆放定位后,月皎兮抬起头,冲着天骧游温柔笑着。 虽然心底满溢着想要见她的冲动,但他却藏得很好,连回她个笑容也没有,自顾自地撩袍在桌前坐下,皱超眉头看着桌上的菜色。 “软炸鲜蘑菇、豆腐饺、黄瓜粉皮拌鸡丝、珍珠丸子、笋尖百合汤……今儿个的菜怎么都这么清淡?怎么,是肉太贵了,还是佐酱涨价了?” “是大哥昨天说的……”月皎兮小声嗫嚅,“说菜色太过油腻,所以我才会让厨子改弄点清淡的菜,如果你不爱吃,我这就端到后面请厨子重做……” “算了、算了,别麻烦了,就这样将就了吧。”他伸手压住她急着想端盘的小手,再压她坐下,“等你这样来来回回地把菜端去让厨子重做,我岂不是要饿到前胸贴后背才能有饭菜可吃?” “对不住!大哥。”月皎兮垂首道歉,眼神里写满自责,“我该先问过你,看这些菜色你喜不喜欢的。” 耳里听着她的道歉,眼里看着她的自责,俊眸深处有着不被人瞧见的心疼。 其实,那些菜都是他爱吃的。 其实,她根本一点错也没有。 但他就是没打算让她,或是让自己好过。 因为他该做的是将她推远,推得愈远愈好,但他就是做不到。 也因为做不到,他只好将这种无能为力的懊恼颓丧,出气在她身上了。 他甚至是有些想要借着刁难她,来逼走她的。 但如果她当真躲起来不见他,他又会受不了地对她撒野或软求,逼她乖乖地自动靠上来,领受他的折磨。 他将她逼来,再将她逼走,又在逼走她后再度逼她来接近他,在这一个半月的日子里,他们之间周而复始着这样的折磨。 他知道她很困惑,也知道她无法理解他的心态及作法,偏偏对他所提出的任何要求都无法拒绝,因为她喜欢他,而他,清楚她的这个弱点。 天骧游。你还真不是普通的有毛病! 在每回欺负她,看见她难过而他也跟着难过的时候,他总会在心底这样骂自己。 原先他会想到外头开店,有一半的原因是嫌相府里的日子太无聊,而另一半则是存心想躲开她的。 没想到他不过是向月夫人埋怨了几句,说店里请的佣人做事不用心,给他吃的午膳都是冷的,甚至还让他在汤里看见老鼠屎,隔天皎兮就出现在他店里,说是要代母亲来照顾他。 她其实可以指派个丫鬟来的,却又怕丫鬟不够仔细,也怕他脾气乖戾,丫鬟待不住,最后还是自己来讨苦头吃。 她来了,他又是暗暗欢喜又是对自己生气,欢喜她对他的好,生气自己对她的割舍不去,矛盾情绪镇日在心头纠缠不清。 “大哥明天想吃什么?” 在他思绪间,月皎兮早已释怀了他的恶声恶气相待,只当他是因为工作量太大以致心情不好,为防明天再出错,于是赶紧问了。 我想吃你! 这句轻佻的实话在进出他口中前,天骧游低下头,以轻咳将它逼回肚里。 好半晌后他才神色清懒地开口,“我现在还不知道。” “那倒是的。”月皎兮轻点螓首,柔声附和,“眼前还一堆菜呢,怎么去想明天,要不大哥记得在晚上睡觉前让四喜跟我说一声,好让我明天发落厨子去采买。” “哼!东西难吃或许问题并不是出在菜上面,而是那得对着吃饭的人。” 锵锵轻响,月皎兮失手将一双银箸跌落到地上。 她低头去捡,也正好借着这动作,将满载着委屈的眼,避过他的探索。 磨蹭半晌后她终于拾起了箸,也终于能够再挤出声音。 “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事,我该走了。” “我有说你能走吗?”一只空碗不悦地扔到她眼前,“你走了谁帮我盛饭?” 低头盛好饭,双手敬捧过去,月皎兮想了想后柔柔再开口。 “要不这样吧,明天我让翠儿来帮你。” “翠儿话太多。”俊脸埋进饭碗里奋力进食,飞箸横扫着方才还被他嫌弃得一塌胡涂的菜。 “那柔儿呢?” “声音太尖。”伤耳朵。 “那庭儿呢?” “太矮。”他最恨跟矮冬瓜打交道了,光吃东西不长个儿,浪费粮食。 “可卿?” “太丑。”伤眼睛。 “彩云?” “我不喜欢她,她老是喜欢偷偷看我,然后吃吃傻笑。” 那丫头根本就是个小花痴好不?就同李家小姐一样,居然会偷看他看到流口水,若非那丫头是皎兮的人,他早跟她收观瞧费了。 “要不就萍嫂吧。” 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仆妇,总不会再像那些贪瞧俊郎的小姑娘一样地偷瞧他了吧? “干嘛?塞给我一个看了会伤肠胃的老太婆?是想让我边吃饭边吐吗?” 嘴尖话利,伤人损人从不客气的天骧游,就是有着能将圣人给逼疯的本事。 但月皎兮却比圣人更高段数,她不怒不火只是叹气。 “我不帮你想了,你自个儿说吧,想要谁来服侍你?” 俊脸由饭碗中拾起,露出了一双耍赖中的孩子神情。 “我只想要你!” 净月般的粉嫩小脸无措地绋红了,月皎兮咬着唇瓣小声开口。 “可你刚刚……说了不想要我作陪的。” “我没说!”俊脸再度埋进碗里,继续进攻。 “可你的意思就是那个样子。” “我指名道姓说了不要你来陪吗?”大少爷生气摔碗了。 “是没有,但是……” “哪有那么多但是不但是的,人家在吃饭呢,一直啰啰唆唆的烦不烦哪?快点给我安静吃饭!” 刁难眼神扫射过来,逼月皎兮不得不拿起碗箸,但她实在没有心情吃饭。 “是不是这饭菜里有毒呀?要不干嘛不敢跟着一起吃?” 月皎兮没吭声,却忍不住在心里说了! 那是……因为你刚刚说了伤人的话呀! 那是……因为不管我怎么对你好,你就是非要找点碴来让我难受! 如果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又为什么每回都要在我已伤透了心,下定决心要远离你、要避免再受伤的时候,却又偏偏回过头来紧捉住我,不肯放手? 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呀! 看我难受是件很有趣的事吗? 我知道我不该偷偷喜欢你,我也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也一直努力想当个好妹妹,但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月皎兮眸底布满水雾,虽忍住了话,却无法忍住眼神不做出如此控诉。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压根没理会她的任何控诉,风卷残云般地快扫着眼前的食物。 但没抬头并不代表他没感觉,她的困惑和委屈他都收到了,却是无能为力。 别说她弄不懂了,就连他自己也没弄懂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 真的,连他自己也愈来愈迷惑了。 第六章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翠儿忧心忡忡地看着,坐在绣棚前发呆了一整个下午的小姐。 窗外飞过一双翩翩彩蝶,没入小姐眼里。 隔壁院里传来两个因为工作分配不均的长工的对骂,没入小姐耳里。 就连她捧在手里、站在小姐跟前好一阵子的香菇鸡汤,也没被嗅进小姐鼻里。 眼前小姐的表情就像佛家所云的“四大皆空”。 空空空空空。什么都没有,所以才会让她家小姐像座石雕像地坐在那里。 “小姐!”翠儿终于忍不住出声了。“若是绣累了就先歇歇吧,别难为自己了。” 虽说小姐眼前的绣棚在经过一个下午的努力,依旧是空荡荡的一片。 是因为没灵感吧。翠儿帮小姐想借口。 要不跟着绣师学了三年苏绣的小姐,她的作品就连她师傅都自叹弗如,还让老爷献给吴越王,让他拿去当成贡品进贡给中原皇帝,又怎么会在过了一个下午后,却绣不出半点东西? 她最爱看小姐刺绣时的模样了。 专注凝美,像尊雍容自在的观世音菩萨,美眸里有神采,作品里有光彩。 小姐有幅“水中石”,竟能捕捉到石头落入水时的刹那光影,绣品上的水波纹路由内往外浅浅扩张,水面藉由不同色的绣线,自有生命般地静谧波动。 此外,小姐还有幅更让她着迷的“猫儿”。 那猫的身体看起来就如同真猫似地毛蓬柔软,眼睛也仿佛有着生命似地静静瞅着人,瞧得人心慌,像是担心它会趁人不注意时,跳出了绣布。 一唤再唤没动静,无可奈何的翠儿只好放下手上汤盅,往小姐身前靠过去。 因为小姐脾气好,主仆二人向来在人后没啥分际,小姐向来也会纵容她的放肆,于是眼见唤不醒人,她便索性伸手去推人了。 “小姐,你最近是怎么回事?饭,你吃不下,觉,你睡不好,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心魂,老是恍神,瘦得像是风吹了就会跑,就连最爱的刺绣也勾不起你的兴趣……” 摇了半天没得着回应,翠儿故作恼怨地小手抆腰,想激月皎号开口。 “喊了半天不理人,怎么?是瞧不起翠儿只是个丫鬟,所以懒得理会?你若再这样我……咦?呃……唉!别别别……小姐,小姐,算了、算了,你当翠儿啥都没说,当翠儿是只吵死人的臭乌鸦,不说话就算了,你可别用这种方式来回翠儿呀……” 是的,她家小姐终于有回应了。 她用晶莹剔透的泪珠,一滴滴地无声淌落在绣棚上,濡湿了白布。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伏在月出苑檐上往屋内窥伺的天骧游,无力地将掀起的瓦片放回原位,在檐上转身躺平,将手枕在脑后,双目无神地瞧着天际。 他唇畔出现了一抹讥诮冷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就快要把她给害死了。 这已经是不知第几回了,他瞧见了她的泪水。 也不知是第几回了,他让她的泪水给揪扯得心痛。 自从月出岗下令,不许她再抛头露面到铺子去后,现在都改成是柔儿在服侍他,皎兮会先在家里为他打点妥当一切,再托柔儿为他带去。 他依旧能够享用她对他的好,只是两人不必再碰面,也不必再互相折磨了。 他原想着这样也好,两人减少见面机会,久而久之那股存在子两人之间的强烈吸引力自会逐渐减低,甚至是消失不见。 但一天、两天他还忍得住,第三天起他就开始如坐针毡了。 他根本定不下心思来听客人说话,也挤不出灵感来为客人解决问题。 他甚至有几回将在竹帘后方忙碌着的丫鬟,幻想成了是她,然后再在兴匆匆地冲去掀帘后,大失所望。 最后再也坐不住的他,只好在匆匆打发走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的可怜客人后,偷偷摸摸地奔回月家来看她。 不看还好,一看更糟,他看见她的失魂落魄,看见她不自觉滴落的泪水,还看见她三不五时小心翼翼,捧握在掌心里的石头和小黄花。 那个她答应月神娘娘说要交出去,却又反悔私藏着,他送给她的东西。 于是他知道了虽然她从来没说过,但她依旧是喜欢着他的。 于是他也知道了虽然他一再抗拒,却依旧是无法将她逐出心房。 他甚至无法坦然地、大声地重复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再美的女色也兑不了金元宝。 因为她并非寻常女色,她是月皎兮,那个首度让他尝到了何谓心动的女子。 心动难以抗拒,他终于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在这段待在相府的时间里,他挣到了不少钱,也赢得了不少肯定。 就连原是对他不太爱搭理的月家二少爷月皓明,也都在他帮他的艺坊解决了纠缠月余的合同问题,帮他保住了一批珍贵的佛经雕版后,彻底对他心悦诚服,真心真意地喊他大哥。 他向来自负绝顶聪明,也向来相信天底下没什么难题是能够难得倒他的,但是现在,他头一回栽了跟头,知道在这世上还是有着他无法解决的难题,那就是——爱! 心动难以抗拒!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或许,是他该想想除了抗拒外的另一条路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月出岗,才一进殿就让坐在案桌后的吴越王给一个拍案,吓得伏倒在地。 “大胆月出岗!你可知犯了什么罪?” “启禀王上!”跪在地上的月出岗,匍匐着身躯又惶又颤的磕头。“臣不知!臣真的不知犯了何罪!还请王明察!请王勿听信小人谗言,冤枉了对王忠贞不二的微臣。” 案桌后爆出了长串大笑。 “够了,月丞相,起来吧,孤王不过吓吓你罢了,干吗那么不禁吓?” 伏在地上的月出岗先抬头觑了眼前方,在确定了他的王是真心在笑,而非冷笑讽刺时,才敢暗暗摸汗,狼狈起身。 古语有明训,伴君如伴虎啊! 是以即使是他这为官已大半生涯的官场老鸟,还是禁不起吓,不仅是怕触怒君颜,人头落地,更怕的是全家株连遭殃啊! “可虽说是吓吓你,但……”吴越王敛起笑意,一手捏着下巴,面色微现不豫,“孤王还真有事要怪罪你。” “恕微臣愚昧,请王明示!”鞠躬哈腰,月出岗话说得诚惶诚恐。 “听说你失踪多年的长子,已于日前寻回?” “是的,难道王就是为了微臣没禀告您这件事情而生气?” “你一家团圆是好事,孤王只会为你高兴怎么会生气,我要怪的是你何以始终没带他来见孤王?” “王有所不知……”月出岗无奈地拾起一张苦瓜脸,“犬子……犬子实是登不得台面。”他只好再搬出这句老掉牙的推辞。 “登不得台面?”吴越王打鼻子哼了一声,手指正膝头上不耐地敲打。“月丞相是真的太谦虚了,还是当孤王的耳朵是关上的,听不见城内近日对那名闻遐迩的商疗馆老板的议论?” “王!”月出岗急惶惶地再度跪倒叩头,“臣知错!臣不该纵由这孩子瞎胡闹,扰乱了黎民视听,破坏了社会安宁……” “够了、够了,起来吧。” 在月出岗搬出更多的自责之前,吴越王受不了地喊停。 “你根本没弄懂孤王的意思,孤王是在赞美你的儿子而不是责备,听说他已成功地让不少小铺,在经过他的指点后转亏为盈,甚至是大发利市。你明明知道咱们已与吴国暂止干戈,正是该致力于振作全国经济之时,而这样的一个经商奇才你却私藏着不让孤王见识,难道孤王还不该怪你吗?” 咦?呃!啥?! 闻言,吓退了好几步的月出岗,原还当他的王是在说笑,直到发现怎样也无法在王脸上寻出玩笑表情时,才终于不得不信了他的王,是认真的。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一般年轻小辈多半会因为见识不足而毛躁无知。 他们喜欢浮夸,喜欢吹牛皮装酷,所以吴越王从没在第一眼时就对哪个年轻人感觉到服气或钦佩的,但眼前这个年轻人,让他改观了。 他侃侃而谈,引经据典、条理分明,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论点,都让吴越王找不出能够反驳的地方。 吴越王不得不对这年轻人刮目相看,也不得不对他生出浓浓的惜才之心,暗暗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将他网罗在身边。 “劝课农桑、轻省徭赋、广筑湖堰,只是能让人民温饱无虞的基本手段,要懂得如何运用吴越国在地理环境上的优点。鼓励航海贸易,与他国互通有无,以吴越国最负盛名的绫、罗、缎、绮、西湖龙井,还有‘秘色窑’、‘金扣’等特色陶瓷器作为外贸后盾,大开门户,也好让钱财能够源源不绝地自动涌入。” 听完天骧游这一番话,吴越王不断地拍膝叫好。 “深得我心!这些想法其实孤王先前也曾有过,却都让朝中老臣给劝下了,他们认为外头时局太乱,只有锁国才是安民固本的好办法。” 天骧游哼气不苟同。 “有土斯有财?光靠面积不会增加的土地来积谷、来买卖交易又能有多大的发展空间?挣来挣去还不是同一国人的钱财在流通,行商外贸首重时机,凡事只要懂得洞悉先机、拔得头筹,将甲地多产的东西运到没有的乙地,便能以高出数倍的价格获取利润,这才是行商致富的不二窍门。 “例如闽国为了要做中原的生意,却因为通路遭吴国及南唐所阻,就干脆放弃陆路改走水路,从福州泛海到登州、莱州登陆,再转至汴京、洛阳、长安,每一次的交易都大得惊人,正所谓‘色类良多,价累千万’这才是生财之道。” 两人谈得投契,吴越王赶紧趁热提出想延揽天骧游入阁,成为殿前参知政事的提议,却失望地听见他毫不考虑地拒绝了。 “对不住!王,草民向来喜欢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所以才会宁可当旁人的顾问而不去实际操作,既然连当个富绅我都没兴趣了,又怎么会肯当官?” 眼见以官位揽贤不成,吴越王有些急了。 “可国家需才孔急呀!像你这样的人才不多奉献点心力给国家,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天骧游不以为然,“为国家奉献心力并非只有当官出仕一途吧?” 吴越王眯眸困惑,“你的意思是?” 天骧游微笑,“为国戮力,为君分忧乃臣民当尽之责,草民虽不愿意任官,却愿意为王策定通盘计画,环国一周,甚至是出使到邻国及北方中原,详细记载各地不同的风土物产,明列各地所缺所需,拟订出最适合吴越国未来发展的方向蓝图,以作为王及您的后代子孙们,百年施政的参考指标。” “这个好!这个好!” 吴越王眼神发亮,却还是忍不住要狐疑开口。 “这个计画是不错,但你这样不求任何官职地为孤王、为吴越国效力,反而会让孤王觉得不好意思,甚至是不太妥当……” 就怕你只是一时兴起,纯粹视作了是游戏,因为没有报偿而不全力以赴,给了个破洞百出的全盘通计。愈想愈觉得不妥的吴越王,索性主动提出了建议。 “还是说,你宁可要金钱或土地的封赏?” 吴越王不笨,清楚这个世界上少有那种真的愿意无怨无悔无所求付出的傻子,尤其,眼前这还是一个睿智聪明的年轻人。 天骧游神色自若地摇了摇手,“不,草民并不奢求什么封赏,那些东西草民大可凭自己的本事去赚,但如果王真的有心想给予草民奖赏,那么草民只想要王在草民出发办事前,先给草民一块‘免责金牌’及一块‘索求金牌’。” 吴越王听了傻眼。 免责金牌和索求金牌?!那都是啥?免死金牌他倒曾听过,这小子怎么那么多鬼点子? 天骧游看出了他的疑惑,温笑着解释。 “‘免责金牌’是指有这块金牌的人,能够拥有犯错一次却不用接受任何罪责刑罚或怪罪的权力,‘索求金牌’则是指,拿着这块牌子的人拥有向吴越国臣民,索求一物的权力,两块牌子都代表着王您的亲口圣谕,只要是吴越国臣民,就必须遵从听命。” 吴越王搔搔头,虽说他还是听不太懂,也实在弄不清楚这年轻人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但…… 呵呵!跟他所提出的交易条件来比较,别说是两块金牌了,就是两百块也是值得的。 就在吴越王眼神发亮正待开口时,突然砰地一声巨响,和“公主!公主!您没事吧?”的几声急唤,转移了谈话中的两人注意力。 只见立在殿堂后方的金龙屏风,已让人给硬生生扑倒在地,而趴在屏风上,让一堆宫娥、太监急着过来搀扶起的,正是吴越王最小的女儿——凤屏公芝。 在一片仓卒劝慰声中,原还舍不得离去的凤屏公主终于让人给劝走了,而被打断谈话的两个男人,则是各自调回视线。 吴越王脸上是一片羞赧,天骧游则是一副早已司空见惯的神情。 在稍稍平复情绪后,吴越王想起了刚刚两人说到哪里,这年轻人说他想跟他讨啥免责金牌及索求金牌的是吗? 从刚刚发生的事看来;凤屏这小丫头仿佛对这年轻人颇为倾心。 真希望将来这个年轻人,能够拿了索求金牌,来向自己索个公主当老婆,如此一来不但凤屏能开心,他的座下也能因此而多个经商奇才。 愈想愈觉得诸事圆满的吴越王,笑容可掬地开口—— “成交!” 第七章 原来,北国的冬夜竟是如此地寒冷漫长。 原来,那看似鹅毛般的飘雪一点也不像诗人笔下的浪漫。 它冰冷冻寒,它会濡湿你的衣裳,它会冻伤你的手掌、脖子、脸庞,以及所有裸露子外,没有对它设下防备的肌肤。 这个首次在北国度过的冬天,让天骧游这打小在温暖南方长大的孩子,吃了不少苦头。 但吃再多的苦也不怕,当你心头有着可供冲刺的目标,当你对于未来有着美好展望,当你心底有个始终惦记渴盼的倩影的时候。 天骧游已离家远行了四个多月,此刻人正在距离杭州城千里之遥的北方国度。 长时间的洽商旅行将他弄得既累且疲,常常在外头忙碌了一整天后,一回到客栈房里便倒头就睡,然后隔天天未亮又得爬起,因为还有新的事务在等着他。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没睡好过,当然也没吃好过,因为吃什么都没滋味。 他一心只想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吴越王交代的任务完成,然后才好接着去做那对他而言更重要的人生大事。 他这趟商旅之行,除了吴越王派给他的十多名帮手外,月出岗也派了几个家丁陪随着照料他的生活。 其实原先吴越王还想再多派点人手给他,却让他给拒绝了。拜托!又不是出来打仗,浩浩荡荡带那么多人干嘛? 至于月府的家丁,除了四喜是固定帮他打理生活起居的之外,其它几个则只是让他当成信差,用来送信给吴越王,报告最新的工作进度,以及送信到月府报平安。 他写过信给月出岗、给月夫人、给月皓明,至于月皎兮,他只写过一次,且还故意用着冷淡的口吻写着: 兄一切均安,勿念,珍重。 月皎兮回了信,也学着他的语气,不敢多写,怕他不高兴。 妹亦一切均安!愿大哥诸事顺吉! 他将她的回信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脸上却是半天收藏不住的笑靥。 他是故意的。 故意不想在信上透露出自己的思念,故意不想让她感觉出什么端倪,故意想留给她一个大惊喜,在他完成了一切任务,再度回到月家找上她的时候。 快了!快了!就要快了! 只剩下最后几个城镇还没去,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就能完成初步任务,接下来就只需要三年一次的固定巡视了。 心头畅快,就连觉得冰冻刺骨的北国冬夜,也下再那么让他难受了。 “大少爷,二少爷有书信来!” 敲门声打断了天骧游的思绪,四喜开门进来递给他一封信函,并且将头探进屋里巡了巡。 “大少爷,屋里会不会太冷?要不要让四喜帮您的炕再多添点柴?” “不必麻烦了。”天骧游一边撕开封套一边懒懒回应,“我已经习惯这边的冷度了,幸好很快就能够回家了。” “是呀!”四喜憨笑着点头附和,脸上出现游子思归的表情,“还好很快就能回家了。”边说话边安静将门合上离去,还给了天骧游清静。 四喜走后,天骧游一边摊开信,一边忍不住嘴角街笑。 月皓明倒是给他来信来得勤,会在信上报告父母身体状况,诉说家中大小琐事,似是怕他人在外头久了,和家里脱了节,感情疏离了。 不论将来结果如何,能多个弟弟也不错,一个就如同他那些师弟们如威望、道存、天乐、天喜、天养那样虽无血缘之亲,却依旧懂得牵挂彼此的兄弟。 皓明的信是用寻常笺纸,笔墨也是,端端正正得像他给人的感觉,看来应该又只是一封寻常的平安家书,没想到当他顺着里头的内容一句句读下去,直到最后一段时,握着信的手突然颤抖了起来,险些就要握不住信了。 大哥,其实有件事爹是觉得不用告诉你,毕竟你是因公在外,算了算时间肯定是赶不回来,知道了反而多了层惦记,大娘也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在先前两封信上我就没说了,但此时动笔时想了想,这毕竟是咱们家的喜事,没理由不让你分享。 小妹要嫁人了,时间是在这个月的二十四日,对方是荣太师的长子。 其实这事决定得倒也不算太突兀,小妹都十七了,早已届婚龄。 只是从前她总爱避开这话题,还曾笑说要待在月家当老姑娘,陪大娘过一辈子。 也不知道这丫头这回是怎么想通的,人家来登门提亲,爹问了她,她居然连对方的家世背景、人品长相都没问,毫不考虑地点头答应,甚至还要求婚期愈快愈好。 老天爷!难不成先人所说的女人不中留就是这样的意思? 我那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妹子居然长大,也居然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了! 这毕竟是咱们家头一回办儿女喜事,再加上这桩婚事可是官场两大家族的联姻,爹和荣太师甚至还请到了王来做婚证,该打点的事多如牛毛,所以想如小妹所愿,愈快愈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幸好在经过了两个多月的筹画准备,佳期已确定了在本月二十四日举行。 我想,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你一定也会很替小妹感觉到开心吧! …… 感觉到开心?他应该感觉到开心吗? 不!他一点也不开心,他甚至有股疯狂冲动,想要冲去那笨女人面前掐紧她的脖子,然后用力摇晃,死命摇晃,骂她是个笨蛋!笨透了的笨蛋!笨到了无法感觉出别人深情用心的笨蛋! 亏他为了她想出这么好的解套办法,亏他为了她劳动四肢,游走列国,竭尽心力,忍冻捱饿。他为她做出了这么多、这么多,她却浑然不知地以嫁给别人来作为回报? 她就不能对他多点信心?就不能再稍微忍耐一下?就不能再为他多撑一点时间?该死!她就非要这么急着嫁人吗? 皓明信上接下来的字句他都看不见,也无法再看了,心底除了几乎要将他给撕裂的愤怒情绪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可恶透顶的月皎兮! 居然闷不吭声地暗摆了他一道。 在他给她惊喜之前,先给了他猝不及防的更大震惊。 他突如其来地全身变冷了,只是这样的寒意无阴天气,是来自于手上的信。 该死! 她怎能无视两人之间那纠葛痴缠的情意,而去嫁给一个根本不相干的男人? 她怎么能够? 怎么能? 而他,又怎么能松开手,任由她以这种逃避方式,来斩断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折磨纠缠? 更可恶的是皓明,居然拖到第三封信才告诉他这件事情。 今天都已经是二十二日的深夜了,换言之他只剩下一天多的时间能赶路,但两地相隔千里,就怕他不眠不休地赶到了断气,也不一定能够及时赶到。 但…… 让愤怒的血丝给几乎染红了瞳子的天旷游,将手中信笺揉成一团抛掉,在心底作下了决定。 就算是拚到了只剩下一口气,他也要赶回去阻止这场婚礼。 决定作下了后,他大声唤来四喜,交代着在他离开后,其它人该做的事情。 是的,他不再带领他们前进,他们甚至必须自己想办法回家,因为他有更重要,重要得可能会出人命的事情,得赶着先去做!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月皎兮发愣地瞧着出现在铜镜中的女子。 披在女子肩头上的大红霞帔,有着华丽柔滑的锦缎、精美绝伦的刺绣、流光溢彩的镶嵌、摇摇颤颤的流苏,看来雍容华贵。 桃红色的胭脂将原本毫无血色的小脸给抹得娇艳,檀红色的点唇更将那不安且微抿着的樱唇给勾勒出了鲜润。 出现在铜镜里的,是个看起来喜气洋洋。美丽端雅的待嫁新娘。 只是所谓的喜气不过是由那些胭脂、点唇甚至是霞帔所堆累出来的,那被深裹在身体里,真正属于她的情绪,却没有半点欢欣雀跃的待嫁女儿心。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决定嫁人的。 就为了避开一个她命中注定了不能爱上,却又偏偏躲不开,且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男人,她决定嫁给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 反正既然她能嫁的人绝对不可能是“他”,那么嫁给谁,又有什么区别? 只要有人愿意向她伸出手,能将她带出那令她痛苦不堪的深渊,那么她就该戚激下尽了。 她不要再受那种想求求不得,想爱不能爱的痛苦折磨了。 “小姐,吉时已到。” 门外传来翠儿的兴奋叫喊,将月皎兮从思绪中勾回神,她再度将眼神投往镜中的自己,子是她看见了一个仿佛即将步上刑场的新娘子。 别再看了!她告诉自己,并以微颤的小手把红头盖重新覆上。 别再看了,也别再想了。 就从今天起。她再也不要想了,只要单纯地活着、呼吸着,这样就好了。 只要不思不想不看不听没有感觉地活着就好了! 这样应该不难吧?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大红灯笼高高挂,他家少爷要娶新娘! 荣太师府内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人人脸上都是合不拢的笑容。 这样的喜悦,除了因为他家少爷将迎娶的是家世背景及容貌品行兼具的月家小姐外,更因为他家老爷竟能邀来吴越王作为证婚嘉宾,让他们这些平民百姓能有幸一睹王的风采。 终于,在所有的宾客及新人已然到齐,在择定的吉时到来,在礼宫大声喊出了“新郎、新娘一拜天地”时,突然由门外传人一声虎吼—— “不许拜堂!” 虎吼既沉且猛,震得人耳膜生疼,甚至有人还疼到受不了地伸手捂住耳朵。 顷刻之后,那发出虎吼,震慑住屋内所有人动作的人终于出现。 即便来人风尘仆仆、发紊衫乱,带着血丝的双瞳点出了他的睡眠不足及愤怒激动,但仍让屋内不少人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来历。 “大哥!你怎么会赶来的?” 兴高采烈地排开人群走出的是月家二少爷月皓明。 由他的动作及称呼,就算是原先没见过天骧游的人,也都知道了眼前这位表情如怒虎般的高大俊美男子,就是被坊间敬称为“商界之神”,连吴越王也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传奇人物,月家大少爷。 “怎么可能?就算是收到我的信,你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赶来的呀?但你还真是有心耶,小妹见着了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天骧游看也没看月皓明一眼,更没去听他在说什么,他只是将愤怒的眼神紧盯着站在台前,原是等着拜堂,此时却颤抖得犹如风中枯叶的新娘子,然后嗓音威冷地再次重复。 “不许拜堂!” “你这孩子在说什么胡话?” 月出岗一边将愧疚眼神瞥往吴越王及荣太师——他那已变了脸的未来亲家——一边快步奔向天骧游身旁。 他努力地想搬出为人父者当有的气势与威严,却自知很难,因为这孩子向来就不太买他的帐。 “你妹子今日要嫁人了,你能不辞千里地赶来为她庆祝,咱们都很感动,但是怎么可以……” 天骧游的眼神依旧紧锁在新娘子身上,连个眼角余光都吝于拨给他的“父亲”,他甚至冷哼一声,打断月出岗的话。 “我不是来为她庆祝的,我是来告诉你们在场的所有人,月皎兮,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她谁也不许嫁!她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一番话带来了全场哗然,以及月夫人闻言吓晕过去的反应。 老天爷!他们听见了什么? 居然有人逆伦地爱上自己的亲妹子,且还能够毫无惭愧地在人前大声嚷嚷?这像什么话!像什么话! “你?你你你……你……你这个不要脸的逆子……” 月出岗不许自己做出同妻子一样吓晕了的反应,虽然他真的很想,因为实在是又羞又惭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满屋子眼神写着憎嫌唾弃的人。 他不能晕也不能逃,因为他今天一定要狠下心来,狠狠教训这个没有半点羞耻心的可恶逆子! 月出岗欲打人的手才刚拾起,就让天骧游给毫不犹豫地握住了。 “你想打我?”他面无表情地冷冷甩开,“不好意思,你没有这个资格。” “我为什么没有资格?”月出岗暴眺如雷,口水狂喷地怒声唾骂,“我既然生得出你这孽障来,就有打你的权力。” “你没有!” 冷冷眸光终于稍微离开新娘子,如寒箭般地往月出岗射去。 “因为你并不是我的父亲,而我也不是你的儿子月皓阳,从头到尾我都只是我自己,我是天骧游。” “你在胡说什么?” 震怒加上惊吓,若非一旁的月皓明赶紧来搀扶,月出岗恐怕已继妻子之后,晕厥在当场。 “我说,我并不是你那个当年被送往乌龙观的儿子,只是很巧合地和他在同一日被丢弃在观门前,又很巧合地戴着他的羊脂白玉观音信物,而我之所以会同意假冒月家长子,只是为了要保住那两个当年没有照顾好你儿子的废物!” 天骧游将手举起,清脆弹了下指,下一刻众人看见了两个人,磨磨蹭蹭地由门外踱入。 那是两个连衣服都还没来得及穿好就让天骧游给拎来,一瘦一畔、一长髯一光头的道士,正是乌龙观里的仁义道长及仁慈道长。 “如果我说的话你不相信,你大可去问他们,因为他们正是罪魁祸首!” “他……不是我的儿子?他……他不是?他真的不是我的儿子?” 眼神凄楚惶然,月出岗茫茫然地转身问向仁慈,心口有着难以承受的巨大伤痛猛然袭上。 如果先前不曾有过热烈的期望,此时就不会捱受希望幻灭时的伤痛了。 在先前的二十四年里,他原已对这孩子的存在或寻回不抱任何指望,没想到上天垂怜,让这孩子再度有了消息,并重新回到他身旁,但现在他却听到了他说他……说他并不是他的儿子?!他不是?! 眼见事情已到了这步田地,仁慈只好硬着头皮点头,“这是真的,游儿他……真的不是你的儿子。” “如果你还是不肯信……” 为了让月出岗彻底死心,天骧游索性当众脱去左脚上的靴子,在人前抬高生着犹如北斗七星般七颗痣的脚板。 “哪,看清楚点,我的脚板上长了这么多痣,你儿子有吗?只能怪你们当初让失而复得的情绪给冲晕了头,人家说什么都信,连验个‘货’都没有。” 这下子月出岗就算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信了。皓阳一出生后就让接生婆抱给他看了,他的儿子脚板上并没有痣。 “那么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呢?”紧紧钳住仁慈手臂,月出岗疯狂摇晃,“你跟我说,那我的儿子呢?我那苦命的儿子呢?” “你的儿子死了!” 冰冷回答的是天骧游,他神色漠然地扯开月出岗紧揪着仁慈的手。 “这事你们有错,错在当年没看好孩子,让人给扔到乌龙观前;我师父们也有错,错在没有照顾好他,让他早夭丧命。但你早先已认定你儿子已死了二十四年,为什么不继续这样认定下去?就当一切不曾发生过?” “什么叫做就当一切不曾发生过?!” 月出岗本是个极爱面子又讲道理的读书人,但那太过尖锐沉重的丧子之痛,让他彻底地失控。 “皓阳是真真实实地被生下来过,也是真真实实地曾经存在这个世界上,我怎么可能假装一切不曾发生过?” “他是‘曾经’存在过没有错,却只存在了一个月……”天骧游漠然提醒他,“那是他的命。” “不!这不该是皓阳的命!一定是你们……”月出岗再度伸手揪住仁慈,怒吼道:“是你们害死他的!是你们害死他的!我要你们对我儿子的死扛起责任!我要你们乌龙观为他的死付出代价!你们这群骗子!我要叫人把你们全都关起来论罪,我要派人烧了你们的道观,我要为皓阳报仇报……我要……” “我要你安静下来!” 天骧游以威严冷嗓喝住了月出岗的失控,伸手自怀里取出一枚金牌,再将眼神投往坐在主桌席上,早已让这一切给看呆了的吴越王。 “正好王也在场,草民想请问王,当初赠我的这枚金牌叫什么?” “叫……叫……”被点到名的吴越王略显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叫‘免责金牌’。” “那么草民请问王,这块牌子的作用是什么?” 吴越王又是一记不自在的轻咳,“是指有这块金牌的人,能够拥有犯错一次却不需接受任何罪责刑罚的权力。” “感谢王记得这么清楚。” 天骧游淡然地朝吴越王方向领首施礼。 “所以草民拿这块牌子来请求月丞相,原谅我师父们护幼不力,以及我为了师父们而冒充相府大少爷的错,应该是会被接受的吧。” 现场气氛死寂了半晌,直到吴越王长长地叹了口气,对着月出岗开口了。 “月丞相,孤王当时并不知道你与乌龙观竟有这一段曲折,也不知道他当时素这金牌为的竟是这个原因,但……君无戏言,那金牌是孤王赏给他,也是孤王给了他权力的,还请你看在孤王的面子上就……就别再追究此事了吧。” 听见这话,犹遭五雷轰顶的月出岗,茫然无措地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是他的王,他最尊敬且必须效忠的王! 而那是王所给的金牌! 他是人家的臣子,为人臣者,忠君为上,如果连他的王都这么说了。说要他选择原谅,说要他放弃复仇,他能怎么办?能怎么办? 但如果月出岗以为,放弃为子报仇的念头已经是他今日最大的损失了,那他可就错了。 在看见月出岗垂首认命了后,天骧游又从怀里取出另一块金牌。 “至于这一块,王应该也还有印象吧,这块叫做‘索求金牌’意思就是只要我拿着这块牌子,就能够拥有向吴越国臣民,索求一物的权力,这两块牌子都代表着王的亲口圣谕,只要是吴越国人,就都必须遵从……”说到这里,他将询问眼神调往了吴越王,“草民没有记错吧?” 吴越王面色不安地犹豫点头,不知道这个年轻人,这会儿又想要素些什么更让他觉得为难的东西了。 唉!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都怪自己实在是太欣赏这年轻人的本事,又太觊觎他答应要献给他的吴越国未来经济蓝图了,只是不好意思,委屈了他的丞相。 “草民早已经想好……” 天骧游将那块索求金牌搁在已成痴呆状,脸上写着万念俱灰的月出岗掌上,并在进屋这么久后,首度绽露出俊魅且带着点邪气的笑容。 “月丞相,我要你的女儿!” 第八章 我要你的女儿? 我要你的女儿! 原已万念俱灰,只想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舔舐失去儿子伤口的月出岗,再度燃起胸中熊熊怒火。 你听听!你瞧瞧!听那小子狂妄言词,瞧那小子志在必得的表情! 没有拜托恳求,没有深情誓语,他就像是到市集里去买菜的客人,看上了一只母鸡,然后对着卖鸡的贩子,说他要那只母鸡。 可他的女儿不是母鸡、不是物品,那是他疼宠了十七年的心肝宝贝呀! “你想都别想……”月出岗愤怒得手指微颤,咆哮骂人,“我月出岗绝对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骗子!” 天骧游没说话只是冷笑,伸手将交给月出岗的索求金牌高高举起,并斜睐了眼表情写满尴尬的吴越王。 吴越王先是低头思忖了片刻,接着再将脸抬高,此时他脸上已转成了热呼呼的笑,超身离开座位步向月出岗。 “月丞相哪,这事孤王可得来讲几句公道话了,归根究底算起来,你长子的那笔帐该算在他师父身上,与这年轻人无关,他之所以会去顶替,也无非是出自于对师尊的一片孝心,你若要因此而说他是个骗子,就有些不公平了……” 安慰地拍了拍那颓丧着肩,神色萎顿的老臣,吴越王继续游说。 “凡事呢,都要往好的地方想,这年轻人是个商界奇才,人又生得好看,能够拥有一个如此让人骄傲的女婿半子,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听见这话,早已隐忍了好久的荣太师,终于忍不住要吭气了。 “可王,微臣的犬子也是个出色人物……” 回头一瞪,吴越王瞪住了荣太师尚未出口的话。 你想找死呀! 我管你儿子是个人物还是废物,既然他手上没有我所发出的索求金牌那就毫无用处,你儿子我日后自会找个名门淑媛来配给他,你若敢再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找麻烦,日后就等着被剥皮吧。 荣太师看出了吴越王眼中的警告,即便心头满是不服气,也只能低下头在心底咕哝,吃下这记闷亏。 听了吴越王的话,知道自己就连将宝贝女儿嫁给谁的权力都没有了时,悲从中来的月出岗,忍不住趴在吴越王肩头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不哭、不哭,别伤心了!” 吴越王除了安慰外无计可施,谁让那块金牌是他送出去的。 “月丞相快别这么伤心了,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但她永远都是你的女儿,也仍会三不五时回娘家来看你的,对不?”事已至此,月丞相,你还是快快认命了吧。 眼见吴越王已摆平了月出岗,天骧游本想往月皎兮方向走,却突然见一条灰影排开人群奔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紧他的大腿,涕泗纵横地开口。 “叩见皇子!属下乃楚国前任殿前都卫统领,今日是以私人身分来参加月丞相嫁女盛宴,却没想到……没想到……” 说话的男人激动喷泪。 “阴错阳差地见到了您那脚踏北斗七星的特征,这才认出了您。二十四年前,我楚国俪妃一胎产下双生子,根据相士卦象上言,此兆将不利于我国,一定要将其中一子往东送去千里外的道观,由修道之人代养二十年,才能再接回宫中的,当时我王派人将皇子往东送去。没想到那批人竟在归国途中遭敌营军队歼灭,我们就是这样才断了与您有关的音讯的,却没想到……” “不会吧?!” 听愣了的天骧游感觉到另一条腿猛地一紧,他低下头,瞧见眸中金光闪闪的二师父,正抱住他的另一条大腿。 “游儿真是个皇子?!他是个皇子耶!耶耶耶!押对宝了,皇子可好过丞相主子,这下子我可赚到了……喂喂,先说好,养一年的辅育金是十块金砖,二十四年就是两百四十块金砖,想带走你家皇子,先回去把金砖备好,否则……噢呜!” “否则”两字伴随着仁慈肥胖圆滚的身子,被天骧游给凌空踹飞出厅,至于那名楚国的男子,也继仁慈之后,让他给毫不犹豫地踹飞了出去。 够了!他真是受够了,什么认不认亲、什么皇子不皇子,什么狗屁金砖的都不干他的事。 当年既然有本事不要他,现在就别想来认回他,更别指望他会念在什么看不见的血缘关系上,去认一对压根没有亲情基础的父母。 有关于这一点,他在月家二老身上所得到的教训还不够吗? 他是天骧游,他活得很好,这样就够了!只是这样的很好,目前却有个小小缺憾,那就是…… 天骧游举步走向月皎兮,朝还覆着红头盖的她,傲然伸去了大手。 “戏散场了,月皎兮,你该跟我走了,还是说,你想直接借用此处拜堂?” 神色自若,言语自信,他压根就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他在乎的只是她。 在方才听见了那一切,包括两人没有血缘关系,他什么都不想要,只向她爹索了她,她一定是既感动又喜悦的吧? 他伸出手,等待着她的微笑及点头,却错愕不信地看见那覆着红盖头的小女人。轻摇螓首的结果。 “我不走,我也不嫁。” 温温柔柔、怯怯缩缩,那是她的嗓音没有错,但他不敢相信他听见了什么。 “你在说什么?”一个箭步冲上,他用力掀去她的红盖头,怒火腾腾地恶瞪着她,“有本事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虽然让他那怒不可遏的眼神给吓到,虽然她胆识不够大的心脏正在胸腔里卜通地加速乱跳,但她不许自己退让。 “我不走,我也不嫁。”月皎兮用微弱惧颤的嗓音,清清楚楚地再说了一遍。 “为什么?”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天骧游受不了地挥手怒吼,胸口再度生出了想动手掐死眼前这个小女人的冲动。 她怎么能够以那样柔弱无助、那样楚楚可怜的表情,说出那样残酷的话? 该死! 他可以忍受几天几夜没睡,疯狂赶路的煎熬,可以忍受千夫所指的唾骂,可以忍受他的亲生父母竟是为了相士的卦象而不要他,但他绝对无法容忍她说不要嫁给他的话。 莫非他先前的认定有错? 莫非她已在这四个月的时间里变了心? 莫非她其实并不是那么爱他?不像他爱她的那样激越颠狂? 还是,她坚守着“女诫”的三从四德?认定即便还没有拜堂,但只要跨进人家的大门就得要算? 疯狂嫉妒的情绪狂卷了天骧游,让他将想要杀人的眼神,投给站在月皎兮身旁,身上还披挂着红彩球,满脸文弱书生样的新郎官。 他虽没出声,但那想要杀人的目光已吓坏了新郎官,让他回想起方才让天骧游给踹飞出去的两坨肉球,扑通一声,新郎官跪在地上痛哭求饶。 “别杀我!别杀我!新娘子我让给你!我让给你呀!我跟她根本就没见过面,纯粹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祝你们百年好合、祝你们百子千孙……呜呜……别杀我!干万别杀我呀!” “这不关他的事……” 娇怯嗓音鼓足了勇气再次响起,将原本已想动手杀人的男人,给引过注意力来。 “我不跟你走的原因是……是你不应该让我父亲伤心,除非你肯跟他道歉,让他愿意原谅你……”月皎兮玉容酡红如霞,垂得低低的,软音几不可闻。“我才愿意……跟着你。” 狼狈地吁了口长气,听了这话终于安下心的天骧游半天没好气,这笨丫头!话也不会说快一点,害人白白生气。 其实这事也要怪自己没出息。千军万马逼上门来都能不怕不惊,却怕极了她的一句不想跟他在一起,摆明了这后半辈子都得让这丫头给牵着鼻子走了。 可虽说觉得没出息,也觉得满窝囊的,但既然心上人都已开出条件来,他就算再不情愿也要勉强自己。 天骧游转身走到月出岗面前,拉下脸来跟他说了对不起,却见对方掉过头压根不睬不理,想了想后,他膝头一软地跪下了。 “月丞相,晚辈虽然没有福气当您的儿子,但没想到在峰回路转后,还能有幸当您的半子,我爱皎兮至深,她也爱我,我不想让她在今后岁月里有了夫家却没了娘家,因为爱她,所以我不想让她难受,我向您道歉,我想您也爱皎兮,也不想见她为难吧?请您将她嫁给我吧。” 天骧游话还没完,月出岗再度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这可恶的死小子,句句话都对准着人家的心口上刺。 他当然也不想见到宝贝女儿为难,但真要让她嫁给这险些气死他的小子吗?他……他真的不想、他一点也不想呀! 但……呜呜呜,女大不中留,听起来丫头的心早已向着那小子了,他这当人爹的还能怎么办?呜呜呜,他还能怎么办? 就在此时,吴越王倾身靠近月出岗耳畔,压底声音对他说起悄悄话。 “月老,开心点吧,当个半子总比什么都不是的好,还记得方才这小子说过你没资格打他的吗?等他成了你的半子后,你要怎么打都成的。” “真的?” 真的怎么打都成的吗?月出岗兴奋得终于止住了泪。 “真的!”吴越王贼笑,拍拍老臣的肩头,“放心吧,明日起我就下诏定律,声明凡吴越国臣民,身为岳丈者均有教训女婿的权力,就算打伤了也不必论罪。” “真的?” 这次不但不哭,月出岗还残留着泪水的双瞳甚至熠熠生辉。 “真的!” 吴越王用力点头,给下了承诺。 唉,就算是他为自己给出了那两块金牌所造成的后果,给这可怜老臣的一点补偿吧。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半个月后 浣纱溪畔出现了一幢小屋。 小屋并不华丽,也不金碧辉煌,但它雅洁清丽地叫人眼睛为之一亮。 可虽然小屋很吸引人,却只容人远观。 小屋四周有着茂密的桃树林,林中有着曲幽小径可通小屋,但桃树林的存在并不单只是供人欣赏而已,它还兼具着屏障小屋,阻隔外敌的功效。 那些桃树下深埋着机关陷阱,它张大口,等待着胆敢贸然接近小屋的人。 黄昏时节,溪畔来了个男人。 他挂着笑容、轻哼小调,踏着迫不及待的脚步,往小屋行去。 桃树下的机关陷阱全都对他哑着口,原因无他,只因他是小屋里的男主。 “娘子!” 人还在小径上走着呢,天骧游就已经忍不住扯开喉咙喊人了,还不只是一声,而是得意长串地亲暖绵密,“娘子娘子娘子娘子娘子娘子娘子……” “喊不累吗?” 长串密喊勾出了屋中俏影,边软语边踱至门外的自是月皎兮,天骧游那刚成亲不久的妻子。 “不累!我还嫌喊得不过瘾呢!”他露出了淘气的笑容,“娘子!” 被丈夫的孩子气给逗笑,月皎兮柔柔地回了他一句,“相公。” “娘子娘子娘子!”能理直气壮地喊娘子而非妹子的感觉真好。 “相公相公相公。”她乖巧柔顺地随他起舞,哄他开心。 “我的好娘子!” “我的好相公。” “我爱的好娘子!” “我……” 月皎兮向来脸皮比纸还要薄,性格内向、温雅守礼,哪有胆子随随便便就说出那个字? 好半晌只见她面红过腮,银牙皎唇,螓首垂得低低,怎么也挤不出话来。 “我说了你却不肯说,敢情你根本就不爱我?” 孩子气转成了泼蛮,天骧游满脸兴师问罪表情地飞纵至妻子跟前。 月皎兮螓首依旧羞垂着,“谁像你那么厚脸皮。” “借口!哪有什么厚脸皮不厚脸皮的?”他可不放过她,“这里只咱们夫妻两个,你都已经嫁给我了,更羞的事呢……哼哼!”他得意坏笑,“咱们夜里在床上什么没做过?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轰地一声,垂着的小脸着了火,月皎兮娇羞慌张地背转过身子,甚至还伸手捂住耳朵。 “哎呀呀!你怎么能……怎么能讲那个?” “怪了,只许人做却不许人说?皎兮,你会不会太矫情了点?那个在夜里在床上,被我逗得娇吟低喘呻吟的是谁?那个哭着跟我求饶,说相公快救我的是谁?那个无力瘫软在床上,任我从头顶欺负到脚趾的是谁?那个……” “你好坏!好坏!好坏好坏好坏好坏!” 即便堵住了耳,但那饱含着得意坏笑的话语还是钻进月皎兮耳里,她羞窘得甚至有了想要撞墙的冲动,娇赧地一跺足,转身往屋里跑。 “我不理你了!再也不理,永远永远永远也不理了!” “我什么都许你,就是不许你不理我!” 天骧游边出声威胁,边毫不费力地像捉小鸡似地由后方一把钳住爱妻,虽说用的是开玩笑似的语气,说的却是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打小没有亲人只有师父、师弟妹的他,是直至娶了妻子后,才首度有了踏踏实实的归属感。 并且知道了在这世上还有比金银财宝更要紧的东西,那就是——家,一个有他也有她的家。 他什么都许她,就是不许她不理他,这绝对不是玩笑话,绝对不是! 许是为了掩饰自己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脆弱,许是为了惩罚妻子的失言,他故意将她举高在半空中,就地兜起了圈子。 “别别别……相公,我会晕的……”被高举旋转着的小女人软声求饶了。 “说对不住!” 既然敢乱说话,就该要接受惩罚,而且老实说呢,眼前那一片桃花红、香影摇的绝艳风景还真不是普通的赏心悦目。 “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月皎兮很没骨气地说了一长串。 “说你爱我!说你绝对不会不理我!说你绝对不会离我而去!” “我……我……” 天骧游想听的话还没被逼出,却让滴到脸上的豆大泪珠给吓住,他慌忙松手,将妻子揽紧在怀里,心疼地听着她在他怀中的嘤嘤哭泣。 “你会怕?” 他想起了当日带她去爬范蠡岩的往事,难怪那时两人初识不久,她原是对他戒备满满,却在爬上爬下的过程中紧捱着他,紧捉住他,连戒备都忘记,原来这丫头这么怕高。 虽然心疼,但他还是忍不住要说她,“真是个胆小鬼,而且也对你相公太没信心了吧?怕我会摔了你吗?” 月皎兮哭得抽抽噎噎,好半晌才有力气抡起小拳擂丈夫的胸膛。 “就会笑话人!人家也不想的好不好,只是小时候让我爹给摔过嘛!”而且还摔得很惨。 当时带着家人到郊外赏花的月出岗,兴匆匆地将才五岁大的宝贝女儿抱在怀中走至山边看花,却一不小心失了手,将宝贝女儿摔下山沟,直到现在她发际里都还有一条疤,作为父亲当年失手的纪念品。 就是从那次之后她怕高怕得要死,怕得无药可医。 “对不住!对不住!”这下换成天骧游在心疼道歉,还一边在心底,将他那臭岳丈给用粗话问候了干逼。“乖皎兮,是相公不好,是相公太坏,你用力的槌我,别再哭了,好不好?” “不好!人家还是要哭的……” 月皎兮将小脸埋进丈夫怀里不肯抬起,破天荒地给了天骧游一个很任性的回答,让他听了有些傻眼,不敢相信这是他那全天下最乖巧柔顺,最好哄的爱妻会说出的话。 “为什么?因为还是很气我吗?” “因为……因为……” 终于,那让泪水给涤净了的清澈美眸,自天骧游怀中抬起来,红通通的鼻头,微噘着的小嘴,双颊生晕,表情明显生窘。 “因为在你回来之前,我……我把饭给烧焦了,相公,怎么办?咱们没有晚饭可以吃了。” 第九章 天骧游要出远门了。 即便是正值新婚燕尔,即便有百般的不情愿,但他没忘了他给吴越王的承诺尚未履行完毕。 毕竟吴越王是他能够娶得娇妻归的大功臣,他又素来重诺,想了想后还是决定先把该做的事做完了再说吧。 出门在外他最不放心的自是家中娇妻,但又舍不得让她同行受旅途颠簸之苦,这小女人怕高又贫血,身子骨荏弱,从头到脚都是朵只能养在深闺里的小花,是以只好暂时将她独自留在家里。 其实原先他是劝月皎兮回娘家住的,但她说什么也不肯。 思想传统的她甚至还搬出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古训,还有一点,她不想让外边的人藉此推论这对夫妻感情出了问题。 在两人争执了几天后,天骧游不得已地做了让步,因为他了解妻子外柔内刚的脾气。 与其让她敷衍地答应他,再在他走了后偷偷跑回来住,还不如一开始就顺着她,并帮她把该想好、该备好的事全都打理妥当,他也才好安心地出门。 于是他让翠儿搬过来,一来可以帮月皎兮打点生活所需,二来也好跟她做伴。 在这之前他始终没打算在家里添丫鬟仆佣,就是不想让外人打扰了两人蜜里调油的新婚日子,所以翠儿搬来暂住也只住到他回来为止。 此外,他还让四师弟天乐、五师弟天喜、六师弟天涯,每日轮班来帮爱妻递送生活所需,并看看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再加上屋外的桃花阵,那绝对足以将不会武的月皎兮给安全守护住,入阵的方法他只教给几个负责帮他照料爱妻的人,千方百计地将妻子可能会受到的打扰给减到了最低。 虽说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但在临走前,天骧游还是依依不舍地提不起脚步离开。 最后还是让月皎兮给三催四请,才终于将她那不肯走的相公给赶上路。 为了这,天骧游还沉下脸了。 “干嘛?就那么盼着我走?” “不是盼而是……”每当他孩子脾气发作时,她倒得像个娘了,“早点去才能早点回来嘛!” 想想也对,顶多是一、两个月的分离,就让他走得像个男子汉吧。 逼自己别再留恋,转身挥手,他酷酷地抛下话语,“那我走了,乖乖待在家里等我回来。” “知道。”月皎兮被他有些负气的动作给逗笑了,“放心吧,不待在家里我还能上哪去?” 妻子的语气听来正常如昔,终于放心了的天骧游,这回没再踌躇回头了。 而听来看来都没事的月皎兮,直至再也看不见丈夫身影后,这才终于忍不住地转身奔回小屋,趴在床上嘤嘤哭泣,方才为了要让丈夫安心离去的故作坚强,全都化作了一缸又一缸的眼泪了。 听见哭声,在灶房里忙着的翠儿跑来开心,却只在门外瞧了一会儿后无声离开。算了,小姐那种脾气劝了也没用的,还不如让她哭个过瘾。 月皎兮直至太阳西下时才终于止住了哭泣,顶着一双肿如桃核的眼睛,她让翠儿给劝到了饭厅,看见满桌子的热菜。 “我不想吃。”她用哭哑了的嗓子,摇头告诉翠儿。 “你不想吃,只想哭?”翠儿不由分说地将饭盛满,连同箸一块塞进月皎兮手里,“小姐呀,你就算不为自己也为翠儿想想好吗?” “什么意思?”月皎兮不懂。 翠儿没好气的开口,“姑爷从相府将翠儿调来帮忙时说了,一天赏一百两银子……”真是破天荒的大方呀!“但姑爷也说了,如果他回来时发现小姐变瘦了,他就要扣我工钱。” 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好奇,月皎兮问了:“怎么算?” “只要你少一两肉就扣我三十两工钱!” 闻言,那挂着一双核桃眼的月皎兮噗哧地笑了,按两计价?相公当这是上市集买猪肉呀? “只有小姐还笑得出来,翠儿都快哭了……” 翠儿嗔怨地觑了月皎兮一眼。 “原先我还当这回可赚翻了,但瞧你第一天就哭成这样,就怕等姑爷回来时我还得倒贴银子给他呢。你也知道姑爷脾气的,其它事情或许还有得商量,但在钱的方面,他可是半点便宜都不给人的,所以呢……” 她动手将一只鸡腿夹进月皎兮碗里,恳求的模样像是几乎要跪下了。 “好小姐呀,你就算可怜可怜翠儿,无论如何多多少少也要吃一点。” “你这丫头也是傻,他怎么说你就怎么信?他压根就没问过我有多重呢,到时候我跟你一块联手,随意唬弄他不就得了。” 所以拜托拜托还是别逼我吃了吧。 眼见小姐将碗箸放下,翠儿翻了翻白眼,又塞回月皎兮手里。 “小姐呀,翠儿一点也不傻的,这方法我也想过,可姑爷更精呢,他说他打小计算东西从没出过错,对于你呢,他向来都是用摸的,比秤子还要准确,上上下下有瘦没瘦他一摸就知道了,叫我可千万别存侥幸心理。” 听见这话,月皎兮小脸轰地一声着了火,赶紧低头埋进碗里,直至用膳完毕前都没敢再抬起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午后时分,已在绣棚前埋首了半天的月皎兮,终于停下手边工作。 她盯着搁在绣棚旁的初稿,轻轻吟念了起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没错,这就是她这幅“凤凰子飞”的主题,她想拿它作为丈夫远行归来的礼。 今儿个已是相公离家的第七天了,而她,也总算是凭借着思念及制作这幅绣品,来捱过了那最难捱的前七天了。 他一定会喜欢的! 月皎兮在心头窃喜地想,因为对自己的刺绣功夫很有信心。 她已在布上勾了方,也已按初稿配了色。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一条绣线得由至少四十八根蚕丝线来纺成。 苏绣之所以能够做出栩栩如生的作品,析线和配色是其中很要紧的功夫,她必须不断地混合其它色线,以求捻纺出最贴近原色的绣线。 而那些看来好像是单色的部分,其实都融合了许多同色系的色层,形成层层堆累的效果。 通常一幅上等的苏绣,至少得花费三至七个月的时间来完成,所以她知道自己得再加快点速度,才能确定赶得及在丈夫回家前完成。 想到他在瞧见这幅绣画时的惊喜,方才袭身的疲累全都不见了。 月皎兮走出绣房却没见着翠儿,这才想起自己先前打发她到城里帮她买绣线的事了,她用惯了杭州“秀水坊”的绣线,别家的她用不来。 既然家里没人能陪她闲聊,相公不在家也不用忙煮饭,她决定到外头走走。 她原先只是待在屋外林子里赏花,却蓦然耳朵竖直,因为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哼曲。 为了想要更确定,她一步步地往林外走去,终于听清楚了那把虽是娇柔软沁却又带着伤愁的女音,是在唱着什么了。 蔷薇泣幽素,翠带花钱小。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 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 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子人。 今年涧底松,明年山头檗。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 月皎兮听出了那是李商隐的“房中曲”,是他为了吊念亡妻所作的。 诗中写着前年春天的别离,原以为只是暂别,没想到却是天人永隔的结局。 归来时人已不见,那横放着的锦瑟,却能够存留得比人的生命还要长久。 虽有信心能将此情延展到天地尽头,甚至是投胎转世后,却只怕到时候两人形貌已改变,即便是相见亦无法再相识了, 许是被那把磁柔嗓音给吸引住,许是因为诗中所描述的分离情景,让她心有戚戚焉,总之月皎兮再也管不住自己脚步的踱出树林,来到浣纱溪畔,并在浣纱石上,看见哼曲的人影。 那是个看来和她年纪相仿,身着黄衫的明眸皓齿少女。 少女头上盘梳着俏丽双髻,肤色或许不如月皎兮白皙,却自有一股生命力满满的动人神采。 还有少女的双眸,又圆又大,里头满载着活灵活现的慧黠,乍看下,实在很难和她方才所听见的含愁嗓音,联想在一起。 “我终于瞧见你了!” 明明是两个毫不相识的人,少女却在月皎兮出现后,停下了哼曲,眯眸站起,拍去臀上泥屑,轻轻几个小跳跃,由溪石跳到月皎兮面前。 少女的话让月皎兮满心迷惘,“姑娘……知道我?” “久仰大名,吴越国的相府千金。” 少女边回答,那双既显慧黠又显锐利的眼眸,来回地在月皎兮身上梭巡研究。 “那么……我该知道姑娘吗?” “你觉得呢?”少女目光含讽地与她四目交接,“当我们爱着的,是同一个男人的时候。” 月皎兮震惊,“你是我相公的……” “旧情人?!”少女坦然无所谓地帮她把话接完,也毫不在乎地点了点头,“这种说法倒也没错,在你还没出现前,我确实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虽然面色泛白,虽然心口冒酸,但月皎兮仍强持镇定,不想让对方瞧出她的难受,但她总算知道了眼前少女会出现的原因了。 别怕!月皎兮,她在心底告诉自己。 这只不过是个得不着她家相公,上门来挑衅的女子,她才是他最后的选择,她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她不用怕她的。 虽然心底直叫自己别怕,但月皎兮已管不住自己的脚,神色不安地转身往小屋的方向走去,一心只想维护住她那和平美好的小小世界。 “怎么这样就想逃走了?月皎兮。”少女小碎步追过来,伸臂挡在她面前,讥诮的开口,“你连多听点有关于你那男人的事情的勇气都没有吗?” “口说无凭,我不信你!” 月皎兮难得会在人前失态,但此时的她没办法不这样,她用力推开少女,一心只想躲回她的小屋里。 “口说无凭?”少女哼哼笑着,“我们共同的男人叫天骧游,天地无所畏的天,马行千里、疾行昂首的骧,天地任我邀游的游,他左脚板上有七颗痣……” “这个谁都知道!”月皎兮转过头来,忍不住出声反驳。 “是吗?”少女依旧有恃无恐地微笑,“那么他右边大腿上的三条刀疤,背腹部的紫色斑点胎记,以及他左胸第三根肋骨下的咬痕呢?” “那才不是什么咬痕呢……” 愈听心愈慌的月皎兮,再次大声反驳。 “那是他到山里砍柴时,让斧头给误伤的疤痕。”当时在床上两人情深缱绻时,他是这么告诉好奇摩挲疤痕问的她的。 “他当然要这么说了……”少女依旧微笑,却笑得有些邪恶,“他怎么敢告诉你实情,说那是他被一个女人用她的利牙所留下的戳记呢?” 边说话,少女边笑咧着生有一对可爱小虎牙的檀口。 “记得下回和他在床上温存时,多留意一下那道疤,如果是斧伤就肯定会伤口整齐,但若是牙印呢。痕迹就会有些凹凸不平了,还是你需要我找个东西留个牙印给你,好让你带回去验证比较,然后亲口质问他?” “如果那伤疤……真是你留下来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问话时月皎兮心头一片空荡,少女没有骗她,现在回想起来,那个疤痕……确实是个牙印! 所以说是他。……欺骗了她?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敢直说? 为什么不敢说那是被人给咬伤的呢?因为咬伤他的人,仍在他心底占有特殊位置,是以就连那人的存在,他都不想让妻子知道? 猜疑是一颗情人之间最易着床生芽的种子,尤其当情人不在身边的时候。 少女哼了一口气,“因为我有点傻气,就像我方才吟的诗一样,担心来世再相逢时两人已认不出彼此,所以任性地想在他身上强留个印记。” “而他也……任由着你?” 心底又是空荡又是酸涩,月皎兮已弄不懂自己干嘛不快走开,干嘛要好奇,又干嘛非要追问下去让自己难受。 “那当然啰!”少女自信满满地笑容甜蜜,“自我和他相识至今,他从没拒绝过我的任何要求,他或许对别人吝苛,却是永远任我予取予求。” 月皎兮心头生苦,她很清楚这个男人在想宠一个女人时,有多么慷慨。 “但无论他曾经让你如何的予取予求……”月皎兮虽然性喜和平,但到了这种时候,也不得不采取反击,“最后他仍是选择了我,不是吗?” “哼!如果你以为他做出这样的选择足因为你这个人,那你就错了,这个男人有多爱钱你不该不知道,月皎兮呀月皎兮,你实在是应该要感谢你那当丞相的父亲。” “你骗人!我不信!他虽然爱钱如命,却都是靠自己的本事去挣的,他甚至有机会向吴越王索求大笔财富,但他什么都不要,他只向我爹要了我!” “说你天真你还不信,不管他再怎么爱钱,男人的尊严总得先顾,先把你哄上手,日后想要什么还会困难吗?其实除了钱之外,还有更要紧的一点……” 少女美眸中绽射出猫似的诡芒。 “他那人除了爱钱外还有一个坏毛病,就是不愿意输,他是在你的婚礼上把你给夺走的不是吗?在那之前他是不是时而对你亲近,时而却又疏离,你对他好时他冷淡,你想摆脱他时他又急着亲近你,好像是在戏要着你的不是吗? 月皎兮无法出声了,一双澄亮清眸里首次出现了恐惧。 她恐惧着眼前女子怎能如此了解天骧游的脾气,了解到就连他们两人之间所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她并未在场的第三者,居然能猜得毫厘不差? 月皎兮甚至有种错觉,觉得眼前的女子才是他的妻,而她不过是个外人,一个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相公的外人。 猜疑的种子窜出了芽,开始迅速地往下抽根,嫉妒是水,奋力地浇灌着它。 少女看出了她的恐惧,依旧漫不经心地笑。 “他那个人是这样的,从来只有他甩人,却绝对无法忍受被人甩的,身为弃儿,他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遭人背弃,所以在你的婚礼上他才会那么生气,甚至气到了向你爹索了你,现在你们才新婚不久呢,他自然要先逗着你玩玩啰,等你爱他爱到了非他不可,整天黏着他说爱时,他才要甩了你呢,要不你瞧……” 少女将指尖凑近嘴边,慢条斯理地吹气。 “新婚都还不到一个月呢,他就赶着出远门办事?谁知道他是不是赶着到外头去寻找新鲜目标,又或者是不是在一路上,另有红粉知己在帮他打点生活起居,所以才会不想你跟着去碍事!” “够了!够了!我不要再听了!” 猜疑的种子长成了一棵大树,狰狞着巨大的枝丫,一再地戳刺着她的心,鲜血淋漓。 月皎兮捂耳飞奔,跌跌撞撞地奔回她的桃花林,奔回她的小屋,将自己锁进房里。 少女并未跟她进林进屋。 但即便她已安全地将自己锁进房里,少女所说过的每一句,却仍是如影随形地纠缠着她的所有思绪,甚至还钻进她的梦里,让她无法成眠。 只要她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出现少女紧偎在天骧游怀里,两人打情骂俏,甚至是少女任性地半玩半认真地,咬着他胸口的画面。 更可怕的是画面还会自动延续下去。 少女的唇缓缓往上游移,来到男人嘴边,他们忘我地纠缠热吻,男人快手快脚地脱去少女身上的衣服,两人瞹昧地交叠在床上,做尽了所有在他们洞房花烛夜时,他曾经对自己做的事情。 于是月皎兮再也不敢睡着了。 接着是不想吃,她什么都吃不下,就连看见食物都会想吐,当你的身体里有个角落正在逐渐枯萎死去时。还有什么食物能够再有吸引力? 眼见月皎兮不吃不睡甚至是不再说话,翠儿吓坏了,却怎么也问不出个端倪,只能心急地看着小姐镇日坐在窗前木木呆呆,最后甚至还举起剪子,将那幅她视若珍宝,说是要送给姑爷的绣品,发了狂地剪成碎布。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家小姐是不是思念相公思念到发疯了呢? 翠儿忧心忡忡地自言自语,这样下去可不行,她得去找姑爷那几个师弟,让他们捎信去叫姑爷快回来吧。 说做就做,翠儿匆匆忙忙地往外跑,没看见她家小姐在听见她要找人去叫天骧游回来时,那疯狂摇头的动作。 不要!不要!她不要见到他!她打死也不要再见到他了!她不要! 心底那棵以猜疑为种子、以嫉妒为水分而养大的树,结实汇汇,多到了就连大树都快要承载不住,快要溢满成灾了。 于是继翠儿后,月皎兮也奔出家门。 在她刚跔出桃树林时,她瞪大眼睛看着那名黄衫少女,笑嘻嘻地朝她走来。 少女微笑开口,“我早就猜到你在知道真相后,肯定是要捱不住的。” “所以你就守在这里……”月皎兮死命咬唇,不许自己出现脆弱表情,“为了等着看好戏?” “不!”少女摇头,眸光流露着怜悯,“我们都是女人,女人是不该为难女人的,何必要为了个不忠实的男人伤害彼此呢?我等在这里只是想要帮助你,助你脱离这个痛苦深渊,到一个他找不着你、伤害不了你的地方。” 帮助她? 月皎兮惘然且无措了,少女是真心的吗?而她,又能够相信她吗? “相信我吧。”少女拍拍她的肩头,表情难得满是真挚,“说实话,事情都已到了这地步,还能有更糟的吗?” 那倒是的! 心如槁木、万念俱灰的月皎兮目前唯一想做的,只是将自己藏起来,藏到一个没有任何熟人能够找得到她的地方。 她不要听他的狡辩,她甚至不想再见到他了。 她恨他!恨他打碎了她对于爱情的梦幻及幢憬,恨他玩弄了她纯洁的感情。 相信眼前女子吧,月皎兮心头苦涩地想,应该没人会比她更希望自己能够藏好,别让天骧游给找到的吧。 “那就麻烦你了。”苦涩空洞,月皎兮难以相信那竟会是自己的声音。 “不麻烦!”少女笑容和蔼可亲,“反正我本来就喜欢帮助人,尤其是……”她叹长了气,嗓音夹满同情,“帮助那些让他的自私任性给伤害的女人,也或许,我是想藉由这样的补偿方式,帮他多积点德吧。” “我始终不知道你叫什么?”月皎兮终于想起这件早就该问的事。 “我的名字很好记的……”少女偏头露出了犹如邻家女孩般的亲切笑靥,表情无辜至极。“我叫飘飘。” 第十章 天骧游正在谈一笔大生意。 如果成交,不仅吴越国每年能有色绢五十万匹、绫罗绸缎二十万匹的保证销出数字,就连他自己,也能每年赚进千两黄金的佣金。 他很清楚这是一笔大生意,而谈生意、谈赚钱从小就是他最感兴趣的游戏,却不知何以,他有些心神不宁。 按撩下有些飘移的神魂,他逼自己专心,却在此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姑爷。” 他听得出是四喜。虽说天骧游仍与他岳丈处得不是很好,却因为差使惯了,所以临出门前他还是去向月出岗借谓了四喜。 “有事吗?”边回答他边抬眸给洽谈生意的对方,投去了含歉目光。 “有个信差送信来,说是您师弟让他送来的急函,要您立即拆阅。” 天骧游一听心口莫名一慌,却仍在人前强持镇定地先向对方道歉,再开门自四喜手中接过信。 就在他匆匆拆阅后。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什么气度镇定他全都抛到九霄云外,面无表情地对着原已要达成交易的对方抛下“这笔买卖下次再谈”,害对方满脸错愕不信后,再转头吩咐四喜,让他同其它人像上回一样,自行想办法回去,接着便飞奔出门,并在转眼间消失了踪影。 看傻眼的四喜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蹲身捡起天骧游临走前抛在地上的信笺,只见上头写着—— 师嫂失踪!师兄速返!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这真是太荒谬了!几个会武的男人,居然看不住一个不会武的女人?” 天骧游虎掌暴怒击案,吓得天乐、天喜、天涯险些就要抱在一起猛打哆嗦了。 长这么大他们还没见过大师兄发这么大的脾气,大师兄那双燃着怒火的眼睛,里头全是骇人的血丝,表情就像是要杀人似的。 他们先前曾听大师父说过大师兄当日在荣太师府里发枫,吓得新郎官当场痛哭、跪地求饶的事,却当大师父说得夸张了,没想到今日轮到他们见识,这才知道……才知道……呜呜呜……那种眼光真的是太吓人了! “大师兄。”天乐壮起胆子开口,“你吩咐下来的事咱们可都没偷懒,按件按日地都做了,但师嫂是个女人,咱们是男人,上桃林小屋诸多不便,又怎么能够时时刻刻盯着她呢?” “那翠儿呢?”发飙中的男人,冷嗓喝问。 天喜面带无奈地回话。 “大师兄,你就别再为难那丫鬟了,那日她来找我们,说师嫂不太对劲时,我们是和她一块回小屋去的,屋内屋外都没见着人,她比我们还心急,林子里的机阴没人启动,显见不是有人来掳走师嫂,是她自己走的,咱们只好又陪着翠儿回到月家,却仍没见到人影,就连月丞相也已广派人手到处寻找,所有亲朋好友那里都去问过了,就是没人见过师嫂,翠儿又是心急她家小姐不见,又是怕你回来时要找她算账,哭了几次说要去投缳自尽。” 吝于付出半点同情的天骧游,冷眼觑着眼前三个师弟。 “算她够聪明,知道与其等我动手,还不如自己先处理……”他面无表情地撂下狠话,“如果皎兮真有事,别说是她,你们三个都得跟着完蛋!” “大师兄!”排行老六的天涯,怯生生地举起手,“我也不知道这条线索有没有用,我努力努力地回想过了,那几日里一切都很正常,只除了……” “除了什么?还不快说!” “只除了有一回,我看见小师妹在浣纱溪畔徘徊。” 赫然站起身,天骧游怒气冲冲地往外而去。 真是该死!他早该想到是她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天、飘、飘!” 伴随着虎吼出现的是一扇被踹破倒地的木门,天骧游出场的方式或许惊人,却明显没能吓着屋里的人。 “大师兄!你回来啦!” 满脸掩不住的惊喜神采看来不假,却没能浇熄狂怒男人的火气。 “嘻,你来得正好,快来瞧瞧我在做什么。” 天飘飘笑吟吟地站起,兴高采烈地奔上前去献宝。 “你瞧我这鸳鸯戏水绣得好不好?绣得好不好?” 天骧游冷嗤,虽然没打算理会,却不得不让那乱七八糟的绣线给弄皱了冒。 “如果你绣的是蛐蛐儿打架,我会说你绣得不错。” “你!” 几丝火焰闪过天飘飘眼里,但她立即将其灭熄,然后看也没看地将花了她不少时间才绣出的“蛐蛐儿打架”扔到地上踩了踩。再度笑靥如花。 “不打紧,只要你再多给我点时间,我自然会有办法让它像鸳鸯。” 天飘飘笑嘻嘻地凑过去气娇软柔荑往他手臂上熟悉勾缠着。 “大师兄有多久没看见飘飘了?瞧咱们像是在捉迷藏似地,我自峨眉山回来时才知道你不见了,可恶的是师父们为了怕我去找你,怕我戳破你们的骗局,居然不肯告诉我你在哪里,幸好我够聪明,最后还是查到了,没想到等我寻过去时,你竟然去周游列国谈生意,行踪飘忽不定,害我每追一处扑一次空 天骧游将缠着他的小手拿开,脸上没有表情。 “飘飘,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可给你,把人交出来!” 天飘飘依旧娇笑着,像是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可爱圆眸认真地觑着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为什么你从不告诉我,你喜欢女人学刺绣?喜欢女人说话细声细气?喜欢女人肌肤白皙?如果你早点告诉我,我就会为你去学、为你去改,为你去弄白自己,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做到……” “够了!飘飘!”一只大掌猛地钳住她的咽喉,天骧游冷冽着嗓音,“我没有时间再任你胡闹了,皎兮人在哪里?” “为什么……”天飘飘眸底有着疑惑及难以被察觉的悲哀,“无论我做什么都只会被你认定为胡闹?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其实也有真心?” 螓首低垂,但当她再度抬起头时,那原有的含悲眼神已然不见,只剩下全然的无辜,“皎兮是谁?” 天嚷游逼自己压下那在瞬间涌起,想要掐死这善于做戏的小女人的冲动。 “我的妻子,你的师嫂!” “师嫂?!”天飘飘终于不再笑了,漠然哼气,垂眸瞟了眼天骧游还钳在她颈项上的大掌,“原来我是有师嫂的吗?怎么不见大师兄介绍给我?” “因为我很清楚你使坏的功力!”天骧游冷声回道,“我没有打算不让你们认识,我原意是想等我远行归来,等我能够时时刻刻陪在她身旁,确定你无法在她身上使坏时,我才要介绍你们认识。” “所以你屋前的桃花阵……”天飘飘又哼了一声,“是为我所设的啰?” “为了皎兮,别说是设阵了……”大掌增强力道,他的眼神寒冽如冰,“杀人我都做得出来。” 即便颈上已出现明显淤痕,天飘飘却不惊不惶,甚至还娇笑起来。 “大师兄,你也是好笑,既然你都设下防我的桃花阵了,为什么人不见时还来找我?” “别再做戏了,天涯看过你在浣纱溪畔出现。” “笑话!如果曾在那边出现的人就有嫌疑,那大师兄要捉的人可多了。” “够了!飘飘,我受够这一切了!快告诉我皎兮在哪里!”天骧游怒吼。 “你受够了我也受够了!”天飘飘亦回以嘶吼。“我不懂为什么,我不过是出趟远门,为什么一回来就天地变色?你莫名其妙跑去变成人家的儿子,之后又莫名其妙地娶回了个妻子,那么我呢?我呢?你打小最疼爱的小师妹呢?你又把我放在哪里?” 见师妹眸底难得浮现出委屈水光,天骧游闭眼叹息,松开了掌。 “我对你从来没变过,你永远是我最疼爱的小师妹。” “可我不要!我不要,”天飘飘发出歇斯底里的愤吼。“我不要只当你最疼爱的小师妹!我只想当你的妻子,从你在我七岁时的那一个晚上,抱着我飞上屋顶,指给我看月亮星星,说你将来最大的希望就是赚很多很多的钱,多到可以买一百间房子、一百个布娃娃给我时才要停止,我就下了决心,你还记得我当时的希望是什么吗?” 天骧游再闭了闭眼睛,乏力出声。 “你说你要嫁给我……但飘飘,没有人会对个七岁小女孩的话认真的。” “对我说的话无法认真?你瞧,这就是你对我一贯所持的态度,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该宠我、疼我、纵容我,事事样样顺着我,甚至还闷不吭声地任由我在你胸口咬上一口,留下属于我的印记!” 天骧游无法做声了。 他无法否认飘飘会有这么大的情绪反弹,其实他是要付一半责任的。 他不笨,很早就感觉出了飘飘待他的不寻常,但他没有阻止她,甚至是有些享受她对他的倾慕。 或许是打小没有亲人关怀,他无法抗拒那种成了某人心上最重要的人的虚荣,在认识皎兮前,他确实是以为那种没有拒绝,或许正是爱情的面貌之一,他甚至曾经想过等飘飘再大一点,再去考虑两人的未来。 但那一切的暧昧不明,却在他认识皎兮后都豁然开朗了。 他对飘飘的感觉不是爱,是亲情,他很喜欢飘飘,但他爱的是皎兮。 他可以没有飘飘依旧活着,但如果没有了皎兮,他会宁愿死去! 天骧游逼自己硬着头皮说出口:“飘飘,对不起!但不论你有什么埋怨委屈,全都冲着我一个人就行了,皎兮是无辜的……” “她无辜?哼!那我就是死有余辜,活该被人抛弃?我不懂,我真的不懂,她彻头彻尾就只是一个笨蛋,三言两语就被骗得团团转,相信了她的相公与别的女人有暧昧,相信你接近她是别有所图,这样的笨女人,你怎么会爱上的?” 天骧游听得咬牙切齿。 “原来这就是她离家出走的原因!飘飘,别当我对你有歉意,就会原谅你对她所做的事情,如果皎兮有事,我不会放过你!” 见师兄转身提步欲走,一直表现得有恃无恐的天飘飘,首次出现了错愕神情。 “你要上哪去?” “去找我的妻子!” “你不打算再求我了吗?” “我不想再浪费时间,如果求你能有结果,我才要花这个时间,先前我只是不知道问题是出在你身上,现在知道了……”天骧游哼了口气。“我就不信你有本事藏她,我却没本事挖她出来,其实飘飘……” 想了想后,天骧游若有所思地睇着小师妹。 “你说皎兮太笨,但你曾否想过,或许那正是她最吸引我的地方,两个太过聪明的人并不一定适合在一起,猜疑、妒恨、使诈、狡狯,都是伴随着聪明而来的,聪明其实是个生有芒刺的武器,只要稍微不留意,便会伤着对方。” 话说完,天骧游拂袖而去,留下半天怔愣无法回神的天飘飘,颓然坐倒于地。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月皎兮!你该死的快给我滚出来!” 峨眉山上“静月庵”,这个向来安宁的佛门清净地,今日却意外地来了个瘟神。 瘟神手上甚至还捉着火把,在怒吼了几声没人回应时,他举高火把,恫喝威胁。 “躲在里头不想理我是吗?成!你有本事就尽量躲,我数到三后就放火烧了这尼姑庵,看你还能够怎么躲?” “千万不要啊!施主,静月庵建基百年,守成不易呀!” 几个年轻比丘尼伴随着一个老尼,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紧紧揪住天骧游的手,就怕他当真放火烧了庵堂。 “怎么?还没放火就先烧出几个尼姑来?”天骧游轻松甩脱对方,继续往庵前走去,“只可惜出来的都不是我想见的,所以对不住了,这一把火——我还是要烧!” “住手!你不要太过分了!” 一把含怒的清脆女音自天骧游身后响起,让他顿时僵停了脚步。 那把声音太热悉,熟悉到了会让他心悸,让他必须先深呼吸才能转过身。 转身后的天骧游也不知是日头太烈,还是几日没睡好、没吃好导致血气不足,总之在乍然见着眼前佳人果真是他思念已久的爱妻时,他竟有片刻的晕眩及全身无力。 是的,全身软弱无力,这是他常会在她面前生出的感觉。 或许在别人眼里他是刚强且霸气,她是柔弱而胆怯的,但滴水可穿石,百炼钢能化为绕指柔,只有他知道在两人之间,其实他是处于较为弱势那一方的。 婚前曲折不计,婚后或许是因为她的性子太过内敛,两人之间永远只有他在拼命示爱,拼命讨她欢心,她却从不肯说也从不主动表示,她只是安安静静地接受他的热情,怯怯柔柔地看着他为她疯狂。 她愈不表示他就愈难安心,常常担心她会舍下他离去,就像他小时候遭到家人遗弃。 没想到最后这个担忧居然成真,她趁着他出远门时离家出走,连个让他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不懂,两人都已是夫妻了,她怎能对他这么没信心?又怎能如此残忍地对他? 他是知道她骨子里的决绝的,如果她当真决心要断掉对一个人的依恋,她是可以做得到的。 她那犹如柔弱羞怯小花的外表根本是骗人的。 骨子里的月皎兮,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偏偏这么硬的一块石头,还附带着一颗不太聪明的脑袋。 思绪转回来,天骧游在看清楚眼前爱妻的装扮时,高悬了多日的心总算放下。 许是刚从井边打水回来,她手上提着一个水桶,虽说她脚上穿的是比丘尼惯穿的软履,身上也是过于素净的灰色麻布衣,但幸好她那头他最爱的青丝依旧还在,她并没有出家为尼。 “娘子,我……” 千言万语道不尽,他好不容易挤出了深情嗓音,就被她那朝他直直泼来,意图灭火的水给狼狈淋了一身。 “先去跟师太说声对不起,否则我是不会考虑跟你说话的。” 先是一桶冷水再是毫不客气的命令? 他是可以别搭理。将人掳了就跑,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不情不愿地嘟着嘴走过去,朝老比丘尼鞠躬说了对不起,幸好在他道歉的同时,眼角余光始终是紧盯着妻子的,这才看见她扭头离去的背影。 “娘子。” 他急急忙忙追去,想去握她的柔荑却不又敢,只好小心翼翼地陪在她身边加快脚步。 “你撒谎,你说了只要我去说对不起,你就会跟我说话的。” 月皎兮依旧快步往前走,“我只说‘考虑’。但在考虑了后,我还是决定不要理你。” “娘子!”他语带求饶了,“你能不能先听我解释?” “我不能,而且也没有兴趣。” 眼见两人已走出其它人的视线范围,天骧游再也忍不住要发火了。 “月皎兮!你给我站住!” 可恶!难道就是因为他太宠溺她了,导致夫纲不振,竟养出了个这样又笨又固执的妻子?! “如果我不呢?”月皎兮转眸恼瞪他,让他看见了她眸中隐藏着的水气。 这也是她不想和他说话的主要原因,她不想让他看见她哭,看见她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哭。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那么没出息的。 亏她整天听佛经念佛忏,原以为自己已然心如止水,再也不会在乎他了,没想到只是见他找来,她居然就不中用地……好想哭,觉得委屈地想哭。 她眸中的水气灭掉了他升高的腹火,他伸手温柔地握住她。 “如果你不听,我也只能一直一直地求你,一直一直地缠你,一直一直地磨到你终于肯理我为止……” 挣不掉他那属于男人的力气,月皎兮只能以调开眸光来表示抗议。 见状,他叹了口气,将她再拉近点,用着情人耳语般的柔音。 “你不说话也行,只要别走开,只要乖乖地听我解释就行,皎兮,飘飘她……只是我的小师妹。” 虽然不想理他,但她终究压不住自己含酸的声音。 “是‘只’吗?我倒没听过有哪家门派的师兄妹,会在对方身上以牙齿来留下记号的。” 天骧游表情有些尴尬。 “是的,她不只是我的小师妹,还是天底下最精灵刁钻、最会作怪使坏的小师妹,皎兮,除了那个牙印是她的外,我身上其它的一切,全都是你的!我和她之间单单纯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只是很善于洞察人心,很善于让人产生误会,很善于兴风作浪罢了,她如果能够准确无误地猜中我和你之间所发生的事情,绝对不是我告诉她,而是因为她认识我太久,她太了解我,也太了解人性了。” 即便月皎兮强自压抑,却还是忍不住要让那句“我身上其它的一切,全都是你的!”给弄红了小脸?但她不许自己心软,仅仅冷哼一声。 “那不过是你片面的说法。” “相同的,当日你所听到的不也只是她的片面说词?你曾经想过至少该公平地让我有个辩白的机会吗?” “我不必用听的……”她抬起冰冷冷的视线,终于肯和他四目交接,“我有眼睛,我看过她在你身上留下的疤痕,那个你骗我说是什么斧伤的疤痕。” “皎兮,我会骗你是不想让你胡思乱想。”才刚新婚就告诉妻子身上的伤疤来自于别的女人的嘴?他就不信她不会借故跟他闹翻。 “可你欺骗了我,那才更会让我胡思乱想。” “好,我承认那是我的错,之前不该纵容那丫头的任性,由她留个什么狗屁记号在我身上,但那都是在认识你之前所发生的事了,你怎能追溯论罪?” “谁知道你们以后会不会藕断丝连,像狗儿似地往对方身上乱咬一通,留下彼此的记号?” “我发誓不会!” 天骧游眼神写着无奈,从来不知道他这向来最是好哄的娇妻,在吃起醋来时也是蛮不讲理的,但若换个角度想,他心底忍不住有种较为踏实的感觉了。 她从不说爱,但她的吃醋就代表她的在乎,而这是否该算是她唯一懂得示爱的方式?而他,是不是又该庆幸她这难得的表态? “我不信你的发誓!”月皎兮蛮声回应,就在她打算别过脸,甚至是挣脱他时,听见他咬牙开口。 “反正你就是不爱用听的,只想用看的是吗?幸好我在来之前已做了准备……”他边说话边腾出一只手,解开自己胸前的扣子。 “你想干嘛?”发现他的举动,她慌了,“这里是佛门清净地,不许你胡来。” 天骧游哼口气,“就算是佛门清净地,想来还不至于不讲人情,不许一个丈夫解开衣服让他的妻子……” “啊——”月皎兮忍不住尖叫并腾出一只手捂眼睛,“你厚脸皮!你不要脸!你无耻!你下流!你卑鄙!你猪狗不如!” “张开眼睛,皎兮,还有别再尖叫了,除非你是想把前头院子里的那些老尼姑、中尼姑、小尼姑都叫过来和你一起分享。” “你肮脏!你邪恶!你……你……”愈叫声音愈低,因为她不想连累其它人,她已经够麻烦人家了。 “终于词穷了吧?我说了,张、开、眼、睛,别逼我用强。” “你若是敢强迫我,我就……我就……” 就怎么样再也没有下文了,因怒火而张开眼睛的月皎兮,傻愣愣地,直勾勾地瞪着天骧游拉开衣襟后的裸露胸前。 原来他解开衣服只是想让她看看他为了她干了怎样的傻事。 美眸先是瞪直,然后迅速地充满水气,接着她什么都忘了,只是傻愣愣地凑上前,以指尖温柔地摩挲着丈夫的胸口。 “痛吗?”她心疼地柔声问着。 看着她柔情似水的举止及眸光,天骧游知道那个他所熟悉的爱妻终于回来了。 “不及你的离开让我痛。”这不是甜言蜜语,而是发自于内心的真心话。 “你是个傻瓜,大傻瓜!” 再也忍不住了,憋藏在心底太久的委屈及刻骨的思念,让月皎兮失控地伏进他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而你是个笨蛋,大笨蛋!” 他满足地拥紧她,将脸埋进她发里,嗅闻着属于她的香气,一个让他终于感觉到回了家的香气。 哭了一会儿后,她忍不住再将他推远点距离,以指尖在他胸前游移,天飘飘的齿痕已让他以尖刀剐掉,并且还在伤口旁边,用刀尖一点一点地刺出了“爱妻月皎兮”五个字。 “你真是个大傻瓜!” 她忍不住又要这样说他,心底塞满不舍的情绪,就好像那一刀一划,全是刻在她身上似的。 看着她的动作及眼神,天骧游只觉那几刀真是太划算了。他想过了,瞧她会生气得离家出走,就知道她有多么在意这件事情,为求将来两人日子和平,为求他日后能在床笫间还有幸福可言,这几刀他还是早点动手早解脱,省得日后祸患无穷。 “而你则是个笨蛋!”他忍不住伸手去敲她的脑袋,三言两语就被别人给骗得团团转,连问我一声都不肯,居然还闹离家出走,就那么急着想把相公让给别人吗?” “那是因为飘飘说……”柔柔怯怯,他的好妻子终于又变回往日那柔弱的月皎兮了,“说你会选择我,是因为我有个当丞相的父亲。” “荒谬!你还真是笨得可以!”他忍不住又敲了她脑袋一下,“如果我当真贪图富贵,干嘛不索性到楚国去认亲当皇子?” “还有、还有她还说……”月皎兮赶紧抬头为自己辩清,“说你只是因为不愿输,不想见我嫁给别人,所以才会一时冲动地向我爹索了我的。” “这个就更离谱了!”他又敲了一下。“如果因为不想输就得娶老婆,那我今天可能已经妻妾成群了,如果娶你是为了想要羞辱报复你,我大可向你爹索你来当奴婢、当妾室、当犯人,当什么都可以,干嘛非要娶你为妻?还为你盖一幢桃林小屋?” 糟糕! 月皎兮低头咬唇,还真是愈听愈觉得自己胡涂了,但幸好她还有一个原因。 “可有一点她并没有说错,她说你之前时而亲近我,时而又疏离,你根本就是摆明着在戏耍我。” 闻言,天骧游最后再重重敲她脑袋一下。 “如果那是戏耍,那我当时就不会那么痛苦了,我在对抗的是我打小金钱胜于一切的根深蒂固观念,我要自己别把你看得那么重要,别让一个女人打乱了我的所有人生计画,但我挣扎了很久就是办不到,我几乎每天夜里都会伏到你檐上偷看你拜你的月神娘娘、偷看你拿出我送你的小黄花、偷看你为了我而哭泣,没想到……” 他摇摇头。 “月皎兮,你果真是个十足十的大笨蛋,全然辜负我对你的一片深情!难道我前后两次为了你舍下一切,疯狂赶路是假的吗?你这样让我以后还怎么敢出远门?我出去一次,你就险些嫁给了别人,再出去一次,你居然更离谱地险些要出家当尼姑?你真的很可恶!” 原来……月皎兮听得满心感动,在那些个难熬的夜晚里,她居然不是孤独的。 内疚塞满腹,她嗫嗫嚅嚅,小声道歉。 “对不住啦!相公。”小手勾紧健臂摇了又摇,“都是我耳根子太软,判断力太差了。” “不接受道歉!”这下终于轮到他拿乔了,“除非……除非你说你爱我!” “那么如果……”螓首垂得低低,红霞迅速占领了粉颊,月皎兮用着低如蚊鸣、几不可闻的嗓音,“我有别的赔罪礼呢?” “又是苏绣?”天骧游不感兴趣地摆摆手,“我就不信你能有比说这一句,更让我觉得值得的赔罪礼。” 月皎兮想了想后抬起头,柔月似的澄眸觑着丈夫。 “嗯,你该知道,在飘飘带我来到这里时,我原已对你心灰意冷,不抱任何指望了,所以我央求师太为我剃度。” “算她够聪明,没有这么做……”天骧游锐眸中寒芒进现,“否则今天这里,可能已是一座废墟。” “师太不肯才不是因为怕你呢,那是因为她略通医术,把出了我的……喜脉。” 闻言愣住了的天骧游,好半天才重新拾回嗓音,且还是愤怒的嗓音。 “这就是你要给我的赔罪礼?!你肚子里有了孩子?!”他喜怒交集的吼道,“月、皎、兮!你居然还敢给我该死的躲在这里?不打算回家去?不打算跟我说?” 月皎兮嘟高小嘴,“那是因为人家还没想通,也还在气你嘛!” “就算再怎么气我,也不该连累到孩子!” “其实我早就想过了……”她那净月似地柔皙小脸上,有着单纯的光芒。“孩子在庵堂里长大也没啥不好呀,孩子的爹不就是在道观里长大的吗?孩子的爹既叫‘添香油’那这孩子就叫做‘添佛缘’吧,这也算是克绍箕裘了。” “月皎兮,你真是够了,什么添佛缘,又是什么克绍箕裘的,今儿个我若是不好好教训你,不重振一下夫纲,以你这种傻呼呼的固执笨脑袋,还不知道将来会再给我惹多少麻烦!你不该叫月皎兮,该从夫姓,然后改名叫‘添麻烦’!” 月皎兮一边被丈夫的话逗笑,一边却又让他攫紧她双臂的动作和严肃的语调给微微吓到,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要怎么教训我?” “抱起来兜转十圈!”他说出了处罚方式。 “不要!” 月皎兮发出害怕尖叫,甚至想要逃走了。 呜呜呜!谁来救救她?她下次不敢,真的再也不敢了!相公…… 尾声 相府里打从天亮起就热热闹闹的,没别的原因,只因他家出了阁的小姐及姑爷,今儿个要回来做客。 但这两位并不是让月府上下快乐迎接的主客,而是小姐新生了的小孙少爷。 听说小姐到了,府里的人包括管事丫鬟嬷嬷们全都一窝蜂地往大厅跑,整座府里除了大厅,几乎处处在闹空城计。 但也有例外的,那就是躲在书房里生闷气的月出岗。 搞没搞错呀? 他是长辈耶!晚辈登门来,哪有长辈出去迎接的道理? 这两个不懂事的小家伙,来了这么久也不过来拜见岳丈父亲,摆明了没把他这当爹的给放在眼里。 气得牙痒痒的月出岗,想起了吴越王前些时候为他专拟的“岳丈训婿条款”,站起身来想去翻出,看能用哪一条哪一款,好教训那个眼睛长在头顶的女婿。 就在他才站起身时,门扉咿呀一声地敞开了。 “爹爹好!” 女儿先喊了一声后女婿也喊,仍是同往昔般的那副无关痛痒,没啥敬意的傲慢嘴脸。 至于见了讨厌小子便要生气的月出岗,只是绷着脸,由鼻孔中哼了一声。 “爹,”早已习惯父亲反应的月皎兮,柔笑着将襁褓中的儿子送上前去,“您要不要抱抱小皓阳?” 雳慑呆愣,月出岗好半天才能挤出微颤嗓音,“你说……说这孩子叫啥?” “天皓阳。”月皎兮柔声回道。 “这……”月出岗难以平复激动的情绪,“这是谁帮他取的?” “是骥游。”月皎兮回首瞥了眼满脸写着无所谓神情的相公,“他说若非是大哥,我和他也不会相识相恋,为了表达谢意,为了纪念大哥,所以他帮孩子取了相同的名字。” “天皓阳?天皓阳!”月出岗激动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过来,“乖乖皓阳,让外公好好瞧瞧你。” 一瞧之后满怀感动袭上。那臭小子不仅将皓阳的名字给了自己儿子,就连那块羊脂白玉观音,他也将它挂在儿子身上。 看来那臭小子……或许还不是那么讨人厌,那么“岳丈训婿条款”就……就迟些再去研究了吧。 一边念念有词摇晃着宝贝外孙,月出岗一边踱远点,好让他低头以娃儿的抱毯,擦去自己不经意落下的泪珠。 眼见岳丈走远,天骧游忍不住对着妻子小声嘀咕,“皎兮,你爹还真不是普通的爱哭。” 偏转过螓首,月皎兮瞪了丈夫一眼,“不许你这样说我父亲!”当心我又叫你给我过去下跪认错! 天嚷游做了个鬼脸,哼笑开口,“光是这样就哭?如果他知道我之所以会给儿子取那个名字,还外带赠送我的白玉观音。是因为你答应了要给我十次床上快活外加你的私房钱十块金砖,他可能会哭得更大声点。” “天、骧、游!”月皎兮红着脸提出警告,“你有本事就再大声一点,看我回去后不理你几天!” 听见这惨无人道的威胁后,天骧游快快收下笑脸,悄悄开门溜出去了。 算了,夫不与妻斗,算他孬种,成了吧? 【全书完】 我的部落格 娃娃 “娃娃之家”悄悄地开了门、打了烊。 关门的主要原因是为了要经常出远门。 “出去就是十天半个月的,我不喜欢看见会长杂草的地方,更怕有人会趁主人不在时来吐口痰、放把野火什么的(一个有被迫害妄想症的作者),于是索性落了锁,关了它。 在写作岁月堂堂迈入第六个年头后,感触最深的,就是会懂你的自然就会爱你,不懂的是怎么也强求不来,久而久之倒也惯了,只能说是彼此磁场不合吧。 或许就是因为想通了这一点,也就愈来愈不爱把创作时的心情摊在太阳底下任人检视,或者是还得去费神解释,说为什么要这么这么做安排,又为什么要那么那么样地圈圈叉叉了。 所以关了“娃娃之家”也好,少了偶尔得去面对那些检视声音的机会(不是不思进取,而是不想弄温了创作心情,每个人的笔法都有固定风格,小修尚可,但若要全盘改变,那还能是自己吗?),也就不会时而兴高采烈、时而心情受伤,在别人的赞美或是批评声浪中载浮载沉了。 但虽说关了“娃娃之家”,耐不住寂寞的小笨娃还是忍不住跟随潮流,弄了个部落格。 部落格叫啥? 当然——不告诉你!这里不是“娃娃之家”,算是我的私密后花园,有缘的、爱我的自然会想尽办法找来,没缘的,就算我以白纸黑字写在这儿,想来也是会眼睛自动跳过行吧。 部落格不像“娃娃之家”,不必对人交代心情,任我随意涂鸦,今天高兴就写日记,明天不爽就删掉,和人留言可以悄悄过招,完全符合我娃娃女王善变任性兼喜怒无常的坏毛病(臭皮居然敢在信上直呼我“娃娃女王”?!想必是看了橙橙故事的后遗症,还真是有点皮在痒了!) 写了这么多,主要是想告诉大家,日后偶尔会在后记中摘录我子部落格中写下的日记或网志片段,让看了我的书而对我产生好奇的人,知道这只臭娃娃在没创作的时候,究竟是背着大家在干些什么邪恶勾当。 好了,闲话一长串,全然和这本书扯不上关系,那是因为…… 呵呵,前头都已跟你说过,说我愈来愈不爱将创作时的心情摊在太阳底下任人检视了嘛,所以呢,想知道这本书究竟是在说啥的人,请乖乖地把故事看完。 虽说不想解释创作心情,却因为是新系列之初,必要的介绍还是该有,以免这篇后记让滴儿袁姊拿去厕所当草纸用。  。 这个系列是古代故事,了解娃娃的都知道本人一现代一古代跳着写的习惯,是以排在“涩女郎”之后的自然就该是古代故事啰。 系列名称为“乌龙笑传”。 乌龙是因为故事主场景发生于“乌龙观”,时代背景则是在五代十国。 原先并没想设定成历史上的朝代背景,但务实的老毛病又再犯,古代的东西就爱贴近点历史典故来想象杜撰。 别不信,就连“子不语”那样怪力乱神的故事,都是承接洛伯虎的时间点后,是发生于明神宗年间的奇人轶事。 虽有明确的历史点,也有了吴越王这样的历史人物,烦请跟着娃娃再来覆述一遍咱们的老规矩—— 所有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系属巧合! 乌龙观灵感来自于寒假朝问,本人沉迷的敖幼祥先生的“乌龙院”漫画。 一个高瘦、一个矮胖师父,一个憨憨大师兄,以及一个短小精干的小师弟,还有一堆发生在乌龙院中的趣事。 灵感归灵感,但若真要按照那样的格局去发展,第一娃娃会被告,第二少了言情小说的浪漫味道,所以我加入了属于自己的娃娃佐料,让它成为一道拥有四部成品的美味佳肴! 系列四本书依序是“爱钱大师兄”、“流二师兄”、“木头三师兄”,以及“使坏小师妹”。 不必多问系列走向,光系列名中的“笑”字就该知道,那喜欢无厘头搞笑的娃娃又回来了(在让“涩女郎”给磨光了体内所余不多的感性细胞后)。 但先说了喔,“笑”是我想让它走的方向,却不代表绝不会劣根性发作,弄出个悲伤的故事来(说到这儿,有恨看悲文的读者,射来想杀人目光),好啦!好啦!我答应会尽量压抑控制住,别让那喜欢写《千金娇女》、喜欢写《倨傲龙之心》的娃娃再度冒出头来啦! 看完大师兄的故事后,咱们英明伟大的马儿领导人袁姐举手了。 那位小师抹想必是某本书的主角吧,但瞧她爱大师兄爱得如此痴狂,不禁让人有些担心第四本书的男主角该怎么配对才好? 有关于此,将连同大师兄尚未交代完毕的身世,一并于第四本书中处理,看倌只需记得将眼镜备好。其它的就请交给小娃来伤脑筋吧!(那位目现惧色的仁兄!眼镜是让你拿来看书,不是让你用来跌破眼镜的,别紧张!) 领导人以为多多少少可以看两眼有关于大师兄的火辣场面,可以看看这位会让女性同胞们一再压倒屏风的俊男胴体,却没想到……真没想到,唉!失望! 有关于此请领导人放心,因为本书女主角脸皮太薄,就算真演给领导人看,也没啥好看的,再加上按大师兄那死要钱的脾气,肯定会藉此跟作者、跟编编、跟所有看倌收取“观瞧费”。所以大家还是先按捺一下,等二师兄的故事出来吧。 以上交代完毕,若有不懂的,呵呵,请自己想象! 以下则是娃某人于二00七年一月十四日写在部落格上的日记,篇名叫做“给今日在xx竹林路上站岗的警察伯伯”,还请诸位笑纳! 2007-01-1415:43:57天睛 其实是不该叫人家伯伯的,因为年纪其实并没那大,但那是敬称,ok? 今天带女儿到xx饮料店上网打电脑 小笨蛋忘了带无线上网卡 为了不让她吵到我工作 只好决定骑回家去拿(来回要二十多分钟,请叫我伟大的母亲) 本来惯走的是xx路 却因为不想等红灯决定改沿竹林路走(这是第一个错误) 先超过了两个慢吞吞的公车 之后又在xx路和竹林路交叉口上 遇上了一台慢吞吞的轿车(最讨厌那种边开车边想找地方停车的臭乌龟车了) 想到了一个人在店里等待的女儿 我决定超过臭龟车(第二个错) 一超之后才发现绿灯已转为黄甚至就快变红了(那路口还满长的) 本来决定一鼓作气冲过去 幸好……我的超好视力救了我 两个警察杯杯就躲在公车站牌那里。跷脚等着笨鱼游过来上钩 本人明明已超过了斑马线,甚至已到了路口的一半 却突然改以脚代轮……我退我退我退退退(后面的车全微看傻眼,回想起来还真是满丢人的) 等了好久灯号终于换了 没想到在附近警察杯杯时还是被拦了下来 “有没有证件?”老鸟警察杯杯问道 “有有有……”拼命点头加上疑惑, “可我刚刚没闯红灯呀?”(顶多是罢酷(倒车)) 老鸟杯杯鄙夷地瞄了我一眼 “就你刚刚的行为,我和我的同事说了,那叫做回头是岸。” 一旁的菜乌杯林看来有些羞涩,始终没说话只是赶紧用力点头(点屁呀!又不是在渡河,岸在哪?) 见他如此,本来对菜鸟杯杯稍有的好感至此打消 “我会冲出一点点,是因为怕被后面的车撞到。”为自己辩白了(事后后悔,对着杯杯们不要辩,要撒娇,要用无辜的大眼睛撒娇,当时情急下居然忘了,日后要再多加训练……) “真是这样吗?”老鸟杯杯根本不信(果真是在交通江湖打滚多年的老手) “当然是了,要不我干嘛不赶紧回转或左转?还朝着你们直直骑过来?”本人亦非省油的灯 “你就让他撞嘛,可以找他赔呀?”老鸟杯杯居然这样嘲弄建议我(教唆犯罪喔) “不行!我还得去接小孩。”篮子里的小孩安全帽刚好派上用场 “你刚刚说有证件?”或许自觉浪费时间太多,老乌杯杯见说不过我,改攻别项 乖乖拿出,老鸟交给菜鸟杯杯,用机器扫描了下,确定本人不是通缉犯后再还给我(心中os:不知道会不会偷偷拿去开罚单,好怕……) “下次小心点,” “谢谢!”松了口气。 快快骑走…… 但说谢谢是真的,最近是真的常会为了赶时间有点冲过了头 这是上帝在想办法叫我慢一点……慢一点吧 之后在从家里骑往店里的路上我就始终骑得很慢了 且一连在几个路口都看见了潜伏中的警察杯杯(只差头上没戴上叶子伪装) 果真是年关将届,连杯杯们都要努力冲业绩了 所以大家呀,请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