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下)》 第九章 「放开我!——你发的什么疯?!」 「挣扎的话,手会更疼哦。」 「混蛋!给我解开!」 「啧啧,这么美丽的唇,不象该说这么粗鲁的话的嘛。」 「你见鬼的想干什么?!」 低沉的笑声从胸腔逸出,贴近的身体震的兰陵一阵颤——「呵呵,你说呢?」兰陵的寝宫,侍从们都被叱退了,双手被自己的发带绑在背后,发丝因为少了束缚而凌乱的披洒在身上。被以绝对劣势压在榻上,气的七窍生烟而又无可奈何的兰陵愤怒的瞪着上方的男人,少昊则满不在意的用手指绕着他的秀发,眼里的寒霜却未曾稍减。 *** 那天下午,本来一切都很平静。 坐在鉴心亭的窗边,兰陵看着书,辛夷进来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 感觉有人接近时,他才发现身边已经立着那个总是微笑的少女。心下微惊,什么时候,一向设防重重的他居然已这么习惯她的亲近了呢? 「干什么?」看出对方的欣喜,他淡淡的开口问。 「我刚听说少昊大人的军队正得胜回朝,可能明后天就能到了,所以就先来传话。」一边送上飞差的信件。 也懒的看,丢在一边,反正也就是那些陈年老套的歌功颂德,浪费时间。认真想想,他似乎是第一次这么闲逸的和这个女孩子相处,突然的有了想了解对方的欲望。 「你会弹琴吧?弹给我听听好吗?」难得的温和,任是谁也难以拒绝这样漆黑如星眸子里的无言的请求。 轻移莲步,坐上亭中常设的琴椅,呼出一口气。——眼观鼻、鼻观心、心如止水,由她一瞬间变的飘洒出尘的灵秀脸孔,兰陵就知道,她是真正的操琴高手。 铮铮清吟,纤纤玉手拨了拨弦,稳住不断颤动的余音,一定神,开始弹动古琴的灵悦。 有些错愕,因为她弹的居然是一首表述思妇夜怨的《捣衣》。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五代 李煜 《捣练子》) 仿佛真作了夜听捣衣声的隔窗人,兰陵的心绪随着指尖流泻的婉转百徊而缠绵悱恻,悠悠神往。天地间,这时也就剩了他,和她的琴。 一曲奏罢,余韵袅袅。 兰陵轻轻击掌:「我生平所见之人,以你的琴艺最高。今天真是有幸得闻此天籁,」顿一顿,又吟了两句:「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 辛夷就此续将下去:「宁辞捣衣倦,一寄塞垣深。用尽闺中力,愿听空外音。」(唐 杜甫 《捣衣》) 俩人相视一笑,彼此都有得遇知音的感觉。 「为什么要奏这首?象是《欸乃》、《广陵散》、《搔首问天》不好吗?」(这三首同前《捣衣》均为古琴曲) 惊奇他居然问这,但还是照直答了去:「我…很喜欢这首曲子……小的时候,别人告诉我说见师是不能有凡尘世情的,但我,一直很向往这样的感觉,能在寂静的夜里,好好想着一个人,为他捣衣弄砧,不是很幸福的事吗?」羞涩的低头:「当然,你们男人,是不会这样认为的,你们通常不会甘于平凡的生活;对你们来说,人生就是不停息的挑战和证明。」 他的确是不明白,但那分外温柔的语声,却有如沐春风般的、想让他把谈话继续下去的感受:「你想要的人生是怎样的呢?」 辛夷笑了,灿若春花:「你知不知道,这是你第一次关心我在想什么,能有这句话,——我已经很开心了。」 侧过头,悠然吟起一句古诗:「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诗经》)。——我想要的人生就是这样,不要多出色,不要多富贵,作一个普通人,和另一个普通人一起携手到老。」转过来,笑笑的看着兰陵:「很傻、很微弱的梦想,是不是?」 那刹间,竟然就发现,女孩子,原来是这么动人的。闪闪的眼睛,含着憧憬和希望;微扬的唇角,又坚定又温柔;不知为何,那笑让人心里没来由的平静。兰陵怔怔的看她,不知该说什么:「……也…不会。」 「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嘘以湿,相濡以沫(《庄子·大宗师》)……很感人,也很美,这是多么深的依赖、多么深的感情——」说着说着,眼角竟然湿润,被自己感动的不能自已,是不是很蠢? 凝结在长长的睫毛上,不停滚动的水珠,耀的人眼花。奇怪,日头又没有照在这边,为什么会这么心神恍惚? 想明白在作什么的时候,他已经俯身吻上了那晶莹的泪滴。 入口微凉,带着咸咸湿湿的感觉,有柔柔软软的栀子清香令人沉醉。许久抬头,看见女孩因为惊疑和羞怯而通红的脸、睁大的眼,心里也是错愕不定。——为什么这么做? 回神,也许该说些什么吧。「你刚刚的样子……很美。」实在也不知该怎样解释刚刚的冲动。俩人凝视,根本没有注意到门旁的人影。 紧紧攥着拳头,只怕自己一个火大就冲上去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都能听到手指的咯咯清响,这时,一边的大司空居然还老怀大慰的笑着抚须:「呵呵,没想到王和储妃关系已经这么好了,司马大人,看来我们很快就有喜事可以办了!」 见鬼!他星夜兼程的提前赶回来,可不是为了看兰陵和别的人卿卿我我的!喜事?——他妈的最好永远也不要有!!所有的决心都在刹那间被抛诸脑后,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话统统见鬼去吧!兰陵是他的,什么人也不能从他怀里将之夺走! 看着里面俩人的对视神情,少昊的眼危险的眯起,心里黑暗的角落有血在奔涌,有什么在催促着他的行动……野性的低吠轻轻咆哮,听见了……理智崩塌的声音。 发现的时候,已经冲进去抓住了兰陵的一只手腕,将微诧的人拉到近身,低低的、仿佛从齿间迸出的语调是不容错认的坚决——「跟我走!」 从惊愕中很快回复,竭力压下见到对方时连自己也不懂的骚动。听到那话的时候,兰陵瞬间涌上狂怒:「你以为你是谁?!我还要听你的命令吗?!给我放开!!」 兰陵不留情面的叱责和不友善的态度,让少昊很想把他绑起来狠狠修理一顿。要付诸行动的时候,才「注意」到身边因为吃惊而暂时失声的两个「闲杂人等」,看见大司空想开口说什么,他决定先下手为强。靠近兰陵,气息混浊的低语:「你要是不跟我走,就会让别人看免费的好戏了!你的寝宫和这里,你想要哪一样?」 「你敢?!」兰陵又气又恨的连语音都变了。 看着身前因为动气而微微张开的红唇,他还有些想真的就这样吻下去,慢慢的舔了舔嘴唇,少昊邪邪的笑了起来:「你说我敢还是不敢?」 「你!……」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但是比起他来,这个混蛋还真的是没有什么不敢的。反手一把拉起少昊,兰陵掠过身边的人:「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今天——」 笑的很得意,少昊接下去:「——王和我『有事要谈』。」 然后也不管人听没听见,就拉扯着兰陵出门去了。 大司空一头雾水的还搞不清状况:「他们这是——?」 有些苦涩的对自己笑笑,辛夷温然开口:「大概是有什么军情要商议吧?司空大人,要茶么?」大司空也没有追究,呵呵的笑着说了什么,辛夷却都听不见。 只是一瞬间的……梦吧?以为…有了被爱的可能。可是,还是比不上呢,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你的眼里就只剩了他,连……「抱歉」……和……「再见」也……没有一句…… 可是,就算你永远也不会爱上我,至少我……曾经爱过,也曾苦苦追寻过,那样就……够了…… 余下的,就只有唇畔的兰香,和,若有若无的温暖…… *** 被半拖半拽的拉进寝宫,少昊摆出一张罗刹脸喝退了左右。然后就被重重的丢在榻上,头上的发带也被散下来绑住了双手,俩人贴的紧紧的怒目而视。 研磨着手里丝缎般的长发,少昊笑笑的开口,眼里却冷冰:「几月不见,你又瘦了,是不是储妃没有好好『照顾『你?」 「你说的是什么?跟辛夷有什么关系?」蹙起眉,实在不了解这家伙想的什么。 「之前你居然放过了她,我就很奇怪了,什么时候你居然也怜香惜玉起来。那时你就看上她了,是吗?!」变的暴躁的语气,震的兰陵有点发晕。 「要发神经自己发去,别跟我乱扯!放开我!」真是没有因由的指责,神经病! 「你休想!!」少昊也卯上了,看着这过去几个月无数次在梦里纠缠他的脸孔,才发现思念,居然已是刻骨铭心。 将手指伸到兰陵后脑,一把拉过来,狠狠吻上那带着微微凉意的犀利优雅的唇。 「放——」被堵上了唇,还是摇摆着头竭力想避开,却换来对方手上更强的力道。 变换着角度,在齿间微露空隙的时候,舌尖灵活的挑进去,有些沉迷的品尝着很久没有感觉过的甜美。突然间,痛的一个激泠。反射性的挪开,抬头看见兰陵略带快意的表情,一丝血迹从殷红的唇角流下,划破了瓷色的清艳容颜,有种触目惊心的妖异,邪美的让人移不开眼。 感觉喉间的血腥和残虐,挑眉朝对方笑笑——要咬人是吧?突然急速俯下唇重重咬了那嫣然的唇瓣一口,尝到传递来的温热液体后,有些满意的笑了,舌尖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头好昏。随着在口中执著流连的舌尖,尝到了他……跟他的血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血是热的,微咸而带着些不可思议的腥甜;比起泪的清淡,是不一样的刺激。让他有想拥抱,想沉沦,想回应的冲动。 气息紊乱,窒息的、吞噬的、痴迷的吻持续辗转着,直到俩人都喘不过气了,才被微微放开。少昊平静了些许,刚刚兰陵难得热烈的反应让他满意的几乎忘了要惩罚他的事。 兰陵用力喘着气,脸上的嫣红不只因为缺氧,更因为自己刚刚的失神——沉迷在那怀抱里,被没有经历过的热吻诱惑,不知觉的就回应了对方,这样不知羞耻的自己让自己也无地自容。 然后他很快的注意到自己上身的衣服已经被褪尽,有风吹进,却吹不灭火热的触感,兰陵用力挣扎着:「你该死的快放开我!」 少昊从他光裸的胸前抬起头来,修长的食指从锁骨的地方划下,引的兰陵一阵轻颤——「你就只会说这句吗?太没新意了,换一句吧!比如,你可以说说你很想我之类的——」 「去死吧!鬼才想你!」感觉自己的手腕似乎已经因为剧烈的磨擦而破掉了,火辣辣的生疼,态度也变得更粗鲁。 「真是不坦率的家伙,你的身体可比你诚实的多!」也不生气,继续攻击那颀长优美的颈子,看着上面留下自己的烙印。 心事被揭穿的羞窘让兰陵气急败坏:「放开!——给我出去!」突的猛力抬起膝盖给了少昊的胸口一下。 「该死——」一声闷哼,少昊抚向自己受创的地方,这一下来的真够狠的,刚刚息掉的怒火又燃了起来。丝毫没有放松手上的压迫,用力的将兰陵的长发向后抓,让他的头仰视自己,看见那微蹙的眉头的时候,无情的笑了——「我如果出去了——被搞成这样——你怎么办?」 感觉身体里和愤怒及痛楚一起燃烧的热望,兰陵几乎已经是破口大骂的吼出口:「随便找个女人,谁都可以!只要你离我远一点!——」 如果兰陵只是想激怒他的话,那么他很成功的做到了,少昊感觉着自己想杀人的冲动:「『随便找个女人』?!说的这么顺口!——在我不在的时候你跟谁做过了?」 冷哼一声,丝毫不在意加诸在身上的双手随时都有捏碎自己的可能:「你是我什么人?!我要跟谁做干你什么事?!」——说的好像嫉妒的丈夫抓到老婆红杏出墙一样,他以为他是谁? 「跟谁?——辛夷吗?——还是哪个侍妾?或者是哪个宫女?」少昊彻底的失去了耐心,虽然知道八成只是嘴上的气话,但是兰陵恶劣的态度让他发狂,而脑海里乱七八糟的猜疑更叫他嫉恨如狂,不能自已。 「我的事与你无关!」 「说——!」理性已经完全崩塌,现在他只想证明兰陵自始至终都只属于他,不管变成怎样。 「和我有关系的人多的我都想不起来!!」——哪里有什么侍妾宫女的,虽然明知在这种状况下不该再激怒对方,但还是不顾一切的出口挑衅。 突然放松了手,看见兰陵喘息的胸不停起伏,眼里尽是森冷的光,出口的话却是极轻柔——「没关系,你忘了什么,我都会让你想起来!!」 闻到了话音里的异样,兰陵慎戒的盯着他:「你想干什么?」 笑起来:「——干让你的记忆力可以变好一点的事!」 「——住手!——」 *** 夏天的早晨总是带着清爽的微风,早早的就到来,一个人走在中庭的荷塘边,感受着许久没有的宁静平和。 呼,好久了呢,在那两个人之间别别扭扭纠纠缠缠,都很难注意到身边的景致。居然没有发现这个地方是这么的独具匠心——比起时下一般华宅的砌景雕廊,有种说不出来的清俊脱俗,布置这个地方的先后——梓璃王妃,是个怎样优美高贵的人啊。而任由这个地方维持着它旧有风貌的王,在心底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也是在借此悄悄怀念着自己的母亲吧。 一甩头,——说好不想他的,辛夷,你还真是无可救药啊!一边叹气的时候,居然就看见最不想见到的人从前面匆匆走来,扫眼左右,避无可避,只得迎上前去。 「司马大人,早上好。」快快的见完礼,只想马上离开。 本来也只是准备点个头就走的少昊,突然有了个主意:「啊,辛夷,别忙走。帮个忙好吗?」——今天他的心情很好,几乎已经把昨天对辛夷的敌意忘记了,昨夜再三向兰陵证实出的答案显然让他很满意。 「什么事?」快些说完就好了,真不想再和这个会激起她内心黑暗情绪的家伙谈下去。 少昊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径直说着:「可以帮我去朝堂说一声,说今天不上朝了吗?」 「王——有什么事吗?」习惯性的问出口,才惊觉自己的愚笨。 果然,少昊不怀好意的笑笑:「没什么,就是大概直到中午都起不来了吧。」说起来,他还真是要佩服那家伙,一直抵抗到最后,死也不松口,害的他想停手都不能。 「噢。——我会去帮你说的。还有什么事吗?」竭力稳住心神,辛夷的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谢谢你!多的就没什么了,」这样他就可以回去跟兰陵一直呆到晚上了。「对了,晚上摆庆功宴,你来不来?」 「不…了,我不舒服,先走了。」急急忙忙的从少昊身边逃开,连再见也不愿再多说。 眯起眼,她——今天是怎么了,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平常是很和气温婉的人啊。不过说起来,他倒是真的想起一个不是那么和气温婉的人——那个他一时意气带回来的、叫逦姬的女人。是个将目标瞄准司马夫人位子的厉害角色啊,还真得想个办法甩掉她才行。不管了,如果让她了解一下司马夫人是多没有安全感的话,大概就没有这么执著了吧。 *** 手抖了一下,旁边的人担心上来:「王,您没事吧?」这已经是今晚第四次了。 扶住颤抖的右腕,兰陵冷冷的瞥了一眼:「没你们的事,下去。」 ——该死!破皮的地方让双手不能正常活动,尽力掩住缠着绷带的腕,心里的憎恨一如既往。还是……不该让那家伙活着!自己是发了什么神经才一时心软,居然让他有机会再次凌辱自己。 想必很憎恨吧,和身边的人喝酒谈笑,眼角却关注着中间皇椅上的一举一动。在心里如是猜度着,少昊有些无奈的喝了一口手中的酒。从刚刚起,手就在不停的抖,确实伤的很厉害呢。 注意到愤恨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低低笑了,抬起酒杯,遥遥作了个唇形——「我、不、后、悔」,然后如愿看见了那时燃烧的眼神。 对了,兰陵,就是这样,只看着我,只注视我,只在意我,只……憎恨我。用你全副的心神想着我的事,就算只是如何杀掉我,就算只是要将我粉身碎骨……也…无所谓。那样,我就不会再有疑问;不会每天每天想着如何将你占有才不会失去。 恨我吧……然后我就可以在某一天来临的时候,为你做最后一件——也是最令你快意的一件事……那样,我就不会再有留恋的……离开——让你解脱。 而在现在,我是没有什么顾忌的呢。一边想着,一边已经接近了兰陵,用暧昧不明的神情语气接近冰寒的会让人受伤的人,在他身边耳鬓厮磨,不在乎别的任何人、任何事。 一边尽量让人只把这当做是他们友情的又一明证,一边努力摆脱对方的贴近,兰陵快要抓狂了,忍耐到了极限,他突的站起来:「诸位爱卿随意。」径自出去了。 了解王的不胜酒力,大家也没有在意,继续着欢笑交谈。 追着兰陵出来,发现找不到他,少昊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也是太恶作剧了,刚刚兰陵真的很生气呢。冷风一吹,酒意就淡了三分,随便走在林子里,听着其间的蝉鸣和远远的蛙声,眼前突然一花。 「谁?!」 从黑暗中凸现出来的纤细影子让他一震——「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昨天没回来,有人担心让我来看看。」沉静的不象是以前那个只知卖弄风情的女人,逦姬的语气全不是那么单纯。 「是吗?我很好啊,你可以回去了,天晚了会着凉的。还是你要留下来?」笑的人畜无害,少昊却暗暗心惊,这个女人,真是难缠。 「是——『兰陵』,对吧?」突如其来的冒出一句。 「你在说什么啊?直呼王的名字是犯忌的,小心不要让人听见了,会被责罚的。」脸上是不变的悠哉,说着状似关心的谎话。心下却咯噔一声,少昊终于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对这个女人的警戒是缘何而来了——他一直在在意着——那天,她是否听见了什么。 逦姬完全不受蛊惑,只是直直盯着他,又重复了一遍:「那天晚上,你抱着我的时候,叫的名字是——『兰陵』吧?」 有点笑不出来了,少昊思量着怎样解决这桩公案。 「你不必想隐瞒,我不是那么蠢的女人,刚刚看见你望着他的样子,我就明白了。」顿了顿,接着说下去:「他真的是很美,以前就听人说过,是个象天神之子般俊美的人。今天见到,我信了。难怪你不要我,我,的确是一分都比不上他。」 听出那语声里的怨毒,少昊眯起了眼睛:「你——到底想说什么?」 突然止不住的狂笑起来,逦姬死瞪着他:「——但是我是女人!他根本不能和我比!!我想,司马大人你,一定正在想着怎样摆脱我吧?在你已经有了『心上人』的现在——若我去跟人说,我们高贵美丽的王每天被一个男人抱着,你说,别人的表情是怎样的呢?你不想看吗?——哈哈哈哈——」凄厉的笑声,也难以辨认是笑还是哭。 少昊的表情完全冷肃下来:「你想要什么呢?——谈谈条件吧?」想想,忽又扯起个邪意放肆的笑容,靠上一棵树干,从从容容的问:「你说这么多,不会只是想让我的想像力活动一下吧?」 逦姬的眼里瞬间迷茫,后又清醒,走近少昊,将头偎上那宽阔的胸膛:「我要你——」抬头仰视对方,红红的丹蔻划过那张能令任何女人意乱情迷的俊脸,着迷的看着那上面危险而魅惑的表情:「我做你的妻子好不好?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给你生很多孩子,我一定会比任何人都爱你,而且——」很认真的凝视,「我是女人,你和我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事。」 「你威胁我?!」仿佛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少昊吃吃的笑出声来。 「你不会后悔的,我保证!」逦姬一点也没有想笑的心情,也不明白为什么他此刻还能如此平静。 很当真的,她,似乎是真的爱上了自己。如果只是个利欲熏心的女人还好办,而为爱疯狂的人是没有理智的,什么也能干出来——他很明白,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 「你不怕?」——很熟悉的对白。 「怕。但是我想试试。而且,你想我会什么准备都没有的到这里来吗?」 好吧,那样的话,就这样吧——「我答应。」 有些不相信自己居然就这么成功了,逦姬惊奇的失声:「你答应了?!」 「有什么疑问吗?不是你威胁我的吗?」无奈的摊开双手。女人,疑心真是重。 「你不骗我?」 「一言九鼎。」 俩人凝视很久,逦姬才笑起来,眼里全是得色:「好。——那么,我回去了。」又想起:「你要早点回来。」——那男人的眼神的确没有骗她,反正,有把柄在手,他不会轻举妄动。 两三步后,突然看见一个人影站在自己刚刚出现的地方,微吓了一跳,又定神。哦?是她听过的储妃吧?情敌的未婚妻。真是讽刺的会面啊——辛夷的脸半是阴影半是月光,幽幽的说:「作那种事——会有麻烦的——」 真心的劝戒却只换来对方不屑的一瞥:「那有什么,反正我不象你,自己的男人都管不了!」冷笑之后,就骄傲的离开了,辛夷的眼光送着她远去,竟然是满满的忧伤。 「很厉害的女人,和你完全不一样呢!」来到她身边,少昊有些莫名的感叹。 「是吗?她——也许是做了我不敢做的事呢。」低低的细语,呢喃的是自己都不懂的嫉妒和悲伤。 「什么?」 「没……什么。你——真的要娶她吗?」看向自己的对手,她不想被那样的人同情。 「那有什么不好?一箭双雕不是吗?她又是个美人——」很无谓的语气,分不清是真还是假。 突然抬起头,凛然无惧的望向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不止的男人——「那么王呢?!——我呢?!」一步一步进逼,怒意真实的发散在空中。 「把你这样的人当做朋友,压抑自己的心情;尊重你们之间的过去,绝不越雷池一步;知道你是他最特别的人,以为退让对大家都好——这样的我,不是太傻了吗?!」 「你把我当成什么?!把他当成什么?!随便说自己要放弃,把责任丢给别人,然后又随便的反悔;高兴的时候说是有缘,但是却根本没有尊重过我吧?你要是不能持续到最后,就别说你爱!!」 「我真的嫉妒,只要一想到他跟你之间的岁月和牵绊是我永远都无法替代的,我就嫉妒的要发狂!!那时听说你得胜回来,我一方面很高兴;而心里却有个声音说——辛夷你不要这么蠢,如果那个人死了,你或许就有机会了……」 「我跟她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我比她爱的隐晦,比她爱的懦弱,我没有勇气凭借自己要挟什么……我不是神,我会自私也有愚昧……我只是想好好的努力去爱一个人而已……我…一直以为你是对他最好、和最爱他的人——可是你做了些什么?!」 「美人?!一箭双雕?!」她牢牢抓住少昊的衣领:「呵,这就是你的爱情吗?——你这样的人说爱太可笑!!——」 「住口!!」他可以忍受任何人的指责,但是却不容人诬蔑他对兰陵的感情。 「你——」还待说些什么,动作却在眼神看到前方的一瞬间凝结。 顺着她的视线回看过去,见到婆娑的树影下站着一个人。 月亮突然撕破薄薄的云雾,放肆的向夜中难寐的人炫耀着它的明华,霎时整个树林流光遍地。 清辉冷照,夏风凉爽,嬉戏的扬起飘逸的白裳和如丝的乌发。被月光映的仿若谪仙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太远太朦胧的月色让人看不清他的真意。 兰陵冷冷的看着他们,比夜色还幽深的眼里不知在想什么。 祁历271 年,夏末。 六月,单之国主覃诔久卧病榻,寿限至而亡,年五十七,在位二十四年。单举国吊唁一月,伺后即立单太子袭央为新王。太子年三十有一,军功赫赫,单之民无不悦服。单主遣使于祁,欲结交好盟约。 第十章 「今天怎么这么难得会找我?不是嫌我昨天回去的太早了吧?」一边玩笑,一边担心着今天只怕是不好混过去。 「你要,就这么想吧。」手肘支在桌上,脸掩在后方,眼里也不知是真还是假的轻松。 看着那个已经很熟悉的充满惬意的笑容,少昊不禁一阵冷战,好久没有看见兰陵这么「天真无邪」的表情了,从——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的表情。 兰陵微笑着,几乎会让不熟悉他的人忽视了他的眼睛。——那是盈满算计、威胁和嗜血的张扬的冷冷的眼,那是曾经那样微笑着下令杀掉了自己谋反的亲叔叔;曾经那样冷冷的将教导自己多年的太子太傅斩首示众;曾经那样嗜血的将对自己无礼的敌将一剑毙命——的笑容和眼神。 不知为什么,每次看见这本该令人惊恐的表情时,他都会有想拥抱对方的冲动,那是比任何的魅惑都挑动人心的神情。——幽深的眸子象是无底的寒塘,不知不觉就将人吸入其中,泛着杀意的光与黑暗交界点上涌动着惑人的漩涡。最深处透出的一点银星,仿佛想把世间的全部照亮;而周遭的黑色却又吞噬了每一点光明。 明明是站在众人之上的天之骄子,为什么会有这种又悲伤又绝望的、想毁灭一切的眼神呢?少昊有些爱怜的看着那个美丽而任性的表情,象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想着。 「这次,那个倒楣的人是谁?」他伸手托起兰陵尖尖的下巴,而兰陵居然没有出声驳斥,脸上也没有丝毫的动容,依然笑的可人。 ——这是有比这更令他重视的事情的表示吗?少昊想着,接近,欣赏着手中可称为极品的艺术般完美的脸孔:「不会……是我吧?」 闪闪的眸转了一下,烈艳的红唇一扬,笑的很是媚人:「你说呢?」 叹息一声,如果兰陵是在勾引他,那么他很轻易的做到了,在双唇只距些微的时候,他才吟出自己的迷乱:「你到底想我作什么,还是直说吧——」 堵上来的清香,让他没了下文。离开一隙,温柔的让人生寒的声音响起:「那个啊——再说吧。这算前款好了——」 「兰——唔——」隐隐知道了他的目的,但是却实在没有决心推开靠近身躯的纤细,毕竟兰陵这么主动的机会可说是绝无仅有——不抓紧这个良机那种事,以他的个性,是不可能的。呵呵,兰陵,这个把柄可是你给我的哦,不要后悔——「喂,放开啊——你在干什么?」先忍不住的果然还是他——少昊有点遗憾的放开,那么至少证明今天的主角不可能包括自己了——若兰陵有想法要将自己一起收拾了,不会这么沉不住气。 「在主角来以前,干点大家都不吃亏的事啊——不要忘了是你先挑逗我的,兰陵——」危险的逼近,看见兰陵还未平复的气息紊乱,有些凌乱的衣着和贴颊的发丝让人想入非非。 狠狠瞪着少昊很久,突然象是想起什么一样,笑了。「我啊,还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呢——」眼里的却是不能否认的愤恨和不甘。 听见了远远传来的通报声,也顾不上失意,凑近兰陵,他眨眨眼:「你还要不要继续?——好戏就要开场了。」 心里泛起说也说不清的感觉,好似还在从前,他们一起策划施行着各种狡计的时候,一起嬉笑着面对即将踏进陷阱的猎物的兴奋和刺激。 熨帖上来的炽热感,让兰陵有了双方又再次心意相通的交融,只是——是真的吗? 行行走走,有些迟疑,说是少昊大人在宫里跌伤了,也不知是真还是假。定一定神,管他呢,反正她有所准备,绝不是会轻易就被抓住把柄的。 「司马大人,您在吗?」这里静的叫人怕,比起随时可见侍卫的外门,人气稀疏的让人怀疑身在何处。 闻见扑鼻兰香的时候,已经看见了靠窗的几台边紧挨的人影。 随着她的足音转过来的,是昨天晚上才向她许下婚约的男子,和将头轻靠在他肩上,喘息着转过头来,用足以令世上任何一个女人嫉妒的精致容颜对着她微微笑的至尊之人。 危机感掠过逦姬的身体,但她还是努力让自己不要战抖,逦姬,如果你在这里就输了,那么你一世也休想抓住眼前的男人了。 眼里闪过一丝欣赏,抬头看同谋,看见一样的想法——这个女人,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头脑的样子,但是却真的算是有勇气。 ——这个男子,怎么会有这么惊心动魄的美呢,叫人输的没有辩解的余地。第一次近了打量兰陵,逦姬心里也有不一样的感叹。 「要先有人说话吧,这么看着也不是办法啊——」少昊打断了俩人目不转睛的、几乎可被误认为是含情脉脉的对视。不知为什么,反正看见兰陵那么专注的看着别人,他就会火大——不管其中真正的意义是什么。 你还有脸说话——兰陵转向他的目光里是如是说的。 你记得我还存在了——他还以皮皮的一个眨眼。 「你到底想说什么?」有点受不了他们的眉来眼去,逦姬大声的提醒着对方的注意。 兰陵笑了,紧紧盯着她:「没什么,送你一件礼物而已。」拿起少昊进屋时就已经在意的一个四方锦盒,递给她。「你不看一下吗?我很费心的为你准备的结婚贺礼。」不太诧异的看见对方接过盒子后审慎的表情。 「你就不必开玩笑了,你要干什么我知道,可是不要以为杀了我就行了,我要是死了,自然有人会把我见到的事情说出来的。」也不看,逦姬直视兰陵逼人的双眼。只是这些话底气是否足够,连她自己都有点怀疑了,不知怎的,她就是没来由的心悸。 兰陵走远一点,让她感觉到安全一些,然后才说:「你,是个聪明人。不过聪明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太相信别人,所以你不可能把事情这么简单的说给别人听,」露出个完全无害的笑容,「可是——你又不太相信少昊的承诺,那么,你会怎么办呢?」 那种笑里藏刀的神情气质,象极了一边作壁上观的人,逦姬不由的看向少昊——「你说过一言九鼎的,你的话就是这样兑现的吗?」 发觉矛头指向自己,少昊有点无辜的皱眉,摆出个任谁也认为真诚无疑的笑容,他有点遗憾的说:「没办法,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人在屋檐下嘛——而且所谓的承诺,就是要让人打破才会被人记住的呀。」 这个男人,是不打算帮自己了,只能希望小香可以不负所托了——「你在想那个小使女吗?」兰陵幽冷的声音象从阴间传来,一瞬间惊的逦姬脊背冰凉。在她还没有把对方的话真正消化掉的时候,又听见兰陵吃吃笑起来: 「那么想她的话,何不自己看看她,——那个盒子——」 怔怔的听命打开手中的锦盒,她的眼在确定所见之后睁的滚圆,下一秒,尖叫声突破寂静的空间,久久回荡在无人的小林深处。 「怎……怎么会……」逦姬用力用手捂住嘴,只怕自己会禁不住吐出来。 ——掉在地上的盒子里,一颗经过处理的人头正睁大了眼看着她,死鱼样灰色的瞳孔张的大大的,仿佛在控诉她将不幸带给了自己,熟悉的容貌,将她所有希望都沉进了谷底。 「可怜,如果你没有跟她说那些不该说的话,她也许现在还活的好好的,恐怕才只有十几岁呢!」兰陵依旧微笑着,绝美的笑颜,残酷的对猎物作着最虚伪的悲悯。 「你杀了她?!她什么也不知道的啊!」逦姬已经没有任何反击之力了,只能无助的说。 兰陵走近她,挑起她的脸:「你说错了两件事:第一,不是我杀了她,我的人不过是把尸体的一部分带给我而已,在我下手之前,她已经死了!」 逦姬惊疑的看着他,——不是他?他现在已没必要骗自己了,那么是还有别的人知道这件事?缓缓转过头:「是……你?!」 少昊笑的似乎有点倦:「你不信任我,我也一样,世界上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这个,你和我一样清楚。所以,你才教了这个使女那个意味不明的歌谣,并且叫她连夜逃走,不是吗?」 「而你想得到的事,我们也一样想得到。你第二件说错的事,——这种事,知道的人都得死,不管她知道多少!」兰陵的眼神很有些恶毒的捉弄,「而你作错的事,就是以为自己比别人都聪明,这样想的人,通常也比别人死的更早。」 已经没有什么筹码了,她的确是输的一败涂地,选错了对手,这实是她最错的一件事,惨然一笑,看向少昊:「其实,我的所有把戏对你来说都象小丑一样;那样的话,昨天你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呢?」 「因为他不想杀你。」兰陵在一旁冷冷的接口,一直带着的笑也隐没了,眼底浮现惯常的憎恨和空虚,「可笑啊,教我斩草要除根的人,不就是你吗?这一次怜香惜玉的,可不是我。」 心里一痛,少昊却面不改色的对兰陵笑了:「我不是怜香惜玉,而是同病相怜。」逼近颤抖的逦姬,伸手接过乙牒。锵——冷冷的寒锋,映着它的主人一样冷冰的眼神。少昊温柔的看着银光映出的双眸:「你要我来,是为了『亲眼』看我『亲手』杀她,是不是?」 「这么了解我的话,为什么不早作个了结,你是舍不得吗?」没有波澜的声音,却有不可思议的微微战抖。 ——仍旧这么压不住兴奋,还是太少见血了,每次都会这样轻颤呢。嘴上也不停:「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当然——如果是你的话,又另当别论了。」 然后朝逦姬一笑:「不用怕,会很快的——」 ——话音未落,已是寒光乍现。 所谓的灭寂,就是断绝——断情绝生,连影子、连空间、还有生命都包囊了的剑意,不给对方任何希望和余地的剑气,那是先自己灭寂、再对方断绝的剑法。 没有逃跑的意念,因为没有思考的转息可以快得过光;也没有惊恐的时间,因为没有乍现的本能可以快得过死。 美丽的近乎哀泣的幽梦一帘,轻迅若电的动作,旁人看来仿佛一场离别缱绻的残舞。与其说是灭,不如说是飞蛾受不住那引诱的殒身以酬。 剑起光落,一手揽住跌下的身躯,熟练的避开鲜血迸喷的地方,脸上的表情不知在厌倦对方,还是自己,或是如此贴近的死亡。 「其实,你和我,真的很象……」耳语中,她重重的闭上了眼,他缓缓将之放下。 看着慢慢倒下的人,连尖叫和呼喊都来不及出口的瞬间断灭,不由的也有了很多人发过的感叹:「……好美的『灭寂』……你十几岁时就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能晋入最高的『色空』呢?——只是一步而已。」 一抖剑上的血珠,少昊仍是带着那种倦弃的神色:「……只是一步。但是却是最难的一步。色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无执无挂,无牵无念,不着我相,不惑世间情……但是,我……不想要剑法无敌,」转过身,深深的暖暖的看着兰陵的眼,「——因为在这个世上,我有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的东西,和——」 抚着丝绢般的发,细语呢喃:「——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弃的人……」 眼中有一丝迷惘掠过,兰陵突然冷冷挥开他的手:「别碰我,自己发病好了。叫人来收拾一下,你也不想自己的未来妻子就这么躺在那儿吧。」 「她不是我的未来妻子。而且你太不公平了吧,你不是也放过了辛夷吗?」有些习惯了那什么时候也无知无觉的反应了。 「她可没有威胁我娶她。」冰凉的声音。 「她不用威胁,你迟早都会娶她的。」语气也是越来越冷,快变的和兰陵一样。一声叹息:「我放过逦姬,是因为她和我一样可悲。」直面兰陵木然的脸,「以为凭借一两个把柄和小聪明,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对方,离原来的目标也越来越远,永远找不回从前。」 哼!——「从前?你说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又说这些有的没有的,有什么用。 看来迟早是要被这人气死,他为什么这么固执啊!「其实你也有机会杀掉她,你为什么没有动手?为什么要我亲自动手?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在意?」 看见兰陵避开的眼神,他有点得意的逼近:「你生气我随便答应娶她,你要亲眼看着她死在我手上,你不准任何多余的人接近我。你——是在嫉妒吗?兰陵。」 「没空陪你自作多情,我有事,你出去吧。」越说越心虚,他调头想逃离少昊越来越近、越来越炽热的眼。 「兰陵!」一声轻呵,扳过他欲走的身子,认真的、危险的看着他——「你想干什么?」心里居然有点怕怕的。 笑了,灿烂的比阳光还耀眼:「陪我去喝酒吧,你答应我我帮你杀逦姬,就满足我一个要求的。」 「只是喝酒?」很怀疑的眼神,也怀疑自己是否不对,才居然答应他这种条件。 「只是喝酒。不过要去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让人毛骨悚然的甜蜜声音。 ……………… 「这是哪儿?」将手从少昊肩上收回来,兰陵打量着这器宇轩昂的华宅。坐落在距离历都二十公里外的晋阳山上,居高临下的俯瞰历都全景,院落交错,排列有致,颇有一番大气磅礴的威势。 「我家的老宅。」少昊先走近大门。吱呀,古老的铜锁应声而开。 「为什么没人?」踏上宽广的青石板路,兰陵有些诧异它的凋零。 「因为有怨灵。」挨近,声气却不似平时的轻佻,抚上石雕的庭灯,眼中有许久没见的追忆:「我曾祖父的时候因为立了大功,先太皇赐了这块地,就建了这座老宅。」 「嗯,我好像听你说过。」兰陵的语气也不由的和缓了些,今天发生的事,让他的判断力有点混乱,戒心也减缓很多。 「但是他也是死在这里,他的妻子和仆人私通,事情暴露后合伙杀了他,当然,他们也没能双宿双栖,都被吊死在曾祖父坟头上。我太爷爷因为杀人太多,成天被幻象迷惑,失足摔进了荷花池——就是那边,看见了吗?」不知不觉走到后庭,兰陵安静的听着少昊的诉说。 「我的祖母死在那间屋子,她是在生我父亲时难产死的,据说她死时还叫着自己初恋情人的名字——她是被我祖父看上后强娶的……」 站在一间房门前,怔仲良久,似乎想断了话头,却还是说了:「我母亲就死在这里,——那根房梁——」 「还有我叔叔,大伯,表姐……以及祖父、曾祖辈的好些说不清的人。发生了这么事,你说还有人敢住下去吗?我母亲死后,就完全废弃了,只有每隔两三天有人来打扫一次。」 推开一间房,少昊熟练的找了靠窗的榻席坐下:「有人说这座老宅被诅咒了,被家族的武将文官们杀掉的怨灵日日夜夜缠绕着、憎恨着。甚至每夜都有人听到空中的声音,从死亡之地传出的引诱的声音。恐怕每个在这座老宅住的人,最后都会发疯的。所以弄到后来,连打扫的人都要重金聘雇。」 四下看了看,兰陵也坐上榻:「这是你的屋子吗?」 「是。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来过这里了,没想到还是老样子。」站起来,走到书堆边左翻右找。 「你叫我到这里来——」不耐烦,但是突然被打断了,「啊!找到了!居然还在!」 拎着两坛酒,高兴的象个孩子,少昊走到兰陵身边:「我很小的时候,就很羡慕大人可以对酒当歌,可是被禁止喝太多,所以就偷了这两小坛酒藏在屋角的地板下面。然后发誓要在十年后来喝这坛酒,可惜后来忘了,所以到现在才想起回来。」 「你忘了?!」他可不认为少昊是这么健忘的人,虽然一贯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在想的什么,谁也没能真的明白。 微怔,然后淡淡笑:「可以说是吧。」拿出一对翡翠杯,将坛子拍开,一时间屋室里熏人欲醉,兰陵有些不能消受的皱了皱眉。 倒满。递给兰陵,不意外的看见他拒绝的表情:「放心,不是烈酒,是你最喜欢的竹叶青,只是摆的时间太长了点儿,味太重了。」 接过来浅酌一口,的确是竹叶青那清冽甘甜的味道,只是真的搁久了些,脸上禁不住掠过一阵红晕,眼也有些花。 尽量不让自己痴迷于眼前脸色微熏,眸光迷离的动人模样,少昊只好找回刚才的话头:「因为我后来发现,喝酒是最伤人的事。既然喝了,就想醉,但是醉了,却总要醒。宿醉不但难受,还有说不出来的无聊。」 「那你还找我喝酒。」是有些微醉,可防卫倒是一点没减。 「只是喝酒嘛!而且我又明白了一件事:这么一点酒,如果一个人喝,很快就会醉的;但是两个人喝……就不一样了。」殷勤的笑容,怎么看也缺乏说服力的。 ……………… 果然是没什么说服力,说什么「只是」喝酒的话,最后还不是弄成这样子。 用手肘支起上身,一边再次警告自己的不小心,一边用力把环住赤裸腰身的手扳开。费尽力气,终于从手脚的纠缠中脱出,抓起一件外裳披上,顺了顺披散的发,下榻开门。 迎接他的是落了一地的星光,寂静夜里,蝉鸣声听起来分外的凄凉。 不知是几更了,睡不惯别处的床,还是惊醒了。随便走在荷塘边,看见轻轻摇曳的幽幽冷冷的蓝色柔丝面上荡漾的荷叶,以及中心断断续续的银线。 仔细看的话,原来是明丽的月亮映出的破碎幻象。真是一轮好圆的月,也许又是十五了吧——有多久没有这么认真的看过月亮了呢?温一壶月光下酒,借一缕和风醒醉,好像是很远很远的情趣了。 荷花的香是带着些水气的,风过荡波,飘摇着层层叠叠的绿浪青圆。不喜欢荷的香,总有种无法言喻的刺鼻,所以只是停了一停。 披在肩上的柔漫华彩,掠过身边的呜咽风声,一路伴着走走停停,直到一栋小楼前。抬头拾阶,缓步而上。这是这里最高的建筑,大约有四层吧,到了高处,是怎样的风光呢? 到了最高的一层,走近窗,伸手打开双扉。 呼啸的风一下子灌进来,吹的有点昏眩了,兰陵定一定神,微探出身子看向外面。 月亮已经看不见了,这个窗是朝东的,那么说,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吗?远处的启明星清晰可见,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 呵,清晨的风果然是分外的透人,只穿着薄薄的外裳,身上自然发冷了。用手环住双臂,微微打了寒颤。 一件披风罩上,炽热的气息拥他入怀,熟悉的声音:「朝起露重,你不要着凉了。」 因为是很冷的缘故吧,自己才没有推开对方,只是任由那有力的双手圈着,汲取从贴近的身体上散发的温度。 「这里叫听辰楼,是宅子里唯一可以看见日出的地方,以前我常和父亲一起站在这儿看日出日落,星河流转。时间的脚步声,总是从这里最先踏过。」比往常还要低沉的语音,用耳语般的绵细在兰陵的头顶呓语。 「所以叫做『听辰』?」受蛊惑一般的也柔和答腔。 「嗯。——你看,天亮了。」 巡着声望去,东边已经是白夜拂晓了。森森苍白的地平线,而后是浅白,嗣后是微蓝,头顶上的天空还是深海般的绛紫,如同变化的彩衣样突然的褪尽了颜色,一下子整个天洗练似的白。 先是一点摇摇欲坠的微光,从模糊的天地之间升起来,然后象是导火索,那红黄的炽光绵延到眼力所不及的地方。燃烧的感觉让那条本就不分明的界线变得氤氲,仿佛被蒸发了某一部分的实在,混合成一片刺眼的金。 动了动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强光而收缩的眼睛,兰陵睁大眸子,不想放过每一个变幻。 就象是谁轻轻弹动的球,微露出一角的圆在探出头后居然又是一沉,积蓄力量,然后还等不及你眨眼,那金红的球体就自在的从夹缝中挣脱出来了。喷薄而出,怒火般的涌出的赤焰,远远的就让人有烧灼感。 温暖,蔓延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金色象是落雨撒在屋檐瓦片上,光辉从缝隙中伸展手脚。太阳在最后一次与天地的缱绻中轻轻用力,就完全的、没有一丝留恋的跃起。 手,被覆住,分开,手指一根一根缓缓相缠,握的紧紧的都有点痛。头,依偎到耳侧,摩挲,热热的气息相互缠绕。但是,有心无心的,都没有在意。 向往的注目着那燃烧的今天,兰陵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距离已经近到没有距离的地步,只是梦呓似的:「——日日受阳光恩泽,但这还是我第一次认真的看日出,人的所谓丰功伟业,怎么比得上它育佑众生的瑰丽壮美。」 从斜上方望下去,兰陵的脸微微侧倾,金色的光撒在那样玉般流光不息的容颜上,居然也温润起来,长长的睫毛微卷,黑色的头发笼上了一层金芒,细幼的汗毛融成一片薄薄的光华,将本就美丽的不可方物的脸托出一派飘然若仙。 那双什么时候也藏着怀疑和惊惧,充满了欲等触摸却又在下一瞬间会将你推开的高傲和掩不住的拒绝的深色眼睛,在阳光的照映下透的金褐色仿佛多变的猫咪,看来是那么纯粹和透明。遥遥的距离,成了只要伸手似乎就可以抓住的实在。 「好美——」不由的自心底深处叹出此刻唯一的语言。 「嗯,我也是这么想。」完全不觉对方话题的主角是自己,顺口接上。 「不,我说的是你。你好美——」 诧异的转头,想驳斥这本不该用来形容男人的词,却在看见的一时间失神。 只是侧面,眼光看着前方,刚刚的话好像仅是一时忘情的冲口而出,第一次这么近、这么用心的打量他,才发现他原来真是这么吸引人心的。坚毅的脸庞,刀削般深刻清晰的轮廓,薄薄的、形状优美的唇,据他自己说是天生的薄情明证。浓密的短发,黑色的剑眉,笔挺的鼻梁,还有,他的曈。 总是带着一分散漫,两分不羁,三分挑逗和余下的深不可测的眸子,这刻是分外的认真和专注。似乎发现了被注视,缓缓转过头来,少昊温和的凝视他的眼,里面尽是不可言喻的深沉和温柔刻骨的痛楚。 慌张的匆忙转头,只留瀑布般的发作为俩人间的屏障,希望阻隔那样令人不能承受的目光。心里想着,是什么时候呢,他用这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好像从很久以前就是了,只是自己从未深思过其中的含义——等一下,那样会有什么含义啊,是不是被太阳晒昏了头。无比清晰的认识到正被凝视着,缠绵的眼光完全穿越了现实的界限,肆无忌惮的张扬。 怦怦。——心脏无规则的悸动着,希望逃开,但是却没有力气动掸。从交缠的手间传来的温暖是如此灼热,贴近的身躯,难以厘清谁是谁的。 此刻,天地间,没有了身外这楼,没有了耀人的日头,没有了可供考虑的所有。 只有,他们,俩人。 ——心,是跳的很急吗?——这家伙,不会听见了吧?——对我,你真的没有一点动摇吗?——是害怕什么,会被知道呢?——是,真的吗?——不是,真的吧?——将头转的更偏,一瞬的动作惊扰了凝滞的、暧昧的空气。 一反常态的没有逼迫他,少昊仅是将下颌放在他的头侧紧贴,垂眼凝视着又逃掉的人,轻声说:「兰陵,有一件事我骗了你。」 竭力控制自己脱轨的心跳,也没有太在意对方的话,兰陵只是低低的应了一声。 没有回应,也不停口,少昊继续坦白:「其实我没有忘记去喝那坛酒,那时我收藏它也不是因为我说的那些理由。而是有一天,我听说我父母相识,是因为我父亲在宴上喝了母亲亲手酿的酒,对能酿出那样清透冷冽的酒的人大为倾倒,登门拜见而一见钟情。所以我就偷藏了母亲手酿的两坛酒,发誓有一天我有了爱的人,就一起来这里,喝这坛酒,然后告诉对方这个故事。原本不打算说给你听的,」他微微扬唇,「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突然什么也不想顾忌……」 低着头,兰陵默然不语,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你听见了吗?」都有点纳闷了,要是平时,早就听见兰陵吼不要讲这些废话了。 「听…见了。」声音不知为何很空洞。 「兰陵,你怎么了?」觉察气氛不对,少昊低头捧起垂着的脸。 甩开,发丝波浪似的在空中挽了个弧,背对他,只听见没有起伏的平板:「我累了,想去睡。」头也不回的下楼去了。 手中仍是刚才拥满的余温,发丝划过脸庞的感觉依然如新,馨香还在纠缠鼻端,但是那一瞬间交汇的心灵却完全拒绝了来往,只是一场梦幻吧。手紧抓窗棂,抓的一角扭曲、变形、碎裂,木头发出痛苦的哀鸣。 兰陵,还是这样?你什么人也不愿意去相信了吗?因为那么深那么重的伤害过你,你就不会再让自己软弱,而被再次击倒吧。这是我的报应,呵呵,原来就不该对你说的话,为什么就藏不住了呢,明知道你是怎样的痛恨着我,明知道你是怎样的忌讳着触碰爱情,明知道你……并不能爱我…… 只是,在一瞬间,接触了你的内心。那样的心有灵犀,是梦还是真? 刚刚,是真还是梦?为什么心里会这么乱,乱的都没有办法思考,可是,我要想什么呢? 经过一棵树,突然看见了褐黄发亮的小点定在树干,走近了,是一个蝉壳,脉络清楚,透明的壳子隐约可见黑色的蝉躯蜷于其中,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 已经是夏末了,只有三个月的生命,蝉已经开始死去,那本就是一种只有今天的生物;三个月,就是一生,对人来说,是多么可悲可怜的存在。 ——那么,人呢? 明天,又存在于何处? 祁历271 年,初秋。 单祁联盟欲成之际,单新王袭央突发急病暴毙,其弟鹏湛即位。鹏湛,单之大将,为人薄情好利,寡恩无义,以战成狂,一时单人心惴惴,国威浮异。鹏湛与祁王曾兵戎相见,着祁王射眇一目,怨恨实深,单祁联盟一事就此作罢,又成水火之势。 注释: 关于剑法的「境」,因为这一章涉及到,所以还是说一下。 剑法分为「天三」和「人四」两个等级,其中人境的四品分别是:刃器、技击、战冥、华舞。天境三品分别是:涤尘、灭寂、色空。 刃器:将剑当成是一种纯粹的工具,杀人的利器。 技击:到这一品,方对剑术有了技术要求,不过只是讲究技巧一点罢了。 战冥:技击到了一定的水平,就境入这一级了,所谓的战无不胜,大概是这级数吧。 华舞:无论杀多少人,其实仍被剑所迷,这一品的特点是将剑术发展至了艺术的水平。 天境三品讲究的是悟和道,不被剑所御,超越剑手的范围,进入宗师的创造境界。 涤尘:剑中的隐士,不染尘世,不沾俗气,涤身脱尘。兰陵的剑术是这个等级的。 灭寂:已经说过了,事实上是一个先断己生机,再灭人的剑法。寂,是真正的难点。 色空:是由剑出世,又由剑入世的剑法境界,无成法,无定见,大概是佛家的顿悟吧。 第十一章 蝉是这样一种动物,它们的一生都只有短短的三个月,但是它们的卵却要在地底等待数年。用尽一生的等待,只为一夕歌舞吟唱,这样的生命,到底值不值得? 我们是不会明白的,一如我们不会明白世间其它的生命一样。——因为我们是人。我们有比很多生物长久和绚丽的多的一生。所以我们永远不会明白蝉在挥霍它生命的残烬时在想些什么,我们更不必去明白。——生活,不会为了蝉的消亡而停滞,我们不在乎什么时候听不见了蝉鸣,因为我们知道它们明年依然会鸣叫,虽然,已再不是原来的那只。 ——不过那种事,没有人会在乎。我们,就是如此漠视着某些东西活下去,若不如此践踏和轻漫,生命将无以为继。 所以,请不要呼告;因为我,——听不见你的声音。 ……………… 「血绝咒?那是什么?」 「呵呵,一种至毒的咒术,一份必杀的怨恨,一只……会让我某天突然死去的附骨之蛆。」 「你很无所谓。」 「有所谓的话又能怎样呢?你会同情我吗?」 「我不同情你,你的人生,可悲还是可悯,我没有权力评说。」 「真象是你说的话,正如我也不同情自己。而在那之前,我们还可以一起作一些让人永远忘不掉我的事呢!」 「我不会忘掉你的,但是你死了,我还是会好好活着。」 「那样不好吗?你代我看着这个世界,代我记得我的存在。」 「那么,约定了。」 「约定了。」 ……………… 「臣,有本密奏。」 「大司徒请起,座上讲。」 「微臣惶恐,欲请王削减司马大人之兵权。」 「你说什么?!……他…要叛乱吗?」 「这……并无此等消息。然司马大人现今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久恐有变……」 「他不会的!」 「微臣深知王与司马大人之情义。先史多证,一国之兵尽握一人之手,乃乱之先也。另,听闻司马大人身怀恶疾,寿限将至。我祁国之兵尽服他一人,若传言属实,则司马大人亡,军心必摇,若不未雨绸缪,恐与他国可乘之机。」 「……」 「王,请当机立断,早作打算。」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王!」 「——我叫你下去!!」 「……是。」 ……………… 「王,末将无才无能,万万难当此重任,请收回成命。」 「陆族将军不必过谦,将军你在讨藩一战中立功颇多,此职非你莫属。」 「摩云一役实乃王与司马大人运筹帷幄之功,末将不敢邀功。」 「若无你于危难之际力救大司马,何来我与他的运筹帷幄?此职干系重大,众臣均保举将军你,你可不要负了这重托。」 「……是。末将遵命。」 ……………… 「说是兔死狗烹,可是兔子也还没猎完,你就要吃我,太急了点吧。」 「那么你要怎样?我又不是只有一只猎狗,不靠你,一样能猎到兔子。」 「我不要怎样,你才是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呢,现在你还是我的猎物,你不要忘了这一点。」 「我……不知哪一天就会杀了你,你也不要忘了这一点。」 「彼此彼此。」 ……………… 「王,你这样做,真的好吗?——你自己,真的不痛吗?」 「我要怎样做,不由你来评说,你只是我的未婚妻,不要随便干预朝政。」 「不,我不是在干预朝政,我只是不希望你再这样伤害下去。」 「伤害?那个家伙比你想像的强的多,会那么容易被伤害的话,又好了。」 「我不是说少昊大人,我是说你。」 「——我?」 「对,你。少昊大人是很坚强,可是王,你却不是。每次你提到他的时候,你的眼神都很痛苦,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到吗?你太在意了,所以太容易受伤。」 「我没有在意!」 「你是不会对我或任何人承认的。但是问问你的心,它会对你说实话。」 ……………… 噼哩啪啦——瓷器,书籍,笔墨,奏章撒了一地,气息急促的靠在墙边,心里的憋闷却丝毫未减。 为什么?他做的一样也没有错,而也真的有某个部分感到快意,但是为什么这么茫乱这么不安,这么的……痛…… ……………… 「王,你又输了。」 「嗯?…哦!最近棋艺真的退步了,再陪我来一盘吧。」 笑,笑容温和暖熙,一拂袖止住了拣子的手,「不要下了,你赢不了的。因为你的心已经乱了。」 收回动作,兰陵靠向窗棂,自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静不下来……所以……」 「所以来我这里吧?」祁国的大祭师司壬,表情风清云淡,仿佛从没有什么事能在他的心上烙下一样。容颜虽经过岁月,却未染寒霜,冷淡清扬的神态,不因对方的身份而有些许改变。 「还记得你上次带着这样的表情,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吗?」他一边收拾残局,一边不经意的问。 兰陵皱眉,想的很用心:「那个啊……记不得了。」 意味深长的一眼:「那时你来问我,关于血绝咒的事,也是这样的迷乱。」 见鬼!为什么什么人都跟他提这些。 「好,说点别的吧。是不是要出兵?」司壬突然转移话题。 「有这个打算,但还没有决定。怎么了?」兰陵口气和缓了许多。 「我感觉到了金戈的磨擦声,这几天历都杀气笼漫,所以有此一问。」看见紧张的神气,他摆手:「放心,我作了结界,他国的术者不会觉察的。只是……」 「说吧,不要吞吞吐吐的。」 「我夜观天象,见到王你的主星色暗隐灭、欲离本位,这一役怕是有血光之灾。」 「我不信这些,血光又怎样,怕死就不上战场了。」 「你真的不打算和少昊一起出征?」 「为什么我要和他一起出征?」好像没了他就不成似的。 「……你说的也没错。你和少昊,真是很象先王和戬月大人。感情好的不得了,一天到晚都在一起的,所以别人也以为你们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了。」 「不要再提这些……」疲倦的声音。——为什么就是逃不了呢? 思忖片刻,摇头轻笑:「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以前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有真正开心的一天呢。」兰陵没有答腔,司壬将棋盒盖起,径自言语:「我以为你这一生,就要活在先王和先后的阴影下,怎么也摆脱不了呢。」 兰陵似乎没在听。但是司壬知道那只是他掩饰自己心情的方式,看着兰陵柔美静默的侧脸,他很认真的想起了先后梓璃。——也是这样的端丽威仪,在沉默时,压不住的离世出尘,仿若不在人间般的无法企及。 「是少昊给了你笑容、友情、和向人敞开心扉的机会,所以,你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吗?」 警戒的抬头:「你知道了什么?」 「什么什么?」很是迷惑样子,无辜的眼神:「你和少昊不是吵架了吗?」 「没什么……我要走了,回来再和你下棋吧。」什么地方也没有,能否找到一个没有那个家伙存在,不用提起那个家伙的地方? 「你在逃避,这样不是办法的。」司壬在他身后微叹出声。 听见了,但是却没有停步。 没有。我,只是想找到一种没有别人也能活下去的方法。可以不去在意,也没有感情,不会动心,不需要谁的怜悯同情,更用不着…痛心。 好累,怎么逃也避不开的情绪,——我不懂得的情绪,叫人乱叫人迷叫人不能安定的情绪。从来没有过的惊慌失措,混合了熟识的怨恨和憎恶,是未曾有过的忐忑。 不明白,明明是恨的,为什么会这么复杂了呢?一个深深怀疑和愤恨的人,为什么会将自己逼的这样走投无路呢?为什么,要丢弃的时候,自己居然会是比较伤心的那一个? 伤心?!为谁?我,什么时候居然也会伤心? 疯了吗?想的是什么啊!是要杀掉那个家伙的,是很嚣张的在遗忘那个家伙的,这是现在最应该作的事情。 我,没有错,没有错,没有……错。 ……………… 「偷听可不是好习惯。」目送兰陵离开,司壬突然对着屏风开口。 「不是吧,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既然你不说,我就继续待在这里了啊!」少昊一掀帐幕走出来。 「他很迷乱。」冒出这么一句,但是俩人都知道所为何人。 眼神霎时温柔,心里淡淡弥漫的酸甜,能有这句,也不枉了。「那也不能怎样。」 「是你逼到他这样的,怎样也跟你有关。」 「你知道了多少?」少昊兴味的看着司壬。 司壬笑了:「每天都有人在我守护的城池张开结界,——你说我知道了多少?」 「我本来就不认为可以瞒过你,兰陵是心里想太多事了,否则不可能没想到这一点。」 「你的事让他不知如何自处。」这是肯定句。 「其实他已经知道了,而且动作并不慢,我只是奇怪他居然到现在,才认识到这确实的将来。」少昊无波的玩弄着一颗棋子。——这么说,兰陵你,也是很自私的。 「血绝咒的事吗?」司壬很好奇的看着少昊,虽然比他大了十几岁,但是这个年轻人的想法,他还是看不透。 「那种事,没有一天可能被忘记的。」虽然连我,几乎都要沉浸在和你甜美的时光里,记不起现实。 「你看起来不生气。」对于一个被无故削减了兵力和权势,早已习惯了呼风唤雨的男人来说,少昊的表现平静的让人发麻。 「我没有生气的立场,兰陵他只是作了他在这种情景下最适合的事。要是换了我,也会这么作的。总是要有一个了结,他拥有未来的人生,我却没有资格陪他走完。所以,他要在所有有我的地方填上其它的人——有能力辅佐他的人、有能力关心他的人。」一点也不会责怪,因为你能活下去,活的好好的,是我的愿望。 人到临了,就只余了这个愿望,是一个季、数个月、或是还有一年?从来没有过的无能为力,这具躯体,恐怕是没有生望了。 「你那么容易放弃吗?」司壬不认为。看他从小到大,还没有什么事是听他说过放弃的。 少昊无声的笑起来:「啊,你就不要挑衅我了,我可是很不容易才压下自己的私心哪!」 迷茫的打量:「以前先王曾说过我不会懂——也不能懂人世间的爱恨情仇,痛苦什么的,对我没有意义;不会受伤害,但是也不会有幸福。那时我就有些不服气,但是这么多年了,看尽沧海桑田,我,还是不懂。」 「不懂又有什么不好?——懂了又有什么好?」 「这话…你为什么不对自己说?」 愕然,而后大笑:「对。我才是应该听这劝的一个……」 ……………… 你对我也许有情。 那一瞬间的感觉不会骗我,正如你骗不了自己。 但是,你对我,不仅有情,还有恨,还有疑,还有伤。你不会说什么或做什么,就算是自己心碎一地…… 我知道自己卑鄙。 我为你做所有的事,我为你杀人,为你救人,为你处理和人相处,和人相辩。全部你想到的事,我总是先为你做好。我带你做那些没人敢带你做的事,我直呼没人敢随便出口的你的名,我接近你,触碰你,和你把距离拉到你习惯的没有任何疑心。 然后,你就只信任我,只看着我,只依赖我,终于无法没有我而生活。 我威胁你,说是不计较明天,实际上是吃准了你拿我无可奈何;实际上是在为自己留了最好的后路的情况下,做些要死要活的事来刺激你,来证明我的计策是多么的成功。 再之前,我也是用了最激烈最疯狂的法子,让你恨我、在意我、不至有片刻忘记。 那时看着你掩在长发后的容颜,是我感觉一生之中从未有过的接近,就是那一瞬间,对我,已是奢望。 以为看见了幸福的曙光,突然忘了自己是没有明天的。下一个曙光,是否还能与你相伴?——你是否还要我相伴? 想爱又不敢爱,想让你幸福又希望你无助,想让开你的未来又想毁掉你的未来……黑暗的,撕裂的情绪在心里怒吼,兰陵,在我还没有失控之前,请你离开。 我不可能得到所有,要得到什么就要失去;而这样的我,连自己都想丢掉。 已经不需要了,就应该丢掉,你和我,一向是这样子的,所以你,不必难过。 ……………… 我知道自己并没有错。 已经不需要的人,已经不能需要的人,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就应该丢掉,我和他,一向是这样子的,所以我,本不该难过。 可是我不懂,我不明白是什么在心里翻搅、哭泣、哀求,我想我从不明白,所有憎恨以外的情绪。 我是憎恨着吗?——是的吧。因为那种,我生命的养料般的东西,从来也不会错认。可是我不知道是对谁、对什么、为什么,我只知道我应该去恨,因为……我不懂以之外的方式去生活。 所以虽然很迷醉,但还是逃了;我不要那种让我不明白的东西,那种我不能掌握的东西,那种……会让我甜蜜的生出痛苦的东西。 听到那个字的时候就知道了,那是,我不需要的东西。 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你说那个字。我可以忘记,可以习惯,可以找人代替。 所以,不要那样看着我,不要那样对我说,不要再……出现在我的心里。 而我,真的不会难过。 *** 「我跟自己说这真的是最后一次。」她微笑着,坚定且义无反顾,看起来是不能言喻的悲伤和,徇教似的庄重。「而且,也是唯一的一次。」 整整身上的铠甲,兰陵有些讶异的看着辛夷从来没有过的认真和决绝。 「王,我一直都以能被选为你的妻子为幸;但是现在,我更庆幸能作为辛夷认识你,」也不管正是祭天出征之际,她平静的陈述着自己久已埋藏的心情:「如果是你的妻子,一定会因为许多的『不能』而『不敢』,一定不能象我现在这样接近你、了解你,我会变成其他你身边的人,只能远远的看着、崇拜着、景仰着,但是不敢靠近。」 「然后,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平等的爱上你。」 对着那吃惊的神情,恶作剧似的笑了——你也算有这种表情了啊,是不是感觉被我将了一军呢? 那双直视对方的眸子清澈的象山涧清泉,平和只似无波明镜。她的眼睛,幽深和沉郁的象是潭底的明月,高华洁毓,端庄的容颜圣洁凝美。 樱唇微启,一个字一个字如珠玑滚落玉盘,每一颗每一粒都透进心湖,发出击破寒冰时的铮吟脆响,明晰的让人耳膜隐隐发颤。 「是的,我是要说:——我爱你。兰陵。」 她笑,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关于天气的问候,只是开了一个玩笑般的简单。 兰陵似乎真的被将了一军,怎么也消化不掉她的话,一直怔在原地。 「我知道你会很吃惊,但是这就是我的真实感受,是你带给了我这样的爱恨纠结。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在我离开之前——我要说谢谢,对你。」 「离开?——你要去哪儿?」好容易恢复过来,先就抓住了话里的语病。 「去一个……可以让我过普通人生活的地方。」不在意的说,不象是要远行,倒象去散步。 「为什么?」兰陵却不觉得悠闲,口气里充满了冰霜。 「因为,我爱上了你,可是,你却永远不会爱上我。」 如果我只是你的妻子,没有对你的这种感情,我是不会在意的;但是不行,我爱上了你,我们就永远不能平等。我不要变成一个每天猜疑每天追问每天沉浸在得不到心爱之人痛苦中的女人。我不要因为爱而丑陋,哀泣,和,没有尊严。 她的话并不是很快,也不急,却让他没有喘息之力。 但是,我,还不想这么轻易就认输,虽然我已经输了;所以,我想问你一句话——「可是,我——,真的不能吗?」 我不想说什么承诺,也不知该说什么承诺,可是若你的心没有盲,你就会知道:我是认真的、再认真不过的想跟你说——我,真的不能吗? 「我真的不能代替那个人吗?」 「我真的不能代他抚平你的伤,陪你一生岁月,和你相伴到老吗?」 「不是他,就不行吗?」 「你……只要他吗?」 请你认真的回答,认真的面对,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死心。 ——真的不能吗? ——只要他吗? ——不是,就不行吗?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不……是的…… 「不是的……不对……不……」呻吟似的轻吼,兰陵失控的摇着头只盼能甩开盘旋纠缠在心里的,呼之欲出的——答案。 「我没有离不开那种人,我没有非他不可的理由,没有他,我也可以!——」心中的话,不自觉就变成了舌尖的激怒。 「你——是在说服我还是自己?」辛夷温然出声,打的兰陵无还手之力。 「不要再逃避自己的内心,否则,到最后你真的会后悔的……」走近兰陵,轻轻触碰他迷蒙的眼,温热的感觉直直从指尖传到心里。 象是母亲,兰陵突然有了这样的觉悟。 把她放在身边,不仅仅因为她是理所当然该呆在那个位置的人。而且因为她的善解人意和温柔的气息,象极了他无数次想像的身影。 「我不会让你走,」蓦的出声,她停下了动作。「你要是走的话,就等着你的父亲襄圣公和你一族数百条人命陪葬吧!」 冷冷的,她知道不是在玩笑,叹一声:「没用的,你心里只有他。拿我,或是什么来填补都没用,是你自己不愿意,不是我不能啊。」——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我不管,我不准你去其他地方,」象个孩子保护自己心爱的玩具般的固执,听不见任何人的请求,「要是让我知道你离开宫门一步,就等着为你的家人收尸吧。」 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证明什么,心里在叫嚣什么,不是的——没有他,就不可以。 没有人,可以代替。 只要,一个人。 ……………… 毫不停留走向广场的背影之后,凄然相望,止不住的眼泪。 泪已决堤,滚滚而下。苦涩的味道,抽噎的声息,但是这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 看着那两个人,因为相爱而互相依赖,因为相爱而互相伤害,紧紧维系着,但是却一次又一次放开,一次又一次的错过。也许就要走到无可挽回。也不知为什么,她居然是最心痛的一个。 那是,无论如何,都只有两个人的天地,她怎样也不能介入,怎样也无能为力。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乱我心者,弃我去者,欲语还咽,欲辩…已无言。 「跟他的父亲还真是象啊……一样的性子……」 从从容容的走过来的,是她仅仅耳闻的,叫做司壬的见师——位于见师之顶的祁国祭师,也不知道听了多久,听了多少,却是一脸的了解。 「是兰陵?」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这是一个知道很多,也了解很多的人。 「是啊。你听说过先王为了先后郁郁而终的事吧?兰陵虽然憎恨丢弃他、从没有真正关心过他的父亲,但是血缘还真是可怕,他们居然是一样的呢——」 「一样?」 「任性痴情。他们一样的任性,一样的痴情。」虽然可能是真不懂,但看人的眼光却不会有丝毫分差的。 「任性……痴情…?」细意咀嚼这四个字,先是困惑,后又释然,最终大声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却是忍不住的泪光。 任性,痴情,大家也都是一样。兰陵是,少昊是,她是,还有许许多多看不开,看不破的人……都是。 「若你能断了世情,你的见术应不在我下,只是——」 「只是我也是一样的任性,一样的痴情。」接口断了下面的言语,辛夷神色略有嘲讽。缓缓转过头,看着她看不见的那边——有马嘶鹰啸的那边,而后轻笑一声。 突然看向司壬,用壮士断腕般的语气说出斩断她一生束缚的誓言——「我,这一生再不为人占命!」 咯咯笑着,飘然远离,清脆的声音从树叶的萧萧飘坠间传来:「若有天命,何需人事;若尽人事,已然…不负我心……无悔…何必……问苍天?…」 都是些一头雾水的人,司壬觉得自己现在一个头也有两个大,站在凋零的花木间,听着隐隐约约的语声,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号角突然划破了宁静的祭坛,战鼓擂的急急促促的象是催他快去为出征的将士们祈祷,去送那些热血的男儿将热血尽洒大地。 云层卷积,翻滚,天色霎时黑下来了,仿佛是从地底、心底传来的震震雷语伴着雄浑的号角、沉厚的战鼓,重重敲打在所有微弱的生命上。 一整衣冠,司壬走向祭坛,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他是祁的祭师,这一点是怎么也不会改变的。而现在,他要去履行身为祭师的责任和义务——祭天,请战。 虽然,天,不真的一定会护佑众生。 祁历271 年,秋。 单国势不定之际,祁趁势出兵。单匆忙应战,两国交兵于单境困龙江畔,天下最强之国,欲一决死战。 第十二章 血,沿着剑身滴落。划过苍青的锋芒,象蛇一般蜿蜒流连,于是粘稠而迟滞的液体,居然有了轻灵的、仿佛忧郁般的透明透亮。滑下纠缠的冰凉,所有炽热已经在那一瞬间冻结,余下的只有腥甜而恶意的香气和溅落地面时的轻笑。 枣红色的马儿一声长嘶,中军的寨门大开,玄衣的身影依附在马背上似的矫健,在侍卫还来不及反应时已经冲到了帐前。一队将领随之策马进入,而这次出战的士兵们则你搀我扶的回归各自的营寨,血气和金戈的铁腥味霎时充满了营区。 披风一展,黑色旗帜般的自在飘逸,手上的剑向旁一丢,顺手取下面具一并丢给一边的庭磬。容色平静的近乎冷酷的随便顺了顺凌乱的头发,注意到受伤的左手,瞟了一眼,大步穿过左右的列帐,没有发现注视着自己诸多眼光里的赞叹。 风尘在脸上是会变成沧桑的,但也许是常年带着面具的缘故,没有任何的瑕疵的容颜仍是一样的少女般的皎洁清秀,浮动在风中的乌黑的发,也是没有丝毫凝滞的丝丝蔓蔓。但是他的身上却有着比其他任何人也更多的血迹,战袍布满了斑驳的剑痕,随着步子滴下来的,是殷红鲜热。 在他人的痴痴怔怔中无心走过,兰陵对那些可称作是「惊艳」的目光无知无觉,倒是一边亦步亦趋的庭磬在心里暗暗叫苦。 要命,这些人都这么看着王,就算没什么也是很无礼的,若非王一向冷漠,早就被察觉了。而那视线未免也太露骨了点,虽然,他是能理解这种心情—— 他的确是很能理解这种心情——看着坐于上位,神色疲乏却眼神凛冽的人,庭磬再一次的对自己说。 「王,要备热水吗?」低头恭谦的问,只是因为不敢再看那夺人的丽色。 「先不用,下去吧,别让人进来。晚膳前宣陆族、衡高、宗虎三位将军进来。」 「王,您的伤?……」奇怪,王一向最讨厌血腥味沾在身上的,今天居然不是一早把衣物换掉去净身。 「我说下去。」淡淡的,却有丝不耐的命令。 「…是…」 身边的人才离开,脸上已经充满了倦怠。 兰陵仿佛倒在椅上的动也不动,眼睛失神的凝望自己仍在滴血的手腕,将之轻轻举高,看见从绽裂的皮肤和骨肉间争相涌现的液体。 伸出粉色的舌尖,有点快意和享受的舔了舔那红,微微的、轻贱什么似的笑了。 这是他受伤最重的一次,但就是这样的伤,也不过是背上挨了一剑和这深可见骨的刀伤。随便撕下一角战袍,兰陵一边心不在焉的包扎,一边感受着这种真实的痛楚。 因为,以前……所有伤害总是在到达他的身体前被阻断,被…一把黑色的剑,和一个什么时候也轻松写意的笑容阻断。 所以,他从来没有机会去领受这种伤痛。 这也是他带兵最久的一次。——所谓的统帅,就是要对所有人的牺牲和安危负责的人,他不在是高坐朝堂、不见民间的王;他是帅,是要冲锋在士兵之前,谋划在敌人之前,算计在老天之前的帅。比起单纯治国,他没有比这时更深刻的体会到自己的每一个决定对于成千上万条生命的意义。 因为,以前……所有责任总是在到达他的范围之前被包揽,被…一只有力的手,和一个什么时候也算无遗策的人包揽。 所以,他也从来没有机会去体味这份责任。 但是伤痛和责任,他其实尽可完全的一肩承担。 原来,那还是真的…… 微微笑着瞥过头去,却有什么了悟闪过—— 说起来,是将近……一个半月了吧?…… 已经一个半月……都没有…想起了呢?…… 「王,我们抓到一个细作!」 乍起的声响惊破了将陷的沉思,兰陵身子不由一直。什么思绪也烟消云散,往帐口冷冷望去,他的声音一瞬已回复了从容:「带进来。」 随同宗虎将军五花大绑进来的农民打扮的人,边走边不忿的申辩着自己只是一般乡民。 什么也没有说,兰陵只是漠然的,静静的看着。黑黑的,幽深的,象是心灵最深处透出的夜色的眼睛动也不动的俯视着猎物,里面是不能解读的了然。 如果能看见时间的流逝的话,也许就能发现:沉默时,时间居然总是比其它时候慢些。而对于认知到这沉默的人来说,时间又比这沉默还要慢些。所以,也就比任何时候更要难以忍受一点。 汗滴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湿透了衣裳,被绑住的手突然都感觉不到痛,嘴唇不停的颤,呼吸渐渐急促。 「我…我说。我什么都说……」受不了那种明明不经意,明明不恐怖,却仿佛无孔不入的压抑带来的骇然,终于是有人先投降了。 崩溃的人是意外的听话,三言两语就将自己此行的目的以及所有的情报交待清楚了。 众将听着文书的报告,陷入了沉默之中。 「单国的军机探子共有二组近四十人的,这次居然只有十几个上了战场;而且探查我军军情的居然也只有六七个,却有几个光负责侦察地形的……」挥手让文书下去,兰陵引出话题的重点:「诸位将军怎样看?」 「王,您认为他的话可信几成?」老成持重的将军宗虎先行置疑。 「你说呢?」也不答,原样丢回去。 「微臣半信半疑。」 「五五之数?……已经说明很多了。」 「王,恕末将斗胆,依末将私下揣测,单国似乎没有尽全力与我们决一死战的意思。」陆族大胆进言。 「咦?陆族将军何出此言?可有凭据?」都吃了一惊。 「且慢争执,让陆将军说完。」迅速阻止可能的无意义吵嚷,兰陵容色平静。 「我一直觉得不太对劲,虽说单国是倾尽全国之兵,但……」竭力想抓住什么在思路,语气有些微的犹豫。 「但是正是这样才不可能,现在单国自己的国局都未稳,难道鹏湛他自己不需兵马来平定乱局?」兰陵接上话。 「除非……」也有人露出了悟的神情。 「除非他有不用兵力也可以在后宫之战中得胜的法子。」 「单国余下的五皇子、六皇子、八皇子都出身军旅,背后又都有朝廷中的要人撑腰,现又联合一气,与鹏湛的实力可说不相上下,鹏湛不握住他手里的兵权好好利用,怎么也说不通。」 「而且这次战役他居然没有亲来,这既影响士气,又不符合他一向睚眦必报的作风,按理他最恨的应该是王上您才对。」 「他不会是怕了吧!」 「那不可能——」 分神听着帐中的议论纷纷,兰陵眼神流转不定,诡秘难测。——鹏湛,这个和他有一箭之仇的男人到底在玩什么?为什么他居然有隐隐的不安? ……………… 浓烈的檀香和腥气,灰暗的烛光,轻捷鬼魅的身影来来去去,光滑的石台阶和柔软的地毯上倒满了尸体,每一个都带着挣扎和痛苦万状的表情,青紫的血迹斑斑驳驳的在脸上和地下交错。 夜色苍茫,月儿好像都不敢正眼看这惨况,云层厚积,黑色,掩盖了所有罪行。 另一边,却是歌舞升平和奢靡浮华,正坐于上位,一手拥着姬妾,一手端着酒樽垂眼,看着刚刚送来的密报。 「都解决了。」不经意的看向左首,干瘦的黑袍老人对他一举杯,俩人意味深长的笑。 「那好!」突然站起来,将手边的女子一甩,「来人,备车。本王明日出发困龙江,亲自督战!」 虽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起身欢呼应和的众人簇拥下,走出了大殿的门。 「哼!鬼脸小子,我会叫你好好尝尝『香蛳』的厉害,一定会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一个照面,是罗刹一样凶邪的神情,和伤痕宛然的一只独眼。「你就等着吧!!」 月亮轻轻的叹息,轻轻的躲进云的深处,仿佛不想再看,不想再听,也不愿再管。 弹指一相思,摧命亦相思。 ……………… 「你还在这里啊?」笑意盈然的走上前去,「是不是输了我不服气啊?」待到近了,见了光下的容色,语声突的凄厉:「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把唇边的血丝一抹,少昊勉强的笑笑:「没事,旧伤复发而已,别大惊小怪的。」 「胡说什么?」辛夷也不理他的言语,只是将他的下巴一抬,细心观察他的面色。 看着脸色越来越沉重的辛夷,少昊笑着把她的手挥开:「没用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想轻松的说些什么,却发现居然也笑不出来了,叹一声:「什么也救不了我了,司壬加在我身上的法力开始减弱,咒术的真正力量显现出来了。」 「对不起…我……」 「你道什么歉?和你又没有关系。」这一次才真的是失笑,少昊摇头,这个女孩啊,真是善良过头。 「不,我…我也不知道…就是……」努力想抓住心里的感觉,辛夷有些困难的表达着自己的心情,抬头的时候,却发现对方都完全没有在听。 站在窗边的,从外表丝毫病态也看不出来的男人,坚定的眼神和刚毅的容颜,一直看着远方,当他人不存在般的专注。 眼眶模糊,那一句已到嘴边的话,她真的问不出来。 ——你是…在想…他吗? 你是…想……再见……他吗? 「总算找到你了!」门边传来的声音惊醒了各怀心事的俩人,转过身去,是气息凌乱的司壬。 「怎么了?!」直觉不对,司壬身为至高的祭师,有什么事需要劳动他亲自跑的这样急促? 「快赶往困龙江,王有危险!!」竭力压下喘息,司壬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下一秒钟,少昊已经拎住了他的衣领,眼里隐见火光:「——说清楚!」 「我昨夜观星,看见王的主星离位,摇摇欲坠,不出十天,必有灭顶之灾。」一气把话说完,人也力尽。 见到毫不犹豫的冲向门口的身影,辛夷嘴张了张:「少昊——」 回头看她:「什么?」 抬起的手又落下,沉吟片刻,仍只是微微笑了:「…没什么。你要好好保重,和王一起好好回来。」 怔一下,唇扬起,「我知道了!」 伫立良久,直到再也看不见少昊的背影,才忧心忡忡的看向司壬:「这样有救吗?」 已经缓过气来的司壬也站到她身边:「我也不知道……但去了……总比不去的好。」 「不知道?!」诧异这样不肯定的语气,以司壬的法力,怎么会什么都看不出来呢?难道——「王,他是……?」 默默点头:「不是他。——是他们。」 「天上星,天上人,天定命…」辛夷喃喃自语,是略带嘲讽的不屑:「他们的命运,老天的权利吗?」 「那两个,来这世上的这一遭,原是为了什么呢?」司壬也轻喟,「他们…也许不该相遇……」 「现在不是该与不该的问题,」冷冷的刺出口,是对司壬的不以为然,「我……不管他们的真身是如何,兰陵是我的王,少昊是我的朋友,他们能活着,能幸福就可以了。」 「这样吗?」司壬也不动气,作为祭师,他只是认真的思考着这件事对祁国命运的影响,「能活着的话,那…也就真的可以了。」 两个人一起沉寂下来,感受着这种明明白白的焦虑,和灼人的等待。 ……………… 「这是什么?」 「不知道,拿去给王看看吧。」 几位将军大气也不敢出的站着,看着兰陵将那圆圆的淡紫色的小虫子拿在手里,脸色沉郁,翻来覆去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兰陵才开口:「诸位将军有否听过青蚨?」 对视一眼,阅历丰富的老将绵亘进前:「是《搜神记》中的一种飞虫吧?」看见兰陵轻轻颌首,他续道:「据说这种虫虫分子母,捉住子虫,母虫飞来,捉住母虫,子虫飞来。若将其血涂于八十一枚铜钱上,则不论使用子钱或母钱,都会飞回来。所以青蚨也作金钱说。」 「王,莫非这种虫就是青蚨吗?」解释之后,立刻就有人联想到了。 微微摇首,众人皆是不解,兰陵神色复杂的缓缓说道:「不,不是。不过……它们比青蚨可厉害多了。」 「青蚨有血亲相吸的天性,但是因为本身脆弱,所以很难养活。这种虫叫做噬蚨,也是蚨的一种,色紫,体小,微圆,是常常被用作训练游鬼时吃掉它们尸气的一种蚨。」 「那么说不是很常见吗?」 「对。只是这种噬蚨不仅是吃尸气用的那么简单,你们看它的身体——在腹部中央有一条黑线——这条线一般的噬蚨是没有的,显然是有人刻意培育出来的。如果我记忆无差的话……」抬着额头,兰陵苦苦思索着远久以前,似乎有谁当做故事曾讲给他听的旧事。 …后来,那个女子就下了蛊,她至死都不放过那些对不起她的人…… 柔和甜美的声音那么真切的从记忆里流出,滑过脑海,他簌的抬起头来:「是蛊!」 「是蛊。有人在这种噬蚨上下了蛊!」——蛊,咒术的一种,也是比较异类的一种。它的特点是咒媒都是各种小虫飞萤,咒引是法师本身,易遭反蚀,难以修炼,因此长久以来几已失传。 「蛊?」对巫术认识较深的衡高将军已经忍不住失声叫出:「那不是一蛰或是被附就发作吗?!」 「不对!」兰陵坚定的否决了众人的惊慌,「这种蛊并非咒人之蛊,对人类一点损害也没有。不过就是这样,才……」突然想起,抬头问拿噬蚨来的陆族:「是谁,在哪里拣到的?」 「是末将帐下的巡营官,他们于今早在距营以东一里的水塘里发现的。」 「只有这只?」 「是,据他回报,因为是种颜色形态均异于常态的虫子,所以就留了心,他们搜遍了那儿方圆几里,就只发现了这只。」 蚨都是成群的,且归群力超强,为什么居然只有这一只?兰陵一边想着,一边开口:「下去后重赏巡营官,加俸一倍,官升两级。」 将那只蚨攥在手心,脸上阴晴不定,以东……觉还湖和镜山,那里人烟罕至,山水险恶,是谁在那里养蚨呢?又养来作什么呢? 当时两国交锋的困龙江,是一条河势平缓的大江,祁国驻营在困龙江江心岛的正南方约五十里处,背依泫望山脉的浅林,其东为镜山,其西北为没雨峡,连接泫望山脉。在镜山及泫望的中间有一条天生峡,峡长百里,峡外即为祁国土,有重兵把守。与祁营东北角相对的是单营,单营背靠困龙江正东北为单镇庆廷,该镇有一座桥直过江去,也是困龙江上唯一的一座桥。两军均分别扎三营,各成犄角之势。(其实在这样的地方交战,一点都不符合兵法,不过请不要太追究,毕竟不是历史小说嘛。) 沉吟间,已经听见帐外传来的通报声。 「报,单国大司空来到,欲于我军商议和谈。」 还以为这是那门子的新笑话,将军们面面相觑。 ——「和谈?!」 兰陵眼中寒光一凛,直起身来,杀气一个瞬息便逝,突然微笑起来,他淡淡的开口——「请他进来。」 ……………… 「王,为什么要与祁军和谈,我军并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啊!——」 「到了山穷水尽,就连和谈的资格都没有了,小小一个参军,懂得什么?!」 「这…微臣也以为不妥,我们单国与祁,连年征战,输赢各半,实力亦在伯仲之间,何必屈就议和?」王是最好战的,怎么一下子转了性了,居然冒出个和谈来。 「哼,本王决定的事,由不得你们来指手画脚!」 「王——」 「统统住嘴!」鹏湛一个控制不住,已将案几击碎了一角:「本王自有计议,你们都给我退下!」 「王,此事——」 「退下!——再有提此事者,斩立决!」 噤若寒蝉的一干人等乖乖的退场,鹏湛却露出了狡诈的笑容——「和谈?我可从来不会干这种事,不过要不这样的话,怎么引的祁军上钩,怎么抓得住那个娘娘腔的小子。墨岸!」 一边鬼魅般出现了一个黑袍的干瘦老人,五官有种怪异的扭曲,仿佛将原本好好的一张脸拆散,又拙劣的拼凑起来的失败品,不是真的丑怪,只是看到凶险残忍处,怎么瞧都有种浃骨沦肌的惊悚。 「属下在。」 「准备的怎样了?」 「一切按计划进行。不过…」 「说吧,你还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 「王上,这样做,真的行吗?这可是兵家的大忌啊——若不是季国冒天下之大不韪进攻祁皇陵,季亡之际也不会没有任何国家支援,今日我们开此先例,是否妥当?」 「怕什么?!我若灭祁,之后就一统天下,还有谁敢说什么?!那时他们不援季国,并非不愿而是不敢;中原逐鹿,胜者为王,只要能赢,有什么妥不妥当的?!」 「是!属下愚鲁。王,祁国会同意和谈吗?」 「为什么不?!他们最爱讲这些仁义道德,法规准则;一方欲和之时,拒绝者为对一国的侮辱。要是他们拒绝更好,我们就不用背负什么责任了。」 「大王妙算,人所不及也。」 「哈哈,你就别拍马屁了。将一切都准备好!几天后就是我们开杀戒的时候了!!」 *** 「……夫天贵和不贵兵,分合乃天下之大势,事因时变。单祁两国连年交战,劳民伤财,罅隙横生,今我国国主新故,国势不定,念及两国无辜受累之子民,我新王鹏湛诚意讲和,愿与祁王您共商退兵之事,还两国之平宁。不知祁王意下如何?」 「我们两国建国以来,便征战不断,议和之事,可是汝王一时兴起,可有朝中大臣之见如何?大人请三思慎答。」好容易听完那一篇滔滔不绝的讲演,兰陵压下打瞌睡的冲动,仍是面无表情的样子。 「此何等大事,怎可能是一时兴起,况鹏湛王乃我单之王,我单之民无不臣服,何来不愿之理?!」 「哦?这样吗?」思忖片刻,兰陵一挥手:「议和乃两国大事,不可轻乎,我欲与臣下商议,明日定给回音。来人,请单国大司空去偏营歇息,饮食起居,不可怠慢。」 清场完毕后,大帐内一阵沉寂。 大家也在苦苦思索,都没有出声。许久,才由祁国的元老级大将宗虎将军开口:「微臣以为,议和之事,万万不可。」兰陵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宗虎便放言无忌了:「鹏湛狼子野心,为人奸狡,多计而善妒,不可能轻易许和,其中必定有诈。况且我们今晨发现的蛊咒噬蚨,似乎另有隐情,绝不可轻漫。」 「且我军今占尽上风,大有可直捣黄龙,破单于此之可能,我们有此优势,何必议和。」 「但是单国先提出议和,我们拒绝,于理不和,恐大失人心。」 「这不是明知陷阱还要往里跳吗?」 一时开了锅似的,众人都议论纷纷,最后一致望向几乎没表态的兰陵。 意识到大家的眼光,兰陵从游思中回过神来:「诸位将军所说都各有道理。这和,议了,是进了圈套;不议,是进了死巷。这个局,实在不好脱。」 心下一瞬间转了千百个念头,兰陵抬眼望着大家企盼的神色,突的笑了。 「好!既然是局,就索性陪他好好玩一盘。告诉说我们答应了,后日,我将亲往和谈。」 「王?!!」 ……………… 「王,万万不可呀!——今日老臣就算身死此处,也不能让您独自涉险。」 将披风的褶皱一整,兰陵不以为意的说:「『独自』这话差了,我们会谈于江心孤岛,各自带上贴身侍卫百人,陈兵江畔的兵力也是对方的两倍,没有那么严重。」 「但是此地乃单境,不知有什么布置阴谋,您乃祁之命脉,不该如此轻贱自身。」 拿过佩剑,铮的一声抽出寸许,再干脆的还插回鞘:「答应和谈,就要得冒这个险,否则就没有意义了。」 「末将也认为绝对不可,王,请不要成行!」一边众将都上前阻止。 「难道你们要我祁国背负不信之名?」兰陵冰冷的一眼扫过去,「我是王,所以非去不可,我国数百年之声誉,岂可坠于一人之手?」 「王!」 努力扯出个笑容,兰陵安抚的慰籍众人:「一切我自有分寸,诸位将军不必担忧。且我祁之命脉并非系于我一人,乃是诸位国家栋梁。不可自乱了阵脚,坐镇大营的诸将,才要十二分的小心才是。」 这样的话都出了口,而在情在理,都是事实。对方为表示「诚意」,愿意进行国主与国主之间的谈判,要是祁王不去,只能显出祁国胆怯多疑,则之前为了不落天下人话柄而作的停战,就变成了一个大笑话。 道理是人人都知道,但是要让自己舍命保护的王去涉险,对于这些忠心的将军们来说无疑是比什么都难以接受。 要是……司马大人在的话………看着兰陵头也不回的出去,众人心里不约而同的都浮上这个念头。 走出帐营,翻身上马,轻轻拍了拍爱马赤风的头,仿佛感受到主人的心情,赤风突然双蹄并立,长啸出声,一时间平添许多豪气。 「你都在为我担心了吗?」兰陵笑了起来,「不会有事的,」眼神坚定的将马缰一勒,向着营寨门轻扬而去,「我,不会输。」 身后跟着数百名精兵和衡高、绵亘两位将军,后一批驻扎于江畔的兵士齐整的鱼贯而出。兰陵没有带面具,这样没遮没拦的坐在马上让他有种奇妙的新鲜感,心里居然浮躁不定,什么清晰的尖叫声在脑里回旋。 前面的部队突然骚动起来,兰陵警觉的望向正前:「怎么了?」 衡高策马向前,边看边说:「不知道。好像有什么人——」话尾一字已经变了声调。 兰陵也缓缓前行,极目远眺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众人这么失色。 但是他其实已经不用看了,因为这场小混乱的始作俑者正慢慢的策马向他靠近。 不加掩饰的比阳光还要炽烈的眼光,和一路的风尘仆仆,还是一样笑的邪意加狂气,于千军万马中,向兰陵走来。 祁历271年,初冬。 单国以迅疾之速平定内乱,单五皇子、六皇子、八皇子一夜暴毙,涉事者均神秘亡毙。单王鹏湛始坐稳王位,便与连连得胜之祁国议和,祁王允。两国国主会于困龙江江心岛,史称困龙和议。 第十三章 有人说相思是苦的,还带着些许微凉和一丝青涩,是一种会让你失魂落魄、柔肠百转的恋爱必经感受。 一般的说来,所谓相思,便是吃饭也想他,睡觉也想他,走时想,坐时也想。在兹念兹,牵之挂之,再再难忘,到了这种时候,就是旁人也不由的跟着念起来、记起来,跟着——相思起来。 但是若你且真的不想他,不念他,不记他,是否就真个能忘了他? 不能的。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世上是有一种不必想念的相思。一种会偷偷渗进骨子里,掺进你的空气里,你的呼吸,你的血肉,你的衣食里全是这种味道;所以它根本不必占据你的思想,若是你已当它是生命般惯常,你也是不会常常想起的。 因此若你的骨肉经常发出没有来由的哀鸣,将你的心一点一点研磨成叹息和寂寞,不要以为是你自己出了什么问题。那不过,只是因为,——你在相思。 到了这个时候,旁人却是不晓得的。他们当然不知道其实这个人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个,里面的东西,全被一种无药可救的毒酒悄悄啃噬光了,而人已然沉溺。 所以,相思其实是不会常常发生的,所谓刻骨,一次足以铭心。 ………………… 俩俩相望。 嚣扬的尘土和凄厉的马嘶仿似远去的风声,周围的景致和人们都模糊起来。 他们是很近很近的吧,为什么会居然看不清对方的样貌,只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哽噎在喉头滚动。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发不出声音来呢? 少昊没有说话,用听候判决似的觉悟的眼神和柔漫笼住了对面的人。 呼吸困难,急促。眼睛发涩,很酸。 兰陵一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边用自己都觉察到的失态怔怔的看着对方。 ——那么,接下来,要怎样呢? 眼中尽是又恋又苦的痴切,也许,下一瞬间就会被那无情的词锋碎裂。因此,请给多一点时间,再看一眼。 心里尽是又恨又怯的软弱,也许,下一秒钟就会被那欣慰的狂喜湮灭。因此,请给多一点空隙,再想一遍。 ——那么,接下来,要怎样呢? 许久许久,久的少昊都有些绝望了,突然听得兰陵几乎是算咬牙切齿的迸出一句: 「还不过来!……再不走,要迟了!」 离的那么近,以至于他可以清楚的看见兰陵转向一边的眼,好像刚刚出口的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似的;那双紧紧攥着缰绳的手却收的死紧,白皙的肌肤上青筋暴起,都叫人担心起是否会爆裂开来。 这一句,想必是费了全部的气力才说得出来罢?这个人哪—— 一笑,驱马近前,勒转马头,并行于兰陵之左,回头对目瞪口呆的衡高,——「还不开拔吗?」 完全没有听见身后众将舒了口气的声音,也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士兵们敬仰崇拜的目光,只是靠近了,将披风掩住了,伸只手过去拿住还是掐的死死的手,一边用力将纤长的指头一根根扳开,一边叹气:「这是你自己的手,你都不觉得疼的吗?」 「我不疼。」硬硬的丢出一句,跟他作对似的又将手指一根根收拢了去,且比之前收的还紧。 「好好好,我疼,总可以了吧。」哄小孩一样的无奈语气,宠溺,果然是会上瘾的啊。 「肉麻当有趣,」冷冷赏了他一个白眼,兰陵抽回手,「别碰我。」 「肉麻啊?——」有点失落的右手只好乖乖握回缰绳,少昊突然笑了,眼睛闪闪的,「这个算什么,要不要我说点更肉麻的给你听?」 「自己说去吧,我没那闲功夫。」一个轻甩,加快了速度。 「喂喂,不要走那么快嘛——」也是一挥鞭,直直的追了上去,两个身影,在朝阳的曦光里被斜斜的拉长,若不留心,几乎成了一个。 ………………… 「有点不对。」 「哦?」声音很是模糊,「有什么不对?」 「我闻见一种奇怪的味道,刚刚一直在鹏湛身边萦着,好像是檀香…又不太象…」 「会不会是他们单国用在寝宫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的香?你身上不是也有兰花的香气?」声音更含混了。 「可能是吧…但是我总觉得那里不对……又想不起来。」思维象是一团乱麻,在记忆里形成令人疲惫的漩涡,兰陵决定还是不要想了,微微垂眼,火气隐隐:「你能不能离我远点,我在想事情。」 从雪白的颈间将唇移开寸许,有点失望的轻轻咬着他的耳朵:「你不是想不明白吗?那就别想了,想想我好了。」 「你有什么好想的,」脸上是又红了,绯色涌上皮肤,真的有点昏起来,「这样下去,我们这次怕都得玩完。」 捧住了他的脸,少昊的眼神是不能错认的坚毅:「别说这些泄气话,我不会让你这么容易玩完的。」 「靠你?我还不如去靠!——唔——不…要——」 ………………… 的确是很不对,少昊冷眼看着鹏湛殷勤的劝兰陵再喝一杯,心下却警惕着。 兰陵射瞎这家伙一只眼的那一战,他是在旁边的,那时就留了意——因为战争中被残肢体的人他是见的多了,但是从来没有见过比那张捂住一半,流着鲜血和交织汗水的容色更让人惊心动魄的。 他无论如何都记得那剩余的一只独眼里赤裸裸的怨毒,那是种他曾看过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的怨毒,——出现在他至今也只知道名字的一个半妖女眼中的怨毒,既不是玉碎,也不要瓦全,只是一味的拼却所有也要达成目的的怨毒。 不只是怨,还有毒,这样的人,绝对不会突然转性,他们的人生几乎是为了让怨毒的对象生不如死而存在的;所以他们没有什么是不敢做的,每一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陷阱。 兰陵一定是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关于「噬蚨」的真相,否则以他的小心,不可能会在对方的陷阱不明的情况下如此贸然的踩上来;而且一定也做了相当周全的布置,他知道,因为他了解。可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会让兰陵有所不安,说明对方的厉害也许在他们的想像之上。 如果不小心,也许就真的要玩完在这里了,少昊一边警告自己,一边严密的监视着上座的俩人身后的屏风,虽然确知在那之后什么也没有,但是直觉却告诉他那恐怕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眼光有意无意的望过去的时候,对上了兰陵的眸光,那双锐利狭长的眼不动声色的往身后一转,而他也换以了然的一点头。 有问题,要小心。 知道了,你也一样。 ——香气。 兰陵将眼光收回来,眼灵动的轻轻旋转,脑海离急速的翻阅着记忆。他一定听谁说过或是在何处看过关于这方面的东西,香气,檀香气,噬蚨,蚨,咒术,香—— 少昊一点也没有将注意力从鹏湛身上离开,眼角的余光瞥见兰陵闪动的眸子,他知道也许这就是兰陵看出答案的时候,所以,他不能让半点危险有机会接近他的王。 ——香—— 香味突然变得更加浓烈了,心里的不安也渐渐扩大。却在这时,瞬间进入了奇妙的宁静中,兰陵脑海里一阵空,他知道自己就要抓住什么了。 脸色阴晴不定,鹏湛有些尴尬的发现对方对自己的言语居然根本没有理会,拿着酒杯的手也有点不知所措的摆在空中,他看着兰陵的眼神由迷惑渐渐的慢慢的转清,也发觉了猎物的不对。 不行,不能再等了,久则有变!心下一沉,右手的酒杯已经摔下了,心中霎时涌现出那种目的欲达的狂喜,很快就可以报那一箭之仇了!—— 青色的酒樽在空中作了一个再标准没有的自由落体,较重的杯口在直线下降中倾斜,醇香的透明液体洒落出来。看着酒杯即将撞击地面,兰陵才一惊。转过头,看见了鹏湛狰狞得意的笑容。 一切都象是一瞬间,又似乎过了好长的时间,在预想的清脆声响发出的那刻,突然有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的斜抄出来,优美的扶住差一点就要亲吻地面的酒樽,并且在空中画了个弧,将已经倾出的酒液一斟,稳稳当当的把那倒霉的酒杯滴水不漏的捧在手中。 「请多多小心。」将完好无缺的杯子摆上鹏湛的案几,少昊温和可亲的笑笑,然后不露声色的退至兰陵身边一步之距。 乍红乍青的脸色突变,鹏湛一时被这意外惊的不知如何处置。 微缓一口气,抬头,眉目交汇,唇不经意的微微扬起,又极快的将目光转回同座的危险人物。 ——香味突收,清新的空气刺的兰陵一个激泠,一直在头脑里盘桓的话语霎间呼之欲出——「是香——」 「动手!」鹏湛一声大喝,已经抽出了几垫下的佩剑。 迅速上前,手中已多出一把长剑。——叮。两剑一个交击,碰出清亮的和音。少昊立即收剑退步,护在兰陵身前。 大厅之中,已经开始了屠戮,说是屠戮,因为以有备攻无备,以刀剑攻徒手,本来就是可以预料的结局。 血气,开始蔓延,尖叫和惊号,刀剑刺入人体的闷哼,残躯飞落地上的沉重质量,交织着漫天的红,落如飞雨。 少昊将近前的一个兵士斩毙,这次是不能善了了,看来不用遁术是逃不掉的,心念一定,把左首的敌人挡开,回身要去拉人。 看见的情形却叫他一怔——「兰陵?!你怎么了?」 将身体紧紧蜷起,不停的颤抖着,低下的头完全看不见脸,但是拽着衣角的手却白的发青。少昊一把把兰陵的脸抬起来,「怎么会这样?!」,眼前的是惨白的怕人的脸,黑气隐隐浮动于额间,冷汗不停的往外冒着。 「是——香蛳——」一张口,就是一口紫黑的血,兰陵吃力的攀住少昊的肩站起来,颤动的剧烈的几乎让少昊也抖起来的细瘦的身体,好容易转向对面的鹏湛。 「相思?」一时听错,少昊不解的重复着。 「不错!是香蛳!」鹏湛远远的,开怀的笑起来,「久闻你见多识广,真是名不虚传,这么生见的物事你也能认的出来。佩服!佩服!不过除了香蛳,还有游鬼,你要怎么护住你的二十万大军呢?哈哈哈——」 「宗虎将军,你看那是什么?」 ——「游鬼!是游鬼!!」 「天呀,这么多的游鬼——」 「不是要来攻击我们吧?!」 「听说游鬼都是不死之身——怎么办啊?——」 黑压压一片的游鬼,带着尸体特有的腐败和恶臭,一点点的逼近,黑色的干枯的躯体,淋着血迹还是尸水,且不要说人类对上后是不是能将之除掉,光是这副形象,就能叫许多训练有素的士兵落荒而逃了。 「怎么会?……」对巫术也稍有研究的陆族惊的定立原地,睁大双目喃喃自语:「这么多的游鬼,我从没听说过居然有人能自如的操纵这么多的游鬼……这……宗虎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一双双企盼的眼睛望向无疑是资历最老也最受尊敬的宗虎,期望着能从没有办法里找出什么办法来。 宗虎定定的看着已经开始和营外的士兵交战的游鬼们,没有说话。 虽然唇角不停的滴落黑血,身子也因为痛楚而打颤,但是兰陵突然笑了。 「你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吗?或者是我没有办法对付那些妖怪?」兰陵居然越笑越开心的样子,病了似的楚楚可怜的嬴弱,透出些极难得见的妩媚来。少昊一边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一边辨识着背上那纤长的指头轻轻画出的语句。 兰陵好像真的是站都站不稳的依在少昊身上,手指的游动点滴不露,嘴上也不停:「可惜天不助你,我不但知道了噬蚨,知道了用它们来干什么,还不巧也知道怎么破解。」 ——我伤的不算重,还能动—— 鹏湛果然被他煞有其事的样子骗的一震:「你说谎!!」 兰陵依然在笑:「我有必要说谎吗?不过你也真是有一个天才的术士,居然想到利用噬蚨本身的血缘相吸配合咒术来控制游鬼,真的很厉害。」手上是停也不停。 ——他的咒术师,我们对付不了—— 被完全说中,鹏湛的自信开始动摇:「就算你知道了又怎样,你不可能有办法的。」 「『不可能』?!知道吗?很多人死的时候都喜欢说这句话的。」兰陵笑的都有点愉悦和爽朗了,少昊却握了握手里的剑。 ——找到机会,就冲,用遁术走—— 「你真的一点都不怕?!」鹏湛已经开始半信半疑。 「要输的人又不是我,我有什么好怕的?」兰陵反问回去,然后发现在他信心十足的笑容下,对方越来越不安的神情,唇角微扬——是时候了。 鹏湛的眼神一瞬间开始迷茫,就在这一刹间,兰陵和少昊簌的分开,身形是无与伦比的快,眨眼间,两把寒光凛冽的长剑就向着他直逼过来。 ………… 看着宗虎小心翼翼的从怀里取出一个白布包裹,大家都睁大了眼——虽然他们原是不抱什么希望的——莫非宗虎将军有什么办法吗? 一层层的布料揭开,众人看见其中的东西时心下都是一凉。 这下完了,将军是不是要交待后事了啊? 包裹里,端端正正,躺着一本古书。 ………… 「哼,你们以为都这样了,还能逃得掉吗?」鹏湛得意的看着眼前的俩人。 大厅里已经没有他们之外的多余的人了,但是只有三个人的开阔大厅却一点也不觉得空旷。尸体横陈,有自己人也有敌人——在少昊和兰陵周围,空中密密麻麻的,围满了一种小如指壳的黑色泛金飞虫。 那一瞬间突如其来的攻击显然是卓有成效的,不知从何处四面八方围上来的虫子不分敌我的蜇咬,支持不住的普通人立刻倒了下去,连挣扎的时间也没有,紫黑色的血迹与兰陵唇畔的如此相似,看着兰陵小口小口的吐着颜色诡异的鲜血,少昊心如刀绞。 鹏湛笑的很写意也很狰狞:「好好看看吧,这就是要你们命的香蛳。」 空气中飘着令人不安的檀香味,成百上千只虫子鼓动翼翅的嗡嗡声,和气流凝滞而暗涌的粘着感,将围在当中的俩人紧紧缚住。 「香蛳是一种以香气为生的蛊术虫,你一直坐在我身边,身上被熏了最浓的檀香味,所以刚刚它们光咬你一个,不过要是饿极了,它们什么人都吃!」对着狼狈已极的兰陵,鹏湛也把话说开了,转向紧紧拥着兰陵的少昊:「刚刚要不是你用身体护着他,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不过你自己是活不成了,嘿嘿,我原本还想你为我所用,看来也不行了。」 兰陵一震,惊恐的抬起头来,不自觉的拽紧了少昊的衣角,止不住的口里鲜血狂迸。 一拂手,少昊轻轻抹去他唇边的血,朝他笑了:「我没关系的,」然后又转头,「很遗憾,我的血……似乎比较难喝。」将右手一伸,掌心赫然躺着两只紫黑的香蛳,竟是死了。 松口气,不知不觉竟而笑了,偎近了,也不觉得自己骨髓之中钻心的痛楚,兰陵一面喘息一面微笑着道:「香蛳是巫咒奇术御心通的一种,也是最难练和最恶毒的一种。『虫与心通,相思追命』,我没有想到居然真的有人能练出这种虫,不然也不会着了你们的道。」 放任自己将整个身子靠进少昊怀里,兰陵不停口的说着:「不过香蛳再毒,也有比它毒的——」有意顿了顿,少昊悄悄揽上了他的腰,「天下最毒的,莫过于血绝咒的咒血。」 话音刚落,少昊已经毫不犹豫的挥剑斩上自己的左手,并瞬间运气将血布成漫天的血雾,手则即刻拥兰陵在胸前,一指捻诀,蓝光耀目,从指尖形成一个圆屏—— 「遁术?!」鹏湛一惊,「墨岸!快追!别让这两个小子逃了!」 ………… 宗虎小心的将那本古书捧起,抬高,然后突然向着游鬼来袭的方向将之远远抛了出去。 在一众的愕然之中,只见那本古书在空中盘旋,飞翔,慢慢的展开。这才发现,原来并不是一般的翻页书,在空气中飘飘遥遥,一折一折的打开,掖合式的金色页面终于变成一匹长长的锦缎。 书页的最后一折完全剥离开的时候,突然从中发散出金色的光芒,整个锦缎成了一道直通天际的光柱。光柱开始旋转,越转越快,金色溢滥,耀的将士们都停住了动作,怔怔的看着这人间奇景。 金色最终成为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旋的密集的都看不清转向,就在旋风越来越细的时候,突然光芒一收。 很长又很短的一瞬寂静后,光柱的中心蓦的翻飞出无数金色的雀鸟,薄如丝翼的双翅,煽动时似乎都能颤下璀璨的金粉。说是鸟,翅膀仅却大如斑蝶,鸢飞厉齿,鹰爪锐目,小虽小,倒是五脏俱全。 这些鸟儿们绕着空中打了个旋,就象接受了命令般的朝着来袭的游鬼直直冲去。 这时,游鬼的身上突然裂开,飞出一只一只的淡紫色小虫,数目惊人,约有近十万之众,黑压压的覆的天地一片昏暗。 「原来是这样!」已经有通晓巫术的将军惊叫起来,「没有任何术士可以同时操纵那么多游鬼,但是却可以利用噬蚨血缘相吸相通的天性,牵一发则动全身,持一虫可使百鬼。」 「噬蚨,居然是能这么用的……」 「呃,你们看!」 噬蚨对上金鸟,高下已然分出来了,虽然噬蚨数目是鸟儿的百倍不止,但是只金色的羽翼一挥,就将擦过的地方悉数燃成烈焰。火光星星点点,落在人的身上倒是丝毫不觉不适,然而但凡被火焰波及的虫子,都在空中点燃、焦黑、碎裂成一刹那的烟火。 紫色的烟火和金色的魅影,划的夜空分外的缤纷绚丽,这一场巫术下的对决,竟然是让人目瞪口呆的精彩好看。 有人注意到了游鬼,没有了噬蚨操纵的游鬼,象是失去主人的傀儡,定定的站在原地。胆大一点的人,伸手去刺去戳,居然没有一点反应。 空中的战争已经到了尾声,刚刚还是铺天盖地的黑紫色,现在只余了数百只噬蚨还在四处突围。金色的鸟儿们飞到了一起,开始在最初出现的地方集结,盘旋,成为一道鸟旋成的光柱。 最后的几只鸟将剩余的噬蚨清扫干净,也汇合到鸟群之中。 如同开始时一样,它们越转越快,越转越密,最后融成了光的漩涡,合成了光的天柱。终于在极短的时间里,回复了缎子般的长长书页。 啪的一声响,书掉到地上,又折合成那本不起眼的古书。在众人如痴如醉的眼光里,无知无觉的静静躺在那里,刚刚的一场大战,只似梦幻般。 宗虎站上点将台,威严的命令把那些游鬼集中起来全部烧掉,大家这才回过神来。那奇景异相,百里之外的庆廷也有数人目睹,一夜之间,庆廷人人向金光紫焰出现的西南方向焚香祝拜、望天祷告。是以该次战役,史称「金紫玄相」。 走过去,将地上的古书捡起来,虔诚的又把它包回白色的丝绢里。旁边的陆族好奇的问:「宗虎将军,这本……『书』……到底是什么?」 宗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王只是把它交给我,叫我在危急的时刻把它丢出去而已……对了,王说过它是一本上古异书,名为『青囊』。」 (此书于百年之中数易其主,载沉载浮、隐没于世,几已失传,后三国之时有神医名华陀,欲为汉相曹操劈脑取瘤,操疑其不轨,将之下狱。华陀自知必死,传此书与狱卒,然卒妻惧祸,私抛之。自此后千年更迭,不复见此奇书,一代神术,就此绝响。) 这一场战役的影响是深远的,虽然单国未失一兵一卒,而祁国也只是个别兵士的些许外伤。但是这次战役对天下诸国之间的俗成惯例,和战争秩序的破坏却是巨大的,从祁单之战开始,先民的朴素伦理学遭到了颠覆性的冲击。各国都开始在战争中明目张胆的使用巫术和法师,天下诸国,从此慢慢的卷入了乱世的命运里。 ………… 「那是什么?」南边天空中的异相,让才脱出重围的少昊皱了皱眉。 竭力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去,兰陵也朝着那边看了一眼,微微的笑了:「那是一本书。」 「书?」少昊诧异的转向他,虽然从来不用术力,但是兰陵一向对巫术懂的就比别人多,这一点,他是甘拜下风的。 「对,」兰陵蹙眉,压制喉头滚动的腥甜,「那是一本书…一本上古时的天书…无字的——七情天书。」 ………… 「王,怎么办?我们的游鬼已经失败了,是不是再派影鬼……」 「你是怎么吃的,你不是说对方绝对拿你的游鬼没办法吗?居然这么快就被打败了!!」心中最痛恨之人在眼皮底下给溜了,已经很叫他光火了;以为必胜的法宝又不灵光,难怪鹏湛怒若雷霆了。 「王上息怒,这……微臣也没有想到居然上古的七本天书还存在人间,一时失算,所以……不过青囊书也并非万能,要是给臣一点时间…」 「时间?!我们已经先输一战,还有什么多余的时间!」一剑劈裂眼前的桌几,鹏湛已经有了定见:「你不用管别的了,给我去追兰陵,把他的头提来见我!」 「这……」 「不计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你可以用上所有影鬼和剩下的香蛳,一定要给我杀了他!」 「是!」 ………… 「兰陵?你还好吧?」看着兰陵越来越苍白的脸,和已经将俩人的衣襟都染黑的——不知是他的,还是他的血迹,少昊终于忍不住问了。 抬头,本是没什么颜色的容颜强自笑了:「我没事的。这次遁术只移出了六七里地,大概还在困龙江边,不走快一点的话会被追上的。」 「我……」少昊一手捏成不动根本印,准备再使用一次遁术将兰陵一次带回去,另一只拥着他的手却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头里微微的发晕,——恐怕是刚刚失血过多,而且遁术原就不是他所擅长的——超过极限了吗? 有些无力覆上他已经结出印结的手,少昊看着怀里兰陵,平静的望向他:「你不要再用遁术,刚刚你失血太多,况且以你现在的身体,又带了一个我,逃不掉。」 「现在怎么办?」手指放松了,将人拥的更紧,「我们现在在远祁的江边,是腹背受敌,要是被追上来,没的可逃。刚刚你为什么不要我带你直接回营?」 兰陵望着他笑笑,眸光里,是说不尽的凄凉:「你真要听,我也不瞒你,因为——」 ——「因为就算你们能逃到天边香蛳也会追你们到天边;且就算你们真的逃掉了,他也活不过七天。」冷冷的,嘶哑的声音插口,一阵狂风卷起,掺着原就分外凌厉的北风,俩人的身边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片片黑色的影子,和,一群群振翅的香蛳。 兰陵容色不动,语声也是无波:「影鬼,香蛳,鹏湛是下了必杀我的决心了吗?」 ——原来如此。 将兰陵紧紧的,又怕弄疼了的细意环在怀里,少昊长笑一声,持剑的右手稳的没有一丝动摇。掩不住的心里的悲愤和疼痛,一股豪气向着喉头冲出来:「他想你死的这么容易,我还不让!」 「嘿嘿嘿,」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笑声,声音的主人似乎又远又近,在影鬼与香蛳的环峙下,根本看不见对方躲在哪儿。「你倒是很忠心嘛,不过你身中血绝咒,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就让我好心,送你们君臣一并上路吧!」 ………… 「将军,王会不会有事?」 「我不知道,我们这边遇袭,王那边也不会太平的,这单王手段如此狠辣,看来也是一场恶战。」 「还好少昊大人一起跟去了,虽然近来传说他和王多有不睦,但是他一定会护卫王的。」 「你说的对,纵然是自己肝脑涂地,少昊他也不会让王有任何闪失,我们,还是只有相信他们了。」 风吹的很凛冽,很无情,也很狂烈。 萧瑟,还有肃杀,以席卷天下之姿,向着那江畔,那岸边,那林间,呼啸而来。 天空的星星晦暗了许多,不知是不是也感染了这第一场北风略带哀恸的疯狂,不停的明灭着。 冬天,已经来了。 祁历273年,冬。 和议第三天,单王鹏湛背信失义,先使人暗杀祁国困龙江边领兵大将徊晔,再派游鬼众奇袭祁军本营,同时欲咒杀祁王。奇袭事败,游鬼尽毁敌手,该役名「金紫玄相」,天现异景。单国由是役动用巫鬼灵乱之术,为天下所唾。 第十四章 冬天的风吹着,尖啸着掠过发间,刀锋一般的锐利和冰冷,那恍惚的错落之中,是你想像不到的快意和放肆。 风是很紧很急的狂风,而影鬼仍是影鬼,香蛳依旧相思。 黑色的身影在远远的地方偷看着,咒语,象喷薄而出的怨气一样没有片刻停歇。 少昊的身上已经全被血浸透了。 ——那是他自己的血。 影子是没有血的,就象相思不知不觉的就会吃尽了你的骨肉。拼死护住兰陵不被香蛳咬到,他知道,要是再来一下,也许就再也见不着那冷淡端美的容颜。 兰陵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他只是紧紧的攀住少昊的颈子。其实很想叫他停手,叫他一个人走,反正自己也不可能活得下去。 一开始这么说的时候,是一个火辣辣的巴掌贴上来。 从没有被人这样打过,捂着炽热的半边脸,却居然没有感觉到耻辱。——因为那个胆敢动手打他的男人,一边奋力挡下一只又一只来袭的影鬼,一边又是伤心又是痛楚的、都有些冷酷的浓烈的看着他跟他吼—— ——「你怎么任性都可以,但你不要这么的不懂人心!」 沉默。然后紧咬牙关,竭力让自己不要因为噬心的痛呻吟出来;让自己不要在几近麻木中昏过去;让自己不可以在被放弃之前……放弃。 怀中的人,那之后就乖乖的、死死的揽着他的颈,涌起一股无奈的甜蜜,——如此的血肉相连,竟是在这样的绝境。充斥周身的巨大洪流和轻轻搅噬受伤的身体的痛觉,很清楚的,不得不被卷入某种极度可怕的境地里的觉悟让人数倍的明晰。虽然越来越不利,但是也越来越清醒,每一丝从身上飘离的血迹,每一丝从身体抽离的气力,他都感觉到了。 至少,想让……你……活下去…… 影鬼,和香蛳,将他们逼至了退无可退的边缘。 后面,是百丈绝壁。 能够听见怒气滚滚的手掌拍击坚实的心志的声音,它咆哮着,愤怒着,渴望着它的牺牲品;嘲笑和等待着,而它已不想再忍耐。每一个卷起千重碧滔雪浪的激狂,在泛白而峥嵘的尖角们上击碎,拍裂成大段大段的银块,然后又落回,白色的泡沫晕开四散,直至下一次酝酿的攻击来临。 至少,要让……你……活下去…… 因为,我已……不能。 少昊看了看眼前不断逼近的影鬼,脚步间一个不稳,就听见细小的砾石自高处跌坠下去,轻声擦过坚硬的冷酷的表面,在还没有被撕裂之前,已经被那轰鸣淹没。 ——已经无处可逃了,黑色的影子在夜色之中咧开一个似鬼似怪的笑容,只可惜此刻,没有人会来欣赏他的成功。 他突然低下头去,就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 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般的专注的,只为再看一眼。 兰陵脸上居然有微弱的笑意,虽然已经有些迷离,但是清明的、几乎叫人心都翻滚起来的怒吼声却再三的提醒着他们一个事实。 「没事的,我们都尽力了。」没有伤心和绝望,兰陵已经不能感到那些,只是看见了那双那么痛苦的眼睛和自责的神情,他就笑了,安慰的说。 用尽全身的气力抬起重逾千斤的手,想触碰一下眼前模糊的容颜。只是及到半途已然力尽,无力的跌落下去的苍白,被血色缠绵的指捉住,贴在微温的面颊上。 水色涟滟过波光,小小的涟漪在其间悄悄扩大,动摇。 ——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他们,没有说错。是的,是的,他们没有说错,你也没有错,错的离谱的人,一直都是——我。 于是,微微笑起来。少昊也笑了,象是知道了什么似的笑了。 将粘连在那唇角的一缕青丝挑开,说:「你不会有事的,因为我,不会让你死。」 把兰陵放在身边,他、突然奇异的,想起—— 血,漂浮过眼,就象是空中不可控制的一朵杨花,溅飞滑落,在它攀附的每一件物事上着地, 双手合十,以掌缘为轴转过一周,分开—— 苍白的脸,紫青胀肿的面孔,狰狞、扭曲、一点也辨认不出的容颜,难以相信,那就是他的母亲,难以相信,那就是…… 结成大手印,左上右下,叠合在一起—— 金漆,黑木,香烟,颂经,身前万千尊荣,生后黄土一钵,纵然有诸般功过,也只余下了被人摆布的一具躯壳。「放下吧——」谁在对他这么说? 不能。 还记得那时是这么回答。 那么现在也一样。 血红色的光从手间晕开,中心处是一点殷殷,由是蔓延开来的,紫红、玫瑰红、桔红、绯红、最后是白色的微光……艳丽绚烂的颜色,却叫兰陵睁大了眼—— 「少昊!别乱来!」 ……「若有愿者,我以我力誓言」…… 「叫你不要乱来!少昊!」已经接近嘶吼,接近哭泣的哀求,却不能让对方有一丝动摇。 ……「若有愿者,我以我身为奠」…… 「不……要…」眼前已然模糊和撕裂,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 ……「若有愿者,我愿以之为天!」…… 「借术立约?!小子,你真是活腻了,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借得到的,使出全身的术力订约——当真是不想活了?!」墨岸嘲讽的大笑起来,从藏身的阴影里走出来。反正对方已经力尽,不可能构成什么威胁了:「就让我送你们上西天吧!——」 ……「六合八荒,天地玄黄,以此誓借力,以此身立约!」…… 灰黑色的云团骚动起来,一个惊雷在冬天的夜色中乍然响起,好像是雾气,又似乎是云气,在他们头顶上的天空交融、纠结。影鬼们都被擦过天际的惨蓝色光芒耀的蜷成一团,而香蛳几乎是完全的失去了控制的乱飞。 柔丝一样的絮状气流在他们面前汇集,凝固成若隐若现的一道屏障。 「不、不可能!」墨岸惊恐的张大了嘴,看着屏障中间出现的人影。 清淡好听的声音伴着风声传来:「我还在想是谁胆子这么大,居然在这样生机荒芜的地方使出全身的术力定约借术,」一只纤长的手从云絮中伸出来,淡紫色的长发在空中飘扬,慢慢的,白衣的身影露出了全貌。 虽然出众,却不见得比兰陵的容貌美丽多少,只是那种气质和风华,那双特别的淡褐色眸子和冷淡清扬的笑容,都在在显示着它主人的身份。 将兰陵揽回怀中,一起看着这奇景。「是……砂渺?」兰陵在少昊怀中,挣扎着吐出这几个字。 「——结果一看,原来是紫微中宫的少司命和天璇星,也难怪了。」说着听不懂的话,对方饶有兴味的看着他们下意识中表露的亲昵,微微的,都有点恶意的笑起来。 「有意思,他们知道了会怎样呢?」他喃喃自语,然后象是对自己嘲讽似的挑眉:「我最讨厌管闲事,不过……这次就例外吧。」看向少昊,「是你要定约是吧?那么——」 平平的摊出右手,将掌心朝向天空,「我就借力给你吧!」 从那只手的手心缓缓升起一个淡黄色的光球,待完全升至空中之后,他的指尖一抬,在球面上轻轻一点,将球体平送出去。 及至近身,光球暴涨,完全融合于少昊体内。 不知名的力量在身体里生长,蔓延到每一个表面,缓缓抬起自己的一只手,向着前方,捏成一个诀。 看着那巨大的力量在指尖汇合,墨岸不由自主的发出了惊呼:「不要——!」 一瞬间的光线铺天盖地的湮灭了他的呼喊,包括由他控制的影鬼和香蛳,都在那爆发的力量中成为了片羽燃烧之后的灰烬。 看着那在其中挣扎、痛苦万状的身影,连少昊都有些心悸,——这强大的力量,属于天上人的力量,竟是这么不可违抗和危险的,不由看向一边神情如常的砂渺——那样出世脱俗的人,对于人命死生,却是如此的冷情淡漠。 怀里的人动了动,少昊低头,看见兰陵眼中的喜色,朝他微笑的样子:「好了。这样……至少……」蹙紧眉头,细细的呼吸出痛苦,「至少,你……能得救。」 「兰陵!」看着要昏过去似的兰陵,少昊身上掠过一阵战栗,突然想起什么,他猛的抬头看向一边:「你可以救他是吧?!我和你再订一次约!」 笑了,游戏一样的不用心和散漫:「我是能救他,不过今天——我已经累了,而且救人并不是我的兴趣。」 看见少昊怒火升腾的样子,他又一笑:「能见这一面也算有缘,送佛送到西,就破例送你们一程吧。」从长袖中伸出一手,结了一个印,透明的光幕,包裹住俩人,轻轻一挥手,就泡沫一样的消失在风中。 转个身,看向远远的东南方向,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诡笑:「有意思……被我这一搅和,会变成怎样呢?那些老头子,一定气的发晕,呵呵……」 ……………… 醒过来的时候,最先看见兰陵有些担心的神色,他安抚的笑笑:「我没事。——?!这里是哪里?」 兰陵苦笑:「这个我也想知道。」 似乎是一个山谷,他们在一块巨石之后,所以避过了漫天的风雪席卷。少昊将兰陵抱起来,向四周打量着。 一个冰雪的王国。远远望去,是白的山峰,白的山脊,白的山谷,白色交相辉映,让人的眼睛有种不能接受的痛感。山峦叠嶂,层层鳞鳞,仿佛某种怪异的鱼类的脊背,闪着银色的光芒。从远处到近处,没有半只鸟兽,天地之间,只爬满了一只一只耸立峥嵘的巨大石兽。 眼前一片,全是白茫茫的雪地,凛冽的寒风,吹的人连血液都冻结起来,呼吸被压迫的极为困难。兰陵先开口:「那是什么?」 顺着他眼色的方向去,是一个小点,仔细看,好像是一阵旋风在拖曳。少昊摇头:「不知道,看不清。」 一拉他的衣襟,「带我过去,我要看仔细。」 原本想阻止的,却看见了兰陵与往常不同的专注的思考的神情,是知道了什么才会有的神情。于是,什么也没说。 越接近,越感到一种沉重的震颤,仿佛大地整个在呼吸在摇动在重重喘着粗气,少昊都禁不住有点头晕,「你还行吧?」 「没什么……」兰陵呼吸急促,这样的共鸣似乎激化了他的伤势,脸色已经由惨白变得青灰,「继续走吧。」 完全站在那个风眼的时候,他们都惊的呆了。 从远处看,似乎只是一个旋风,但是真正近了看,原来是一根一根直插天宇的冰柱,用一种似有序似无序的排列散乱在地上,而在它们的空隙间,是一团一团的小型旋风。中间的部分,两团巨大的旋风相互远隔,急速的旋转和迸射着雪片,但是却不相交,仿佛中间有什么无形的墙将它们隔开似的。 「这是?!」面对这天地奇景,少昊觉得自己的脚似乎都站不稳了,在那样巨大的风势下,那样恢弘的气势中,人类仿佛小小的飞虫,一不小心就会被卷进自己无法控制的洪流中,轻易就碾落成泥。 兰陵也在不停的冒汗,但是他的眼神还是很坚定:「我们进去。」 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没有一句诘问,少昊举步踏进风区。靠紧他的胸膛,兰陵浅浅的笑着,笑的有点甜蜜的伤心。 不用解释,如果一起的话,去任何地方,都可以。 我……明白。 所以什么也……不必说。 「走这边三步,再换西南十步。」兰陵镇定的指示着方向。 有些明白了:「是九宫八卦?」 「嗯,还有太极反两仪,这个阵变化多端,并非一般普通的八卦。」顿了顿,续道:「走坎位,入死门。」再停了一口气,突然带点调皮的笑了:「没想到我居然这么快就要跟你一起赴死了。」 「反正都是死,拉到你陪葬也算值得。」少昊也微笑,脚步一点也不停滞。 「陪葬的是你哦!」 「呵,荣幸之至。」 语笑嫣然中,离死门已是一步之距,少昊没有一刻犹疑,但抱着兰陵的手却紧了紧。 兰陵身子一颤,偎紧了他。 一步迈过。 ……………… 「你没死吧?」兰陵的声音虽然嬴弱,却带着些许笑意。 「托您的福,还没有。」少昊也笑了,低低的回响在空旷的山腹里。「然后怎么办?」 「向前走。直到我们看见水为止。」 ……………… 数十间宫室大的大厅状山洞里,两个人面面相觑,虽然知道山水相伴,但还从来没有想过会看见这样的水。 从天顶直直泄下的冰水,在到达地面的时候凝固成晶莹的冰柱,四周冰墙微微的幽光下,放出一种言语难描的淡蓝色。而就在它的旁边,一股水柱蒸腾直上,扑腾着蒸汽,是一眼天然温泉,和冰水交汇融合成一个约有一间屋宽的池子。在其中,生长着一株奇异的树,如果,那样也可以叫做树的话。 红火的枝干,没有任何树木应有的皱褶和经脉,光滑而平整犹如初生婴儿般的无暇,深色的焰火在若隐若现的燃烧,仿佛一颗不停跳动的心脏,在其间簇动。仔细看来,原来那枝干之中的并非一般的实在,而是满满的液体,由火焰四周涌动的暗流可以判断出。 树叶也不是一般的树叶,在每一枝每一簇的尖顶上,那是一颗淡淡蓝的果实——至少看起来象是果实的样子。形状仿若桃子,高挂树端,在寒气和蒸汽的围绕中似乎也有微微动摇,冰晶凝结,象是用整块的寒冰雕刻而成的样子。 周围全是冰雪塑成的墙壁,不知从何处、怎样,居然整个地方有如白昼一样的光明透亮,在不可思议的景象面前,两个人怔忡许久。 「呵……呵呵……」兰陵很久了,才自胸臆间爆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一开始,只是象惊醒了这个空寂的大厅,泛起一波一波的涟漪。最后,终于忍不住,成了放声大笑,整个空间都被震颤的有些战抖,他无法抑制的一边笑一边呛的都有点喘不过气来,眼里却已经隐见泪光:「哈哈哈……真是荒唐……真是……」 心里的不安在一点一点的扩大,少昊抓住他的肩,看定他,一字一句的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兰陵突然停止了那仿佛哭泣一般的狂笑,唇边露出一缕说不清是苦还是涩的嘲讽,想了想,又笑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顿了一顿,并不等对方说出来,他已经快快的接下去:「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碧落黄泉——地火、天水、死生树,长命果——哈,命已将绝,居然来到这样的福地宝山,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原来……如此。 传说中天地之交没有被分开的最后一点,天界与人界与魔界的唯一交点,就是这里? 碧落黄泉,时常在恋人的生死誓言之间听见,时常在老人的悠悠诉说中得闻,如今,竟然就在眼前? 上穷碧落下黄泉——何等的决绝和炽烈,人说至死方休,但竟而是指望着能不死不休。其实,人,怎能与天争锋,怎能与命相抵。 微叹一声,少昊把兰陵紧紧拥在怀里,只是,很平静很平静的说:「怕吗?……没关系,有我陪你。」 眼泪一下子就不受控制的涌出来,大颗大颗的,自己也被吓了一跳,用力闭上不停颤动的眼,死命咬住下唇——不要……哭出声来…… 怕吗?——那是……当然的……这样的远古洪荒,仿佛误闯了宇宙之初的要秘,看着那些天地异相,只让他更加感觉自己的无力——对于很多事……他以为可以控制的事……的无力,比方说,他的命。 会死。 啊,原来是这样的脆弱吗?王也好,臣也好,或是影鬼、香蛳?都是这样的脆弱吗? 然后就有不可自抑的极大冲动,笑着,嘲讽着,希望可以驱散那种沉郁的真的可以要人命的感觉,真是……荒唐…… 人之将死……才会发现都只是……一场……荒唐。 可是却有了那一句话。 只一句—— 没关系,我陪着你。——真的很不可思议,这么简单这么短的一句话,突然让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全部都烟消云散掉了,闪过的那些无望和悲凉,居然全变成了温暖。 将脸庞轻轻在那胸膛上摩挲,让它吸干自己的泪水,有些不解又有些了解的笑。唉唉,这个人哪,是给自己下了什么蛊,喝了什么药,竟可以让自己这样的痴切冥顽、全心以托。 嗯,你陪着我,知道了,知道了……所以……不会……再怕…任何事。 ……………… 已经……第几天了? 不知道。 一直看着我,不会厌的吗? 轻轻摇头,那么那么柔和的动作和眼神,象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你就睡一会儿吧,我真的不会有事。 掩住那连说话人都不相信的谎话,仍只是摇头。 我不会……有事的……你不相信吗?眼泪又涌出来,已经不知是这几天的第几次,这样的对话,这样的相望,这样的泪水。 ——轻易就可以掉落的泪水。 我好像变得很爱哭。 嗯。 还很会哭。 嗯。 我好像变得不象自己了。 嗯。 不过,也许这个才是真正的我也说不定,那么,以前的我,是谁呢? 嗯。 你不要老是这么嗯啊嗯啊的,也说说话啊? ……你要听什么?细细的在耳边低语,是因为温柔,还是怕惊起那太过空旷而神秘的空间? 什么都好,你说,一直说,我什么都想听…… 我六岁那年—— 一个回神,才发现似乎是已经讲过的,一边却听见急促的催—— 后来呢?接着讲呀? 抚上那已经紫气笼罩的脸,都不知道是凄凉还是心疼。 你……怎么了? ……我一直想蒙上你的眼睛的…… 为什么? 那样,我就看不见你这样看我的眼神了——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指尖划过那微微卷曲的长睫毛,挺拔秀丽的眉峰,和若明若暗的眸光。 我的眼神?怎么了吗? 困惑的看着,困惑的问着,突然在明亮照人的冰壁上见到了自己的瞳仁。 那就是我吗?那么无助和哀切,仿佛要把对方烙进自己的眸子里一样的渴求……嗯,对不起……总是,让你痛苦呢,被我这样看着、抓着,一定很难过吧?对不起,不过……很快就没有关系了,因为我……很快就不会再让你为我痛苦……很快的…… 「我想喝水。」抬起头,笑,那种不会太灿烂,也不会太忧伤的笑容,一个完美无缺的,「很平常」的笑容。 看了他一会儿,少昊也还他一个笑容,也是很一个完美无缺的,「很平常」的笑容:「好,我去给你拿。」 微笑着看少昊离开,一只手无力的垂在地上,冰冷的触感和坚硬的而不平的地面让手背有些微的不适,想动一下,却发现无能为力——其实,也不需要,有些事,都只是迟早而已…… 眼皮从未有过的沉重和疲累,身体似乎突然失去了支点,在恍惚的空间里飘浮起来,然后倾斜,下落,倒地——思想象感知一样慢慢的被从躯体里抽离,气息时断时续。 不要生气,请你…… 口中的腥甜味被水一冲就淡了些,将背重重的靠在冰壁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抬起手抹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少昊定了定神,用一个被凿空的石碗斟了一碗水。 这里,确实很奇怪,不用任何的食物,只是喝水,居然就能维持每天的生活必需,兰陵说,这是因为这里有生命所依仗的灵气存在的缘故。看向湖中央的奇异果树,少昊微微叹了口气,要是能摘下那果子,也许兰陵就能得救——可是试过了那么多次,每一次都在离它仅些许距离的时候被不可知的怪力弹回来——不能接近的强力结界,人,在这样的力量面前,只能痛恨自己的无能。 反正自己也活不长了,越来越频繁的咳血,虽然每次都借故走开,但是已经瞒不了对方越来越疑惑的眼,那就……一起…一起…… 看着自己的孩子似的渴慕和温存的眸光,那是多少不舍和难耐,我,不想看到这样子的眼神。终于你能完全看着我,在没有别的人、别的事,但是,为什么,我半点也不开心? 一阵不祥的感觉簌然掠过心头,蓦的站直身子,难言的恐惧浮上心—— 「兰陵你——!」 好轻的感觉,但是很舒服也很慵倦,那个家伙,一定会骂我吧,不过算了,都是最后了,就由得你放肆了。 好想,再看你一眼…… 嗯,什么扎在我的指尖上? 「兰陵!」看见地上倒卧着的人的时候,心脏真实的停止了一瞬,然后是努力平息自己的狂乱,一点一滴的小心接近,只怕那单薄的身躯传来的冰冷距离太远的时候,已经让自己可以感觉。 指尖动了一动。气息屏住了。可以看见乌发掩盖下的眼帘微微颤着,苍白的唇张合了一下。 「兰陵!」一步跨出,将他扶起来,一下子紧紧抱住,勒的都能听见骨骼撞击的痛苦哼鸣。「嗯……痛!」从挤挨间,吐露轻微的不满,让少昊意识到了自己的忘形,放松一点,把那容颜端在眼前细细描摹,满足的叹息着:「你知不知道,我还以为你……」 有点搞不清状况的先是迷茫,然后很快沉浸在这满足里,靠进少昊怀里去。侥幸逃过一劫啊,真是幸运—— 微微扯痛的指尖突然让他一惊,不对!——不是侥幸! 从少昊怀里挣脱出来,发现自己居然有气力可以自己站立了。 「兰陵?!你……」 「不对,没道理的,我没有道理不死的,刚刚……」 「怎么了?」挨近他,少昊疑惑地看着兰陵脸上染上的血色,和突然的精力:「你没事了吗?」 转过身,兰陵怔怔的望着右手中指,突的抬头向少昊:「这里除了我们,还有别人。」 「什么?!——不可能,这个地方虽然大,但是这几天我们都走遍了,什么人也没有看见啊。」 「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你看这个——」修长洁白的指尖,赫然有一个小小的伤口,印痕宛然,显然是才烙上去的。「刚刚我的确快咒发身亡了,但是有人咬破我的指尖,注入灵气驱走了咒力,所以我才会没事。」 「那就是说……你现在没事了吗!」少昊的声音里有绝大的欣喜。 「我要找到那个人,」兰陵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突兀的冒出一句。「我要找到他!」眼中燃烧着非同往常的认真,兰陵抓住了少昊的衣襟:「你明白吗?他可以解香蛳,也就是说,他也可能可以解你的血绝咒!」 轻轻泛滥在唇梢的笑意,止不住的爱恋,少昊伸出手抚了抚兰陵的头:「我知道了,不过这种高人都是不愿与世俗人打交道的,要是不行,不要勉强,好吗?」 皱了皱眉,有些不情愿的应道:「好了,我知道了,现在我们分头去找吧。」 看着兰陵急切的向前方寻去,少昊有点心不在焉的跟在他身后,似乎这件与己生死攸关的事情完全没有盯着眼前的身影重要一样。 兰陵,你知不知道,这是你第一次为了自己之外的人这么热心呢!以前,我做梦都不会想到你会这么为我担忧,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笑的越发的温漫,仍是一径的悠闲。你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正确为它命名呢,不过没关系,我知道就够了,我知道你曾经有过这样的一瞬间,就够了—— 别的,已经不重要了。 「哎呀!——」 一声惊呼,从前面不远处传来,少昊心里一紧,赶了过去—— 「兰陵,你没……!」呆呆的看着倒坐在地上的兰陵和他身上的那个……东西?「那是什么?」 「快扶我起来,哎,别抓我,」 看见兰陵奋力和那个奇怪的生物纠缠着,少昊止不住心头的惬意,一捂唇闷笑出来:「呵呵——还真是受欢迎啊,你。」 「别拉我头发啊!——!我的衣服!」 「哈哈哈——」终于憋不住,少昊大声狂笑起来,一点也不理会兰陵一副要吃了他似的又气又恨。 「这个家伙是?」好容易达成了和解,看着兰陵无奈的容忍在盘坐的腿间放肆睡着大觉的小怪物,少昊不禁好奇的问。 兰陵的脸色出奇的难看,沉吟了很久,才伸手抚了抚那小家伙的头,听见舒服的咪咪声,才略微有了些笑意。 那是一只很可爱的小动物——如果长了一对麒麟的角,小山羊似的头,柔软的蹄子和身上半透明状的蓝色皮肤,以及尤其醒目的红火睛并不能算是不是动物的证明的话。从刚刚自冰缝的不知何处钻出来时起,就一直赖在兰陵身上,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伸手想去拉开的话,就会发出咪呜的微弱呻吟,用极其哀怜的目光看着你,看的两个大活人没有了主张,只能任由它喜欢了。 「是神兽吧?」少昊突然想起。「果然不愧是碧落黄泉啊,还真是什么都能见到。」 「是,不过也并非一般的神兽。你看它的红火睛和蓝肤色,如果我猜的没有错,那么它应该是一只冰火麒麟。」兰陵缓缓说着,显得心事重重。 「那是有两个行属了,又是彼此相生相克的性属,可以说极为稀罕。」 「嗯,刚刚……救我的…是它。」兰陵若有所思的抬起手,仔细看过去,完全可以发现那上面两个小小的牙印。 「那不是很好吗?它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让它靠一下也没什么的。」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但是竭力的想把话题岔开,连少昊自己都觉得自己笑的很有些干涩。 「你不明白吗?如果是它的话,就是说它因为天赋异禀而可以吸出我体内的蛊咒毒,但是它……解不了…你身上的血绝咒……」兰陵的声音听起来分外的阴郁,在空空旷旷的冰世界里激起一阵寒冷的回声,让人不禁脊背泛冷。 睡的香甜的小麒麟酣然翻了身,混然不觉身边俩人对视的凄冷目光。 祁历273年,深冬。 单与祁在江畔形成拉锯,缠斗月余,不分高下,间或听闻祁王兰陵失踪数日,不见踪影,祁人心惶惶,国内生变。 第十五章 「哈,你还真容易上当啊!」开朗的笑声在空寂里回荡,伴着咪呜的细声抗议,这是几天来不知第几次的争执了。 「哎,咬我!」少昊被小麒麟咬住了手指,怎么也甩不脱,转向一边闲闲看好戏的兰陵:「你不要在一边笑,来帮帮我啊——」 微微的摇头,脸上带着很淡很轻的笑,也不知是拒绝少昊,还是叹息他们一人一兽的精力旺盛。 将那个小东西丢进水里让它自己玩去,少昊喘息着坐回兰陵身边,蹙眉苦笑:「为什么那个家伙那么喜欢你呢?一天到晚粘着你不放。」 「你们两个才是一天到晚争个不停。」兰陵微微转头看他,想到什么笑了:「你不是在……和它吃醋吧?」 「我?!——和它?!你开什么玩笑!」少昊几乎都要跳起来,好像恼羞成怒似的。突然一回神,又坐下了,自语:「不过,这几天,我好像真的是在——和一只不知是什么的神兽——吃醋的样子。」 兰陵微扬唇,终于大笑出声,清朗的笑声仿佛击破冰冷而潮湿的隔阂,让整个空间簌的明亮起来。笑声在雾气中四溢,漫出心灵,少昊也随他笑起来。和鸣,共振,盘旋,在眼底,在唇边,在眉梢,久久不去,萦绕流连,直到最后缩顿为静静的相视。 「……」 「你知不知道,我有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轻轻的,努力不落痕迹的侧过头去:「我知道。」 「我也有很久都没有听见你这么笑了,我还以为……一辈子也不可能再听见你这么笑了……从…那时以来。」放肆的直视兰陵侧过去的阴影,在说道「那时」的时候,看见那纤细的影子明显的一震。 那一震就象震在心上,震的声带发苦、鼓膜微响,而心,则在疼。 少昊也转头,专注的看着壁上的尖角冰棱,好像能从中看出什么天地至理来似的。 许久许久,都听见了小麒麟的微微鼾声,才有一声悠悠的叹息传过来:「我的确是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了……很久……久得我都忘了什么叫开心。」 细瘦但有力的手伸过来,把他拉了转身。兰陵很认真,很温和,都有点骇人的看他,眼里流光不息,转了数转后,轻轻凑过,浅浅抹过他的唇。又拉远,很平淡:「这次,不是算计;也,不是同情。」温温柔柔的容色,竟有些凄凄楚楚。 也叹也笑,拉过来,拥在怀中,呓语:「那么是为什么呢?」也是拉远,也是温温柔柔的神情:「你……还是不知道吗?」 低首摇头:「不。我知道了。我不说。」 这一次真的笑了:「我也知道。不要说。」 这夜无梦,亦无眠。 小小的蓝色身影蜷曲在水边,兰陵悠然的用赤足拍打着水面,长发在身后挽了个结,偏着头看向一边偶尔抬起来舔砥他手心的小家伙。眼珠一转,伸手过去抚了抚它低垂的脑袋,听见可爱的呜咽声,然后慢慢的轻抚,直到那个贪睡的动物开始了一次真正的好梦,然后才忽地用两手去揉弄那细韧的软毛。 被从梦中惊醒,象面团一样揉来揉去,恶狠狠的抬头想给那个不识相的人一口,却看见是自己死赖活赖成日粘着的那个。小麒麟只得收回利齿,用哀怨的目光期盼兰陵放它一马,那样水意盈盈的眼神,害的兰陵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小孩一样。 轻笑出声,将小家伙抱起来,安抚的拍打它,于是一次不算是风波的插曲,就此完结。 看着兰陵脸上微微带笑的孩子样的天真,有些欣慰,又有些艰涩的笑了。 这几天常常嘲笑自己和一只神兽吃醋,但是兰陵不知道,孩子气的,是他自己。 安静的坐在一边,用清澄明澈的眼看着他和那麒麟的争斗,然后会在有些时候不自觉的笑出来,无邪又纯真,象是在刹那间找回了失去的童年——他因为双亲的疏离而过早失去的童年。 然后晚上,会和小麒麟一起蜷在自己怀里,睡的意外的安稳和香甜,全无防备的样子让他整夜不敢妄动,只怕控制不了自己。 会用很渴切的眼很清晰的表达自己的心情,望着他的时候,是那么温和热烈,叫他常常就想这样一口把他吃了,就变成一个。 对了,就是现在看着自己的眼神。少昊对怀里的兰陵笑笑:「你也很爱玩嘛。」而小麒麟抬起头,挑衅的看了抱着自己喜欢的人的家伙一眼,发现居然没有人理会它,不快的转身,去找周公诉苦了。 兰陵回首,和少昊一起会心微笑。 「这个小家伙很喜欢你。」少昊有点羡慕的看着它趴在兰陵双膝之上睡的天昏地暗,却看见兰陵异常的沉默和,有所思的眼神。 兰陵侧着脸思考的样子有种静若处子的凝美,但是带着不自觉的严厉,一瞬间少昊竟然生出于军营朝堂之上的错觉,还未及甩头摆脱,已经听见兰陵慢慢的,有些迟疑的开口。 「也许它……不是喜欢我,只是……孤单怕了。」话语中的落寞和萧索,如此清晰。 「那,你呢?」扳过兰陵,逼视他的眼,让他不能逃开,也让自己可以看清他的每一个表情。 又是这种眼神,迷迷茫茫难以解读,好像知道了什么,但是又不能去面对的眼神。好久,兰陵低下了头。心里一凉,苦苦的腥味浮上喉间。 ——也罢,由他。 刚打算松手,突然一双手圈上来,隐隐有雾气在那水晶的表面浮动。兰陵紧紧靠着他,在他胸口不停的摇头,细细的声音几如蝇语。 「兰陵?」低头,将挨着自己的脸孔抬起,「你说什么?」 只是摇头,紧咬下唇,片刻后,他放弃了,苦笑揽回:「……知道了,我不会再问了。」 黑色里,静静的没有声响,在石块之间的缝隙里,将光一遮,就是一个晚上。 没有人说话,但是没有人睡着。 兰陵伏在少昊胸前,一对点漆似的眼睛亮若晨星,许久,突然感觉一只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发,竭力抓住心跳,不希望被知道自己并没有睡。 少昊低首,感觉身上的人绷紧的身体,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装作终于入眠。 不必那样子的,因为我不会再逼你,虽然是那么不掩饰自己的依赖和渴求,但是,你的眼神……你自己不知道……是多么的挣扎和迷茫吧。 眼前似乎是一片雾气,好多东西,以为已经看得真切的东西,还是不清醒。 在害怕什么呀?我。 快要崩溃,要决堤,恐怕会这样疯掉——有谁,来告诉我怎么办才好——不要逼我,我不想选择,不想回答。 不想……面对。 是第几天了? 「第十二天。」兰陵应声转过头来,语气清楚而没有犹疑。 「你记得很牢嘛。」讽刺的挑眉,少昊几乎懒得看他。 反常的没有任何驳斥,只是淡淡的:「难道你忘得了吗?」 下一秒钟,他就发现自己已经重重的落进少昊怀里,因为突如其来的撞击而有些发昏的脑袋尽力甩了甩,看着上方怒气盈然的双眼,轻叹一声,然后静静的笑了:「我就在想你要忍到什么时候呢!居然这么久,我都有点佩服你了。」 英挺的眉先是一皱,继而展开:「我自己也很佩服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我居然改了性了。」 心不在焉的听着,手指在对方的衣领上徘徊,有点慵懒乏力的漫不经心,最后一弯形状优美的唇,吐出一句——「哦?」 于是,没了下文。 知道自己恐怕不受欢迎,但是还是很努力的争取自己的权力,真是的,成天腻在一起,都没有人陪它玩。一边竭力挤进困顿的俩人间,一边抱怨的咪呜轻唤。洁白如玉的手臂伸过来,把它抱到怀里。 这个家伙!——看到小麒麟示威似的朝他咧牙,少昊只觉得头上青筋直冒。真想——「算了吧,让它在这儿好了,这几天没人陪它,一定……很孤单的。」一眼就看出少昊的意图,兰陵赶紧伸手阻止,语气平静:「况且,我们也陪不了它几天。」 「一个小周天…?」不想来的,还是来了。 「对,后天,后天就是一个小周天,外面的风雪会停半个时辰,而且阵势也会逆转,我们就可以由来时的路出去了。」 「……」 「少昊?……」背对着自己的宽阔的背影,沉默着,也不知该说什么。 不准这样对我,不准你!突然有莫名其妙的怨气浮上来,兰陵一撇嘴角,上前重重拍他的背,「少……——!」 薄薄的衣衫底下,是起伏的疤痕。心里一扯,发火的话就再说不出来。 是记得的,那是——为了他才有的伤痕;——在最危急的时候用身体护住了他才会留下的伤痕;为了他……这种根本不知感恩图报的人。 指尖轻轻划过,「疼吗?」——值得吗? 没有问出口,没敢问出口。 抓过柔柔韧韧的手,笑的也不知是讽是怜:「没什么,还比不上你抓的那些。」 紧紧的扑进怀,落了满身的清香,织细的手臂围的都有些痛了。 ……耳鬓厮磨,抵死缠绵,吗? 明天…之后……没有明天。 *** 咯咯作响,轰隆隆的震颤声,好像精密计算的齿轮在一个一个咬合绞动,推开时间和空间。 死门的入口,兰陵傲然独立,白衣纷飞,脸上寒霜冻结,凌厉的眼神肃穆沉静——少昊立在他身后,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一阵子不见,那个曾经和自己挑灯看剑、放歌纵酒的略带宫苑贵气和娇气的兰陵,已经成为一个可以傲视天下的帝皇至尊了。 重重的皱眉,果然是……已经不需要了啊。你,变了;而我,则在回忆里……碾落成泥。这样,就是结局。 从梦中醒来后才知道已经结局。 寅时,三刻。 一道犀利的光线从天顶泄下,与一向温润的明玉似的光线不同,一时人眼睛不能全睁。 兰陵站在光线的沐浴下,抱着小小的麒麟,巨大的、几乎是吞噬般的光柱让他显得那么脆弱和不堪一击,仿佛一瞬间就会溶化的甜腻的梦。 逆光下,他微笑着,走近;虽然对方看不见,但是,实在是习惯了……让你不会为我担心。那是说,你有想到我的话。 「你在犹豫什么?」半点也不像平时的兰陵,他竟然一直犹疑着轻轻徘徊,任何人都看得出他的不舍。 ——不舍为谁? 「算了。」兰陵猛地抬头,几乎和少昊撞了个正着。 「什么算了?」 眼神瞬间变得温和,晶莹剔透的几似要滴出水来,用可称得上是深情的眼凝视了怀里的小麒麟一眼,兰陵轻轻将之放下地,接触地面的刹那手臂都有些微微的颤抖。然后,他和那小家伙对视了很久很久。 那双蓝色的晶碧的眼里分明是有泪光,还有乞求——比自己生平见过的最可人的少女还叫人哀怜的楚楚动人的乞求,少昊几乎都能读出它眼中的话语。 ——请不要,放我一个……带我走,可以吗? 兰陵坚定的摇摇头:「对不起,我不能。」 咪呜的叫声已经转变为啜泣,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它的眼里涌出来,泣不成声的小动物只能在兰陵脚边绕着圈,及到他近前时,抬头望了他一眼——他当然懂,对于那个小家伙来说自己只是和它争抢同个喜欢的人的敌人,但是现在它居然在哀求自己。叹口气。好吧。 「兰陵,为什么不带上它?」一边皱眉,一边想着兰陵应该带上它的理由。「它是神兽,不但可以增幅法力,而且也是一国兴盛的象征,如果带它回去的话,一定对你的霸业大有好处。」是的,兰陵本应该这么想才是,他一向是这么做的么。 扬起一个可疑的弧度,似乎真的在笑:「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语气十分平和,没有半点嘲讽,只有,淡淡的,幽怨。 幽怨?少昊仔细判断着那种情绪,同样没有半点嘲讽的回敬:「你不是?」 蓦地回身,定定看了他好阵子,「不。我是!不过……」少昊静静等着他的下文,「不过,这一次我想例外。它像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不想世间的污秽沾染了它,所以……」低下身,最后一次轻抚过那柔软的毛发,「你就在这里吧,不要想起我,再也不要,永远。因为我,也只是那污秽中的一个。」 一直身子,兰陵望向他:「还不走?」 把自己的惊异深埋起来,少昊一摊手:「你先还是我先?」 变了,可是什么地方变了呢? 再次站在开始的地方,过去的数十天,只似一场幻梦。 「真不知道,你是变得无情了,还是心软了呢?」在兰陵测定回路方位的时间,突然迸出这么一句,兰陵微诧的转过身来,竟带了些许笑意:「真难得啊,我还以为关于我的事,没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呢?」 刺痛,不过没有让对方,包括自己看出来。笑得很是惬意:「怎么可能?这几天一直都是我听你的指挥呢!你的事,我不知道必定不少。」 ——唉,我,为什么又要挑起事端呢?只是不平?还是,嫉妒。 「哦?你是说,若我凡事都听着你的,被你指挥,就叫做你知道我了?」果然,兰陵的声音霎时间冷了八度,连脸上的笑容都不见了。 两人之间,只有冷冷的肃风在呜咽。 「向南,大概是七八百里的样子吧,」兰陵丢出一句,靠近他,环上他的颈子,语气却分外的冰冷和讥屑:「大司马,不要弄错了,毕竟,我还要仰仗你呢。」 想要反唇相讥,却惊觉自己干的蠢事,罢了,你和我,还有惩这种口舌之快的必要吗?是我看不开,其实,有那样的几天,就应该知足,为什么还要再再地勉强。 总是很贪婪。 所以,一直在焦虑。 每一点可能都像是一个承诺。一句誓言。一个表白。 死心,这种话,一向都是说的易,做起来难。 说了不要结局,说了不奢望太多,说了不逼你,可是一样也没有做到。反反复复的,居然也不会累? 那么,你累了吗? ——该是结局了吗? 伸出手去,轻轻搂实了,抑不住语气中的宠溺:「抓紧了,风很大的。」 环着的手一滞,然后整个身子依依的靠紧,一只手自颈项间滑落,揽住了他的肩,触及那道长及肩胛的伤口时,又是一震。 少昊运气成诀,突听得几不可闻的一声:「……」 一个不注意,已经随着风飘进了漩涡,于是,直到最后,他也没能听清,兰陵当时说的,是不是——「对不起」? *** 回到主营,是预料之中的欣喜若狂和欢天喜地,没有任何迟疑,兰陵当夜就发动了进攻。 快,一切快速的象是一场恶梦,雷霆般的狠狠将每一个单国的士兵带入了比恶梦还要惨烈的现实中。温柔的夜色中,只见到一迹又一迹的刀光,和一缕又一缕的血光,惨号和呼喝,有人的,有马的。 在兰陵身边,冷眼看着那无表情的鬼面,体味着之后的残酷和快意,看着那双原本洁白如玉、干净似雪地手将一个又一个敌人斩于马下,千军万马中厮杀飞驰的熟悉身影,竟然让他有了说不出来的陌生。那,是兰陵吗?真的是他吗? 「兰陵,不要追了,看这形势,我们追不上了。」一把拉住意欲深入追击的兰陵,少昊皱眉看着他的君王难得的不冷静。 无视兵法大忌,已经过于纵深的兰陵仿佛没有听见少昊的劝戒,面具后精光四溢的眼只是追寻着远处的敌兵,甩开少昊的禁锢,他策马向前几步,又回头,冷冷的丢下一句:「我看见那个家伙了,他就在那里!」遥遥一指,也不管少昊的反应,立刻纵马前行。 那家伙?——鹏湛?无奈摇头,追随在他后面。还真是记仇,不扳回一城,死也不甘心是吧?对于对不起你的人,从来不知道手下留情呢! 那么——对我呢? 胡思乱想中,已经追上了兰陵,他在一个小山丘上,看着越来越远的那队敌人。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是必定是很气急败坏的,想着怎样安慰他接近时,突见兰陵已经摘下了面具,回头向他一笑。 一笑间云淡风清,说不出的骄傲和妩媚。 「你从来都没有见过我使用术,是吧?」兰陵笑的很气定神闲,也很绝。 ——断绝的绝、绝情的绝、灭绝的——绝,绝美一如那时相见,带着又狠又恨的目光的少年。但是他问的却很轻柔:「要不要,我用一次给你看?」 虽然是问句,但是显然是不要他回答的,因为那双沾满了血迹的手,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宝剑。 不必太长的咒文,他已经发现周围的空气开始异样的波动,象是大醉未醒、犹自梦中,那种模糊的空气向着四周扩散,将景物扭曲成怪异的波纹状,如同一块扯不平的丝布,重叠、交织、拉伸——「来个什么好呢?」兰陵一边加强手中的咒力,一边喃喃自语,「嗯,就这个好了。」 然后,他看见眼前的景物一变。天地间一片洁白空阔,风声呼啸而来。 熟悉的风景让少昊霎时有故地重游的错觉,蓦地醒悟,原来的确是错觉,——这就是兰陵继承了的,他母亲身上,「山中人」一族的幻术之力吗? 远远的,就可以听见惊马嘶鸣和尖叫此起彼伏,逃亡的队伍乱成一团。 许多单国的士兵都被天地间霎时出现的巨大旋风、擎天冰柱、皑皑白雪震立当场,失去了言语和思想功能似的木然。少昊很了解他们的感受,因为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宏大面前镇定,见怪不怪如他和兰陵,仍是在初见这异相时感到无由的恐惧。 兰陵唇角一丝笑意,然后戴上面具,一放缰绳,胯下的坐骑直直的朝山下混乱的人群冲去。 鹏湛定立于混杂的兵马中,呆呆的看见从不远处向他驰来的赤色飞骏和白色身影,看着那个自己恨之入骨的人及至近前,高高傲傲的勒缰站定。 面具之后的眼睛带着冷冷的笑意打量着他,虽然不能看清,但是他相信对方一定是笑了,一瞬间,他终于知道他是多么不智的惹到这个男人。 纤美织细的手从宽大的战袍里伸出来,仿佛风中摇曳的一支白色无依的山花,然后它的主人温言道:「你输了。——头,给我吧。」 血色残红,夕阳似乎永远是最衬托战场的风光,落日,垂暮般的咳出血来,让人不忍去责怪它的匆促和无感。再轰轰烈烈的刹那也总有结束的时候,而黄昏,总是这样在哀叹中闭上一天最后的眸光。 有些忧伤的凝视手中的人头,兰陵的表情似乎亦是在咳血似的艰涩,然后,他抬起头,向着一直这样注视他直到日落的少昊微微一笑。 不知是夕阳过于浓艳,还是太重的血腥味真的会叫人发疯,少昊竟然在那时,看见兰陵雪样的白衣像要在晚霞中燃烧起来似的模糊不清。那个笑容,似乎一挽残照,被渲染的分外凄凉。还有伴着风声传进自己耳中的那句,一直都以为是自己听错的话——「……不能原谅……把你…伤的那么重的家伙……」 「兰陵?」 「……没什么,回去吧。」 欲伸手去搀扶一下已经体力透支的兰陵,一僵,「我没事,你不用扶我。」 「受了那么多伤,站都站不稳了,还是不要逞强。」 「说了没事!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 挽空的手尴尬的僵在空中,两个人气息急促的对峙,眼中交汇的都是茫乱。 所以,直到最后他也没有证实,象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最终,他已无法去证实。 *** 「恭喜我王大难不死,一役灭单,真乃我祁之大幸也。」 一个接着一个的歌功颂德和庆喜华章,坐在至高王座上的美丽而苍白的人却一径的面无表情,眼神游离在空旷的大殿上,漫无目的在边缘棱角间寻找什么。 在找什么? 若是明明的问出来了,一定会惊觉自己的忘形,然而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 ——心,已经明白。 「王,臣奏请厚赏大司马,他护驾有功,实乃此次最大之功臣。」 一句话将他由走神中拉回来,听清大司空的话以后,一国之君,不顾身份的在朝堂之上大笑起来,清朗的笑声都有点勾魂摄魄的味道了,年轻的祁王才象是无力的瘫软在椅背上,唇角还犹自带笑。 「厚赏?……你们倒说说,要怎样才算是厚赏他?」 ——我,够不够? 「这……」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权势,再说厚赏,还能赏得出个什么?「大司马抱病在床,不如由我王为他许婚冲喜?」——着急呀,他和前代大司马一向交厚,如今少昊毒咒将发,怎能看着戬月大人一家就此绝后呢? 笑容一瞬凝结在脸上,眯起眼:「许婚?」掩不住的轻嘲,那个天天以「病重静养,宫中方便」为名赖在自己的离宫的男人?如果说是许自己大概还会考虑吧。 当然知道大司空所虑为何。 是的,时间,时间,如此催促和逼迫,想忘却也不能。 那时,我是知道了呀,就像现在一样确认。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放不开;我为什么还是不能……没有顾忌和怨恨?以及,怀疑。 到底是,想要些什么呢? 真的,曾经知道过么? 我不要想别的东西会夺走你,那样的话,心,会痛,会无法呼吸。 所以…… ——所以? 「王?」眼见兰陵诡异转动的眸,心下便有点惴惴不安,突然的,那个喜怒难测的人笑了,笑的说不出的神伤和决绝。 「……」 「是吗……?我,知道了。」 「也,是时候了。」 *** 是夜了,却没有灯。 「兰陵?为什么不点灯?」走进寝室,在朦朦胧胧中辨认依稀的身影,心里就有了模糊的悲伤隐隐浮上。 悲伤的,预感,和,不舍。 「你第一次见我哭,就是在这里。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看见我的眼泪还活下来的人。」没有波澜的声音从屋角传来,听不出任何回忆往事该有的情绪起伏。 渐渐地,悄悄地,沉入了湖底,刹那间听不见了自己的心音。宁静,从某个已经预知了这刻的地方涌出来,将所有疑问都浇灭成一个笑,一个再不必任何掩饰的、深情痴切的笑容。 「我记得。」——怎可有片刻的忘记。 「你那时说过……」 「——我说过,『决不离开』,『决不背弃』,『绝对,不会丢下』——你!」 晶莹的眸子散发着幽幽寒光,动也不动的直视他,许久,舒了口气,没有半点惊奇的:「你倒是真的记得。」偏了头,望着不知什么地方,有点百无聊赖的着紧。 「你想怎样?」居然是一直发问的人丢出这句。 少昊笑了,语气温柔如昔:「——我来践约,好吗?」 黑暗中,兰陵轻轻笑了,说不尽的苦楚婉转不去,慢慢地,绵延成痴心。 「——抱我。」 刀锋冰冷而忧郁,带着不可解释的凄婉和缠绵,温温存存的刺进胸膛里,每一分都计算的如此精妙,以至于没有多余的一滴血迹溅出。 微笑着,看着和那刀锋一样温存的注目他的人。 兰花的香味从未有过的炽烈,可以让人晕眩的浓情扑的他眼前迷茫。而那香似乎还不肯放过他,挨近了在他耳边厮摩,轻轻的,问:「疼不疼?」 将那紧握刀柄的手轻柔拉到唇边,吻了吻,及唇温凉,仍是玉色一般的无暇,喉头一甜,有些抱歉的看向那只手上沾染的点点猩红,很困难的笑了,不顾及自己越来越无知觉的四肢:「对不……」止住后面的话语,笑着将手缩回,吮掉那血色。 笑着,却不自禁的流下泪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一直对你不起,为什么你居然将这样的我容忍到最后,什么也不说。为什么我……只能找到这个法子来……留住你。 「……终于,可以,见你这样看我……」如果能说多一些,也许会说对不起的是自己。 选择了最错误的方式,在最无奈的境地,用最不可信赖的命运,来拥抱你的,是我。 不可摆脱。你不能。我也不愿。 大滴大滴冰凉的液体从那双清澈的眼里滑到他的脸上,那双,被泪水洗的没有半点杂质的眼睛,终于可以完全没有别的感情的看着他,没有带任何痛苦的看着他,没有了骄傲和掩饰——只有依恋,和,执迷。 「一个人,会不会,寂寞?」提起最后一点力气,抚过那张千百次用唇舌膜拜过的秀丽容颜,从眉到眼,鼻梁,薄唇,光洁的面颊,最后停留在一滴凝固于唇边的泪滴上,然后无限宠溺的问。 一滴泪水又滚落,却笑的无牵无挂,「不会。因为,很快你就可以陪我。」 到最后,还是那么任性啊,「那么,不要让我等太久。」眼帘沉甸甸的,那甜美而魔魅的梦境,很快就将要到来,而我,会在那里等你……来。 「等我。」 *** 「王,司马大人他……!」匆匆跑进别人都不敢擅入的离宫,辛夷都不知道该怎样将这话说完整。 薄薄的金光从窗间射落,兰陵斜斜的坐在床边,靠着一面墙壁,衣衫不整,应着她的惊呼转过头来,「他怎么了?」 不安在心里扩大,一边压下自己的心悸,一边用尽自己的全力控制着失控的反应:「刚刚大司马府来报,昨天夜里大司马……少昊他……因病……」越说越迟疑,只因看见了光华流转中,那个人的笑容。 意味不明而诡异的笑意在被阳光染成橙色的唇上流连,曾经愤世嫉俗、曾经野心勃勃、曾经迷茫失措的眸子里,如今居然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嘲讽和温存,不知对何的嘲讽,和对谁的温存。淡淡染的不似凡人,迷离的空气中漂浮着某种同谋的气味,微微的笑。 ——说不出的凄婉绝美。 猛然惊恐地睁大眼,「王?!你……」 略带欣赏的看过来,兰陵突然说出一句不搭调的话:「现在去西宫门,有马车在等你。」 「呃?」 看向她的眼光是从来没有过的温和与关切:「你不是想作一个普通人吗?那就去吧,去和另一个普通人一起携手到老,从此世界上,再没有襄圣公长女、见师辛夷这个人!」 灵感从心一洗而过,突然什么都明白了:「王……」喃喃的,还是这没有什么意义的话,已经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去吧!」决绝的转过头去,仿似一眼也不愿多看。 眼眶霎时模糊,千言万语在杂乱的脑海里滚来滚去,最后,仍只是深深一福:「辛夷就此别过。……请我王……多多——珍重!」 祁历274年,初春祁王未死,对单突袭,单溃不成军,其间天现异相,风雪交加。单王鹏湛落马被斩,单都失陷,四月,单亡。祁历经数十年征战,终统三国。五月,祁大司马病亡,追封定国公。同月,祁王未婚妻失足落水溺毙。六月,祁王大婚。八月,祁平定季之余孽。十一月,祁大将军宗虎中风不治身亡。次年二月,祁皇子诞,名訚谙。当日暴雨,祁王于雨中大笑三声,乃去。次日,祁王薨。祁王兰陵,年二十有七,在位二十二年,战功赫赫,威名盖天。春,扶幼主继位,改国号定淮。三月,大将军山仑作反,宫闱生变,幼主失踪,边关屡屡被犯,数名番王叛变,原单季之民无不纷纷叛逃。七月,祁城历都落于季皇子之手,祁宫室遭焚皇庙被烧。自此,天下陷于乱世,诸侯蜂出并作,各据一方,崇其所欲,割四方为焦土,致万民于流离。人妖混杂,鬼神莫辨,世事艰难,唯哀人道之微,天道即灭。 ……………… 「奶奶,还有呢?」 「讲完了。那里还有『还有』呢!」 「不对,肯定没有完,故事里都有个后来,要不然,也会有个来世,……总之,不是这样的!」 「那你说,要怎样才叫『后来』,要不然,『来世』?」 「嗯……我……不知道,不过……为什么要是这种结尾呢?为什么不能……大家……都幸福呢?」 「傻孩子,这只是个故事,你要不喜欢,大可以改一个结局。」 「……」 「怎么了,不信奶奶说的?」 「……奶奶……这真的……只是……一个故事吗?」 「你说要听故事的,怎么又不是了呢?」 「不是,听说在这个大陆很远的地方,真的曾经有过一个祁国,也许,也真的曾经有一个兰陵王,一个少昊,一个辛夷………?奶奶,你也是从大陆很远的地方来的,对吧?」 「……是啊……很远的地方……」 「奶奶以前叫什么?」 「……小梨想知道吗?」 「我……不敢。」 「为什么?」 「因为那样,就是说,真的有过这么悲伤的故事和人。可是,我不想啊!」 「孩子你入局了……这只是,一场戏而已。演的人疯、看的人傻,何必当真?」 「……」 「听,雨声变小了。明天,会是个晴天……也不知,梨花落尽了没……?小梨,把今天学的诗再背一遍,就睡吧。」 「……嗯。」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织织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终) 梨花非梦 又是暮春三月,烟雨依然。 妇人们把各色的长衣短摆浸了浸水,平摊在石板上,用衣砧重重的锤起来。偶尔在停顿的间隙间轻快的交谈,免不了的家长里短碎语闲言,也算乏味劳作之中的一点兴味。 一身白衣的女孩子匆匆掠过青石小桥去,眼尖的瞅见了,便是一个不容拒绝的招呼——「小梨啊,是不是又去拜你奶奶啦?」——那个「啦」字尾音拖的长长的,听得出的刺尖,却又加上了一张迎人的笑脸,叫人该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女孩只是淡淡转过头来,瞥了一眼,脸上是一抹轻嘲,「是。劳嫂子你费心了。」然后就一步也不停的径自走了。只在晨曦的微光中,空自留得一个清明透心的背影,也不沾染了那瞬间就变得气煞的面孔,也不会听见立刻就点燃的话头。 「什么嘛?!小妮子一个,装的什么正经?!」 找到小小的石墩,坐下,之后就是惯例的发呆。 她知道她们都说她些什么。 女孩到了她这个年龄早就该嫁啦,成天往梨花树下跑古古怪怪的啦,不和同村的女孩说话自以为清高啦,整日的挂着死掉的奶奶在嘴边被鬼迷了心窍啦……如此诸般,多不胜数。 什么时候,居然成为了别人的话题,自己都懵懵懂懂的。但是已经成了,就甩不掉了,若一时她正常了,一定有很多人觉得失落,所以,也不申辩。 就让人话题自己一回,自有闲趣。 一个微笑绽开在那年轻又俏丽的容颜上,那一刹间,听见了,又一朵梨花在花苞中伸展的噼啪脆响。 奶奶是个很特别的女人。 这是全村公认的不是秘密的秘密。 小时候,有很多人病了痛了,遭了邪撞了鬼,就会巴巴的都跑来找奶奶。她记得自己无数次的从那些虔诚又敬仰的目光里,在看到期盼的同时,也看到的畏惧和不满。 不是没有意见的,听过很多次别人指桑骂槐明里暗里的编排。 「八成是个巫女。」好多时候,都会归结到这样的话上来。 但是一直都不知道那是为的什么,只是从小就觉得,奶奶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现在为止,也仍是那么觉得。 奶奶能读会写,通晓世情,为人温婉却自有主见,在这个毫不起眼的小村落里,就象是不合时宜的一朵梅花,悄悄的,努力想不为人知的绽放、凋零。 「我不是梅花,」奶奶第一次听她这么形容的时候,清清淡淡的笑了,那种难以言喻的高洁,叫同为女子且年齿尚幼的她魂为之销,「梅花是清傲脱俗,我不清也不傲,更免不了俗。所以,我不是梅花。」 那奶奶你是什么花呢?她还记得自己立刻这么问了的。 沉吟片刻,奶奶摇头:「人怎能跟花比,一样是贪嗔痴,一样是天生香,人怎能跟花比呢?」 不懂。她觉得奶奶的话很难懂——就象奶奶的人。 她本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懂。 结果她发现,人是不能拿一辈子发誓的,因为一辈子之中,破誓的机会,实在太多。 觉得有些酸痛,伸出手轻轻揉捏后颈,原来不只是抬头会累;低头低的久了,也是一样的累啊。 浅笑抬头,一阵柔柔的春风吹过,拂起一片雪白,飘零辗转。 她喜欢梨花。也许因为她是梨花开的最盛的时候生的、也许因为她名字里有个梨字、也许因为从小她就习惯了在梨花飞舞中一岁一岁的长大、也许因为奶奶最爱在梨花树下给她讲故事、也许因为除了梨花她也想不出更合适自己喜欢的东西……总之,她就是喜欢梨花。 放眼望过去,是一山一山的素白纷飞,象是小小的羽毛在风里摇摇摆摆,顽皮的和规律固执的作对,无论如何不肯乖乖落下来。白的就像冬天第一场雪过后的风花,都带着一点点银色的妖冶和骄奢,在土地寂寞又宽厚的颜色上涂的触目惊心。 但是其实梨花还是最温婉的,它们微笑着在春光最明媚的时候相约绽放,柔软的都有点柔弱的花瓣在仍微带料峭的春风里瑟瑟。到了落下的时候,自然有人欣喜于一年的好收成,而有又大又甜的梨子吃的时候,也会有人又盼着来年梨花绽开的时节。 「梨花是一种很幸运的花,因为它知道自己秋天会有果,来年还会再开。所以,它从容;所以,它美;——」 「——所以,它幸福,是不是?奶奶?」 会心的笑容绽开在相视而笑的祖孙两人脸上,一朵梨花,又悄悄地落了。 伸出手接住一瓣落花,在掌心中细细端详,并不特别的花瓣,比桃花略微小一点,娇憨的躺在那里,孩子一样的无助和纯洁。 第一次想到要好好看看梨花瓣,看清,记住它们的模样,是在一个夜晚。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听着窗外的雨声和雷鸣,想着梨花是不是碎落了一地。想着,心里没来由的发慌,不知为什么,想起一地的残雪落霜,就有潸然欲泣的冲动。 第二天,看见一窗夜雨后梨花空瘦的情景,站了很久,最后怔怔的哭了。 从那天开始,她再也没有哭过。 永远不再是不知愁滋味的小女孩。 那天夜里,奶奶给她讲了一个故事,那是奶奶给她讲的最长的一个故事,也是奶奶讲的唯一一个不是幸福结局的故事。 她知道那不仅仅是一个故事。 就像知道了奶奶不仅仅是奶奶。 终于懂得。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在五月,繁花开的最绚烂的时节,奶奶会喜欢独自一人久久的坐在山上,直到天将垂暮,直到晚霞催醒,才怅怅的回,身上,还总带着一股沉寂的伤感。 终于知道,在奶奶唇边时常泛着的空灵的笑意,那不被猜忌和闲话淹没的一点温柔,是,为着谁而在那静默的夜里绽放。 听人说,开始,是爷爷救了奶奶。一个大雪封山的傍晚,将冻得不省人事的奶奶扶回来。然后,奶奶就嫁了他——别人都说是奶奶知恩图报,说爷爷好运气竟能讨到这样如花似玉的老婆。但是没有人知道,幸运的人,是奶奶。 梨花的树干看起来光秃秃的,不像是春来新绿的样子,它的幼枝,淹没在白色的海洋里,柔嫩的延伸自己的疆土。等到众花谢尽的时候,才突然发现了一树的茂密。花娇艳,叶久长,果可食,一切安排的如此公平,让人没有任何挑剔和插手的余地。 这种白白小小的花,虽然不是多么出色多么美丽多么抢眼,但是想来是自有骄傲的吧?一开一谢,飞扬凋敝,都是那么淡定,经风遇雨,纵然碾碎一地,也是绵延的喜悦满心。 风乍起。 随着风势翩然起舞,不在乎有没有观众,它们娇笑着,带着微弱的清芳,旋转、摆荡、飘摇。最后决绝婉烈的跌坠在你面前,悄悄叹息一声,合眼而别。 那一声轻吟,你,有没有听见? 她笑了。她想象着那个坚毅温存的女子,听见遥远大陆传来的,某个据说是普天同庆的婚礼的时候,脸上浮现出的若有若无的微笑——无关嘲讽,只是伤感。为一个死去了,但是不得不留一个空躯壳的宿命,在某一瞬间,微微伤感。 她想象着那个女子,嫁人时,披上红装,覆好盖头,但是却没有半丝期待的宁静,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幸福无比的男人揭开崭新世界时的目光——带着温柔和爱怜的,看着即将和她携手终老的男人,实践了,自己的梦想时的目光。 所以,她就不必去想象,那个女子,白发苍苍的躺在床榻上,看了一眼窗外盛开的梨花,回转头来,迷迷蒙蒙的环顾一圈,蓦地笑开来,一个摇首,最后缓缓闭上双眼时的千回百转。 挨近手中的片片段段,轻呵出一口气,笑着,看见被自己的顽皮吹动的几页薄雪快乐的混进那空中的旋舞中去,跟着其它的碎片一起嬉戏辗转,缠叠纠结。 「小,小梨……」迟疑不定的声音,透着清楚的胆怯,从背后传来。 还是一样,没有进步啊。一个叹气,转过身去,看见男孩着急又羞窘的死盯着自己的发带。 「什么事啊,易荇哥?」装作不知道令到对方如此尴尬无措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挂上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男孩的脸一下子红了,就算再假装那发带上镶了金也掩饰不住的血色上涌,「那、那个,大婶、呃,你娘,让你回去吃饭了。」好容易磕磕绊绊的说完一句话,男孩的头低低的,再不敢看她多一眼。 心里有怜惜有无奈,决定了还是不再捉弄这人,温温婉婉的一笑:「知道了,这就和你一起去。」 跟在男孩身后,走得两步,鬼使神差的,居然,回了一回头。 回头时间,就悔了。 喧腾起漫山遍野的素白花雪,卷积翻滚,银浪划空,细细碎碎缠缠绵绵,步步向着紧逼过来。仿佛想把一天碧蓝,一地澄黄,全都在这一刹那烙上那白那花那飘忽不定的一场大梦。 又像那时一样,她怔怔的,一滴眼泪沿着比梨花还要洁白无暇的面颊掉落下来。 跌到地上,碎成千片万点,在同时间,就被松旷的大地吸了个干净。只于瞬间,发出了凝集日光的一线耀目的璀璨,穿越了花的雨幕,辉映成一粒星光。 「?——小梨?走了。」 「噢……就来……」 …… 那花的雨汇成海,织就幕,网住一众浮生。 梨花非梦。 天若有情。 朱丝白莲瓣 冷。 为什么会这么冷? 为什么你现在……这么冷… 心,是生命流出的地方,热热的血液随着每一次脉动而在纤小的通道里奔涌、沸腾、撞击……交汇成血里的华彩乐章;燃烧成每一个白天和黑夜,直至——终结。是不是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如果是的话,是否意味着我没有责怪的权力?——只能放开。 如此僵冷的躺在我的怀中,心,再也无法为谁跳动,再也无法将我不情愿的手抓到胸前让我感觉,再也无法说是让我听每一次心悸。 不过,我,不怪你。 因为这一次,是我先背弃。 ……………… 「有这么多的花,你为什么只爱兰花?」 习惯了陪着他浇水、松土、细意的抚去每一片修长缎带上的尘土,温情脉脉的注视每一朵绽放的幽香。有天终忍不住这么问了。 秀美的雪样素手轻轻掸掉一片叶上的虫子,浅浅的笑起来,白色的冰绡缎衣映的人相应成辉。就象是皓月飞破云彩,繁花开在冰面,若隐若现的雾里回眸,只得一瞬便消解的薄愁,——却令的看的人有些痴了。 「你,不会——是在吃醋吧?」挑动的眼波中水光涟滟,波光粼粼里,映的是没有道理的自己。 轻揽入怀,拢过来的是兰花的清芳,眷恋的轻嗅着肌肤间的温漫,有点心不在焉的:「是,又怎样?」 也不挣脱。只是将头斜斜的依在那人肩上,任由他灼热的气息喷在颈间,没开口语气中也就有了些不稳:「你喜欢什么花呢?」 沉默——「兰花。」 轻笑出声,别过去在耳边吹着气:「为什么?」 「总觉得它……有些象你。」 「嗯?」呢喃着是也不是的话音,不知听见没有。 「对了,一直想问你,那个奇怪的花是什么?」 「——哪个?」 「就是那个雪白花瓣,中间有一条血色红线的。」 「哦,那是一品极少见的兰花,叫做朱丝白莲瓣。」 「朱丝白莲瓣?贴切,花瓣似莲,却又有一线殷红在中间,不过这花,总让人觉得不祥。」 「因为离奇……吗?」 「嗯。」 「……清秀淡雅。」 「呃?」 「我喜欢兰花清秀淡雅,孤傲幽闭。——之前你不是问吗?」 很讨厌冬天。 冬天的话,又冷又湿,比别的任何时候都要来的阴寒冷漠。连心也能完全冻结,连斗志啊,梦想啊,什么的都可以变成暖炉边的畏缩。 冬天,我只能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地方听风吹过,听树枝的枝桠间什么在呻吟,好像世上的活物都一瞬间死了一样,以前很吵的东西,突然静的叫人讨厌。 反正我,讨厌冬天。 「现在呢?」 突然的发问叫人怔了一怔,然后轻笑开来:「现在……都一样了……还是,心情吧?」 *** 「恭喜我王!王妃生了个男孩,我大祁有后了!」女侍欣喜万分的从内室出来报喜,这么寒气逼人的雨夜,王居然在外守了一夜,听到这个消息,想必可以放心了吧。 「……」深深看了那仿若黑洞的阴暗屋子一眼,一年以来从没有露过笑颜的人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也是一径的漠然,「是男孩……」,象是对着空气,又象对着自己,肯定般的重复着这事实。 「是男孩。」这反应……并不像一般的父亲该有的啊,「邀天之幸,我王洪福齐天!」 「邀天之幸?」突然喃喃的回味着刚刚那公式化的祝辞,冷淡端美的容色居然有了小小红晕,「邀天之幸——」往后退了一步,跨进了茂密的雨帘之中,瓢泼的暴雨霎时就将人淋了个透心凉。 「王?——不看一下王妃和皇子吗?」 嘲讽的看了那寝宫一瞥,神秘的笑容浮现:「不必,自然有人会去看他们,很多人,会一起好好看着着他们……邀天之幸……哈哈哈……邀天,之幸?……」 长笑方罢,人已绝尘。 隆隆的雷声中,清香娟秀的白色花瓣洗刷的愈发娇弱,红色的丝瓣将整个灰蒙蒙的天空映出一道残艳。 朱丝若血,幽闭里,总带着决绝。 *** 「又回来了……本来,想叫你永远忘了我的。不过……永远……好像太长了。……我……没有力气达到那种地方……你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吧?那样的地方,你曾经见过吗?」 一边问着,一边用手去梳理那淡蓝的软毛,眼睛却紧紧盯着膝上的人。——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人。 淡紫的长发在空洞的穹顶间飞舞,终于忍不住问:「你这样做,不会有问题吗?」 冰冷的神色丝毫未变,抬起头,扫过他,然后还看回眼前。 那是什么样的眼睛啊,就像将千百年的幽情慢慢沉积,慢慢发酵,慢慢,在心里凝成一块冰,每日每夜细细咀嚼,于是连容颜和双眸都最终绝望的眼睛。 「你自己应该也知道了吧?就算你现下陪他死了,也不可能如普通人一样指望来世,你们本就是天上之人,原是不受六道轮回之制的。况你违背天命,自残了断,会受何种苦楚何种刑罚,连我都不敢想。而且,」 顿了顿,考虑该不该说这狠心的话,却听见一直静静无言的人缓缓开口:「我并没有要他记得我。」 略惊,他知道? 「莫要说是区区孟婆汤,天界消去一个人记忆的法子多的是,他和你,已经算是犯了人伦大忌,天界怎会放任不管。你这一去,他绝对不会记得你;而你,也有可能从此再记不得他。」 ——为什么要说这些?原本他就是为了看好戏才破例出手救了他们的,为什么他居然说起这些? 没有任何可以供研究的动容,还是淡淡的,带着略微嘲讽,几乎都有点同情的看着他:「我不是为了他。」 看见他一脸不解,似乎有些无奈的皱了皱眉:「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他,不是为了来世,不为续缘,也不为什么情爱……」眼神空茫,叙述也平淡的紧,却不知为何居然扯痛了他亿万年来不曾为任何事所动的心。 「只是……无可……归依……而已。」声调奇异的提高了,那清曼的细语在寂寞的大厅里回荡:「一个人,当真是无趣的紧……」低首笑语,「原来……冬天,和别的季节,还是……不太一样……」 拿出一个血红色的半透明小瓷瓶,将那半满的液体晃了又晃,手指一弹,瓶塞拔开,欲举到唇边时,突然被扯住了衣袖。低头,一双水意盈盈的眼乞求的苦苦望着自己。 轻轻的再次驳回了那企盼:「……不要阻我,这是我——」带着笑意将瓶中液体一饮而尽:「有生来,第一次真正照自己的心意做事,什么也不必顾忌。别难过,为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将肠胃溶化般的一道热气滚滚的直散到四肢百骸,将腿上冰冷的躯体拉紧偎近,无限依恋的用眼丈量了一遍又一遍,感觉身体也开始麻木,火热的烧灼感突地上涌,一丝血迹沿着唇角漫出。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凄然一笑,脸上血色尽褪,无力的靠向冰壁,意识,开始漂移,「……既相逢……却匆匆……」 再看一眼,却只看得见那熟悉的脸,微微扬唇。 ——就来。你,有没有等我? 然后坦然合眼。 白瓷砌就般的秀丽脸庞上,一道血痕惊心触目。 ——这次的梦,会不会,慢些醒? 小麒麟突然仰头嘶吼,整个地底,都因为那哀恸的咆哮而震颤起来。 在晃动的空间里,他呆呆的看着对面相依的两人,一样平静地容色,只似睡着。 ——那梦中,有谁,和谁? 莲花瓣在雨中刹间颤了一颤,那缕朱丝红的更艳,嬉笑嘲讽的艳丽无铸。 而雨,仍是没有停。 ——冬天。真的。已过完。 【朱丝白莲瓣,兰科,多年生草本植物。产于滇西,初春放花,花多为2-3朵。花开叶上,花的整体视觉差不多,维西品种叶宽仅4毫米,俗称细叶,花稍小,捧瓣规整而无粗红线条,瓣尖仅有微红色,舌溜圆,舌苔粗红色线条呈现v型;六库品种叶宽6毫米,花瓣较厚,捧瓣可见粗红红条,舌稍长,舌苔粗红线条摆成八字形。其主瓣、副瓣、捧瓣中央有鲜红的粗条,与洁白的瓣色相映衬,色调出奇,韵味高华,兰中极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