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爷接招》 楔子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诗经?邶风?击鼓~ 空气中吹来淡淡的紫丁花香,墙边的梧桐树已经冒出些许嫩绿的芽,男孩抬头眯眼遥望蔚蓝穹苍──春天到了。 男孩收回目光,他将视线投向脸上黏着红色糖蜜,还意犹未尽舔着木棍的馋丫头,一本正经的问:“小絮儿,长大后嫁给我好吗?” “为什么?”站在一旁的小女孩儿仰起脑袋愣了下,傻呼呼问道。 “因为我喜欢你,也想保护你啊!”男孩温柔笑着,俊逸的脸庞更显耀眼。 “保护我?这样渊二哥就不会再欺负我了吗?”小女孩儿认真问道。 “嗯,我永远不会再让他欺负你的。” 呆愣望着他半晌,那张苹果似的漂亮脸蛋突然绽开成一朵花,灿烂怒放。 “好啊,我要嫁给甫哥哥!”扎着辫子的小女孩欢天喜的地又跳又叫,她伸出短短胖胖的小指。“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不可以赖皮喔!” “嗯!” 正午日光下,两根手指认真的交缠、盖印,看起来是那样慎重,但事实上这两小无猜,一个十一岁,一个才六岁。 “来!”他俐落跳下矮墙,将墙上小小的身子抱下来。 他牵着她来到梧桐树边,自怀里掏出一把小刀,开始在光滑的树干上刻字。 “甫哥哥,你身上怎么会有刀?”小女孩儿歪着小脑袋问。 看了眼手里指寸长锋利的小刀,他眼底闪过一抹十一岁孩子不该有的冷光。 “防身。”男孩简单说道。 “为什么?”小女孩儿以天真软嫩的童音问道。 “现实的世界太复杂,你不懂!”摸摸她疑惑的小脑袋,男孩转身抽出匕首开始在树干上用力划着。 “甫哥哥,你在做什么?”傻呼呼的小女孩在一旁拼命踮脚,想看那双在她眼中看来无比强壮的手到底在做什么。 “刻字!”他简单回道。 “刻什么字?”她愣愣的问。 停下手,他转头对她柔柔一笑。“刻絮儿,还有我的名字。” “为什么?” “这是我们的誓言啊!” 誓言?那是什么意思? 小女孩儿张着小嘴,看着那张好专注、好认真的俊俏侧脸,心口充塞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 “小絮儿你看!” 抬起头,她的目光触及灰白色树干上刻上的字,欢欣跳了起来。 “这是我的名字──柳、絮、儿,我认得我的名字!” 不过另三个字她看不懂,但她知道那是他的名字。她暗暗发誓,从明天起她一定会认真把这三个字记住,除了她自己,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个名字更重要。 因为甫哥哥是这世界上唯一对他最好的人,他总是会挺身保护她,不让她受一丁点伤跟委屈。 “小絮儿,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喔!” 男孩弯下已迅速抽高的身子,深邃的目光望进她的眼底。 “嗯!”小女孩坚定的、用力的点着头。“我绝对不会忘的!” 这辈子,她永远也不会忘──刻在这棵梧桐树上的誓言! 第一章 冬雪乍融、春寒料峭的三月。 凤凰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柳府,不若往常的静谧,此刻笼罩着一片喜气与热闹。 数十个丫鬟在挂着「芙蓉苑”木匾的气派宴会厅里进进出出,端来一盘又一盘豪华精致的菜,家丁们则是忙着在檐前挂起红色的灯彩,好让宅院里外看起来更添热闹与喜气。 柳府上下看起来是这么热闹且忙碌,像是即将为某个重要人物举办一场隆重盛宴似的。 所有的人都忙着,谁也没闲暇多去注意侧院另一头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循着那股不寻常的气息,在几道精致缕花厚实木门后,是一个气派而典雅的房间,明显是属于女子闺房的偌大房间里,却寂寥得像是严冬降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萧瑟而绝望的气息。 一个如花般的美人儿端坐在窗边,雪白如葱段般的小手托腮,闷闷不乐的盯着外头花园里一对追逐的蝴蝶,总是如秋水般清澈水灵的眸,此刻却显得无精打采。 这么冷的三月天,哪来的蝴蝶……柳絮儿在心里厌烦地嘀咕着。 整个花园覆盖在即将融尽的薄雪中,那些爹爹花了大把银子买来的奇花异卉,在残雪中只剩一片荒芜,一如此刻她心底的感觉。 为了今儿个的大日子,她还特地央求爹爹从京城订制手工浮绣花染的襦裙、长衫跟帛巾,粉橙色的衣衫更衬得她细致的肌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 清丽脱俗的脸蛋淡施脂粉,细眉如柳、绛唇轻点,额头饰以梅花形花钿,看起来清新而别致,更增添一股柔媚气息。 平时的絮儿已算得上平济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今日这番精心打扮,更显得妩媚动人、娇贵美丽,宛如一朵被呵养在肥沃美地中的花朵儿。 今儿个究竟是什么大日子,让她如此慎重其事? 大日子?那是当然的! 今天可是她十五岁的生辰,是全天下女孩儿所等待期盼的一天,因为从及笄这一天起,就意味着她已长大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而不再是懵懂稚嫩的小丫头。 为了今天,向来宠她的爹爹大费周章的张罗,知道她爱热闹,还特地远从京城请来当红的戏班子,在偌大的前院热热闹闹地搭起戏台演着「虬髯客”,而登门道贺的宾客送来各式各样珍奇贵重的礼物,更是把大厅堆得满满的。 数十个平素与柳家交好的名门巨贾,今天不约而同都带了儿子前来作客,柳老爷这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虽没透露什么,但絮儿比谁都明白这些名门公子哥挂着一副殷勤笑脸前来的意图。 这哪是什么生辰,根本是变相的招亲大会! 苦苦等候的人没出现,反倒来了一屋子各怀鬼胎的豺狼虎豹,絮儿的心情好得起来才怪。 不耐扶起随着她的动作又歪到一边的发髻,一张注定为笑而生的菱唇,此刻只剩委屈与不满。 丫鬟今早特地为她梳好的花髻,现下已经歪歪倒倒、丑得不成样,别在发间的珍珠发簪更是摇摇欲坠,这都得拜她一整个早上,像个疯丫头似的在府里跑前跑后之赐。 不知是跑累了或是怎么的,半个时辰前,还在门前殷殷期盼的她,现在就像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呆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唉……”一声郁闷的叹息,从她小巧嫣红的嘴里吐出。 上官甫那家伙,到底来是不来?她气闷地捻起几绺散落肩上的发丝,往纤白的手指上缠着、绕着,一如此刻纷乱烦躁的心情,始终兜不顺畅。 今儿个柳府上下都洋溢着一片欢欣的气氛,上从柳老爷、柳夫人,下到丫鬟、家丁,每个人都欢欢喜喜笑开一张脸,好似过生辰的人是他们,而不是她。 唯一不开心的,只有柳絮儿一个人。 事实上,打从酉时一到,絮儿的眉头就像两条打结的麻花,纠缠得难分难舍,整个人更像是条搁浅在浅滩上的鱼一样要死不活。 “小姐,客人差不多到齐了,该到宴客厅去了。”看得出来主子的心情不好,丫鬟双冬小心翼翼地提醒。 抿着小嘴,絮儿好半天不吭一声,看不出是气还是闷,一张花朵般细致娇嫩的脸蛋儿,黯淡得活像即将凋谢似的。 “小姐,今儿个是您的生辰,皱眉头可是不吉利的。”双冬忧心忡忡道。 生辰?过生辰哪里好?过比不过还让人生气! “我不要什么吉利,我只要甫哥哥来!”憋了满肚子的郁闷无处发,平日被捧在手掌心的千金小姐成了小可怜。 “小姐,上官公子大概是衙里正忙着,等会一定就来了。”双冬笨拙地安慰着主子。 可惜,这番善解人意的安慰,此刻絮儿半句也听不进耳里。 “他不会来了……”她的表情是那么怨愤,但声音却带着一丝落寞。 柳夫人自从生下女儿后,不知怎么竟再也无法怀孕,往后几年,柳夫人也一直催促柳老爷纳妾,好延续柳家香火,但柳老爷始终不肯,只是敷衍着过两年再说。 一直到絮儿十岁,柳老爷还是未曾纳妾,而柳夫人也才终于死了心,这辈子她再也生不出孩子,而柳老爷也绝不可能纳妾了。 从此以后,两人更把柳絮儿当成是心头肉般宠溺,把所有的缺憾都转成宠爱投注在她身上。 而看似活泼淘气的柳絮儿,也从未表现出有个手足为伴的渴望柳老爷、夫人满心以为女儿大而化之,感受不到,但在絮儿的内心深处,唯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孤单,有多渴望有个伴。 她多希望,自小就对她好、总会不厌其烦陪她玩耍的上官甫能作她的夫婿,一辈子都陪伴她,不离不弃。 “小姐,不然我再去瞧瞧好了!” 双冬不忍主子失望,急急忙忙又出门去探消息了。 看着双冬急忙而去的背影,絮儿像是快干枯的心底似乎又重新涌入一丝希望。 想到已经许久不见的上官甫,哀伤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仿佛已经快相思成疾的她立刻飞奔到镜前,却在镜子里看到一个疯女人正瞪着她。 她惊吓得几乎快跳起来,半晌才察觉到,镜子里那个模样乱七八糟的可怕女人就是她自己。 “双冬、双冬,快来帮我梳……”她火烧屁股似的喊着,一转头,空荡荡的房间让她的话戛然而止,这才记起来双冬到厅里去替她探消息了。 絮儿勉强按捺下浮躁的情绪,认命地转身面对镜子里的疯女人,打算把头上那个活像是被风肆虐过的“鸟窝”重新梳理好。 她拆下发簪,卖力将发髻解开,拿起梳子替自己梳发,然后学着双冬的动作俐落将一头又黑又长,比东城那家老店铺卖的上好黑缎更乌黑柔亮的长发给绾成髻。 “该死!”她不耐地咒骂。平时看双冬替她梳发、绾髻是那样熟练俐落,让她以为梳个髻再容易不过,没想到,一头好不容易梳亮的长发,又被她给抓得乱七八糟,高贵优雅的花髻被她梳成了鸡窝。 懊恼的丢下梳子,她再度支起下巴,对着镜子里的疯女人干瞪眼。 “小姐、小姐……上官老爷来了!” 急促的脚步声远远从门外而来,双冬慌忙的声音此刻却宛如天籁。 上官甫来了?絮儿眨了眨大眼,还怔愣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可终于来了!”呆坐在镜前的人儿兴奋地一骨碌跳起来。 上官甫人已经来了,不惜搁下衙门里繁忙的公务特地来祝贺她的生辰……她甜蜜蜜的想。 “小姐,上官公子他──” “我知道、我知道!”絮儿挥挥手,不耐打断她。时间紧迫,她哪有时间听双冬废话,她要以最美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眼睛为之一亮。 “双冬,快来帮我梳发!”她急急催促着。 “是!”双冬平时傻呼呼的,但在这时候倒也伶俐,二话不说立刻拿起梳子,替主子绾起一个完美得无懈可击的云髻。 “小姐,好了!”双冬满意退开身子,看着容光焕发的主子。 絮儿满意地审视镜子的自己,因兴奋与期待而酡红的脸蛋、闪闪发亮的双眸,被整齐绾起的乌黑发丝闪耀动人的光泽,直到视线触及额际那个月牙形的疤痕── “不成、不成,快替我换个发样,把这疤给遮住!”絮儿着急嚷着。 “是!”其实双冬觉得这道疤痕一点也不影响小姐的美,但既然主子这么吩咐,她也只能听命行事。 “小姐,你额上这疤是怎么来的?”双冬终于忍不住问。 打从小姐十岁她就进府了,当时小姐额头上就已经有了这道疤,只是一直以来她碍于下人的身分,从不敢多嘴乱问。 “这疤……我不知道!”絮儿茫然地摇头,脑子突然陷入一片空白,好似有团迷雾塞在脑中。她感觉自己好像遗忘了某件很重大,潜意识却又害怕去回想的事。 “或许是小姐小时候顽皮破的相吧!”双冬偷笑着。 “大概吧!”絮儿耸耸肩。 双冬俐落地替主子换了个花髻,一个从额前巧折至后的发束巧妙地遮住疤,却又增添了些许成熟的韵味。 “小姐,这样可好?”最后将发簪缀上发髻,双冬小心问道。 “好极了,这些赏你!”对于镜子里截然不同的自己,絮儿显然更加满意,随手抓了把碎银就塞进双冬手里。 “谢小姐!”双冬喜孜孜地道谢,开开心心将几个碎银放进袖袋里。 “甫哥哥一定会大为惊艳!”絮儿兴奋得喃喃说道。 上官公子?这几个字让双冬蓦然回神,对了,她差点就忘了。 “小姐,其实上官公子他──” 蓦地一阵疾风扫过,等双冬回过神来,方才还在眼前的小姐早就不见人影。 不、不会吧?这下误会大了! “小姐、小姐!”双冬一惊,拎着裙摆急忙追出去。 絮儿三步并做两步冲进大厅里,一双大眼焦急又难掩欣喜地在满是来客的宴客厅里来回搜寻,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絮儿,你可来了!”一见到宝贝女儿现身,柳老爷忙不迭嚷了起来。“双冬那丫头一走就没了影,我还以为她偷懒去了哪……”一番叨叨絮絮之后,又赶忙拉着她,要替她引见几位贵客。“来来来,快来见见钱少爷、阙少爷跟贾少爷……” “爹,甫哥哥呢?”絮儿像是没听到似的,拉着他爹急急问道。 “这……咳咳……絮儿,这儿还有客人呢,还不先见过几位公子,别失了礼数让人笑话了。”柳老爷尴尬着老脸,轻咳着提醒她还有贵客在场。 絮儿不情愿的转过头,目光一对上他们,几名公子哥争先恐后全拥了过来。 一股浓重的油粉味扑面而来,害她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大喷嚏。 “絮儿小姐,你没事吧?” 一旁几只油头粉面的苍蝇见状,纷纷讨好地递上手巾,两眼还不忘钜细靡遗的将她浑身上下都一并“关心”个够。 见那几双色眯眯的目光直盯着她看,絮儿心底有着说不出的厌恶。 “不必了!”她嫌恶地捂着鼻子,拒绝接下任何一条香得呛死人的手巾。 “絮儿小姐千万别跟我们客气,这些手巾能贴上您美丽的脸庞、嫣红的小嘴,是小生们三生有幸啊!” 却是她的不幸──她在心底嫌恶补上一句。 她不是客气,而是不屑,这些粉面苍蝇个个净往脸上贴金,难怪她一见他们就觉得刺眼。 哼!她才懒得搭理这些庸俗可厌的粉面苍蝇。絮儿傲然一转身才发现,柳老爷不知何时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这果然是爹爹的诡计!她在心底忿忿骂着。 不料几只粉面苍蝇除了一身的粉味呛死人,脸皮也是不寻常的厚,硬是巴在她屁股后头嗡嗡叫,赶也赶不走。 “拜托你们不要再跟着我行不行?”她受不了地说道。 “絮儿姑娘别害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是天经地义。”瘦苍蝇自以为有学问地说道。 君子?这两字差点没教絮儿把午膳给吐出来。 “是啊,‘男欢女爱’何过之有?”另一个看来脑满肠肥的粉面苍蝇满脑子全是油水。 絮儿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这只肯定满肚子草包的粉面苍蝇,明明肚子里没半滴墨水还敢乱用成语,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没错、没错,我们可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絮儿小姐就在灯火阑珊处啊!”第三只粉面苍蝇摇头晃脑卖弄着文才。 “絮儿小姐,在下钱铿。”那名瘦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跑的公子哥,深谙打铁趁热之道,涎着笑介绍自己。 钱坑?看他那身衣裳不是昂贵的配玉,就是缝着金光闪闪的金丝,家里没有个钱坑可堆不出这样俗不可耐的排场啊! 絮儿冷凝着脸没答腔,孰料另一个人又紧接着开口。 “在下叫贾政经,幸会了!” 假正经?絮儿皮笑肉不笑的转头上下打量另一名胖得过火的公子哥,一张肉包似的肥厚大脸堆满殷勤笑意,但那双跟身材不成比例的芝麻眼里头净是轻浮,果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絮儿小姐,在下阙德。”另一名公子哥不甘被冷落,拼命挤到絮儿面前来。 缺德?絮儿终于忍不住噗哧一笑。 这一笑,震撼力直逼杨贵妃的回眸一笑百媚生,更把在场三名公子哥给迷得不知天南地北。 “久闻小姐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钱某三生有幸。” “是啊、是啊!” “可不是吗?!” 其他两只应声虫立刻跟着附和,点头如捣蒜。 三生有幸? 她冷笑环视眼前三个男人,这句话说得倒也贴切,算他们有自知之明。 这些癞虾蟆想吃天鹅肉,门都没有!斜睨三人一眼,她倨傲迳自转身而去,她忙得很,可没空看三只粉面苍蝇杂耍。 “絮儿,回来啊,你要上哪儿去?”突然间,柳老爷不知打哪儿又冒了出来,满头大汗在后头急切唤着。 真稀奇,在这种春寒料峭的三月天竟然还会流汗!絮儿瞥了她爹一眼,丝毫不顾他的狼狈,残忍地想道。 带着几分生气、几分赌气,她假装没听见,兀自在宾客里找寻上官甫的身影。 “柳老爷,絮儿小姐她对我们没个好脸色哪!” “是啊,好像很讨厌我们似的。” “简直像是拿咱们的热脸去贴冷屁股……” 几只铩羽而归的粉面苍蝇,在柳老爷耳边嗡嗡叫着诉委屈。 女儿完全不给他半分面子,教柳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一张老脸简直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但絮儿可管不了那么多,现下除了上官甫,她谁也不想见。 “世伯!”好不容易在宴客厅一角看到熟悉的身影,絮儿迫不及待奔了过去。 “絮儿啊,生辰快乐啊!”上官老爷一看到世交的掌上明珠,脸上立刻扬开一抹宠爱的笑容。 “世伯,甫哥哥呢?”急切的表情表露无遗。 上官老爷愣了下,像是这一刻才发现眼前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丫头,竟然对他那冷冰冰的儿子有意思。 “他说衙门里有件大案要审,走不开。”上官老爷软声回道。 “那就是说,他不会来了?”失望像是门外冷冽的风雪覆盖她全身。 “恐怕是的。”上官老爷歉意的点点头。 “可是我还特地送了请柬去……”他怎么可以不来?她落寞的喃喃低语。 她的事不是应该比全天下任何事都还要紧吗?他怎么可以为了那些无足轻重的事而错过这么重要的日子?!今天可是她的十五岁生辰耶! “那小子成天忙得不见个影,肯定是把这事儿给忘了,别气,改明儿个我叫他亲自登门向你赔罪,好不好?” 上官老爷对这小女娃可是有说不出的好感,这丫头聪明又漂亮,最重要的是伶俐又活泼,若是能当他上官家的媳妇儿,他是再高兴不过了。 “不好!”她闷闷的吐出一句。为了这天她已经等了好久、好久,距离他们上一回见面,已经好几个月了,她无法忍耐了! “我要去找他!”絮儿说完,转身正要往厅外跑,冷不防却被柳老爷叫住。 “站住!你要上哪儿去?” 勉强停住脚步,她绷着嗓子道。“找甫哥哥。” “你是怎么回事,今儿个可是你的生辰,这么多来客登门祝贺,可说是给足了你面子,现下你却想一走了之?” “我才不稀罕!”絮儿嘟着小嘴,一点也不领情。 “你──”柳老爷向来宠女儿,但在这节骨眼上却也不免懊恼,自己把这个女儿宠得无法无天,任性过头了。 “柳兄,别动气,有话好好说,孩子嘛,任性点难免!”一旁的上官老爷赶忙替絮儿缓颊。 “她已经十五了,换做一般寻常百姓家的姑娘不早当了娘,为孩子、三餐操烦了。”柳老爷叨叨絮絮念道。 “这……哎,不一样嘛!”上官老爷接不上话,只好含糊的笑笑。 “上官兄,这事你别管,今天若不好好说说这丫头,往后不无法无天了?”柳老爷转头面对女儿,首次拿出当爹的威严。“絮儿,你可是堂堂的柳府小姐,怎能随便出府抛头露面,不准去!” “我要去!” “不准!”柳老爷这次当真恼了。 “爹!”絮儿气恼的不住跺脚。 “我说不准就是不准,双冬,带小姐回房去!” “是。”双冬在一旁低低应了句,却遭受主子投来的一记白眼,害得她听老爷的不是、听小姐的也不是。 絮儿眼见说服不了爹爹,转而向柳夫人求援。“娘,你跟爹说说嘛,人家今天非去找甫哥哥问个清楚不可。”拉着她娘的衣袖,絮儿腻着嗓子撒娇道。 “絮儿,上官甫是府衙的刑名师爷,又不是那些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想想县太爷每天要办的案子有多少,他又是县太爷倚重,绝少不了的左右手,哪来的时间是不?不如这样,改明儿我再请你爹送封请帖到上官府,请上官甫过府来──” 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些话她哪听得进去? “我不要,我现在就要见他!”她气鼓着小脸,倔强地不肯退让。 原来娘也跟爹同一个鼻孔出气,净想劝她打消主意。 其实这些话她又何尝不了解,但在她心中,始终认为自己在他心里该是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就算他再忙,也该为了她排除万难。 “瞧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全被咱们给宠成这样,说风就是风,要雨就是雨……”柳老爷不停埋怨数落。 “我讨厌你们!”遽然迸出一句话,她气恼转身奔出厅外。 她不会就这么死心的,海可枯、石可烂,但她见上官甫的决心谁也不能阻止! 柳老爷跟夫人目送女儿远去的身影,好像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老爷,絮儿该不会是喜欢上官甫吧?!”柳夫人不确定的开口。 “似乎──是这么一回事。”柳老爷点点头,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原来女儿心里中意的人竟是上官甫,怎么他到现在才发现,害他兜了那么大个圈,早知道他就不必费心安排了。 柳老爷的目光扫过远处几名嘻嘻哈哈的公子哥,难免有几分懊恼。 “那该怎么办?”柳夫人一下也没了主意。 “让我想想……”柳老爷若有所思地抚着短髭沉吟。 絮儿跟上官甫是自小一块玩大的,两小无猜感情好得很,他柳家跟上官家又是世交,结成亲家倒也是天作之合。 有了,不如顺势推舟让两家就此联姻,来个亲上加亲! “就这么办!”柳老爷得意一击掌,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第二章 “再上来一点!使点劲推!还差一点……” 月黑风高的夜半,柳府后院传来压低的嗓音,两个鬼祟身影在墙边晃动,不时传来低低的尖嚷。 “小姐,当心点,小心跌下来──”一个紧张兮兮的声音不时在下面惊叫着。 “闭嘴,双冬!”踩在双冬肩膀上的絮儿不耐地翻了个白眼。 “小姐,这墙这么高你怎么出得去嘛?!”双冬说着说着像是快哭出来似的。 这墙足足有两人高,光是看她就脚底发软了,也唯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敢爬上去。 “再说,万一被老爷发现了,我肯定会被老爷责罚。”这才是她最担心的。 “不会啦,在天亮前我一定会回来的。”絮儿信誓旦旦的保证,边卖力踮起脚想攀上墙顶。 该死,这墙怎么高得像是永远也碰不到顶似的──她在心里气恼地骂着。 粗糙的石墙磨破了她细嫩的手掌,但一想到上官甫就在墙的另一边,这一丁点的痛楚突然变得微不足道。 “小──小姐,我快没气力了……”脚下的双冬可怜兮兮地发出微弱的哀号。 “双冬,撑着点,我快爬上去了,再用点劲啊!”挂在墙上,絮儿现在已是骑虎难下,只能催促双冬使劲的推。 “好,我尽量……”可怜小双冬那么瘦弱的肩膀像是快被主子踩垮似的,但脑子里根深蒂固的忠诚,让她硬是咬牙卯足了劲,托着主子的屁股死命往上推。 当絮儿的手终于碰到墙顶,两脚也跟着跨坐上去,她兴奋得一时忘了形,扯开嗓门就喊着: “我上来了、我上来了!” “小姐,您不能这么大声,会把护院引来……” 话还没说完,远处已经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隐约闪动的灯光显示来者还不只一人。 “糟了!”她看着阴暗阒黑的另一边墙,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人梯”可踩根本没法下去。 “小姐,护院来了,您快走!”双冬仓皇催促着,边迈着小步急忙往里头走,想使出拖延战术。 “可……可是……”她不知道怎么下去啊! 看了眼黑漆漆又高如深渊的墙下,她一阵心惊胆跳,不知道刚刚爬上墙的那股冲劲是打哪儿来的。 “小姐,快啊!” “啊?”被双冬这么一催,絮儿整个人都慌了,身子一时没稳住,整个人骤然往下摔。 “啊──”黑暗中传来惊叫声。 死命闭着眼,絮儿以为她会摔死,像一块厨娘老爱在砧板上使劲捶着的肉泥,直到身子被抛进软绵绵的杂草堆里,她才惊魂未定的缓缓睁开眼。 她没死?急忙低头审视起自己,手脚都还好端端的连在身上,除了罗沙幞头摔歪了一边,她奇迹似的毫发无伤。 老天有眼,知道不该让她这么一个痴情女子香消玉殒,她感激莫名的双手合十默默朝天膜拜。 “双冬,你在这做什么?” 蓦地,她听到墙内传来护卫的声音,让正准备起身的她一动也不敢动。 “没──没有,我睡不着,来散步。” 说起柳府的护卫,也不知爹是从哪里请来的,别说个个高头大马、虎背熊腰,行事更是谨慎敏捷、心细如针,跟那些脑袋里塞草包的粗人截然不同。 “刚刚那是什么声音?”警戒的脚步声四下走动察看着。 “呃,大概是小猫叫吧,对,猫叫!”双冬不自然的干笑几声。 “猫?这种天气哪来的猫?”护院怀疑问道。 “呃……叫春啊,春天到了嘛!”双冬急中生智,随口诌了个说词。 叫春?絮儿顿时头皮一阵麻,为了自救,不得已絮儿只好捏起鼻子,学起这辈子从没学过的猫叫声,使劲的扯尖嗓门,凄厉的叫声惹得她窜起满身鸡皮疙瘩。 “你们听,这会儿不就叫了。”双冬高兴的嚷道。 “怪了,今年连雪都还没融就有野猫叫春?” “可不是,怪事年年有啊……” 随着几名护院纳闷的嘀咕声逐渐远去,院内也再度恢复原有的沉寂。 “小姐,他们走了!”高墙另一头,双冬压低嗓音报告道。 “臭双冬,下回要敢再让我学猫叫,我绝不饶你!”絮儿恨恨警告道。 “小姐,对不住,双冬也是无计可施──” “罢了、罢了!”她赶紧起身拍拍身上草屑,悄声朝另一头吩咐。“双冬,我要走了,你也赶紧回房去免得启人疑窦,记得五更天要到这里来等我。” “双冬知道!” 交代完“后事”,絮儿迫不及待转身,正要迈开小脚朝衙门走去,却又突然想起自己此刻的身分。 兴奋低头审视自己的杰作──紫色襕衫、束玉带,下垂挂着圆绿润玉,头戴罗沙幞头,看起来俨然是个俊美飘逸的公子哥儿。 她忍不住佩服起自己的聪明绝顶,竟然能想出这么妙的主意。 外人光凭她的外表恐怕很难想像,像她这么一个人跟名字都美得像花、像诗的姑娘,竟会是这么大胆淘气。 装模作样的轻咳两声,她昂首挺胸从腰带里抽出折扇潇洒一甩,豪迈地迈开大步。 “乐公子”要去寻亲了! 阒静无声的夜,禁卫森严的县衙。 县衙位于平济城的西北角,居高临下、气势磅然,更显宏伟威严。 府衙内除了每半个时辰会有守夜衙役绕巡一次外,所有人皆已沉入睡梦中,偌大的后堂显得格外的静谧。 县衙坐北朝南占地辽阔,六进院落里分别是大门、仪门、大堂、二堂、三堂和大仙楼。 三月的夜犹带寒意,一阵寒风随着进门禀报来客的把门衙役,一并吹进位于大仙楼的刑名师爷房内。 房内,一盏烛火映着在桌案前审阅案卷的挺拔男子。 “表弟?” 听闻衙役的通报,上官甫缓缓抬头,两道英挺剑眉骤然拢起两道深深的折痕。 “是的,那位公子爷是这么说的,他说他是您远房姑母的儿子的表兄的女儿的大儿子。”把门衙役老老实实转述着。 见鬼的,他哪来的表弟,跟长得像鸡肠子似的莫名其妙亲戚关系? 思绪飞快转着,俊美的脸孔却始终平静没有太大的波动。 “请他进来吧!”他敛眉低沉吐出一句。 “是,上官师爷。” 衙役转身出了门,不一会儿就带着他的“远亲表弟”进来了,一身上好质料的袍衫,从上头精致繁复的麒麟浮绣就知道,此人大有来头,非富即贵。 他的目光缓缓往上触及“他”的脸孔,黑眸立刻眯了起来,眉心却比刚刚蹙得更紧了。 “表哥!”虽然来者刻意压低了嗓门,却还是显得过分细嫩柔腻。 上官甫不动声色,等着对方出招。 “表哥,好久不见了!”“表弟”眼见他没有半点反应,索性佯装亲热的迎上来,热络搭起他的肩背。 霎时,一股馨香气息倏然将他包围,让他浑身立刻紧绷起来。 “魏忠,你先下去吧!”上官甫绷着嗓子遣退衙役。 门一合上,他立刻抽身远离令他骤然乱了气息的馨软,一双冒火似的黑眸紧跟着转向她。 “柳絮儿,你在搞什么鬼?”他爆出咆哮,上上下下打量她。 瞧她这个样子像什么样?明明是个姑娘家,却偏偏把自己打扮成这种不伦不类的男人样,简直不成体统! “被你看出来啦?”絮儿吐了吐舌头,嘻皮笑脸道。“我哪里搞鬼了?人家是特地来看你的耶,俗话不是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这句话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而且现在已经是半夜了。”他咬牙切齿地提醒她,从额际的青筋看得出来,他有多努力压抑怒气。 此刻夜半三更,一个姑娘家,竟然这么胆大包天的跑出来闲晃,他从没有比这一刻,更想打一个女人的屁股。 “当然,要不然我怎么可能溜得出来。” 但絮儿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屁股可能面临的危机,还一脸骄傲地往他舒适的太师椅上一坐。 “你是说,你是偷跑出来的?”黑眸危险的眯起。 “对啊。”小人儿毫不隐瞒大方点头,一双穿着男靴的腿在椅把上晃啊晃的。 要换做别人,看到柳家貌美出众的千金小姐连个坐相都没有,肯定会吓到夺门而出,但上官甫却不,认识了她十四个年头,他比谁都清楚柳絮儿骨子里没有安静这种东西。 “你爹同意让你一个姑娘家在夜半出来蹓跶,身边连个护卫、丫头都没有?”话声间还隐约听到牙齿狠狠厮磨的声音。 “当然不,我偷偷翻墙出来的!”她得意的笑着,飞扬的眉眼里满是骄傲。 好个胆大包天的女人,她还以为她只有五岁,把爬树、恶作剧甚至偷溜出府当作消遣,以为这世风日下还可以毫发无伤的回去? 她未免也太低估这世间的险恶! “我差人送你回去!” 他绷着脸遽然起身,抓起挂在屏风上的银白色裘氅,不容拒绝的往她身上裹。 “我不要!”小人儿不领情地将裘氅往地下一丢。 “别任性,瞧你浑身冻得跟冰棍没两样。”他瞪着她青紫的唇,以及隐隐颤抖的身子。 “我不冷,一点都不冷!”真正冷的是她的心。 她费尽心思,不惜千里迢迢而来,他却连一个笑容都吝于给她,一心只想赶她回去?这人若不是无心,就是骨子里流动着冰块。 絮儿倔强的咬着唇,大眼不肯示弱的瞪着他。 这一路来又冷又累,走了足足快一里路,满是融冰的泥泞地冻得她双腿几乎没知觉,但只要能见他一切都值得了,但他却急着赶她回去──这、这算什么嘛?! “骗子!” 一双大掌猝不及防的攫住她的小手,絮儿冻得几乎快没知觉的手被这一猛力拉扯,竟丝毫不觉得疼。 包围着她的大掌像是察觉到她惊人的冰冷,兀的爆出一声不文雅的低咒。 “该死,你的手简直跟冰块没两样。” 她的两只小手蓦然被没入两只修长的大掌里,像是在阳光下慢慢融化的冰霜,慢慢感受到一股温暖注入,感受到那股被包围的厚实与安全。 她的脸蛋迅速的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看着他的大手紧密的包裹着她,一颗心莫名的跳得好快、好快,像是随时会跳出喉咙似的── 房内只有一支火光微弱的蜡烛,但絮儿却觉得像是有十几个大火盆在烧似的,疯狂窜升的热度让她浑身开始冒汗,像是快着火了。 房内安静得几乎可听见她紊乱失序的心跳声,烛火下他们两人的倒影就映在墙上,两人身、手相贴,是那么亲密贴近,就像是一对恩爱的有情人。 一想到这儿,两颊排山倒海的袭上一大片滚烫的绯红。 “上官甫,放……放开我!”她遽然抽回手,心慌意乱的背过身去。 她一定是疯了,竟然在这种梦寐以求的时刻甩开上官甫的手,她……她究竟在做什么啊?絮儿懊恼的骂着自己。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慌与懊恼,也缓和此刻尴尬的气氛,她开始兴师问罪。 “我的生辰你为什么没来?” “我有事要忙。”他轻描淡写得近乎冷漠。 “拜托,我们是青梅竹马耶,有什么事比得上来替我庆贺生辰重要?”絮儿霸道的质问。 “府衙不是做生意,说开就开、说关就关,是办正事的地方。” 秀眉一挑。“什么意思?”絮儿听不懂。 她不笨,只是对世间的不幸与苦难了解得太少,以为全天下的人就该跟她一样每天有得吃有得喝,只要烦恼着一整天的时间要怎么打发就好。 叹了口气,上官甫看着那张单纯得近乎天真的小丫头,不知道该怎么让她知道现实世界是怎么一回事。 “絮儿,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有很多事你不会懂的。” 愣了下,絮儿很努力的绞着脑汁试着理解他的话,脸上慢慢露出一抹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懂啊,你是男人,我是女人嘛!”絮儿得意的笑,更加佩服自己的聪明。 定定看着她许久,久得让絮儿几乎以为自己会在他的目光下化成灰烬。 “无知也是一种好事。”他微微扯开唇。 是的,她的世界是铺着锦缎的康庄大道,而他,却是走在黑暗中的荆棘丛林,时时都得提防、谨慎身旁的暗刺── 上官甫阴暗幽深的眼底教人看不透。 无知?絮儿狐疑地掀起一道细眉,她怎么觉得他好像在骂人?! “我立刻派人送你回去。”他迳自转身要到门外唤人。 “我不要!”她忿忿的喊道。 “别任性。”上官甫眉头几乎快缠成了死结。 “我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来这,难道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她仰起脸蛋直视着他,像是想从他嘴里逼出话来。 静默半晌,他总算松口:“有!” 她一喜。这表示,他还是在乎她,她还是占有一点分量的是不? 上官甫俯望着她,严肃吐出一句:“时间很晚了!” 闻言,她差点没气得吐血。 “就这样?”他难道不想说些比较──私密的体己话? “我还能说什么?”他拧着眉。 他总是这样,打从他当官以后,就总是这副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你──”气恼又哀怨的咬唇瞪视着他,感觉心好似在滴血。 他对她难道没有一丝丝的感情,没有一丁点的喜欢,难道他曾说过的话经过这些年全都给忘了? “我要你送我,否则我不回去!”现下,她只剩下任性可以替她挽回一点点的颜面。 “我还有事要忙!”他遽然背过身去。 “那我就不走!” 她一屁股坐在方才那把太师椅子上,一副摆明了要赖到底的样子。 俗谚云:请神容易送神难,果真是金科玉律! 罢了,该来的躲不掉,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认命拾起丢在一旁的裘氅递给她。 “穿上,我送你回府。” 一听到他肯送她回去,絮儿喜出望外,乖乖的立刻接过裘氅,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密密实实的。 “这样可以吗?” 因期待而焕发着光采的大眼,苹果似白里透红的粉颊泛着淡淡嫣红,让他恍然间有种错觉,像是看到小时候的她,那个天真可爱,纯然信任着他的小丫头。 但十年过去了,他们再也不是当年那两个天真无忧的孩子了,时间改变了,他也改变了。 “走吧!”他迳自转身往外走。 “等等我啊!”絮儿急忙追上去,虽然过分宽大的皮靴让她走来吃力,她还是努力迈着那双娇生惯养的小脚紧跟在后。 絮儿挂着甜滋滋的傻笑盯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瞧,一种无来由的满足扑天盖地而来。 “扛轿的衙役都歇息了,恐怕只能用走的。”前头的他提醒她道。 “没关系、没关系!”她的声音快乐得像是小鸟唱歌似的。 有他陪伴,就算要她翻山越岭她也甘之如饴。 这样更好,她就有多一点时间跟甫哥哥相处了。 察觉他回头投来狐疑不信的眼神,絮儿当然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没错,像她这种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双腿柔弱得比豆腐好不了多少,怎么可能没软轿坐还这么欢天喜地,何况还是在这又黑又冷的深夜里。 跟着前头头也不回的高大身躯一路走出府衙,一出大门,一阵寒风吹来,教絮儿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赶忙拉紧身上的裘氅。 银白色的裘氅宽大而温暖,包裹着她娇小的身子绰绰有余,而且裘氅上头还残留着他独特的气息,光是如此,就足以令她心跳加速。 她近乎陶醉的将小脸埋进裘氅柔软的毛里,闭上眼,在鼻端充斥着他好闻的气息中,幻想自己正躺在他宽阔温暖的胸膛里,与他幽暗深情的目光热烈纠缠…… 一个恍神,套着宽大男靴的小脚一时没踩稳打了个踉跄,整个人就以惊天动地之势摔了个四脚朝天。 “唉哟……”捧着像是摔成四瓣的小屁股,她吃疼地呻吟着。 上官甫迅速回头,发现地上跌得七荤八素的小人儿,眼中闪过一抹快得来不及捕捉的不忍,随即又恢复平静神色。 “都几岁的人了,还会把自己跌成这样?!” 一句比奚落中听不了多少的风凉话,不冷不热的传来。 狼狈抬起头,只见上官甫正站在一旁,以傲视群伦的睥睨姿态挺立着,脸上挂着毫无同情心的讪笑。 “上官甫,你少幸灾乐祸……唉哟──”才一移动,她的屁股就疼得像是会继续裂成六片似的。 “怎么了?你没事吧?”大概是察觉到她的神色有异,他立刻蹲下身,严肃上下审视她。 “这地又冷又硬怎么会没事?要不你自己来摔摔看!”她没好气的啐道。 “摔到哪儿?”摔倒的不是他,但上官甫的眉头却蹙得比她还紧。 “脚──”她委屈扁起小嘴,眼泪挂在眼眶边闪啊闪的。 向来坚强的絮儿是从不轻易哭的,但上官甫这番罕有的温情关怀,却触及她心底最脆弱的那一面。 她这个样子,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被她的眼泪给融化。 第三章 “让我看看。” 让他看看?絮儿愣了下,脑子像是也被摔糊了似的,一时反应不过来。 等等,他的意思不会是想要──老天! 她猛抽了口冷气急忙跳起来,嘴里乱七八糟的喊道:“不,不必了,我突然觉得不那么痛了!” 但大手却无视于她的闪躲,坚定握住她的脚,不避嫌的俐落将那双及膝男靴、长袜除去,露出洁白小巧的脚。 月光下,白皙的玉足反射着莹白的光芒。握住那冰凉而柔软的雪白,上官甫竟联想到那绵软滑腻、入口即化的雪花糕,不由自主的,体内竟窜起一阵骚动。 他闪了下神,却突然听闻一声惨号。 “疼啊──” 上官甫猛回神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掌正紧掐着她的脚。 “对不住。”他狼狈道歉,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仔细检查起她的脚踝。 也不知是打哪儿吹来的风潮,现下的姑娘都流行缠足,唯有向来不受拘束、我行我素的絮儿不在乎外人怎么看,任凭她娘怎么劝也不肯虐待自己。 但此刻,那双向来被外人看成惊世骇俗的天足,此刻搁在他的手掌心里,看起来竟是那么娇小与脆弱。 她状似平静,但一大片绯红却悄悄爬上她的脸颊,坐在寒气渗骨的雪地上,她浑身却像着火似的燃烧。 虽然两人从小青梅竹马,但她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被这么一个大男人把鞋袜剥了个彻底、看了个精光,焉能叫她不羞?! “别躲!”突然他抬眼轻斥一声,握住她玉足的手略一施力,阻止她从自己手里脱逃。 絮儿勉强忍住想跳起身逃走的冲动,羞得几乎不敢迎视他,不知道平时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跑哪儿去了? “这儿疼吗?”他重新低头检查她的脚。 “不疼。”她敷衍似的急忙摇头。 “这儿呢?” “好像……有一些……”小人儿心不在焉的轻哼。 “是骨头疼还是皮肉疼?”临时大夫钜细靡遗的诊察着。 “骨头……不,皮肉吧?可又像是骨头……”她脑中一团浆糊,就算绞到彻底还是一团泞。 “专心些!”他送来一记警告眼神。 专心?!皇天在上,她敢发誓,天底下绝对没有人在心上人握住你的脚时,还能坐怀不乱的保持专心。 出奇修长的手指简直就像根炙热的烙铁,在她冰冷的肌肤上烙下一块块惊心动魄的印记,害她心头拼命擂起小鼓,一下比一下更急更快。 “喂,行……行了吧?”她紧张得频结巴。 “嗯。”他低沉应了声,开始替她穿回鞋袜,充满力量的宽大手掌却有着出奇的温柔。 “我……我自己来就成了!”她涨红脸,总算把自己的脚丫子抢救回来。 “应该是扭伤脚踝了。” “啊?”扭伤?有这么严重吗? 穿回皮靴,她狐疑抬起头,不意却整个人跌进两潭深沉的阒黑池水中。 痴痴盯着他专注凝视的眸、挺直的鼻,还有两片光滑好看的唇,小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只精力充沛的鹿,在心口剧烈的蹦着跳着,没有一刻停歇。 “还能走吗?” 他浑厚的声音蓦然穿越一片意乱情迷而来,把她神游的魂一下全叫回来了。 一回神才发现,他的脸就在咫尺,专注得近乎深情的目光,阵阵扑上鼻端的男性气息,简直教她快无法呼吸。 这个男人,连蹙眉都好看到令人神魂颠倒。 “当、当然可以,不过区区一跤──” “别逞强!” 话还没说完,絮儿便已急忙抽身而起,孰料两条腿却因为这种太过旖旎、缱绻的气氛,竟软得活像两坨豆腐泥又狼狈摔回,更糟糕的是,这回不偏不倚正好摔进他的怀里。 毫无防备之下,上官甫整个人往后被狠狠撞倒,而絮儿则是摔飞出他的怀抱,以五体投地的狼狈姿势整个人压在他的脸上。 “柳、絮、儿,你在做什么?”就算是圣人,也很难不被她制造的这一连串灾难给惹出火气。 被一个女人压在身下,这对上官甫──不,对所有的男人来说,不啻是个天大的屈辱,任谁也难保有好风度。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絮儿狼狈万分地挣扎着要起来。 但她跟上官甫正紧紧贴在一起,身手一向灵活的她此刻却笨重得像头大水牛,越是慌、手脚就越笨拙,好半天爬不起身。 这丫头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闯祸精──上官甫暗暗低骂,却不由自主被身上那个笨拙扭动,却出奇馨香柔软的小东西给摄走了半刻心神。 两人的视线,不知怎么的竟同时在冰冷的空气中交会,就像进了油锅的麻花紧紧交缠在一起,然后一寸寸朝对方靠近。 他们着实太靠近了,近到清楚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吐纳的气息,像是寻找到长久以来的渴望,两片唇眼看着就要接合…… 蓦地,上官甫的目光触及她额际的那道银白色疤记,像是被触疼了某种记忆似的,他一把推开身上意乱情迷的小人儿猛然跳起身,警戒与她拉开几步的距离。 “怎么了?”絮儿茫然地眨着迷蒙大眼。 该死!他遽然别开视线,艰难压下体内那股凶猛蠢动的渴望。 他一言不发地别过身去,迈开大步以近乎急促的脚步往前走。 走了一小段路,才发现背后的小人儿落得老远,娇小的身影一跛一跛、举步维艰。 尽管他倔强地不肯停下脚步,像是执意要跟她保持距离,不再越过那条警戒线一步,但远远听着后头传来的微弱痛哼,每走一步对他而言都像是煎熬。 终究,他还是停住了脚步,转身往回走在她面前站定。 “上来吧!”他绷着脸蹲下身。 瞪着那片宽阔厚实的背,她反倒一下子愣住了。 “要做什么?”她小声问道。 “当然是背你回去!”简短的回答里多了份不耐。 他要背她? 絮儿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臊跟矜持,但突然之间,一想到两人即将胸贴着背这么亲密的接触,一张脸就滚烫得像是快烧起来似的。 “你到底要不要上来?” 猛一回神,絮儿接收到两道不耐的目光。 “要,我要!”不懂得乘势而为的人才是傻子!向来顽皮淘气的她,此刻却摇身一变成了羞怯的小家碧玉,扭捏了半天才终于攀上那片宽阔的背。 强壮的身躯毫不费力的将她轻松背起,迈开长腿跨开步伐。 不知怎么的,这片强壮而结实的背,竟让她觉得温柔。 她挂着陶醉的笑,小心而珍惜的将冰冷的小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像是敲进她的心底。 今儿个夜里似乎特别冷,连呵口气都像快结冰似的,但倚靠着他却是那样温暖,那股舒服的暖意像是也跟着一块透进心底去似的。 脚底隐隐传来一股灼热的疼,絮儿不敢相信刚刚自己是打哪来的毅力,竟能远从一里外的柳府走到这儿来。 她想,自己的脚肯定是起了水泡,但她不觉得苦,为了他,不管要她做什么都值得。 冷风中她颤抖着,却觉得那么幸福。 是的,老天爷何其厚爱她,属于她的幸福竟来得这么快。 两天后,爹爹不知为什么竟设了晚宴,特地请上官老爷跟上官甫到府中作客。 当絮儿听闻这个天大消息,简直快乐疯了,一整天不是跟个疯丫头似的里外跑来跑去,要不就是挂着一脸傻笑发呆。 还不到掌灯时候,絮儿早已吩咐双冬帮她打扮妥当,然后心急难耐的守在大门边等着心上人到来。 好不容易上官老爷跟上官甫抵达,一看到那个清逸俊朗的身影,原本早该冲上前互诉情衷的絮儿却难得的害羞起来,绞着手儿小家碧玉似的,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眼神一路跟随。 见了她,上官甫的态度显得冷淡,只朝她淡淡点了个头算是招呼,絮儿紧盯着他,期待他热烈地冲过来握住她的小手,倾诉一夜分离的相思与煎熬。 但他没有,除了一个淡漠的颔首之礼,便再也不多看她一眼。 顿时,絮儿有些失望,她还以为经过那天晚上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截然不同,毕竟他们曾经那样亲密贴近彼此。不,一定是这儿人多,他不好意思表现得太露骨,他的谨慎跟顾忌她懂、她懂! 兴高采烈的絮儿不再计较他不够热络的态度,能见到上官甫已经是老天爷赏赐的莫大恩惠,她知足得很。 但小家碧玉才维持不了几分钟,一行人进入宴客厅,她立刻原形毕露地抢占上官甫身边的位置,直到他的眼神第一次与她相对,她才猛然记起今天这场合,她得当个有礼教的千金小姐。 絮儿收起得意忘形的笑,将破坏端庄的两排洁白贝齿藏回端庄含蓄的笑容后,优雅地挺直背脊、双手规矩地在膝上交叠。 向来率性放纵惯了,要当个仪态无懈可击的名门千金着实不容易,但为了博得上官甫一个好印象,席上絮儿极力维持良好的仪态、脸上挂着完美无瑕的微笑,只除了偶尔因为偷看他而分神,差点将筷子戳进鼻孔里,甚至为了贪闻他独特的气息而差点呛岔了气。 “甫哥哥,吃根龙凤腿!”含羞带怯的,她将一根大鸡腿夹进心上人碗里。 看了眼碗里的大鸡腿,上官甫静默盯视半晌,最后他还是给面子的意思性咬一口。 那一口像是咬在她涨满糖蜜的心上,让她满心甜滋滋的,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连上官老爷跟爹爹不时交换的欢喜眼神也视而不见。 “甫哥哥,吃块鸳鸯鱼片!” “……” 殷勤的筷子才刚收回,立刻又夹了块鱼肉送进他碗里。 “甫哥哥,吃些菊花鱼,这可是厨娘的拿手菜!”小手忙着献殷勤、一张嘴也吱吱喳喳没闲着。“还有、还有,这一窝丝、二色脍、三不黏、四美羹、五福饼、六一菜、七返糕、八宝饭、九丝汤、十远羹……可全是咱们柳家灶房才有的独门菜喔,瞧这些名字取得多妙……” 嘴儿念到的菜名全进了他的碗里,不一会儿上官甫眼前已有一座小山堆起,一张俊朗儒雅的脸只看得见两条纠得死紧的眉头。 “够了,别再替我布菜了,你自个儿吃吧!”面有“菜”色的上官甫不得不开口叫她住手。 原来……甫哥哥也担心她饿着哪! “嗯。”絮儿羞答答的垂下脸,浑身轻飘飘得像是快飞起来似的,往嘴里扒了口饭,竟是满口如糖般的甜蜜滋味。 看两人这般浓情蜜意,一旁的两老可是比谁都还要高兴。 “咳咳……瞧你们感情这么好,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下月初十就把这件事给办一办。”上官老爷乐不可支的抚须朗笑。 “办什么?”上官甫跟絮儿不约而同抬头纳闷问道。 “成亲啊!”柳老爷理所当然的说道。 “成──成亲?”絮儿差点被满是糖蜜的口水给呛到。“谁跟谁成亲啊?” “当然是你们啊!”还没察觉儿子脸色不对劲,上官老爷还一派为这桩即将举行的盛大喜事高兴着。 “可不是吗?咱们两家交情非比寻常,你们俩又是一块长大的,这婚事可说是天作之合、亲上加亲啊!”柳老爷跟着搭腔道。 “爹,你的意思是……要、要让我跟甫哥哥成亲?”瞅了眼始终一言不发,脸色难看得吓人的上官甫,絮儿实在太过震惊了,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怎么?你不愿意?”柳老爷掀起一边眉头。 “这……”愿意,她当然愿意,她这辈子梦寐以求的就是嫁给上官甫当妻子,要是能得偿所愿,她往后一辈子都会行善积德、造桥铺路感谢老天爷的成全。 但是爱吃假客气,絮儿羞答答地又将问题抛给上官甫,一张冒烟的羞红脸蛋几乎快埋进碗里去。 “先别问人家,先问甫哥哥吧!” “甫儿,你说呢?”上官老爷抱着十成十的把握问道。 “我不要娶她!” 带着些许婚事喜气的热闹饭厅里,陡然静寂下来,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鸡,半点声音也没有了。 不肯?他们没有听错吧?!登时,两位老媒人都变了脸色,这个令人措手不及的发展,连见惯大风大浪的他们都失去了平时的冷静。 “为什么?你倒是给我说个明白!”上官老爷一张老脸难堪的涨红,面子几乎快挂不住。 “不为什么,我可以娶天底下任何一个女人,但就是不要娶她!” “臭小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存心要把我一张老脸丢光不成?”上官老爷气得浑身抖着不停。“絮儿有哪里不好?人家知书达礼、聪慧标致,最难得的是还有着一般姑娘没有的真性情,像这样的妻子你上哪儿找去?” “她没有什么不好,但我就是不想娶她。”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没有巧言令辩的说词,但就是因为他这么不假辞色的直接,才更令人忿忿难平。 好个正气凛然的男人、好番慷慨激昂的论调,听得自尊心比天还要高的絮儿,满腔怒火沸腾着。 “絮儿,你呢?你怎么说?”这会儿换柳老爷一脸焦急的转而问她。 这丫头平时嘴里老甫哥哥长、甫哥哥短的,任谁也看得出她喜欢那小伙子喜欢得一塌糊涂,总该没有不愿意的道理吧?! “我……”看看脸色紧绷的上官甫,絮儿很受伤,心像是快裂成碎片一样,但却倔强的不肯表现出在乎。 “我也不要嫁他,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不嫁!”不知哪来一股冲动,她赌气愤慨回道。 不嫁? 柳老爷跟上官老爷相视一眼,震惊得同时跌坐在圆凳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最好是如此。”上官甫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哼,你以为我稀罕?少往脸上贴金了!”絮儿不甘示弱回道。 “你可别忘了这句话!” “我就算老到头发秃了、牙齿掉光也不会忘。” 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两个老媒人坐立难安,可成了不折不扣的老“霉人”,往哪儿搁都不是。 原本以为他们会成为亲家,但谁也没料到,最后竟变成了冤家! 第四章 “可恶、可恶,真是可恶!” 房间里传出气急败坏的骂声,以及某种东西挨揍的声音。 “上官甫这混蛋,仗着自己是上官府镀金的大少爷,还是县太爷身边的师爷,摆出那副高不可攀的姿态,他以为我稀罕嫁给他吗?” 絮儿嘴里骂着,小拳头一记又一记狠狠捶着倒楣的枕头,柔若无骨似的小手却力道惊人。 絮儿将被打得不成枕头形的代罪羔羊一丢,忿忿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嘴里不雅的又开始骂了起来。 “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可恶、这么傲慢、这么目中无人的臭男人!” 上官甫的态度简直像是在羞辱她──不,他根本已经羞辱了她! 好、好,这家伙这么目中无人,她等会儿就去府衙放狗──不,放狗还太便宜他,她非得去放把火烧了个精光 但骂着气着,絮儿的声音却慢慢软了下来,腾天的怒焰也消了,委屈咬着唇,她佯装不经意的用袖子将滚到眼边的泪悄悄抹去。 他是可恶、他是傲慢,但偏偏──她就是喜欢上了那个可恨到底的男人。 “小姐,您别这样,您可把双冬吓坏了。”一旁的双冬吓得脸都白了,以为主子真的气疯了。 “怕什么?为什么你们都把我当成妖魔鬼怪,避之唯恐不及?难道我会吃人,还是我长得跟夜叉一样丑?”絮儿跳起来抓着双冬问。 “不,小姐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了,一点都不丑。”双冬的头晃得如波浪鼓。 “既然不丑,为什么甫哥哥不肯娶我?”咬着唇,絮儿喃喃自语。 “这──双冬猜不透上官公子的心。”双冬怯生生的说。 上官甫的心别说是双冬了,就连她也猜不透。 有时他对她似乎不经意流露出些许温柔跟关怀,但有时却又显得那么冷漠跟疏远,好像巴不得跟她划清界限,永远也别扯上关系似的。 想她柳絮儿虽不是什么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但好歹身旁也总会不时围绕着些苍蝇、蚊子打转,并非是乏人问津的老姑娘。 想起孩童时的两小无猜与美好,前一刻还气急败坏骂着的小人儿,突然间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絮儿一哭就一发不可收拾,眼看都已经哭了快一个时辰了,别说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就连帕子都不知哭湿了几条。 “小姐,您就别再哭了!” 双冬罚站在一旁忍受哭音穿脑,边捺着性子第三十五遍的苦苦劝着。 “哇呜──”不劝还好,一劝絮儿哭得更大声。“我是猪,彻头彻尾的笨猪,我怎么会这么笨哪!呜呜……” 不知何时早已哭到床上去的小人儿,蜷缩在锦被里哭得昏天暗地,大有不把这房间给淹了誓不罢休的态势。 “我怎么会不想嫁给甫哥哥?我想、我想啊,想得快发疯了……”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她因为一时赌气,竟然说出那种言不由衷的话来,连她都唾弃起自己的倔强! “双冬,你说我是不是很蠢,简直跟猪一样?”她呜咽问道。 “怎么会?小姐您既伶俐又聪明──” 突然间,一条湿答答的帕子从锦被里扔了出来,飞上了双冬的脸。 双冬无奈地将帕子拾起,边又将一条干净的帕子递进被子边,立刻被一双伸出来的小手给接走。 “呜呜,我知道了。”浓浓的鼻音下,一阵惊天动地的擤鼻涕声随即响起。“我是只伶俐聪明的蠢猪!”说完,接着又是震天的哭声。 “小姐……”双冬在一旁忧愁得几乎快把两条眉毛给拧成了麻花。 小姐有多喜欢上官公子、多想嫁给上官公子,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可她简单的脑子真的想不透,小姐在那紧要关头上为什么拒绝了? 别说是双冬搞不懂了,就连絮儿自己也想不明白,当下她怎么会为了赌气说出违心之论,假装自己一点都不在乎他,不在乎这桩天上掉下来的姻缘── “我一辈子的幸福,全被我自己给毁了!” “小姐,事情应该也不是到全无挽回的地步,至少您可以去同上官公子说个清楚,让他知道小姐的心意啊。” 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那不就是说要她厚着脸皮去向他承认自己多想嫁他?不,她怎么丢得起这个脸?! 柳絮儿,你若再不去,肯定连一辈子的幸福也丢了!她心里响起警告的声音。 没错,她不要一辈子都活在遗憾和悔恨当中,他们是有过约定与誓约的,她是人证,院子里昂然挺立的梧桐树是物证,她还怕他不认帐不成? “我决定了!” 突然间,被子里的小人儿以雷霆万钧之势跳了起来,差点没吓掉双冬半条魂。 “小姐,您决定什么?”双冬小心翼翼退开一步,深知受到打击的人泰半不是傻了,要不就是疯了? “我要去找上官甫。”她紧握着小拳头,眼中散发着慑人的决心。 “太好了!”双冬很庆幸,小姐不是傻了或疯了的那一个。 “那我走了。”絮儿跳下床,顾不得自己一头乱发像鸡窝,衣服皱得像腌菜,眼睛鼻子浮肿得活像刚蒸好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她顺手抓起屏风上的锦绸披风往身上一裹。 “现在?”双冬活像看疯子似的瞪着主子。“小姐,现下可是半夜耶。”她开始怀疑自己高兴得太早,其实小姐现在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没有任何事能阻挡我炽热的爱。”她浑身散发着雄心壮志。 “可是小姐要怎么出府?”双冬心惊胆跳的问。 “像上回一样,爬墙出去啊!”絮儿一派理所当然。 这下,轮到双冬的脸垮了下来,换成她想哭了──她不想再当板凳了啊! 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宛如识途老马偷偷摸进了府衙别院的师爷寝院。 话说这府衙从里到外都有层层的衙役把手、巡逻,别说是像絮儿这么一颗绣花枕头了,就连在江湖上打滚的功夫好手都不见得进得来。 但絮儿运气就是这么好,正好遇上了一个守门衙役打着瞌睡,一个到衙门外小解,趁着门户大开,她也不客气的大摇大摆进了衙门。 聪明如她,凭着上回来过一次的印象,闪闪躲躲很快找到了上官甫的寝房。 躲在树丛间,远远望去房里的烛火还亮着,看样子应该还在看案卷,刑名师爷的精细谨严、善于谋略可是闻名全城的,县太爷若少了他,就如同少了只眼睛、缺条胳膊一样,什么案也办不成了。 絮儿明白,自己对上官甫绝不只是肤浅的喜欢而已,还包含着仰慕、敬佩与尊敬,毕竟他是那么的优秀与出色。 一想到十五年来首次要向他表白自己的心意,她的心情就像一锅煮沸的水一样汹涌翻腾着,想见他的心情益发迫不及待。 耐心等到几名巡逻的衙役走远了,她才小心翼翼地闪出树丛,偷偷溜到他的窗边,慢慢将两只眼睛递上微敞的窗,想偷看他在里头做些什么。 果不其然,那个温文尔雅的修长身影正端坐在桌案后,专注的低头翻阅成叠的案卷,修长的手指滑过一张张的纸页,像是对情人缠绵的爱抚,纸页与手指细微的摩擦声,就像情人间沙哑的呢喃…… 脑子里陡然浮起的旖旎念头,让絮儿整张脸蛋都红了,暗暗骂起自己不害臊,赶紧甩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 房间里一片静谧,烛光下,他看起来是那样清逸而沉静,带着一种孤独的!寂寞。 寂寞?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字眼让絮儿忍不住嘀咕起来,像上官甫这样看似温文实则刚强严谨的男人,怎么可能会跟寂寞这种东西沾上边? 出生在一个大家族里,他有那么多的兄弟姊妹,怎么可能还会寂寞? 躲在窗边痴痴望着里头的心上人,絮儿享受着这种只是偷偷看着他的幸福,一边酝酿着面对他的勇气。 突然间,那个凝神专注的身影突然抬起头,把絮儿吓得赶紧缩回身子,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心脏像是有千百只的青蛙正在跳水,几乎快把她的心脏给挤出喉咙。 傻瓜,你躲什么啊,今晚特地来这一趟不就是来见他的吗?她在心底骂着不够坦荡的自己。 但她其实很清楚,她还没有做好面对他的心里准备,她这人要是处在太慌张的状况下,表现就会荒腔走板、全然失常,她不希望自己把今晚的机会给搞砸了。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小嘴害羞又别扭的默念着从未说出口的表白,反覆的大口深呼吸,准备要站起身。 “上官大哥!”兀的,一个柔美的声音自另一头响起。 愣了下,她下意识的缩回身子,目光移向另一头的房门,那里正站着一个清丽雅致的姑娘,娇小纤细得恰到好处,手里端了个粥碗。 女子莲步轻移,不疾不徐走至桌案边,举手投足间竟是那般娴静优雅,连絮儿都几乎看痴了。 光看这女子出现的时刻,跟她显见受过良好教养的举止,她必定是传说中县太爷那个沉静温婉、五艺精通的女儿。 “芷兰?你怎么还没歇息?” 絮儿听到上官甫开口,那是她从未听过的温柔嗓音。 “嗯,我知道上官大哥一定还忙着,特别熬了点粥给您暖暖胃。”芷兰将热粥小心放到桌前。 可不是吗?!在这夜半时刻他还挑灯看案卷,上官甫这么一个大男人想必一定饿了,她却粗心地什么也没准备,身上唯一有的,只有用来爬墙的两串蕉── 看着空空的两手,絮儿满心懊恼不已。 “芷兰,夜深了,你不必这么费事。”看了眼还冒着热气的粥,上官甫眼底有抹几乎察觉不出来的为难。 “只不过为上官大哥煮碗粥,怎么会费事?”芷兰姑娘红着脸蛋、含羞带怯的说道,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她喜欢上官甫! 絮儿太震惊了,她从没想过,会有其他女人喜欢上官甫,而她还得跟其他女人竞争。 她心头一片乱糟糟,捉着窗沿的手儿用力得几乎泛白,尤其是看到上官甫抬头望着芷兰,似乎包含着壬言万语的深情凝视,更教她心头好似被千军万马给碾过一样,再也残缺不全。 “上官大哥,快趁热吃吧!”芷兰柔声催促着。 “好。”上官甫缓缓拿起汤匙,送了一瓢进嘴里。 “好吃吗?”芷兰迫不及待问。 “好吃极了!”那张总是惜字如金的嘴,竟然带笑吐出毫不掩饰的赞美,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浓情蜜意,两人相对而视,俨然像是一对璧人,却灼痛了絮儿的眼。 这辈子,她第一次尝到嫉妒与心碎的滋味! 顿时,所有的真心话跟表白全吞回了肚子里,第一次,絮儿为了什么也不会的自己感到自卑。 除了心碎,就连自尊都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她一刻也不想多留,一眼也不愿多看,随即悄悄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天才刚蒙蒙亮,絮儿房里就有三、四名丫鬟又是端水盆、又是捧布巾的进进出出,不多久,又有一名丫鬟领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进入她闺房内。 “小姐,您醒醒,大夫来了。”睡梦中,絮儿隐约听见双冬急切叫唤的声音。 “大夫?大夫来干嘛?”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她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小姐,您发烧了。” “发烧?”一下子她还没意会过来。 她隐约记得昨儿个夜里她偷偷溜出府去找上官甫,然后她看到了──不听使唤的,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一看到女儿突如其来的哭了,还以为宝贝女儿身子不舒服,柳夫人心疼的赶紧催促道:“大夫,请您快替絮儿把个脉,断个病症啊!” “是啊,就劳烦大夫仔细点,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浑身烫成这个样?”柳老爷也心焦地在一旁来回踱着。 “柳老爷、柳夫人快别急,待我先诊过脉象再说。”老大夫搁下药箱,往床边的凳上一坐,仔细把起自床幔里伸出的纤白手腕。 抚着长须,老大夫沉吟半晌。 “大夫,怎么样?”好不容易老大夫起了身,柳夫人担忧地立刻追问。 “喔,柳夫人请放心,这只是寻常的风寒,现下正值春寒料峭之际,出门在外难免寒气侵身,待我开个几帖药煎服,很快就会痊愈了。” “出外?可絮儿最近没出府啊,去哪儿染来的风寒?”柳夫人纳闷的嘀咕道:“这是怎么回事?前阵子莫名其妙扭伤了脚,这会儿又害了风寒,流年不利啊,我看明儿个赶紧到庙里去烧个香才是……”柳夫人嘴里念念有词。 “迎春,送大夫出去,顺便派人拿药单去药房抓药。”一旁的柳老爷赶紧吩咐道。 “是。” 送走了大夫,两老忙不迭凑上前捧着女儿的脸、替她密密盖紧棉被,深怕她再受风寒。向来是柳府二老心肝宝贝的絮儿,这一病更是被捧上了天。 “絮儿,肚子饿了吧?想吃些什么?”柳夫人慈爱问道。 “娘,我肚子不饿。”絮儿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这……”柳夫人回头看了柳老爷一眼。 “那娘叫灶房熬点人参鸡汤让你补补身子可好?” “不要。”苍白的脸蛋还是没有半点生气。 “这怎么成?像你这样不吃不喝的,就算铁打的身体都会受不了。”柳夫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夫人,小姐怕是有心病呢!”柳家二老急得团团转之际,一旁的双冬突然出声道。 两老立刻把目光对准双冬,有志一同的问。“心病?什么样的心病?” “相思病。” “相思病?”柳家二老震惊高呼,没人敢相信。“小姐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害谁的相思?” “上官少爷。”双冬小心翼翼地觑了主子一眼道。 “上官甫?絮儿,你不是不想嫁他吗?为什么又为他害相思?” “这……”絮儿被她爹这么一抢白,顿时词穷。 看女儿的表情,两老总算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原来,这丫头是赌气嘴硬,而不是真的不想嫁上官甫,这个圈,可兜大了。 “不打紧,爹现在就差人去请上官甫,非得让他来看你不可。” “可以吗?甫哥哥会来吗?”看到女儿可怜兮兮的渴望眼神,做爹的无论如何也要替女儿把人给带来。 “你放心,谅他也不敢不卖爹这个面子。”柳老爷拍着胸脯自信满满。 “谢谢爹!”絮儿喜出望外,喜孜孜的道谢。 “不过上官甫来之前,你得先喝碗粥暖暖胃,你一天一夜都没吃东西了哪!” “是,爹!”现下只要上官甫肯来,就算要她吃砒霜她也会心甘情愿吞下去。 为工讥自己气色看起来好一些,趁着上官甫未到之前她勉强喝了碗粥,又吞下一大碗黑压压,苦得让人五脏六腑都快呕出来的药汁。睡睡醒醒间,天色不知不觉黑了,但上官甫还是没来! 苦等了一天,连半个人影都没等到,絮儿的失望可想而知,吹了一夜冷风而害的风寒更严重了。 一整天,絮儿躺在床上要死不活,别说是药了,就连一口粥也不肯吃了,这下病恹恹的身子更显憔悴了。 向来把女儿捧在掌心里当宝呵护的柳老爷跟夫人,这下可真急坏了,顾不得替女儿保留姑娘家的矜持,柳老爷一早立刻亲自走了趟府衙找上官甫。 “小姐、小姐……来了、来了!” 才刚用完午膳后不久,双冬嚷嚷的大嗓门一路从门外传来。 “来什么?”她不起劲的扫她一眼。 “是上官公子,他──他来了!” 他总算来了! “双冬,还不快来替我梳妆打扮,我这丑样子怎能见人?”她紧张的跳起来,活像是无头苍蝇似的在房间里转着。 但来不及了,门外已传来上官甫沉稳的脚步声。 “上官公子,就是这儿了。” 门外传来领路丫鬟恭敬的声音,在剥啄两声后房门缓缓被打开了,那个她朝思暮想的英挺男子就立在门口。 “双冬给上官公子请安!”双冬福了福身,一想到上官公子可能是柳家未来的姑爷,态度就显得格外虔敬。 “起来吧,莫多礼。”上官甫温文说道,目光却定在床帐里那个看起来苍白荏弱的小人儿身上。 他的眼底蓦然闪过一抹情绪,却快得来不及捕捉。 坐在床榻上的人儿就静静坐在那儿,一双纯真却又带着几分任性的眸,用一种热烈的眼神望着他。 她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素白的内单,一头长发乖顺的垂散两旁,美丽的脸庞失去了往常苹果似的红润气色,看来病弱得令人心疼。 但他谨慎的将情绪全收进眼底,没泄露出丝毫蛛丝马迹。 第五章 “你真的来了?”她的声音因期待而微微颤抖。 房门口的上官甫身穿一身银灰色缎袍,衬托出他温文儒雅的书生气息,一双如子夜般黑眸定定望着床上的她,眼底看不出半点情绪。 为了给亲自前来的柳老爷一个面子,也不让爹娘为难,他来了,仅此而已。 他回望她,温淡的眼神里没有情绪,像是看一个刚从身边擦身而过的路人。 她以为他该会有一丁点的关心与不舍,但没有,什么也没有,他始终只是站在几步之遥外,用一种淡漠而疏远的眼神凝望她,让一室的死寂更加僵滞。 他冷淡的态度,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淋下,她就算再天真、再一厢情愿,也看得出他有多勉强。 “你为什么要来?” 一双清澈分明的眼静静平视着他,他竟觉得里头多了一抹他从未见过的──淡淡哀愁。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他躲开她的凝视。 “我……”她茫然而心痛。 她不明白,她到底做了什么,打从七岁那年开始,他就开始疏远她、冷淡她,就算见了面也把她当成陌生人,从不多看她一眼,连笑容都成为一种奢侈。 “要怎么做,我们才能回到从前?”她突然下床,跌跌撞撞奔过来。 虚弱的身了让絮儿力不从心,脚步踉跄了下差点摔跤,幸好及时扶住桌沿稳住自己。 搁在身侧的大掌倏的收紧,上官甫全身肌肉仿佛绷得死紧,却依然不动如山,俊美的脸孔平静得像是狂风骤雨也激不起一丝波涛。 “那此一都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她茫然呢喃道。 那个刻在梧桐树上的誓言、那些深烙在脑海中的回忆、那些不曾海誓山盟却深刻的刻印在那样亲密分享过的喜怒哀乐──都成为了过去? “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说忘就忘?”努力眨回眼底不听使唤的泪,她激动地握起小拳头,苍白的脸颊因为愤怒而染红成一片。 “我们都回不去了。”他低喃道。 絮儿怔然望着他的侧脸,心口蓦地一窒。 她怎么会觉得,他看起来是这么忧伤,像是背负了全天下的愁苦? “甫哥哥,你──”她忍不住伸出手,想抚平他纠结的眉头,却被他遽然背过身给闪开了。 甫哥哥这几字像是一团炽热的火焰触痛了他,让他不顾一切只想闪躲逃避。 咬着唇,她既难堪又觉得心碎,小时最爱牵着她的上官甫,如今却连碰都不愿让她碰一下。 “是不是因为‘她’?”她幽幽开口道。 上官甫蹙起眉,眼底有着不解。 “县太爷的女儿,那个叫做芷兰的姑娘。” “你从哪里听来的?”俊脸顿时变色。 “若说是我亲眼看到的,你相信吗?”她轻声问他。 一双好看的唇抿得死紧,像是在克制、压抑着什么,俊脸上的冷静自制像是随时会瓦解,但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始终不发一语,依旧冷静得近乎没有情绪。 “不论你看到或听到什么,那都不关你的事。”他冷漠回道。 絮儿的笑变得艰涩,心口滴着血,却倔强地不肯表现出在乎。 “那些的确都不关我的事,我也不在乎。”她吞回层层翻涌而来的酸苦,故意负气说道。 上官甫艰难深吸了口气,好似有一股沉重而又无奈的气息几乎冲出胸中,像是早已积压在心底许多年──他忍着胸口的绷痛,压抑住那个叹息,波动的眼神再度恢复平静。 那双眼,是那样熟悉,她看了它十五年,她连闭着眼睛都描绘得出来里头的喜怒哀乐,但此刻盛装在那双幽深眼眸里头的眼神,却陌生得像是她从未认识过。 偌大的房间里持续静默着,久到她听见自己身体里奔腾的愤怒,急速跳动的脉搏,以及他始终沉稳轻浅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 究竟是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变得如此疏远,好像连多看对方一眼都会觉得冒犯? 絮儿的意识飘得好远、好远,远到再也感觉不到心痛。 “我走了。”不愿再多看她落寞的脸庞一眼,上官甫转身就要离去。 “不许你走!”絮儿任性的命令道。 生平第一次她竟觉得害怕,怕他这么一转身,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已到门边的身影顿住了脚步。 “拜托,再陪我一下。”她放软了声音哀求道。 背对她的背影僵硬伫立原地久久没有移动,久到絮儿几乎以为他会心软、会改变心意,会转身朝她走来。 “不。” 轻得仿佛快溃散在冷冽空气中的声音,却是那样强劲而无情的重击她的心。 吐出这句话,修长的身影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 瞪着空荡房门好半晌,她才终于回过神来,跌跌撞撞的冲出房门外,气急败坏对着远处的背影大喊:“你走、你烬管走,我不在乎──上官甫,你听到了没有,我才不在乎你!” 但无动于衷的身影却依旧沉稳而优雅地迈步前行,直到最后一片衫摆飘然消失在长廊尽处。 她真是不长眼,怎么会爱上这么可恶的男人? “上官甫,别以为就这么算了,这辈子我会永远纠缠着你!”她恨恨对着远处宣示。 我们可是有过誓约啊──絮儿吞回眼底的泪,也一并吞回那份心酸。 坐在官轿里,上官甫脸上平静得毫无一丝表情。 一路往上官府行去,听着轿外偶尔传来的人声,鸟鸣,轿夫平稳的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午后大街,一切都如此平静,直到一丝丝像是远远传来的痛楚揪醒了他的知觉,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竟握得那么紧,泛白的关节像是快被捏碎似的。 他蹙着眉心,竭力想将脑子放空,想将不能、也不该牵挂的身影抛出心外,但为何他竟会有一丝丝心痛的难受? 掀开布帘,带着几许春天气息的风吹了进来,大街上空荡荡一片,只有几名孩童在街边玩耍着,还有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 突然间,正在街边玩的孩子一哄而散,留下地上号啕大哭的小女孩。 “停轿!”他突然高喊。 轿子立刻停下,他掀开布帘朝那小女孩走去。 “小姑娘,你怎么了?” “他们、他们欺负我──”小女孩哭得一脸眼泪鼻涕。 扎着两条小辫子、一身碎花棉布衣裳,女孩看起来十分俏皮可爱。 “别哭了,我买冰糖葫芦给你吃可好?” 吩咐轿夫去买了串冰糖葫芦,上官甫转手递给了小女孩。 怯怯的盯着眼前亲切的公子爷,小女孩不敢拿却嘴馋的不住咽着唾沫,许久才终于忍不住伸手接过了冰糖葫芦,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好吃吗?”小女孩可爱的吃相,让上官甫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 “嗯,好好吃!”小女孩仰起头,红通通的脸蛋笑得灿烂。 望着那张津津有味的小脸,他几乎看痴了,像是又勾起了某些埋藏在心中,不愿再碰触的回忆。 他近乎匆忙的转身上轿,但过去的记忆就像是五月的梅雨,一下就停不了,汹涌的涌进脑海。 典雅气派的上官府偏院,一大一小的身影并坐在矮墙上。 小女孩约莫五岁,头上用粉缎整齐扎了两个髻,一身质地上好的粉色棉袄,衬得女孩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像颗熟透的红苹果似的。 一张小巧粉嫩的小嘴儿,正津津有味咬着小手里紧握的冰糖葫芦,那是才刚送进手里的“见面礼”。 一旁的男孩约莫十岁左右年纪,童稚的脸庞却已透着一股俊朗不凡的气息,一双炯然有神的瞳眸,却有着十岁孩子不该有的成熟与世故。 “好吃吗?”男孩的笑容似乎跟着小女孩口中的冰糖一块在脸上化开了。 “嗯,好好吃!”小女孩满足的舔着唇上的糖蜜,苹果似的小脸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他喜欢看她满足的模样! 在他眼中,才五岁的她就跟个瓷娃娃一样细致可爱,尤其是她那纯真无邪的笑容更叫人打从心底喜欢,不像他那些同父异母的弟妹们小小年纪就懂得争宠夺利,一个比一个自私刻薄。 “这冰糖葫芦是打哪儿来的?”软嫩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他甚至连她软软的声音都喜欢──拉开笑,他低头望着那张疑惑的苹果脸蛋。 “市集上,我一大早去买的。”他含笑说道。 市集?一双夜星般璀璨大眼惊奇的陡然亮起来,但随即又泄气的黯淡下来。 “为什么你没有带我去?”她噘起小嘴埋怨,一脸委屈的。“平时在家我爹老是不准我出门,好不容易能来这儿玩几天,你却不肯带我出去玩玩……” 每年的七月盛暑,上官老爷总会邀请她到府里头来小住几天,对待她这个世交的掌上明珠,又是跟儿子玩得来的青梅竹马,他自然也是疼爱有加,俨然是当成自己的女儿似的。 笑着看她,他当然明白像她这么一个千金小姐,将会受到何等的娇宠保护,不像他──在他爹那几房姨太太跟小妾眼中,只是碍眼的眼中钉。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快得来不及察觉的深沉。 “我看你睡得正甜不忍心吵醒你,甫哥哥保证,下回一定会带你上街逛逛。” “真的?不许黄牛喔!”小丫头欢天喜地的发出欢呼。 “甫哥哥,最后一颗糖葫芦给你吃!”木棍上剩下的最后一个冰糖葫芦递到了他面前。 “小絮儿吃吧!”他笑笑摇头。 “可是,这么好吃的东西有甫哥哥一起吃才好吃。”她噘着小嘴嘟囔道。 这天真而又善良的小丫头啊! “好,我吃就是了!”他笑着弯身正要接,却猝不及防的伸出一只手,将冰糖葫芦给抢走。 上官甫一回头,脸色迅速沉了下来。 “上官渊,你想做什么?”他冷声问道,戒备的瞪住他。 他的父亲纳了两房妻室、三个小妾,算一算,他总共有九个兄弟姊妹,母亲身子骨弱,唯一只生了他一个儿子,二房及其他三名小妾各生有两个儿女,让他在上官府中势单力薄,永远是遭到排挤跟孤立的对象。 而上官渊,二姨娘最宝贝的儿子,在上官府中仗着他娘是二房,平时是作威作福,嚣张跋扈。 “做什么?我倒要问你们做什么!大白天的就在这卿卿我我,恶不恶心啊?”年约九岁左右的男孩,浑身却散发着一股跟年龄完全不符的阴沉气息。 对于这个打从出生懂事以来,凡事都爱与他争夺、比较,非要将他踩到脚底下不可的兄弟,上官甫从无好感。 “你管不着!”他厉声警告。“把冰糖葫芦还给我。” “还你?”上官渊瞧了眼手里的冰糖葫芦,勾起一抹狡桧的笑。“好啊,我这就还你!”手一松,糖葫芦遽然落到泥地上。 “我的冰糖葫芦!”絮儿心急大喊。那是要给甫哥哥的哪! 才五岁的絮儿一急心全慌了,不顾一切就往地上扑,想抢救那颗糖葫芦。 一看到她扑过来,上官渊立刻抬起脚狠狠往冰糖葫芦一踩,将它踩个稀烂。 “不能踩、不能踩,这是甫哥哥的……”地上的泥灰将她的衣裳、小脸全弄脏了,但絮儿却一心只想抢救那个糖葫芦。 无视于脚下那只白嫩小手,上官渊依旧不罢休的使劲踩,像是非要将一切都毁个彻底。 “住手、住手!”上官甫发狂似怒吼,紧握的拳头像是积压了多年不满与怒气,恶狠狠地就朝那张还挂着冷酷笑容的脸孔挥去。 上官渊应声摔了出去,整个人横倒在凉亭外的泥地上,一身白衣裳全变成了土灰色。 “你敢打我?”上官渊恨恨抬起头瞪住他,那深沉的怨慰,像是要将他碎尸万段似的。“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一字一句就像恶毒的诅咒。 “这是你自作自受!”上官甫冷冷的回道,随即上前将絮儿扶起,心疼检视她满布红肿的手背。 “絮儿,疼吗?” “不疼,只是冰糖葫芦已经……”絮儿摇摇头,两眼还惋惜的盯着不远处,那个早已被踩得稀烂的糖葫芦。 “不打紧,明儿个我再上街去买。”上官甫微笑着安慰她道。 “可是,甫哥哥没吃到。”絮儿一脸难过,对于没进到上官甫嘴里的那颗冰糖葫芦耿耿于怀。 “我看絮儿吃就够了。”上官甫怜爱摸摸她的小脑袋。 “为什么渊哥哥要这么做?”絮儿不明白,在她小小的脑袋瓜里,每个人都应该对人好,就跟甫哥哥一样。 “这世界上有很多事都太复杂,你最好别懂。”上官甫摇摇头淡淡说道。 才十岁的他,眼神却成熟世故得像个大人似的。 “可是──” “渊儿!” 一个惊天动地的尖拔嗓音打断了絮儿的话。接着一身珠光宝气的二姨太奔了过来,后头还跟着上官府的一干女眷。 也不知是谁去报的信,不只是二姨太,就连上官老爷的几名小妾跟上官夫人也惊动了。 赵艳娘蹲下身,一把抱起宝贝儿子心疼哭嚷起来。“我的天老爷,你流血了,唉呀,脸也肿了,我的心肝儿平时连骂都舍不得骂一句,这会儿竟然被打成这样,叫娘的心都碎啦!” “甫儿,这是怎么回事?”忍着气,上官夫人沉声问道。 但上官甫却倔强紧抿着唇,始终不发一语。 一旁几名小妾都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神情,准备欣赏这场好戏。 也别怪她们对一个十岁的孩子不够厚道,说来说去,一切还不都是因为上官甫而起。 平时上官老爷最疼这个儿子,带着他去学做生意、甚至还远渡扶桑去见世面,但他们的孩子别说是学做生意了,就连经营的诸多盐米店铺都没去过一回。 对于上官老爷的偏爱,跟这个得天独厚、集上官老爷宠爱于一身的孩子,所有人没有疼爱,只有满满的嫉妒。 “渊儿,快告诉娘,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赵艳娘扬着嗓门,像是故意问给上官夫人听似的。 “是他!”一根手指愤恨直指上官甫。 一声大哥,上官渊从来不曾、也不层喊。 “二夫人,大少爷出手打了二少爷,二少爷整个人都飞了出去,当时那情景忒是吓人啊!” 上官渊身边的丫头抢着报告,看样子跑去通风报信的大嘴巴就是她。 “唉呀,艳姐姐,渊儿可伤得不轻啊,这下手可真是心狠手辣啊!”一旁的小妾董宛宛溜着双媚眼,唯恐天下不乱的扬风点火道。 “是啊,渊儿这张俊俏的脸蛋,说不定就这么毁了──” “姊姊们,我看以后咱们自个儿的孩子也都得小心点,说不准那天也莫名其妙的挨一顿打。” 二妾、三妾颜雪芝跟楚红霞也存心落井下石似的插上一嘴。 个性温和沉静的上官夫人一看到这场面,简直是惊呆了,再加上身旁小妾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奚落嘲讽,更叫上官夫人羞愤得无地自容。 “甫儿,你身为大哥怎能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兄弟?”上官夫人厉声问道。 “他欺负絮儿。”他倔强的挺直背脊。 “这丫头是你什么人?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外人,也值得你伤了自己兄弟?”赵艳娘不满说道。 “絮儿不是外人,我长大后要娶她为妻。” 此话一出,身旁所有人暗自一惊、倒抽了口气。 瞧他说话的语气、认真的眼神,让人几乎有种荒谬的错觉,仿佛站在眼前的不不是一个十岁的懵懂孩子,而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再怎么说,渊儿毕竟是你的手足,你的亲兄弟。”半晌,赵艳娘终于勉强开口道。 “二姨娘,您何不问问他,他可曾把我当兄弟?”上官甫以冷静得令人害怕的眼神直视赵艳娘。 “这……”赵艳娘下意识闪躲他那像是会看穿人心的眼睛。 “甫儿,不得无礼!”突然间,平时温柔沉静的上官夫人怒斥一声。 “娘,我没说错,只有那些根本不尊重人的娘,才会养出不懂得尊重兄弟的儿子,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啪!突然间,一个狠狠的巴掌甩上了他的脸,只见上官甫俊俏的脸蛋上立刻浮现清晰的五指印。 这一掌任谁都看得出来,打得可不轻。 原本逮着机会正要发难的一群牛鬼蛇神,也全因为上官夫人这管教的一巴掌,而纷纷悻然作罢。 “娘,你竟然为了他们打我?”上官甫紧握着双拳,用一双充满愤恨与悲痛的目光瞪着上官夫人。 平时这些女人全仗着他娘脾气好、不爱与人争,莫不骑到她头上、谁也没把她放在眼里。 这些女人虚荣势利且贪婪,也把他们的儿女教得个个刻薄自私,整天只想着要怎么样踩在别人的头顶上,不顾别人死活。 “你目无尊长、不懂得友爱兄弟,我今天不教你,难道要等别人来教?”上官夫人的一句话,把向来得理不饶人,不打算善罢干休的赵艳娘的嘴也给堵住了。“立刻回房去给我跪下,不到晚膳不许你起来!” 上官甫震惊不信的看着自己母亲。 他以为他娘向来明事理、辨善恶,也一向教他要济弱扶倾,怎么今天这情况,她却全然不清楚?! “上官夫人,求您不要责罚甫哥哥,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害的──”闻言,早已快吓坏的絮儿哭着恳求上官夫人。 “傻絮儿,今天做错事的人是甫儿不是你,跟你没关系。”上官夫人用一贯温柔的声音安抚道。 “还不立刻回房去?!”上官夫人又朝儿子投去严厉的一眼。 上官甫紧握双拳,浑身因愤怒与不甘而绷得死紧,他不服气,他没有做错事,为什么他却得背负这个罪? 但即使再如何悲愤不甘,上官甫知道,以他小小的年纪,不可能对抗得了全世界。 他僵直着背脊缓缓转身,看到一干妻妾个个幸灾乐祸的表情,以及上官渊狡狯嘲笑的眼神。 他麻木地一步步朝寝院走去,把那些令人厌恶的脸孔跟眼神全丢到身后。 他听见娘亲在背后低声下气地朝赵艳娘赔不是,以及赵艳娘跟一干妻妾对他们母子俩的冷嘲热讽── 这等羞辱,远比娘亲那一巴掌更叫他痛苦难受。 耳朵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上官甫木然走进寝院,打开房门,笔直走到窗边往地上一跪。 他的心痛得像是快死了似的。 他怪自己,怎么会这么沉不住气上了上官渊的当,他明知道他是故意激怒他,想让他失去控制,好让他成为千夫所指的坏大哥。 这一刻,上官甫责怪起自己,没能全身而退就罢了,竟还让絮儿受到惊吓。 约莫一炷香时间后,他娘进房来了。 “甫儿,起来吧!”出奇平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离晚膳时间还早,但上官甫却倔强的依旧跪着不肯起来。 “甫儿,你生娘的气了?”他娘叹息道。 “娘,难道你也认为我做错了?”上官甫愤恨的大叫,委屈的泪蓄积在眼底,倔强的不肯让它流下。 “甫儿,娘知道你没有错,但,娘怎能在那当下挺身保护你,却反倒将你推进更险恶的处境中呢?” “娘──” 上官甫抬起头,发现娘亲哭了,脸上除了深深的抱歉还有心疼,娘其实知道错不在他,但为了保护他,只能选择这种最决然的方式! 这一刻,他总算明白了。 真正的感情并不是只有爱与不爱这么简单而已,还包含着更多的责任与承担! 而也是从那天开始,他才终于知道,有时候真正爱一个人,不是张开双臂将她纳入羽翼下,而是残忍的──将她推离! 第六章 “大少爷,府邸到了” 闭着眼,轿外倏地传来轿夫恭敬的通报。 这一路来陷入了往日的回忆中,竟不知不觉回到了上官府。 “嗯。”上官甫迅速将紊乱的思绪妥贴收起,他理了理衣衫,起身步出轿外。 站在大门外,轿夫上前去叫门,他仰头望着眼前既熟悉却又觉得陌生的气派宅邸,竟有种景色如昔、人事却已全非的感慨。 他的个性向来不轻易服输,但在他娘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下,他选择忍让,并将家业继承权让给了上官渊,远离了手足间的争夺算计,却意外被县太爷赏识,延揽进了府衙任刑名师爷一职,也离开风风雨雨的上官府。 如今在这个华丽气派却人人都在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宅邸里,唯一值得让他再踏进来家门的只有娘。 进了大门,他快步走过前院打算到娘住的西宁苑,但才一走过穿堂,就遇上他最不想看见的人。 “哟,咱们的刑名师爷回来啦!”一个阴恻侧的声音蓦然自前方响起。 一身俨然是富贵公子哥的装束的上官渊,现下已经成为上官府的当家,掌握着上官家所有的家产与家业。 经过十年的时间,上官渊显得更加深沉,一双眼总像是在算计着什么似的,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他嘴边还多了一抹虚伪却令人不寒而栗的笑。 上官甫紧抿双唇,一言不发准备绕过他。 “听爹说,咱们上官家要跟柳家联姻?”他像是不怀好意的问道。 背对他的身影一僵,脚步停了下来。 “不关你的事。”上官甫冷冷投给他一记别多管闲事的警告眼神。 “大哥,你这话未免太见外了,这毕竟是喜事一桩,更何况,絮儿跟我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啊,咱们两家联姻岂不是喜上加喜吗?”上官渊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像是碰触到他的痛处,上官甫眼底的冷静尽失,一转身几个跨步冲向他,恶狠狠揪起他的衣襟。 “我警告你,你敢再动她一根寒毛,我这回绝不会轻饶你!”他绷着嗓子一字一字说道。 “大哥,冷静点,瞧你紧张的。”上官渊不慌不忙拉开他的手,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被扯皱的衣衫。“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当年那件事是个意外啊!”他一脸满不在乎的笑着。 “意外?你竟然敢说那只是意外?”上官甫的脸色铁青得像是想杀人似的。 “大哥,我说你何必凡事这么认真?看来,大哥似乎还喜欢着柳絮儿那丫头?”他深沉的目光盯着他,像是看穿了什么。 “我跟她没有关系,也没有任何感情,绝对不会娶她。”压下怒气,他以冷静到连自己都吃惊的语气说道。 “喔?为什么?”上官渊精明的眼一眯,表情明显写着不信。 “因为我将要娶的人,是县太爷的女儿──孙芷兰。” 上官渊还来不及反应,另一头就响起如雷声般的咆哮。 “什么?你要娶县太爷的女儿?” “爹!”上官甫恭谨唤了声。 “爹,您瞧,这岂不是美事一桩吗?大哥就要做县太爷的乘龙快婿了哪!”上官渊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嫉妒与扬风点火的意味。 “这可是真的?”上官老爷满脸震惊。 “是的。”上官甫僵硬点点头。 “谁准你私自许亲?我告诉你,除了絮儿你谁也不准娶!”上官老爷气呼呼地咆哮道。 “我以为那天在柳家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他绝不娶柳絮儿。 “你那番浑话能听吗?”上官老爷不客气的啐道。 “这是我的婚姻大事,我想由自己作主。” “作主?你还敢跟我提作主?从小到大让你作主的事还不够多吗?先是放着咱们上官家世代的家业不要,宁可让人使唤,那也就罢了,我由着你。要你娶絮儿进门,你竟在柳家给大家难堪,现在还擅作主张要娶县太爷的女儿进门,你说,你是不是非要我给你跪下,才肯安安分分的听爹一次?”上官老爷忿忿数落道。 “爹,凡事我有自己的打算,您无须替我安排。”上官甫僵硬吐出一句。 “是,你成人了,翅膀硬了,凡事自然是不要我们插手安排,可你别忘了,我毕竟是你爹,你要娶谁进门,都得经过我点头才算数。”上官老爷也不是省油的灯,事事只能让儿子牵着鼻子走。 “我已经决定要娶孙芷兰了,无论爹同不同意,下个月我都会如期成亲。”个性强硬的上官甫,自然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你这逆子!”上官老爷气得差点没昏过去。 “爹,大哥向来独来独往、自由惯了,一时间不习惯被约束,我相信绝不是存心忤逆,您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一旁的上官渊假好意的连忙安抚道。 “你瞧瞧,你这当大哥的竟还不及弟弟晓事,我真是白养你了!”说起这性子刚强的儿子,上官老爷有着疼不进心坎里的无奈。 沉默了半晌,上官甫才像是不得不的勉强开口道:“爹,关于婚事……” “既然你连婚事都不必我点头,往后凡事你大可自己作主就行了,不必让我知道。”上官老爷恼怒的打断他的话。 “县太爷三天后将在掬月楼设宴,想见见爹娘一面,所以大人特地要我送邀帖回府。” “免了、免了,县太爷这天大的面子,我可受不起!”上官老爷铁青着脸,岔岔地迳自拂袖而去。 一旁的上官渊挂着抹幸灾乐祸的窃笑,冷眼旁观父兄俩几乎反目成仇。 对他来说,把上官甫踩在脚下就是他的快乐。 上官甫面色平静将邀帖放回怀中,这结果早是他预料到的,爹的反应并不令他太意外。 深深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他的心情总算轻松许多。 摆脱了亲情的包袱,接下来要做的事,就会容易得多了。 是的,长痛不如短痛,只要捱过这个痛,往后应该会更容易了吧? 一等上官老爷走远了,上官渊敛起恭顺的嘴脸,平日的阴沉刁钻立刻显现。 “你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能让县太爷把掌上明珠许配给你?”他很不是滋味的问。 明知道自己从上官甫手里抢来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这番幸运际遇就觉得不是滋味。 打从他懂事开始,他娘就不断告诫他不能输,无论如何样样都得比上官甫强,什么都得赢过他。 因而向来不服输的他,更是把上官甫当成世界上唯一的敌人,非事事都与他比较、与他争抢不可。 “二弟有兴趣,何不亲自到府衙问问县太爷?”上官甫朝他勾起嘲讽的一笑。 “你……”上官渊被反讽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英俊的脸孔闪过一抹阴狠。 “恕我失陪!” 面无表情的丢下一句,上官甫迳自转身往西宁苑而去。 “大少爷!” “大少爷,您回来啦?” 一路上,府中的下人一见了他莫不热切的问安,比起其他老爱对下人颐指气使的少爷、小姐们,温文和气且平易近人的大少爷,格外受到下人爱戴。 看过娘亲,上官甫立刻又赶着回府衙,正要出门,一群弟妹们各自带着仆从,浩浩荡荡的从外头回来,每个人都是一身繁饰华服,行为举止却是轻浮放浪、毫不庄重,让他不禁蹙起眉头。 平时对这群骄纵傲慢、目中无人的手足,上官甫是压根懒得多搭理,但今天他们视若无睹,大摇大摆而过的态度惹恼了他。 “站住!”他冷声喊住他们,声音里的威严却不容忽视。 后头嘻嘻哈哈的天之骄子们霎时全噤了声,几人互望一眼,终究还是顾忌他大哥的身分,乖乖的转过身来。 “你们的娘都没教你们该有的礼教,连人也不懂得叫?” 这群平时娇惯的千金少爷们,顿时被他威吓的气势给镇住,一时之间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大──大哥。”排行老三的上官青表情僵硬,却总算勉强开口喊了句。 “大哥!” “大哥──” 几名妹妹虽然表情充满不情愿,却还是勉为其难跟着喊。 “与其终日吃喝玩乐,不如学点做人做事的道理吧!” 丢下一句,上官甫迳自转身离去。 身后,一干天之骄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久久说不出话来。 回到府衙已是入夜,上官甫俊脸上有着掩不住的疲惫。 每次回上官府,总像是上战场去打一场硬仗似的,不知何时亲情竟变成一种压在心头的重担。 回到寝院吩咐杂役打来热水让他沐浴净身,却洗不去眉头凝结的郁闷。 换上一袭白色袍衫,他把烛火挪至桌案前,跟着往椅子里一坐。 “裴济,把案卷拿过来给我。”他边揉着眉心道。 等了半天,身边的人却没有半点声响,睁眼一看,裴济还站在原地。 “怎么了?”他狐疑抬起头,做事向来敏捷有章法的裴济,怎么今天竟这么温吞。 裴济是他的幕府成员之一,更是他重要、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平时除了协助他处理琐碎的案件、提供意见,也跟着照顾起他的生活起居。 “师爷今晚不宜再阅案了。”裴济平静说道。 “为什么?” “您累了。” “我撑得住,拿过来吧!”此刻他亟需藉忙碌把脑子填满,以免让自己想起不该想起的人。 “不。”裴济还是从容若定的摇头拒绝。 “你今晚是怎么回事?”上官甫动了怒,情绪焦躁了起来。 “师爷今晚又是怎么回事?”裴济洞悉的眼神仿佛识穿他最想隐藏的心乱。 深吸了一口气,上官甫勉强将焦躁情绪压下。 “我没事。”他僵硬回道,目光回避着他。 他这幕府最重要的一员很尽职,唯一的缺点是太多管闲事。 “那就好好休息,你若早一步回来,这模样肯定会把孙小姐吓坏。”裴济嘴边像是忍着笑意。 “孙小姐今晚来过?”上官甫心不在焉的轻哼一声,心头想的全是另一个不该再想起的脸庞。 “来了好几回。” “嗯。”上官甫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就是因为这点,才更启人疑窦,有哪个男人即将迎娶所爱的女人,却是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师爷真的决定跟孙小姐成亲?”裴济试探问道。 上官甫带着几分不快的黑眸扫了裴济一眼。 “我的样子看起来像儿戏吗?”他答得果断,但紧绷的语气却泄露了些许抑郁情绪。 “上官老爷会同意吗?”裴济仿佛对一切了若指掌。“我的意思是说──这桩婚事决定得这么匆促,老爷子会不会恼羞成怒?” 上官甫抿着唇没答话,神情却已经透露端倪。 叹了口气,裴济对于主子异于常人的沉着与固执也无可奈何。 “您爱孙小姐吗?”话声极轻,却仿佛一记响钟撼然敲进上官甫心底深处。 那条在心底拉得死紧的弦像是一下绷断了,情绪一下全乱了,顿时,空气中陷入一片沉寂。 “我必须娶她。”许久,上官甫沉重吐出一句。 “别以为把心事藏着旁人就看不出来,我不知道师爷娶孙小姐的用意是什么,但违背自己的心,到最后可能会一无所有。”裴济意有所指道。 闻言,上官甫竟扯开一抹苦笑──他早就已经一无所有了。 叹口气,裴济终于发现这个外表看似温文的主子,内心其实刚硬得像颗石头。 “值得吗?”为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他竟不惜要娶一个即使谈起,却让他眉头依旧深锁的女人? 值得?上官甫苦涩一笑。 他不知道背叛自己的心对不对,但他知道,为了心底最重要的那个人,他不惜对抗全天下。 “有时候人总是会说不得已,但其实都只是被自己的执着困住,取跟舍之间,不过是一个决定而已。” 取跟舍之间,不过是一个决定?上官甫看着那张了然一切的脸孔,陷入长思。 “师爷早些歇息吧,属下先出去了。” 搅乱了一池春水,裴济一派云淡风轻的欠身离去。 平济城里,香火最鼎盛的南天寺,一早就有不少善男信女涌进寺中拜拜,原本宁静的寺里环绕着袅袅香烟以及吵杂人声。 絮儿百般无聊的参杂在人群中,双手不是虔诚合十,而是半掩着一个接一个冒出来的大呵欠,偶尔还得抹去被呵欠逼出来的泪水。 一旁几名丫鬟与提着贡品的家丁,毕恭毕敬等着她虔诚的娘对菩萨许着永远也说不完的愿,接着还得进寺中捐香油、跟住持聊上一阵如何渡化众生的无聊话题。 其实絮儿一点也不爱来这种香烟呛死人,人多得挤死人的寺庙,但每次都得趁这个机会才能出来透透气,再无聊她也只能忍耐。 众多的香客在身边挤来挤去,在这略带寒意的四月天里竟还挤出她一身热汗,她不耐的掀着衣袖往绯红的小脸掮风,只期待这场酷刑能尽快结束。 随意四下张望着,但心浮气躁的表情却在触及远处一个清丽身影后,立刻随风飞散。 她用力揉揉眼,确定自己没有看走眼。 孙芷兰? 这平济城未免也太小,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却偏偏在这里被她遇上了。 孩子气的啃着指甲远远打量起孙芷兰──一袭典雅的春裳,衬得她格外清丽动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样端庄优雅。 想起她对上官甫的轻言软语、关怀体贴,一股莫名的妒忌如鬼魅似的,无声无息冒了出来。 絮儿看得出来,粗枝大叶、淘气任性的她,连孙芷兰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喂,你听说没?县太爷要把掌上明珠许配给刑名师爷哪!” “呿,这算什么消息?我那婶婆的大哥的女儿的表妹在府衙里头打扫,三天前就告诉过我啦!” 突然,身边两个大叔悄声聊起小道消息,一字一句清楚传进耳中,宛如晴天一记响雷,教絮儿整个人都呆住了, 上官甫要娶孙芷兰? “大叔,你──你刚刚说什么?”一个冲动,她急急拽住大叔的衣袖颤声问。 “我说县衙里的上官师爷,就要跟县太爷的千金成亲了。”没有察觉絮儿的不对劲,中年大叔还一个劲报喜似的说道。 她小手一松,惊骇的倒退数步,想掩耳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却已是太迟。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内心呐喊着,但喉咙却像是被塞进了东西,完全发不出一点声音。 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意识飘远了,思绪像是被打翻的花瓶,摔得粉碎再也难以拼凑,耳边只反覆回荡着──上官甫要娶孙芷兰、上官甫要娶孙芷兰…… “人家常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可真是一点也不假。” “可不是吗?这下上官师爷可真是走了运,成了县太爷的乘龙快婿,听说县太爷的千金不但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还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呢!” “倒也不尽然,咱们这上官师爷不但是温文儒雅、俊美挺拔,还绝顶聪明、擅于谋略,这桩婚事可说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两个人说的话正确得无可挑剔,却教絮儿一颗心碎得更彻底。 她明白,孙芷兰比她好上太多,但若要比谁对上官甫的爱深,她深信自己绝对比孙芷兰多很多。 是的,她爱他,不知从何时开始,那种单纯的喜欢已经转变成爱,一种比她自己的生命还要更重要的感情。 当初亲手在梧桐树上刻下诺言的他,如今却要娶别的女人,背弃自己的诺言,那她──到底算什么? “小姐,您没事吧?”双冬焦急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絮儿木然转头,双眸无神地看着她。 倒抽了一口气,双冬忙把两只手往主子眼前挥。“小姐,您怎么了,别吓双冬啊,小姐──” 絮儿听若未闻的收回目光,耳边仍回荡着像是嘲讽她被蒙在鼓里似的窃窃私语,麻木得甚至连指甲掐进肉里都不觉得疼。 “听说今儿个晚上,县太爷还要在城里最大的掬月楼设宴,一来见见未来的亲家,二来也是藉机宣告众人,他的掌上明珠许给倚重的得力助手──刑名师爷。” “那今儿个晚上这场晚宴肯定盛大啦!” “那是当然的,你也不想想县太爷是什么身分,上官家在地方上又是有名望的人家──” 传入耳中的字字句句令她心痛不已,光是想到上官甫挽着孙芷兰的画面,她就几乎快发狂。 一时之间,她的心思一片空白,她好慌、好想哭,懦弱不是她的个性,但这一刻她却全身颤抖,完全乱了方寸。 一双白嫩嫩的小手被掐得惨不忍睹,絮儿还是没能想出个主意来,那种感觉好似被推上了断头台,刽子手就站在她背后拿着大刀抵着她的脖子,即使汗毛直竖、头皮发麻却还是一筹莫展,只能等着掉脑袋那一刻到来。 对了,或许她可以去求孙小姐,把真相原原本本的都告诉她,请她不要拆散他们──脑中灵光一现,她带着些许希冀往孙芷兰的方向望去,却发现她早已芳踪杳然。 怎么办?她现在该怎么办?他们可是有苍天为证、梧桐树为凭的,但上官甫却琵琶别抱、始乱终弃,她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柳絮儿,你可不是弱者,你们可是有立下以天为证的誓约,对于这种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当然不能示弱认输! 一片茫然中,突然,心底深处传来一个坚定而清晰的声音,仿佛是隐藏在心中多年的另一个自己。 她怔了怔,茫然无助的眸子慢慢散发出一股斗志。 对,一定要勇于争取,把属于自己的感情讨回来──她绝对不能认输! 一扭头,她转身就挤进人潮里。 第七章 “哎──小姐,您要上哪去啊?” 双冬在后头惊喊了起来,急忙排开众人一路追来。 “别跟来,我有要事得去办,跟娘说一声,我把事情办完就会回府!”她头也不回的匆匆丢下一句。 “小姐,您不能自个儿一个人走啊!小姐──”任凭双冬在后头喊破喉咙,还是唤不回主子。 絮儿挤出人潮,越过大街,一路往最热闹的城东疾奔而去,长长的街像是永远也跑不完,一双向来娇生惯养的腿,在此刻却强韧得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来到大街尽处,“掬月楼”三个大字总算跃入眼帘,她加快脚步奔到酒楼前,却发现平时酒客络绎不绝的掬月楼竟然大门深锁。 “来人哪,快开门!”她的用力拍门。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一条小缝,一双凑在缝里的眼睛递出话来。 “抱歉,客倌,晚上我们有大宴,今儿个不做生──柳小姐?您怎么来啦?”门缝里的眼突然大睁,刷的一声大门立刻开了。 门后笑开嘴的是掬月楼跑堂的伙计,一见着她宛如见着多年好友似的,热络迎上来招呼。 “阿福,好久不见了。”她匆匆打着招呼。 “柳小姐,您怎么那么久没来了?”跑堂伙计笑嘻嘻的问。 “阿福,招善人呢?”她边跑边问。 “喔──在灶房里忙着呢!”伙计愣了下,手指往里头一指。 “谢啦!”摆摆手,人已经一溜烟似的消失在大门边。 冲进灶房里,她一把抓住正站在热腾腾大锅前的胖家伙,火烧屁股似的劈头就喊道:“招善,你一定要帮帮我!” 招善是她第一个在府外交到的朋友,还是掬月楼里颇有名气的厨子,虽然人胖了些,但个性温和热心得很,每回她有机会出府一定会到这儿来找招善聊聊、尝尝他拿手的点心。 一头一脸汗的大块头吃惊地回过头来:“絮儿,是你啊,怎么回事?” “招善,事情不好了,你听我说──” 絮儿立刻一五一十的将事情说给他听。 听她说完事情始末,招善紧纠的眉头,简直比锅里头正冒着白烟的玲珑汤包皮还皱。 “你一定要帮帮我!”絮儿哭丧着脸道。 “没问题,但要我怎么个帮法?”招善搔着脑袋问,沾着白面粉的手把头发耙成一片白茫茫。 絮儿朝他勾勾手指头,紧接着狐疑的胖脑袋慢吞吞的凑过来一探究竟。 “我是打算……”絮儿凑在招善耳边说起一番天衣无缝的计画,却见招善的脸色越来越僵、越来越难看。 “……总之,我的计画就是这样!”絮儿得意的抬起头,等着招善赞美她的冰雪聪明。 “你不是开玩笑的吧?”瞪着她许久,招善恐惧的问。 这不是帮忙,是陷害。 “我认真得很。”絮儿生气地噘起小嘴。 “絮儿,这事儿你得再琢磨琢磨啊!”向来热心爽快的招善竟然面露难色。 “招善,难道你不肯帮我?” “絮儿,不是我不帮,而是今晚的客人可是咱们平济城的县令大老爷,可万万得罪不起啊!”招善无奈的猛摇头。 “招善,求求你!”絮儿双手合十哀求道。 “这──”跟絮儿的交情非比寻常,招善心下有了几分犹豫。 “我一辈子的幸福全靠你了!”小女人眼睛含泪、一派的楚楚可怜。“如果连你都不肯帮我,那我只好在孙芷兰的茶水里下砒霜了!”她突然握起了小拳头。 “丫头,杀人可是要偿命的。”招善懒懒扫她一眼。 事实上,没人比他更清楚柳絮儿天生有勇无胆,连一只蚂蚁都不敢捏死,每回看他杀鸡宰羊总是哭得稀哩哗啦,怎么可能做得出害人的事来? 看来,她当真被逼到失去理智了。 招善的胖手用力抓着白面粉头,想来想去,保住一口饭跟朋友间的义气相比实在微不足道,要是他今天不帮这个忙,良心怎么过得去? “好吧,我帮!”招善豁出去似的,决定为朋友两肋插刀。 一句话,教絮儿眼泪叮叮咚咚像珍珠似的掉不停。 “招善,你真是我的好哥儿们!”絮儿只差没抱住他的大腿含泪跪谢。 “甭客气,朋友可不是当假的!”招善豪气地拍着胸脯,殊不知他为朋友在两肋上插的可不止一把刀,而是好多把! 入夜掌灯时分,掬月楼今晚显得格外热闹,一顶顶气派的软轿送来络绎不绝的宾客。 陶月楼内,县太爷的贴身侍卫分布在厅内、厅外,数十名腰系配刀的衙役更在大门外一字排开,凛人的气势让一般百姓不敢越雷池一步。 气派宽敞的漱月厅里,席开七、八桌,宾客全是平济城里的巨贾名流,他们全是应县太爷之邀前来,见证这桩门当户对的联姻。 今晚的掬月楼只做县太爷一人的生意,但这晚的生意对掬月楼来说,可是无上的光荣,无论是来客的仆轿安排,还是宴客厅、菜色到使唤跑腿的丫头,无一不准备得妥妥当当。 酉时不到,宾客几乎都已到齐入座,每个人都给足了县太爷面子。 在筵席中央的主桌坐了县太爷、县太爷夫人、孙芷兰以及上官甫,原本为上官老爷与夫人留下的位置则是空着。 桌上一支燃着腕臂般粗的蜡烛,让厅内光亮有如白昼,也映出上官甫冷静无波的侧脸,像是早就料到他爹绝不会出现。 为了圆场,上官甫托词他爹身体微恙,他娘则是随侍在侧不克前来,县太爷倒也不放在心上,毕竟让这些在城里举足轻重的人物知道女儿委身的对象最重要。 “贤婿,来,我敬你一杯!”今晚心情大好的县太爷,举起酒杯邀酒道。 “大人,不敢,应该由卑职敬您一杯。”上官甫不卑不亢,从容举起酒杯。 “你怎么还这么见外,你跟兰儿马上就要成亲了,应该改口叫声爹啦!” “可不是吗?”一旁的县令夫人瞅了眼上官甫,也是一脸满意。 “爹、娘!” 上官甫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旁孙芷兰已是羞得满脸通红,娇声发出抗议。 “瞧这丫头,就快当新嫁娘了还怕什么羞?” 孙芷兰垂着绯红脸蛋儿,偷偷瞧了眼身旁英挺伟岸的上官甫,幸福甜蜜之情溢于言表。 “诸位!”突然间,县太爷端着酒杯站起身来。“谢谢诸位大驾光临今晚的筵席,平时本官全仰仗各位的帮忙与照顾,相信诸位也都知道,本官膝下就只有兰儿这么个女儿,虽然万般不舍,但女儿大了终得许个好人家……” 才说到这儿,一旁的县太爷夫人已经开始拭起泪来了。 “幸而老天待孙某不薄,赐给我这么一个超群不凡的得力助手,于公,是我府衙里的刑名师爷,于私,现在则是小女兰儿未来的夫婿──” 话还没说完,四周已经响起一阵如雷的掌声。 “藉此机会,我宣布小女兰儿与上官师爷将在下个月成亲。”县太爷端起酒杯接着道:“本官仅以这杯酒表达对大家的谢意,下个月小女的大喜之日,请各位务必要前来喝杯喜酒。” “大人,恭喜、恭喜!” “大人,恭喜了,真是天作之合啊!” 顿时杯觥交错,一声声的恭喜声不绝于耳,更星让县太爷夫妇笑得合不拢嘴。 自始至终,端坐一旁的上官甫始终未发一语,唇角只挂着一抹客气有礼却近乎无心的笑。 桌上搁了几盘小点心跟果物,其中一只碟上装着几颗硕大的苹果,那样的鲜嫩殷红竟扎得眼睛有些发痛,上官甫别过头,避免被勾起有关那张苹果脸蛋的记忆。 可不经意一抬头,突然间一抹熟悉的身影闪过眼角,他震惊望着俐落身影消失的方向,无法置信自己所看到的── “贤婿──贤婿?” 一连串的叫唤,才总算拉回上官甫的神智。 “大人。”他迅速垂下眼,巧妙掩饰被打乱的情绪。 不,她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他肯定是看错了──他深吸了口气镇定情绪,情绪转换间丝毫不动声色。 “在想些什么?上菜了,兰儿替你夹了块肘子哪!”一旁的县太爷忙不迭提醒他,就怕宝贝女儿的一番心意被忽略。 “谢谢孙小姐。”上官甫瞧见碗里的菜,客气道谢。 “我说你真是,怎么还叫孙小姐,该改口叫兰儿啦!”一旁的县太爷夫人含笑轻斥道。 “兰儿,谢谢。”虽然改了口,却仍难掩拘谨。 “不必客气。”孙芷兰含羞一笑,筷子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碗里的饭。 桌前的小点心跟苹果已经被撤走了,送上了一盘冰糖肘子,在烛光下闪着令人垂涎欲滴的色泽。 冰糖肘子色泽红亮、酥软入味,且咸甜适口、浓而不腻,教一干宾客们赞不绝口,有了佳肴怎能少了美酒,一道菜还没吃完,酒壶就已经空了。 “伙计,再送些酒上来。”县太爷扬声喊着。 “是,大人,马上就来””跑堂伙计连忙转身进灶房张罗。 不一会儿,几名丫鬟端着几壶酒上来了。 “大人,酒来了!” 眼睛或许会骗人,但此刻从身后响起的熟悉声音,却骗不了上官甫的耳朵。 他震惊而不信的转头,看着那张永远也不会错认的脸蛋,正端着一脸灿盈盈的笑容,朝这里走来。 “絮──”上官甫差点脱口而出,但身旁孙芷兰好奇投来的目光阻止了他。 “大人,酒来了!”穿着一袭碎花棉布衣裳,絮儿的笑脸显得温顺殷勤,但唯有上官甫知道,那张纯真无害的笑脸下,隐藏着足以翻天覆地的危机。 这丫头在搞什么鬼? 上官甫的眼皮不听使唤的狂跳起来,更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来给各位贵客斟酒。”絮儿殷勤的替每个人将面前的杯子都添满。 “这是什么酒,真香。”县太爷低头嗅了嗅,惊奇高呼。 “回大人,这叫‘文君酒’。”絮儿笑眯眯的回答。 “文君酒?好别致的名字。”县太爷的鼻子凑在杯缘闻了又闻。 “是啊,为什么叫文君酒呢,可有典故?”孙芷兰用娇柔动听的声音开口问。 “孙小姐果然聪颖,这文君酒之由来乃是汉朝有个才女名叫卓文君,不顾一切与穷书生司马相如私奔,谁知道这司马相如后来飞黄腾达,竟想纳妾抛弃卓文君,因而有酒匠特地酿出了这文君酒,好忠告世人切莫喜新厌旧、三心二意。”一张能言善道的小嘴说着,一双灵活的眼还有意无意朝上官甫身上溜着。 听完这段凄美故事,在场的人无不唏嘘轻叹,唯有上官甫一张俊脸难看到了极点。 “这司马相如真是不应该,怎能对这么个有情女子始乱终弃?!”孙芷兰蛾眉轻颦,轻声责备。 “这负心汉忒是可恶,就算打上一百大板还嫌少。”县太爷忿忿的说。 “这种薄情郎啊──”县令夫人唾弃的摇摇头。 顿时,众人边喝着文君酒,边同仇敌忾骂起薄情郎。 坐在椅子上的上官甫僵着一张脸,解释也不是,只能默默忍受你一言、我一句的挞伐。 “诸位贵客请慢用。”絮儿殷切有礼的福了个身,迈着轻快的脚步回灶房。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边走,文君的“白头吟”从絮儿的小嘴里轻声冒了出来,顿时,上官甫的脸色简直难看到了极点。 “看不出来这丫鬟还颇有文采。”一旁不知情的县太爷赞赏的不住点头。 上官甫僵硬着张俊脸,虽没开口但心里清楚知道,柳絮儿视书如仇,这回出现恐怕是有备而来。 不一会儿,那个令上官甫如坐针毡的身影,又宛如小鸟般轻盈飞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菜。 “诸位贵客,这道菜叫做‘爆目鱼花’,请各位贵客品尝。” “爆目鱼花?” 顿时,几颗脑袋全挤在还遮着盖的菜肴前,想一探究竟什么叫做爆目鱼花。 看到众人殷切的期待,絮儿爽快的伸手将盖子一揭,几双好奇的眼与盘子里一堆爆目圆睁的眼珠子对个正着,几人赫然一惊往后弹退。 “这──这是什么东西啊?”别说是孙芷兰吓得伸手遮眼不敢多看,就连县太爷也是连番吞着唾沫镇定情绪。 一旁的上官甫大拳一握,阻止自己出声阻止絮儿的胡闹,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丫头的脾气,想做的事非要蛮干到底不可。 小不忍则乱大谋,上官甫只能用力深呼吸,忍耐猛掐着自己大腿压抑下来。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眼睛啊!”絮儿一派天真又俏皮的笑着,端起那盘鱼眼钜细靡遗的讲解着。“这鱼眼啊得趁着鱼还活着用手指挖出来,这样才能维持它的圆润饱满,然后再把筋丝一根根剥掉,用滚烫热油淋一下,才能让鱼眼爆出这么漂亮的花样!” 她活灵活现的比划着,一不小心,手一歪几颗鱼眼竟然滚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滚到孙芷兰身上。 她尖叫一声连忙跳起来,眼珠子一弹,咚哆咚一路滚得老远,孙芷兰瞪大眼瞧着,浑身抖得有如秋风中的落叶,一副快昏倒的模样。 “够了、够了!”县太爷捂着嘴,赶紧扬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一旁的县令夫人则是脸色惨白的紧抱着女儿。 “掬月楼的菜远近驰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县太爷狠狠咽了口唾沫,心惊胆跳的挤出一句场面话。 自始至终,那盘爆目鱼花都没人敢举筷去夹── 好不容易见絮儿又转身回厨房去端菜,几人总算是松了口气,等絮儿再度端来一盘像是红椒爆肉的菜,几人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不少。 一旁几名使唤丫头也跟着替其他桌的贵客上了菜。 “这是什么菜?”县太爷小心翼翼的问,谨慎的不敢擅自举筷。 “三吱儿。” “好新鲜的菜名。”县太爷的眉头、嘴角渐渐松了,不由分说的举筷就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仔细品尝。 “爹,怎么样?”一旁的孙芷兰小心翼翼探问,说什么也不敢再动筷。 “这味道──”越嚼,县太爷的眉头皱得越紧。 “怎么样?”絮儿在一旁忍着爆笑出声的冲动,佯装殷勤问。 “这肉怎么有股腥怪味?这是什么肉?”县太爷的嘴咂个不停。 “大人,这是老鼠肉,可是陕西的着名山产哪。” “老鼠肉?”霎时,所有人正要咽下的肉全噎在喉咙。 “冬天时节这些老鼠吃得多,抓到的可是个个硕大肥美──”絮儿的声音又大又响亮。 蓦地,偌大的漱月厅里传来此起彼落的呕吐声,另一半的人则是死命朝门外冲去,妤抢第一个上茅房拉掉肚里的鼠肉。 原本轻松融洽的筵席,顿时成了人间炼狱,干呕、呻吟不绝于耳,简直叫人不忍卒睹。 孙芷兰看到眼前这般惨状,不禁庆幸这盘可怕的鼠肉自己没有沾到半口。 环视周遭一眼,目光最后落在眼前桌上的一只覆着盖的银盆上,这只银盆是何时拿来的?她明明记得刚刚没有这样东西啊? 她好奇四处张望一眼,很自然的伸手将盖子掀开── 一掀盖,一只全身布满疙瘩的丑陋癞虾蟆正鼓着两腮,一双凸眼珠正瞪着眼前的娇弱脸蛋。 “啊──”孙芷兰扯开喉,发出凄厉的尖叫。 被惊动的癞虾蟆仓皇乱跳,这一跳竟跳到了孙芷兰的脸上,圆鼓鼓的肚皮牢牢巴住她的脸不放。 “救命──救命!”她惊慌失措的跳起拼命想甩开脸上的癞虾蟆,一不小心把桌上的酒壶打翻了、那盘鼠肉飞了出去,而整盘的眼珠子四处乱滚── 顿时,夹杂着惊喊、尖叫的厅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湿答答的癞虾蟆巴在脸上,教孙芷兰吓出一身鸡皮疙瘩,她看不见亟欲上前帮忙的上官甫,只是一个劲拼命往后退,一不小心整个人就这么摔个四脚朝天。 向来总是那样娇贵优雅的孙芷兰,此刻却狼狈的躺在地上,身上沾满了酒液、菜汁,头发也被自己抓乱了,奈何癞虾蟆还是牢牢巴在她脸上,甩也甩不走。 “兰儿,兰儿──” 县太爷夫妇俩好不容易从翻天覆地的呕吐中平息,就看到女儿脸上正巴着只骇人的癞虾蟆,跌跌撞撞连忙赶来。 孙芷兰失控的哭叫声、县太爷夫妇焦急的呼喊声,此起彼落的呕吐声──好个热闹的末春夜。 第八章 “胡闹够了吧?” 在一旁看热闹,乐得只差没鼓掌叫好的絮儿,手腕突然被一只大手给擒住,转头一看,竟是上官甫那张活像要掐死她似的冷厉脸孔。 “不、够!”絮儿忿忿朝他吐了个舌头。 他以为这样她就会怕了他?才怪! 当真被她气疯的上官甫钳住她的手,硬生生将她拉到门外。 “柳絮儿,你这回闹得太过分了!”他严厉训斥道。 “上官甫,我要做什么都不关你的事!”序儿不甘示弱的回嘴。 深吸了口气,上官甫强迫自己压下怒气,他知道絮儿一向吃软不吃硬,跟她硬碰硬只会两败俱伤。 “为什么要恶作剧?你就算再淘气、任性也要有个限度,今晚这种场合非比寻常?万一──” “万一把你娇贵的心上人给吓跑了,我就成了千古罪人了对吧?!”絮儿气恼的打住他的话,被他掐住的手腕像是被炙得发疼。 “当然不是,是我──”他一个冲动,几乎忍不住要脱口而出。 “你怎么样?气我欺负了你的心上人,让她吓得花容失色,所以你要来找我算这笔帐?”絮儿不驯的仰头瞪着他。 即使此刻双颊因愤怒而染红,双眸晶莹闪烁,像是弥漫着烟波的秋水翻腾着炙人火焰,耀眼得教人移不开视线。 看着那张可爱又可恨的脸庞,上官甫终究还是把话强忍下来。 他遽然别过身去,紧抿双唇选择沉默。 瞪着他冷漠的背影,絮儿当他是默认,一下子眼眶立刻模糊起来,这个熟悉的身影何时竟变得这么生疏遥远。 “为什么?你以前从来不生我的气的。”她的声音颤抖得像是一碰即碎。 身侧的大掌越握越紧,强忍住不去看她像是被遗弃般的怜弱模样。 “这回你实在太胡闹了!” 上官甫严厉的脸色不复往日的温柔,看来竟是那般骇人。 “错不在我。”絮儿倔强的不肯低头。 “你还不肯认错?”上官甫恼怒瞪视着她。 气呼呼的回视他,絮儿胸口不听使唤的上下起伏,剧烈得让她以为脆弱、不堪一击的心可能会被震碎。 “背弃誓言的是你,不是我!” 迳自甩开他的钳制,她转身跑出掬月楼。 有半晌的时间,他克制着,强忍着,但双腿却违反他的意志,不顾一切的追了出去。 一路追出掬月楼,她就站在那儿,用一种像是被遗弃的悲伤眼神望着他。 “把话说清楚。”他绷紧嗓音道。 “你要跟孙芷兰成亲!”她怒声控诉。 他顿了下,随即恢复自若神色。“没错。”他没有否认,平静坦然得像是不需要对谁感到抱歉。 但他必须,他对她有过承诺,他若真打算娶孙芷兰,就是辜负了她,就像司马相如那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 “你不能娶她!”她绷着嗓子吐出一句。 缓缓抬起头,用一种像是客气又疏远的语气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怎能问我为什么?”絮儿气恼的大喊。 “我该知道什么吗?”他的语气满足不耐,像是只要她再多说一句,他就会随时扭头走人似的。 她就知道,他肯定是忘记了,忘记了那件事! 她怔然望着他修长挺拔的身影,好久、好久,久到那颗曾经还怀抱着一丝希望的心慢慢的变冷、慢慢的绝望死去,然后只剩下一股愤怒,一股扑天盖地的怨怒。 “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忘记?!”她发狂似的抡起拳头拼命往他身上打。 不动也不躲,他就这么直挺挺的站着,任由她充满怒气却完全没有半分威胁性的软拳打着他。 她是那样愤怒,只恨不得将怨气狠狠打进他的肌骨里,但心碎的眼泪却不听使唤的流了满脸。 原来,自始至终他只是把那个约定当作一场儿戏,而她,却像个傻瓜似的,九年来如此认真的呵护顾守着它,不容许有一丁点的破坏。 如果可以,她宁愿那一天,只是场梦,至少她不会对它倾尽感情的认真。 哭累了、也打累了,她终于颓然垂下手。 “你爱她吗?”她困难的挤出一句。 略带寒意的末春,空气仿佛因为这阵冗长的沉默而再度冻结。 “爱!” 他的俊脸肌肉紧绷,从喉咙里艰难滚出这个字。 絮儿缓缓抬起头凝望着他,怔立原地许久,不能动弹也不能言语,只能木然望着他在一片残雪寒风中凛然挺立的身影。 冷风从四面八方吹卷而来,吹起絮儿单薄的衣角,却吹不去她心底那股快撕裂成片的痛楚。 她听不到声音,感觉不到自己,仿佛正往永无止境的深渊跌落,再也找不到回头路。 一滴冰冷的泪骤然滑落,像是割舍了最后一丝眷恋。 低着头,絮儿缓缓擦干眼泪,慢慢移动转身,迈着艰难的步子,在他复杂的凝视中消失在黑夜尽头。 看着那个脆弱的背影,上官甫双手紧握,背负了多年重担的肩疼痛着,呐喊着想卸下,但理智阻止了他,感情用事只会让更多人受伤害。 但这一刻他不禁恨起自己,他所想的这么多,能做的却是这么少,他甚至无法让她知道,这一切不得已全是因为── 双拳再度狠狠紧握,用力之猛像是快捏碎自己的骨头,他却依然感觉不到丝毫的痛。 深沉叹了口气,他把自心口漫出的那股痛楚压了回去,一如过去七年来他所做的。 未来,他依旧得继续守住这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小姐,您到底是怎么了?” 五天来,双冬不知已是第几遍这么问。 但呆坐在窗边的人儿却听若未闻的双唇紧闭,只是落寞的望着窗外发怔,好像三魂七魄都被摄走似的。 双冬无奈的守在主子身边,以往总是暗暗嫌小姐吱吱喳喳太吵,如今这份安静,却教她有说不出的瞻颤心惊。 活泼好动的絮儿以往要她乖乖安静下来都很难,如今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就只是呆坐在房间里,望着窗外那棵梧桐树出神。 接连几天看到女儿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柳老爷、柳夫人以为她是中了邪,还特地请来道士替她驱邪收魂,奈何花了五十两银子,她还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絮儿木然盯着花园外发呆,一片空白的脑子什么也不想,那双清澈眸子漂亮却空洞。 像是找不到定点的眸子,习惯性的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许久之后,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那棵梧桐树呢? 几天来她习惯性的往同一个方向凝视,但眼底却从没看进任何东西,以致于连那棵梧桐树是什么时候不见的都没发现。 “不见了──它不见了!它到哪儿去了?”她仓皇失措的跳起来,急急往花园里冲。 当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花园时,只见原本幽静茂密的位置空了,地上只剩下被砍断的树干残骸。 十几年来,她早已习惯它伫立在那,如今却只剩一片空荡荡的,到底是谁擅作主张把它给砍了? 说不出的心疼,让她心口一阵拧痛,虽然她早就不该在乎的,但上官甫的诺言不只刻在树上,也早已深刻的烙印在她心上。 气小姐,您怎么了?”不一会儿,双冬也气喘吁吁跟着冲了出来。 “双冬,树呢?梧桐树到哪儿去了?”一见双冬,絮儿立刻紧抓着她问。 一听,双冬紧张的神色一松,余悸犹存地拍拍胸口。“小姐,你差点把我吓死了,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来是那棵树啊!” “快告诉我,是谁把梧桐树给砍了?”絮儿见双冬一副毫不关心的态度,有点生气了。 目光往窗外瞥了眼,双冬小心翼翼的说:“今儿个早上,老爷吩咐阿丁把它给砍了。” “为什么?”絮儿一阵惊愕。 “道长说,小姐被那棵梧桐树精给迷住了,所以吩咐老爷一定要把它给砍了,还要作法三天三夜才能把树精给驱离。” 梧桐树精?絮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种荒谬的怪力乱神之说,她爹竟然会相信?! 甩甩头,那江湖术士不重要,重要的是梧桐树。 “那树呢?现在在哪儿?”她急急问道。 “道长说要把树烧成灰烬,才能防止树精再度寄附,现下应该是拿到厨房去了吧?” 烧了?絮儿的脸色遽然大变。 “不──”她大叫一声,转身就冲了出去。 看着主子火烧屁股似的背影,双冬愣了愣,随即才回过神,拎起裙摆赶紧追上去。 “小姐,等等我啊!小姐──” 絮儿一路奔往灶房,进了门就直往大灶边冲。 “树呢?这儿没有……这里也没有……”她方寸全乱的喃喃自语,慌张地在大灶边东翻西找,甚至还把灶门打开趴在门边往里头探,但除了沾了一脸灰什么也没找到。 “厨娘,梧桐树呢?树是不是送到这儿来了?”她抓着厨娘心急如焚的问。 “小姐,那树太大没法进灶,老爷又派人扛到侧院烧去了”厨娘愣愣说道。 “侧院?”毫不迟疑的,絮儿又转身往外冲,一路往侧院狂奔。 她太心急、步子迈得太急、太快,一不小心踉跄了下,整个人摔倒在地上,细嫩的手掌擦破一大块皮肉。 “小姐,您没事吧?小……我的天,您受伤了……” 双冬扶起主子,看到一手迅速沁出的血,紧张的抖着嗓子叫起来。 “我不打紧。”抽回手,絮儿心急转头继续往侧院跑,像是完全不觉得疼。 磨破这么一大块皮,向来细皮嫩肉的她自然是疼,但在这一刻她已经无心去顾及手上的疼。 还没靠近,远远就看到一柱白烟冲上天际,絮儿的心紧揪得像快喘不过气来,但一双腿儿却还是一刻也不敢稍停的继续跑着。 她拼了命的冲到侧院,只见空旷的院里火烧得正旺。 “不──”她发出凄厉尖叫,疯了似的扑过去。 张狂的火焰刺痛了她的眼,此刻脑子里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不顾火正烧着,她急切将手伸进火中,想把最后一块残存的木段抢救回来。 “小姐,您疯了吗?这可是火哪!”双冬惊喊,连忙上前将主子给拉回来。 “双冬,放手,这梧桐树不能烧、不能烧啊──”絮儿激烈地想挣脱双冬。 “小姐,危险哪,这火可是不长眼,会伤人的哪!” “是啊,万一被烫着了可就不得了了──” 一旁几名家丁也纷纷嚷了起来,顿时拉的拉、喊的喊,场面乱成一团。 最后,絮儿总算是被拉住了,距离火堆几步外,她整个人呆愣得像尊木娃娃,不言不语也不动,两眼只是直盯着被火彻底吞噬的木段。 “小姐,这树再种就有了,您何必拿自己的皮肉来换,瞧您的手都烧伤了!” 双冬心疼的审视主子方才被磨破,现下又被烫得起泡的白嫩小手,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树再种就有?可刻在上头的誓言呢?她要去哪里找回来? 头发乱了、衣裳脏了,小脸上沾满灶灰,两串眼泪划过层层的灰,她木然望着炽烈火焰中的木头在火中越来越小。 这一刻,她剧烈的感觉到一股椎心疼痛,却不是在手上,而是在心底。 看着被熊熊大火吞没的誓言,她的心碎了,化成一片片的眼泪淹没了眸、占据了脸庞。 明知这个约定只有她惦记,只有她还傻傻地搁在心上,但她却还是死心眼的放不下、抛不开,这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冀盼的希望。 她开始觉得浑身剧烈的疼痛起来,双腿、手心还有胸口,无一不剧烈的抽痛、揪扯着。 难道,这就是老天爷给她的回答?她早该放弃、早该认命,这辈子注定跟上官甫无缘? 像是把最后一丝气力都用尽了,她缓缓滑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似的哭了。 冷月斜映、夜凉如水。 入夜的柳家宅邸出奇静谧,一向热闹的柳絮儿寝院宛若冷宫般幽深冷清,四处尽是阒沉沉的一片。 “絮儿,你说怎么样?”房间里,传来柳夫人低声的细语。 床榻上,一个消瘦人儿倚坐着,手儿心不在焉拨弄着床帐的流苏,脸上看不出喜怒。 “我没意见,一切由娘决定就好。”絮儿轻声说道,依旧专心拨玩着流苏,像是眼前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 “你说的可是真心话?”柳夫人有几分怀疑。 她这女儿天生反骨,凡事总有自己的主见,如今怎会由人任意摆布? “横竖都是跟上官家联姻,是谁都不重要了。”她微微动了下唇,像笑却又不成笑。 “可你不是喜欢上官甫吗?” “都过去了──”她苦涩的拉开唇。 打从梧桐树在她眼前被烧成灰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海会枯、石会烂,何况只是一句孩提时的戏言?! “是不是因为上官甫变心另娶县太爷的千金,让你万念俱灰?”柳夫人小心翼翼的试探道。 姑娘家的感情向来死心眼,怎么可能说变就变?! “男未婚、女未嫁,既没订亲更没有明媒正娶,何来所谓的变心之说?”她微微一扯唇。“我从没有比现在更能体会,感情不能勉强的道理。” “絮儿,这桩婚事是上官老爷的主意,若你不愿意爹娘绝不会逼你,这事你得想清楚了。”柳夫人语重心长的说着。 这向来调皮爱玩的丫头前些日子在县太爷的筵席上闹过了火,幸好县太爷大量不计较,她跟孩子的爹也不舍得多责备她一句。 只是这孩子不知怎么的,从那天开始整个人越来越不对劲,话少了、笑容也不见了,过去巴不得她稳重懂事些,现在却开始担心郁郁寡欢的她把自己闷坏。 “娘,絮儿想清楚了。”她低着头,轻声说道。 “真的?” “嗯。”点点头,平静的眼神看不出情绪。 几天前还是一个那么天真无忧的孩子,怎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安静沉郁得简直快让她们不认得了。 轻叹了口气,柳夫人也只好应女儿所允。 “好吧,明儿个我就让你爹去回覆上官家。”说着,柳夫人转而小心翼翼的翻起女儿的手掌。“来,让娘看看你的伤。” 一双细致娇嫩的手,此刻却满布着沭目惊心的伤痕,尤其是被火烫出的水泡一破,露出里头细嫩的粉色皮肉,更教人看了寒毛直竖。 “你这孩子,怎会为了棵梧桐不顾一切至此呢?”柳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气恼的轻斥。 向来娇生惯养的女儿,对一双手严重的烧伤,别说是喊痛了,自始至终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仿佛这伤不是在她皮肉上。 “都过去了……过去了……”絮儿喃喃低语,低头望着自己展开的双手,却只看见一片水影朦胧。 那些痛、那些在乎、那些过往记忆,全随着那把火烧得一点不剩,往后,她只需要为自己而活就足够了。 “你最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连串不寻常的举动简直快把娘吓坏了。” 为此,柳夫人还特地多派了五、六名丫鬟,整天寸步不离的跟在女儿身旁。 “娘,对不住,过去诸多的莽撞举动让您担心了,往后絮儿会学着懂事些,不会再让您惦着颗心了。”出乎意料的,她非但没有一如以往犯错时忙着回嘴辩解,反倒温顺的认错道歉。 突然间,柳夫人竟有种下真实的错乱感。 这──这真的是她那个顽皮任性、没有一刻安静的女儿吗? “娘,我想歇息一下。”突然,身旁的小人儿轻声吐出一句。 回神瞅了眼神态平静──着实平静得不太寻常的秀致脸蛋一眼,柳夫人忧心忡忡却无奈的缓身而起。 “好吧,那你歇息吧,等会儿娘亲自到灶房里熬碗参汤来──” “娘,不必麻烦了。”她忙说道。 “说什么麻烦?瞧你脸色这么差,伤口也需要多吃些补品才会好得快,不想让娘担心的话就乖乖听话,嗯?”柳夫人见女儿都快瘦成竹竿了,岂容她再拒绝?! “嗯,劳烦娘了。”絮儿仰着脸,乖巧的一笑。 “傻丫头。”柳夫人瞧着女儿削瘦的脸庞、毫无神采的双眸,声音不觉哽咽。 明知道这自小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心肝宝贝是为爱伤情,她这做娘的却完全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只能装傻,以免勾起女儿心底的伤痛。 她不知道明知道女儿心里有痛,却还得勉强她另嫁他人对不对,但只要女儿能够由创痛走出来,她什么都愿意做。 “娘走了!” 看着娘匆匆而去的身影,絮儿强忍在眼底的泪又差点夺眶而出。 不,不能哭,她带给爹娘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自己的任性不懂事让他们两老不知愁白多少头发。 自小到大,她总是让爹娘默默跟在后头收拾残局,经过这些事,她才明白自己有多么任性、自私,总是想到自己要的,从未考虑他人。 这一刻,她才终于领悟,若是真爱一个人,就该真心祝福他,而不是只想到自己的失去。 她落寞的目光缓缓投向窗外,院落间的寒梅绽放着孤艳的姿态,由白转粉的花瓣迎着寒风怒放,看似纤细娇弱的花朵出奇坚毅,丝毫不畏冷冽寒气。 过去她始终弄不懂,为什么寒梅在越冷的天气下,越能开出绝艳惊世的花朵来,如今,她总算领悟了。 经过这些风风雨雨,她才总算懂得──爱不是占有,而是成全。 只是,若必须经过烈焰焚身才能淬炼成金,得付出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 第九章 午后的府衙一片静谧,陪同县太爷审了一早上案子的上官甫,正在书斋内翻阅些案卷,孰料一个衙役匆匆带来的消息,搅乱了这份平静。 紧蹙的眉头显示他对来者的不欢迎,思索许久,他才终于吐出一句:“带他进来吧!” 起身来到窗边,看似平静的俊颜依旧没有太大起伏,但僵硬的背影,紧抿的唇却泄露出他的紧绷情绪。 听到门外响起脚步声,他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战。 “大哥!”一个浪荡轻佻的声音响起。 “有事吗?”他缓缓转身,用冷漠得几乎没有一丝温度的目光,望向上官渊。 “当然,我这人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无视于兄长的疏冷,上官渊好整以暇替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来,一派悠哉的甩开折扇。 “这府衙倒也气派舒适,难怪你不肯回府。”上官渊不说明来意,反倒若无其事的四处打量着。 牙微微一咬,上官甫提醒自己要沉住气。 在他面前的人不是一般人,他比谁都还了解上官渊是一个城府极深、笑里藏刀的人,若不谨慎些,怕是连被暗箭所伤也浑然不觉。 “有话快说。”他不留情面地冷声道。 他不喜欢他,自小到大从不曾改变过,尤其当他想起上官渊曾做过的事,他就对这个名为兄弟的家伙,有着满心的恨。 “我们也好久没见面了,咱兄弟俩该好好叙叙旧,大哥又何必急着赶人。” 至此,上官甫终于看出他眼底那抹不寻常的志得意满,从小到大,他太熟悉这种神情,他总不厌其烦在他的面前展示胜利者的姿态。 “说吧,什么事,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平白无故来找我。”他决定以静制动。 “好吧!”上官渊干脆地双手一摊,从怀里掏出一封红帖。“我今天是特地来给你送红帖的。”他不怀好意地笑着。 突然间,天际打下一声闷雷,劈天剖地似的巨大声响,打得上官甫心底一阵悚然不安,像是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红帖?”上官甫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喔?这么重要的事,爹难道没告诉你吗?我还以为他什么事都会第一个同你说哪!”上官渊佯装一脸惊讶,但事实上却是故意给他个下马威,让他知道现下他已经是上官府的当家。 “快说!”上官甫失去耐性地咬牙迸出一句。 “别急!”丢给他一记讪笑的眼神,上官渊存心吊人胃口、慢条斯理道:“咱们上官家就要跟柳家联姻……” “我已经说过,我不会娶柳絮儿。”他不耐的打断他。 闻言,上官渊露出一抹讳莫如深的笑。 “喔,那是当然的啦!”他幸灾乐祸的笑道,丢出一个足以翻天覆地的消息。“因为要娶柳絮儿的人──是我!”邪佞的脸,缓缓扬开一抹得意的笑。 上官甫撼然瞪着他一开一合的嘴,耳中所听到的消息,远比方才的闷雷更具力量与破坏力。 顿时,冷静善于应对的他,竟被这一句话给彻底击溃,他无法言语、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像是坠入一场醒不过来的恶梦。 “不……”一开口,上官甫竟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这不是真的,絮儿不可能会答应嫁给他,不可能! “你最好相信,而且欢迎你三天后回府来参加我跟絮儿的成婚大典。”上官渊邪邪的笑着。 如果他是只负伤的猛兽,那上官渊无异是只乘虚而入,残忍舔舐他的伤口、啃食他身躯的狼。 他多年来不动于心的冷静瓦解了,那些自以为置之度外的愤怒回来了,平静无波的眼神蒙上了一层狂乱。 “絮儿,她……怎会愿意……”他喃喃自语。 事情怎会演变到这步田地?这些年来,他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怎么到最后竟是白费气力? “这桩婚事是柳絮儿自己点头同意的。”净往猎物的痛处咬,是狼与生俱来的残忍天性。 不,絮儿可以嫁给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但不该是上官渊! 蓦地,他发狂似的转身冲出门,一步也不停地赶回数里外的上官府。 “爹……爹!” 一进上官府大门,在下人的指引下,上官甫在厅内找到他爹。 “爹,您要二弟娶絮儿进门?”他完全失去了平时的从容冷静。 “没错!如何?”坐在堂上,上官老爷冷眼斜睨着他,对这个离经叛道的儿子早已死了心。 “您不该这么做,絮儿她不适合二弟!” “你自个儿不娶,也不许渊儿娶人家,你是存心造反不成?”这下,上官老爷更不满了,认定他只想破坏上官渊的好事。 “爹,您不明白,二弟对絮儿不是真心的……”二弟只是想跟他争,只是想证明自己样样比他行。 “你呢?你有这样东西吗?”上官老爷自鼻孔冷冷喷了口气。“枉费絮儿自小把你当英雄一样仰慕着,怎知到头来却等到一场空。别说是絮儿了,连我都看不过去,往后她嫁给渊儿绝不会再受半点委屈。” “我反对他们成亲!”劝说不成,上官甫沉着脸,语气强硬起来。 “反对?你有什么资格反对?这个家现在是由我作主。”上官老爷恼得一张老脸都涨红了。 “爹──” “别说了,我头疼得很,得去歇一歇。”上官老爷随口编了个理由,不想再面对这个令他头痛的儿子。 上官甫紧握双拳,望着在丫鬟拥簇下离去的父亲,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开始蔓延,从没有比这一刻感觉到更害怕失去。 念头一转,絮儿的身影闪过他的脑海,他不假思索地转身朝门外奔去。 一出门,发现外头竟下起了倾盆大雨,想也不想,他迎面冲进大雨中。 “大少爷,外头下着雨哪,小的给您拿把伞啊……大少爷……” 任凭后头的门房怎么急喊,上官甫听若未闻地迈着疾步往外冲。 曾经,为了柳絮儿,他连自己的感情都放弃了,又怎会在乎这么一点雨? 无情的大雨宛如一颗颗小石子打在他的脸上、身上,那样椎心的疼仿佛渗进了骨子里,化成一波波寒意的疼。大雨肆虐下,他的头发乱了、衣衫湿了,挂在身上的湿衣裳有如千斤重,但疾奔的脚步却一刻也不停歇。 这些年来,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决定错了,他以为自己的牺牲可以保全絮儿,也一直以为这样才是对絮儿好的,却不知,这一念之间,却把絮儿,也把自己推入了无路可退的绝望深渊。 雨中,柳家大宅就在前头,气派门檐前挂着两只大红灯笼,喜气醒目得刺痛他的眼。 “上官少爷?您怎么──快,快进来!”即使淋得有如落汤鸡,守门的家丁还是立刻就认出他,忙不迭将他请进门。 “小姐呢?”他急声问道。 “回上官少爷,在房里呢,我这就去通报……” “不必了,我自个儿进去就行了。”他不多说的迳自朝院内走去。 午后的天色阴沉沉一片,唯有方才那阵倾盆大雨暂歇了下来,只剩下零星的小雨稀落下着。 沿着熟悉的曲径快步走着,这里的一草一木,即使他闭着眼都能描绘得出来,越过前头的回廊穿过侧院,就会看到一方后花园,那里有棵九年前刻下他俩名字,立下约定的梧桐树── 念头转至此,他的脚步正好来到花园外,他的目光习惯性的朝天仰望,却在那个熟悉的位置上看到一片阴霾。 树呢?他愕然瞪着那个空荡的位置,好半晌,才勉强回过神,在地面上找寻到仅剩一点的树基。 树被砍了?为什么?他心中除了疑问,更多的竟是痛。 但无暇伤情太久,现下,他急切地想找到絮儿,把所有事情问个清楚,踩着已然失去往常沉稳冷静的急促脚步,他很快来到絮儿的寝院,正要敲门,门却冷不防地由内打开,与里头的人儿四目对个正着。 他突如其来的出现,叫絮儿猛的一惊,当一定眼瞧见他的狼狈,更是不由得倒抽了口气,印象中的他总那样温文尔雅,冷静淡漠,何时见过他衣着如此凌乱、神情如此焦躁狂乱?! 心底的疑问没说出口,她强忍着想伸手替他抚去额上湿发的冲动,谨记着彼此该保持的距离,只是用一双平淡的眸光与他相望。 原来……他也有一双这么深邃、温柔的眼,絮儿还以为,里面除了冷漠什么也没有。 区区一眼的力量忒是惊人,彼此都像是撞进对方那深不可测的水潭里许久,里头的疑惑、矛盾与痛苦竟如出一辙,令他们几乎迷失了自己。 “为什么答应要嫁给二弟?”许久,他终于绷着嗓子开口了,低沉声音中仿佛带着痛苦叹息。 “因为他肯娶我,你肯吗?”她那澄澈却平静的目光直视着他,竟逼得他不敢迎视。 一句反问逼退了他满腹的话,紧抿着唇沉默不语,大掌惩罚自己似的狠命紧握,像是想测试自己能忍受多少的痛。 “你不能嫁给他!”最后,他粗嗄着嗓子,只说了这句话。 他依旧不肯给她一个答案,依旧逃避着她,只给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莫名理由。 絮儿苦涩一笑,除了心酸,竟再也引不起半点痛楚,原来,这就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为什么?”她淡淡笑开,宛如天边飘忽的云,淡漠得不带任何一丝情绪。 “他──不是个正派的人,你从他那里得不到幸福的。”他最终只能勉强挤出这句。 “幸福?我早就不奢求这种东西,只求不再为人心碎。”她的目光笔直望进他眼底。 看着她故作坚强,眼底隐约闪烁着泪影,他的心被狠狠拧痛了。冲动地,他伸臂将她抱进怀里,用一种几乎快将她揉进身体里的力道,用力地、紧紧地抱住她。 突如其来的拥抱紧得让她快喘不过气来,她怔忡着,任由他失控地将她的身子箍得发疼。 以为不再有任何感觉、不再有爱的心,慢慢有了一丝轻微的疼,原本像是死去的知觉再度苏醒,凝在眼底的泪融了,沿着她冰凉的双颊流了下来。 这是第一次,她看到那冷静近乎没有感情的他,这么的急躁失控,几乎让她以为──他或许有那么一点在乎她。 我爱你──只差那么一点,她几乎脱口而出。 但他遽然抽身的动作阻止了她,当她看到那双狂乱的黑眸再度恢复冷静、熟悉的俊脸重新覆上一层淡漠,她就知道,她终其一生都不该冀望奇迹出现。 “离开他,你要嫁给谁都可以,但就是别嫁给上官渊。”看似平静的他,语气却泄露出一丝心急。 专注凝视着他的俊脸,她认真地将他的模样深深烙进脑海里,希望将他小心妥贴地收藏在自己最隐密的角落,永远也不让任何人窥见。 就算是──她对爱的痴傻与执迷不悟吧! “你走吧!”她平静的仰头望着他,一如当年那样的虔敬与充满信任。“下回再见面,我们只会是大伯与弟媳的关系。”这是她最终的答案。 看着眼前这张曾经是那样活泼俏皮,娇气且任性的美丽脸蛋,如今却平静成熟得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一直以来总希望她能稳重懂事些,但此刻他竟宁可用所有的一切,把那个纯真无忧的小絮儿换回来。 “回去吧!”落下一声叹息,她缓步转身回到房内不再看他。 望着她决然的背影许久,他终于动了,有如千斤重的双脚支撑着毫无知觉的身体往外走,脑袋里空了,心底布满没有任何东西能填满的千疮百孔,唯独满满的痛却怎么也装不完。 违背自己的心,到最后可能会一无所有! 突然间,脑中响起裴济的话。 难道,他真的做错了?缓慢的身影走到门边,止住了脚步。 “梧桐树……”他哑着嗓子开口道。 “砍掉了。”坐在床边,她头也不抬,答得简单。“世界上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永远不会改变的,不是吗?”听似洒脱的话,说来却令人心酸。 看着她的手把玩着床帐的流苏,像是想藉此平静内心的纷乱,突然间,他的神情一凛,目光急遽眯了起来。 “絮儿,你的手──”他的喉咙像是被掐住似的。 顿了下,絮儿缓缓举起布满烧伤痕迹的双手,云淡风轻的一笑。 “为了从火堆里抢救梧桐树烧伤的,不过这点伤算不了什么,我千疮百孔的心比手伤得还要重上千倍。”她端详着不再美丽的双手,完全没有一丝哀伤与不舍。 上官甫紧咬牙关,在口中仿佛尝到血腥味,椎心的痛楚更像是达到了极限。 天知道要让那样单纯傻气的她认清现实的残酷,需要承受多少的痛?! 他不敢想,也不忍去想,唯一确定的──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踉跄着脚步,他狼狈地跌跌撞撞而去。 他已经没有选择、没有后路可退了,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赎罪! 四月十五。 一大清早,上官家张灯结彩、喜字高挂,大红的灯笼、横挂的红彩缎让宅邸内外充满一片喜气。今天是上官家的二公子上官渊的大喜之日,凭着上官家的财势与人脉,今儿个上门道贺的宾客自然是络绎不绝。 穿着一身喜服,胸前横挂着一朵大红喜花的上官渊,一脸春风得意的在门厅间来回穿梭,那模样就连高中状元都没他神气。 “恭喜、恭喜啊!” “恭喜二公子小登科──” 一整个早上恭喜声不绝于耳,宾客的恭贺、主人的寒暄,让厅里、门外一片热闹。 在这片喜气与热闹的气氛之中,一个孤冷的身影就站在远处,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与周遭的喧哗热闹相比,他的存在显得格格不入,一双眸像是载尽全天下的愁似的。 与几日前相比,他的神情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是有种孤注一掷的决然,但从他的脸上又完全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上官渊站在厅前与宾客寒暄,目光还不时朝上官甫投去,神色间满是胜利的得意。 未时一到,几乎所有受邀的宾客全到齐了,丫鬟们恭敬地将宾客迎进厅里入座奉茶,原本宽敞的厅内几乎座无虚席。 “拜堂吉时到!”今日主持婚礼进行的司仪在厅内喊着。 “新嫁娘该请出来了!”一旁的上官夫人提醒着。 “我去。” 上官渊殷勤的向众宾客告退,昂首阔步的到新房内请出柳絮儿。 其实说穿了,上官渊对絮儿哪里有半点意思,他不过是想证明自己样样都比上官甫还行罢了,为了赢过他,他不惜把他所有的一切都夺过来。 尤其是此刻,在众多宾客之前,他还能利用柳絮儿好好的折磨他一下,当着他的面炫耀他得到了他所爱的女人,该是这辈子自己最痛快的一刻吧?! 上官渊大摇大摆地走向新房,只见里头一片死寂,完全没有半点喜气,反倒像是凄冷的灵堂。 一双阴郁的眉头纠了起来,上官渊带着几分不快走向絮儿。 柳絮儿就坐在桌边,身上穿着大红的凤冠霞帔,原本就清丽可人的脸蛋,在一片艳红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娇媚艳丽。 只可惜,这么一身喜气,絮儿的眼底却毫无一丝新嫁娘该有的光采,木然得像是即将举行丧事似的。 “怎么连个丫头都没有?瞧这里冷清得像灵堂似的。”一进门,上官渊立刻不悦的抱怨。 絮儿淡淡抬眼瞧向门边,那个跟上官甫有几分神似的身影,轻声说道:“是我摒退的,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静一静?”上官渊臭着脸走近她。“娘子,今天是我们的大喜之日,你却想一个人静一静?怎么,不情愿嫁给我?”他找碴似的问。 “没有,我只是昨夜没睡好,现下头有点疼,不想被打扰罢了!” 上官渊撇了撇嘴,这番说词他勉强接受了。 “拜堂吉时到了,出去吧!”他说着转身就要出门,走到门边,却发现桌边的身影动也不动。 “絮儿?时间到了,快走吧!”他勉强捺住性子催促道。 看在等会还有好戏上场的份上,眼前他暂且忍耐她的大小姐脾气,等宾客一走,他可就不会对她客气了。 极其缓慢的,桌边怔坐的身影总算动了。 顶着一身沉重的凤冠霞帔,絮儿更觉一举一动力不从心,但她没发现,其实问题不是出在凤冠霞帔上,而是自己的心在抗拒着。 她真的就这样嫁给他? 嫁给一个她完全不爱,甚至连一丁点好感也没有的男人?往后数十年不但得与他朝夕相处,还得跟他同床共枕,生育孩子── 她说服自己认命,但心底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抗拒着、挣扎着,不愿自己拿一生的幸福来赌气。 “走吧!”上官渊陡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毫不怜香惜玉的将她往门外拉。 “不!”被他突如其来的粗暴举动吓了一跳,絮儿下意识地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好几步。 像看陌生人似的,絮儿警戒的瞪着他。 她怎么觉得这个画面好像──似曾相识? 絮儿太过震惊了,许久才从脑中莫名出现的一团混乱画面中回过神来。 “对……对不住,我不知道是怎么了。”她捧着胸口仓皇道歉。 方才那一刻,面对他的靠近与接触,她竟有种恐惧的感觉,好像……她曾经很怕他似的。 但她为什么要怕他?小时候他或许强势霸道、喜欢欺负人,她不喜欢他,却还不致于怕啊! 她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惊悸间,瞥见他愤怒的脸孔,她不安得有些手足无措,甚至不敢迎视他。 “别再那么做了。走吧!”他的下巴朝前头点了下。看得出来,他很努力地压抑着怒气。 絮儿奋力想移动脚步,但不知怎么的,双腿却像是被定住似的,再也无法移动一步。她的呼吸开始觉得困难,原本平静有如死水的心起了波澜,脑中浮现的尽是上官甫的脸孔。 突然间,絮儿发现自己错了。 她以为她可以办得到,大方成全他,让自己退到最不起眼的地方。但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竟是那样深爱着他……她无法怀着对另一个男人的爱,若无其事地嫁给另一个她不爱的男人。 她可以做到大方成全,但勉强自己去爱另一个男人──她办不到! 阴鸷瞪着身旁若有所思、脸上闪过各种复杂情绪的人儿,上官渊仅存的些许耐性已经快到达极限。 “絮儿,你怎么了?”上官渊强装的笑容变得僵硬。 “渊二哥,对不起,我……我不能……我不能嫁给你,跟你过一辈子……”她环抱着自己,浑身不听使唤的颤抖。 “你说什么?你想反悔?”他的眼一眯,目光蓦然尖锐起来。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答应的,我以为我可以忘记他、忘记自己对他的感情,但我办不到……”絮儿开始细细啜泣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好半晌,上官渊终于露出一抹恍然大悟的冷笑。 突然间,她的纤腕被人一把狠狠拽起来,随即迎上一张阴冷的脸。 “不过你搞错了一点,我上官渊不是能让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股温热气息喷上她的额际,竟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渊二哥……” “告诉你,这世界上没有我上官渊得不到的东西,尤其是上官甫的女人。” 这一刻,絮儿总算懂了──他娶她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为了报复上官甫! 他从小就如此,总是不择一切手段、夺取属于上官甫的东西,只为了赢过他,证明自己比他强。 他爱的是把人跺在脚底下的胜利! “你错了,我不属于上官甫。”絮儿的胸口一窒。 “他爱着你。”上官渊咬牙切齿道。 “不,他爱的是孙芷兰。”絮儿开始觉得呼吸困难。 “哈哈哈……看来,连你也被他给骗了!”上官渊仰头狂放大笑。他讥讽地扫她一眼。“他或许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我,他其实还是爱着你,即使他这么费尽心思的想掩饰,却骗不过我的眼睛。” 絮儿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她不敢相信上官渊所说的一切会是真的,那种震撼与惊骇,就像世界瞬间在她眼前彻底颠覆了。 “为什么……”她不懂。 若上官甫真的如他所说的爱着她,那为何他会娶孙芷兰? “他是为了保护某个人。”上官渊倨傲的冷哼。 “保护谁?”絮儿怔然问道。 他阴沉的目光朝她笔直射来。“你!” “我?”她的心口像是被狠狠掐住,甚至还不觉得疼就已经喘不过气来。 “没错,惊讶吧?”上官渊阴恻恻地勾着嘴笑着。“打从你八岁时发生那件事后,他就开始疏远你,跟你保持距离,别人弄不懂他的意图,但我懂,这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 “我八岁时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 “你忘了?”上官渊怀疑的挑挑眉。“你怎么可能会忘?那种事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就忘了?” “我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她茫然摇头。 “瞧,这‘纪念品’还在呢?”他邪佞的笑着,突然伸手挑开她额上的发,露出那个月牙形的伤痕。 不知怎么的,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感觉到他逼近时的压迫感,她额上的伤疤竟隐隐扯痛起来。 “别……别靠近……”她不安地退后几步,潜意识里十分惧怕他。 “别靠近你?”他遽然仰头狂放大笑。“别忘了,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妻子,我想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你!”上官渊沉着脸逼近她。 “我们还没有拜堂,我也不打算跟你拜堂。”她改变主意了,她怎能跟一个自己打从心里惧怕的人成亲? 她拿下沉甸甸的凤冠,起身准备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 忽地,后头传来一声厉喝,紧接着她整个人被粗暴揪扯回去,一个巴掌毫不留情的甩上她细嫩的脸颊。 清脆的巴掌声吓坏了絮儿,除了疼痛,更多的是惊吓。从小到大,爹娘就连重话也舍不得说她一句,更别说是打了,第一次赏她巴掌的,竟是这个即将要娶她的男人?! 她怔然发愣的模样惹恼了上官渊,不耐烦地狠狠推她一把,她一时没站稳整个人往后倒,后脑撞上了床柱。 突然间,脑海里闪出一长串快得止不住的画面,一幅幅清晰地划过脑海── 第十章 “甫哥哥……甫哥哥……你在哪儿?” 空荡荡的宅院间,一个软嫩的声音童声呼唤着。 八岁的柳絮儿在上官家人宅里四处呼唤着,一早起来想找甫哥哥,就发现他不见踪影。 每回来到上官家住上一阵,两人总是无时无刻黏在一起,絮儿自然是不能习惯没有甫哥哥的陪伴。 “絮儿,你找什么?”一个身影宛如鬼魅般突然出现在身后。 一转头,是十二岁的上官渊。 “渊……渊二哥,我在找甫哥哥。”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有没有看到他?” “我知道他在哪儿。”他突然扬开笑容,爽快的说道。“我带你去找他。” “真的吗?”小絮儿欢天喜地的喊道:“渊二哥,拜托你快带我去。” “别急,我们这就出发。”一抹算计的笑容闪过男孩嘴角,只可惜小小的人儿压根没察觉。 牵着上官渊的手,两人一路出了府,既没带伺候的丫头,连随身护卫都没有,上官渊带着她穿过热闹的大街,穿过僻静的小巷,一路往偏僻山径走去。 “渊二哥,到了没?我脚好疼,快走不动了。”平常娇生惯养的腿儿,疼得已经快走不动了。 “快了、快了,你想找人哥,就得忍耐,不然咱们就回府去。” “不,我会忍耐、我会忍耐,求你别带我回去!”顿时,焦急的絮儿连忙满口答应。 “很好,那我们走吧!”上官渊迳自带头朝前方走去。 约莫又走了一盏茶时间,只见前方出现一个深阔的高台,往后一望,竟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我们到了!”看着前头,上官渊慢下脚步,慢条斯理地宣布。 “甫哥哥人呢?”小絮儿嘴里还喘着气,一双水灵灵的眸子不住往四处张望。 “上官甫?我说过他在这儿吗?”上官渊佯装一脸惊讶地问。 “对啊!”絮儿的脸蛋布满细碎的汗珠,认真的点头。 “喔,好吧,那我现在告诉你──你被我骗了!”上官渊狡狯地笑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骗我?”絮儿生气地瞪着他。 “因为我讨厌上官甫,所有他喜欢的、他在乎的东西,我都要不择手段地毁了它。” “你──你好可恶!”絮儿生气的大骂。 “我是可恶,但我却是胜利者。”他狂傲的笑着,才十二岁的他,复杂的心思却阴险狡诈得不输给成年男子。 “我要回去了!”絮儿忿忿地要转身下山。 “没有那么容易!” 突然间,他将她粗暴扯了回去,小小的身子宛如风中的纸片,凌空飞了出去。 絮儿遽然摔到地上,还来不及发出痛苦的呻吟,翻了几圈后竟然滚下了悬崖。 在最后一刻,两只小手及时抓住了悬崖边缘,小小的身子就悬空挂在那儿随风晃荡。 “渊二哥,救我……我快掉下去了……” 挂在悬崖边的小人儿,额头上被利石撞破一个口子,不断地冒出鲜血,小脸上更是怖满惊恐与疼痛的泪水。 上官渊缓缓走近崖边,居高临下俯瞰着处境危急的她,嘴角勾起一抹无情的冷笑。 “别挣扎了,下去吧,否则怎能让上官甫痛苦难过呢?”缓缓蹲下身来,上官渊用一种无动于衷、极度冷血的口吻说着,好似在他面前垂危的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只蝼蚁。 “我不想死,我也不要甫哥哥难过,我不要……让我上去!求求你渊二哥,求你……”小小的人儿哭着,眼看着就快要撑不住了。 上官渊冷眼看着她慢慢的松手。 “我没有做错事……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哭喊着。 “谁叫上官甫喜欢你,只要是他所爱的,我都会想办法毁了它,包括你!”上官渊冷酷的神情,苑如提及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第一次,向来是天之骄女的絮儿感觉到世界的残酷,以及心口被人无情撕裂的痛。 她呼喊、哀求、承受着面临死亡的巨大恐惧,一松手就是诀别,她怕──好怕、好怕,多希望闭上眼,再醒来时发现这只是一场梦! 眼前突然闪过爹娘的脸,还有她最喜欢的甫哥哥──绝望自心口掏翻而出,那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生与死的身不由己。 不行了,她的手撑不住了,她要掉下去了……她绝望地任由早已毫无知觉的手滑落,突然间,一双坚定而温暖的手拉住她! “大哥?” 她听见上官渊的惊喊。 “你这混蛋!” 隐约中,她感觉到自己被人小心放在地上,再来听见上官甫愤怒地咆哮,然后是重物挨拳落地的巨大声响。 闭着眼,她的意识沉浮着,听着上官渊一声声惨烈的哀号声,然后她的身子被一双稳靠的臂膀抱起,穿过条条长路,回到她所熟悉的柔软床榻上。 她记得自己睡了好久、好久,额上的伤不再感觉到疼了,紧绷的身子也舒畅放松了。 自己在足足昏睡了半个月之后,某一天她终于缓缓张开眼,醒来了。 “小絮儿,你还好吗?有没有什么不舒服?”逐渐清晰的眼帘里,映入一张担忧而憔悴的俊朗脸孔。 清甜的小脸上,缓缓绽开一抹甜甜的笑。 “甫哥哥?你上哪儿去了,我刚刚都找不到你哪!” 望着那张俨然已经没有半点记忆的脸蛋,上官甫怔忡许久、许久…… 从翻浮的意识中回过神来,重新抬起眸──她全想起来了! 难怪她额头上会有道伤口,难怪上官甫会躲得她远远的,难怪她老觉得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转头望向身边高大冷酷的上官渊,一切都是因为他! “还不快起来?”一声喝斥打断了她的思绪。 毫不反抗的,她乖乖起身。 冷笑一声,上官渊倨傲说道:“让你早点认清事实也好,以后休想在我面前端大小姐脾气,我可不是上官甫那个家伙,事事由着你胡来,往后凡事都得听我的,我叫你往东、你休想往西,听懂了没?”阴沉的脸,毫无一丝温情的瞪着她。 絮儿惊惧地盯着他,挨打的左颊隐隐作痛,宛如被火灼烧般的发烫,但泪水,却一滴也流不出来,只是突然领悟到,过去的自己有多天真,多任性…… 她是那样无忧无虑的活着,却把世界上一切的阴谋算计都给了上官甫,选择逃避认清世间的丑陋。 一路来,她是那样极度怨愤上官甫,责怪他的忘情背义,却没想到,他身上竟背负着全天下的苦,而不能言。 “或者,你希望我找我那位亲爱的大哥好好‘谈谈’?” “不,不要!”心头一惊,她连忙哀求。“我嫁,我──嫁!”她绝望的吐出话。 到这一刻,她才发现上官渊竟是如此冷酷、阴狠的人,无知而天真的自己,竟跺入一个可怕的陷阱里。 “很好!”上官渊满意的笑了,那阴森让人不寒而栗。 “走吧,我那大哥一定迫不及待想看新嫁娘了哪!” 缓缓的,他勾起一抹邪恶至极的微笑。 “来了、来了!” “新嫁娘来了……” 步履维艰的来到大厅,远远就听见众宾客欢天喜地的鼓噪声,而絮儿之所以全身紧绷,却是因为角落里那抹看来如此孤独、悲伤的身影。 原来他不是那个该天诛地灭的负心汉,她才是全天下最残忍无情的人。她竟然选择遗忘那段记忆,独留他一人背负着重担。 他是为了保护你!心头翻滚的这句话,像火般灼烧着她的心口,远比脸颊上的红肿痛楚更甚百倍。 低着头,在众人的注视下她近乎麻木的来到堂前,大红的喜字透过凤冠下的珠穗刺痛她的眼,在众多目光中,她却能敏锐感觉到那道悲伤的凝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 木然行完礼,絮儿的心魂早已脱离躯体而去,只剩一个空空的躯壳。 絮儿知道,往后她将会被永远禁锢在这男人身边,变成他的战利品,成为他向上官甫炫耀的工具。 待行完大礼,尚未送回新房,上官渊就急拉着她往上官甫走去。 察觉他的意图,絮儿抗拒地不愿移动脚步,却冷不防被他狠狠掐住手臂,疼得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你最好听话一点。否则等会儿进房有你好受的。”他凑在她耳边阴恻恻地警告。 委屈的泪水又不听使唤的涌了上来,但事已至此,她知道这果再苦,也得含泪吞下去。 放弃了抵抗,絮儿顺从地任由上官渊拉着她,来到上官甫的面前。 “大哥,我来为您介绍,这是我新进门的妻子──絮儿!” 明知道彼此相识,却还要如此慎重其事的介绍,为的就是找机会折磨他,加深他明明深爱却得不到的痛苦。 “二弟,恭喜你!”上官甫压抑的嗓音,像是带着一股说不出口的苦闷。 “谢大哥,絮儿,来,还不快敬大哥一杯。”上官渊阴沉沉的眸瞥向一旁的絮儿。 “我不会喝酒。”絮儿轻声摇摇头。 “我要你喝,你就得喝!”他的脸色瞬变,眼睛瞪得斗大。 看到那个小小的肩头惊恐的缩起来,上官甫搁在身侧的手狠狠紧握成拳,几乎快挥了出去── “絮儿敬……大哥一杯。” 絮儿颤巍巍的声音阻止了他。 看着那个怯懦的人儿,另一端执着酒杯的男子,从没有比这一刻更感心痛、煎熬。 两人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与煎熬,却都不敢、也不能在上官渊面前泄露情绪。 絮儿拨开面前的珠穗,小心地将酒凑到嘴边喝了一小口,却被强烈的酒气给呛得剧咳起来。 不经思考,上官甫冲动地跨步想上前,却被上官渊及时挡住了。 “大哥,絮儿是我的妻子,我自会照顾她,不劳您费心了。”上官渊随手丢给絮儿一只绢帕,睥睨的态度像是在施舍。“把自己擦干净!” 隐约间,像是瞥见上官甫怜悯的目光,絮儿的眼泪忍不住滚出眼眶,只得赶紧低下头掩饰。 她要坚强些,绝不能再叫甫哥哥为她担心、为她再牺牲了。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絮儿极其缓慢地捡起扔到身上的绢帕,小心拭去溢出唇边的酒液。 自始至终,上官甫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她,看似平静的眸底竟混合着心疼、不舍与怜惜,紧握成拳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突然间,他的目光瞥及她拨开珠穗后的脸庞,赫然惊见她白嫩的颊上竟然有着一片红肿── 他打她?!上官甫全身毛孔急遽收缩着,一股巨大的愤怒与恨意在心底剧烈翻腾,眼前这个名为他兄弟,却从来不曾有过手足之情的人,不只伤害他,还伤害了絮儿──他绝不能原谅他! 上官甫平静地转身,他叫来随身的侍从倒了两杯酒,将一杯端给了他。 “这是我特地托人从杭州买来的梨花春,此酒是在梨花开放时,以梨花捣汁和面搅和均匀酿成的,气味芳香,入口甘甜,被誉为南方的四大名酒之一,还请二弟品尝看看。” “谢大哥!”上官渊接过酒,虚伪的笑容后还藏着支暗箭。“絮儿你瞧,大哥为了咱们成婚,还特地远道张罗来这名酒,可真有心,你说是不?” “是……”她颤抖的声音说得勉强。 “还不快谢过大哥。”看到上官甫跟柳絮儿的脸色僵硬惨澹,真令上官渊感到痛快。 “谢大哥!”絮儿低声吐出一句。 “这酒后劲颇强,今天就由咱们兄弟俩干吧!”说着,深深看了上官渊一眼,便迳自仰头一口喝干。 看他爽快一口喝尽,望着酒杯犹豫半晌,上官渊也终于跟着一饮而尽。 好半晌,上官甫就这么看着上官渊,那目光像是包含着恨、无奈与唏嘘。 上官渊不是简单的人物,隐约间似乎可以从上官甫的神色察觉出些许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这酒的名字倒也奇特,为什么叫梨花春?”上官渊随口问。 “因为,梨花过了春天,也该凋落结束了……”蓦地,一丝鲜红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滑下。 “甫哥哥!”絮儿最先察觉,惊叫一声,她摘下凤冠不顾一切的冲上前去。“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你……”一旁的上官渊也立刻发现体内有股血气冲出,一开口,腥红的鲜血立刻冒了出来。 “上官甫──你下毒?” 上官渊捧着气血不断往上冲的胸口,咬牙吐出一句。 “唉呀,怎么回事?” “血?!上官家的大公子跟二公子都吐血了……” “难不成酒里有毒?” 顿时,整个大厅恐慌了起来,还以为所有的酒里都被下毒的宾客,吓得夺门而出,赶忙去找大夫救命。 无视于周遭一片喧闹、混乱,絮儿抱着上官甫,心思全慌了。 “既然你非要事事赢过我,求死的胆识自然也不能输我,你敢赌吗?”上官甫唇边淡淡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你──”上官渊瞪大一双阴狠的眼,没想到自己算计一生,到最后竟也会中计。 “裴济!”或许是毒药运行迅速,上官甫的精气明显消弱许多。 突然间,裴济从混乱的人群中现身,手里拿着一只小瓷瓶。 “这是解药,只有一份,既然你事事都想跟我比,今日咱们兄弟俩就来比胆量吧!”上官甫强撑着把话说完。 拿命来比胆量? “上官甫,你疯了!”上官渊恨声骂道。 “你不敢赌?”上官甫说着,口中再度冒出一大口鲜血。 “甫哥哥,求你别这样,你会死的,别做这种意气之争……”一旁的絮儿早已哭了起来。 “傻丫头,我和他之间总得有个决断,反正……失去你,我早已生不如死了。”他用一种她从未看过的深情目光凝望着她。 “甫哥哥──” “让我把跟上官渊之间的恩怨解决,这样……每个人都能解脱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一个踉跄,高大的身躯整个瘫倒在地。 “甫哥哥!”絮儿哭喊着扑上前去。“拜托,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我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你身上的重担从今以后由我来背……”她会超乎他想像的坚强! “你别管,这事从何而起,就该从哪里解决。”他的目光望向不远处,也不支倒地的上官渊。 “甫哥哥……”絮儿泣不成声的哭喊。 “解药只有一份,若怕死的话,大可到裴济手上取解药……这样也就分出了胜负──”上官甫断断续续地说道。 “上官甫,你以为你能把我打败?”另一头的上官渊,不服输地用眼神与他相互僵持着。 只见上官甫淡然勾起一笑,那笑里包含着对死亡的坚决与满不在乎── 那丝毫不畏惧的神情,竟让上官渊觉得害怕,心神一乱,蓦地口中竟猛然冒出大口鲜血,大鲜血引得他呛咳不已,像是被逐渐抽离的气力,终于让上官渊第一次体认到死亡的恐惧。 但他不甘心、不服输,他怎么能在上官甫面前示弱?!他压抑着、强忍着,血在他面前逐渐蜿蜒成一条小河,丑陋刺眼得像是宣告死亡的来临! 像是到了忍耐的极限,他突然抬起身,摇摇晃晃爬到裴济面前。 “把解药……给我……”他有气无力的吐出一句。 “你想清楚了?”裴济面无表情望着他。 “废话少……说……拿来!”上官渊别开脸,愤恨挤出话。 裴济缓缓蹲下,将瓷瓶交到上官渊手里。一拿到解药,上官渊立刻一饮而尽,很快的,体内那股像是止不住似的血气凝住了。 “你──输了!” 不远处,上官甫微弱却平静地传来一句话。 上官渊在几名下人的搀扶下虚弱起身,看着那个宁死也不肯屈服,神态依旧昂然英挺、从容不迫的手足,像是天下没有什么能叫他退却、惧怕。 再环视着周遭的众人,眼神里饱含同情与怜悯的下人、他那早已吓到晕厥过去的娘,以及那些不相干却充满谴责的眼神── “为什么……为什么世界上有了我上官渊,还要有你?为什么……” 他发了狂似的仰天狂吼起来。 这一刻,上官渊终于发现上天的不公平,这辈子他无论如何也赢不过上官甫。 “哈哈……哈哈哈哈……我不会输的,我这辈子都不会输给你上官甫的,不会输……” 发了狂似的,上官渊竟然冲了出去,那狂乱憎恨的声音老远都还能听得见。 在场的下人全吓坏了,二公子竟然疯了! 但絮儿却连一眼都没多看狂奔而去上官渊,只是恐惧而又心碎地抱住耗弱无力的上官甫,眼泪一迳流个不停。 为了自己,他竟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他怎能这么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突然间,闭着眼的他艰难地缓缓吐出话。 倏地,她僵住了,望着他泛青的脸孔,她喃喃说道:“你没忘?” “没忘……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跟你……的约定……”扮出一抹痛苦却又极其温柔的笑,他缓缓伸手抚上她的脸。 “七年前,当我看到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你,我就发誓这辈子绝不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即使用性命去……换……” “我却忘了它,让你一个人背负这重担。”絮儿心碎哭道。 “你……记起来了……”上官甫惊讶的勉强睁开眼。 “却已经太迟了。”絮儿终于崩溃哭倒在他胸前。 “别哭,这不……是你的错。”他的大手轻抚着她的发。“我还有件事一直忘了……告诉你……” 他艰难吐出话,气息微弱得几乎快听不清楚他的声音。 至此,絮儿早已泣不成声,泪水让她几乎看不清上官甫的脸。 “什么?” “我爱你……”望着她,绽出一抹极其深情的笑。 那一瞬间,她的思绪停了、心跳停了,缓缓抬起头,他深情的笑容深深嵌进心底,深刻到令她觉得疼痛。 “记得吗?” “记得什么?”她早已泣不成声。 “我说过我要……保护你一辈子的……这个诺言,我终其一生都会履行!” 对他而言,她远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千万倍。 “傻瓜、傻瓜、傻瓜!” 这么聪明绝顶的男人,此刻却笨得比三岁孩童都不如! 他用了七年的时间跟她对立、周旋,竟然是因为要保护她──她如何能平静接受这样的用心良苦。 “我的小……絮儿……但愿来生能再做你的……甫哥哥……” 紧握着她小手的大掌慢慢松开,她焦急想抓住他,却只抓回瘫软无力的手。 望着毫无知觉、毫无气息的俊脸,终于,强忍的眼泪瞬间崩溃,她再也忍不住地心痛大哭。 不,这是梦,这一定是一场吓人的恶梦罢了! 闭着眼,絮儿听见身旁压低的谈话声、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身旁的声音如此真实,真实得只要她一伸手,就可以碰触到身边来去的人。 但她不愿、也拒绝张开眼睛。 只要她闭着眼,永远都不要醒来,就可以说服自己相信,方才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场不真实的恶梦罢了! 上官甫没有死,依然好端端的坐在府衙里审他的案卷,她也依然是柳家无忧无虑、不知天高地厚的千金小姐…… 说好了不相信恶梦般的一切,但不听使唤的泪水却悄悄沿着她的眼角滑落,滚烫的泪炙痛了她的脸庞,将她麻木得像是死去般的心口扯得隐隐作痛。 “怎么办?大夫说絮儿除了脉象乱了点,其余的没多大问题啊!” “是啊,都睡了整整两天两夜了哪,不吃点东西怎么成?” “孩子的爹,絮儿就这么一直睡怎么办?” “唉,我也不知道──” 身旁,传来爹娘忧虑的声音,让他们如此担心,絮儿有着无限的抱歉,但她真的不能张开眼睛,她无法面对张开眼后的残酷事实。 “小絮儿、小絮儿!” 耳畔突然传来一个极其温柔的声音。 她僵住了,像是连呼吸都停止了。 那是上官甫的声音,即使声音听来那样温柔深情,她还是立刻就听出来了。 他要来接她了吗? 甫哥哥,带我走、带我走──絮儿在心底狂乱呐喊着。 没有他,她不愿在这世间独活,没有他,她就算活着也如同行尸走肉啊! “小絮儿,张开眼好吗?求你张开眼看看我,你不能在我从阎罗王的生死簿上除名之后,却弃我而去啊,小絮儿!” 身旁那深情而温柔的声声呼唤,又一次拧碎了絮儿的心。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对她如此残忍? 先是为了保护她而刻意疏远她这么多年,如今绝情的弃她而去后,魂魄却依然折磨着她,要她心碎而死──难道他真要叫她恨他吗? “乖絮儿,别哭了!” 耳畔的低沉嗓音温柔地低哄着。 蓦地,一只温暖的手抚去了她眼角的泪水,温柔得几乎让她停止呼吸。 她冲动地一把抓住那只温柔的手,就算他如今只剩魂魄,她也绝不再放手。 “带我走……甫哥哥,求求你带我走,没有你,我活着比死去还痛苦……求求你!”她失控的哭喊着,眼泪湿透了紧抓在手里的大掌。 “傻絮儿,我没死啊!”耳畔响起悠悠的叹息声。“不信的话,快点张开眼看看我。” 张开眼? 耳畔的声音、紧抓着的手掌这么温暖而真实,可是会不会在她一睁开眼,就全部消失了? “乖,你再不睁开眼,我可要去娶别人了!” “我不准!”她蓦地大喊出声,整个人从床上弹坐起来。 一转头,目光与一双熟悉的幽瞳对个正着。 几乎有一辈子那么久,她不能呼吸、不能言语,只能恍惚盯着那个绝不会让人错认的脸孔,眼泪不听使唤的掉个不停。 真是他? 许久,她才终于伸出颤抖的小手,小心翼翼得像是会碰碎他似的,摸着他神情温柔的脸、他温暖起伏着的胸口。 “你怎么会……”一开口,絮儿早已哽咽不成声。 天,若方才目睹他死去的那一刻是场恶梦,那如今眼前的一切又是什么? 这会是老天爷的恶作剧吗?还是阎罗王大发慈悲,把这辈子她唯一乞求的东西还给她了? “是斐济。”他微笑着,任由她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碰着、摸着。 “斐济?”她茫然四下搜寻,这才发现方才身边那些人,不知何时全不见了。 “昨夜我吩咐裴济准备一份解药,没想到他却另外暗藏了一份,并在我昏过去后喂我喝下。” “因为他知道你若醒着一定不肯喝。”絮儿的语气开始僵硬起来。 这个信守承诺的男人真令叫人又爱又恨! 当时她肯定也因为太过伤心而昏厥过去了,否则她怎么会傻傻地为这个薄情郎白掉这多眼泪? “絮儿,你听我说……” “有什么好说的,反正你早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打算弃我而去了。”絮儿气得鼓着脸,别过头去不看他。 “絮儿,我──”话声陡然而止,上官甫捂着胸口,一手撑住床柱稳住自己。 原本还板着脸生闷气的絮儿,大惊失色地连忙上前扶住他。 “甫哥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我再也承受不了又一次的心碎了。” 絮儿慌乱喊着,此刻纵有再多埋怨、再多委屈都不重要了,只要他活着,她什么也不计较了。 毒气还没有全然退去,上官甫脸色依然有些苍白,气息也虚弱了些,让絮儿看了格外心疼。 “我的小絮儿,别生我的气──” “我不生气,再也不气了!” 絮儿抱着他温暖结实的身躯,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轻易松手了。 尾声 院落里,一株及腰的梧桐树在春风中摇曳着。 经过一整个寒冬,嫩绿的芽悄悄从枝橙间冒了出来,替槁灰的花园增添些许生气。 “姥爷──快把球踢过来!” “球来啰!”一个爽朗的老者精神抖擞的高喊。 “姥姥,当心球来啰!”孩子稚嫩的童音又响起。 “桐儿,姥姥准备好了……” 偏院里,柳家老爷跟夫人不成体统的束着袖、撩起衣摆,兴致勃勃地跟一个约莫四岁大,精力充沛的小男孩玩着球,简直像大顽童似的。 “姥爷,看球!” 小桐儿接过姥姥踢来的球,立刻又把球用力一踢──结果球偏了向,竟然一路往院外滚去。 兽皮做成的球可是他娘最爱的宝贝,万一弄丢了恐怕连他爹也救不了他。 小桐儿紧张地赶紧上前追球,球却一路滚出拱门,最后在一双黑色的大靴旁停住了。 顺着那双黑色大靴缓缓往上,当小桐儿看清来者脸孔,立刻高兴地奔上前去。 “斐叔叔,你怎么来了?” 小桐儿亲热地巴在斐济的身上。 “来看看你啊!”斐济笑着将小家伙举到半天高,惹得他咯咯笑着。 “骗人,我知道你是来找我爹的!”小桐儿果然遗传了他娘的鬼灵精怪。 “桐儿真厉害!”斐济佯装惊讶的瞠大眼。 “那当然!”小桐儿骄傲地昂起下巴,俊逸的小脸与上官甫几乎如出一辙。 抱着这个小小的身子,斐济至今还是觉得这孩子像是由他捡回来的奇迹,若不是当年他一念之间的大胆决定,如今结局恐怕会截然不同。 “你爹呢?”抱着桐儿,斐济往院里走去。 “在寝房里。”桐儿想也不想的回道。 “喔?”斐济这回果真惊讶了。 “陪着我娘啊,反正他们俩老是黏在一起。”桐儿皱了皱鼻子,一脸受不了的表情。 反正打从他晓事以来,只要他爹在府里,一定是跟娘黏在一起,两个人简直像麻花卷似的分不开。 正在偏院里的柳老爷跟夫人见到斐济后,难为情的赶紧理好衣衫。 “斐济,你来啦?” 柳老爷恢复自若神色,同斐济打招呼道。 “柳老爷、柳夫人!”斐济恭敬的躬了个身。 “别这么多礼了,来找甫儿的是吧?我这就差人……” “不用了柳老爷,我自个儿进去找师爷就行了。”斐济依旧是一派的温雅。 “这──好吧,桐儿,斐叔叔有正事同你爹说去,姥爷带你去灶房吃点心。” “好棒,我肚子好饿喔!”桐儿跳下斐济的怀抱奔向姥爷。 “斐济,你进去吧!” 柳夫人朝他笑了笑,也跟着爷儿俩走了。 斐济目送说说笑笑而去的祖孙三人,也转身朝寝院而去。 偌大的寝院里,弥漫着一片静谧的气息。 一个小人儿坐在窗边,听闻远处嬉戏的声音停了,只好两手托着腮遥望院外出神。 突然间,一双温柔的大手自身后搂住了她,接着将脸埋进她的颈窝间,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馨香气息。 柳絮儿反手抱住那双温暖、厚实的大掌,侧着脸任由那柔软的唇磨蹭着她的耳朵,满足地享受这一刻。 沉浸在彼此怀抱中的两人,浑然不觉门外一个身影,正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当年的决定没有错──斐济眼中有抹少见的温柔。 缓缓露出欣慰的笑,斐济还是决定不去打扰夫妻俩亲密的时刻。 甜蜜窝在夫婿怀里,絮儿不经意抬眼瞥及他唇边打趣的笑。 “你笑什么?”她蓦然醒神,狐疑盯着他。 “其实你很想出去跟桐儿,还有爹娘一起玩吧?!”知妻莫若夫,上官甫只消一眼就能看透柳絮儿。 被他看穿心事,絮儿又羞又气的白他一眼。 “我能吗?”她没好气回了句。 “当然不行。”他干脆的说道,因为这禁令就是他下的。 “还不都是你害的!”絮儿嘟起小嘴瞧了肚皮一眼,娇声抱怨道。 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嵌在她肚儿上圆滚滚的隆起,让上官甫的目光瞬间温柔起来。 伸手抚着她圆滚滚的肚子,上官甫一如过去九个月来每天所做的,对着里头的娃儿进行例行的精神喊话。 “小家伙,今天乖不乖啊?” 圆润的肚皮隐约动了下,像是回应他的呼喊。 “出来的日子快到了,吃饱喝足些,别让你娘受太多的罪,否则出来铁定有你好受的!” 絮儿翻了翻白眼,这哪是什么亲情喊话?这──这根本就是威胁加恐吓。 妙的是,絮儿的肚皮此刻竟然微微蠕动了一下,像是真听到了他爹的“深情”呼唤。 “甫哥,我好想出去玩──” 絮儿哀怨的咬着唇,两颗水灵灵的眸子瞅着他。 天知道她已经多久没有自由自在的奔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挺着个肚子,让她变得行动不便、举步维艰,比猪还笨拙。 “乖,再等个几天,产婆说应该就是这几天了,等孩子生下来,我就陪你四处游山玩水去,嗯?” “人家还想吃糖葫芦。” “好,就吃糖葫芦。”大老爷爽快允准。 谁叫产婆已经下了警告,过去九个多月来天天吃糖葫芦的絮儿肚子实在太大,不许再碰任何甜食,以免孩子大得生不出来。 “人家还想到西湖去坐画舫游湖、到漠北骑骆驼看沙──” “去,只要你想到哪儿我们都去,这样行吗?”大老爷宠溺地拍板定案。 絮儿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甜蜜蜜地偎进夫婿的怀里,可她没说出口的是:有了他,这一辈子她早已无所求! 打从五年前他为了摆脱上官渊的纠缠,服下毒药差点离她而去,她就知道,这辈子除了他,她什么都不缺、也不求了! 因为裴济,上官甫惊险活了下来,但上官渊却因此疯了,让人不禁感叹,这世界上真有永远的胜或败吗? 对她来说,能够拥有一份真正永恒不渝的爱,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絮儿仰头望着夫婿那张俊朗温柔的脸孔,她知道这辈子,她都会珍惜好不容易留在身边的幸福,并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全书完】 编注: ◆欲知【清官难断家务事】其他精采的爱情故事,请看爱表现──053华甄《状师对招》、054季洁《捕快过招》! ◆敬请期待于媜最新力作! 后记 媜子闲嗑牙 大家好,好久不见了! 眼看着媜子的月书,已经快变成年书,媜子很心虚也很惭愧。 过去几个月都不知道浑浑噩噩的自己在做些什么,不过有了两个小孩以后,要顺利写完一本书已经很不容易了。 如果你也是谴责媜子过度怠惰的讨伐者之一,还请多多包涵,多给媜子一些耐性与时间──千万不要弃媜子而去啊! 媜子真的很珍惜自己创作以来所拥有的读者,不论看媜子书的人多还是少,媜子都还是秉持着写出一次比一次更好作品的理念来创作。或许媜子投入在创作的时间真的不够多,以致于拖个几个月才可能有一本书,但请大家相信媜子,媜子可真的是在拼老命了……(好像不小心泄露年龄)。 谢谢咱家温柔包容的静宜编编,知道于媜小孩缠身,给了于媜极大的宽容与空间,每次分身乏术到想放弃时,总会想到编编给予的体谅,深觉自己如今可不是只为自己而写,而是一份责任。 对于在媜子生命中总是扮演着帮助与鼓励的许多人,媜子始终牢记在心,如果没有他们,也就没有今日能随心所欲创作的于媜,也因为有他们,让媜子成为一个好丰盈的人。 未来,希望媜子能慢慢把写作速度调整回来,也希望不论是编辑或是读者,都能永远的爱护媜子、支持媜子,有你们,才有媜子! 再来阙于这本书,那天跟安琪提到本书的一些内容,安琪很认真的沉思几分钟,然后告诉我:“随便砍树会不会被罚钱啊?男主角随便在树上刻字会不会太没公德心了……” 基于以上两点,媜子确定跟安琪姊妹间的关系已经貌合神离、愈行愈远了,这么别出心裁的桥段,不懂得欣赏也就罢了,竟然还跟我提到罚钱跟道德?!我知道大家看了一定跟我一样,很想拿拖鞋丢安琪对不对? (每次媜子说安琪坏话的时候,顺风耳安琪总是会很快出现──) “嗯,谁要用拖鞋丢我啊?”身后突然传来阴森森的声音。 果不其然,大耳朵怪物──不,美丽可爱又温柔的安琪出现了,带着一脸想掐死人的表情瞪着亲爱的妹妹。 “没有啊,我是说家里蟑螂很多,我都是用拖鞋丢蟑螂──嘿嘿嘿!”媜子是标准的见风转舵,听这干笑多谄媚。 没办法,据说安琪明年三月要去日本留学了(喔喔,这可是第一手消息喔,肯定是连安琪自己都还未披露的,我要去卖给苹果周刊,应该值一百块吧!) 向来是疯日一族的媜子怎能浪费这么好的资源,以后媜子闲来无事就可以三天两头往日本跑,只要花张机票钱,吃喝拉撒睡全靠安琪张罗,光想就忍不住想赞美我家爹娘,怎么生了一个这么好的姊姊给我── “妹妹,别在那里做白日大梦,以后来我家里住,一样要算水电、缴住宿费的──哇哈哈!”安琪白鸟丽子式的笑声飘来,惊起媜子一身鸡皮疙瘩。 原来人可以穷、可以不成功,但千万不能有个脑子装金算盘的姊姊! 不过看在安琪最近进了一趟医院割瘤的份上,不跟她计较──啥?你们不知道?那这肯定又是第一手消息了?我想,这次应该值五十块吧── 明天的苹果日报应该会有更详尽的报导跟精彩图片,请大家踊跃前去超商购买,保证一定会三天三夜吃不下饭,省钱兼瘦身! 若要寄感谢函,请来信“桃园县美丽市美人街美人里美人社区,安美人收一就可以了,期待大家的来信! 言归正传,这次安琪入院手术也算是除了个心头大患,据说安琪子宫里长了十几颗大大小小的瘤(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想起释迦牟尼的脑袋),最大的一颗长达十三公分,虽然研判应该是良性的,不过再好的东西放久了也会坏,医生跟安琪都有志一同的决定除掉它! 安琪在医院住了四天,手术过程一切顺利,唯一比较好笑的事是,怕死的安琪一直担心自己红颜薄命,竟然还写了遗嘱交代后事……(我说安小琪,难道你忘了“祸害遗千年”这句千古名言吗?) 当然,安琪很平安也很顺利的出院了,媜子也很尽手足情谊,煮了一锅猪肝汤跟人参炖鸡腿给安琪进补,不过最感动的人不是安琪而是媜子,因为安琪对于媜子的猪肝汤赞不绝口。哇咧,这声赞美听得好心虚──我这手艺煮出来的东西连狗都不吃! “啥?你骂我是狗?你哪来的熊心豹子胆敢骂我──”虽然肚子上被打了四个洞,不过安琪的凶狠气焰完全不减,伟哉安琪万万岁! 最后……(这条又臭又长的老太婆裹脚布终于要包完了吗?)媜子很喜欢这个关于青梅竹马与约定的故事,一直觉得娘子应该可以把它诠释得更好,不过碍于媜子的写作功力,若大家看得不够尽兴,觉得这份感动没能到你内心深处,媜子在此说声抱歉,下次媜子会更努力,写出让大家满意的作品! 时序进入秋天,希望大家多保重,也别忘了关怀身边的人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