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看两相爱》 楔子 她累了。 好不容易结束了这一段日子的工作,汪予睫回到了家,脑中萦绕的只有这样的想法。 浑身上下懒洋洋的,身为外科医生的她一想到自己今天历经了早上的门诊和三场小手术以及一场大手术,只感到一身掩不住的疲惫。吐出一口气,她现在唯一的想望便是洗一个舒服的澡,坐在椅子上看一会书,最后躺上自己睽违了三天的床,好好睡上一觉。 上帝啊,她的愿望是如此微小,求求祢实现它吧。 汪予睫一边这样祈祷着,一边洗了个澡;之后看到一半的书翻了一页便兴致缺缺──因为隔了太久,所以不知道它在写什么了。索性合上书,爬回床上狠狠睡一觉先。 明天是假日,除非一般外科的住院医师通通死光了,要不她“应该”是不用回院开刀的。 庆幸着这个不幸中的大幸,汪予睫盘算着明天要好好打扫这个已有好一阵子没有清理的屋子。天气好的话,她要洗被单和刷洗地板,还要擦亮所有的家具……有洁癖的她想着明天自己要做的事,便感觉愉快的闭上了眼。 希望今晚她会有一个好梦。 同一时间,当汪予睫闭上眼沉入梦乡的那一刻,她深锁的大门却被人用钥匙给轻轻打了开来。 进来的似乎是一个男人,黑暗中,他的五官朦胧,可身材看来十分魁梧。他放下手中简便的行李,开启玄关的灯,在看到玄关上摆置的女鞋后他呆了一秒,可随即识趣一笑,勾了勾唇走进门来。 历经了一段长时间的飞行,他感觉疲惫,粗大的手放在肩膀上,扭了扭脖子,本来打算打个招呼先,可想想这个时间似乎不太适宜,再加上玄关那一双女鞋……嗯,好吧,他当下决定这个晚上窝在沙发上度过一晚,反正再荒凉的地方他都睡过,醒来照样一身舒爽。 他瞥了眼那印有蓝白条纹的柔软沙发……嗯,看起来挺舒服的样子,也许今晚他会有一个好觉。 于是,丢下行李关上灯,他二话不说就躺了上去。还好现在是夏天,不需盖被;明天他要好好向住户打个招呼,不过今晚,他是真的累了。 打了个呵欠、闭上眼,嗯,希望今晚他会有一个好梦。 第一章 活了二十八个年头,汪予睫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眼前这般状况。 星期天的早上;幸运的,今天是个好天气,汪予睫一直贪睡到早上十点才起来。梳洗后,她决定到厨房为自己泡上一杯咖啡提提神,但就在她出了厨房、走至客厅的那一刻,她看见了在她精挑细选的蓝白色沙发上──躺着一个陌生人。 正确而言,是躺着一个陌生男人。 她狠狠吓了跳,整个人倒退一步,手上马克杯不由自主的落了地,“锵”的一声,很响。然后在她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的瞬间,那名男子睁开了眼──那是一个满脸虬髯、身形巨大,粗野的样子直觉令她联想到着名小说《哈利波特》中海格这个角色的男人。 男人似乎刚睡醒,眨了眨惺忪的眼望向汪予睫,汪予睫也在这一刻回了神。该死,她稳住情绪,眼角估量从这儿逃至房间的距离──嗯,有一段。见男子身材魁梧,她若贸然跑过去,也许在途中便会遭到拦截──至于大门口,那也一样,客厅位在大门和她房间中间,她现在的状况可以说是标准的进退两难。 她脸上冷汗滴下,这时候男子爬起来。“喂……” “不要动!”汪予睫喝住他,脑子飞快转了转,一脸严肃且不容置疑的说:“你无端侵入我家,我已经报了警,警察等一下就来了。”见男子似有移动的迹象,她后退一步,附加一句:“假设你想对我不利,那就是伤害罪,我有一个朋友就是做律师的,你若想自保,最好现在马上离开。” 她这一番话说得正气凛然又充满了气势,说真的,若他是一般歹徒,还真想给这位小姐鼓鼓掌,可问题是……他不是。 所以男人的反应一点也不捧场,只见他一脸莫名的“啊”一声,然后── “呃……这位小姐,你是不是搞错了?” “我没有搞错。我确定我报了警,警察马上就要来了。”她一脸肃穆,冷若冰霜的脸俯视男人,冰冷的眼像是在说:现在已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了。 “就算你报了警……”唉唉唉,男人一脸头痛的搔了搔头,转而看向四周问:“汪可擎在吗?” 汪可擎?“你认识我哥?”汪予睫这下呆住了。 男人虬髯中的嘴咧开一笑,本意是增加友好度,可在汪予睫眼里看来,却像是土匪在“料理”她之前所露出的奸笑……或是邪笑。“我是他朋友……啊,我叫杨岭,原来你是他妹啊,我还以为是他带回来的女人哩。” 汪予睫挑高了一边眉,决定忽略他粗俗的说法。“你到底是……” “喔,看来你哥似乎没有和你提过我的事。”他黑炯眼珠定定直视着她。嘿,想不到汪可擎的妹妹这么大了啊,而且……还挺标致的,瓜子脸配上和哥哥如出一辙的凤眼,还有那一张小巧红润的唇,长相可说颇具古典美,可惜头发是短的,否则应该会很适合演古装吧? 不过现在似乎不是一个打量对方的好时机。杨岭清了清喉咙,在她凶狠的注视下不慌不忙的开始了自我介绍。“我是你哥寒窗四年的同学──好啦,他四年我七年。附带一提,你说你刚刚报了警是吗?” 他眸中含笑,见汪予睫迟疑的颔首,他笑得更乐了。“那警察先生来之后可能你得跟他们解释一下──那个,我才是屋主。” 当当当当!这一刻,平地一声雷在汪予睫脑中乍响,她喊出:“屋主?不对吧,屋主不是我哥……” “喔,你是指这一间房子?嘿嘿,不好意思,房子是我的。只是我人不常在台湾,所以干脆借他住一阵子……他人咧?” 尚处于震惊状态的汪予睫愣愣回答:“在美国……” “是哦?”杨岭貌似苦恼的侧了侧头,然后咋咋舌。“糟,我难得回台,本想叫他忍耐一下,想不到他人到美国去了啊。” 自言自语间,他看见汪予睫不知何时已拿起桌上电话,过没一会,似乎有人接了,她神色不善的开口:“哥,我予睫。台湾现在早上十一点。对,我打来是要问你,我现在住的这一间房子到底是属于谁的?” 杨岭打了个呵欠,摸摸唇,好整以暇的抱臂等她说完。只见她越说脸上表情越见阴沉,看来是知道事实了吧,果不其然── “好,我知道了。” 挂上电话,她的表情很不好看。“你现在想怎样?” 方才她已经向哥哥问清楚了,这房子确实是这个男人的;可他经年累月不在台湾,后来她哥刚好调回台湾,于是向他借房子住,之后她又调院调到附近,于是向哥哥借住一阵,本想另行找房子,却碰上哥哥回美国赴任,要她别搬了,好替他照顾房子……结果搞了半天,这房子根本就不是哥哥的! 杨岭思考了半晌,弹指作出决议。“说真的,我回台湾的时间不会很久,就这一段时间,麻烦你让我住自己的房子吧。”他这里应该还有空房,若没有……好吧,睡客厅也行,反正在国外的这些年,他早已养成随处可睡的功夫。 “……多久时间?” 杨岭咧嘴笑,比出三根手指。 “三天?”汪予睫内心霎时放晴。三天的话,好办!她可以借住在朋友家或是干脆睡在医院…… 杨岭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美好想望。“不,是三个月。” 三……三个月?! “不可能!”三个月……要她三个月的时间和这个男人住在一起?她惊愕的上下估量了这个男人一会。先不论孤男寡女同住一个屋檐下会不会出事,而是……光这个男人的一切就是一个问题了。 看看他,莫说那一脸的虬髯,再配上那一头乱七八糟、活似随时会迸出虱子的头发,简直像个从哪座山寨跑出来的山大王。还有,他那一双脚──天啊,这一下汪予睫差点要昏倒!那黑漆漆的脚竟然踩过她光洁如新的地板上,甚至……放在她日前才清洁过的沙发上! 她真真是欲哭无泪!拜托,谁来给她一个痛快,或是毙了这个男人吧! 汪予睫撑住额,非常非常头痛的。“三个月……钱我出,可以请你住到旅馆去吗?” 啊?!“不要吧?三个月都住旅馆很贵耶,我哪知道汪可擎那个家伙把房子借给你住啊……就三个月,忍耐一下行不行?还是……你去住你朋友那?” ……不,她认床。三天还行,三个月,除非叫她睡医院,然后直接过劳死。“不然我帮你租个房子?”她想出第二个方案。 杨岭手指交叉,比出一个“no”的手势。“这问题的答案和刚刚那个一样,租房子一样要钱,而且重点是我好不容易回台湾,想住自己的房子也不行?” 杨岭那句“自己的房子”化作一支利箭深深刺痛到她──的确,这房子是他的,是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它当成自己血亲的房子住,他会有这样的这样反应也是正常的,只是── “我……可能暂时没空搬家。”她懊恼的咬了咬牙。 讵料,杨岭一脸莫名其妙的。“干嘛搬?我才回来三个月而已,你要住就继续住啊,反正有人替我照顾房子也满好的……喔,除非你想要买个自己的房子。” 不是那个问题好不!“问题在,这三个月的时间,我不可能和你住在一起。”她直截了当的陈述事实。 “为什么不?”他一脸困惑。 天!这个男人……不,这头熊是当真不懂吗?“孤男寡女,不适合同住一个屋檐下。”这只是其中一点,而真正的问题是……她不愿意和一个从头到脚看不到“卫生”两个字的男人住在一起。 不过杨岭显然并不了解她的“苦衷”,只见他一派云淡风轻的笑了笑。“我不介意啊。而且……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别看他长得一脸土匪山大王模样,实际上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哩!之前某个部族的酋长还想要招他做女婿,把自己女儿脱光光送到他住的帐棚来,他可是原封不动把人退回,一根寒毛都没有动到。 这下汪予睫是真的想哭了。“我介意。我、很、介、意。”第一,受不了陌生人;第二,受不了这个严重挑战她卫生观念的男人侵占她美好的圣地。 尽管这个圣地……在前一刻已证实非汪家所有。 见她一字一字说得这样笃定,杨岭头痛的搔了搔头。“我知道你介意啊,可是……”这下他也想哭了。这是他的房子耶!睽违三年多,好不容易才回台湾一趟,却连住自己的房子都不行?这……也太没天理了吧?“就忍个三个月也不行?” 话说至此,汪予睫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了。 于情于理,这间房子根本不属于她,她有啥权利叫人家滚出去?该要滚的人反而是她──尽管她很愿意补足这些年该付的房租,只求让这位杨先生另觅其它住处,然而问题是当事人并不同意。 所以,她能怎样?最多就是他不搬,她搬。“……好,我知道了。” “啊?”她知道啥? “既然是你的房子,那还给你住,我另找房子搬。”也省得将来一再遇到相同的问题。 “不用吧,我只回来三个月……” 别说三个月,她一分一秒都无法忍受和这个不干不净的男人在一起。“麻烦你,在我尚未找到房子的这段时间,请你去洗个澡、换个干净点的衣服。”她咬牙,声音几乎在颤抖了。 “啊?”杨岭愣住。“现在?” “对,现在。” 见汪予睫一脸的不容置疑,杨岭无奈的吐一口气,耸肩一笑。“好吧。”刚好他也三天没有洗澡了,趁现在洗一洗也好。 他搔搔头,只见白色粉尘随着他搔脑袋的动作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清楚。汪予睫努力不令自己去想那是什么东西,她浑身止不住颤抖,决定等下就到附近的房屋仲介找房子去。 然而,这世上的事并不能尽如人意。 找房子是吧?她想,台北人口密度这么高,处处都是新盖好或是原本就有的房子,在这附近找一间合意的房子会有多困难?反正她又不是没钱。结果,想不到……说不难,还真的有点难。 第一,杨岭这间屋子离她上班的地方近,一出门就是公车站牌,接驳车不到二十分钟;第二,这儿的房子环境良好,一层楼只有二户,进出靠卡片感应,没有多管闲事的管理员;而且隔音设备佳,住在十楼,可说是远离地面尘嚣,符合她好静的需求──当初若不是为着这种种原因,她也不会搬到这里来。 当然,随便找一间屋子搬搬也不是不行,可既然要搬,自然要搬到最好的地方,毕竟搬家可不是嘴上说说便成的事。 于是乎,这些个理由再加上工作忙碌、无暇分身,汪予睫本来迫不及待的搬家计画,也就这么不得已的耽搁了下来。 反正,大不了,增加她住在医院的天数就得了。 然后,在那个叫杨岭的男人搬回来的第一个星期,汪予睫历经四天住在医院的甘苦生活,终于不得不回到……好吧,至少现在有一半仍算是她的家。 晚上十点,打开门的瞬间,汪予睫秀气的丹凤眼在这一刻达到极限的睁大,手上公事包应声而落,几乎是以极度不可思议的目光睇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喔,你回来啦?”身在其中的当事人咧开嘴向她抛去一声友好的招呼,不过显然汪予睫并不怎么领情。 “这……是怎么回事?”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嗯?”杨岭先是露出不解,继而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客厅这一大片凌乱──“喔,你说这个啊……”他搔了搔头,脸上表情不掩尴尬。 本来一尘不染的客厅地板上现在处处可见四散的空瓶,有水的、有可乐的、有啤酒的;再加上乱丢的报章杂志、小说书刊,还有随穿随脱的衣服,更遑论桌上一堆吃了没收的空盘……说真的,尽管房子是他的,可毕竟这一段时间来整理并保持清洁的人是她。眼看不到几天他便把她精心布置的屋子弄成了这一副德行……说没有歉疚绝对是假的。 只见汪予睫本来白皙的肤色瞬间变得铁青,纤细的手紧握成拳,内心仿佛有一座火山正酝酿着爆发──他才是屋主,她这样告诉自己。他才是屋主,他才是屋主,他才是……那个见鬼的该死的屋主! “你……” 就在她浑身颤抖着开口说出第一个字时,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忽然自她面前跑过,她瞪大眼,在看清楚了那个不明物体的瞬间,鼻子感到一阵极为不适的麻痒──“哈哈哈……哈啾!”第一声喷嚏狠狠打出。 杨岭一愣。“你感冒啦?” “不、不……哈啾!不是!”天!她没看错吧?那是一只猫!“哈啾!” “喵……”有着一身灰色条纹的虎斑猫像是被她的喷嚏声吓到,忙跳入杨岭怀中,蜷缩成一团。 “你……哈啾!怎、怎么会有猫?!”她很想让自己表情严厉的说出这一句话,无奈喷嚏不停,也使她这句话的杀伤力瞬间化作零。 “我捡到的。”杨岭粗糙的大掌摸着小猫的头,无奈这一幅画面在汪予睫看来,只像是山贼老大在把弄手上的玩具。“昨天去便利商店的时候看到它被人丢在路边,怪可怜的。你都不知道,昨天下大雨,它淋得浑身湿,躲在角落拚命发抖哩。” 她是不知道,但也不想知道。“你……哈啾!”该死!她对猫过敏。汪予睫再受不了,几乎是用逃命一般的速度越过那极为脏乱的客厅冲回自己的房间──还好,她的房间尚一尘不染,仍是她离去前的模样。 她为此松了口气,还是一样锁上门,整个人靠在门板上无力的滑落。历经了四天不回家的日子和不间断的手术,她身心俱疲;本来这间房子是她心中唯一的圣地,可现在她知道不是了。 那该死的一人一猫、那该死的一人一猫、那该死的一人一猫…… 她绝对、绝对要搬家! 杨岭不是没注意到她刚进门时那一张铁青的脸色。 环视了一下四周,抬了抬眉。嗯,他是有一点弄得太过火了。这三天,他摆脱了在国外时的忙碌,对自己似乎太松散了些。从胡子中喷出一口气,杨岭搔搔头,看来他还是整理一下比较好。 他大手摸摸小猫的脑袋。“小家伙,看来那女孩对你有些过敏哪,我可要想办法把你送人了。”本来他打算留在台湾的这一阵子可以照顾它,等到要离开了,再另觅合适的主人。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不大可能了。 猫的回应则是“喵”一声,很单纯的享受着杨岭的抚摸。 杨岭一笑,放下它,开始认真整理起这一间被他弄乱的房子──不可否认的,她住在这里的期间把他的房子照顾得很好,几乎就是常人说的一尘不染,连冷气的细缝中都看不到一丝一毫灰尘,他怀疑她平日最大的嗜好便是打扫。 他的猜测很快地就自她一应俱全的打扫用具中得到了答案。 尽管是借住,可想到对方不但没有破坏房子,反而把房子照顾得更好,杨岭仔细想想,似乎也该好好谢谢人家……嗯,冰箱里还有他前两天买回来的菜,就用那些菜帮她弄一顿饭好了,看她之前冰箱空旷的程度,应该是不在家开伙才是。 他是不大清楚汪予睫的工作性质,可见她收藏完善的医学杂志和病历报告,他猜她应该也是医生。嘿,真巧,还是同行哩──冲着这一点,杨岭当下打定主意,留在台湾的这三个月,他该好好和她相处才是。 至少,在她找到合意的房子前。 为了躲避那一只该死的猫和该死的人,还有那一片不忍卒睹的惨状,汪予睫把自己狠狠关在房中一个晚上没出来。 一直到早上七点──一般若没有意外,她都是在这个时间起床的──仍不见她有出门的迹象,于是杨岭也放弃了。他瞥了眼桌上摆置丰盛的早餐,有些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等下他有事必须出门,本想趁着早餐的时候和她好好联系一下感情的,不过现在既然这样,他也没办法了。 于是他在桌上留下纸条,抱起了猫。“小家伙,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乖乖的啊,知道了没?”本来他想把猫带着的,可今天要去的地方不适合,只能期待在汪予睫出门前的这段期间,这一人一猫可千万别擦出什么火花才好。 猫儿像是真的明白了一般的“喵”了一声,杨岭一笑,便出门去。 也一直到了这个时候,汪予睫才讪讪然推门走出。左右巡视了下,看见那个该死的人和该死的猫不在,便安心向厨房走去,途中她吓了一跳,客厅的状况已和昨天大不相同,整齐得像是从不曾出现昨天那般惨状。她愣住!杨岭只花一个晚上便把那一团凌乱收拾干净了? 然而,真正教她感到不可思议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杨岭竟然会主动整理这一件事,反而令她讶异许多。 忽然间鼻子一痒。“哈啾!” 小猫不知何时蹭到她腿下,那毛茸茸的触感引得她背脊一阵战栗。“哈啾哈啾哈──啾!”连打了三个喷嚏,她收受不住的躲了个大老远。“去去去、去去去……死猫!” 小猫不解的侧着它的灰色小脑袋,见汪予睫频频向它挥手,以为她在叫它,便开心的上前跑去。这下不得了,汪予睫吓得花容失色,这该死的愚蠢的猫啊! 结果一人一猫在厨房中上演起攻防战,汪予睫躲着,突然脚下一个踉跄,为了稳住身体,她急忙抓住手边任何可抓住的事物──锵锵啷锵锵──一阵激烈的杯盘破裂声顿时热闹地响起。 “痛……”很好,她抓到了餐桌桌巾,这下不只人跌倒,连桌上事物也通通掉落在地,可精采了。 只见盘子碎的碎、食物砸的砸,汪予睫气苦,望着眼前一片狼籍,有苦说不出。她真是上辈子造了孽才会遇见这该死的一人一猫! “喵……”浑然不觉她心中的愤慨,小猫不知情的又蹭上去,这下汪予睫真是没力了,她好想哭啊……“哈啾!” 想哭归想哭,汪予睫仍是命苦的收拾好了那一地凌乱,一身疲惫的上班去。 菜是杨岭做的,基本上汪予睫没兴趣。若它们完好无事,她会直接原封不动摆在那,或是勤劳一点放进冰箱。总而言之,她并不会去动那个讨厌的家伙做出来的东西。 而既然那些东西全弄到了地上,屋里又有猫,汪予睫自然是二话不说将那些已不成形的菜色通通往垃圾桶喂了。 她上班的医院在她家……更正,杨岭的家附近,接驳车二十分钟距离。早上八点,她进办公室,套上工作用的短袍──长袍是主治医师才有资格穿,而她只是一个做到cr的总医师。今天早上没有安排手术,她庆幸,毕竟在情绪那样起伏过后进行手术并不是一件好事。 她确认今天行程。没有意外的话,早上九点到中午十二点是门诊时间,有三人是回诊;下午有一场阑尾炎的小手术,晚一点还有一场大手术她要观摩。之后的时间除了巡房外,大半都在处理病人的杂事和教导intern──假设没有意外,对,没有意外的话。 “汪医师早啊。”和她一块搭档门诊的护士小姐向她打招呼,而汪予睫只是淡淡颔首,没再多其它反应。 对此护士小姐早就习以为常,在这一间私立医院工作至今,每个医生都有他们各自的脾气在。原则上汪医师认真工作,自己该做的事绝不假手他人,对这,她们已感到万幸。要知道护士的工作可是很辛苦的,要是再遇上个耍派头、把护士当佣人看待的医生,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哩。 一切准备就绪,早上九点正,汪予睫向护士小姐道:“可以了,开始吧。” 护士小姐应好,开始叫号,而汪予睫一天的工作,也于焉开始。 杨岭回台湾的这三个月,美其名算是休息,可实际上要做的事却多如牛毛。 他是医生,但不是一般那种在医院驻诊上班的医生,而是隶属于无国界医生组织médicins 这一次回台,其中一个主要理由是因受到母校邀请,母校希望他以校友的身分回来向医学系的学生演讲,并安排一些医学道德和热带医学的课程。杨岭欣然同意。之中也有不少电台和电视希望邀请他上节目,谈论有关无国界医生的种种,杨岭也没有拒绝。 他并不想出名,也不觉得自己的身分有多奇特,只是藉由传播媒体的发声,他希望能够让更多人正视发生在这个世界角落的种种贫苦与灾厄。 下午四点,结束了电视台的录影,他到超市买了一些菜回家。唔,不知道今天汪小姐几点回来啊?尽管也有可能不回来,不过他还是多买了些菜,顺道也买了些猫食──毕竟在找到适合的主人前,他还是得好好照顾它。 “喵!”回到了家,小猫兴奋跑上来迎接。杨岭笑着抱起它。“小家伙,饿了吧?今天有没有乖啊?” 屋内一片寂静,他猜汪小姐该是出门了。走至厨房,餐桌上空无一物,连原本的桌巾也不见了。他疑惑,该不会这汪小姐肚子饿到连桌巾也吃下肚去了吧? 见厨房一片整齐,杨岭内心佩服,忍不住鼓掌。看来这汪小姐的洁癖真不是盖的,吃过了东西,还特地把厨房整理得这样纤尘不染。 于是,他将需要冷藏的食物往冰箱一放,脑中思忖着今晚的菜色,开始愉悦的哼起歌来。 然而他轻快的调子却在看见冰箱旁垃圾桶内的事物时,瞬间走调了。 杨岭俯下身,仔细一瞧,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假设他没有误会、也没有眼花的话,那垃圾桶内的东西,似乎……就是他今早特地做出来的料理。 他为此错愕。 第二章 晚上七点,汪予睫回来了。 本来今天她是不打算回家的,无奈一天下来竟然平安顺遂的没有半点“意外”之事,在这样的状况下刻意留在医院反而教人感觉心烦;几经思量,她决定还是回家,然后上网──继续查询这一带的租屋消息。 她战战兢兢地打开大门,深怕小猫又突然出现在她脚下。屋内灯大亮,看来那该死的人也回来了,她心情不佳地进了屋,打算视若无睹的直接进她的房间──也就是这个家唯一令她感到安心的圣域去。 “等一下。”低沉、有些不悦的男声自客厅传来,止住了汪予睫前进的步伐。被人无端叫住,汪予睫本来就谈不上愉快的心情更加不快。她冷冷的侧过头,没搭话,但脸上表情明确写了“有何贵干”四个字。 就在她不甘对上杨岭五官的这一刻,本来不动如山的表情出现了裂痕,她好讶异的。“你是谁?” “啊?”杨岭也愣住。“什么我是谁?好歹我是你的屋主,记个名字不困难吧?”真是够了,这个女人! 屋主……“杨岭?!”汪予睫的嘴惊讶的张成了o型,呆呆望着杨岭出门前出门后截然不同的模样,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昨天和她相看两相厌的杨岭脸上可是丛生着一把恶心到爆的胡子,头发更是和流浪汉乱得要死,哪是现在这一副──阳光青年的模样! 这……也差太多了吧? 见她呆滞久久回不了神的模样,杨岭有些尴尬的摸了摸下巴。嘿,真有差这么多?他不过是剃了胡子、剪了头发而已,可没去整型啊。 只是今天他为了上电视台作访问,不得不把那蓄了快三个月的胡子给剃了。当初没有剃掉是因为他服务的地方水资源短缺,不想为了刮胡子一事而浪费多余的水,后来留着留着,也觉得这样挺不赖,就干脆不剃,想不到今天剃掉了,他感觉下巴凉飕飕的,很不习惯。 事实上,杨岭的脸刚正有型,坚毅的下巴更看得出他不易妥协的个性。本来因过长的刘海而挡住的眼算不上大,却也炯炯有神,头发也被电视台的发型师修成了俐落的平头,光洁露出的额头甚至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飒爽许多──杨岭的五官尽管谈不上完美,却都恰如其分地有着属于他个人的味道和特色在。 也之所以,汪予睫才会被吓到。 她是真的不曾想过一个人不过是剪个头发、刮个胡子,整体形象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落差。 见她细长而秀气的眼一直睇着自己不放,这下杨岭也有一些尴尬了。他轻咳一声,把自己一开始叫住她的原因说出来。“你……早上的那些菜,你怎么解决的?” 早上的菜?汪予睫一愣,搞了半天,这个男人叫住她是为了这个?他以为她吃了?呵,想太多。“我丢了。” 啊?想不到她竟会这样毫不掩饰的回答,杨岭不禁错愕。“你丢了?!”尽管是已知的事实,可从她口中得到答案的震撼又和自己亲眼所见不一样。 “对。”她抬高下颚,居高临下的俯视,脸上表情仿佛写着「那又怎样”。 杨岭见了,更是一阵恼火涌上:“你……你怎可以丢掉?!这是浪费食物的行为!你这样很过分知不知道?!” 他是真的火大。这几年来他在世界各处不同的落后国家辗转迁徙,看多了那样没水没电没食物、痛苦得像是另一个人间炼狱的景象后,他连一粒米一滴水都不舍得浪费,而这个女人……竟把那一些菜肴通通丢了?“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本来汪予睫打算告诉他那些菜因一些意外而掉到地上了,可第一,她原本就不打算吃那一些菜;第二,杨岭这样直接的指责令她很不愉快。是他自己多管闲事留了菜在桌上,也是他捡了一只该死的猫回来,在两相加乘之下造成她把那些菜弄到地上,甚至花了她一早上的时间去清理── 她才想问他,他又有什么权利来指责她的不是! 而她也的确问了。“要不要丢是我的自由,本来就是你自己多管闲事,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这一下杨岭更是火上加火。本来就谈不上愉快的心情被她的话给激得一把火烧得更旺了。怒火在他眼中交织,他握拳,站起身来。高大的身材尽管隔了一段距离,仍是给汪予睫不小的压迫感。干嘛?该不会这个男人打算要揍她吧? 确实,如果今天汪予睫是男人,杨岭肯定会狠狠和她干上一架。可问题是她是女人,而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不会打女人的,不论那是在何种状况下。 他走近汪予睫,汪予睫本要后退,可转念一想,不愿让杨岭认为她是怕了他,于是站着没动。这一星期来她和这个该死的男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从来不曾像今天这般靠近过。 在极近的距离下,她发现这个男人的身材比自己看到的还要魁梧许多;他身上的白色t恤包裹住他坚实有力的肌肉线条,粗壮的手臂不容分说的在她眼前抬了起──要被打了?!汪予睫下意识闭上眼,等了一阵,却不见预期的疼痛落下,才缓缓睁开了眼。 只见杨岭手上拿着一帧照片,照片上有两个人,其中一人很明显是他──头发乱了些,脸上胡子只到胡渍的程度;另一个则是一个黑人小朋友,他干瘪而瘦削的脸对着镜头,似乎不是太自在。可令汪予睫感到讶异的并非他过于瘦骨嶙峋的身体,而是他淡淡垂于两侧的手──竟是没有指头的! 见她眼中如预期的露出惊讶,杨岭极为不悦的问:“你知道这个孩子为什么没有指头吗?” 一个答案依稀在汪予睫脑中成形,可那个答案实在太骇人,她不敢置信,而杨岭也确实证实了她的猜测── “他的手指头全是他自己吃掉的。你知道吗?那一年他们那里闹干旱,没水没电没食物,有好多人活活饿死。没饿死的那些人呢?要不吃杂草,要不啃树皮,真的不行了,就啃自己的肉……你知道那是怎样一幅景象吗?” 汪予睫惊骇得瞪大眼,杨岭靠她靠得极近,他以冷硬、毫无起伏的音调叙述着这些事,她听得背脊发寒。可另一方面,她脑中也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凭什么她要受这个男人这样的指控,听他讲述这些她压根儿不愿知道的事?! 于是她也火了,厉声打断杨岭的话。“那又怎样?那干我的事吗?杨先生,既然你这么有爱心,何不天天参加饥饿三十的活动,感受一下感同身受的滋味?” 她言词尖锐,毫无反省之意,杨岭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怒吼:“你真是不可理喻!” 汪予睫也不甘示弱的怒瞪回去。 两人相互瞪视,杨岭气苦,脸上表情扭曲,再受不了这个无可救药的女人,他气得当下拂袖而去,“碰”一声狠狠甩上大门。他怕自己若再留在这里、再看一眼那女人毫无愧色的脸,他真的会气不过的犯下揍女人的大忌。 留下来的汪予睫也不甘心的狠狠盻着杨岭离去的背影,脸上也不掩愤怒。可在愤怒之后,接踵而来的却是更多的无力感。 她无力的缓缓坐倒在地,不否认刚刚和杨岭的对峙很辛苦。他的目光直接而犀利,而他的指责如刀刃般狠狠刺入她心口──他那样的指控太沉重,她承受不住。的确,她是浪费了食物,可他那样不分青红皂白、搞不清楚状况的指责更令她生气。他爱惜食物、尊重生命,难道她就不是? 身为站在生命第一线的外科医生,她历经过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手术,每一次抢救生命的过程她总是全心投入,可医院中的那些人从来只看她的表面。她高傲、她冷漠、她自负,也因这样,当挽救不了病患生命的时候,她受的打击比任何人都大,可旁人总以为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她怎可能不在乎啊! 因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而悄悄走避一旁的猫儿,像是感受到了汪予睫的无力,怯生生自角落探出头来。 “喵……”它走近,可这一次汪予睫没有闪避,因为她已没有那个力气了。 “滚开,死猫。”打了一个喷嚏,对自己只能拿猫出气这件事,感到窝囊的咬了咬牙,索性不说话了。 汪予睫讪讪地站起来。经过这样的不愉快,也许杨岭要不了三天就会请她离开。原本她就打算要搬的,只是一直拖到现在,有外力强迫也好,这样她就不会挑三拣四迟迟做不了决定。房子住进去之后好好打理好就会有感情,她干脆拿张地图掷骰子决定算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起身,可起来的瞬间却有一股椎心的刺痛感自肚腹传来──“痛……”她哀叫一声,突然的疼痛使她弯下腰去,几乎直不起身。 她试图再撑起自己,不意使力却适得其反,让她痛上加痛。小猫眨着乌润的眼好奇的凑过来“喵”了一声,但这一次汪予睫连挥手赶它的力气都没了。 她向来有胃痛的毛病,起因是三餐不正常以及压力过大,她回想今天中午自己吃了什么,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胃真的……好痛…… 这一厢杨岭气闷止不住,索性走到附近的公园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恼、越想越火大──的确,好管闲事的人是他,她不想吃或不爽吃都不要紧,可她怎么可以糟蹋食物,把那些菜通通倒进了垃圾桶?! 他喝了一口刚自便利商店买来的可乐,想藉由糖份和碳酸让自己不愉快的心情好一些,可惜效果不彰。 此刻他总算明白自己想要和那个汪小姐好好相处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尽管对不起汪可擎那家伙,可不对盘就是不对盘,他决定回去和那个汪小姐好好谈谈,请她择日搬出自己的房子。 反正,她也正有那个打算。 打定主意,杨岭打道回府,决心这一次彻底和她说清楚、讲明白。然就在他打开大门的同时,“喵”的一声,猫咪受惊的向他冲来。他吓一跳,抱住猫。“怎么啦?该不是那个女人欺负你了吧?” 猫咪不断喵喵叫,杨岭不懂猫语,自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就在他进门的刹那,却被眼前的景象给骇住了! “汪予睫?!”他连忙上前,只见汪予睫整个人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发出微弱呻吟,她虚弱的眨了眨眼,发现是杨岭回来了,一愣,想硬爬起来,却心有余力不足。 看到他,她胃更痛。“走……开……” “走什么开!你怎么了?胃痛?”他见她抚着肚子,便猜测是胃部出毛病。“吃药了没?严重的话我带你去看医生……” 她吃了止痛药,可是一点效果也没有。但这一点她并不打算和杨岭说。 “不用……”汪予睫抱着肚子侧了侧身,坚决不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痛苦的表情。“我自己……就是医生……” 好笑喔。杨岭嗤之以鼻。“的确,医生不养生,说出去可真是砸自己的招牌。”杨岭嘴角抽搐,决心不和这个女人废话太多。“中午吃了没?”他开始问诊。 “不干……你的事……” 很好。“晚餐呢?” 这一次汪予睫索性不回答了,省着力气痛。 好极了。杨岭看看时间,晚上八点,他猜她早餐也没吃。一整天下来三餐未进,他可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他白她一眼:“不错嘛,知道自己浪费食物还会节省食物不吃。”他冷冷嘲讽,方才的余怒未消,很难对她温柔。 汪予睫的回应则是相应不理。 尽管再怎么讨厌这个女人,看到她痛苦的样子,杨岭也不可能真的不理会。见她三餐都没吃,该是胃酸过多侵蚀胃壁,他怀疑她有胃炎症状,若真是这样,就很棘手了。 还好上天保佑,他刚在便利商店买了罐牛奶。本是打算喂小猫喝的,想不到这下倒派上了用场。 于是他把牛奶拆封,很不客气的递给她。“拿去,喝过牛奶会好一点。”奶蛋白类的东西可以在胃壁形成一层薄膜,至少短时间内可以缓解一些痛苦。 汪予睫逞强着不愿接受,可胃痛得着实厉害,她皱眉迟疑着,杨岭见状,更是怒火中烧。“你信不信我直接喂你?!” 你敢!汪予睫想狠狠怒瞪过去,可惜痛苦之下效果不彰,杀伤力等于零。 杨岭索性不再和她客气,拿过牛奶,当真就要灌。既然都要喝,比起被灌,当然是自己喝要好一些,于是汪予睫虚弱而不甘的接过牛奶,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下去。 平素看这女人目中无人、盛气凌人的样子,跟现在这一副小动物般脆弱的模样可真是天差地远啊。杨岭内心泛起这样的想法。不过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他接过她喝完的牛奶罐,拿到厨房垃圾桶丢掉。 他走到分类垃圾桶处,瞥见地上有一大包被好几层报纸包裹住的物体。这又是啥?他蹲下身,稍微打开一个缝瞧了一下内容物,发现是碎成碎片的杯盘。 啥时打破的他怎么一点记忆也没?他索性拉出来打开报纸仔细一瞧。记得早上丢垃圾的时候还没有这一包……杨岭一愣,莫名望向餐桌,本来盖得好好的桌巾布不见,他再仔细确认,尽管不是太记得,可这一些……该不会是他早上使用的盘子? 这汪予睫也奇怪,菜丢掉就丢掉,没道理连着桌巾和杯盘一并打碎……打碎? 一个想法慢慢在他脑中成形,他急忙冲出厨房。刚喝下牛奶、休息了一阵,汪予睫感觉肚腹中的骚动正慢慢平息,已经不再那么痛。她看到杨岭自厨房走出,脸上表情莫测高深。 他在她面前蹲下,她露出警戒神情。只见他像是极为苦恼的皱了皱那一张刚正的脸,最后吐了一口气。“我问你,你早上为什么要把那些菜丢掉?就算不想吃,你可以放着不动或是放到冰箱吧?” 又是这个问题!汪予睫侧过脸,很冷很冷的回答:“我高兴。” 如果一开始他就这样问,而不是以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兴师问罪的口吻,她会告诉他真相。可现在要她多说一字,那绝计是──门都没有。 杨岭觉得好气又好笑。若她之前是这样回答,他肯定又会光火,可他现在却好像有一些知道了──她在故作冷漠。“早上出了意外?你把东西弄掉下来?为什么?还是你跌倒,拉到桌巾?” ……虽不中,亦不远矣。 见汪予睫仍是沉默,杨岭搔搔头,反正答案他差不多已猜到了。他呼出一口气,不掩歉意的。“抱歉,是我误会你。” 汪予睫一愣,抬起的脸上露出讶异神情,似是很意外刚刚那样咄咄逼人的男人,会这样干脆直接的向她道歉。 见她不说话,杨岭只好自顾自地接下去。“我刚从那样的地方回来,对这种事比较敏感一点……不过你也真是,一开始说出来就好,干嘛一定要让人误会?” 汪予睫冷冷地瞪视他,好不容易开口说的话却冷到让室温直接下降三度。“有人好像连听人解释的时间都不给,就自顾自地开始骂了起来?” 呃……好像是。“好啦好啦,这是我不对,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汪予睫的反应则是淡淡哼一声,站了起来,决心不和他继续啰嗦。 见她起身,杨岭思索了片刻,最后还是忍不住的问:“那……假设那些菜没掉到地上,你会怎么做?” 听见杨岭这个问题,汪予睫本来已好转的神色转瞬又阴沉下去。说来说去,这个男人压根儿就不相信她的人格。 她恶狠狠的:“丢掉!” 不过这次杨岭不会那么简单就相信她所表现出来的了。反正她不说,他可以自己猜。“原封不动摆在那?或是放到冰箱去?”嗯,她应该会放到冰箱的。她有洁癖,绝不可能把菜白白放在餐桌上一整天,吸引蟑螂和蚂蚁大哥来吃。 汪予睫冷冷睇视他,没回答,于是杨岭得到答案了。他摸摸唇嘿嘿一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对不起啊,误会你了,我这个人就是性子急、脾气直,你不要放在心上。” 拜托!他是她什么人?她才不会浪费那个力气放在心上! 汪予睫内心这样想,然在误会解开的这一刻,她感觉自己的心情好多了,本来很不开心的。其实被这个男人就这样误会下去也无所谓,反正他对她本就没什么意义,可听到这个男人直接而不隐讳的向她道歉,她不否认自己轻松了许多。 毕竟没人喜欢被误解。 “……没事我要回房了。”本来她想管他去死,自己走自己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这么说了。 杨岭的反应则是明白的“喔”一声,继而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你的胃,去看医生了没?” 汪予睫脚步一顿,回头,淡淡瞥他一眼。“不干你的事。” 嗯,这意思就是没去看。“建议你还是找个时间去看一下,不过我猜你不会去看的对不对?”看见她沉下来的面色,杨岭知道自己又猜中了。“这样吧,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留在台湾的这一阵子,你的三餐就由我来包办,反正我也是医生,胃病要治好,最根本的还是稳定而健康的三餐──嗯嗯,好,就这么决定了。” 什么就这么决定……不过比起这个,更教汪予睫讶异的是──“你是医生?!”不会吧?就算天下的医生都死光了,也不该是这个和头野熊没两样的粗野男人啊。 她于是想到先前杨岭似乎说了他念了七年大学,她原先以为是延毕,加上听过就算,没特意放在心上……想不到他念的竟是医学院。 啊?“你不知道?”见她脸上仿佛写着「我为什么要知道”以及“这根本是诈欺”,杨岭一笑。“好好好,是我没说……我猜你应该也不看电视吧?这样吧,下星期一晚上十点g台有个节目,你看那个节目,就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 她才没有那个美国时间。“我不会看。”正确来说,是不要看。 “下下星期一播出下集,你不看也行。”杨岭摊摊手,一副“随你”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历经了今晚的这一出“骚动”,他开始渐渐明白──要怎么跟这个不坦率到极点的女人相处了。“那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哪一科的医生。嗯,你很好奇对不对?我才不告诉你。”他幼稚的吐了吐舌。 汪予睫脸上黑线爬过,她才不好奇,那干她底事?这个男人简直有病。 她转身就要回房,此时杨岭向她抛去一句:“我等下弄个东西给你吃,等一下记得出来。” “……不用。” “没关系,你也可以不吃。但你的胃痛应该是常态性的吧?”第一次发作的话绝不会痛到那种程度。他见她默认,又继续说:“喝牛奶的确可以缓解一时之痛,不过相对的,牛奶内的钙离子和乳蛋白反而会刺激更多胃酸分泌,严重点你半夜可能又会痛到直不起腰,到时我会直接叫救护车把你送回你工作的场所──救人如救火,不是吗?”他手一拍,露出微笑。 这一下汪予睫的脸色变得铁青。的确,她的胃痛是常态性,身为医生,她也知道这样下去肯定有一天会得急性胃炎。尽管有去看病拿药,可生活习惯又不是说改就能改……被救护车咿喔咿喔的送回自己工作场所?那她宁可死掉算了。 “随、随便你。”抛下这一句话,汪予睫甩上门,“碰”的一声,完全不输杨岭之前那一甩。 望着她消失在房内的倔强背影,杨岭不由得一笑,厚实的唇扬成一抹好看的弧度。他伸手捞起地上的猫儿,轻轻抚摸它的头道:“看来这个汪小姐……也不是那么糟糕嘛。” 应该说,知道了她的性格和相处方式之后,就觉得满有趣的。 他想,他开始有些期待往后的日子了。 杨岭当真弄了吃的,然后把她叫出来吃。 汪予睫心里自然是千百个不愿意,可杨岭的“警告”言犹在耳,她不得不从。毕竟她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拿起筷子,决定随便吃吃了事。 本来她对杨岭这个大男人的厨艺一点也不期待,想说吃个两口嫌难吃便可以打消他荒唐的主意,想不到才夹起空心菜放入口中,汪予睫眼露讶色,几乎是不能自已的又尝了第二口。 然后第三口第四口第五口──不知不觉间,她配着杨岭弄出的菜色,把手中的白饭吃掉了一大半,这下再没机会说难吃,干脆吃完算了。 杨岭见她筷子没停,便有些得意的扬起一笑。“怎样,好吃吧?” 汪予睫无语,脸上表情仍是冷冰冰的。“马马虎虎。”这个评语已是她违背自己良心的最大极限。 有些人是不能光听他说的话,而是要看他的表情和行为的,汪予睫不折不扣正是这种人。所以杨岭对她冷淡的评语也未放在心上,他扬扬眉,得意的笑。“好吃到不行?人间美味?差一点要吞了舌头?迷上我的手艺?唉,我知道我知道。” 最好你知道!“杨先生,我怀疑你有很严重的妄想症。”她送去一枚白眼。 轻轻松松挡下她眸中杀气,杨岭像是忽然想到似的问:“对了,我记得你们家不是从商的?你怎会跑来念医?” 他只是顺口问问,可汪予睫却像是被人踩到痛脚似的。“不干你的事吧?!” 杨岭搔搔头。“是不干我的事啊,我只是问一问。”这样也不行? 汪予睫心情不快,默默没有回话。的确,他们汪家世代经商,也算小有成就;因着这个缘故,她曾经也想从商,却因为一些复杂的因素而不得不放弃──使到现在,仍是她这一生最大的痛。 见她露出一副不快模样,杨岭也不问了。他想了一会。“这样吧,以后你的三餐由我来负责,你只要乖乖吃就好。”察觉到汪予睫露出挣扎眼神,杨岭直接道:“你也想治好胃病吧?你自己是医生,应该不会天真到以为痛了只要吃药便可痊愈吧?” 废话。汪予睫横他一眼。 “那就这么决定了。”杨岭咧嘴一笑,这次没了胡子的遮掩,他洁白的牙露出,笑得灿烂。过去汪予睫觉得这个男人的笑太刺眼,可现在……她忽然不那么讨厌他那心无城府的笑容了。 可她是不会把这样的想法说出口的。“随便你。”到头来,她还是抛下了这一千零一句的台词。 于是杨岭笑得更开心了。 “汪医师,你最近的气色好多了耶。” “咦?” 第一个提出这件事的人是一般外科的护士。一天早上,她一如往常的来上班,本来应该见面见到没感觉的ms。陈莫名其妙冒出这一句,着实教汪予睫呆了好一晌。 若只有她一个人这么说便罢,第二人也加入。“对啊对啊,真的好多了耶!医师你皮肤白,但过去是那一种病恹恹的死白,现在的则是白里透红,比过去要好太多了。”过去每次汪予睫看诊的时候,护士小姐们觑着她苍白的脸色,有时候实在忍不住要搞错了哪个是病患哪个是医生啊。 是这样吗?汪予睫自己天天照镜子,察觉不出其中变化,或者是察觉了,也视若无睹,反正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到了中午休息时间,一般汪予睫习惯到医院a栋的顶楼去用餐。顶楼晒着病床的床单等有的没的,除了晾晒的时候有人外,平常可说是寂静,对向来爱静的汪予睫可以说是如同圣地一般的存在。可今天她受托要帮一个实习医检视论文,所以留在办公室内用餐。 等到她拿出杨岭一如过去一个星期来准备好的便当,忽然一个进来送病历的护士小姐大叫:“我知道了!” 所有人呆住望向她。“你知道什么啦?” “我说……我知道汪医师气色好的原因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本来大家私下还在研究汪医师是用了哪个牌子的保养品,怎不“好康道相报”一下,原来……搞了半天,是这个缘故来着。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望向那个开口大喊的护士,其中也包含了汪予睫在内。她像是享受够了被人注视,才慢条斯理的揭开谜底── “其实啊,说白了,过去汪医师的气色不好,正是因为她中午几乎都不吃啊。人家不是说,早餐要吃得像皇帝,中午要吃得像贵族吗?可咱们汪医师啊,过去早餐吃得像乞丐,中午吃得不如乞丐,有时候甚至一忙干脆就不吃了,长期下来也难怪气色会不好嘛。” 嗟!大伙儿无趣的挥手,搞了半天,是这样一个没创意的答案。医院内的医生兴致缺缺,只差没丢鸡蛋蕃茄,可只有汪予睫,她垂眸淡淡瞥向杨岭准备的便当,在那一瞬似有些陷入了恍神之中。 便当的内容算不上华巧,不过就是平常的一些家常菜而已。一开始汪予睫还不想带,装作忘记,结果教人万万想不到的是──杨岭竟然提着便当直接送到医院来了。 接到有人外找的电话,汪予睫走至医院大厅,看见那个异常魁梧的身体正靠在服务台同小姐聊天,她脸上黑线瞬间有如瀑布一般落下,当下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装作没看到的赶紧落跑。 不过很显然上帝似乎不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啊,汪医师来了。”服务台小姐认得她,杨岭闻言转过头来,这下汪予睫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霎时很是尴尬。 见到她,杨岭咧嘴一笑,白牙瞬间露出。“你的便当。” 该死。汪予睫走上前,伸手把杨岭拉到角落的角落──不会被挂号处、服务台、出院登记处以及药局窥听到的地方──只问了一句:“你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喔,这还不简单。“你不是在我家附近的医院工作?我家附近的医院数来数去也只有这一间啊。” ……好,很好。她无语,冷眼望着他手中便当。“敢情你很闲?”她忘了就表示想当作没那回事,他还特地送来,简直有毛病! “不,我很忙。”诅料,杨岭这样答。“等一下我还要回母校作演讲,演讲稿只准备了一半。晚上还要和母校的教授一同去吃饭……唉,真是好忙啊。”他手抵着额,摇了摇头,一副好无奈的样子。“不过有人偏偏就是孩子气的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医生不养生,叫向来悬壶济世的我怎么看得过去?” 最好是这样!汪予睫气苦,词穷的她找不到可辩驳的话,只见杨岭朝她一笑,“喏,拿去。” “……我不要。”到最后,她只想得出这个孩子气的回应。 杨岭闻言,抬高了一边眉,“你确定?”他环视一下四周。“嗯,不错的医院,不知道这儿的胃肠科好不好啊?嗯?” 还“嗯”咧!“我会去员工餐厅买,这总行了吧?” “不行。”想不到杨岭竟然不同意,他刚正的脸上一派认真。“员工餐厅的伙食向来糟糕到不行,而且……我才不信你会乖乖去买来吃。”若会的话,她也不会把自己的胃搞到今天这种状况了。 的确,杨岭说得没错,也许第一第二天她会去,到后来肯定会因麻烦或是嫌不好吃等理由,索性又开始不吃了。 见杨岭似乎没有妥协的意思,汪予睫吐一口气。“……拿来。” 杨岭一脸愉悦的将手中提袋递上,汪予睫咬牙。“你一定要多管闲事才高兴?” “那是因为有人不懂得照顾自己。” 两人对峙了好一晌,最后还是汪予睫败下阵来。她接过便当盒。“下次别再来了。” 杨岭扬扬眉。“如果有人不再忘记的话。” ……结果就是这样。为了不让杨岭这个热心得过分的男人再次找到医院来,汪予睫再不甘,也只得配合。 但不可否认的,杨岭的手艺确实很好。倘若不是一开始对他的印象糟糕到不行,或许自己会接受得甘愿一点吧……汪予睫这样想。 于是,吞下一块葱花蛋,汪予睫为那满溢着葱花香气的柔滑口感而软了心。只不过……她死也不会承认这是因为杨岭手艺的缘故。 她只是……“刚好”饿了而已。 第三章 该死的一天。 深深叹了一口气,汪予睫疲惫的掏出钥匙,准备打开大门。 今天一个实习医生捅了楼子,她为了帮他解决问题,留在医院直到现在,可以说已经筋疲力尽。她打开门,没有看见预期中的灯光而愣了一下;这一阵子一直和那个家伙住在一起,她在不知不觉间,也渐渐开始习惯回家有灯光的感觉了。 出去了吗?汪予睫不解的打开灯,晚上七点多,这个时间是跑到哪去 汪予睫一愣,等一下!他去哪里又干她底事啊?嫌自己不够累也不是这样吧。 在心底否决了自己无谓的关心,汪予睫讪讪地进屋。忽然,一阵微妙的声响让她脚步顿住,她吓了跳,怀疑是不是自己太累出现幻听,于是停下来仔细倾听,这一次终于听清楚了声音的模样。 “咪呜……” 是猫。 而说到这一只猫,汪予睫的心情更是复杂。 说白了,杨岭才是屋主,而她则是那个白住的房客,要养狗养猫养老鼠都是他自己可以决定的事情,可他却因为顾忌到她,一直努力的到处问有没有人愿意收养这一只猫,甚至为了她的过敏而开始常常清扫起屋子来。 思及他所做的,要汪予睫不对他改观是不可能的。 本以为杨岭是一个粗枝大叶、生活脏乱、只会给人制造麻烦的那种野蛮男人,想不到……一切都和她原本先人为主的想像不一样。也因此,在习惯了多一个人的生活后,一开始那种度日如年的难捱感觉已不见了,加之工作忙碌,本来迫不及待要找房子计画也因而延宕了下来。 “咪呜……” 正陷入思索间,猫咪的声音一直传来,汪予睫略感不对劲。这只猫平常总不管她是不是对它极为感冒,总会直接冲过来对着她喵喵叫,怎地今天这么反常的躲在角落哀个不停? “咕……”而且这个声音……听来很不对劲。 于是她开始在客厅间搜索起“猫”影,凭着那断断续续的呻吟,汪予睫终于在矮柜附近的小角落寻到了猫踪。 她骇住。只见小猫模样十分虚弱的摊在地上,小小的肚子一上一下的起伏着,旁边似有一摊类似呕吐物的东西──这样的景况任何人看了都知道不对劲,汪予睫直觉伸手想捞──该死,她过敏!这一下叫她愣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很是挣扎。 “咪呜……”猫的情况越来越不妙,汪予睫着急,她没有联络杨岭的方式,掏出手机也只是徒劳。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最后,她也只好拿了毛巾包住小猫,忍住隐隐发痒的鼻子,准备直奔离这儿最近最近的兽医院── 哈啾! “好久不见。”在东区一间starbucks内,一个相貌十分清秀的男子推了推脸上的细框眼镜,向前来赴约的彪形大汉打招呼。 “确实是好久不见。在我加入msf前……算一算,也差不多有五年了吧。”杨岭开怀的咧嘴一笑,坐了下来。“我看你这副模样过了十年也不会变,你该不会也给自己动了整型手术吧,林蘅?” 被唤作林蘅的男子微微笑了笑,他清雅的模样早已吸引了咖啡店内其他客人的注意,现在再搭配上和他截然不同型的杨岭,整个画面就是会让人想入非非。 “我若真的整了,就不是现在这一张脸了。”职业是整型医师的林蘅一脸的似笑非笑,喝了一口咖啡,问:“别来无恙?” “还不错。至少没有死在哪个荒郊野外。” “当初听到你加入msf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怎样,有趣吗?”一般人问的该是累不累、辛不辛苦,可这个林蘅问的却是有不有趣。 提到有关组织的事,杨岭十分愉快的笑开了眼。“嗯,很有意思。每一次你都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那会是怎样一个环境,不知道自己又会遇到怎样的挑战……还有,不知道你可以帮助多少人,很有趣。” 现年三十二岁的他在五年前加入msf,也就是常人说的无国界医生组织。然后有一年的时间,他被派至赖比瑞亚进行第一次的救援任务。 当时赖比瑞亚正逢混乱的政变时期,他在zwedru一间没水没电的医院里工作了三个月。专业为心脏外科的他,在那里必须得包办全科,更不要提他接生过的婴儿数目,多得教他忍不住怀疑自己的专业是否在妇产科这一块了。 之后七个月的时间,他被调到harbel一间半毁的医院服务,生活一样没逊色多少。西非的疾病肆虐,尤以霍乱、疟疾为最,他曾因不间断的救治这一些病患而使自己笼罩在疾病的阴影中。在首都monrov发生暴动时,他也曾开着msf的标准交通车──toyota 那时候种种辛苦及苦痛的记忆犹在,尤其想到自己曾一个晚上签下十张死亡证明书,杨岭便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 可仔细回想在那儿发生过的点滴,他仍感到无比骄傲。“在治疗一个拉萨热的病患时,我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没命了咧……真想不到现在仍活得好好的,还有回台湾的一天。”他苦中作乐的笑了笑。 林蘅望着这个在医学院时期就心无城府、待人热情且豪爽的学长,思及他那有如艺术般俐落而细致的动刀手法,不禁有些惋惜。“依你的能力,留在台湾也能救很多人的。” “得了吧。”杨岭的回应则是意兴阑珊的挥挥手,一副不愿再提的模样。“台湾的医疗制度我已经受够了,况且台湾的医生多到氾滥,而我去的那些国家,医生只比我这根手指多。”所以他甘愿留在那些个蛮荒野地中,也许有人视此为苦难,可他却甘之如饴。 至少,在那里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尽管总有不得不向病人say 于是林蘅了解了他的心意,也不多舌了,只问:“那你这一次回台多久?” “三个月吧。再来就看组织怎么安排。” “这一段时间你住哪?” “住我家啊。我家老大留给我一间房子,我平常没在用,就借给汪可擎那家伙,想不到汪可擎跑到美国去,换他妹跑进来住。”说到这儿,杨岭觉得好气又好笑,实在服了汪可擎那个鸠占鹊巢的家伙。 “可擎的妹妹?”他们三个读同一间大学,汪可擎和杨岭是大一时认识的,而他则是杨岭的学弟。印象中,他似乎也见过汪可擎的妹妹,那是什么时候……“啊,是那个女孩子啊。”林蘅似乎是想到了。 那个女孩子?“你知道她?” 林蘅莞尔。“知道啊,我大二的时候见过一面的。那时候我们到可擎他家去,有一个小女生,我忘了是发生什么事……你不是还安慰过人家?” 啊?“有这一回事?” “我也不是太有记忆……”林蘅想了一会,毕竟事隔多年,而且他也不是当事人。“好像是……她养的小鸟死了吧。” 小鸟?这么一被提醒,当初被丢到角落遗忘的记忆便随之回来了。他记得,那似乎是一个下着毛毛雨的下午。 当时他们三个都是棋艺社的社员,因同时迷上了西洋棋,所以观了个空到汪可擎家,打算来下个通宵。结果他和林蘅都到了,就那该死的主人不知死到哪去了。帮佣的太太很不好意思的请他们进屋来等,就在这时,杨岭瞥见院子处有一抹白色的身影迅疾飞过,他吓了一跳。“鬼?!” “鬼?”林蘅不解,轻轻垂下的眸似笑非笑的。“大白天的,怎会有鬼?” “我刚真的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晃过去。”杨岭心有余悸,尽管不是太怕这样的东西,可在毫无心理准备下看见,多少都会有些毛毛的。 于是他起身,决心弄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来着。认识第二年,林蘅也不是不知道杨岭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索性放他去,乐得独自一人悠哉品茗。 外头下着小雨,杨岭用手挡着,追着白影往方才消失的方向而去。然后就在院子一角落的树下,他如愿看到了那一抹白影的庐山真面目── 一个身着白色小洋装的小女生站在树下,如瀑的黑发迎风摇曳。若不是杨岭看到了那飘逸的裙摆下一截白皙的腿,他可真要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幻觉。 既然是人,那好办。于是他走近,细瞧下,他发现那是一个十分纤瘦的女孩子,白皙的肌肤、纯白的洋装。她像是听见脚步声,慢慢的转过身来,她眉梢弯弯,一双淡而细长的眸子、薄薄的唇。 她的目光清浅,明明是四目相对,却又像是透过他的眼望向他身后那一方阴晦的天色,仿佛从头到尾根本没有看见他。杨岭有一晌的呆滞,那女孩好像也没打算要知道他是谁,确认了来人便又转过身去。杨岭见状,忍不住一问:“你在做什么?” 树下有一方土壤微微隆起,女孩的目光直直望向那儿,口气也是淡淡的。“我养的小鸟死了。” 呃。见自己过于鲁莽的踩到人家的伤心处,他有一些抱歉。“这样啊……嗯……节哀顺变。”到最后,他只笨拙得想出这一句无关痛痒的安慰。 女孩没回应,仿佛他在与不在都与她无干。两人就这样沉默着杵在这儿也很奇怪,当然,杨岭可以不管她,自己回屋里去,可要他放这个小女孩独自在这……却有些做不到。 不知道为什么,这女孩虽然什么也没说,可他就是觉得她需要人陪。 所以他没走,站在她旁边,正琢磨着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女孩突然转过脸来,淡淡的眸望得他心悸。 只见她淡薄的嘴轻启:“你踩到它的墓碑了。” 啊?杨岭愣了下,继而移开脚,只见脚下的确有一片像是墓碑的薄木片。这么说来……眼前那一块隆起的土堆,该不会就是那一只鸟的坟墓? 他搔了搔头,不掩尴尬的笑了笑。“抱歉抱歉。” 不过女孩似乎也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待他移开了脚,便又转回头去。杨岭见她清秀的脸上滑落一滴水珠,有些呆住,急忙掏出皱巴巴的手帕递给她。“拿去。” 只见她缓缓抬眸,清冷而困惑的眼望向他,不言不语,可杨岭知道她的意思是在问他干嘛。 所以他解释:“给你……擦眼泪。” 嗯?只见女孩的眉轻轻挑起,脸上表情像极了不屑,她声调轻浅,但说出的话却让人如坠深渊──“多管闲事。”她没拿他的手帕,像是害怕上面沾染了什么细菌似的,只用自己纤白的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她说:“这不是眼泪,是雨水。” “是吗?”杨岭收回手帕,倒也没有拆穿她极为蹩脚的辩解。第一,他们站在树荫下,压根儿淋不到什么雨;第二,他不信毛毛雨可以在她脸上蓄积成那样大的一颗水珠,不过既然她不愿承认,那么他也不打算戳破。 而像是感觉到杨岭上扬的尾音有着不信,不知道是在解释还是在自言自语,她声音僵硬的:“我才不会为了一只吵死人的臭鸟哭。” “啊?”在杨岭尚不及为了她这一句自欺欺人的话感到好笑前,林蘅便唤他回去了。他回了声好,觑了眼小女孩独站在树下的模样,她纤弱的背挺直,倔强的表情像是满不在乎,可杨岭感觉得出她在伤心。 为了她死去的鸟儿。 回想着过去几乎要被他丢在脑中哪个角落储存发霉的记忆,杨岭喃喃:“原来是那个女孩子……” 林蘅似乎有一些意外。“她也不记得你了?” “拜托,我都忘了一大半的事,她怎可能记得。”就算有那个脑容量,她肯定也不愿浪费在储存这等不必要的记忆上──想着若提起这事她会有的回答,杨岭便感到一阵好笑。 之后他和林蘅告别,回到了家,屋内一片灯火通明,杨岭一愣,直觉是汪予睫回来了。 他看看时间,晚上八点。他在厨房留了吃的给她,不晓得她吃了没?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他踏入家门,却反常的不见那只只要有人开门回家便兴匆匆缠上来──不管有个人是不是对它极为感冒──的猫儿,他一肚子雾水,朝向室内轻喊一声:“喵?” 无人……不,无猫回应。 他感到不解,室内一片静悄悄,连基本该有人活动的声息也没有。此时室内电话骤然响起,杨岭吓了跳,忙走上前接起。“喂?” “你……你回来了?”是汪予睫的声音。 这一下杨岭可以说是更加不解,正要开口,汪予睫却难得慌张的截去了他的话:“你回来就好。你……你现在马上到巷子口那边的7-11来,你再不快就、就来不及了……哈啾!” 她打了个喷嚏,杨岭听见她在电话另一端的声音越加急促:“你……哈啾!你那只猫出……哈啾!出事了,这、这里的兽医院今天休诊……哈啾!天啊,你快一点来,它……它快不行了!”她也快不行了……哈啾! “好好,巷子口的7-11是吧?”尽管不知道出了怎样的状况,但眼下似乎直接赶去会比较实际。于是杨岭挂了电话,直奔地下停车场,驱动自己少有机会使用的lexus前往汪予睫所指定的位置。 夜色昏暗,杨岭却没两下便在巷子口附近的7-11看见汪予睫──可说是极为狼狈的身影。他忙下车走上前。“发生什么事了?” 只见她闻声将脸抬起,眼眶整个红肿,杨岭吓住,尚不及回神,便被她硬塞了一个布包在怀中。他困惑的打开来瞧,发现那一只他以为失踪的猫儿正虚弱的蜷缩在毛巾中,发出微弱呻吟。 她吸吸鼻子,话声中带有浓重的鼻音。“这附近的兽医院休诊,你……你自己看能带它去哪看病。”交代完毕,汪予睫作势要走。 “等一下。”杨岭拉住她,“你要去哪?” 汪予睫白他一眼。“回家。” 杨岭望着她,只见她眼眶泛红,鼻子也红通通的,感觉起来像是哭过。不过杨岭知道,她是个绝不轻言落泪的女人。 怀中的猫儿发出微弱的呻吟,杨岭知道现在的状况不宜再拖延下去,当下直接拉着汪予睫往他车子处走去。“等一下我再带你回家。” 汪予睫愣住,作势要挣脱。“我自己回去……哈啾!” 杨岭受不了,他好气又好笑的。“别闹了,你这个模样自己回去?除非你想让路人欣赏。” 这句话直指汪予睫痛处,她因严重过敏的关系,现在的状况可以说是凄惨到一个极致,尽管回去的路并不太远,可她仍不愿自己这一副模样被路人……甚至是邻人看到。 那会是她一辈子的耻辱。 于是,她再不甘也只好随杨岭上了车。杨岭松一口气,毕竟他真的实在不放心在这个时间放她一人独自回去。 他小心翼翼的将包裹着猫儿的毛巾放在大腿上,然后驶动车子,开车前他将车上卫生纸整盒递上,只见汪予睫淡淡瞥他一眼,声调虽轻,却冰冷的:“多管闲事。” 她这句话加上这副模样再一次敲动杨岭半尘封的记忆,他先是一愣,继而开心的哈哈笑出。“哈哈哈哈哈……对!我多管闲事,我知道你没哭,卫生纸是给你擤鼻涕用的。” 汪予睫瞪他一眼,可红肿的眼瞪起人来只显楚楚可怜。生理问题在即,她也无暇跟他计较,只得接下那盒卫生纸掩住鼻子,以防再度受到猫毛影响,喷嚏连连。 “安全带系了没?系了?好,抓稳一点──” “轰”的一声,车子突然驶动,汪予睫被那后作力吓得整个人往后跌。她狠狠吓住。“你……你有驾照吗?” 驾照?“有啊。”他想了一会。“不过我已经四年没开车了……啊,不过我在国外开过战车。” 四年……没开过?开过……战车?! 于是,汪予睫这下本来苍白的脸色更加煞白,她……她可以活着回家吧?嗯嗯? 只可惜,一路上除了引擎的轰隆声外,没有人回答她内心的疑惑…… 喔,还有恐惧。 在一路急驰后,他们来到了离他们住的地方稍远的兽医院。 猫本身没什么大碍,似乎是之前没接受过预防注射,感染了一些疾病。在打一针后差不多已无问题,不过为了保险起见,猫还是留在兽医院观察一晚。 经历了一番折腾,别说汪予睫,杨岭也没力了。把猫安顿好,他走出兽医院,上车却发现汪予睫人靠在座位上,就这样睡着了──喂喂,他有去这么久吗?这样都可以睡着? 杨岭坐定,瞅着她沉沉睡去的脸,这一下可挣扎了。他该就这样开车咧?还是先让她睡个一阵?说实在,他开车……嗯,有点快,这一发动,肯定要惊动到她。可若等她睡到饱……唉,他只怕到时都要天亮了。 真是挣扎啊。 他吐出一口气,侧眼瞅着她睡去的容颜。她眼泛泪光,眼眶红肿,整个脸红通通的,活像是惨遭蹂躏。他看着她这副狼狈模样,内心瞬时感觉柔软了许多。 于是在这一刻,她的形象和过去他所见的那个女孩重叠,他想起她在雨中,那样逞强,嘴上说着不会为一只鸟儿哭,可他却看透了她的伤心。 一个绝不轻易表现出自身脆弱的女人……是怎样的环境造就了她这样的性格?想着,杨岭不禁有一些心怜了。 今天也一样,明明对小猫的态度可以说是深恶痛绝,可她却硬忍着过敏的痛苦带着病恹恹的猫去求医……电话里她慌张的口气绝对不假。杨岭明白这个女人表里不一,可此时此刻,他更加想要了解她那冰封了似的外表下,裹藏着的是怎样一颗柔软的心。 他的主科是心脏外科,而现在,他对这个女人的心……相当有兴趣。 就在他恣意研究她的沉睡五官、探索她内心想法之际,忽然一阵“命运交响曲”的前奏在寂静的车厢内响起。杨岭一愣,继而看到汪予睫在这一刻倏然睁开了眼,其速度快得像是她刚刚根本没在睡──只见她立刻接起手机。“喂?怎么了?有一个紧急手术……好,我马上到。” 她挂断电话,脸上连一秒的爱困都没有,只在瞥见杨岭充满兴味的脸后尴尬的红了脸。“我……睡着了?” “对。”杨岭点头,促狭的指了指她的脸。“口水滴出来了。” 真的假的?!汪予睫忙伸手摸上颊边,却只摸到一阵干爽,再望向杨岭眼眸,其中充满了调侃的笑意,她气苦,白他一眼,这样玩她很有趣?“我下车了。”她得赶去医院动手术。 “干嘛下车?”杨岭一派不解。“你不是要去医院开刀?” “对,所以我要下车。”然后去叫计程车。 “不用多此一举,坐好,我直接送你去。”他按下她欲解开安全带的动作,汪予睫为这突来的接触有些愣到,他说:“这里偏僻得很,你要叫车恐怕得要等上一些时候──你能等,病人可不能等。” 的确。汪予睫理智上明白杨岭说的没错,可在感情上……她是真的不愿再领教这个男人的开车技术了。 所以她冷冷的:“只怕等你送我到医院,躺在急救床上的人换成是我。” 诅料,杨岭一派大方的回:“没关系,到时我负责给你开刀。” “啊?”在汪予睫尚不及反应前,杨岭已准备就绪。 “好,抓稳了!” 天啊!“等、等一下,呀……” 她抗议的声音,最后淹没在轰隆隆的引擎声中。 于是,再一次历经和来时一样惊心动魄的路程,当汪予睫抵达自己工作的医院时,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晕车想吐。 这个男人有没有搞错!就算路上没啥车子,速度也不是这样飙的!而遇到车子时更夸张,左抄右抄,晃得她整个人不安又不稳,心跳及血压急速升高,还好她没病史,要不这一下需要急救的人真要换成她了。 好不容易解脱了,汪予睫急着下车,此时杨岭唤住她:“喂。” 汪大小姐的反应则是懒懒瞥他一眼,甚至连回都懒得回。 “我想看你开刀。”本来他对这个女人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可在经历过这一切、看透了她的本质后,他开始好奇起这个女人动起手术来会是怎么一副模样。 他坚信手术刀不会说谎,你有多少救人的意志、有多少对生命的追求与坚持,都会反射在你指间的动作上。而他,则想看看这个女人的手术刀中,究竟贯彻了多少的悲天悯人。 刚才汪予睫的表情若是不耐烦,现在则是不屑了。“杨先生,你若有这个意思想跟刀,等你成了我们医院的医生再说。”何况他们医院又不是教学医院,哪有这么简单就给人看开刀过程的道理。 所以,汪予睫压根儿不理会他异想天开的提案,自顾自地下了车。而留在车中的杨岭望着她跑向医院的纤细背影,摸了摸唇──这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动作──沉默了一会,像是陷入了思索中。 黑色星期五。 翻开月历的瞬间,汪予睫喝咖啡的动作一顿,纤细的眉梢微挑了一下。 她并不迷信,可在某一方面来说,通常被人说不幸的日子一般也的确不会幸运到哪去,这种时候尤其医院的死亡人数往往会比一般日子多到教人应接不暇。 果不其然──在接到来自一般根本八竿子打不上关系的部主任大人“召见”之时,汪予睫便明白的了解到,至少,今天绝不会是她的幸运日。 只因为……她在那里看到了杨岭。 “汪医师,坐。”一阵子未见的外科部主任示意汪予睫坐在那一看便知道价格不菲的真皮沙发上。汪予睫瞄了一眼,内心忍不住想着这是用多少病患和其家属的血汗钱换来的……不甚重要的东西,不太情愿的坐了下来。 而和她面对面的杨岭则是大剌剌的交叠着修长的腿,一派自然的坐在部主任办公室内,身上穿着和平日相差无几──t恤、牛仔裤,还有一双几乎要磨平了的帆布鞋。汪予睫望着,只觉脑部一阵刺痛,真不知道自己怎会在这里遇见他。 “听说你们认识?”部主任一开口便是这撼动汪予睫的一句,她一口茶差点喷出,细长的眸拚命睁大,瞪向杨岭──这家伙该不会把他们“暂时”同住的事给抖出来了吧? 面对汪予睫那近乎杀意的视线,杨岭嘴角一抬,向部主任悠然道:“汪医师是我大学同学的妹妹,想说既然要参观你们医院,还是找一个认识的人好一些,感觉也比较不会那么别扭。” 部主任了解的颔首,继而向汪予睫和蔼道:“杨岭是我的学生,也是很杰出的心脏外科医生,他难得联络,说想参观一下我们医院的设备……汪医师,这个早上就麻烦你带他到处逛逛,好吗?” 她能说不好吗?但比起这个……“你是心脏科医生?” 出了部主任室,汪予睫释放出内心的惊讶。她瞅着杨岭,他曾说他是医生,她还以为是哪个小不隆冬科的,想不到……竟是心脏科! 杨岭浓眉一抬,似是很享受她这样的惊讶。“是啊。硬要说的话,我的专业的确在心脏那个部分……你不是要带我参观医院?事不宜迟,快走吧。” 被人这样催促,加上又是部主任的命令,汪予睫再不甘也不得不从。 尽管没有真正见识到他的本事,可藉由部主任那样慎重的态度,汪予睫明白了杨岭绝不如他外表上看来的那般简单……部主任美其名是要她带他参观医院,但实际上是想要拉拢杨岭加入他们外科部的行列──毕竟他是部主任的学生──其中文章,任汪予睫再不管院内世事也明白得过来。 只是她不解,杨岭真有那个让部主任如此慎重其事的价值? 于是一个早上的时间,汪予睫带他参观了院内的各处科所,杨岭也很配合的听着她那好比教科书一般制式而呆板的介绍,到最后,汪予睫自己都有一些烦了,索性问他:“你还想参观哪里?” 杨岭眉一抬、嘴角一扬,不假思索的说出他的答案── “急诊室。” 第四章 在医院中,最为兵荒马乱、生死交关的地方,不用说,自然非急诊室莫属。 在急诊室,每一个不同的科别被一小格一小格的分开,这里和便利商店一样二十四小时不打烊,只不过从没人想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 “病人出血不止,亟需缝合,快联络医生!”一张病患的床自他们面前匆匆推过,汪予睫和杨岭迅即闪到一边不妨碍通行,尽管和平日一样人来人往,可今天的急诊室似乎飘荡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氛。 说真的,汪予睫并不喜欢急诊室。这里的气氛总是灰暗,来来去去的病人脸上尽是苦痛表情,她在intern到r2(指实习到第二年住院医师)的期间一直都在急诊室工作,可她从不曾喜欢上这儿的氛围。 今天救护车似乎出动得特别勤,刚刚才停过一辆,下一辆接着又来。然后一张病床被放下,伤者被推入急诊室──“交通事故,第二名患者,是八岁的小男孩!”一个护理人员口中的小男孩躺在急救床上,腿部以奇怪的角度扭转,他一身是血,像是极为痛苦的叫:“妈妈……妈妈……”哭个不停。 “这是开放性骨折。”杨岭一眼瞧出问题状况,他丢下汪予睫,上前问工作人员:“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这么多急诊的伤患?” 那人回答:“附近发生连环车祸,那里的医院容不下那么多患者,所以要求转到我们这儿来……不过我们的人手也快不够了。” 才刚答毕,下一辆救护车又来。这一次的患者显然伤势严重许多。那是一个颇为年轻的少妇,她失去意识,嘴上戴着氧气罩,浑身是伤的被人推入。正接受紧急处置的小男孩看见了,哭着喊:“妈妈!妈妈……” “患者失去意识了!医生呢?有联络到吗?” “医生在路上,但现在交通一片混乱,可能赶不过来!” 天!汪予睫望着这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再望向那名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妇人,知道眼下的状况不容她有任何迟疑,她推开杨岭,直接上前问:“血压呢?” “血压……测不出来!” 测不出血压……她看向妇人肚腹上汩汩流出的血,瞬间煞白了脸。“应该是腹内动脉大出血,她需要紧急手术,我来动刀,帮我联络急诊室的医生,我需要签名!” “喔……好好。”回神的护理人员马上递上在救护车上所做的记录,汪予睫细细阅读着,问:“还有空的开刀房吗?”她问向急诊室的护士。 “急诊室的开刀房都……满了!” 她当机立断作出指令:“好,送到第二手术室去!”第二手术室是一般外科所属,其中也有她专用的开刀房。 只见汪予睫头也没转,完全把杨岭撇在一旁。不过杨岭一点也不介意,他单手插口袋,摸了摸唇,转向一个护理人员问:“请问第二手术室在哪里?” 患者的状况紧急,在杨岭赶到第二手术室内汪予睫所属的开刀房时,汪予睫已完成开腹的动作了。 他抱臂,好整以暇的隔着一大片玻璃观察眼前这一切。汪予睫整个人被包裹在绿色的手术袍之下,只露出一双丹凤眼。那双眼显然没注意他的到来,只是一迳专注的直视着她眼下的患者,没有任何迟疑。 不否认,杨岭喜欢她这样的眼神。 患者的肝脏被一片血水所淹没,汪予睫不为所动。“肝损伤,受损的地方有两个。”她指出方位,开始下达指令:“出血已经止住,进入修补缝合损伤阶段。” 开刀房内除了器械相碰的声音和仪器运转的声音外,可以说是一片寂静。她细密的缝合着伤口,约莫三十分钟后,两个伤口都已缝合完成。“还有其它伤口吗?”她问向第一助手。 该医生摇摇头。“不,没了。” 汪予睫看向血压器,画面呈80/60的状态,她略感不对劲;下一秒,病人的血压开始下降,她愣住,一旁的人员大喊:“等一下!病人的状况不对劲,血压没有回升,40/20!出血……还没止住!” 她厉目瞪向那名助手。“这是怎么回事?!”状况显示一定还有伤口未缝合,而他却轻率的说已没有其它伤口! 那名助手显然也被吓到,他有些结巴的:“可可可……可是,我、我看过没、没有其它伤口啊……” 该死!“你给我抓好,我来找!”她不掩怒气,直接伸手翻动病人脏器,头上汗珠泌出,她忙叫护士擦去。在哪里在哪里究竟在哪里…… 整个开刀房内满溢着不安,有人叫出:“血压越来越低……病人快撑不住了!” “追加输血!”汪予睫几乎要咬断牙,刚刚那小男孩忍住疼痛哭喊着妈妈的画面在她脑中浮现,她要救她,她一定要救她,她非要救她不可── 就在这时,一阵铃声响起,所有人皆愣了一下,那是外部联络的声音。一名在外围的护士连忙跑过去接,她听着,然后有些困惑的向汪予睫道:“汪医师……有一个杨先生他……他叫你用pringle方法。” 杨先生……杨岭?!汪予睫猛然抬头,看见杨岭不知何时出现在窗外关注着这一场手术。他表情认真而严肃,汪予睫从未见过他这般表情。使用pringle方法……她愣着,然眼下的状况分秒必争,她无暇迟疑──“好,就用pringle方法!” 基本上,进入肝脏的血管有肝动脉和肝门静脉,在解剖学上和胆管连在一起形成肝门三元体,一般为节省时间采用将肝门三元体一起夹住称之为prinele方法,而使用这个方法可以暂时止住流向肝脏的血流,以争取到更多的手术时间。 于是在一片血水中,她终于找到了那汩汩冒出血液的伤口──“给我吸液管!”收到指令,护理人员连忙动作,一旁经验丰富的护士早已准备好缝合器械,汪予睫说:“现在开始缝合。” 这一瞬,在场所有人皆松了一口气。一般pringle方法多用在切除肝脏病变处,是以汪予睫来不及想到也可以用在眼下这般状况,但是……杨岭想到了。 病人的状况已稳定下来,汪予睫得以卸下一身紧绷的神经望向杨岭所在处──然而,他人却已经不在那里。 这一刻,汪予睫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莫名的……她有一些遗憾。 她脱下手术袍,走出手术室,却见杨岭坐在手术室外的等候区上,一派闲适的看着电视。 看到她出来,他说:“恭喜。” 恭喜什么?手术成功吗?汪予睫柳眉一抬,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可她知道,她是真的欠这个男人一句。 所以经过他时,她说:“谢谢。” 她说得很小声,可杨岭听到、也看到了──她的耳根简直比兔子的眼睛还红。 于是他浅浅笑出,汪予睫听到他笑,很不悦的。“笑什么?!” 这一下杨岭的笑更是止不住,可人在医院,他痛苦的捂住嘴巴。“我、我在笑……”天!这个女人怎会这样可爱啊。 这样的想法一旦自脑海冒出,便似泡泡一般一颗接一颗的抵挡不住。汪予睫气苦,以为他在嘲笑她,气得转身便走,杨岭连忙止住她。“抱歉抱歉,我不是在笑你……不对,我是在笑你,但我笑的是……你好可爱。” 啊?这一下汪予睫的表情由气愤变成了不可思议,甚至连害羞的余裕也没有了,她直问:“你……要不要到精神科挂一下号?”她一派认真,是真的怀疑他的脑子出了问题。 毕竟自小到大,形容她的字句她也听过不少,其中有好也有坏,但绝对没有“可爱”这两个字在她的人生中出现过。 她困窘的吐一口气。“我……医院现在很忙,应该不能陪你参观了。” 她拨了拨头发,杨岭望着,一阵玫瑰的馨香在这个充满了消毒水味的空间中那样不容分说的占据了他的呼息。这是她的香气,他天天嗅闻,应当早已习惯,可不曾有个时候像现在这般,那样的占领着他的一切感官。 他怔忡,望着这个女人秀丽却不坦率的脸,内心一阵骚动。眼下的感觉太直接又不容否认,糟了……他捂住嘴,脸上一阵热潮莫名涌上,天啊,不会吧?! 汪予睫奇怪的瞥他一眼。“杨岭?” 被她柔软的声音唤住,杨岭这一下更是心跳百分百。他忙抬手。“呃,没关系,你去忙吧。反正……我已经看到我最想看的东西了。”他想看她动刀──这是他一开始便有的打算。 而她动刀的姿态也一如他所预料,那样的直接、认真而专注,她的目光纯粹,没有其它杂质,有的只是对生命的追求以及热忱。这样的目光极度吸引着他,只是他万万没想到…… “是吗?”汪予睫淡淡抬眉,态度倒是很不为意的。“那我走了。”走了几步,她又转过身来。“你确定你不用去看一下精神科?” 不用!杨岭受不了,他没病没痛,生龙活虎,现在问题只在…… 天,他该不是……对她有感觉了吧?! 杨岭不在家。 很好。确认了这一点之后,汪予睫从房间中走出,准确无误的迈向屋内唯一一台电视机所在处──客厅──前进。 “喵。”中间有障碍物出现,汪予睫跳开一步,捏着鼻子,作出闪开的手势。“嘘嘘,闪远一点。”可惜这一只可恶的畜生似乎自那一天之后就认定她是它救命恩人,对她的亲近可谓与日俱增。 可惜她一点也不高兴。 在把猫儿赶下沙发之后,她拿起遥控器,左右确认没有那个家伙突然冒出来的可能,接着打开了电视。 晚上十点,下集的节目刚巧开始。 节目中的主持人一男一女,其中一个男主持问道:“你在担任无国界医生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事是让你印象深刻的?” 画面随即转向受访者──也就是令汪予睫这个视电视为无物的人,难得地按起遥控器来的始作俑者──杨岭──身上。只见他摸摸唇,思索了一会,声音清朗的道:“嗯,真要说来还真是太多了,一时讲不完……” 汪予睫半是惊愕的望着电视,节目中的杨岭难得的作了造型,头发干净又精神,身上一件白polo配上深蓝色牛仔裤,充分显现出他俐落飒爽的性格,一反他平日邋遢模样。 只能说,和平常那一副打扮随便的杨岭比较起来,她欣赏电视上这个多一点。 汪予睫本打算了不起看个十分钟,反正知道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就好了,想不到一看便是近一个钟头的痴迷。她听他说着一个又一个故事,广告歇一口气喝口水,可电视仍没关,节目开始,她又控制不住的乖乖坐了回去。 电视上的杨岭比生活上的他看来认真严肃许多,侃侃而谈自己专业的模样更是引人入胜。她望着,这样的杨岭……她似乎不讨厌。 其中一则故事,就是有关照片上那个“断指”小男孩的── “这个小男孩的名字叫wulu。”画面上放出一张张有关那个小男孩的照片,包含来求诊之时溃烂生虫的双手。“他是长子,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有一天他双手溃烂的被送到我们医院来,我一给他检查,才知道他的手指没有一根是完好的。” 杨岭开始叙述那个孩子的故事。他们一家生活的小镇连年干旱,大多数的人活不下去了,去找别的地方生存,可他们一家贫苦,爸爸又是肢体残缺,所以到最后什么吃的也不剩的时候,他掰下自己手指的前段,只求能继续生存下去…… “在那样的地方这样的事并不少见,相较之下wulu仍算是幸运的例子,至少……他还活着。” 她见到杨岭在节目中露出苦笑,那样的笑仿佛在苦痛的述说着自身的无能为力──毕竟,他是那个在第一线工作的人。 若连他也感到无可奈何,那又有谁能来诊救他们? “后来我救回了他的手,可是救不回他失去的十个指节,结果他反而笑着告诉我,他玩剪刀石头布没问题。” “……咦?”杨岭的声音在这一刻一分为二,一个在电视上,另一个……在现实中、她的身后。汪予睫瞠目结舌,手上遥控器因惊讶而掉到地上,按到了关机键,电视讯号倏然不见,眼前杨岭合而为一。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汪予睫的声音几乎从牙缝中挤出来。该死,她完全没有听到开门的声响! “就在刚刚,我以为你睡了。”杨岭拇指比向大门,没有错过她脸上那一抹显而易见的作贼心虚。“怎样?节目录得还不错吧?” “我……我只是刚好转到。”见杨岭大剌剌的坐在她身旁,她浑身一震,想移开,可杨岭在这一瞬握住她皓腕,炯然眼眸比电视上还要认真的紧盯着她。“干嘛,不是才看到一半?” “我说了我没在看。” 可杨岭早已看透了她死要面子的伪装,他手没放开,咧嘴一笑,配合得霹雳快。“好,你没在看,那陪我看一下怎样?我需要有个第三者来告诉我拍出来的效果如何。” ……“哪个‘效’?”笑话的笑吗? 听出了汪予睫的弦外之音,杨岭一翻白眼。“都有ok?”他打开电视,刚刚消失的画面又回来,电视上的杨岭仍在侃侃而谈。 他指着电视中的自己道:“嘿,你知道吗?那一天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还要我穿西装打领带咧……拜托,我穿起西装来和黑社会老大差不多,他们怎不干脆多准备一副墨镜给我?”包准像得叫电视机前的小朋友哭都哭不出来。 “那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汪予睫放出冷箭,杨岭中招,实在痛得哭爹喊娘。算了,要从她口中得到什么良善的建议似乎是太奢求了,还好他早有心理准备。 “你上辈子一定是在战场上做伏兵的,就是躲在敌军背后射主将的那个……莫怪你这辈子箭术这么了得。”杨岭摸摸下巴,啧啧有声:“说,金蛙王是不是被你给射的?” “啊?”那是什么东西来着? 见汪予睫当真露出一派不解的神情,这下杨岭也讶异了。“‘朱蒙’啊,最近流行的韩剧,你没在看?”当然不是每个人都爱韩剧,只是最近韩风盛行,他趁回台湾的这一个月闲来无事,着实看了不少。 只见汪予睫脸上黑线爬过,仿佛充满了一肚子的无力与无奈。“我不看电视。” 真的假的?!“新闻咧?也不看?”点头。“真的闲到不行的时候也不看?”还是点头──只是这一次掺杂了不少的不耐烦。 现在的电视节目一点趣味都没有,新闻二十四小时报来报去,还不是相同的东西。她很少有闲暇的时候,但若真的很闲,她宁可看书,或是去研究病人的病历,也不愿浪费在那毫无意义的映像管上。 “喔。”杨岭煞有其事的喔了一声,接着摸摸下巴,笑开成一抹……很不怀好意的弧度。他道:“那我真是荣幸啊,让闲死也不肯看电视的汪医师‘刚好’转到我上的节目。”呼呼呼呼,上当了吧? 这一下汪予睫的脸一阵青一阵红,没料到自己会这么简单就被人套出话来。 她一阵尴尬,也一阵不爽,想直接回房,再不理会这个老爱掀她底的男人。可这一次,杨岭一样眼明手快的止住了她。 “好好好,歹势歹势,汪医师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介意小人的有口无心啊。”他搓手装起佞臣语调,汪予睫只觉他在嘲笑她,心情没好多少,这下更想走了。 感受到她是真的在抗拒,这下杨岭再装不了随便,他力道不重,可握住她柔荑的手却也未曾撼动分毫。“抱歉,我不闹你了,你有兴趣便留下来看吧,何必硬要装得无动于衷?” “我没有装。” 见她已有恼火的迹象,杨岭摸摸头。好吧,山不转路转,他换一个说法:“贝,你没兴趣,但我想说,所以请你忍耐一下听我说好吗?” 汪予睫白他一眼。“那你何不打电话给张老师?” “张老师?谁啊?我认识吗?我印象中并没有什么姓张的老师……喔,你说的该不会是解剖学的张老师吧?拜托,你要我找他?那个连出去吃个牛排都在找哪条纹路最适合下刀的张老师?饶了我吧……” 她才是那个想说饶了我吧的人好不好!这下汪予睫彻底无力了。“好,你说,我听。”她再没有任何放冷箭的力气。 纵然她是放冷箭的绝世高手,但遇上这个铜墙铁壁似的男人,她终究没辙。 倘若短时间的牺牲可以换来接下来的安宁,她很愿意牺牲,真的。 知道她肯听,这一下杨岭来劲了。“好,我想想从哪里开始比较好……你知道msf吗?” “……知道。”msf,médicins 基本上,世界各地相似的医疗团体不少,像美国的mercy 而那个人还相当不可思议的和她同住了近一个月。 于是杨岭同她讲述起在担任msf期间所发生的种种见闻,其中当然有快乐的,也有不快乐的。他甚至拿出照片开始讲解,其中包含了那间简陋到教汪予睫极感不可思议的手术室。 不知不觉,汪予睫本有的不耐烦没了,她开始认真倾听杨岭诉说的每字每句,那是一个她不曾见闻的世界,杨岭生动的叙述,将那个世界的所见所闻带到她面前。尽管嘴上和脸上表情死ㄍ一ㄥ着不承认,可她的目光却早已透露出她真正的心情。 而注意到汪予睫这般的目光,杨岭一笑,说得更是起劲,几乎是欲罢不能了。 “有一次我在南斯拉夫期间,有个患者先前受到台湾红十字会的援助,他知道我是台湾人,特地留了一包泡面送来给我……我还记得那是康师傅的,红烧牛肉面口味。在我这辈子所吃过的泡面中,就属那一包味道最特别。” 就这样,整间屋子内充满了杨岭滔滔不绝的声音和偶尔附和的“嗯”一声,还有一只猫的喵喵叫。然后一个眨眼……不知何时,等到杨岭意识到的时候天已大亮,换窗外的麻雀接口吱吱喳喳吵个不停,而他和汪予睫……竟然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在醒来的瞬间,杨岭一整个傻到,他看向落地窗外,曙光灿烂,墙上的钟不偏不倚指着清晨六点──就这样睡着了?这……也未免太扯了吧?! 他搔了搔脑袋,浑身酸痛的自地板上爬起,不期然看见睡在沙发上的汪予睫,他一怔。猫儿很乖巧的蜷缩在他脚踝边,杨岭瞅着,初晨的日光微微照入,在她白皙而纤瘦的躯体上围上了一层光膜。 他注视她脸上表情,是那样的柔软、那样的无防备。在两人同住的这一个月来,他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斯温驯、如斯……可人的模样。 “糟……”他喃喃,忍不住吞咽一口唾沫。 她白皙的脸庞随着呼息而微微起伏着,在晨光下显得异常光润。细小的绒毛发着光将她的轮廓兜围着,仿佛诱引着他去触碰……几乎是难以克制的,杨岭伸手探触。那有些冰凉而柔软的触感令他有些震慑──像是上好的陶瓷那样的光滑细致。他发现自己不但移不开目光,甚至移不开自己轻薄的手。 明明一个月前那样相看两相厌的,现在的感觉却已大不相同。 他知道,那个时候的他误会了她。若他能及早看透她口是心非的柔软与脆弱,那么……他现在的心情又会是怎样呢? 就这样,各式各样的思绪在他脑中来回翻转着,最后化作一股抵挡不住的冲动,他俯首,悄悄亲吻了她。 吻在唇瓣与脸颊边,那不是一个太过深入的吻,可却比杨岭过去所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还要引得他战栗。 他唇瓣带上一抹苦笑,粗糙的手指轻轻滑过她颊畔,不由得叹息。“真是……糟糕了哪。” 他好像……真的喜欢上她了。 不喜欢则已,一喜欢上,那样的情感仿佛要爆炸似的充斥在他胸口间,教他差点就要把持不住。再不离开,他还真怕自己会一个冲动干出什么事来。 安睡的猫儿也像是被他的自言自语所吵醒,睁开小小的眼“喵”了一声,杨岭笑着向它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并眨了眨眼。“嘘,下来吧,我弄东西给你吃。” “喵。”猫儿高兴的跳下沙发,尾随杨岭走至厨房。 无声的客厅内,一人一猫轻快走开,睡在沙发上的女人轻吟一声,淡淡睁开了眼。而手指……则轻轻碰在唇角边,那个方才被一个男人亲吻过的地方。 她清醒得毫无睡意的目光,在这一刻,微微泛起了一层迷蒙。 恍如初秋的晨光般。 杨岭吻了她。 实际上,那一天,汪予睫和杨岭是差不多时候醒的。 因为自己竟然像个孩子般听着杨岭述说的故事而在沙发上睡着,她想到便觉得丢脸,加上杨岭既然早一步醒来,她便不想和他打照面,索性装睡,等他走开。 可杨岭并未走开,而是以她完全无法想像的温柔方式轻抚着她,最后……甚至是那样贸然的留下了一个吻。 若换作平常,她肯定要赏那个登徒子一两巴掌,狠一点,甚至找担任律师的朋友发出律师函,告到他倾家荡产。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太意外,也许是措手不及,她完全没有作出那些她以为会作的举动来。 她不懂为什么杨岭会亲吻她。 忖度间,“命运交响曲”的声音响起,汪予睫一惊,天!工作中她在胡想什么?! 她忙接起:“喂?有紧急状况?好,我马上去。”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希望藉此让自己清醒一点。 患者是一个少年,在她赶到的时候,心脏已停止跳动,周边人员施以电击。“不行,回不来!” 汪予睫心惊,看着躺在病床上看似不过十五、十六岁的少年,她要求:“再加强电压!” 人员再试一次,只见少年的身躯因电压而激烈颤动,可仪器上的心跳指数却一点也没回升……汪予睫心头开始发凉,才这么小的孩子啊。 “汪医师……”护理人员的目光不安,她脸上冷汗涔涔滴落,不,不行,一定还有什么可以救回他的方法……一定有方法……一定还有什么方法……这么年轻的孩子,她要想办法救他啊! “不,还是不行……没有反应。”所有人在这一刻陷入沉默,汪予睫竭尽脑汁,可医生不是神,对一个已经失去生命迹象的人,她已无法可想。 她低下头,瞅着那少年沉稳得仿佛熟睡的脸,再望向那一台不曾显示过生命迹象的仪器,她面无表情的。“去……请这个孩子的家人过来。” 到最后……她仍没有救回这个孩子。 “我们做了所有该做的处置,可是……他的心脏仍没有恢复跳动。”身为这个孩子的主治医师,汪予睫向伤心欲绝的家属说明最后的状况。孩子的母亲十分美丽,可在这一刻,却已痛哭到不成人形;孩子的父亲更是,咬着牙,强忍眼泪,然最终他也忍不住的痛哭失声。 瞅着这一幕,汪予睫脸上表情越发凝滞。 “你……你真的有好好救他吗?他才十五岁、他才十五岁啊啊啊啊……”孩子的母亲冲上前,父亲赶紧上前制住。“亲爱的……” “他……他才十五岁啊……我才爱了他十五年而已……” 望着孩子的母亲倒在地上痛哭失声,那般狼狈的模样,汪予睫杵着,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也许说一句“节哀顺变”并不难,可她总觉得在真正伤心的人面前,说这样的话也不过是旁人的风凉罢了。 那一种失去挚爱的痛……并不是旁人一句“节哀顺变”便可轻易消散的。 所以她默默向心碎的家属一鞠躬,不发一语的离去。现在,她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提供一个心伤的空间给他们罢了。 回到办公室,在门口,她听见里面传来一名医师的声音:“你们有没有看到汪医师的样子啊?那么小的孩子,她脸上却一点伤心或是难过的表情都没有……未免也太冷血了吧。” 另一人插口:“拜托,你们懂什么,人家干医生干了多少年,看过多少生老病死,肯定已经免疫了啦。” 汪予睫开门动作停住,最后深呼吸,直接推开门走进去。 所有人这一刻全吓住。“呃……汪医师,你说明完了啊?” 汪予睫理都没理,回到座位,自顾自地翻开借回来的病历,开始埋首研究。 办公室内气氛尴尬无比,护士尿遁的尿遁、装忙的装忙,大伙儿作鸟兽散,只有刚才那名开口的医师面子挂不住,在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碎念了一句:“摆什么架子,到最后还不是没有救回来……” “碰!”办公室的门被用力关上,不算大的空间内瞬时只剩下汪予睫一人。她吐一口气,脸上表情仍是镇定,可眼前病历上的一字一句她却完全看不进去。她的胸口,像是被人用利箭狠狠刺穿,好痛……好痛。 放下病历,她纤白的手撑住额。对,是她的错,是她没有救回那个少年。再怎么看病历去研究问题出在哪,也救不回那个孩子失去的生命了。 她的胸口……好痛。 第五章 汪予睫买了酒。 偶尔,像今天这样不顺遂的时候,她会买一些酒回来──说白一点,就是所谓的借酒浇愁。 那些家伙嘴上说得容易,可急救不是她一个人的责任,所有人都在场的,为什么……只有她要背负那个沉重的责任? 一回到家,汪予睫便直走到厨房。澡没洗、衣服也没换,她把手上沉重的塑胶袋“喀”一声放在餐桌上,然后拿出酒杯,倒了一杯满满的威士忌,一鼓作气的灌进喉咙里。 刚自浴室出来的杨岭觉察到不对劲,他走到厨房,见到的便是她灌下第二杯威士忌的画面。 他吓住。“你干嘛?!”喝,他没看错吧?这一瓶是威士忌,另一瓶是白兰地,第三瓶……则是伏特加,每一种酒精浓度高得都要破表,“你不会打算一个人把它们通通喝光吧?” 汪予睫懒懒地瞥他一眼。“是又怎样?” 该死,她忘记这个空间现在不止她一个人了。她起身想将酒带至房间,可杨岭制住了她。“发生什么事了?” 尽管才过一个月,可要谈到对汪予睫这个人的了解,杨岭实在当仁不让堪称第一。她不是一个会令自己如此失态狂饮猛喝的女人,她的个性不允许,她的职业也不允许。所以当他看到她如此失去控制的模样时,可以想见绝对是出了什么问题。 汪予睫想挥开他的手,可第一力气本就不及,第二她刚灌下两大杯酒精浓度特高的威士忌,浑身虚软无力,自是完全看不到效果。 所以她干脆用喊的:“不干你的事!放手!” 杨岭注视着她,她瞪他的眼里快冒出火,因酒精而发红的脸蛋更为她的怒气增添了力量。他望着她,她也不甘示弱的狠盻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似乎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杨岭暗暗发誓,他若现在放手,让她躲在自己的世界中独自伤心难过……那么,他就不是个男人。 “我不可能放手。”他道,脸上表情是十足认真的。“假如我放手,你就会一个人躲起来哭了。”而他,绝不乐见那样的情况发生。 “我没事干嘛哭?!你有病!”汪予睫吼回去,不愿承认自己的脆弱。她的泪腺一直很坚强,坚强到几乎要让她怀疑是不是久未使用退化了。可在这一刻,藉由酒精和怒意的刺激下,她忽然感觉眼眶酸涩,某些关不住的东西似乎就要化作什么倾泻而出。 她硬硬别过头。不,不行,现在这里不可以,至少不可以在这个男人面前…… 可杨岭不许就是不许,他扳过她下颚,可力道并没有重到令她感觉疼 痛。他眉宇纠结,脸上表情不比她来得轻松。“你想哭是吧?好,你哭,你哭啊!” 汪予睫气苦,硬要把头转开,可杨岭钳制住。他就是要她在他面前哭,要她在他面前放下所有武装,放下所有无谓的坚持和自制。 “我才没有……”就在这一刻,一滴温热的水珠轻悄滑过她脸畔。有一就有二,接着落下的泪珠汹涌得让她忍不住怀疑自己身上有这么多水分可宣泄?她喉咙发痛,哽咽得说不出话,却硬是要把下面的话说全。“我没有……想哭……” 瞅着用武装自己的表情静静落下泪来的汪予睫,杨岭胸口感到一阵猛烈的痛。这比她失态的痛哭失声还要令他心碎万分。 “没关系,你哭。”这一刻,他的心被她触动了。他伸手将她抱入怀中,仿佛藉此才能让他蓄积在胸口的疼痛消散。他说:“你尽管哭,我会安慰你。”他的声音是那般的温柔啊。 为着这般的温柔,汪予睫浑身一震,欲挣扎的手在这一刻不知怎地竟使不上力。她被他抱着,她理当要抵抗,可是…… 不知怎地,她做不到。 “我不要……你……安慰……”她嘴上这么说,可实际上,她知道自己不行了,本来锁得密密的眼泪一发现出口,争相蜂拥着要出来要出来要出来……那再也不是她的东西,她已无法任由自己的骄傲去掌控它们。 然而杨岭说:“我不安慰你,谁安慰你?”更何况,他也不是第一次安慰她了。 藉由密合的肢体,他感受到她在怀中剧烈颤抖。明明她是这般的瘦小、这般的脆弱……她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撑过来的吗?不哭不闹不示弱,明明哭了,却又逞强着说自己没哭,才不会为了那种事哭……可他明白的,她在乎。 她比任何人都要在乎。 杨岭这一句话触动了她,汪予睫再没有任何抵抗任何假装任何坚强的本事,她落泪,声音哽咽,说出来的字句破碎到近乎心碎。“我……救不回那个孩子……”她抬手环住他宽阔背脊,每说一个字,指甲力道几乎就要透过衣物深深陷进杨岭肉里。 “他才十五岁……我尽力了……可是……他不肯回来……”她开始倾诉,本来一直压抑着的,然一旦找到出口,便再也控制不住了。“人的生命那么沉重,我一个人……承受不住……我一直都在乎、一直都在乎啊!”她再也止不住的痛哭失声。“他们……都不知道……” 杨岭抱住她的力道加剧,藉由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他明白了她在医院内承受的是怎样大的压力。她是标靶、是众矢之的,他们把救不回病患的过错和压力加诸在她身上,藉此让自己轻松。 他们以为她冷漠、她不近人情、她不痛不痒,杨岭不懂,那些人怎么回事?他们没看过她动手术的模样?没看过手术中的她的眼神?那是比任何人都要热切追求生命的目光啊。 他吐一口气,再一次紧紧抱住她。“他们不知道,那是因为他们看不到。我看到了,所以我知道……你很在乎,我知道。”杨岭说,脸上表情是无尽的温柔。“医生不医死,生死有命,你已经尽力了。” 汪予睫抬头,泪光模糊中,她看见杨岭的表情,是那样的诚挚、那样的毫无虚假。他说他知道……他知道她在乎……他知道吗?他真的知道吗? 被她那一双为泪光所浸润的眸子深深望着,杨岭胸口猛烈跳动。该死!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他不该再混乱她的情绪,尤其他连自己的感觉都搞不定,然而……他咂了咂舌,终究还是克制不住的──吻了她。 倘若第一次的吻只是试探,那么,这一次的吻便是占据了。汪予睫瞪眼,生平第一次被人这样毫无空隙的吻着,理智上她明白自己应该要反击,可现实中……她却做不到。 这一刻的她太虚弱、太疲惫,也太渴望有人安慰,不管那个安慰的形式如何,只要能够令她遗忘……怎样都好。 于是她主动伸手环住杨岭,像在鼓励他可以更进一步。他的吻被她如此加深,杨岭浑身颤动,当真就要克制不住。然在最后关卡,理智煞了车,他抬手,急忙在自己与汪予睫之间隔出一段距离。 汪予睫笑了,这是杨岭第一次见她笑,可他却一点也不开心。 她笑得太惨澹,他几乎要心碎。“怎么,不要吗?” 被自己心仪的女人提出邀请,天下没有一个男人会拒绝的。可杨岭深深吁一口气,说:“我不想做会让我们两个都后悔的事。” 于是汪予睫沉默了。 杨岭苦笑,大掌在她脑袋上搔动。“你醉了,回去洗个澡、睡一觉,一切都会好很多,相信我。” 汪予睫仍没有说话。她低下头,轻咬朱唇,像在后悔自己方才过于轻率的行为。说真的,若今天在这里的人并不是杨岭,她真不知道……隔天早上她要怎么面对后悔莫及的那个自己。 她不否认,杨岭的存在在这一刻的确给了她极大的安慰。 “明天有班?”在汪予睫默然回房间的途中,杨岭这么问。 她摇摇头。“不,我休假。”嗓音有一抹刚哭过的沙哑。 于是杨岭的眸色暖了,他一笑。“那正好,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若换作平常,肯定要冷冷的挑眉,硬声反问:“为什么我要陪你去?”可此刻的她却只缓缓的垂下眸,然后轻轻应一声:“嗯。”模样乖顺得令杨岭感觉心疼,也感心怜。 说真的,他宁可和平日那个盛气凌人、动不动就被他撩拨到发怒、骄傲硬气的那个汪予睫相处,也不愿见她像此刻一般脆弱无助的样子。 那令他极度疼痛,几乎要不能自己。 汪予睫的房门关上,杨岭吐出一口长气,无力的坐倒在沙发上。 他耙梳头发,猫儿在这时悄悄蹭过来,杨岭轻轻地抚摸着它的头,在这一刻是真的苦笑了。 “怎么办?我真的喜欢上她了。” 有些人一旦酒醉、发完酒疯后便会忘记自己前一天干了什么好事,然而汪予睫不是。 她记得一清二楚……也就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隔天早上在宿醉下醒来的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想把自己再蒙回被窝中,来个彻底的逃避现实。 无奈有人不允许──“hello?醒了没?” 伴随敲门声而来的是杨岭浑厚的声音,汪予睫本想装睡,却听见杨岭扭开门把似乎就要进来,她吓到了。该死!昨天一时失控,她忘了锁门!“醒了,我醒了,你不要进来!” 于是杨岭开门的动作一顿,而且汪予睫保证……她听到了他捂住嘴巴吃吃笑的声音。 “好好,那你准备一下出来吃早餐,晚点我们要去一个地方。”然后像是怕汪予睫反悔似的,再附加一句:“你昨天答应的,不会忘记了吧?”她若回答“是”的话,他绝对有法子“好好”提醒她。 “……我记得。”汪予睫不甘不愿的回,悻悻然下了床。本来因宿醉而疼痛不已的脑袋却意外的感觉清爽,尽管不愿承认,但似乎和昨天彻底发泄过有关。 大略梳洗了下,她走出房门。杨岭见到她出来,厚实的唇便扬起了一抹愉悦的笑。汪予睫红了脸,默默在离杨岭最远的位置坐下,然后开始吃食起来。 杨岭好笑的吐一口气,索性坐到她旁边去。“头痛不痛?”他抬手,轻轻撩起她额前刘海。 汪予睫知道他是问她有没有宿醉症状,轻轻摇头,当作回答。 之前她不喜欢和杨岭太过靠近,可此时此刻,过去那种不愉快的感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种有人陪伴的安心感。 其实……她是很庆幸的,很庆幸在那样一个时候,她的身边有一个人安慰。 于是就在这般平和的气氛下吃完了早餐,杨岭收拾好,向她道:“准备一下,差不多要走了。” “……去哪?” 面对汪予睫的疑问,杨岭一笑。“去我长大的地方。” 杨岭说,去他长大的地方。 所以汪予睫一开始的认定是:回他的老家。 的确,说是回他的老家也没错,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杨岭的老家竟是在这样一个地方。 “常山育幼园”──那是一间位于郊区,像是一般幼稚园一样被小小的栅栏给围起来的一幢住宅。 杨岭推门而入,在摆置着各式游乐器材的院子游玩的小朋友们马上注意到他,脸上皆露出兴奋表情。“杨岭哥哥!” “唷,一个星期不见啦!”他蹲下身,一脸开心的抚着一个小女孩的脑袋瓜。然后孩子们一个个开始“嘿咻嘿咻”的往他身上爬;一个挂左手,一个挂右手,还有一个攀住他脖子,两个挂在他左右脚。确定孩子们抓稳了,杨岭一个使力,挂着他们起身,然后开始往前走。 汪予睫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那几个小孩每个少说也有二三十公斤,也亏得杨岭有那么大的力气挂着他们走。 一旁的义工看到这幅画面早已见怪不怪,尽管杨岭那一张脸配上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反差大了些,若附近有警察,肯定要怀疑是哪儿跑出来诱拐小朋友的夭寿死变态。 此时一个绑着马尾的年轻女生自屋内出来,见到这画面,她笑着上前一个个敲打小朋友的头。“大毛小二蛋蛋鱿鱼……你们通通别闹了,快下来。” “喔……”小朋友们这才停止了恶作剧,一个个乖乖自杨岭身上爬下,每一个脸上表情可说是好委屈。 杨岭见状,笑出。“果然只有小慈才制得住他们。” 那个被唤作小慈的女生温婉一笑。“那是你太宠他们了,这样可不行,你带来的点心我通通都要没收。”她指他手上那一大袋。 “唉,想不到还是被你给发现了啊。” 杨岭大掌拍在额头上,似乎有些遗憾自己的“偷渡”计画未成功。阙未慈好气又好笑的接过,问:“今天怎么会来?” “嘿,我偶尔回来看一下自己长大的地方也不行?”杨岭装出一副委屈模样,只可惜配上他那一张脸……可以说是极度的不伦不类。“啊,对了,我带了一个人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汪予睫,汪可擎那家伙的妹妹。” 被扔在一旁已久的汪予睫见他们旁若无人的聊得愉快,心中一股莫名的不悦涌上,本想干脆离开算了,想不到这下杨岭伸手一捞,便被抓了回来。 她不快的瞪杨岭一眼,再望向阙未慈那一张堪称秀丽的脸,只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你好。” 阙未慈见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天,她这个样子和可擎可直是一模一样。”止不住的笑了一会,她向汪予睫眨了眨眼道:“我是阙未慈,现在算是这里的义工……不过我和杨岭都是在这里长大的。” 简而言之,就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了?这样一个充满了暧昧想像力的称呼在汪予睫脑中浮现,只是简单的四个字却缠绕得她很不愉快……然而,她却不明白这是为着何种缘故。 “拜托,汪予睫,你都没看过你哥见到小慈之后的模样……简直就和情窦初开的小男生没两样。”杨岭状似受不了的挥挥手,向阙未慈调侃一问:“倒是你,可擎去美国,怎么没拉着你一起去?” “我又不是他的跟屁虫,他去美国,为什么我要跟着去?” 喔喔。“那他在美国一定呕得要死……啊对,你哥应该是因为觉得丢脸所以没跟你提,他追小慈快十年了,到现在啊,连个屁都没有。” 汪予睫这一下愣住,睐向阙未慈的眸光多了份讶异。“你和我哥……” “三八啊你!”阙未慈一掌狠狠打在杨岭厚实的背上,这个大嘴巴的混蛋。 她向汪予睫尴尬一笑。“呃……总之,大概就是那样啦,他去美国前……我们刚在一起。”阙未慈脸红红,没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自己爱人的妹妹,感觉真是尴尬到不行。 “啥?你们已经在一起啦?”想不到杨岭比汪予睫还要意外。人在国外晃荡三年,台湾发生了啥大事他可是一点概念也没。“那还好,我刚回台湾那一天看见玄关有双女人的鞋子,还以为那小子终于想开,明白了天涯何处无芳草的道理咧。” 阙未慈白他一眼。“好了,院长在里面,你快去和她打个招呼吧。” “好好好,我去我去。”杨岭拍拍汪予睫的肩。“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随便你。”汪予睫侧过头,红着脸硬是说了这一句。 杨岭苦笑,大掌轻轻拍过她柔软面颊,语调亲匿的:“你和小慈聊聊吧,她应该可以告诉你很多有关可擎的糗事。” “真是的。”阙未慈手插腰,接着向汪予睫不大好意思的笑了笑。“杨岭那家伙就是口无遮拦,你可别太在意。” “我没在意。”横竖他和她也不是那种需要在意彼此言行的关系。 “哎。不过真想不到啊,我和可擎在一起,你和杨岭在一起……这也算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吧。”阙未慈一笑,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可她和杨岭几乎等同于一般的兄妹关系。 在一起?!听到这个说法,汪予睫跳脚。“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她极力撇清,脸上红潮涌上,不过她将之归类为被人乱点鸳鸯谱的愤怒。 “咦?”这一下阙未慈诧异了。“可杨岭说过……” “他说了什么?”汪予睫的声音冰到不能再冰,那家伙到底又说了什么败坏她名节的话?! “他说……呃,这是他小时候说的啦。他说,如果有一天他遇到喜欢的女人,他就会带她来育幼园给我们看。”阙未慈道。的确,汪予睫现在是一副亟欲撇清的模样,可刚才当她和杨岭在亲密谈话的时候,她不是没看到汪予睫脸上……那一种想要他理会、却又复杂矛盾得不肯承认的表情。 汪予睫淡淡撇过头。“我想……是你误会了。” 唔,真是这样吗?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觉得? “你和你哥可真像。”忽然,阙未慈这么说。“可擎他啊,明明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每天却不知道在那里ㄍ一ㄥ什么。也许是男人的自尊吧。打越洋电话的时候也是,明明我不说‘我爱你’他就会一整个晚上烦躁得睡不着,却一次都不肯主动说。”思及自己那个言行不一的情人,阙未慈不禁甜蜜笑出。“你和他啊,这一点真的很像。” 这一下汪予睫皱眉了。“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啊,虽然这种不坦率的地方很可爱,但如果一直这样的话……”阙未慈叹了一口气。“可是会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喔。” 在和院长打过招呼的杨岭回来之后,他便提议要带汪予睫逛逛周围环境。汪予睫沉默着,没答应,不过也没反对就是。 杨岭带着她在周围晃绕,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滔滔不绝讲述自己在这儿曾有过的回忆;汪予睫脸上表情仍旧淡漠,像是不感兴趣,可杨岭说的每字每句,她却都清晰的听入耳。 然而真正令汪予睫感到在意的……并不是杨岭向她介绍的这一些,而是杨岭带她来这里的理由,以及……刚刚阙未慈的那一句话。 “你知道为什么这个育幼园的名字叫‘常山’吗?”晃着晃着,杨岭忽然这么一问。 汪予睫当然不知道,也没有那个猜的兴致,只是淡淡一句:“不晓得。” 杨岭笑笑,不吝解惑。“那是因为院长大人的名字就叫‘赵子龙’啊!常山赵子龙,听过没?”他手一指,指向房内墙上一幅和蔼男人的照片。“这就是院长,他这一张和蔼可亲的脸和赵子龙可一点也搭不上边哩。” 废话,她当然听过。不过汪予睫的反应仍是很淡,最多一个“嗯”,再来便没有了。和汪予睫相处这一段时日,杨岭早就习惯自说自话,至少她有反应,代表她有在听,于是他抛出她可能会感兴趣的一句:“院长在七年前过世的,死因是心脏衰竭……由缺血性心肌病变导致的。” 这一下汪予睫惊讶的瞪眼。“你刚不是去和院长打招呼?” “喔,那是院长夫人啦。院长过世之后她便接下了院长的位置……其实也没差,本来我们这一票小毛头就是她在治的。”杨岭搔搔头,领着汪予睫在这一间看来像是读书室的地方坐了下来。“我当初想成为医生,就是为了治好院长的病。” 说来一切就是这样单纯得不可思议,一般在院内的孩子过了二十就要出去独立,所以大多数的人会选择高职半工半读。可杨岭不一样,他在升国中时早已立定志向,他的目标明确,他要成为一个厉害的心脏科医生,然后亲自治好院长身上的病。 “说来我也算是幸运的。高中那一年,一个自称是我爸朋友的男人出现收养了我,房子也是他留下来的……只是,在我来不及磨练自己的技术、去尝试有没有可能替院长动手术之前……院长便过世了。”说及此,他忍不住一阵苦笑。“他一直说要等我的……只可惜,病魔不让他等。” 毕竟这不是什么太愉快的回忆,汪予睫听了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很多医生都有过这样的遗憾,明明排定了手术日,病患却撑不到那个时候,往往一个紧急发作便过世了。 “那个时候我才r2,打击超大,加上第一次面对这个医界的现实,日子难过得不得了……后来还是院长留下的那一句遗言,指引了我真正的方向。” 杨岭说到这儿便停顿了,汪予睫内心困惑:哪一句话?此时杨岭望向她,咧嘴一笑。“嘿,院长说了哪一句,你很好奇对不对?” “……我才没有。” “喏,说一句‘说来听听’,我就告诉你。”不然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太不公平啦。 这下汪予睫由被人说中心事的难堪变成了无言以对──这个幼稚的男人!她忍不住反唇相讥:“你不觉得你这样很无聊?” “不会啊。”讵料杨岭回得一脸老神在在,他一脸开心的。“可以听到你的声音,我觉得很值得。” 啊?汪予睫霎时红了脸。“等一下,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我认真的。”的确,杨岭在这一刻的神情变得不能再认真。被他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汪予睫的心跳漏一拍,无法解释自己这样的悸动到底从何而来。“如果你对我的事情也感到好奇,我会很开心。”她听见杨岭这么说。 于是她沉默着,本想嘴硬的回“你开不开心干我底事?”可在这一刻,方才阙未慈语重心长的那句话瞬间在她大脑浮现──如果一直这样的话,会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喔。 最重要的东西?汪予睫不解,可她直觉感觉到了害怕。 于是在这般的心态作祟下,她垂下眼,小声开了口:“……好,说来听听。” 然后她看到杨岭笑了,那是汪予睫认识他到现在所见过最灿烂的笑。 她胸口怦怦跳,莫名感觉悸动。午后的日光过于刺目,可杨岭的笑却比太阳的光扎得她眼目生疼。一切感觉都不对劲,可她却无法替自己这样的不正常下一个正确的病名。 亲口得到她的回答,杨岭很开心。毕竟,这代表她已经开始在意他的事情了。“嗯……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话啦,就是一句很老套的:‘把你想要救我的决心,拿去救更多无能为力的人吧’──就这样。” 的确,就这样。不过汪予睫不笨,大致上明白了杨岭说这一段话的意义在哪。“这个就是你加入msf的真正原因?”虽是疑问句,可肯定的成分大一些。 “bingo!不过这也只是三分之二的原因,剩下的三分之一是因为我看了一本书上有关msf的报导。”他看到报导上那些因天灾因人祸瘦弱而贫苦的孩童们脸上失去了欢笑,也同样和他一样失去了父母──望着那一幅幅的照片,他强烈渴望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以换取这些孩子们脸上该有的笑容。 “来不及救院长这件事一直是我最大的遗憾,毕竟我连一次尽力救治 的机会都没有。”杨岭摸了摸唇,不掩沉重的吐了一口气,但下一秒,他又露出了笑容。“我不是神,也许我救不了每一个前来就医的患者,但至少……我已尽了全力。”他双眼在这一瞬间直直望向汪予睫,一字一句的说:“所以,我没有遗憾。” 你也不要有遗憾。至少,你已尽力。 隐约中明白了杨岭未说出口的真正心意,汪予睫缄默不语。她胸口震颤,一种被人安慰了的感觉袭上心头,令她瞬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正确的去应对才好。 或者,面对这个男人,一开始便没有什么所谓正确的吧。 可她是真的不习惯被人这样过于温柔的对待,所以她轻轻撇过头,贝齿轻咬。“我没有遗憾。” 然而说完这句话,她便后悔的咬住唇。昨天才经历了那样前所未有的失态,现在逞强说这样的话,岂不是自打嘴巴? 她本以为杨岭会如此调侃,连说不出反驳的心理准备都做好了。可想不到杨岭只咧嘴一笑,说了一句:“是吗?那就好。” 而他注视她的目光……好温柔,温柔得几乎要叫她一头栽下,从此灭顶。 尽管汪予睫并不习惯被人如此温柔对待,可她并非不喜欢的。在连她也不甚明了的状况下她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只好转过身去,螓首低垂,以掩饰自己太过明确而不合时宜的……羞怯。 一阵清风适时拂来,可惜吹不凉汪予睫发红发热的脸。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话,此刻的氛围无声胜有声,杨岭抬眼望着天空,望着这个陪伴他成长的一草一木……还有那个高傲孤绝、凄美得十足惹他心动的女人,画面仿佛回到了两人初识的那个时候,他和她,似乎也是这么沉默着。 “……好了,回去吧。”杨岭起身,很自然的执起她的手。汪予睫本该甩开,却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任他握着,没有作出任何反抗的举动。 恍如一只被驯服的、乖顺的猫儿一般。 感受她柔软掌心中传来的淡淡温度,杨岭瞅着她微微发红的侧脸,在这一刻,他暗暗向自己发了一个誓──这一次,他再不会放她独自承受那一些一伤痛。 这一次,他们要一起走。 第六章 再也不放手──杨岭是这样决定的。 然而现实配不配合他,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早醒来收e-mail,呵欠打了一半,眼睛睁开不到半公分,结果在看到由msf组织寄来的mail时,杨岭瞪大了眼,心下立即知道不妙了。 他细细阅览信件上的内容,上面表示在赖比瑞亚首都monrovia的医院出了一些状况,需要他去支援一星期──天杀的竟在这个时候!结果他只好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手边所有杂事,希望届时也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台湾来。 “喵。”对,还有一只猫要解决。 因为一直找不到适合的寄养人选,于是杨岭只好带着猫回到“常山”,向自己的儿时玩伴、青梅竹马的阙未慈阙大小姐求助。 “一个星期吗?”轻轻抚摸着猫儿柔软的脖子,阙未慈哂道:“很突然啊,只有一星期的话,猫我可以帮你照顾,只是这一件事……你和汪小姐说了没?” 说到这儿,杨岭叹一口气。“最近她不是值班就是遇到手术日,我已经三天没遇上她了好不。”收到组织的mail是一星期前,这一星期就算汪予睫回家,却也像在逃避什么似的回来了又走,最多洗个澡、拿个换洗衣物,是要他怎么和她提? 直到真的没办法了,想说打个手机通知,这下糗了,他竟然没有汪予睫的号码。平素两人住在一起,少有突发状况,所以杨岭也很单纯的忘了跟她要。 当然,他也可以到她任职的医院找她,然而为了这种事……唉,他可真怕到时她会一脸毫不在乎的说“去就去,干我底事?”。最糟的状况就是普天同庆他走了……不会吧?应该……不会吧? “我留了纸条给她,只是怕她没发现……我连她会不会发现我离开了都感到怀疑咧。”说到这儿,杨岭的沮丧可说是一整个写在脸上。 “哇,这么没自信?”阙未慈露出一脸讶色。“这和我所知的杨岭,形象一点也不符。” 好一个风凉。杨岭白她一眼。“你们这些被爱的人倒是轻松……唉,算了,总之我要去赶飞机了,小猫就交给你照顾啦。”离去前他拍拍猫头。“小家伙,要乖乖听小慈的话啊,哉否?” “喵。”小猫乖巧回应,杨岭笑着离开。而目送着杨岭匆忙跑去拦计程车的背影,阙未慈抚摸着猫儿,嘴角不由自主的呈现一抹无奈的弧度。“被爱的人也是很辛苦的哪……” 所以,千万别怪她小小恶作剧一下啊。 到了这个地步,汪予睫不得不开始思考她和杨岭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当然,将之简化一点,就是暂时的同居人,最多不过三个月,要不杨岭离开,要不她搬走,不过就是这样,干净俐落得不留一丝不该留下的痕迹。 她不是没谈过恋爱,就因为谈过,所以太明白杨岭和她期望的样子实在相差太远,她喜欢的──成熟、稳重、冷静、自持……他一样都没有。他的情绪总是牵动着她的情绪,让她变成了自己最不希望变成的人。和他在一起,汪予睫是真的害怕会渐渐失去现在这一个……冷静而自持的自己。 所以她和杨岭,除了不可能,也还是不可能。 于是抱着这种近乎逃避的心态在医院度过了三天,在汪予睫好不容易回到家来的时候──迎接她的,却是空无一人的黑暗。 她感觉奇怪,一般杨岭就算出去,也会习惯性留着一盏小灯。太久没有被完全的黑暗包围,她有些不惯。捻开灯,连那只只要有人回来便不分青红皂白黏上来的猫也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汪予睫不解,莫名的不安环绕了她,她开始梭巡四周──猫不在,杨岭不在,连客厅那一落一落占据着的杨岭私物也不在……所有和杨岭有关的东西通通都不在,除了属于他的这一间房子以外。 她翻找了一阵,也没看到任何杨岭所留下来的只字片语。没有留言,也没有讯息,一切都是这般的无声无息──一如他来时般。 隐约中,汪予睫明白杨岭是走了,去了属于他的那个地方。也许是伊索比亚,也许是哪个她听也不曾听闻的弹丸小国,可她知道,那里的人们,正迫切需要杨岭这样的人去帮忙。 于是,杨岭走了。 “虽然这种不坦率的地方很可爱,但如果一直这样的话……可是会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喔。” ──阙未慈是这样说的。因为她的不坦率、她的自视甚高,还有她迟迟放不下的自尊……所以杨岭走了,放下她,一个人,连只字片语也不曾留下的走了。 也许一星期前杨岭见到她正要说的事就是这个吧,可她没给他机会,只想急着撇清两人关系。说真的,这是汪予睫曾期待已久的事,她曾想过杨岭走了自己会有多开心,然而此刻笼罩她的却不是恢复孤身一人的轻松和惬意,而是另一种……被人单独遗留下来的悲伤。 于是在这一刻,汪予睫在这一片包围着自己的孤寂申明白了,杨岭早已在这两个月之间侵占了她的生活、吞噬了她的精神、她的思绪,她终究变成了自己最不想要变成的那种人,因为她再也无法冷静的看待杨岭已离去的事实。 他已占据了她的心。 偏偏她领悟得太晚……杨岭已走,而她,再也回不去以前那个独来独往、一个人承受一切,假装自己坚强得如铜墙铁壁。 甚至,再也不会有人来安慰她。 大家都在说,这一次来支援的dr。young……感觉有一些恐怖。 来到赖比瑞亚首都monrovia医院不过三天,杨岭的急躁和烦躁早已凌驾一切,几乎每天都在爆发的临界点上。 医院今天来了一个在割草的时候不慎砍伤自己手臂、失血过多亟需手术的患者,他的家人急急忙忙将他送来,手术缝合早已结束,可问题在于院内输血用的血袋极度不足。 这里的人们几乎每个人都有贫血现象,他们的血红素向来在正常值以下。想当然尔,在这个物质贫乏的地方,血液就是力量,要人们捐血比叫他们捐钱还要困难。 原则上医院为了因应血袋过于迅速的流失,有规定所谓的还血制度:也就是病患在治疗过后,他的家人甚至是本人,需将生病时所使用的血量归回,只不过大家嘴上说着要还要还,之后却跑得不见踪影的例子比比皆是。 所以这一次杨岭决定──不捐是吗?好,了不起大家一起死! “你想想,若每一个人都像这样用血却不肯还血,那等到有人需要的时候他们该怎么办?捐点血不会死,它反而会增进你体内的循环,让你更健康。可那些人没有血,他们必死无疑。” 说着「必死无疑”四个字的杨岭表情太过可怖,教那个男子吓得往后退了退。好不容易,望着男子垂头丧气的被护士小姐带去抽血室的模样,杨岭无奈的叹一口气,此时和他同属msf的艾德华医生哈哈大笑着走进来。“嘿,dr。young,我第一次看你对人这么严厉。” “再不严厉一点,我们就要血荒到死了。”一来上任第一天杨岭便撩起衣袖捐热血,可见这儿缺血的严重程度──可单靠少许医护人员的乐捐,还是远远及不上这儿的人消耗血袋的速度。 原籍英国的艾德华医生是一个老m3f,他加入组织的时间近二十年,被派遣到过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地方,杨岭和他在一年前认识,当时他人在缅甸。五十多岁的艾德华医生有着一头白得近乎透明的头发,干瘪的脸上戴着一副颇有年岁的老花眼镜,十足衬托出他睿智而冷静的成熟气质。 他是这一间医院的任务领袖,杨岭很尊敬他,也很以在他手下工作为满足,只是……并不在眼前这个时候。 见他一派掩不住的苦闷,艾德华医生呵呵笑。“怎么了?以前任务结束要你回国时你总一脸不开心,怎么现在出任务反而比叫你回去还不愉快?” “……说来话长。”杨岭搔了搔头。这一次他会来是因为刚调来支援的医生老家出了一些事必须回去处理,所以才急召他这个热爱任务出了名的家伙来代班。毕竟在这个缺乏医疗资源的地方,少一个医生可以说和少一间医院一样严重。 见他一副别扭的模样,艾德华医生聪慧的灰眸闪动,很快就猜出了杨岭不开心的原因。“因为女人?” “唔。”杨岭一口气岔住,瞬间止不住的咳了咳。“你你你……医生你……” “怎会猜到的是吗?”医生摸摸脸上白须,和蔼笑道:“之前要你回国的时候,你一脸不开心的说你一无家人二无妻小,既然没人在等,回去干嘛?可现在叫你过来,你却一脸牵肠挂肚的样子,每天数日子好像恨不得背上生一对翅膀似的……想也知道,一定是有人在等你了。” 有人在……等他吗?思及此,杨岭实在掩不住苦笑。“我可不觉得她会等我。”也许还会很开心他终于定了咧。 英文里的他和她区隔明显,艾德华医生这下便明白了自己的猜测无误。他坐下来。“你们在一起了吗?” 杨岭摇摇头。“八字都还没一撇咧……喔,八字是中国人算命用的术语啦,反正意思就是──啥也没有。” “那你这一次过来支援,她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我过来前遇不到她,所以留了张纸条,也叫我朋友转告她了。”其实他可以用当地电话打给她,只是……唉,他怕啊,她若是接了电话,结果冷冷回他一句“随你高兴”,届时就算他脸皮再厚,心脏再强,只怕都会感到沮丧。 杨岭这一辈子不曾有过这样七上八下的感觉,少年时他专注于课业,大了他专注于行医,尤其在加入msf被分派至世界各地后,更是忙得没有时间找对象,索性也就这么单身下去了。 见杨岭难得露出这般无奈及无力的表情,艾德华医生一边忍不住讶异,却也一边笑道:“那你这一次回去便试探看看吧,也许她会因此而感到寂寞也不一定喔。” 杨岭本想回以一笑,可惜笑不大出来。“是吗?希望如此。” 如果真如艾德华医生说的这样……哈,他大概会高兴得飞上天去吧。 只可惜希望渺茫啊……阿门。 “汪医师,a1050房的病人有状况!” a1050房?听到这个算不上陌生的房号,汪予睫叹一口气,立即戴上听诊器道:“好,我马上过去。” 从她现在所在的位置──医院的c栋到a栋需要一些时间,汪予睫以比平常快的速度赶去,在她抵达病房推开门的同时传来一道声音:“这次比上次慢了点,怎么了吗?” 汪予睫关上房门走近,面对病床上那名上了年纪、却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她忍住叹息道:“我刚刚在c栋,这已是我最快的速度了。” 然后她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护士道:“既然来了,就量个体温和血压吧。”内心却仍是一连串忍不住的叹息。 量血压的时候,那一名患者道:“医生你的脸色真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我看你也没有好好睡觉吧?这样可不行,医生不养生,讲出去要笑死人的。” 相似的话似乎曾从某人口中听闻,汪予睫尽管想掩饰,可眉间仍忍不住一折。“请你不要动。还有,这并不干你的事。” 这名患者是杨岭离开前三天入院的,不过两星期的时间,她的“恶名”可谓全院皆知──她会动不动按下救护铃呼叫医生或护士,然而却什么状况也没有。她是原发性肝脏肿瘤的患者,手术日排在两周后,原则上若没什么大变故,身体其实算是没问题的。 “你可是要为我动手术的医生啊,怎会不干我的事?”言下之意就是汪予睫的状况不好,她也会遭殃就是了。 据说她儿子曾患有心脏疾病,似乎是因赶不及手术而过世。其中牵涉到院方有没有在第一时间处置的问题,她也因而对医院抱持着极度的不信任感,三不五时用装病的方式测试医生赶来的速度,大多数医生已不愿再理会她,只有汪予睫每一次听到护士小姐通报,总是以最快的速度赶来。 毕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她也可能是真的出了事。 “好了,没什么大碍。”量完了血压脉搏和体温,汪予睫在病历上做好记录,向那个极不合作的病患重复自己之前说了不下百遍的话。“我希望下一次你按救护铃的时候是因为真有那个需要,而不是为了测试我对你的耐心。” 她话说得严厉,那名妇人笑了笑,像是没有听到。汪予睫吁一口气,决定离开,然而这个时候,她听到那名妇人唤道:“医生。” 汪予睫回过头来。而这一次,她在这个生命垂危、却又十足不合作的病人脸上看见了有关死亡的阴影。她低声的:“医生,你会治好我吧?” 她太过直白的问句令汪予睫瞬间僵住。这名患者的扫瞄图她看了不下百遍,也多次做了手术的种种预想和准备,说实在,她有信心将这场手术做得完美无缺,但一场成功的手术,远远及不上生命的无常。 基本上若没有意外,身为主治医师的汪予睫会是她的执刀医,而病患是这样的对象,汪予睫不讳言压力真的很大。 所以她一时哽了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久久,她只说了一句:“我会尽力。” 隔天休假,于是汪予睫再没理由留在医院不走,加上这一阵子面对的是那样一个病患,说真的她也累了。 她回到家,走至厨房打开冰箱,冰箱在杨岭离开之后变得空无一物,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充饥食品,仿佛她现今生活的写照,空虚得近乎荒芜。 嘴巴好痛……这一阵子压力大,没有好好摄取营养,口腔里面发了炎。她伸手碰触,却又痛得缩回手去,最后从冰箱拿出一罐维他命c饮料,直接灌了下去。 一整天没有好好进食,入胃的又是这样凉冷的东西,这一下连胃都不舒服了。汪予睫趴在餐桌上,偌大的空间只剩她一人,明明是早已习惯的孤寂,可现在的她,却觉得好冷……好冷。 因为实在太冷了,所以她起身决定去关窗。就在这个时候,大门被人用钥匙打开的声音响起,她愣着,门被打开,有人进来,然后,那个人用那一副低沉的男中音嚷道:“咦?没开灯?还没回来吗?” 接着,他捻开了灯。 本来一片漆黑的室内因而大亮,汪予睫的目光在此刻与他的对上──杨岭愣了愣,在来不及开口的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悄自汪予睫的眼眶溜了出来。 是泪。 自半关上的窗口吹来一阵夜风,吹凉了汪予睫湿润的颊。“砰咚”一声,杨岭手上的行李落了地,他关上门,向着汪予睫走近,一步又一步的。汪予睫怔着,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伸手想抹去痕迹,却被杨岭给阻止。“别擦。” 杨岭没有说话,他直接以行动表示──伸手,极温柔极温柔的拭去她脸上泪滴。她的眼泪,只能由他来擦。 “我差一点……又放你一个人哭。”杨岭这么喃喃着抱紧了她,很紧很紧,紧得汪予睫几乎就要不能呼吸……她仍是呆着,继而她回神,倏然一个用力推开了杨岭。 她近乎恼火的。“你干嘛在这个时候回来?!”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她就要找回过去的那个自己了,偏偏这个男人……未免也太会挑时机! 杨岭无可奈何一笑,挠挠头,似乎觉得她这个说法有些好笑。“我才去支援一个星期,纸条上不是写了吗?我也请小慈告诉你了啊。” 小慈。明知道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暧昧关系,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在此时此刻由杨岭口中亲匿说出,汪予睫内心的不快更甚,她冷冷瞪眼。“不用骗了,我问过阙小姐,阙小姐也说她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而且什么纸条,她压根儿没看到! 天大的冤枉啊!然而杨岭这一刻第一个想做的却不是击鼓鸣冤,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是──“你问小慈?你……打电话问的?” 怎可能!她又没有阙小姐的电话。可她别过头不愿承认,自己竟在杨岭离开后的三天,终究按捺不住的跑去那个“常山育幼园”。她在那里遇见了阙小姐,阙小姐说:“杨岭?我不知道耶,应该是接到组织的命令回去了吧?奇怪,他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就是没有。阙未慈那样直白的一问令汪予睫瞬间意识到,原来,她和杨岭之间的关系不过尔尔──本来自己就是这样认为的,可被对方早一步这样证实了,她心中的感觉……却比自己预料的还要不开心。 甚至是感到恼怒了。 偏偏眼下的罪魁祸首却像是得到了什么好消息般,嘴角大大咧开,笑得可谓开心又得意,这样大的反差令汪予睫看了更是不爽,于是她用力推开他。“笑,你再笑啊!这样戏弄别人的感情,你很得意?!” “是,我很得意。”臣料,杨岭居然真的这样回答,汪予睫听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想到自己这一星期来所受的煎熬,而这个男人竟还为此而沾沾自喜。她气愤的抬手想要推开,却被杨岭给结实的钳制住了。 她气苦。“你放手。” “不,我不放。”杨岭像是刻意要激怒她似的,硬要和她唱反调。“处事向来冷静自持的汪医师竟然会为了我的事失魂落魄,甚至主动去关心我的去向,我怎可能不得意?” “你……”望着她那像是被火烘过的脸,杨岭知道自己说中了。他在赖比瑞亚的时候向艾德华医生说,假若她会为了他的离开而感觉到一丝丝的寂寞,他肯定要高兴得飞上天去──而现在笼罩他的喜悦,却不只是飞上天的程度而已了。 因为,倘若他没猜错的话…… “汪予睫,我喜欢你。” 一如杨岭所预料的,他见到汪予睫的眼眸在这一刻瞬间睁大,但在一时的讶异过去后,却是一种早已明白的了然。 唉,果然啊,他一直把自己的感情表现得很明显,想必她早已察觉到了。 他一手握住她皓腕,另一手则大胆的缠绕上她腰间,让两人的身体在这一刻急速贴合在一起。 过近的距离使他们的吐息几乎要融在一起,杨岭感受到她柔软身躯所传来的温度,热切得完全不若她平日所表现出来的冰冷。 于是他捧住她的脸,灿烂一笑。“我本来还想要等你回答的……但我现在确定了──汪予睫,恭喜,你也喜欢我。” “什……”这一下汪予睫连嘴也极度惊讶的张大,她以近乎不可思议的目光瞪视着杨岭,嘴巴一张一合,好半天说不出话。 诧异的并非自己喜欢上杨岭一事──而是,自己的心情被当事人这样不容置疑、直截了当的揭穿,更令她感到诧异。 这样的感觉实在太难堪,汪予睫开始剧烈挣扎。“放开我!我才没有……你不要乱说……” 然而杨岭制住她。“你确定?你确定真是我乱说?”他的目光炯炯,像是笃定着不接受她任何口是心非的答案。 接触到他这般的眼神,汪予睫无言了。她想抗拒、想反驳,想坚定如山、甚至是嗤之以鼻的告诉他压根儿没有那回事,全是他自作多情。然而她的嘴、她的心,甚至她唯一能依靠的大脑却在这一刻通通倒戈,向敌人竖起白旗,背叛了她。她说不出任何反驳字句,只能狼狈的以默认方式,被迫在杨岭面前承认自己最不愿承认的事──她的感情。 “说你喜欢我,那我就会留在你身边,在你需要安慰的时候安慰你。”杨岭抱着她这么说了。 我才不需要……明明这样想着,可终究只是骗不了人的自欺欺人。她低着头,浑身好可怜的颤抖着,仿佛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而杨岭就是那个对她穷追不舍的猎人。 杨岭没说话,可他的眼神代表了一切。汪予睫投降了,她颤抖着攀住他的肩,彷如一个溺水之人渴求着浮木。她无语,或者是说不出话来。她紧紧环抱住他,以最原始的行为表达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这已是她的极限。 杨岭温柔一笑,明白了这是她对于他占据她的心、她的感情的认可。尽管没有得到她亲口说出,但无所谓,所谓的正解,他已了然于心。 于是他轻轻抬起她红润的脸,在她湿润的唇瓣上留下一吻,一吻,再一吻。他每次一吻都要附带上一个问题,他要她点头,或是摇头。 “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好好吃饭?”……僵住,然后很慢很慢,或者说是极度犹豫的──摇了摇头。 诚实的孩子有奖赏,杨岭仿佛鼓励一般的又给予一吻。这一次他问:“我不在的一个星期,你一个人寂不寂寞?” 这样的问题实在太直白,也太坏心,汪予睫赧着脸做不出表示。承认自己寂寞就好像在承认自己长不大、还是一个孩子似的令她感到羞耻。可杨岭却以这般温柔缝踡得近乎要令她溺毙的目光注视着她……她沉默着,最后像是着了魔似的,在连她自己也感不可置信的状态下,老实的点下了头。 毕竟,她是真的寂寞。 好寂寞好寂寞……明明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过来的,可现在她却已无力承受。 于是她看到杨岭笑了,那是一个好看得几乎要令她停止呼吸的笑。他落下一吻,这一次没有问任何问题。也许一切都在不言中了吧,他不断的吻,一吻一吻又一吻……连绵不绝的,彻底迷醉了汪予睫的神智,也迷惑了她所有的自持。 两人不断的交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吻,像是不可自拔的陶醉在这一刻的旖旎中,发乱了眼乱了理智乱了心也乱了,所有的一切都乱了。而唯一清楚的,就是杨岭知道,他此刻拥抱着的,是他爱着的人。 而此时此刻,无庸置疑的── 他们相爱。 第七章 难得一个休假,一般人该是不管天昏地暗的狠狠睡到底的,甚至,最好是可以睡到死。 当然,汪予睫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期望,可没办法,她是医生。长年来的习惯令她养成了浅眠以及马上清醒的习惯,所以早上不过六点半,她便在微微入房的曙光下悄然睁开了眼。 才睁眼,她便看到杨岭站在窗口边。他上身赤裸,下身随性套着一件牛仔裤,棱角分明的脸不知在想着什么,远远望着窗外。早晨的日光兜围出他锻炼有素的精悍身材,她怔着,却在瞥见他肩头上一鲜红爪痕后微微红了脸──那是昨晚她在过于情动下所留下来的痕迹。 像是觉察到了汪予睫的视线般,杨岭微微转过头来,见她醒了,便扬起一笑。“早。”他这样说,带笑的轮廓在晨光下显得特别温暖。 “……早。”汪予睫轻应一声,思及昨夜的放纵,她白皙脸庞瞬间涌上红光,想不到昨晚那样吻着吻着,她竟然真的和这个男人发生关系了。 可这样的结果却不令汪予睫感到后悔,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围绕住她。也许一直到了这一刻,她才能够坦率的在心中承认自己对杨岭的感情吧。 承认……她确实是喜欢他的。 “等一下要去医院?”杨岭问着,将手中喝到一半的水递给她。 “不用,我休假。”汪予睫有些迟疑的接过,凑在唇边喝了一口。喉咙极度干渴,不讳言此刻的她亟需水分滋润,然这般自然而然的接过对方未喝完的水喝,对汪予睫而言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她有洁癖,向来不喜与人分享自己私人事物,但对杨岭,她总是破例。 听到汪予睫休假的消息,杨岭眉开眼笑,他扼腕道:“啧,早知道你休假,昨天我就不必手下留情。” 啥?昨天那样还叫手下留情?!汪予睫瞠大眼,极不可思议的瞪住他,脸上火红一片,显然是窘得说不出话。 杨岭哈哈笑,拍拍她的头。“开玩笑、开玩笑的,现在还早,你可以再睡一会。” 说真的,汪予睫也有此打算,可她见到杨岭醒着,不由得问:“那……你呢?” “我习惯早起。”而且等一下他还要去超市一趟。刚刚去开冰箱,里面空旷的程度实在令他摇头。 知道了杨岭没有睡回笼觉的打算,汪予睫瞅着他一两秒,随即也作出决定。“那我也起来吧。”经历了一个星期突如起来的分别,莫名的,她开始在乎起见到这个男人的每分每秒。 一开始明明相看两相厌的,想不到……如今竟然演变成这样相看两相爱的局面。 这种心境上的变化令她有些难以言喻,不想太明确表示出自己的在乎。可杨岭像是全然知悉般的笑道:“不然这样,等一下我们一块出去吃早餐?” 对于这样的提议,汪予睫自是不会说不,可她只是轻应一声,然后爬起,正准备抓起地上衣物时,发觉杨岭的视线,她抬眼,有些颤声的:“你……干嘛一直看……” “唔,我在欣赏风景。”沉吟一会,继而微笑,笑得一脸得意又自在。 这下汪予睫连四肢都抖了起来,抄起床上枕头狠狠一丢── “给我滚出去!” “好了,干嘛生气咧?反正该看的不该看的昨天通通看过了……好好好,别瞪别瞪,小心闪了眼睛啊。” 汪予睫忿忿盼他一眼,受不了这个男人的大神经。昨天有昨天的状况,今天有今天的好不! 不过,杨岭也只是想逗逗她而已,知道她在恼火,他便没再调侃下去。两人走至住家附近一间早餐店,那儿门庭若市,有不少上班族和学生在排队等着购买早餐。 “我们进去吧。” 杨岭招呼汪予睫进去,汪予睫有一瞬的讶异。“在这里……吃早餐?” “对啊。”见杨岭说得一脸理所当然,这下汪予睫的头开始痛了。 “这里……看起来不太卫生。”杨岭说要出去吃早餐,汪予睫还以为是去starbucks或其它有气氛的咖啡店,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充满了乡上气息的地方。 说真的,不是她自夸,这一辈子她不曾吃过任何一个路边摊,也不曾来过这样的地方吃过饭。 “放心啦,吃不死人的。”杨岭拉着她进去,柜台里老板正手脚俐落的煎着各式各样的蛋饼、萝卜糕、煎饺,其打蛋技巧更是神乎其技。一个貌似老板娘的妇人凑上来亲切笑问:“两位要吃什么?” 汪予睫本想说不用,不料杨岭早了她一步。“我要一份萝卜糕、培根蛋饼、玉米蛋饼,还有一份猪肉三明治不要小黄瓜,然后再来两杯冰奶茶和玉米浓汤。” 尽管杨岭食量不小,因此点了这么多,而且三明治不要小黄瓜肯定是她的。杨岭过去一个多月替她准备三餐,肯定早已记住了她的口味。 此刻汪予睫才明白,这种被人在乎着记住喜好的感觉有多温暖。她有六个好朋友,她们认识了近十年,可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不喜欢小黄瓜──因为她总是逞强,不愿让人知道她其实也和小孩子一样偏食。 老板动作俐落,没一会便将他们点的东西送上来。热腾腾的食物香气诱发了汪予睫的味蕾。仔细想想,这一阵子她好像真的没吃过像这样现做的食物了哪。 “吃吃看?”加上杨岭用这般柔软的口吻诱哄着,就算他此刻手上端的是穿肠毒药,汪予睫可能都会乖乖吞下去了。 于是她吐一口气,用尽生平最大勇气夹起一块培根蛋饼放入口中──意外的,柔软的蛋饼皮包裹着煎得香脆的培根,再沾上特制的酱汁,吃起来的口感恰到好处,融合得不可思议。她眼露讶异,未料到自己会在这样一个地方吃到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温暖美味的东西。 知道她不讨厌,杨岭将那盘培根蛋饼同三明治递给她,然后吃起自己的玉米蛋饼和萝卜糕来。 两人吃着,尽管没人开口,可气氛却和谐得不可思议。汪予睫回忆着,过去交往的男人不是带她去高级餐厅,就是到极富盛名的餐馆吃饭,唯独杨岭与众不同,第一次带她出来,吃的却是这般的简单而朴实。 可她并不讨厌。相较于那种教人吃得束手束脚却又不知道吃了什么的高级餐馆,这样的地方,反而十足贴近她的胃,也贴近她的心。 吃过了早餐,他们一同至附近超市购物。杨岭说:“我看到你那个冰箱,还以为是不是被人抢劫了哩。”简直就是空荡一片,啥也不剩。 汪予睫不禁抗议:“我又不开伙。” “我知道。总之我会负责。”反正未来由他负责喂饱她就是了。 感觉这样的话似乎太过亲匿,近似私订终身,汪予睫有一晌的恍神。“说你喜欢我,那我就会留在你身边,在你需要安慰的时候安慰你”──杨岭这么说,可她终究没有说出那句话,那个该说的言语……这样,他也愿意留在她的身边吗? 突然──“等我一下。” 杨岭像是看到什么似忽然停下脚步走开,汪予睫觉得莫名其妙,只见杨岭往不远处一间卖花的店铺走去,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卖着花,杨岭比 手划脚的向那个孩子买了一束走回来。 “给我的?”汪予睫有一晌的呆滞,不是第一次从男人那里收到花束,可也的确是第一次在这般突然的状况下。 汪予睫接过花束。“……好香。”黄色的玫瑰仿佛初摘下来的,上面的水珠诱人欲滴,随性的包装也颇有一番特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你知道黄玫瑰的花语吗?” “嗄?”杨岭呆住,基本上他鲜少送花──又不能吃不能用的,多不实际!所以自是不会知道捞什子的花语来着。 汪予睫也不是不明了这一点,所以干脆自己解答:“黄玫瑰的花语是‘不贞’和‘嫉妒’──我不认为我有做需要被这样说的事。” 误会啊。“我哪知道一束花还有这样奇怪的含意啊……不然这样,我买红的总没错了吧?” 见他当真就要冲去买,汪予睫忙拉住他,好气又好笑的。“免了,我要那么多花干什么。这一束很好,不用重买了。”她也只是心血来潮,难得逗逗他而已。 杨岭受不了的吐一口气,挠挠头。“说到底,发明这些花语的人也很奇怪,好好一束花,干嘛要安插这些个莫名其妙的意思?假设有花被安排到什么笨蛋白痴的,岂不是很无辜?” 有喔,白色娄斗菜的花语就是愚蠢。不过这样的论调确实像是杨岭会有的,说无聊也是无聊,可汪予睫另有看法。“所谓的花语是当初栽植出那一朵花的人所定的,他们抱着怎样的心情栽种,那种花就会有那样的意义存在。”其实那些花语反应的,是栽种它们的人最原始的心情,所以汪予睫并不感到讨厌。 原来还有这样的由来。“那当初种出这种黄玫瑰的人,他的老婆或情人有有外遇喽?” “……也许吧。”汪予睫白他一眼,亏得杨岭说得出这般的话来。 杨岭呼一口气。“反正,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就好。” 汪予睫微微挑眉。“那你是什么意思?”当然,她没有不解风情到当真不知道,可过往似乎都是杨岭驳得她哑口无言,难得的机会,她也应该扳倒他一次。 什么意思?很好。杨岭手臂在胸前交叠,哼哼两声道:“既然你诚心诚意的发问了,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是这个意思。” “呀!”伴随着一声闪避不及而吓到的短呼,就在这光天化日底下,杨岭健臂一伸把汪予睫揽入怀中深深一吻──天,路人都在看啊! 杨岭脸皮厚,压根儿不怕路人观看,可脸皮薄如蝉翼的汪予睫就不一样了。一吻毕,她目光又羞又窘又恼的恨恨瞪着杨岭,他老大不怕成为众人目光焦点,可她怕啊。 “怎样,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分明一副若汪予睫说了不懂便要再吻的模样。 开玩笑!他杨岭不要脸,她可要!但汪予睫仍有些不甘的。“你是野兽吗?好好的人有话不说,用……用这种方式。” 杨岭摸了摸唇。“嗯,的确,是人就该用文明一点的方式──那么,我们文明理性的汪小姐,你昨天好像也忘了用人类该有的方式表达哦?” 啊?!想不到聪明反被聪明误,汪予睫白皙的脸一红,这下更说不出话来了。 只见她嘴巴一张一合的,那模样实在像极了水中的鱼,杨岭见状,再也忍俊不禁,“哈”的一声笑出。“哈哈哈……好了好了,我不玩你了,我是野兽,所以你藉由‘行为’表现出来的我都懂、都懂。” 他大掌拍乱了汪予睫的发,相较于被人当作孩子的不悦,自头顶传来的温度反而温暖得令她几欲落泪──自己究竟自何时开始产生了这样不同的感觉呢?汪予睫忍不住在内心这么问着。 然而,无庸置疑的,这样的改变全是眼前这个男人造成的。瞅住杨岭笑着转身向前的身影,汪予睫沉默着,那种渴望他留下来的感触益发深刻……倘若说出那一句话,他就会留下来的话── “……杨岭。” “嗯?” 汪予睫吐一口气──“我……喜欢你。” 后面三个字,她说得小小声,可杨岭听见了。他眼珠子瞪得老大,仿佛什么极度不可思议的事在他眼前发生一般。最后,他像个傻孩子得到自己心爱的玩具般,开怀的笑了出来。 那样的笑恍如他在这一瞬得到了全世界一般,灿烂得几乎要令汪予睫感到晕眩。然后就在下一秒,汪予睫眼前一黑,原来她被杨岭给紧紧抱入怀中,整个头埋入他胸口,差些不能呼吸。 “……我爱你。” 汪予睫浑身一颤。 “我爱你!”这一次,说得超大声,连路人都好奇的瞧过来了。 汪予睫脸红,意识到路人的目光,想抗拒,可杨岭力气大,连一丝可挣脱的余裕也不留给她。 他大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看向路人,得意一笑。“怎样?羡慕吧?哈哈哈哈哈……” 疯子啊!这下汪予睫脸红到不能再红,索性不挣扎了,把自己闷在杨岭胸前,死也不让路人看到自己的脸──这种丢脸的事他一人干便行,可千万不要拉她下水! 想是这样想,可埋在杨岭怀中的汪予睫,在这一刻仍是控制不住的、在无人察觉之际,嘴角偷偷上扬成一抹微笑的弧度。 她想克制,却发现无法克制,只能庆幸自己现在的表情杨岭看不见,管他去死。 但,疯一回又何妨? 谁叫……她爱他啊。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吃早餐、买花、上超市,不过就是一般人眼中平安顺遂的一天,只不过……就是会有不愉快的事挑在这种时候突然发生。 “呃……请问是汪医师吗?” 就在杨岭面对着蔬果区挑选青菜水果的时候,一道男声自旁边传来,他和汪予睫双双愣住,瞥向那个看来颇有年纪的男子,交换了一个不解的眼神。 对方称汪予睫为汪医师,想来若不是她之前的病患就是病患的家属,杨岭还不至于扯到把对方当作汪予睫过往的情人看待。 “有什么事吗?”显然汪予睫也不认得对方,脸上表情恢复平素的漠然,进入了工作状态。 “呃……那个……不好意思,我是……的丈夫,内人……让您费心了。”对方看来被汪予睫的冷淡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战战兢兢地低下头来。 这人提及的名字对汪予睫来说一点也不陌生。她微感讶异,随即不动声色的隐藏起来。“没有的事。”男子是汪予睫下下星期要动肝脏手术患者的丈夫,既然是现在的病患,应对方面就要格外小心才是。 “那个……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可内人下下星期的手术,要麻烦汪医师多费点心了。”男子低下头,抹去额上汗水道:“内人她……一直对小犬的事耿耿于怀,所以似乎在医院内做了不少失礼的事,但是她说……她说……她相信汪医师可以把她治好。” 男子向汪予睫深深一鞠躬。“麻烦你了,汪医师。” 他的目光在这一刻直直望向汪予睫,令她有一瞬的措手不及。未料到会在这样一个地方遇上病患的家属,汪予睫此刻除了发呆,还是发呆。 这时杨岭自身后揽住她的肩,向那个紧张等待着汪予睫回答的男子扬起一抹笑道:“放心吧,她一定会尽全力治好你妻子的。” 汪予睫怔怔望向杨岭,只见他一派自信模样。她真不懂,连她自己都不一定有把握的事,他是从哪来的信心? 出超市前汪予睫都没说话,两人专心购物,一直到出了超市,汪予睫忽然停下来呼出一口气,瞪了杨岭一眼。“……如果手术失败的话怎么办?” “嗄?” “你……你不知道那个病人的状况,她的手术有很大的风险,可是你却向她的先生那样说……”汪予睫的声音在这一刻像是慌了。“我一直不敢给他们太大的希望,可是你……”她咬住牙,消音了。 杨岭望着这样的她,沉默了一阵,然后他说:“你还记得当初在受袍时候念的医生誓词吗?” “嗯。” “我将牢记医学是一门严谨的科学,但是医生本人对病人的爱心、同情心及理解,有时比外科的手术刀和药物还重要。”杨岭念出希波克拉底誓词其中几句。“就像这个誓词说的一样,有时候你要做的不只是治疗那个病患的身体,你也要给予他足够的希望,让他或是他的家人相信他可以活下来。” 他拍拍她的头,一笑。“我知道你是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但你也要相信自己不会让他们失望,对吧?” “最好这么简单。”汪予睫吐出一口气,若可以的话,她当然也希望手术可以顺利结束,只是……“我还是有点害怕。”第一次,她在杨岭面前承认自己的软弱。 过去她一直把生死的问题看得太严重,每下一刀都要害怕自己这一刀就是终止病人生命的一刀。这样想着,手术时总不免战战兢兢,有时甚至弄不清自己握的究竟是手术刀,抑或是死神的镰刀? 杨岭像是看穿了她的烦恼一般搔搔她的头,道:“你这样的害怕是好的,但你的害怕只该用在手术前,去做更多有关手术的评估和准备。至于手术时,把那些不需要的想法丢到一边,把病人当尸体。相较于把尸体救活,其它的事想想似乎也没那么困难了是吧?” 他的目光直接而毫无怀疑,汪予睫被他这般的眼神望得有一些震慑。忽然间,她想起杨岭和她都是医生,那么,他现在所说的这一切,是否真有反应在他的手术刀上呢? 她抬眸瞅向他,杨岭曾说过他想看她动刀的样子,当时她嗤之以鼻、直呼无聊,然而现在……她也开始想看这个男人动起手术刀来的模样了。 于是她说:“我想看你开刀的样子。” 杨岭一愣,未料会听到她如此要求,继而他笑出。“好啊,如果你加入msf的话,包准你每天看到不想再看。” 如果加入msf的话…… 杨岭当日所说的话犹在耳边缭绕,汪予睫尚不及深思其中可能,便陷入了天昏地暗的忙碌状态。 眼看病患手术日在即,汪予睫半夜睡不着,便拿出记载着病患大小资料的小册子,就着床头昏暗的夜灯开始研究。 身旁杨岭正睡着,从两人真正在一起之后,杨岭便睡在她房间了──因为她睡的是双人床。不知不觉中,本以为这样会睡不着的汪予睫也已习惯,只是可怜了睡在门外再无人陪的小猫。 那天去超市后,杨岭像是倏然想起似的。“啊,我忘了去接猫!小慈只答应要帮我照顾一个星期的。” 见他看了看她,然后面露苦恼,汪予睫大概明白他想起了什么──她对小动物过敏。他挠挠头。“好吧,我问问小慈方不方便收养那个小家伙好了,若不行的话……也只好找寄养中心之类的想想办法了。” 汪予睫瞅着他,知晓杨岭喜欢那只猫,却顾虑到她的状况。她道:“我无所谓。” 杨岭瞪大眼。“可是你……” “我会去看医生。”她淡淡瞥了杨岭一眼。“反正……我不讨厌那只猫。”只要它别来招惹她的鼻子便行,而且动物过敏这样的事,一旦真正接触到动物,大概六个月到二年间便可产生抵抗力,杨岭其实也算是多虑了。 再加上…… 提到那只猫,一件被汪予睫抛诸脑后的事便悄然浮上脑海──尽管现在杨岭在她身边,可到了某一个时候……他总要离开的。 他真正的家、真正的归属不在这里,而在世界各地,任何需要他支援的地方。 思及此,她的心情便变得一片灰暗,在去育幼园的路上一直缄口不语。杨岭见了,实在不忍她逞强下去。“你不用勉强!” 谊料,汪予睫截断他的话。“我没有勉强,我说了可以就是可以。”她语气坚决,像是不容杨岭再反驳。天知道,她又怎么能说得出在杨岭离开的期间,至少她身边有一只猫陪伴──这样的话? “恭喜你们。” “嗄?”两人一到“常山”,见到杨岭和汪予睫一块前来的阙未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接着说出的便是这样一句教人匪夷所思的话。 可汪予睫知悉她的弦外之音,无言的赧红了脸。阙未慈见了,笑道:“你们是来接猫的吧?正好,那一只猫每天晚上对着窗户喵喵叫,好像在等人来接的样子……我都快被它给吵死了。” 杨岭哈哈笑,赶紧将那一只等待已久的小祖宗给接回去。小猫开心得抓抓舔舔,直巴着杨岭不放,接着它看向汪予睫,汪予睫退后一步。“你想都别想。” 小猫可怜兮兮的“喵”了一声,睁着无敌无辜的大眼睛望向汪予睫,汪予睫瞪它一眼,脸上表情像在说装可爱也没用。看着他们一人一猫眉来眼去,阙未慈“噗哧”一声笑出,杨岭也跟着笑了。 “对了,我不是要你帮我转告出国的事?你干嘛说你不知道啊?”为此他差点就吃了大亏。这个阙未慈,什么时候不好整,偏偏挑这种时候整他! “你不是留了纸条?而且看你一直怨叹自己不被爱的不幸,我只好帮忙下点猛药,让你也尝尝被爱的‘轻松’喽!”她一字一句都带刺,最后反而是杨岭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而那一张纸条的下落,他们终究没有找到……不过算了,反正也没人关心。 回想着当时的状况,汪予睫把注意力移回手上的患者资料上。这一次病患的状况有些棘手,所以她格外战战兢兢:看着看着,她目光瞥向身旁正睡着的杨岭,不由得想:若是这个男人的话,他会怎么进行这一场手术? 如果加入msf啊…… 汪予睫想着,叹了一口气。这件事……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行。 第八章 手术日当天。 “准备好了没有?”一早,在摆满了比平日还要丰盛许多的餐点的桌上,杨岭这么问汪予睫。 汪予睫的反应则是淡淡的。“什么准备好了没有?” 杨岭受不了。“手术啊!是今天吧?这一阵子你每天晚上都在研究病患的资料不是?怎样,有没有信心?” “……我会尽力。”信心这种东西说来仍是不太实际,若在有自信的状态下手术失败,依她高傲的个性,一定无法接受。 也之所以,她才选了这么一个保守的答案。 只是没想到──“我以为你睡了。” “我是睡了,可看到你那样烦恼得睡不着,我也睡不下去。”杨岭吁一口气,大掌习惯性的拍了拍她的头,眨眼道:“不要想太多,把病患当作尸体,懂吧?” 汪予睫扯了扯唇。“的确,相较于把尸体救活,这个手术要让我有自信多了。” 手术时间排在汪予睫没有门诊的早上,一踏入手术室内,那种明亮而紧张的气氛令汪予睫浑身一凛。病患正躺在手术床上,以一双带着害怕的目光望着她……过去,汪予睫总会不由自主的回避这般的目光,可现在她不会了。 她向病患道:“等一下吸入麻醉之后你会渐渐没有知觉,就当作是作了一场梦吧。”若手术成功,梦醒了,便是健康的人了。 “医生……”那名患者眨了眨眼,声音颤抖着。“我……尽管我也想去看看我的孩子,但是……”她祈求着:“我想活下去。” 汪予睫胸口一紧,可仍是维持住镇定。“我会尽力而为。” 自始至终,她只有这一句话。 病人吸入麻醉后很快便呈现昏迷状态,见状况差不多了,汪予睫宣布:“手术开始。” 早上十点半。 算一算时间,汪予睫应该差不多开始手术了吧……杨岭这么想着,饮尽手中咖啡,正打算出门走定兼采买,手机却响了。 “喂?”他接起,一道熟悉的声音随着一连串英文自话筒另一端传来。“hey,结果怎样啊?有没有把你的女神追到手?”电话那端的英文带着美国黑人特有的腔调,杨岭一听便认出这人是他在msf的拜把,专门主持当地八卦电台的美籍医生史密斯。 听见这好不熟悉的调侃,杨岭嘴角一勾。“搞半天,这件事已经弄得人尽皆知了啊?” “表示我们关心你啊!平日恨不得干脆住在医院和病患同生死的dr。young,这一次出任务竟然度日如年、归心似箭。啧啧啧,这可是新闻中的大新闻啊!”简而言之就是头条啦。 杨岭几乎可以想像史密斯在电话另一端的嘴脸,他回:“得了,你赌上这个月的啤酒钱飘洋过海的打来,就是为了消遣我?你还是直接去转告艾德华他们,等我们碰面,你们就可以喝啤酒喝到吐了!” 他曾在回国前向艾德华医生他们说,若他这一次回来真能顺利得到佳人的心,他便请全院(除了病人)喝啤酒喝到挂。他向来说到做到。 而知晓这件事的史密斯自是明白了杨岭的言外之意,他“哈”一声兴奋笑出,惊喜之情溢于言表。“是吗?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哈……我看我们医院有一半的护士都要伤心了。你都不知道,你来这一个星期煞到多少人啊!”史密斯哈哈笑。“不过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们的,你就安心的到darfur支援吧。” 到darfur?杨岭愣住。“我什么时候要去darfur了?” 史密斯也一愣。“你不知道?我以为组织已经告诉你了……你知道五年前darfur发生的种族灭绝事件吧?” “……知道。”darfur在非洲苏丹的西部,那儿的人民因不满政府不正当的统治,愤而起来违抗政府。政府呢?竟然利用了素来和darfur地区黑人不睦的阿拉伯游牧民族janjaweed,给予他们武器和杀人的权力,唆使他们帮政府扫除darfur人,合理的进行了数以万计的屠杀──而明明是如此惨绝人寰的事件,却在苏丹政府的封锁和大国袖手旁观下,可说是几乎不为人知。 史密斯续道:“那儿的状况已比过去稳定许多,大国也渐渐开始介入了。艾德华医生已经过去,之后组织有意要派你……你不知道?”他以为组织已征询过杨岭的意见,而杨岭已经答应了说。 毕竟一般而言,在没有意外的状况下,杨岭向来不会拒绝组织出任务的邀请。 然而这一次──该死,他不知道!“我马上去收e-mail!” 一般而言,组织和旗下医生都是倚靠e-mail来通讯,这一阵子他刚好没开机,想不到便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杨岭当下挂了电话收信去。果不其然,有一封三天前自组织寄来的通知,上面说了一些darfur目前的状况,并询问了杨岭是不是可以前去支援,而最重要的支援日期竟在──一个星期之后! 这么快?!杨岭错愕,可的确算一算他在台湾三个月的假也将到期,过去他若接到这样的通知定会欣喜若狂,甚至迫不及待提早过去报到,可现在……期待是期待,但他知道自己已无法衷心为这一次任务感到兴奋。 只因为……他已不是一个人。 下午四点半。 长达六个多小时的手术结束了,她走出手术室,向等候已久的家属说明完患者的状况后便回到办公室。下午的日光正艳,她浑身疲软,方才手术的感觉犹存在她体内,尚未能恢复,脸上表情因而多了一些恍惚。 手术结束了,而病人活着。 想把今天的手术过程向杨岭说,想要告诉他的事情好多好多……偏偏她回到家,这样的期盼却在杨岭说出那一句话的同时被打碎了── 他说:“下个星期,我要去darfur支援。” 汪予睫呆着,尽管不是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可被这样突如其来的直接告知,换作任何人都要错愕的。“你要去多久?”一个星期?一个月?还是……一年? 杨岭似有一些难以启口。“一年左右吧。”一般而言,他们一旦出任务,短则半年,长则三年,一切都要看当地的医疗资源有没有获得改善。而他这一次要去的是一个战乱频仍、亟需救援的地方,对此,他实在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覆。 于是汪予睫“这样啊……”的吐了一口气。她表情恢复镇定,像是早已预料到这般的结果,可眨动的眸光中仍是不由自主的泄露了她心中难以言喻的怅惘。 毕竟这一段日子来她已习惯了杨岭的陪伴,很难想像失去他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瞅着她这般模样,杨岭有些不忍。“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加入msf?” 加入msf……这般的想法汪予睫不是不曾想过,可它似乎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被提及。“我……我不知道。”她摇头,脸上神情是真的犹豫。 说真的,她没有自信可以在医疗资源那样缺乏的地方进行治疗,也没有那种人溺己溺的精神。她认真行医只为尽责、不愧对眼前病患。用这样半调子的心态和不纯粹的理由加入组织,她不信自己能有多大作为。 杨岭也不是不明白这一点,他吐出一口气,挠挠头。“抱歉,是我太心急了,没有顾虑到你的状况……也不能老是要你配合我的任性啊。”说着,露出一抹苦笑,拍拍汪予睫的头。“好了,别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又不是一辈子不回来。” 汪予睫怔着。她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她看不见,可杨岭注视她的目光却温柔得十足令她心动……也心痛。被这样突如其来的预告离别,她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心情去承受。 杨岭也明白。他在世界各地闯荡,和各式各样的人相识并分别,却没有一次比现在这一刻还要令他感到不舍……他甚至想在这一刻紧紧抱住一脸孤寂的她,然后说──他不去了。 可那是不可能的;他知道,汪予睫也知道。就像汪予睫无法轻易允诺加入组织一样,他也无法轻率的说要离开组织。 那是他的梦想,也是身为一个医者的执着。 于是杨岭抱住她,低喃:“放假的时候我会回来,也会写e-mail,还有打电话……所以求求你,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我真的会心碎……” 汪予睫无语。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她已是大人了,又不是一辈子的离别,她明明可以承受的啊…… 杨岭的唇落在她的额上,试图令她开心一点。“对了,你有没有相簿?在国外只听得到你的声音,却看不到你的样子,我一定会发疯的。” 的确,汪予睫因杨岭夸大的说法而心情好转了一些。相簿她有,但是……“我只有小时候的照片。”她本来就不爱拍照,小时候是大人逼,大了之后有自主权,她能不拍就不拍。 “那也可以。小时候的你应该可以十足抚慰我的心灵吧。”他半真半假的开玩笑。 噗!“你有恋童癖啊?罗……罗莉控?”好像曾在哪儿听到这个词来着? “才不是哩。真要说也是御姐比罗莉好……不对,是因为那是你,所以不论怎样我都爱好不!”杨岭用力解释,他这副模样实在太过激动,让汪予睫不觉笑了,而她笑,不论怎样,杨岭都感觉很好。 于是两人拥抱、亲吻彼此,像是要藉由亲匿的行为驱走即将离别的孤寂。那一些说不出口的爱语在密合的同时渗入彼此的肌骨,将两人的一切深沉的重叠在一起。 也许他们就要离别,可在这一刻……至少,他们拥有彼此。 早上醒来的时候杨岭已经不在。 汪予睫惺忪着眼下床,餐桌上摆置着简单的餐点,她在梳洗之后吃将起来。 今天一早她有门诊,这样一想,昨天似乎有些太过了哪……想着想着,她脸一红。好一阵子没有这样一个人吃饭,她有些不习惯,不过……之后总要慢慢习惯回来的。 正思索间,大门倏然打开,她吓一跳,原来是杨岭回来了。 “怎么了?”他一派疑惑的问,应该是出去慢跑似的一身运动装束。他脸上满是汗水,豆大的汗珠更自发梢滴落。这副模样令汪予睫忆起了昨日的他……呃,好,接下来的非礼勿想,到此为止。 因想到了这般的事,汪予睫的态度有些不大自然。“呃……早。” “早。”杨岭咧嘴一笑,大步上前接过她手中土司吞下,接着又喝了一口她喝过的牛奶,最后在她的唇瓣留下一吻。 一连串的动作由他做来实在太自然,汪予睫找不到任何抗议的空间,只能呆着任他胡作非为,等她想到要闪避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你你你……”结果是徒然红了一张脸。 “哈!”杨岭见了开心大笑,一把将她狠狠抱入怀中。“天啊,你好可爱!”再一次,他用这个完全无法套在她身上的词汇。 可杨岭是真心这么想的。尽管平日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可提到感情,她骨子里压根儿和个小女孩没有两样。他差些就要忘了一开始他对她有多反感,又觉得她有多么可恶。 她就像是鸡蛋,一旦敲破表层那个不堪一击的壳,里面根本就是柔软滑腻得一塌糊涂。 “我要上班……别闹了……”汪予睫赧着脸抵抗他的拥抱,可想而知效果绝对不彰,到最后,她也只好放弃,任他抱着,横竖他也不可能当真抱着她一辈子吧。 偏生就在这个时候── “碰”的一声,大门被人打开,汪予睫和杨岭双双一愣,转头瞧去,却见一个男人提着一大箱行李踏入屋内。“小睫?去上班了吗?”小猫见到来人,便兴奋地上前招呼,男人显然被吓了一跳。“猫?!这里怎会有猫……小睫?!” 汪予睫和杨岭同时呆住,只见一个戴着眼镜、样貌斯文的男人就这样和他们相对看,汪予睫讶叫:“哥……哥哥?!” 杨岭:“汪可擎?!” 汪予睫口中的哥哥,也就是杨岭口中的汪可擎则是错愕的。“……杨岭?!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对,你、你、你你你……你怎会抱着我的妹妹?!” 哥哥大人愤怒的一吼充斥在相拥抱的两人之间……感觉起来,本来就不算太平静的生活似乎就要更加的多灾多难了。 阿门。 两个男人的对峙。 “这是怎么一回事?”沉默久久,终究还是由按捺不住的一方以着十足阴沉的音调率先开口了。 相较之下,他对面坐着的男人就显得老神在在。他掏了掏耳朵,朝手指吹了一口气。“不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我,”比比自己,“你妹,”比比汪予睫方才出门的地方。“两情相悦、水乳交融、灵肉合一、永结同心……随便你高兴选一个,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就对了。”呼。 什么东西啊?!愤怒的哥哥一掌拍上桌,桌上杂志弹起。“杨岭,你想打架吗?!” “拜托,有什么好打的?我和予睫是两情相悦,这也不是我强迫的,你又有什么权利好过问?” 汪可擎咬牙切齿。“我可不记得我在追小慈的时候你是这么对我的。”说白了就是记仇就对了。 杨岭吁一口气笑出。“那是你追求小慈的方式太拙劣,我看不下去好不?说白一点,是你一直让小慈伤心,活该讨打,那可不是我的问题。” 杨岭说的毕竟是事实,汪可擎士气大落,可他仍是不甘。“谁说你不会让我妹伤心的?!你是无国界医生吧?好几年不在台湾的家伙,我怎可能把她交给你啊!” 这一次换杨岭被踩中痛脚,他忍不住吼:“我又不是一辈子不回来!而且予睫也是大人了,她也明白我的工作好不?!” “明白是一回事,你以为我是为什么要把小睫拉来一起住啊?不要看她那个样子,她很怕一个人的好不好!如果不是她不愿意,我早把她带到美国去了。” 杨岭头痛的叹一口气。汪可擎这种只要他爱的人全都要纳入自己羽翼下照顾的性格,说得好听一点是认真负责,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自以为是。阙未慈当初就是受不了他这一点,才一直迟迟不肯答应他的追求的。 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一点啊?杨岭无力地想。 见杨岭迟迟不语,汪可擎以为自己说中了杨岭的弱点,于是得寸进尺的直指他鼻子道:“总而言之,你想和我妹在一起,除非了结了你那个无国界医生的工作,要不然……我第一个反对到底!” 你反对也没用啊……这一次,杨岭是想哭了。 “唉。”人在医院的汪予睫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她是真的担心杨岭和哥哥之间到底会不会出事,尽管都是成年人了,可在某一个意义上,两人幼稚的程度可谓不相上下。尤其是她哥哥,一旦扯上她的事,便要蛮横无理到十分可怕的境界……真不巧,哥又怎会挑在这个时候回来呢? 无奈的想着,汪予睫把目光移回电脑萤幕上,上面是她刚刚上网查到的资料。有关msf的资讯基本上不难找,她找出需要的一篇一篇详读,有些难以解释自己此刻是以怎样的心情在浏览这些文章。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不是通知要手术的铃声,她疑惑接起。“喂……杨岭?” “……我给你送了便当来,你早上忘记的──痛……总而言之,我在大厅等你。”“喀”的一声,就这样断了线。 汪予睫觉得莫名其妙,杨岭在电话中的声音听来十足咬牙切齿,感觉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给她送便当有这么不甘愿? 不解的想着,直到汪予睫走到大厅,真正看到杨岭眼下的模样才吓了一跳。“杨、杨岭,你的脸?” “嗯,被那个家伙揍了一拳。”杨岭似乎想苦笑,但因嘴角伤口,又吃痛的收了回去。他左脸一块明显瘀青,说话时总要扯到,不过相对的,他也不客气的回了那个家伙狠狠一记铁拳。 汪予睫无言。尽管早已预料到两人会有这般孩子气的行径,也着实无言以对,反正讲了也是白讲,架也已经打了,所以她只问:“擦药了没?” “还没。不过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伤……痛痛痛!” 汪予睫抽回手,受不了的吐出一口气。“走吧,我帮你擦药。医生不养生,传出去要笑死人的──这一句话可是你说的。” 杨岭咋了咋舌,真想不到自己说的话会有应验在自己身上的一天啊……不过爱人要替自己疗伤,他开心都来不及了,当然不可能反对。 于是汪予睫带他到自己门诊的地方去,小心翼翼的替他上药,十足轻柔的动作像是怕弄疼他一般,杨岭见了,内心一暖,仿佛十分享受这样的过程般眯起了眼。他喜欢看她治疗病患时那种一心一意的模样,每每望着,总是心动。 “……怎么了?”见他一直紧睇着自己不放,汪予睫不解的问。 杨岭咧嘴一笑,不过下一秒又痛得缩回,要笑不笑的,很诡异。他说:“没有。我只是觉得……好像又爱上你一次了。”他的眼神十足认真,毫无虚假。 汪予睫闻言,猛地脸红,忙收拾用毕的伤药以掩饰自己过于红润的脸,可惜效果不彰。 她忍不住瞪他一眼。“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嗯?“我知道啊。我在说我爱你,不是吗?” 见他说得一派理所当然,汪予睫反而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了。她赧着脸。“随、随便你好了。”随即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瞪向他。“对了,我哥呢?我不信你没有还手,他伤得严不严重?” “他……”杨岭抓抓脸,似有一些难以启齿。他思索了一会,最后避重就轻地。“他只比我多了一个熊猫的标志而已啦。”还有肿得像是馒头大的脸。“不过你不用担心,他去小慈那了,小慈会处理的。” 真是的。“你们两个多大的人了,有事好好说不行?非要这样动手动脚的。”一个是她的亲人,一个是她的恋人,不论哪个伤了,她都要担心的啊。她叹口气。“我哥从小保护我保护惯了,所以他可能一时无法接受……你们不是好朋友?比起哪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我哥应该会对你比较放心才是。” 才不咧,就是因为认识到烂,所以汪可擎那家伙才一点余地也不留给他好不!什么“你能做到随时随地陪在她身边吗?”废话!如果可以,他当然也想啊,还轮得到他说喔。 就是因为做不到,他才一直烦恼…… 越想就越气,杨岭索性狠狠抱住汪予睫。“够了,虽然那是你哥,但为什么我们非要在独处的时候提到别的男人不可啊!” 噗!“你有病啊?这种醋你也要吃。”因为实在太叫人啼笑皆非,以致于那种在工作场合被恋人紧紧抱住的羞怯感什么的通通没了,所以很难得的没有发表任何怨言。 “对啊对啊,我有病。”更教人哭笑不得的是杨岭竟然还很阿莎力的承认,他点头如捣蒜地说:“医生啊,其实我最近只要看到某个特定的人,胸口就会一直怦怦跳个不停。而且啊,那个人一笑,我就心悸,那个人一哭,我就心碎,痛得不得了……这到底是什么病来着啊?” 杨岭一双含笑的眼正装作严肃的紧望着她,汪予睫好气又好笑,任她再笨再迟钝也知道他口中“那个人”是指谁……于是她煞有其事的吐一口气。“我看啊,你得的这个叫绝症,你还是早一些安排后事比较妥当。”她白他一眼。 “咦咦?真的吗?”杨岭一派惊讶的抚住胸口,装得好不惊恐。 还演啊?见状,汪予睫再忍俊不禁的笑出。她说:“好吧,其实有解药。” “喔,真的?” 汪予睫深呼吸再深呼吸,藉此平复自己过烫的脸蛋,最后她伸手将杨岭的脸庞拉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他受伤贴着0k绷的唇角一吻。“这个就是解药。” 杨岭抬眉,摸了摸唇,摆出一副思索的模样。“嗯,真有效,我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呀!”结果才开口就被恋人给深深吻住,汪予睫吓了跳。过了好一会,杨岭终于放开她,活似一副偷腥成功的猫儿般眉开眼笑地。“只是,这样效果似乎更好。” 汪予睫受不了的横他一眼,推开他。“好了,我要吃饭了,你也早一点回去吧。” “好好。”知道她工作忙碌,杨岭也不愿打扰到她的工作,干脆起身离去。 然而走至门口的时候却被叫了住。“杨岭。” “嗯?” “我哥他……真的没事吧?” 第九章 “小睫,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美国?” 晚上回到家,杨岭不在,倒是一脸青青紫紫精采度不输杨岭的哥哥叫住她,开口便是这样一句话。 汪予睫吐出一口气。“若要答案的话,一年前我已经告诉你了。” 然而汪可擎仍不放弃。“现在和一年前不一样……美国分公司的主事者是我,我有权力安排人事。小睫,你不是一直很想从商?我知道你有这个才能和头脑,而且在美国的话,父亲就不能反对了。” 汪予睫无言。哥哥提到的确实是她一直以来的痛。从小她便对经营管理有兴趣,也许是因为自小看着埋首公事的父亲背影长大的关系,于是她也自然而然对那样的工作产生了憧憬。 可父亲反对,加上一票亲戚对他们的公司虎视眈眈、从中捣乱,使她沦为一颗竞争的棋子,在无路可退的情况下选择了第二志愿的医学院,然后成了医生──一直到现在,她的确如父亲期望的一般,完全脱离了商界。 也正因为这样,所以当初在杨岭问到她为何不从商之时,她的反应……才会那么的大。 毕竟,这是她心底一直以来的遗憾。 妹妹为自己做的种种牺牲汪可擎当然不会不知道。过去他在台湾总公司受制于父亲,可在美国,主事者是他,他漂亮的作出了一番成绩,让父亲再也无法干涉他。而现在,他渴望补偿妹妹当初所失去的一切,包含她的梦想。 “你才二十八岁,从现在开始一定来得及。你可以一边进修一边在公司学习,等你毕业的时候,就可以直接上任……小睫,现在和十年前不同,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和我到美国去,好吗?” 好吗?汪予睫怔着,瞅着哥哥一脸青紫却又十足温柔的脸。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像一年前那样果断的说出“不好”──她明白哥哥为自己努力铺路的苦心,可问题是,早已放弃的梦,她已没有任何追寻的力气……还有,打算。 “等一下!为什么予睫非要和你一起去美国不可?!”混乱间,另一个擅于制造更大混乱的男人一派恼怒的杀出来,汪予睫不知道他何时回来,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开始听的。她脑中一片纷乱,来不及阻止便看到同样一脸凄惨的杨岭上前狠狠揪住汪可擎的衣领。“这是怎一回事?啊?!” 汪可擎也不甘示弱的揪住他的。“她是我妹,我要带她去哪里干你屁事!小睫有从商的才能,过去是顾虑到我才不得不放弃,现在有了机会,我当然要实现我妹一直以来的愿望!” “什么一直以来的愿望?从商?等一下,她是医生耶,有没有搞错!”不知前因后果的杨岭一肚子莫名其妙,她对汪予睫的印象一直是医生,过去是医生,现在是医生,未来也还是医生。“我就是因为她想留在台湾才决定一个人走的……如果她要离开台湾,那还不如和我一起加入msf,干嘛要跟你这个恋妹情结的家伙一起去美国啊!” “什么msf啊!说得多了不起,说白了和流浪医生有啥两样!虽然说是救人,可却把自己最重要的人丢到一边,凭什么我妹要和你一样过那种苦日子啊?与其加入msf,还不如和我一起去美国!” “你──” “……你们两个,不要吵了!”眼看两个大块头又要上演全武行,明明是当事人,却被晾在一旁任人决定去处的汪予睫很火大地上前把两人推开。“大哥,你够了。我已经不是小女孩,我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杨岭,你也是。就算我们在交往,你也没有权利干涉我的去处,不管我要去美国还是加入msf或是留在台湾,那都是我自己要决定的事。” 她深呼吸,指着两个已然呆住的男人们不爽一吼:“你们不要自己随意决定别人的人生!” “磅”的一声,汪予睫火大的甩上房门,杨岭见状,懊恼的搔着头在沙发上不悦的坐下来。“你看,都是你!要不是你在那里瞎搅和,予睫也不会这么生气……”尽管不是第一次见到她生气,可这样失控大吼的模样,他确实是第一次看到。 汪可擎也坐下。“分明就是你不对,我妹早就该和我一起去美国的……跟着你这个老是不回家的家伙,她哪能幸福啊。” 结果两个幼稚的家伙又不知不觉吵了起来,杨岭拳头抡起。“怎样?早上那一架你觉得还不够就是了?” 汪可擎也不甘示弱。“早上那是我让你!正好,就让你尝尝和我一样被另一半笑的滋味也不错。”在和杨岭打过架后,他出门去找小慈,结果却被她指着发肿发青的脸狠狠笑了大半天……这样的耻辱,他绝对要杨岭血债血还! “喵。”在一旁的小猫儿也加入战局,狠狠喵个不停。 这时从房间内传来汪予睫的怒吼:“你们两个若敢再打架,就一辈子不要在我面前出现!”省得她也有暴力冲动出现。 于是两个男人乖乖收了势。“托予睫的福,你保住一命。” “哼,若不是小妹担心看到你重伤,我才不会客气。” 结果搞了半天,两个人仍是唇枪舌剑对峙了好一晌。杨岭走至厨房拿了两瓶啤酒回来,一瓶丢给汪可擎。“你说予睫要从商是怎么回事?” 毕竟是拜把的,从不把这一点小争执放在心上。汪可擎一口灌下啤酒。“你也知道我们家好歹算是台湾的大企业之一,小睫从小就有经商的才能,本来她是想要进入我们家公司做事的,只是……我父亲反对。” “为什么?”杨岭不解。他知道汪家生意做得很大,尽管不清楚是哪一方面的,可的确一开始知道汪予睫从医不从商时,他还以为是她自己不感兴趣。 汪可擎叹了一口气,把那些有的没的家族恩怨简单交代了一番。他语重心长的说:“反正我妹就是那一颗不幸牺牲的棋子……她为了我,被迫放弃梦想,完全不哭不闹不任性,我现在也只是想补偿她当初的牺牲而已……喂,还有酒吗?” “还有。”这一次杨岭索性抱了一箱到客厅来。“我不知道原来她──” “你不知道的可多了。”汪可擎打断他,打开第二罐啤酒灌下去。“说真的,以我跟你拜把的关系,其实把我妹交给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她真的需要一个能够一直陪在她身边、任她哭任她闹任她不顾一切耍任性的男人……”他吐出一口酒气,可直视杨岭的目光却清醒得毫无醉意。“杨岭,你不适合她。” 第一次,杨岭在和汪可擎数不清的唇枪舌剑中,无言以对。 “她需要一个能够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男人。” 他什么都可以为了她,唯独这一点,他做不到。 “你不适合她。” 因为,他做不到。 就这样,杨岭思考了整整一个晚上。 喝醉的汪可擎倒在客厅地板上呼呼大睡,小猫打呼的声音偶尔掺在其中,可这个夜晚仍旧很安静,安静得几乎要教人发疯……甚至窒息。 他一个人想了很多,有关他和她,还有自己的未来和她的过去。想着想着,心中感觉越是烦乱,最后他叹了一口气,索性起身走至汪予睫的房间。 房门未锁,他轻易的推门而入。本以为汪予睫睡了,却见她身着一件单薄的丝质睡衣站在阳台上任夜风吹拂……听见声音,她回过头来,见是杨岭,便有些意外的挑了眉。“你还没睡?” “嗯。”杨岭上前,抱住她在零星霓虹中显得单薄而冰冷的身躯。“你的身体好冰。”她到底在这冰凉的夜风中站了多久? “是你的体温太高了。”想到杨岭这点和一只野生动物没两样,汪予睫不禁笑了下,然下一秒她即刻敛容道:“你……不要太在意我哥说的话。”说真的,那是她早已遗忘的过去,她不希望杨岭为此而不愉快。“他没有恶意。” “嗯,我明白。”杨岭吁一口气,他并不在乎那个家伙说的话里有没有恶意,他真正在乎的是──“你还记得我回来那一天对你说的话吗?” “嗯?” 杨岭就着夜色瞅睬她不掩迷惘的表情,他闭眼重述:“说你喜欢我,那我就会留在你身边,在你需要安慰的时候安慰你。记得吗?” “记得。” “那,说吧。只要你说了,我就会一直留在这里,留在你身边。”杨岭抱住她,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轻拂,温柔得几乎要令她心醉,也心碎。“嗯,说吧……” “我爱你。”于是她说了,那样自然,那样简单,那样真切而没有怀疑。 杨岭叹息着闭上眼。“我爱你”是世上最强大的咒文──不记得在哪儿看来的句子,可似乎真的就是这样了。它箍住了爱人的心,愿意就此被征服,在这一句极其强大的咒文面前,任谁都必须俯首称臣。 于是杨岭深呼吸,再睁开眼的时候他说:“我要留在台湾。” 对着汪予睫瞬间因惊愕而瞪大的眼,杨岭一笑,说出他已决定好的打算。“我要回绝这一次的任务。”基本上msf的医生并非强制,他有权可以选择要不要去。 而这一次,他决定留下来。 汪予睫这一刻是真的吓到了,她忙抬手推开杨岭。“等一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回绝这一次的任务……不用想都知道是为了她,可她并不乐见这样的结果啊。“那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不是吗?你……不要这么轻易做出这种决定。” 可杨岭自有话说。“也许你会觉得我说得太轻易,但我是在真正深思熟虑后才做出这个决定的──过去我来不及救治我重要的人,那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也是我加入msf的契机。但我不想因为这样,让我的未来比过去还要遗憾。” 他坚决地说,炯炯的目光直视着她。“现在,我只想陪在真正需要我的人身边。” 杨岭说,他要回绝这一次的任务。 于情于理,汪予睫明白自己应该要阻止他,毕竟那是她爱的人所想要做的事。 可汪予睫并没有,从头到尾她只是呆着,没有说出那一句她应该要说的话。“我一个人不会有事,我不是小孩子了,可以一个人好好照顾自己。”到头来,她的优柔寡断仍是再一次害了她自己。 也害了她最重要的人。 “……汪小姐?” 汪予睫震了下,发现眼前一双清灵的眼眸正不解的望着她。汪予睫一愣,原来她在不知不觉间想到出神了。“抱歉,我呆了一下。” “没关系,只是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面前的人是杨岭的青梅竹马,也是她哥哥的恋人阙未慈。现在她们人在“常山”附近一间咖啡店内,今天汪予睫来找她,说白了就是为了谈杨岭的事。 然而她不知道从何开口好,只好一迳的沉默。 毕竟她真的很不习惯……这样和人谈论有关自己的事。 不过阙未慈也不在意,她笑了笑,索性自己点题。“为了杨岭的事?” 呃?!“……对。”汪予睫呆了下,事到如今,也只有认了。她吐一口气道:“他说……他要拒绝这一次的任务。” 这一下阙未慈的眼睛睁大了,可随即又像是了意的。“所以呢?你怎么说?” “我……我不知道。”她似有一些苦恼的。“我只是……不希望他为了我而放弃自己的梦想。”这样她要担负的责任实在太大,更何况那是自己所爱的人啊。“我哥去美国的时候……你有想过希望他留下来吗?”她问阙未慈。 “当然……有啊。”阙未慈一愣,继而像是在苦笑。“而且那个时候我们才刚在一起呢。” “那你……”不寂寞吗? “但说白了,其实人生不是只有爱情而已吧?他有他的目标想要实现,我也有我的梦想。他不可能不去,我也不可能跟他去,那也就只有这样了。”她手一摊,尽管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可其中苦楚却是如人饮水。“或许现在我会希望他留下来,可追寻的机会毕竟只有一次,十几二十年后他若是想到自己当初的抉择……我只盼他不要后悔。” 于是汪予睫怔忡了,她太明白这种后悔的滋味,而如今,她难道要让自己所爱的人尝到那般苦涩而绝望的滋味吗? “而且……”阙未慈喝了一口咖啡,十足柔软地笑了。“如果那是我喜欢的人的梦想的话,我也会当作是自己的一样珍惜对待的。因为……他就是那样对我的啊。” 望着阙未慈温柔的笑,在这一刻,汪予睫终于明白哥哥为什么会爱上她了。她成熟、自立、豁达、不依赖。这样的她十足吸引着自己的目光,于是汪予睫懂了,她自以为独立,可说白了,一直依赖着别人、长不大的,岂不就是她自己? 不由得,她想到了高三那年。 她想从商,可父亲不许。自小,她就在父亲的严格管教下长大,没有那个反抗父亲的勇气,却也无法主动说出要放弃的话,就这样磨磨蹭蹭,直到紧要关头,她才选择了自己定为第二志愿的医学院就读。 当初她若能坚持,表明自己的立场并坚决进入商学院就读,其实父亲也不能真的反对的。只是,她没有勇气、随波逐流、优柔寡断地迟迟做不了决定。结果伤害了最爱她的哥哥,让他这十年来都活在牺牲妹妹梦想的罪恶感里。实际上,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十年前的无法下定决心造成了现在的后果,说不后悔绝对是假的。她想起阙未慈所说的话:十几二十年后,我只盼他不要后悔──是的,她已尝过一次这样的滋味,何苦要让自己最爱的人重蹈自己的覆辙? 如果那是自己最重要的人的梦想,那我也会当作是自己的一样珍惜对待的……是的是的,她决定了。 这一次,她绝不会让自己、以及让自己最重要的人后悔。 绝不会。 “哥,我要和你去美国。” 一回到家,汪予睫便效法二次世界大战的美军,在两个男人面前各投下一枚原子弹。 而承受这一枚炸弹威力的两个人反应可谓是天堂和地狱。天堂组的汪可擎痛快击掌。“真的吗?哈哈哈!太好了!” 而地狱组的杨岭。“等一下,这是怎一回事?!” 向两个男人比出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汪予睫先向自己哥哥道:“哥,说真的,十年前不是我被迫放弃了梦想,而是那个梦想没有重要到让我有坚持下去的勇气……所以,哥,你千万不要以为那是你的责任,你没有错,真的。” “小睫……” “还有杨岭。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算我一个人也不会有问题──现在我想去做让我自己不会后悔的事,我希望你也一样,去做你不会感到后悔的事。” 说着这一句话的她目光认真而坚定,然后她最后向汪可擎坚决道:“哥,我很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和照顾,但我和杨岭的事……你反对也没用。” 言下之意就是你小妹我跟定他了,是男人就不要再啰嗦。这一下换汪可擎气苦说不出话,杨岭则得意的朝他“哼哼”两声,随即想想不大对。“就算是这样,为什么你要跟着这个家伙去美国?” “什么这个家伙!我可是她哥!”汪可擎不甘,跳了起来。 吵死了。“你们两个可不要误会了。我去美国是为了进修,而且视学校地点,我可能会和哥在不同的州。就算在同一州,我也不打算和你住在一起。我会自己工作、自己读书、自己过日子,绝不会让哥哥你来干涉我的生活。” 这一下汪可擎的如意算盘碎了一地。“怎么这样……” 见杨岭直直睇着自己不放,汪予睫眉一挑。“怎么,有问题吗?” 杨岭摇了摇头,吐出一口气。“不是,只是觉得……我好像输了哪。”他苦笑,是他把汪予睫想得太简单?还是把女人想得太简单了?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眼前这样充满自信光采的汪予睫着实令他不能自己的着迷啊。 而如果这是汪予睫的决定,那么,他便不会反对。 话已至此,两个男人都明白了汪予睫有多认真。汪可擎掏出烟抽了一口。“我第一次看到小睫这么坚决的样子。” “我也吓了一跳。”杨岭则拿起啤酒灌了大半罐。 在撂下那样的“独立宣言”后,汪予睫因临时有急诊而回医院去了。被留下来的两个男人只好各自拚酒搏感情以驱走心中的无奈。汪可擎叹了一口气。“她是我最重要的妹妹,你敢让她不幸福,我绝对饶不了你。” 杨岭白他一眼。“这一句话轮不到你来说。”他自己就会先一刀砍了自己算。 汪可擎哀叹。“唉,天下哪个男人不好选,为什么偏偏是你咧……跟了你,这一辈子就只有路边摊的命啊。” 什么话!“相信我,听到你要追小慈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杨岭回嘴。“小慈还是不肯和你一块去美国?” “对。” 于是,两个男人相对看一眼,这一回非但没有平日那种互看不顺眼的火花,反而多了一份惺惺相惜──不知是哪个人先举起了酒瓶。“好,干了吧。” “好!” 另一人应和。这个晚上,他们决定不醉不罢休啦。 汪予睫决定了要去美国。 她向医院递出辞呈,出国日则排在杨岭前往darfur后的一个月左右。他们家的孩子皆在美国出生,有美国公民身分,加上托学长之福,她已在美国找好了住处,另外也寄出了申请学校的文件,剩下的就等对方那边的回覆了。 而在这一段期间,那名日前接受肝脏肿瘤手术的病患出院了。出院前,那名妇人同她的丈夫来到汪予睫面前,朝她深深一鞠躬道:“汪医师谢谢您,这一段日子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汪予睫仍一派不冷不热的回应,然而看见自己尽力救治的病患痊愈出院,她着实是开心的。 “不过,听说汪医师您似乎要辞职了?” 妇人的丈夫迟疑的开口,汪予睫一愣!前些日子才递出辞呈,这会儿怎么人尽皆知了?她无奈的。“是啊。”肯定又是哪个护土小姐嘴碎下传出去的。 “这样不会很可惜吗?对病患来说,这是个莫大的损失呢。”在手术之后,经过疗养而看来十分健康的妇人一笑。一想到自己曾不被信任的呼来唤去,汪予睫的心情着实复杂,不过她决定单纯地将之当作是赞美,心怀感念的收受了。 毕竟她是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她一点也不感觉遗憾。 一切都很顺利,唯独杨岭却不。眼看两人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本来应该把握所剩无几的时间好好温存,结果那个该死的汪可擎却偏要搅局── 可想而知,杨岭现在的心情说有多不爽便有多不爽。 “我一定要让那个混蛋滚出我的屋子。” 汪予睫则是一笑置之。 因为提出辞呈的关系,最近没有新的病患交到她手上,所以汪予睫本来忙碌的生活一下子便空闲了许多。约莫晚上七点,她走出医院,却在候车处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她不由得一愣。“杨岭?” “唷。”听见叫唤,杨岭抬手招呼,汪予睫判断不出他究竟等了多久。她上前。“来了干嘛不打电话?等很久了吗?” “我刚到,而且……像这样等你下班的感觉满新鲜的。”他一笑,直接拉起她的手作势要走,汪予睫不解的。“要去哪?” “去某个混蛋不会来打扰的地方。”杨岭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哎。“我哥也没有刻意打扰我们啊。” “啊啊,是啊,他一点也没有‘刻意’打扰,他只是刚好在我们独处的时候一直开门进来,用完了一年份的嘘寒问暖:还有只是在气氛正好的时候唱什么‘澎恰恰的鼻孔大’──他、只、是、这、样、而、已。”绝对没有刻意──才怪! 好吧,在某一方面似乎真是这样。汪予睫哭笑不得。“好吧,那就随你了。” 第十章 于是,他们来到了台北市一间灯光佳、气氛美,价格也不低的高级西餐厅。 因为实在太不像是杨岭会选的地方,汪予睫在门口站定。杨岭见状,不解。“怎么不进去?” 不是她不进去,而是──“你确定你要以这副模样……进这一间餐厅?”今天杨岭仍是一件洗白的t恤和可说是俭朴到不行的卡其裤,以这副打扮进这种高级餐厅……肯定会被赶出来的吧? 但杨岭却像是完全不明白这一点似的,上下看了自己的装扮。“怎么,这样不行吗?哪有餐厅规定进来吃饭的客人要怎么穿的啊。” 汪予睫哭笑不得。“这是基本礼貌。就像你上学穿制服一样,到什么地方总要做符合那里的打扮吧。”她拉着杨岭,作势要走。“我们别在这一家吃了吧。” 可杨岭以为她是因自己穿着不合适才这么说的,所以他道:“不然我去附近成衣店买个正式一点的衣服总行了吧?都特地来了,干嘛不吃?” 汪予睫瞥他一眼。“杨岭。” “干嘛?” 她吐出一口气。“你老实说,是不是我哥他说了什么?” 杨岭愣了愣,未料她会这么快便看穿……不对!这个时候为了男人的自尊,再怎样都不能承认。“没有。那混蛋啥也没讲。”什么跟了他这一辈子就只有路边摊的命……他没有那么不济好不好! 本来杨岭就不是擅于隐瞒的性格,就算嘴上不说,脸上表情仍明显看得出别扭。汪予睫好气又好笑的。“我没有特别喜欢吃这种高级餐厅,贵得要死,东西又少,味道还不一定好。哥回国的时候,我是不得不配合他,你可千万别和他一样了。” 啊?“是这样吗?”他还以为……汪予睫喜欢这样的地方咧。 “千真万确。”她点点头。 可以不用去那种折腾人还要特意换衣服的餐厅,杨岭自是从善如流。而且说真的,他离开台湾太久,连今天这间餐厅都是临时上网硬找出来的,不讳言汪予睫的提议真是救了他一命。 可想起汪可擎那个混蛋说的话,他坚定的说:“我不会让你只吃路边摊的。” 唉,果然是她哥说了什么啊。“比起路边摊,我对你做的饭还比较有兴趣。” “咦?”杨岭一愣。 汪予睫瞅着他呆住的脸,难得温柔的笑了。“反正,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会负责弄给我吃对吧?” 做给她吃……“这是当然!”杨岭眉开眼笑,忙拍胸膛保证。“什么高级餐厅嘛,再高级也比不上本人作出来的爱心晚餐啦,哇哈哈哈哈……” 如果此时此刻汪可擎在,杨岭肯定会狠狠嘲笑他的不擅厨艺吧……思及此,汪予睫实在忍不住庆幸,这一阵子她真受够了这两个家伙的唇枪舌剑了。 于是,他们很快便决定上超市买一些菜回家煮,至于汪可擎那颗超大电灯泡嘛……管他去死,大不了打破。 然而回到家── “小睫,等一下我们一块出去吃饭。” 是可忍孰不可忍!“你自己和小慈去吃!”轰隆隆隆,库斯拉发火了。 不过这厢的哥吉拉也不是好惹的。“我要带我妹去吃饭干你啥事?而且我是要介绍她们认识耶。” “她们已经认识了!”杨岭狠狠给他吼回去,这样还不够,他拿过汪可擎的外套,忙把他往门口推。“总而言之,明天天亮以前不许给我回来。” “等一下……”无奈力气不如人,“碰”的一声,汪可擎被狠狠关在门外。猫咪在旁喵喵叫。杨岭也叫:“这是我的房子!”所以,他说了算! 在旁看着这一切的汪予睫则是无言。 饭后,难得的汪予睫有小酌的兴致,两人坐在客厅品啜汪予睫珍藏的红酒。喝着喝着,汪予睫忽然道:“今天有一个出院的病患来向我道谢。” 明白自己的恋人不是那种随口提到己事的性格,杨岭马上放下杯子,很认真的倾听。“那不是很好?” “的确算是很好吧。她的手术费了我一番工夫,手术中甚至出了一些意外,差点就要放弃了……现在看到她无事出院,感觉真有一些奇妙。”汪予睫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眼睛眯了眯,其中还带着一抹温暖的笑意。“我其实不讨厌医生这个工作啊。” 尽管那时候是在迫于无奈的状况下决定的,可若真的不喜欢,她也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就是了。 “只是有时候会忍不住怀疑自己选择外科是不是错了。”因为不善与人交际,所以选了以技术见长的外科,但…… 听见她这般近乎叹息的自语,杨岭将她紧紧抱入怀中,疼宠的抚摸她的头。“你是一个好医生,那个病患一定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来向你道谢的。”说着,杨岭轻轻亲吻了她的颊。“像这样在这种时候烦恼这件事的你,我也超喜欢的喔。” 汪予睫因他直白的言语而红了脸。的确,这样的话题感觉真不适合拿来当作小酌时的闲谈啊。 “你非要和汪可擎那个家伙去美国不可?”思及此,杨岭仍止不住怨气。 “我非去不可。”汪予睫的回答却十分坚定。她捧住杨岭的脸,十足认真的说:“这一次,我想去做我自己选择的事。” 被自己的恋人以这般澄净而无犹豫的目光直视着说了这样的话,杨岭自足无话可说。他苦笑。“我知道。我也希望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只是……“我下个星期就要走了。”数数日子也只剩下三两天,偏偏这一段日子汪可擎又镇守严密,他火大啊。“真想宰了汪可擎那个家伙。” “那可是我哥。”汪予睫白他一眼。“而且……我们又不是一辈子见不到面。” 对。“所以你觉悟吧,你在美国,所有的时间都是我的。” 哪有人这般不讲理的……汪予睫笑,却被他密密吻住,抗议的话说不出口,只好任他去。离别在即,却冲不散恋人们的热情,交缠的身体体温再一次升高,尽管嘴上说得淡然,可她也是真心舍不得的。 只是这一次,她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实现。 “你要好好保重。” “嗯,你也一样,要好好吃饭。”说来说去,他最在意的还是她慢性自杀式的饮食习惯。 汪予睫止不住笑。“我会去找你。” “不用了。”只要她有这一份心意就够了。“我那里不是什么舒服的好地方,还是我去找你就好了。” 在这一瞬间被抱住,接下来的话说不出口,但有一件事汪予睫确信── 他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而且,就在不久的将来。 然后,杨岭走了。 也谈不上什么感伤不感伤的,因为在杨岭出国后的一个月她也去了美国。房子和小猫托了阙未慈照顾,因为她始终没有答应汪可擎一起去美国。 她所申请的学校和哥哥工作的地方在不同州,汪予睫于是和在台北的时候一样过着自己的日子。但和那个时候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是想着一个人在过日子。 就这样过了半年。 杨岭在darfur的状况比一开始预料的还不理想,为期半年的任务在他的坚持下变成了一年。而汪予睫因为把所有的学分挤在一年内修完,也几乎是过着分身乏术的日子──这样一数,他们的确已有半年多的时间不曾见面了。 而她,在这半年间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哥,我在这里很好……你不用再寄东西过来了,真的……我下午还有课……”汪予睫一边用肩膀夹住电话一边掏出钱包结帐,她腋下还夹了一本资料夹和书,结果一不小心所有东西应声而落。shit!她在内心暗骂,叹一声。“我不跟你说了,再见。” 她狼狈的捡拾,此时友谊之手出现,汪予睫用英文向对方道谢。那人是一个长相颇为俊朗的外国男子,汪予睫认得他,是和她修同一门课的同学。 就算是这样,她也没有和他不熟装熟的意愿,然就在她走出商店的时候,男子唤住她,有些不好意思的问:“请问……你是中国人吗?” “是啊。”正确而言是台湾人,不过她没打算和这名不相干的外人解释其中的不同。 得到肯定回答的他似乎很开心,俊朗的五官几乎要放光。“那……不好意思,你可以告诉我‘我爱你’的中文怎么说吗?” “啊?” 汪予睫被这般不期然的要求弄得一整个愣住,男子见她表情怪异,怕她误会的急忙解释:“我没有其它意思,是我有一个喜欢的人,他是中国人,所以……” 他?她?英文的她和他发音不同,不过汪予睫也不打算深究这个。也许换成过去的她会冷冷拒绝,但现在──“好啊,我教你。” 于是,教了那个男同学说中文后,趁着课还没开始的空档,她去了趟图书馆。她借电脑登入信箱,收件匣一排密密麻麻的全是同一个人寄来的信。她一封封看着,想起刚才那名男子因想到恋人而极度开心的脸,竟开始有些羡慕起来了。 再想起外国男子以那般笨拙的口音说着「我爱你”……莫名的,一阵别扭涌上,于是汪予睫沉默了一会,在回给杨岭的信件上写了这么一句── ──今天,有一个很帅的外国男人要我对他说“我爱你”。 在送出信件后,汪予睫才感觉自己这样做似乎太幼稚,她好笑的勾了勾唇,退出信箱,索性离开。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恶作剧得太过分,杨岭足足有三天没回信。 一开始汪予睫以为他在忙,所以也没放在心上。可过去不论杨岭多忙多累,最迟两天内他都会回覆,这一次的三天尽管不长,可也的确破了这半年来最久的一次纪录。 再加上自己的那个恶作剧……他是生气了吗? 抱持着这样的困惑,汪予睫下课回到住处,想说好吧,尽管有些丢脸,不过再写一封信去告诉他那是误会好了……还在思索间,忽然自暗处伸出一只手来,猝不及防地,她的身体被这一只陡然出现的手臂搂住,手上的东西散了一地。她吓住,脑中呈现好几秒的空白……不会吧? 男人的吐息平稳而热切,熨上了汪予睫细软的耳垂。他在她耳畔喃语,这一下汪予睫瞪大眼,在极度讶异褪去之后,她狠狠来了一个回旋踢── “你不要吓我!”美国这个地方很不安全,刚刚她的心脏差一点就要停了好不! “抱歉抱歉。”对方身手俐落的退了一步,摘下脸上墨镜,一双熟悉得让汪予睫几乎每天都要梦到的眼,在这一刻真切的注视着她。“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回报你给我的‘惊悚’。” 真是的。她松了一口气,注意到他脚边的一只行李袋,眼眶有些热了。“我以为……你很忙。” “我是很忙。”而且忙到死。尽管不是没有休假,可他放不下病人,宁可累死也不休。“不过,再忙,也要和你喝一杯咖啡。”他抬眉,当真自行李袋中拿出了两只马克杯,上面印着msf的标志。 汪予睫挑了挑眉。“不好意思,我的咖啡豆用完了,可能没法和你喝咖啡。” “喔,那好吧。这附近的商店在哪?我去买回来。”再一次提起手中行李袋,他转身就要走,但这一次汪予睫自身后紧紧抱住了他。 于是这一瞬,两人本来刻意维持的冷静再也不见,男人回身狠狠抱住她。“好你个汪予睫!叫我去买咖啡豆?!小心我买着买着就不回来了!” “你敢!”汪予睫也抱着他,原来克制住的情绪在这一刻完全溃堤,半年来的分别、半年来的思念,她以为她早已习惯自己一个人,谁知那竟不是习惯,只是假装。 两人匆匆进屋,男人把行李袋随手一扔。马克杯被放在玄关口,他们摒弃一切杂思相互拥抱、亲吻,这一刻再也顾不了别的,汪予睫还有报告要交,晚上还有一堂课要旁听,可她不管了,通通不管了。没有什么比她眼前这个人还重要,其它通通闪边去吧。 在这一刻,她只有他。 她的男人,杨岭。 “你这一次休息多久?” “……三天吧。”而他已经用掉了其中一天坐飞机。 尽管早就预料到不会太久,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快……汪予睫不掩讶异的:“这么赶的话你不用特地过来啊。” 闻言,杨岭捏住她的鼻子嚷:“是谁发了那种叫人不安的信让我不得不在第一时间赶过来的?啊?”他可是在接到那一封mail的瞬间直冲艾德华医生的帐棚,第一时间提出休假申请咧。 噗!“你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你。”杨岭斩钉截铁的说,可他还有下文。“但我不相信这里的男人。”加上实在太久没见,他的确也需要一个可以令他放下手边工作不顾一切飞奔而来的理由。 于是汪予睫笑了。“你想太多了。那只是一个外国男人要我告诉他中文的‘我爱你’怎么说而已。” 哦?“那你怎么不怀疑那是他要借口向你搭讪?” “不是吧,我看他提到喜欢的人那个表情……应该不是假的。”这一点她至少看得出来。而且……她微微侧身,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般的咕哝:“如果不是因为看到他那个表情,我可能会忍不住跟你撒娇。” 杨岭这一下看到她的耳根子全红了,加上听到她的话,他明白她在害羞,本来刻意忍住的笑到最后还是破了功。“天,我好开心。”他紧紧抱住她。 汪予睫白他一眼。“你开心什么?” “我开心……原来,你不是真的不在乎。” “咦?”她一愣。 “我每次写mail给你,你总是回说很忙很累、功课很多、报告写不完……言下之意根本就是没空想我嘛!而且在你告诉我你开始自己下厨之后,我还以为我连最后的用处都没了。”他半真半假的叹了一口气,却是真的无奈。 “原来你把自己看得这么低,只是煮饭公?” “不是。只是仔细想想……我能为你做的似乎真的不多。”不是似乎,而是的确。杨岭苦笑,他因工作而旅居世界各地,也为此而无法陪在自己重要的人身边,有时候对方的过度谅解反而令他感到苦恼。 只是现在──“我差一点忘了,你这个人是不能只看信上写了什么的。”见她信上对两人长久的分别写得潇洒不在乎,他还以为真的就是那样了。可他忘了,自己的恋人究竟可以逞强不坦率到何种地步。 “如果我真的不在乎,就不会特地跷课陪你窝在这里了。”思及此,她不免一阵懊恼,今天的课很重要的啊。“所以我才不要你过来。”汪予睫咕哝。若他像今天这样三不五时的跑来,她这辈子肯定休想毕业了。 明白这是恋人表达出的最高限度的在乎,杨岭一时情动,无法抑制的吻住她。这一间她所租赁的公寓狭小,且年久失修,窗外尽是一阵阵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和街头少年的嬉闹声。她素来爱静,容不得一丝吵杂,可她如今却甘愿住在这样的地方,只为完成自己的目标。 知悉这一点,杨岭也不愿自己的思念打扰到她。因为她已经那样放手的任他尽情去追寻他所愿,那么,他似乎也不该只顾自己,任性的牵绊住她。 汪予睫想爬起来,却一时手软又跌了回去。杨岭眼明手快的扶住她。“怎么了?” 天!汪予睫忿忿地瞪他一眼。怎么了?亏他好意思问!也不想想他们已经半年多没有……“我爬不起来。”她索性整个人赖回床上不起来了。 “那就不要起来啊,反正我们只有一天,就这样悠闲的待在家里度过也不错。”杨岭笑着提议,替她揉了揉腰。 “不行。”然而汪予睫直接驳回了他的提案。“我今天的计画是采买,我很多东西都用完了,不买不行。”包含她每早必喝的咖啡豆。 “可是你……” “我写清单和画地图给你,你去买。”说着,她当真拿起床头柜上的笔记本,撕下一页开始写。 这一下杨岭愣住!当真要他去?不过汪予睫似乎是认真的,没一会便写好了清单和画好了地图交给他。“喏,钱包在我包包里,自己拿。” “好好好。”杨岭莞尔,明白此刻让她如此动弹不得的罪魁祸首是谁,于是他起身捡拾地上衣物套上。初秋的天候已有一些寒意,杨岭多加了一件外套,然在出门之际汪予睫唤住他。“等一下。” 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格纹围巾来给他围上,那明显不属于女性的款式令杨岭一愣。“这是……” “去年圣诞节的回礼。” “呃。”他忆起,去年圣诞节时他才刚到darfur报到两个月,才刚起步不久的救援工作可谓是一片混乱。他忙得分身乏术,在想到圣诞节那几天总该休假的时候却已来不及,全给其他医生休走了。 他悔恨万分,向汪予睫说明此事,却只得到她很谅解的:“没关系,我会去跟我哥过。”而他则寄了当地一个患者编织的手工艺品给她。 那是他这一生中最糟糕的一次圣诞节,真的。 汪予睫低下头,装作专注于手上打结的动作。“我本来想寄给你,不过后来才想到你在那里根本用不到这东西。”是她白痴,非洲属热带气候,大老远送了围巾也是白搭。“反正,在这里你就将就用用吧。”绕好结,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别过头。 杨岭好开心,因为明白了自己是被在乎着的──尽管他的恋人不擅于表达。“原来,你也想我。”他抱住她。 汪予睫瞪他。“知道的事就不要讲出来。” 纸条上注明的商店并不远,他买齐了汪予睫所交代的东西,才注意到清单的最后一行写着:“顺便帮我去隔壁的书店拿书回来”,附上一张订单。他笑出,这个汪予睫,还真不是一般的人尽其才啊。 于是他至书店报上汪予睫的名字和订单,店员没一会便将她要的书找出来要他确认。杨岭一愣,汪予睫没有告诉他书名,可他讶异的却不是这个── 而是这两本书的内容。 杨岭满腹疑惑的回到汪予睫的住处,她已起身坐在notebook前像在处理报告。杨岭把书递给她,她似乎很开心的。“终于回来了。” “你买这种书要干嘛?”他很不解,莫非是兴趣? 倒是汪予睫也一派莫名其妙的:“我报告要用啊,而且也可以当作考试的参考。” 报告?考试?这一下杨岭更困惑了。“你不是念商?怎会用到这两本书来考试?” 他指桌上那两本书,一本寄生虫大全,一本丛林疾病圣经,这两本书横看竖看都和商科全然无关啊。 嗄?“谁告诉你我念商的?” 啊?“你不念商?”杨岭瞪大眼。“那你来念什么?” 见杨岭当真一脸莫名,汪予睫也傻了。“我来念热带医学啊!要成为msf的医生条件之一不是要有热带医学的文凭?”他真的不知道? 不过杨岭似乎是真的不知道,只见他一脸呆滞的。“你……你要加入msf?!”天,他没听错吧? “是啊,你不知道?” 他不知道!“我以为……我以为你来美国是想念商。”那不是她自小以来的愿望?汪可擎也是这么说的啊…… “我为什么非要浪费时间去念十年前已经放弃的东西不可?”汪予睫觉得莫名其妙,再怎么样一般人都不会做出这种决定吧。“我都已经当了五六年的医生,怎会又突然回去念商啊。” 搞了半天,竟是这样!杨岭坐下来,脸上表情尚有些不可置信的:“你……要加入msf?” 汪予睫好气又好笑的:“这个问题你刚刚问过了。” 可杨岭不放弃,他攫住汪予睫的肩,眼睛放了光。“你真要加入?” 够了喔。“不然我大老远跑来美国念热带医学是念假的?”又不是吃饱了太闲! 原来……这一下杨岭才后知后觉的注意到,在这一间围绕他所爱的人的小屋内,摆放的尽是医学书籍,根本看不到任何一本和商业有关的书。 这样的发现令杨岭欣喜若狂,怔怔说不出话。汪予睫见了,实在感到啼笑皆非。“所以你才那么不希望我来美国。”他以为她来念商?想太多! “废话!你自己当初一副不愿意的样子,我又怎会想到……” 汪予睫吁一口气。“我没有不愿意,我只是……需要更多时间想想。”所以她才来美国,至少在念文凭的这一段期间,她可以好好清净一下自己的思绪。“过去我一直以为从医是我一个不得已的选择,但现在仔细想想……那其实也是我自己所选择的道路啊。”若不,她大可去念文学法律理工,何必选这个需念七年、费时又费力的科系? 于是,在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后,她渐渐明白了从医便是她内心所愿,医学修练之路如此宽广,她不该再把自己局限在过去那半调子的想法中。 不过……“我话先说在前头,我想加入msf可不是因为你的关系,是我自己想试试不同的行医方式。” “没关系,这样更好!”杨岭抱住她,开心的哈哈笑。的确,他也不愿自己的恋人是因顾虑到他而勉强加入,而且大不了他去找她便行了。 汪予睫沉默着,料不到自己这般不坦率的说法会被恋人如此坦然接受。其实,事到如今,再嘴硬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不是吗? 所以她说了:“是我想分享你的梦想。” 她说得很小声,耳根子全红了。没办法,谁叫她爱上的是一个不回家的男人,她似乎也只有追随了。 听见了汪予睫所说的话,杨岭像是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继而大喜过望的吻住她。天!他没听错吧?!“我爱你!”他不顾一切的大声喊出。 汪予睫耳朵嗡嗡叫,他当真要喊得人尽皆知就是了?不过还好,他们人在异地,她好庆幸这里的人听不懂中文。 然在此时,公寓的墙壁被人“碰”的一声狠狠一敲,不掩恼怒的声音传来:“shit!吵死了!不要丢中国人的脸!”──呃,是中文。 汪予睫和杨岭双双一愣,继而相视大笑。世界这么大,中国人却处处都有,可不是? 所以这一次他们以亲吻代替了语言,恋人们的时间只剩下短短的二十四小时不到,可他们的未来却是无限无尽的长。 但他深信,在那一条宽广而深远、名为“人生”的旅途中,他的身边,将会有她相伴。 他再也不会遗憾。 她也是。 尾声 两年后。 斯里兰卡?jaffna半岛,msf基地。 由于斯里兰卡军和泰格尔之虎解放组织的战火重燃,每天被送来诊治的病患无以计数,只要一天冲突不结束,这里的人们便永不会有平静的一天。尽管状况如此不乐观,可被派遣至这里的医生仍是努力不懈的工作着,救活一个算一个。 “dr。young,又有急诊病患进来了!”通报的人员冲进人满为患的诊疗室内。“对方状况很严重,好像是被流弹波及,流了很多血……” “我马上过去。”杨岭将手边事务交接给义大利籍的护士,便随着那名事务员跑至一处专为动手术而设置的房间。 在那里的人员已准备就绪,只等杨岭动刀。手术结束,所有人皆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个美国籍的医生说:“听说组织今天要派一个新医生过来。” 一旁另一个法国籍的护士听到,可开心了。“太好了,我们这儿正愁人手不足呢。不过刚加入不久就被派到这样的地方来,会不会太快了啊?”他们这里的难度算是中上级,一般刚入组织的年轻msf并不会被派到jaffna来,所以她才觉得奇怪。 “不知道。听说是那个医生自己说要来的。对了,他是哪一国人?” “听说是美国。” 杨岭走出这一间简陋得根本不能称之为手术室的地方。当地气候炎热,他到这里已有三个月的时间,半年前他刚结束darfur的任务,在日内瓦伴着恋人过了一段悠闲的日子。 他汲水洗手,洗完手,顺道洗脸,此时耳边有一道模糊的声音响起:“请问新来的医生要去哪儿报到?” 对方的英文听来有一种腔调,大概是刚刚他们说的新来的医生吧?因为水声,杨岭不是听得很清楚,不过听得出是一个女孩子。 他含糊的答:“到里面找一个看起来最老最资深的医生就行了……啊,算了,还是我带你去吧。”他抬头,却在看见那一张熟悉的脸后他一愣。“予睫……” 他见鬼了吗?还是因为思念过度而产生了幻觉?眼前站着的的的确确是汪予睫本人,她一身轻便打扮,脚下一只行李箱,秀致的五官和三个月前分别的时候没什么不同,只是头发长了一点…… “你怎会在这里?” 见到他一脸呆住的脸,汪予睫受不了,好气又好笑的说:“之前不是说再一阵子我就会追上你?”然后像是为了增加可信度,她自口袋内掏出一样事物──“我是被派遣到这里来的外科医生,这是我的第二次任务,请多多指教。”那是msf的医生证。 杨岭愣了好一会,见到她手上的msf医生证,继而明白似的哈哈大笑。 笑完了,他一脸正色的。“我是三个月前被派至这里的外科医生,请多多指教。”他执起她柔荑,在手背落下轻轻一吻:“我爱你。” 汪予睫白他一眼。“够了。” 于是两人相视一笑,杨岭说:“走吧,我带你去找我们的任务领导。” “嗯。”两人并肩走着,杨岭开始和她侃侃谈起方才那一起手术,还有这里目前的种种状况。斯里兰卡的日光正艳,天空青朗,可以说是一派的好天气。 而现在,她的医生之路正要开始。 在这一片宽广的天空下。 【全书完】 非后记 这一次的后记暂停一回,因为每一次说来说去似乎都是一样的东西(汗,我对不起大家……);而且某人的脑中现在全是新稿(?),已没有这一对男女主角的存在了。 照例(?)还是谢谢出版社,也谢谢腐女子审稿团的大家,还有看到这里的读者(对不起啊,我是无趣的作者……)。谢谢大家,真的谢谢! 没有意外的话,下一本应该是两个男人(终于啊……)的故事,只是某人自己也不知道写不写得出来就是了。 某人的新闻台: 也是惯例(?)的ps:这一本书中有关那个“我爱你”会有小小番外篇(咦?》,有兴趣(笑)的朋友可以上纲来看看喔。 啊,对,这是系列三(看不出来呴?xd)之后还会有三本,一样不知道会不会出来……(那是提来干嘛?xd) 有缘的话,下一本见了。(亲)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