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过招》 第一章 平波县,向来富庶繁荣,一到清晨,十字大街上便人来人往、车马杂沓,为平凡的街景增添一股热闹气息。 远离熙来攘往的热络,平波县的府衙避开尊贵的正北方位,坐落在东北方。 不似一般衙门给人破旧灰暗的印象,平波县新建造的衙门可是有双新——新官和新门面。 初上任的县令是当朝进士慕晚云,学问渊博、满腹经纶,深受圣上赞誉,而领着一班衙差的是获御赐神捕匾额的风云人物——江慎。 许是未料及一个小小平波县能在新官上任,甫立新衙后又差来神捕当役,没没无闻的平波县在转瞬间声名大噪。 经过府衙的百姓,无不对府衙投以兴奋、敬畏的眸光,期许能一睹县令及神捕的风采。 温和、亲切地同热情的百姓打过招呼后,身为小捕快的仲泽春,这才回到衙门外,正对大门的壁前,准备将告示贴上公告栏。 “歪了。” 一道冷嗓贯入耳,仲泽春倏地回首,欣喜地露出灿烂的笑容。“江捕头,您回来了?” 扬了扬眉,江慎轻应了声当回应,脚步直往内衙而去。 仲泽春见状,三步并成两步追上他。“九逸城好玩吗?好玩吗?” 当初江慎接下护卫长安城有名的胖姑娘到九逸城的差事,可是让众人吓得眼珠子都要跳出眼眶了。 仲泽春好不容易捱到江慎这个冷面捕头回平波县,岂有不巴着他,听听名闻遐迩的九逸城有啥新鲜事。 江慎气势凌人的侧首,瞥了俊美的仲泽春一眼,好半晌才淡淡道:“还好。” 一想起那个胖姑娘他的头就直犯疼,幸好九逸城少主大发善心的把她给娶了回去,要不他不被气死,也会被烦死。 仲泽春一呆,显然没听清楚。“什么?” “礼部凌尚书的寻女告示贴歪了。” 江慎面无表情的回了句,并不打算交代他在九逸城的任何事。 仲泽春一愣,再一次被江慎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给怔住。 “头儿,你就说说九逸城的见闻,让我神游一下也好。”他飞快地回过神,不死心地哀求道。 江慎皱了皱眉,完全无法容忍那种贼寇般的唤法,再者他独来独往惯了,压根儿不习惯同人称兄道弟。“江捕头或江慎,随你唤。” “呿!这平波县就这么个弹丸之地,何必拘泥于称谓?重要的是大伙儿要和乐融融,一起惩奸除恶啊!头儿!”仲泽春压根儿不理会他的冷漠,热血沸腾的喊起口号。 “尊卑该有分,免得落人口实。”维持一贯的态度,江慎绷着脸重申。 唉!真可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造就他手下这一班捕快如此放纵、无上无下的,正是初上任的县令——慕晚云。 短短半年,众人皆被县令大人温和谦冲、无半点官威的行事作风给宠坏了。 “是——”仲泽春翻了翻眼,不敢多作辩驳的拉长了尾音应和。 瞥了他一眼,江慎面无表情地开口。“快去把礼部凌尚书的寻女告示贴好,是时辰该出门巡视了。” 仲泽春微颔首,继续道:“这礼部凌尚书还真可怜,告示贴了整整八年,女儿的下落始终不明。不过话说回来,人海茫茫,这长在耳后的红色朱砂痣真要留心也挺难……” 见他叨叨絮絮,江慎冷冷地打断他的话。“该做事了。” 语落,他回身往内堂而去。 “头儿、头儿!我要听九逸城的新鲜事。”仲泽春疾步跟上前,丝毫不畏惧拿自个儿的热脸去贴江慎的冷屁股。 江慎揉了揉眉心,暗叹了口气。 其实仲泽春人不坏,天生好打抱不平,遇上不平之事,总要插上一手,是一班捕快中最具侠心的汉子。 只是仲泽春这烦人、碎嘴的性子,偏偏最让他无法忍受。 好不容易摆脱了长安城那个满口养生食疗的胖姑娘,他现在直想把仲泽春踹到一旁,求一个清静。 市贩聚集的十字大街叫卖声不绝,卖相思馅饼的大娘一瞧见江慎挺拔的身影,立刻唤道:“江捕头、仲捕快,这相思馅饼刚出炉的,尝尝看!” “是呀!再尝尝我的热杏茶,刚煮的,又香又浓,包你一碗接一碗、欲罢不能啊!” 仲泽春笑咪咪的伸出手,欲接过热呼呼的相思馅饼、热杏茶,却霍地被一股劲道扣握,动弹不得。 “我们正在办公,多谢。”江慎神色自若的微笑婉拒。 仲泽春难以置信的瞪大眼,哭丧着脸道:“我要吃周大娘的相思馅饼、王大婶的热杏茶。” “例行巡视结束、贴完燕天煞的缉令后,随你爱吃多少、爱喝多少,我都不会干涉。” 由长安城出完任务回平波县,他原本尚有假可休,岂料今日一入衙府,县大人因为皇帝手诏,取消所有衙役休假,全心缉拿似藏身在平波县的恶寇燕天煞。 无法稍作歇息,身边还得拽着个唠叨、像个孩子似的仲泽春,着实让他哭笑不得。 他的话一落,仲泽春哭丧着脸,无精打采的说:“我会饿死。” 其实与江慎分发在同一组并不轻松,他做事一板一眼、绝不徇私,神捕名号绝非浪得虚名。 但……他也不是刻意偷懒、贪小便宜,只是天生胃口大,一天不吃个十来餐,做起事便提不起劲,心里就不快活。 “自古尚无少吃一餐就会饿死的前例。”江慎瞥了他一眼,突然觉得仲泽春该同长安城那一个奉食为天的胖姑娘朱若沅拜把。 江慎向来有股内敛的威魄,这一瞥,锐利的双眸似要瞧进他的骨子里,让仲泽春打了个哆嗦。 “是——”仲泽春再次翻了翻眼,不敢多作辩驳的又拉长尾音应和。 “算了,我先到前头巡查,半盏茶后再同你会合。” 唉!仲泽春这孩子气的脾性,还真让人没辙,光瞧见他脸上像被他虐待很久的神情,江慎哪还硬得下心肠不放行。 仲泽春闻言,双眸登时光采四溢,只差没流下两行感激的热泪。 无心理会他的反应,江慎已率先移步,循着平日巡查的路线而去。 少了叨叨絮絮的仲泽春在一旁,他反倒可以从容细心的留意周遭一如往昔的热络情景。 许是太过留心周遭的变化,江慎竟失了神,迎面撞到人。 江慎回过神正打算道歉,不料被他撞着的男子一发现他回头,倏地拔腿就跑。 眸底映入对方仓皇的身影,他双目一凝,顿时寒了脸色,伸手探向腰间,果然发现钱袋已不翼而飞。 他倏地转身,眸光锐利如鹰,一个腾身直向小贼扑去。“站住!” 水叮叮分神瞥了身后颀长、矫健的黑影一眼,心一拧,忍不住暗咒了一声。 唉!真是不要命了,都怪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竟会眼花撩乱的找了个官差下手? 身后的吼声铿锵有力、中气十足,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不由得猜想,自己肯定逃不过对方的追捕。 思绪一定,水叮叮坦然停住脚步,在男子准备拽起她、押送官府时,朝他露出疑惑的表情。“官差大哥是同我说话吗?” 江慎直直盯着她,久久才道:“少在本爷面前装腔作势。” 瞧他薄唇抿成一直线,脸色严峻而铁青,水叮叮愕然的眨了眨眼,一脸无害地直瞅着江慎。 迎向小贼生得过分秀气的脸庞,他徐然地道:“方才我撞了你——” 他话未尽,水叮叮立即包容的朝他挥挥手。“哦!官差大哥有礼了,不用道歉啦,我的身子壮,撞一下不碍事的。” 江慎眯起眼,俊脸绷紧了一分。 眼前的小贼不简单,应对从容,而且转瞬间让他成了理亏的一方? 水叮叮见他文风不动的杵在原地,算准了时间准备开溜,江慎却早一步看穿她的伎俩,伸手便拽住她的袖口。“不准走!” 水叮叮怔了怔,有些讶于眼前官差深厚的内力,被他这么一拽,自己竟然动弹不得。 “劳烦小兄弟陪我走一趟府衙。”他抿起了唇,冷峻的脸部线条更显僵硬。 水叮叮闻言,率性大笑。“唉呀!官差大哥真的不用客气啦,我不介意的,你尽管捉犯人去!” 她想拍拍他的肩,却发现眼前的官差高大得像棵树,于是只好缩回手改抱拳,继续装傻充愣,装死到底。 “我说过,不用在我面前打马虎眼,我不吃这套。” 许是对方想挣脱他的钳制,他的掌不知怎的,竟跟着往下挪移握住她的纤腕。 掌中的纤腕温润细腻,江慎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再抬头觑了觑眼前这发育不良的小贼,神色有些诡异。 当朝有太多爱做男子装扮的姑娘家,他身为府县捕头更该谨慎辨别,要不被扣上轻薄的罪名可不划算。 打量的深眸落在生得秀气的小贼脸上,他暗自思忖。 眼前的小贼肤色如同剥了皮的葱根,几近透明白皙,那双正瞪着他的眸子透明澄澈,但言谈举止全无半点女儿家姿态…… 顿时,他竟分不出她是男是女! 见他的眸光带着沉思的意味,水叮叮烦躁地问:“这位官差大哥,你到底是想怎么样?” 江慎正了正神色道:“方才我撞了你,而你顺势偷了我的钱袋。” “你眼睛瞎了吗?我哪里像贼?”她单手插腰,颇有气势地岔开脚步,露出嫩白脚拇趾的脚尖正在地面上打着拍子。 虽然她的穿着是“朴素”了点,鞋也脏了,甚至破了一小个洞,但这些衙门官差平时捞百姓的油水,现在当救济分一点给她也不为过吧! 江慎似已习惯面对这无赖的市井小民,瞥了她一眼便平稳地道:“按规矩,要搜搜小兄弟的身了。” 搜身?被他碰了身子,她水叮叮还有清白可言吗? “你敢?” “得罪了。”江慎抱拳,刚正的凌厉眸光透露出他坚决的打算。 睥睨地迎向男子倨傲却客气的模样,水叮叮不由得想,她扒遍大江南北,这回是不是会栽在这个臭脸官差手上,得进牢里做客。 思及此,她心一慌连忙嚷道:“你这无理的官差,没有真凭实据,竟然公然栽赃,你再不放手,我可要大叫了!” “本爷行得正、坐得稳,小兄弟若想引人侧目,尽管出声。”他不动如山,答得磊落。 圆瞠着眸,水叮叮头一回遇到如此难缠的角色。 这些年来,笨一点的“受害者”无不被她精湛的演技所蒙混,再大不了,搬出自己凄惨的身世,绝对能让人为之鼻酸,给予更多善心。 “啐!你行得正、坐得稳,我可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更何况你们领的粮饷,可是我们百姓征的税、纳的银两,现在竟反过来诬赖我这个纯正善良又无辜的小老百姓,你的良心过得去吗?” “有什么话回府衙再说,又或者……直接搜身。”江慎紧抿着唇,冷冷看着她义愤填膺的神情。 情况大大不妙!汗珠沁出额角,水叮叮思索着该如何脱险。 蓦地,她水灿的眸子一闪,飞快地弯下腰。“唉呀!我的肚子好痛呀!” “不用耍花招。”江慎面无表情地开口。 这等蹩脚花招屡见不鲜,由此可见此人作贼心虚,急着想脱罪。 “唉呀!还有没有王法呀?一个官差竟公然在大街欺负人呀!”横竖是死,她豁出去了! 江慎慢条斯理地正打算开口时,一道熟悉的嗓音由身后传来—— “是哪个恶人敢在我平波县造次、撒泼啊!” 仲泽春刚填饱肚子,一听闻呼叫,潇洒无比的向邻近摊贩借了根扁担,朝拉扯的两人挥耍而去。 感觉到身后疾风而至,江慎一闪一躲,俐落地以两指夹住扁担,制住仲泽春突来的攻击。 气劲落指,江慎甩开扁担,盯着他道:“仲泽春,你是吃饱了太撑是吗?” “头、头头头儿……”支吾声中夹着颤音,仲泽春完全吓傻了眼。 水叮叮则暗自窃喜的发现男子忙着接招,落在自己腕上的手劲稍松,她见机不可失,立刻开溜。 江慎冷冷望了他一眼。“小贼若跑了,我唯你是问。” “呜……头儿……”仲泽春可怜兮兮的低噎了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小贼那般瘦小,头儿的身形那么挺拔,乍看之下,还真有那么一丁点凌强欺弱的错觉。 江慎冷冷瞥了他一眼,不待他辩解,颀长身形跃起,几个起落,转瞬已离他有数丈远。 仲泽春猛地回过神,深怕回衙门后,他这一个小小的疏失会被冷面神捕修理得凄惨。 于是仲泽春连忙提气,中气十足地跟着喊道:“小贼别跑——” 登时,整条十字大街的摊贩无不喜孜孜的引领观望着。 呵!出了个认真负责的好官差,可是平波县之福呐! 幸运摆脱了冷面官差的追捕,水叮叮俐落地钻进一条狭巷,蹲下身便数起钱袋中的银两。 “呵!想不到今儿个老天爷宠我哩!” 虽然穷酸官差身上没带多少银两,但至少可撑过一顿饱。 将钱袋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水叮叮脱掉身上过大的深色儒袍及头上的幞头,以木钗简单绾起披散的长发,开开心心的走出巷子。 “大娘,我要三个相思馅饼、两碗杏仁白粥。” 如愿以偿地走到仍冒着热气的摊子,她的五脏庙已经管不住地咕噜咕噜大叫。 “好、好,姑娘稍候呀!”卖吃食的摊贩边瞧着姑娘如梨花初绽的笑颜,不自觉跟着扬笑招呼。 这新官上任,带动了整个平波县的运势,瞧眼前这粗衣素钗的姑娘生得如此灵秀,说不准日后能被选入宫当妃嫔哩! 似已习惯了众人打量的眸光,水叮叮付了银两后,心满意足地捧着热腾腾的食物,连忙往十字大街尽头走去。 大街尽头,坐落着一栋年久失修的破屋。屋外杂草丛生,偌大的破屋仅一室算完整,可惜的是,前些日子半挂的门扇脱落,现下仅能搁放在红瓦墙上,勉强遮风避雨。 水叮叮才进院落,一听到屋内传来吃力的咳嗽声,连忙奔进屋里。 “叮叮、叮叮……”躺在稻草堆的古老爹扬了扬唇,虚弱的频频唤道。 水叮叮趋前扶起古老爹,探了探他额上的温度才道:“幸好、幸好,你再这样烧下去,我可就要去抢官银了。” “傻姑娘,老爹老了,两腿一伸就这么走了也无妨,犯不着为老爹做傻事。”半倚在冰冷的墙上,古老爹叹了口气。 多年前,他寒窗苦读终于在而立之年高中,原以为自此仕途光明,没想到却在一次官场斗争中被斗下台,沦为牺牲者而丢了乌纱帽。之后家产倾尽,又被打断一条腿的他,就此步入孤苦、潦倒的生活,尝尽人间冷暖,最后一蹶不振。 原以为他将浑浑噩噩终了一生,却没想到在八年多前捡到水叮叮开始,他的生活又多了重心与欢乐。 他教她读书识字,却没能力给予她优渥、舒适的环境,只能让她跟着自己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 在他寿终将寝之时,水叮叮是他唯一的挂念。 “呸、呸!你才说傻话哩!”古老爹忧愁的神情让她的心揪了下,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只能没大没小的啐了他一声。 “叮叮,是老爹对不住你……” 水叮叮受不了地大叫:“天!我的好老爹,你今儿个是怎么了?这么啰嗦?我可是买了碗热粥和蒸饼回来,凉了我又得升火热粥,你存心折腾我吗?” 古老爹微微笑。“好、好,老爹不碎嘴。” “就是嘛,少折腾我吧!我肚子饿得直敲鼓呢!”将油纸包好的相思馅饼放进古老爹手里,她轻拧眉又道:“我先喂你喝杏仁白粥,润润口。” “好。”眼角泛着泪光,古老爹张口喝下白粥,露出满足的笑。“叮叮,这杏仁白粥实在又香又甜。” 瞧着他脸上满足的神情,水叮叮感到鼻头发酸。“那当然了,这可是特地买来给你吃的。” 她知道古老爹不是她的亲爹,她不记得自己是谁,更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有家。 只知道这些年她虽然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即使有一顿、没一顿的,但古老爹却不离不弃,一直把她带在身边。 就算瘸着一条腿,打打零工杂役,古老爹却极尽所能的不让她饿着、冻着。 这些年来,古老爹年事渐高,熬不了几顿饿,身体每下愈况。 当时她才十四、五岁,为了生活,只得想办法攒钱。 谁知道商家见她清雅可人,聘了她,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一气之下,便长年做男子装扮,不让人有觊觎她的机会。 原以为做了男子装扮,她应该能多些机会找差事,但老板又嫌她太过文弱,怕是个赔钱工而不肯聘她。 在处处碰壁却不得不求生存的情况下,她只能同人乞讨、扮男装当扒贼…… 突地,一连串剧咳拉回她的思绪,水叮叮回过神来,轻拍古老爹的背,责怪的开口道:“杏仁白粥好吃也别急呀!你喜欢,顶多把我的份让给你就是了。” 古老爹这次咳得严重,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要呛出来似的,让水叮叮吓得脸色发白。 古老爷拚命平抚着紊乱的喘息,一手抚胸,勉强睁开混浊的灰眼,良久才喑哑的道:“叮叮……老爹有你伴着,死而无憾呐!” 她红着眼,习惯了压抑。 好半晌她才开口道:“如果你敢丢下我,我会恨死你!” “傻姑娘,生死有命……” 紧握着古老爹枯瘦的手,水叮叮表面坚强,心底却也敌不过孤苦伶仃的不安。 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呀…… 第二章 来到十字大街上,水叮叮缓步其间,无心理会身旁热切叫卖的热闹光景,只是沉重地移动着脚步。 天候有些冷,那冷面官差身上虽没多少银两,但省着点吃用,应该还可以撑些时日。 她的心中想着,这些天古老爹咳嗽的状况并未减缓,再这么拖下去,小病酿成大病可不好。 或许先抓帖药,再买碗白粥……她心想自己年轻力壮,饿个几顿无妨,最重要的是让老爹赶紧恢复健康。 “先抓药……”她轻咬下唇,摊开嫩白掌心,酌量该怎么花那几文钱比较好。 一打定了主意,水叮叮的脚步立即转往药铺,只是她还没踏进药铺门槛,就被身旁急掠而过的身形微微一碰,手中的铜板咚的一声,滚落在石板道上。 “是哪个瞎了眼的莽汉子!”她朝转眼便消失踪影的黑影骂了一声,赶紧弯腰将铜板一一捡回。 就在她准备捡齐最后一个铜板时,一个小乞丐却早一步拾起那枚滚到脚边的铜板。 “老天爷赏饭吃!”小乞丐见状,眼睛为之一亮的喜道。 “什么老天爷赏饭,那是我的铜板,还我!”见自个儿的铜板落入他人之手,水叮叮怒叱一声,朝他冲去。 小乞丐闪了闪身,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啐!铜板上有刻字吗?” 水叮叮用手卷起袖子,恶狠狠的嚷道:“你这蛮不讲理的恶贼,把我的铜板还我!” “疯婆娘!”到手的铜板哪能轻易还人,小乞丐朝她扮了个鬼脸,一溜烟跑着让她追。 “你敢跑!好,逮着你我一定刨开你的心瞧瞧是不是黑的!” 气呼呼的涨红了脸,水叮叮一鼓作气使出吃奶的力气追着,誓言要拿回那一枚铜板。 “就一个铜板,当赏了我不就得了。”没想到她会为了一个铜板计较,小乞丐边跑边喊。 “虽然咱们同是天涯‘穷苦人’,但我可比你穷、比你凄惨,你要是拿了我这一个铜板,会遭五雷轰顶、天打雷劈!”不顾众人侧目,她吼着,誓死捍卫她的铜板。 小乞丐怔了怔,被水叮叮激动的模样吓住了。 街井市集的喧嚣声竟遮掩不住水叮叮怒不可遏的吼叫,小乞丐低下头,忍不住想确定握在手中的并不只是一个铜板。 “把我的钱还我!” 姑娘激动的声音再次在热闹街巷中响起,小乞丐软了腿,已猜想到自己被她捉到的下场。“你、你不要过来……” 于是,为了一个铜板,十字大街上展开一场教人一头雾水的追逐战。 “该死!” 燕天煞的缉捕令发布后,整个衙门加强了巡逻,果然在几日后,便发现燕天煞在平波县出没的踪迹。 江慎与燕天煞正面交手过数回,明白燕天煞武功不凡且生性机警狡狯,否则不会几番逃过追捕。 只是连江慎自己也没料到,燕天煞会利用他急于将他缉捕到案的心态,将他玩弄于股掌。 周旋了几个时辰,他被引进平波县的十字大街,身处人声鼎沸的嘈杂街市中,燕天煞的确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不期然地,一股恼意由心底窜升,他板着脸准备回衙门时,耳底落入一声响亮的叫骂—— “臭乞丐,把我的铜板还我!” 又是窃贼?近日的小贼可真是猖狂。 江慎面藏愠色,伸手拦住迎面而来的姑娘问道:“姑娘遇上扒手了?” 突然被拦了下来,水叮叮张口结舌地瞅着眼前冷峻的脸,磅礴的气势在瞬间消失无踪。 难道真的是冤家路窄?她……她怎么会这般“幸运”,竟又遇上当日要拽着她上衙门搜身的冷面官差? 呜,真教她欲哭无泪呀! “姑娘……”见她没反应,江慎瞅着她好一会儿,觉得眼前面容清雅的女子有几分面熟。 感觉到他专注的眸光,水叮叮芙颊沁出红霞,一抹心虚悄悄攀上心头,忍不住恶声恶气地道:“看什么看,小心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一丝错愕掠过江慎的俊颜,他抱了抱拳。“失礼,我只是……” 察觉到他疑惑的神情,水叮叮这才发现今儿个自己换回女装,而眼前这笨蛋官差眼拙,铁定没认出她。 暗自窃喜之下,她不给江慎反应的机会,连忙说:“前面那个小乞丐偷了我的银子,快去追呀!” 闻言,江慎拧起眉,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行窃,想来平波县的治安变差了。 足尖轻点,他的身形敏捷如鹰隼,转瞬间便消失在水叮叮眼前。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水叮叮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自己是不是该放弃那一个铜板?因为和冷面官差周旋的时间愈长,他认出她的可能性就愈大。 为了那一个铜板,她举棋不定,陷入两难,突地,一抹冷嗓打断她的思绪。 “一个铜板?” 逮到了小贼,江慎由乞丐手中拿回那一个铜板时,脸都青了。 “什么?”她闻声抬起头,眼底瞬即落入江慎紧绷的神情。 “你就为了一个铜板追那个乞丐追了几条街?”江慎扬眉,语气隐着淡淡质询的意味。 见他顷刻间即回,水叮叮的思绪还有些茫然。“我不能为了一个铜板,追那个乞丐几条街吗?” “没有人会为了一个铜板追几条街。”他语调冷沉地开口,为她大费周章的行事深感不解。 水叮叮悻悻然的凝睇他冷漠、不以为然的俊脸,语气不自觉变得理直气壮、慷慨激昂。 “怎么?看不起一个铜板?你没听过一文钱逼死一个英雄吗?你知不知道,少了一个铜板,药铺就不会让我抓药!” 或许他不曾体会过穷途末路的感觉,所以不会了解这一个铜板的重要性。少了这一个铜板,她可是什么事也不能做! 眸底映入她寒着霜颜的严肃脸庞,水眸晶灿如星,江慎竟有一瞬间的恍神。 “姑娘需要银子?”虽然有些不妥,江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这话由他口中说出,实在刺耳得紧。 她的确是需要银子,也曾经从他身上“拿”过一笔银子,思及此,水叮叮忽然有点别扭地红了脸。 登时她有种受辱的错觉。“把我的铜板还我。” 以为自己的言词伤了姑娘的尊严,江慎将铜板交还她。“在下并没有看轻姑娘的意思。” 她的反应让江慎感到惭愧,领公家粮饷,本就该为百姓谋福利,即便只是鸡毛蒜皮的事,只要百姓有求于他,他便该纳入职责范围之内。 所以,就算只是一个铜板被抢,他也该克尽职守,不负江家世代被奉为神捕、正义凛然的威名。 水叮叮打量他俊朗却冷峻的脸庞,心头兴起一股莫名的厌恶及诡异的感觉,好半晌她才道:“有劳了!” 收回那一个铜板,水叮叮不待他回应,飞快地掠过他身旁。 官差与扒贼是不该有交集的,万一被他忆起她的容貌,再把她请进牢里做客可不妙。 水叮叮加快脚步,直到两人的距离愈拉愈远,她才没命似的拚命往前跑。 目送水叮叮远去的背影,江慎心里那股异样的感觉,仍是挥之不去。 入夜后的深秋,萧冷秋意让黑夜苍穹的一轮孤清明月,更透着一股凄冷。 水叮叮步出冷清清的破屋,望着明亮的月色,纳闷的轻喃道:“真怪,这么晚了,他上哪儿去了呢?” 见古老爹的病在吃了几帖药后仍没多大起色,稍早,她又用仅剩的银子到药铺抓了帖药。然而,当她一回破屋却发现,病得甚重的古老爹竟失了踪影。 深怕古老爹一个想不开会做出傻事,水叮叮的脚步愈跺愈远,心情忐忑难安。 “你可别做什么傻事呀!”她不让思绪陷入悲观,但微蹙的柳眉却透露出她的不安。 突地,刀剑相交的打斗声传来,水叮叮本想转头就走,脚步却因为落入耳底的话而顿了顿。 “今天我燕天煞就是要挫挫你御赐神捕的锐气。” 他……说的是江慎吗? 遇过冷面官差两回后,她才发现他是巷尾街头里,人人津津乐道的对象。 听说承圣上恩泽、御封“神捕”之名的江慎,出生捕快世家,目前是平波县新到任的捕头。 听说他为人刚正,以除暴安良为己任,再加上武功高强、俊逸挺拔,很快便成为平波县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论对象,暗倾芳心的姑娘更是不可胜数。 在她思绪流转之际,江慎冷硬的嗓便落入耳底。 “卑鄙!”单手按着不断沁血的伤口,江慎铁青着脸,冷沉的开口。 正所谓明刀易挡、暗箭难防,与燕天煞第十次交手,却不意中了燕天煞的暗器偷袭,落居下风。 燕天煞嘴角扬起一抹淡笑,狂妄的开口。“没想到神捕威名不过尔尔,既然技不如人,又何必说些推诿之词。” 燕天煞这话虽说得张狂,但事实上他也受了江慎一掌,内伤不轻,若非暗器相辅,此刻怕是要束手就擒。 “胜负仍未定。”江慎扬刀,即便身负重伤、步履巍巍颤颤,他也不愿放弃逮捕燕天煞的机会。 原本可以不动声色的退开,但此刻水叮叮却忍不住在心底咒骂数声。 连脚步都站不稳了,还硬撑什么?她在心底嘲笑江慎的死脑筋。 这时月光偏移,就着月色,水叮叮这才瞧清黑衣人的脸,她蓦地一惊——这黑衣人竟是朝廷、官府欲缉拿的恶人,看他一脸凶悍残忍,便知不是好人。 “既然你执意要见阎王,我十分乐意送你一程。” 凌厉剑锋一转,剑光映着刀光,杀戮之气陡浓,眨眼间,皆负伤的两道身影又开始交起手。 燕天煞身藏暗器,几番出手,皆被江慎识破避过。 只是或许是失血过多,江慎应对的招式已趋向凌乱。 瞥见这一幕,水叮叮突地打了个冷颤,不知自己在这攸关生死之际,该不该出手帮忙。 机灵的眸子一转,她不假思索地拿出藏在腰间的弹弓,“答答答”连朝黑衣人弹出三颗石子。 确定“暗器”射往燕天煞身上后,水叮叮利用娇小的身形,往一旁人高的杂草移动。 燕天煞不察中招,瞥见江慎支撑不住的踉跄倒地,他的额角青筋张狂的跃动,恶声道:“是谁?” 挥剑扫往发出石子的方向,燕天煞的长剑在杂草中乱砍一通,无奈黑暗中根本毫无人迹。 “老子不信神、不怕鬼,如果让老子逮出是谁搞鬼,定将你剁个十块八截!”燕天煞咬牙切齿的嚷道。 仅差一步,他便可以解决心腹之患,名扬天下、威风八面,如果让他逮到坏他好事之人,定将对方抽筋剥骨! 逮得着再说。水叮叮闻言暗自窃笑,藉着熟悉地形,开始掩唇鸣声低泣。 为了不让其他乞丐和她争落脚处,装神弄鬼可是她最得意的专长之一。 燕天煞本就无恶不作,天生不知畏惧为何物,偏偏此刻冷风袭来,耳边哀鸣不断,隐隐之中,似有黑影由眼前疾掠而过。他抹了抹眼,只见浮云掩月,眼前漆暗莫辨之处,连月光都不愿驻足,一时间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真是邪门得紧。”见江慎倒地不起,他啐了一声,就这么着了水叮叮的道,倏然离去。 为了怕燕天煞使诈再折回,水叮叮只敢屏气凝神的躲在草丛,暗暗观察江慎的状况。 可惜距离太远,她连发出几声短促的“嘘嘘”声,却始终得不到江慎的回应。 不会真这么去了吧?水叮叮暗忖,也许是自己声音太小,于是拿起草丛旁的小石子,开始丢他。 一颗、两颗……转眼手心里的小石子都快用光时,水叮叮终于失去了耐性,缓缓匍匐前进,向他靠近。 抵达目标后,她扬指戳了戳他的臂,轻声问道:“喂!你还活着吗?” 江慎气若游丝的挤出一句话。“哪个笨蛋?” 其实他还有知觉,只是无力回应。先是听到对方“嘘”他,接着拿小石头攻击他,现下竟还问他活着吗? 若是他还有气力,绝对会跳起来掐住这搞怪家伙,问他到底是哪根筋不对。 “呿!没死干嘛不出个声。”水叮叮气呼呼的猛戳了他好几下,亏她还在担心他的安危呢! 江慎侧过头,冷冷瞪着她,因为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得教她一惊。 “本来就是嘛!我见你一声未哼,还以为你驾鹤升天,当然问你还活着吗?”水叮叮低喝了他一声,俏脸上尽是不以为然。 眼前之人再怎么古怪,毕竟是救他的人,他微勾唇,没好气地开口。 “你……还真是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向来沉默寡言,照理说负伤更该让他陷入昏茫,岂料他却还能同眼前之人耍嘴皮,景象看来莫名的诡谲。 蓦地,水叮叮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眸圆瞠,再也忍不住站起身嚷道:“真是狗咬吕洞宾!虽然我偷了你的钱袋,也不必这么损人吧!” 江慎勉强扬了扬眉,一张略显秀气的脸庞映入眼底,他陡地蹙眉。“你……是当日的……那小贼?” 耳底落入他的话,水叮叮心猛地一凛,深知不妙。 这男人不容小觑,虽是身负重伤,但意志力竟是如此坚强,这种时候,他竟还能从她说溜嘴的话中,察出端倪。 见她立时噤声,江慎似是耳语的低喃。“那日我济你一袋银,今日你救我一条命……抵得过……” 他那一席话让水叮叮怔了怔,英雄落难,他却泰然自若、洒脱自持,似乎料准了她会救他,教她瞧得心不由发恨。 “什么一袋银换一条命,我偏不如你意,不救你、不救你!” “即便如此也无妨……”他实在无力再与之周旋,话一落,孤傲深沉的眸子一合,人就这么昏厥过去。 “喂!”见他闭上眼不再说话,水叮叮不客气的连踢了他好几下。“别以为装可怜,我就会再救你一回!” 陷入昏迷的江慎没有回应。 月色漠漠,轻轻洒落在他的身子上,竟透着一股莫名的孤独。 水叮叮本该潇洒离开,思绪却管不住想起他昏迷前的那一句:那日我济你一袋银,今日你救我一条命,抵得过…… 她绝非无情无义之人,江慎这话便轻易的把她扣得死死的。 “我是看在那一袋银的面子上才救你喔!”吃力地驮起他结实硬朗的身躯,水叮叮暗咒自己是自作孽,不可活呀! 官与贼,本不该有交集的。 月渐西移,月光沉静地自屋瓦的破洞轻洒而下,屋内陷入一种莫名的氛围中。 起了火,暖了一方天地,水叮叮的心却极度颤动,为古老爹的彻夜未归,也为了身边仍算是陌生的男子。 扬袖替他拭去额上冒出的细汗,水叮叮仔细一瞧,才发现这名让她极为害怕的官差,长相竟是如此俊朗。 当火光映在他如刀凿般的苍白俊颜上,不知怎地,水叮叮竟瞧得脸红心跳。 哼!这人平时冷傲又讨人厌,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活像别人欠了他多少银子似的,教人瞧得实在不快活。 那一回,她差点失手被他抓进官府时,他看她的眼神,仿佛是多看她一眼,都会亵渎他一般,让她气得直想踹他百来脚。 “唔……”许是伤口作祟,他那两道浓似墨的剑眉蹙得死紧。 酌量了片刻,水叮叮粗鲁的扒开他的衣襟喃喃道:“算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遇上我,你可是烧了几辈子的好香呐!” 脱去他的捕快服,解开他的中衣,火光在他结实的胸膛上跃动时,水叮叮不由得红了脸。 真奇怪!这又不是她头一回见男子的身子呢! 但不同于古老爹松弛的瘦排骨身形,江慎强健的胸膛透露着阳刚的气息。 勉强拉回心思,她发现江慎颈肩处的伤口不深,但皮开肉绽的模样也够触目惊心了,再加上他身上无数疤痕,令水叮叮忍不住晃了晃头道:“唉!真丑的伤痕,今儿个又添一道丰功伟业。” 水叮叮俐落的把他的中衣撕成长布条,为他包扎了伤口,见他眉头稍弛,她才松了口气。 想起两人几度在十字大街不甚愉快的巧遇,水叮叮深觉自己天生善良,忍不住要为自己以德报怨的宽大胸襟大声喝采。 她的眸光不期然落在一旁冷掉的炭枝上,水叮叮唇边扬起一抹俏皮的笑靥。“我不会趁人之危,做出这般卑鄙、幼稚的举动,所以你真的要知恩图报呐!” 第三章 一整夜处在忽冷忽热中,江慎被由屋瓦上的破洞迤逦而下的晨光给唤醒。 伤口隐隐传来的痛意,让他很快忆起昨夜的点滴。 一睁开眼,江慎便感觉胸膛上沉甸甸的,才知自己的救命恩人,很不知客气地将他的胸口当成枕头,睡得正香。 虽同为男子,但任“他”这么紧贴在自己身上,实在不妥。 江慎不由眉心紧蹙,扬声道:“我要喝茶。” 水叮叮枕着个大暖炉睡得正沉,只差没流口水,哪还听得到江慎的话。 “小兄弟,醒一醒。”江慎耐着脾性,温声地又唤了唤。 过了好半晌,水叮叮这才迷迷糊糊的半睁开眼,揉了揉眸,咕哝了一声。“老爹早。” “还没醒吗?”江慎冷冷瞪着那张睡眼惺忪的脸,竟觉得她那模样可爱得紧。 耳底一落入他铿锵有力的冷调,水叮叮倏地瞠大眸,万分诧异的急跳离他的身边。 她怎么也没想到,睡梦中的大暖炉竟是他的胸膛! 江慎见她直瞪着自己,觉得她吃惊的模样过于夸张,不禁垂眸敛眉的开口道:“我要喝茶。” 看着他神态自若、唯我独尊的表情,水叮叮胸口一把无名火燃得更炽,莫名地心生厌恶。“没茶。” “水也行。” 水叮叮耸肩摊手,一脸莫可奈何。“我这儿也没水。” 以为她存心刁难,江慎睨了她一眼,自认倒楣地暗叹了口气,怎么也料想不到他会与一个小贼有所牵扯。 水叮叮见他脸上似笑非笑,也看不出他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又不是存心诓你,何必露出那么幽怨的表情呢!” 他揉了揉眉心,不知该做何反应,却赫然发现自己的中衣已被撕扯成碎片。 “你撕了我的衣服?”江慎用容忍的语气问道。 水叮叮迎向他锐利深眸,回得自然。“为了包扎你的伤口,当然得撕你衣服,难不成还撕我的。” 此时,江慎无言,明眼人都不难看出被撕成碎布的中衣,是“他”挟怨带怒下的牺牲品。 水叮叮见他臭着一张脸,满不在乎地道:“瞧瞧你的表情,我撕了你衣服帮你包扎伤口,你很不满喔!” “不敢。”领教了“他”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江慎闷得几要喘不过气。 不以为然的瞥了眼他满不甘心的表情,水叮叮忍不住迭声碎念。“为了救你,我已经够委屈了,你还得理不饶人,也不想想,我可是穷得只剩下身上这一件衣服哩!” 语落,她又嗔了他一眼。“哼!谁料得到御赐神捕会这么小气又幼稚,竟同人计较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耳底再一次回荡着让人头昏脑胀的碎念,江慎眯起眼,凌厉地打断她的话。“你穷?我济给你的银子呢?这么快就花光了?” 见“他”沉默,江慎妄自下了断语。“别告诉我,你把银子拿去赌了。” 赌?水叮叮瞠大着眸,这对她可真是天大的侮辱。 “不是说好一袋银换你一条命吗?你管我怎么用这一袋银子。”她气得几乎要口不择言。 江慎冷冷勾唇,口气中带着几分责备。“你恶性不改,不事生产,难道真想当一辈子腐虫?” 深秋晨冷,半熄的火堆暖意已失。 水叮叮打了个冷颤,一对黑白分明的杏眸,被他激得眸光闪烁。“有人说过你很讨人厌吗?” 这人真是奇怪,昨儿个明明伤重得只剩一口气,怎么才过了一夜,身上那一股凛人的气势,又压得人要喘不过气。 望着「他”挑衅的任性反应,江慎却突然话锋一转,沉缓地问:“你究竟是男是女?” “我当然是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迎向他静谧如夜的深眸,水叮叮挺起胸膛,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瞧“他”语气粗鲁,说话夹枪带棍,怎么看都不是姑娘家该有的模样,江慎不禁颔首。 水叮叮有些愕然,没想到江慎真会把她当成男子。 不过这样也好,男子总比女子少些包袱,当男子好! 她的思绪方掠过,江慎一开口,瞬即坏了她的好心情。 “如果你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就找份差事养活自己。”他语重心长的开口。 水叮叮瞪大圆眸,鼻头一酸,很想赏眼前这自以为是的臭家伙两巴掌。 他根本什么都不懂!又怎么会明白她的处境? 水叮叮气得小脸全皱成一团,也懒得与他辩驳,只是紧抿唇,低头拨弄火堆,横了心不再同他说话。 她不说话,气氛陡地沉静,江慎顺势放眼打量周遭的环境。 剥落的土墙边上杂草丛生,檐顶上还有几片灰瓦盖顶,粗木梁柱覆盖着年代久远的尘埃,当下他便认出,这间旧宅破居是平波县东郊荒废已久的废墟,倒没想到还有人会住在此处。 缓下心绪,江慎冷峻淡漠的眼神,忽然掺了丝柔光。“这是你住的地方吗?” 猜不透他眸底稍纵即逝的眸光代表什么意思,水叮叮误解了他问话的用意,只是恨恨地瞅着他,默然不语。 “我没有恶意。”似已习惯“他”的误解,江慎淡道。 “哼!”水叮叮冷哼了声,索性来个相应不理。 瞧着「他”孩子气的反应,江慎按捺着心头波动的情绪,徐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感受到他语气温缓,水叮叮不禁一愣,瞥了他一眼后,才大剌剌的回道:“关你什么事。” 是呀!“他”的名字与他何关? 江慎微怔,为“他”莫名的敌意、也为自己心头兴起的柔软心绪感到不解。 水叮叮见江慎神情隐晦,默然不语,以为他为了她的回答不悦,于是不甘愿的脱口道:“水叮叮。” “水叮叮?”江慎回过神,一脸狐疑地望着「他”,有些怀疑“他”不愿透露真实姓名,才会胡诌这么个名字。 迎向他愕然的表情,水叮叮有种想咬舌自尽的冲动。 老天爷呀!她水叮叮是着了什么道?又何必在乎他的情绪,现下可好了,铁定又要让眼前男子嘲讽一番。 “怎么?你那是什么表情,我不能叫水叮叮吗?” “不是,只是觉得这名字……颇有几分姑娘家的味道。”恢复冷漠的神态,江慎下了个结论。 她本来就是姑娘家嘛!水叮叮努了努唇,险些脱口露了自己的馅。 不过她这名字连她自己也觉得怪,只隐约记得,有个软柔的嗓音在她耳边不断回荡。“记住了吗?这是你的名……水丁儿……” 而古老爹说当他捡到她时,她是这么跟古老爹说的。 “有没有考虑讨份正当的差事?”江慎不期然地开口。 唔……她低吟了一会儿,澈眸一亮,不客气的开口道:“如果你想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不如让我进衙门当捕快,让我威风威风。” 思及此,她昂首挺胸,表情得意,全然忘了她和江慎的过节还未化解。 “捕快不是说当就能当的。”江慎说得实在。 她耸了耸肩,不以为意的道:“说得也是,我的出身或许连到衙门当皂隶都还不够格。”再说自己的身形娇小,穿起捕快服肯定没他好看。 瞧江慎穿着深色团领捕快服,腰间系着一柄宽背腰刀,刀鞘外露着青黑色的刀柄,簇新的黑裤下套着马靴,威风凛凛的模样,说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莫名地,江慎的心里竟因她轻松的态度,而漫过一丝诡异的感觉。 深眸打量她单薄的身子,一见就知肩不能挑、手不能担,这般瘦弱的体格,一定是无法靠劳力攒钱。 江慎思酌片刻,问道:“你愿意跟在我身边做事吗?” 江慎瞧水叮叮本性不坏又机伶,若带在身边调教一番,说不准他日能成为国家栋梁。如此总强过“他”过着偷、抢、拐、骗的日子来得好。 “在你身边做事?”她微挑眉,为他骤转的态度而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 “只是帮我处理一些杂事,或到衙门打打杂,不需花费太多力气。”江慎直直瞅着她,说得十分诚挚。 他的好心,却教尝尽世间人暖、看透人生百态的水叮叮心生警戒。 幸好今儿个她做男子装扮,不然真要以为江慎居心不良。 “江捕头别同我说笑了。”她仰头笑得夸张,极度不习惯如此和颜悦色、平心静气的江慎。 “我不是说笑。”江慎轻掀苍白无血色的唇,淡淡的说。 水叮叮压根儿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再说吧。” “若想通了,就到平波县衙门找我。”江慎苦笑,没想到天底下还有他江慎需要开口请求的事。 水叮叮见他撑起身子,不解的睨了他一眼。 “小子,改日再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不愠不火的声调未变,江慎揉了揉她的发顶后,搭刀在肩,潇洒的离去。 他那落在头上的大手,伴着贬低的感觉,直撞入水叮叮心里。 她红润的小嘴微张,忍不住恼羞成怒的嚷道:“江慎,你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大臭蛋——” 寒风冷峻,形销骨立的古老爹手捧着一只旧旧的蓝色包袱,拖着蹒跚的步伐终于回到破屋。 这些天他咳得厉害,全身上下因为病痛的折腾,备受煎熬,每走几步便抑不住扶着墙,咳得重时,总要歇息片刻才能再走。 水叮叮正打算再到十字大街寻找古老爹,才一踏出破屋,立即瞧见古老爹佝偻的身影,她立刻迎向前。“老爹,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老爹去取一样重要的东西。”古老爷虚弱的扬唇,憔悴的容颜带着歉然的笑意。 “你就跟我说一声,让我替你取回就好嘛。”扶着他进屋,水叮叮忐忑不安的心方才落地,却又不自主的扬起一丝不祥的感觉。 古老爹轻笑了几声,任水叮叮将自己扶进屋内。 怕古老爹禁不住寒,水叮叮取来一只破暖炉,尽快让寝屋暖和起来。 “这天候转冷了……”感觉到屋里的暖意,古老爹禁不住又猛咳起来。 瞧他咳得急遽,水叮叮忧心忡忡地开口。“老爹,叮叮带你找大夫去。” 她努力想扶起古老爹,他却发出一声慨叹。“不用忙了,这一回,老爹怕是捱不过了。”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叮叮,听老爹说,这事攸关你的未来……你一定要……要……要让老爹把话说完……”古老爹枕靠在石墙上,伤感的道。 “一定要现在说吗?” 虽然她没有多余的银子可以请大夫,但她可以找江慎帮忙,至少在他临走前说过,他会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看出她心中的想法,古老爹握住她软嫩的小手,语重心长地道:“不说……怕是没机会了……” 水叮叮看见古老爹的神情,不知怎地,平日的伶牙俐齿全失了作用,话全梗在喉间,一句也说不出来。 “老爹还记得……那一年的元宵灯特别美……整个长安城人声鼎沸,亮晃晃的灯就像……划过黑夜的流萤,绚烂呀!” 那一年正是他的人生步入绝境、穷苦潦倒之时,他绝望地以为眼前被灯火映照得犹如白昼的长安城,将成为他在人世间,最后一眼的灿烂…… 水叮叮看着他,似乎可以由古老爹涣散的眸底,瞧见当年那满街华灯的热络景象。 古老爹陷入回忆中,气若游丝的语调断断续续。“老爹走在热闹的大街上……跟着人潮赏着灯……后来……就在城郊外遇上你……当时你手中提个掌般大的小伞灯,哭得好凄惨…… 老爹见你哭得可怜兮兮……于是上前问你,你一见着我就不哭了,还拽着……老爹的手……问我能不能带你回家……” 无神的眼角泛着泪光,古老爹因为忆及那一幕,笑了起来。“为了怕你的家人寻不着你,老爹抱着你想进城……却怎么也挤不进城里……上元节……朝廷允许百姓可以自由出入坊里观赏花灯……老爹没用……瘸着条腿,想进城……却怎么也挤不进城里……” 这一段过往,老爹曾经说过,但现在听来,让她不由得又多了股心酸。 “老爹,你说这些做什么呢?”咬着唇,水叮叮已管不住的红了眼眶。 “老爹知道……捱不过这一回……怕你失了认祖归宗的机会……于是到县外的福通寺……拿回这个……” 在平波县落脚后,他便将这木盒托给福通寺的和尚代为保管。 本着慈悲为怀的心,福通寺的和尚对潦倒穷困的他施以援手,一直信守承诺,将这木盒妥当安置在寺里。 听到古老爹拖着病入膏肓的孱弱身体,为她走这一趟,水叮叮的心拧痛得几要淌出血来。 “老爹……” “打……打开木盒……里、里面收着你当年拿……在手上的小伞灯……虽不足为据……但如果有机会,一定要认祖归宗……” 木盒因为长期接受檀香薰陶,透着股淡淡的檀香味,却怎么也无法平抚水叮叮内心的无助。 敛眉犹豫了半晌,水叮叮才顺从地打开木盒。 一打开木盒,果然看到一把小伞灯,静静地躺在木盒中,伞灯的提柄,还隐隐可见上头刻着个凌字。 凌……这代表什么? 头一回见到这把伞灯,水叮叮无所适从,更加心乱如麻,不由怀疑一把伞灯,如何能让她解开身世之谜? 她还没来得及细思,古老爹又撕心裂肺般的咳了起来。 水叮叮慌忙的轻拍古老爹的背,不安地急嚷。“别说了!我不要认祖归宗,我只要老爹活着!” 缓了气息,古老爹面色如纸,呼吸微弱地合上眼,轻喃道:“傻姑娘,生死有命……答应老爹……让我走得安心……” 古老爹知道自己只剩下一口气,但他在世间唯一挂念的只有此事。 “不应、不应!”水叮叮红了眼眶,倔强的不让泪珠掉下。 她知道,一旦答应了,古老爹便会彻彻底底抛下她,让她真的成了孤苦伶仃、无所依靠之人。 此时古老爹的神智已恍惚,双眸沉重的睁不开了。 “命定皆有数……要认祖归宗……”话未尽,古老爹的魂魄已离。 搁下心头重担,古老爹终是咽下最后一口气,了结这郁抑不得志、风雨飘泊的一生。 瞅着他断了气的模样,水叮叮犹是自欺欺人的颤道:“老爹,叮叮已经找到差事了,可以自己赚银两,咱们再也不用过这种苦日子,叮叮有能力可以养你了……你别抛下我……” 想起江慎对她说过的话,她不断叨念着,直到古老爹握着她的手松了开,她才猛地回过神。 一股莫名的恐惧紧捉住她,她哭喊道:“老爹……你和叮叮说说话?不要不理我……不要丢下我……” 没有勇气面对死别,她泪眼迷蒙的摇晃古老爹的手,反覆的哀求。 纤瘦的小小身子无助的颤抖,任凭她声嘶力竭的哭喊着,那个宠她、疼她的古老爹,却再也不可能回到她的生命里。 第四章 清晨的寒风飒飒,江慎花了比往常多一倍的时间,拖着颤巍巍的脚步回到衙门。 仲泽春一见到江慎,急忙迎上前。“头儿,你这一整夜上哪儿去了?” “我遇上燕天煞,被他的暗器所伤。”江慎面如死灰的扬唇,接着又道:“去把段莫争找来。” 遇上水叮叮这小穷鬼,能帮他包扎暂时止血已是万幸,他可不奢求“他”能再为自己的伤口上药。 “这燕天煞生性卑鄙狡猾,武功又高,莫怪会成为各府衙头痛的人物,应该让大人再加派人手,全力把这恶贼缉拿归案才是。”仲泽春义愤填膺地说。 “只要他还留在平波县,就不怕无法将他绳之以法。”江慎吃力的迈开脚步,缓缓往内衙院落走去。 衙门里的内衙院落本是县大人及其家属的住宅,但由于县令尚未娶妻,因此特别拨了院落外的几间厢房,做为衙差轮班休息之处。 仲泽春瞧见江慎的身子摇摇欲坠,连忙搀住他进内衙,并吩咐杂役传唤府衙大夫。 一刻后,段莫争背着药箱悠然出现,见到伤者是以武艺见长的江慎时,忍不住打趣道:“这种情景还真难得,是哪个贼寇这么大胆,连江捕头的命也敢取?” 段莫争是平波镇里的大夫,自小与县令慕晚云一块长大,因此当慕晚云踏上仕途,光宗耀祖的回到平波县就任后,他就直接成为衙门专聘的大夫。 这些日子,衙门差役在平波县内维持治安、惩治犯罪,偶尔他会被传唤上衙门疗治,但见江慎受伤,可是头一遭呢! 江慎拧眉瞥了他一眼,额角发胀泛疼。 平波县衙门怪才不少,却是物以类聚,全都是些过度古道热肠之人。 “有没有人说过,你愈来愈不讨人喜欢?”江慎冷睨了他一眼,双手俐落的脱去身上的公服。 放下药箱,段莫争不以为忤地笑道:“大夫本来就不讨喜,要是常见到我,更是不妥喔!” 段莫争话一落,一见裸着上身的江慎,不由怔了怔,始终杵在一旁的仲泽春则是忍俊不止。 “怎么了?”见两人神色有异,江慎问道。 段莫争语带保留的道:“很精采。” 除了江慎裹着素布的胸膛外,其他裸露的肌肤上布满了炭灰的痕迹,炭灰就着他身上的疤痕,连成一张鬼画符,明显是为他包扎之人,把他的胸膛当画布。 低下头打量自己身上乱七八糟的炭灰痕迹,江慎冷冷皱了皱眉,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这个水叮叮给他的感觉忒是古怪。 “他”的面貌清秀,不说话时,还有一丁点的文人气息,只是一张嘴不得了,不但缺乏教养,还得理不饶人。 而且“他”的态度有问题,他都大方的不追讨、计较被“他”扒走的钱袋,但那家伙对他的态度却总像点了火的剌猬,实在教他莫名其妙。 “头儿,你不会正想着人家吧!”见江慎难得出神,仲泽春窃笑地问。 其实“思春”是比较贴切的形容词,但他没胆说出口。 仲泽春脸上的表情太暧昧,惹得江慎想一拳打掉他俊脸上的笑容。 他对水叮叮是有股莫名的感觉,但……绝不会是“断袖”之情,至少目前为止是如此。 “兄弟,你是不是太闲了?”沉默了好半晌,江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仲泽春收起笑容,垂下肩膀,就像是一只战败的公鸡。“段大夫,我把咱们家头儿还给你了。” 说罢,仲泽春识趣地迅速退下。 “他不是我的。”段莫争忍不住噗哧一笑,压根儿不明白仲泽春为什么溜得这么快。 替江慎擦去身上的炭痕后,段莫争开始拆去他身上的素布,准备换药。 “伤多久会好?” 江慎身上的伤口深得教人触目惊心,能带伤独自走回衙门,这种非常人的耐力实不容小觑。 “这么大口子,怕是得花上十天、半个月。”段莫争思酌片刻才开口。 “这么久……”江慎暗叹了口气,他实在不喜欢受伤的感觉。 傍晚,苍茫的晚霞燃尽最后一丝绚丽,秋风带来几片飘落的残叶,在落叶萧瑟中,加深了秋的气息。 踽行在秋意寂寂的街头,水叮叮木然的往平波县府衙走去。 古老爹去世的那一日,她用破棉袄裹住古老爹的身体,守在他身边哭了好久,却也忧愁着如何办理古老爹的后事。 身上没有银子,她连自己都养不活,如何能再为古老爹张罗? 烦恼了多日,江慎那一日的话教她燃起一丝希望。 如果江慎真是个信守承诺的汉子,给她一份正当的差事,暂且不管往后她是否能够衣食无忧,但至少眼前古老爹的后事能有着落。 思及此,她强打起精神,顾不得自己当初断然拒绝他,只是小心翼翼的将木盒攒在怀里,才赶到平波县的府衙找江慎。 只是事有不巧,听衙门的杂役说,江慎受了伤,为了疗伤,已经有十多日未回衙门。 仰头看着衙门檐顶覆着一层厚厚的落叶,水叮叮的心不由得感到莫名悲怆。 看着她脸上哀伤的表情,杂役好心地问:“需要为你传个口信吗?” 她轻蹙眉,摇了摇头。“有些事我得亲口和他说……我上哪里可以找到他?” 杂役怔了怔,有些诧异竟有人不知道江捕头住在哪儿。 见他久久没回应,水叮叮的心直往下沉,难道这辈子她真注定永无翻身之日? 在她彻底绝望时,杂役这才又开口。“不远,江捕头就住在十里巷口底,并不难找。” 水叮叮回过神,露出多日来的第一个笑容,向杂役道了谢,转身,朝十里巷走去。 江慎虽然因伤在家休养,但与他私交甚笃的慕晚云还是常到他家叨扰一番。 这些日,慕晚云因着县令的职责,开始与江慎商议拟定缉捕燕天煞的计画。 待两人商议完毕,站在门边的江家管事老安伯,这才上前打扰。 “爷,有个小爷在门外候着。” 俊眉微拢,江慎若有所思,他独来独往惯了,会上府里拜访之人,屈指可数。 “门外?”倏地,他的脑中闪过一张总是气呼呼的俊秀脸庞。 “是。那位小爷穿得‘轻便’,坚持不入府内,人已经在大门外候了爷几个时辰。”老安伯有些懊恼,酌量着语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怠慢了重要的客人。 轻便?思绪豁然开朗,江慎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他隐约猜到来者是谁了。 虽然老安伯语带保留,但由他的简述当中,他直觉联想到那个自卑又自傲的水叮叮。 这个呆头,天候虽不至酷寒,但真留在屋外,怕是不过半刻,便会被冻得手脚冰冷吧! 他思索着,脚步已不自觉移向前厅,走向大门。 “既有访客,今儿个就不叨扰了。”随着江慎穿堂过院,慕晚云看着江慎脸上的神情,嘴角噙着抹玩味的笑。 “本来就不打算留你。”江慎瞥了他一眼,说得直接。 “你这话真让人受伤。”慕晚云抿唇叹笑,这家伙的冷情性子十年如一日,真是难以亲近。 江慎挑眉,竟发现慕晚云的语气里有丝仲泽春的影子。 唉!只能说这一帮人臭气相投,热情、豪迈、无心机,偏偏那股子江湖儿女的气息,完全不合他的脾性。 思绪才转过,江慎眼底即映入水叮叮拢着上衣在原地蹦跳取暖的身影,语气不由得一僵。“水兄弟,我的大门口不缺门神。” 尤其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古怪门神。 水叮叮闻言回过身,当看见江慎紧绷着下颚的俊脸,心口莫名一暖的安了心。 “那你缺什么?我可以吃苦的。”她激动的向前拽着他的衣襟,问得坦率。 既已下了决定,江慎安排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江慎细细打量“他”,敏锐的发现“他”消瘦许多,原本削瘦的身形看来更加单薄,眼睛红肿,眼底布满血丝,小脸却苍白似雪。 为什么?他无心细思,只觉眼前的“他”楚楚可怜,俨然像个姑娘家。 嫌恶的蹙紧眉,江慎沉敛的黑眸有了酌量,若真聘了“他”,打明儿个开始,他得好好训练水叮叮了。 见江慎迟迟未接话,慕晚云好心的提点。“他尚缺个妻子。” 水叮叮怔了怔,这才注意到站在江慎身侧那道修长沉谧的白影。 男子一袭洁白的袍子,温文儒雅的容貌配着素净的衣着,颇有一股飘逸气息。 以为水叮叮没听清楚,慕晚云正打算覆述一次时,只见江慎面色铁青的问着一旁候着的管家。“安伯,县大人的轿子几时到。” “马上到、马上到。”见主子“又”下了逐客令,老安伯连忙回道。 似乎已经习惯堂堂县令三番两次被个小小捕头下逐客令,慕晚云朝水叮叮露出一抹谜般的微笑。 不知是眼前这一个被唤做水兄弟的“男子”是年纪太小,又或者是生得秀气,他实在无法把“他”当成男子。于是,慕晚云直接认定,眼前的“男子”与当朝爱做男子装扮的女子一样,其实是女儿身。 迎向慕晚云意有所指的眼神,水叮叮的心一悸,脸烧红成一片,下意识的心虚松手,火速跳离江慎足足一尺远。 慕晚云见着她的反应,更加确定心底的想法,忍不住大笑的朝两人拱手作揖。“告辞了。” “不送。” 江慎扯着水叮叮进屋,浑然不管慕晚云脸上夸张的哀伤表情。 他的手圈住她的腕,隔着衣衫透着暖意,水叮叮心头的感觉很微妙,不太明白这样的感觉,于是拧起眉,迟疑半晌才问道:“你练过铁沙掌吗?” 他的掌温沁入布料,暖得让她有股想把脸埋进他大手里的冲动。 俊目陡瞠,江慎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这水叮叮常会问出一些怪问题,和“他”在一起时,他的心绪总会莫名起伏,每每让他无法回应。 “是你在外头站太久。”松开水叮叮的纤腕,他厌恶的瞥了“他”一眼,暗忖道:这小子营养不良过了头,简直比院里的柳树还要柔弱。 进入摆设朴素、简单的大厅,婢女已备了热茶、点心。 江慎撩袍坐下,斟了两杯热茶问:“什么事让水兄弟想通了?” “我敬你是条铁铮铮的汉子,所以信你。”不假思索地与他对面而坐,水叮叮急急接过他斟好的热茶,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大口。 看着她满足的神情,江慎微勾唇,被她脸上生动的表情所吸引。 头一回见他笑,水叮叮怔了怔,心不争气的漏跳一拍。 他这一笑,脸上僵硬的线条变得柔软,身上倔傲的气息也淡了许多。 江慎勾唇,好半晌才语带轻嘲的开口。“承蒙水兄弟看得起。” “那你可以先支付我银两吗?”捺下心中的酸楚,她状似不在意的问。 江慎扬眉,深邃的黑眸不解地望了她一眼。 “几天前,老爹驾鹤升天,现下只剩我无牵无挂……”她的笑容有些惨澹,眉间透着一丝难掩的凄凉,郁悒地道:“我没银子可以葬他。” 不动声色的看着眼前苍白的小脸,江慎持保留态度。“你爹?” 她摇了摇头,想起古老爹临终前的话,语调倏地深沉。“也算是。” “算是?”江慎眯起眼直瞅着水叮叮,似乎想藉此辨清“他”的话是真是假。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是他捡来的孩子。”压抑住心中摆荡的情绪,她平铺直叙地开口。 水叮叮说得简单,反倒激起江慎眸底那一抹赞许的眸光。 “男子汉大丈夫,本该提得起放得下。”拍了拍“他”瘦小的肩头,江慎终于在“他”身上窥得一丝男子该有的气慨。 亲人骤逝固然伤心,但萎靡不振根本无济于事,由此可见他的眼光不错,水叮叮是个可造之材。 江慎的反应让水叮叮的心头不禁感到一阵温暖。 不似一般人打破沙锅问到底,江慎问话的方式很特别,似乎只要取得一个让他相信的点就够了。 “我差人帮你理一间房、做几套衣裳,为你爹守孝的这段期间,你暂时就留在府里帮忙。” 水叮叮讶异地问:“我不用跟在你身边伺候吗?” “届时再做打算,我心里还没个谱。”处理完毕,江慎起身道:“把我的那一份茶点也吃了吧!” 水叮叮看着江慎高大挺拔的身形,心底不由对他产生一种迷惘与崇拜的心态。 这,算是她时来运转吗? 江慎虽然差了几名义庄的人及仵作到破屋帮忙收尸及入殓,但水叮叮坚持送古老爹一程。 没有阻挠水叮叮的意愿,江慎跟着一行人到破屋,一来也是想进一步证实水叮叮的说词。 老者的遗容有抹书卷气,后来听水叮叮提起,他才知古老爹当过官。 让他不明白的是,怎么水叮叮说起话来粗鲁不雅,似乎没有受到耳濡目染的迹象。 几日后,古老爹入了殓,火化的骨灰便放置在福通寺。 古老爹生前落魄飘泊,至少死后让他能在佛祖的怀抱里得到庇护。 一处理完古老爹的身后事,水叮叮多日来紧绷的思绪霍地松懈,单薄的身子摇摇晃晃,像是快要昏厥。 “谢谢。”无论如何,江慎为她做的一切,让她感激涕零,就算是要她为婢为奴伺候他一辈子,她也二话不说。 “不用谢了。” 看着她既坚强又脆弱的表情,江慎心里隐隐起了骚动,他……竟升起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连忙挥开心里莫名兴起的异样思绪,江慎正要开口,却感到水叮叮扯住他的衣角,脚步颤了颤。 这几天虽然住进江府,但丧父之痛,仍让她食不下咽、夜不成眠。 原本她的身体就不够强壮,如此的折腾下,体力自然不胜负荷。 江慎一惊,眼明手快的扶住水叮叮。 “你还好吧?” 水叮叮勉强撑开眼皮,发现江慎的影像变得十分模糊,无声的嚅了嚅唇,不久便晕厥了过去。 “水兄弟?!” 江慎霍地将“他”拦腰抱起,下一瞬,黑眸闪过一丝阴鸷,俊眉拢蹙。 水叮叮实在瘦弱得可以,体重怕是不及一袋棉花,弱不禁风的身形怕是风大一点,就可以把“他”给吹走。 等“他”清醒后,或许他得向嫁到九逸城的胖姑娘朱若沅要一份养身壮体的食疗药谱,再来就是去掉“他”身上的味。 这股味让江慎不由得忆起重伤那一夜,他的鼻间不断盘旋着女性的馨香。 思及此,江慎忍不住地低下头嗅了嗅水叮叮身上阵阵萦绕、勾引着他的莫名的馨香。 “江捕头!”一声叫唤拉回他的思绪。 江慎回过神,懊恼地为自己怪异的举措暗咒了声。 难不成正如慕晚云前些日子所言,他需要一个女人来发泄累积已久的欲念? 突地,另一个想法撞入脑中,会不会……水叮叮根本就是个姑娘家? 第五章 夜幕降临,皎皎明月高挂在万里秋空中,夜渐深,风稍遽,厢房外的梧桐树被风吹得枝叶婆娑,连窗扉也随风叩叩作响。 江慎魂不守舍的拉紧窗扉,向来沉定的思绪,依旧盘旋在水叮叮是男是女的问题上。 打道回府之后,他抱着水叮叮进厢房,鼻间嗅闻的是让他的心隐隐骚动的淡淡幽香。 江慎低头打量水叮叮苍白如纸的小脸,思绪依旧恍恍惚惚。 水叮叮浓密的睫毛轻覆盖住晶灿慧黠的眸,柳眉细长,若是生做姑娘家,不知要迷倒多少男子。 一股莫名的冲动突地涌上,江慎几要管不住的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胸,想证实“他”的性别…… 当心头掠过那股冲动后,江慎握紧拳,让十指深陷入掌心,传来的痛意拉回他的理智。 这般复杂情绪对江慎而言,是前所未有的,他不禁想打醒自己,怎会升起如此下流的想法? 就在这时,水叮叮轻咛了一声。“老爹……” 心绪仍是低回纷杂,江慎回过神出声问道:“醒了?” 自睡梦中乍醒,水叮叮睁着眸点了点头,因为思绪回笼而感到心痛。 梦里,夕照在庄严肃穆、灰瓦红墙的佛寺上,而古老爹立在佛寺前,面容沉静而悠然。 “老爹……死了。”水叮叮迷茫不清的喃道。 瞧见她哭丧着脸,无精打采的模样,江慎感慨的开口。“‘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本来就是孤独地来,孤独地去,没什么好难过的。” 旁人瞧他一路顺遂,年纪轻轻便御赐为神捕,却不知在那风光之下,江慎也有让人不胜晞嘘的一面。 在身为捕快的父亲因公殉职后,娘亲因病不起,没几年便郁郁寡欢的去世了。 那一年他十二岁,身为江家唯一子嗣的他,在一批忠心仆役的陪伴下长大。 是幸或不幸,他已无从衡量,只知道抛却不了悲伤,便无法往前……就如同他的娘亲一般。 因此他孤独而坚强,仅希望在短暂人生中求一分洒脱。 “何必说得这么悲情?”因为古老爹骤逝,她的心已经凄凉不已,听他说这一句话,水叮叮还真不知他说这话的用意,更讶异他竟会有如此悲观的一面。 江慎扬眉看她,诧异她竟然明白古诗里的含意。 被他灼热而专注的眼神盯着,水叮叮心一悸,差点就忘了自己还是男子装扮。怕江慎会识破她女扮男装,她故意恶声恶气、粗鲁的问:“你看着我做啥?” 她可不想再被人发现她身为女儿身,然后再一次丢了差事。 江慎见到她这副模样,心没来由地一凛。 江慎呀!江慎,你真的该上青楼找个姑娘了。 再不克制自己,说不准他会被水叮叮那张过分秀气的脸庞骗了,成为有断袖之癖的一份子。 迅速压下心中的异样,江慎没头没脑地开口道:“男子汉大丈夫,宁可流血,也不流泪。” “我没有哭。” “我只是提醒你。”江慎冷冷的说,表情波澜不兴。“下来把参汤喝了。” 水叮叮侧过首,发现他换了常服,素蓝色长衫衬得他硕长的身子斯文挺拔,回异于他穿捕快服时的英气焕发……唯一相同的,只有他那张冷脸,与看似冷漠、实则关切的行为吧! 凝视着他淡定的神态,一种无由的安心煨得她心头发暖。 结束与古老爹四处飘泊的日子,自此,她将跟着江慎,为自己的温饱而自给自足。 顺从地下榻穿了鞋,她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让江慎识破她的女儿身。 因为古老爹不是水叮叮的亲爹,所以水叮叮为他守孝个把月,便除去孝服,跟在江慎身边办事。 说办事当然好听些,严格说起来,她只能算是在江慎身边帮忙跑腿打杂。 这一日天色尚早,时候入了冬,天边压着低暗的浓云,天气冷得彻骨。 走在冻得几要让人窒息的冷冽空气中,仲泽春急急忙忙的开口。“快、快……集合了,迟了江捕头又要生气了。” 一夜大雪,方铲去积雪的府衙内院广场仍覆着一层薄冰,走起来滑不溜丢的,也不知是有意或无意,仲泽春的脚步让人看得险象环生。 “只会催、催、催!总要给人时间走路呀!”将手圈在嘴边频频呵气,水叮叮悠哉的咕哝道。 除去孝服后,江慎见她实在太过瘦弱,于是连同平波县府衙挑出一批人,于每日清晨在府衙内院中练半个时辰的拳,藉以加强衙门差役的体力。 水叮叮生性爽朗、不拘小节,很快便同衙门一伙人称兄道弟,其中又以仲泽春与她的感情最好。 怪的是,这对臭味相投的难兄难弟,每每集训时状况频频,因此直接被江慎列管为麻烦人物。 “话可不能这么说,也就只有你有胆敢同头儿过招,我们可没这个胆。”仲泽春压低着嗓道。 “说你是宝宝还不承认,你娘没生胆和脑子给你吗?你不知有理走遍天下,无理更要极力争取吗?” 水叮叮嘴上虽这么说,但她心里明白得很,江慎这冷硬的木头性子,怕是过了百年也不会改。 可她却像上了瘾似的,每天不同他斗斗气、耍耍嘴皮子,心里便不快活。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尖酸刻薄、牙尖嘴利的臭小子呢?” 仲泽春瞥了水叮叮一眼,完全无法抵挡“他”犀利的论调。 他一定是和沉默寡言的江慎相处久了,所以谈笑风生的能力逐渐退化,以至于遇上水叮叮,才会被欺压得无出头之日。 水叮叮瞧见他露出委屈的表情,身形娇小的她,吃力地搭着仲泽春的肩道:“哈哈!春宝宝乖乖,我同你说笑的。” 仲泽春虽是天生热血、好打抱不平,但个性也温和得让人如沐春风,比起江慎的木头个性,实是有趣多了。 两人有说有笑的抵达广场时,众人已站得毕直的等着姗姗来迟的他们。 “尽速归队。”江慎瞥向两人暗叹口气,脸部线条比刺骨寒风更冷冽。 两人互扮了个鬼脸,朝面色铁青的江慎干笑两声之后,迅速进入行伍中。 未多时,内院广场便回荡着江慎中气十足的沉嗓。 “气运全身……” 双举齐腰,仲泽春扎着马步,不解的问着身旁的水叮叮。“说来也奇怪,为什么我要和你们这些小毛头一同练基本功?” “也许江捕头也瞧你弱不禁风吧!”水叮叮思忖了片刻,好心的为他解惑。 “也许你外强中干,看似强壮,实则气虚。”衙差一号压低声也回了一句。 “或者你的功夫在江捕头眼里,算三脚猫功夫吧!”衙差二号接着耳语回应。 一波讨论声响起,仲泽春再一次被众家兄弟刺伤得没心思练拳,直想躲到角落偷偷啜泣。 “呜……你们尽是些落井下石的家伙。”含着眼泪,坚定的迎向江慎冷凛的面孔,仲泽春决定发奋图强,立志要让众人寡目相看。 也许是看惯这种热闹的场面,江慎仅是微勾唇,并未严格制止。 “气落下盘,贯走四通。”江慎念着口诀,脚步来回穿梭在广场内院。 话一落,只见众人弓步向前,左身一转,右拳击出,发出精神奕奕的低喝声,忽地,一声绵长的气声,诡异的在广场中回荡。 噗—— 瞬间,气氛凝滞了片刻,紧接着哗然声中夹杂着咒骂,众人立时做鸟兽散。 “正所谓臭屁不响,响屁不臭,大家安心,别误了打拳的时间。”仲泽春不以为意的拉着身旁的人说。 “我管你是响不响,出了声就是臭。” 衙差二号说完,登时整个衙门内院哄然大笑,有人笑得捶胸顿足,甚至夸张的抱腹跺脚。 江慎瞧眼前这阵乱象,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没好气地摇了摇头,任着笑声暖了空气。 水叮叮也笑得乐不可支,对她而言,在平波县府衙的这段期间,是她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倏地,一个突如其来的扑旋飞影朝脸侧袭来,水叮叮尚未意识过来,只觉由耳朵蔓延至颈肩,半张脸一阵麻痛。 一声惨呼,水叮叮眼前金星直冒,整个人直接软瘫在地。 这意外来得突然,肇事者便是站在水叮叮身旁笑闹的同袍林大统。他见气氛轻轻松,依着江慎教的拳,耍闹着玩。 水叮叮当时忙着感受欢乐的气氛,一时没留心,便中了招。 “好痛!是哪个王八蛋袭击我?”软白小手抚着又麻又痛的脸,水叮叮疼得放声大哭。 整个府衙里,水叮叮年纪最小、身体最弱,林大统见她唇角浮肿、白脸染红,连秀气的耳蜗也肿似红粿,心里不禁愧疚万分。 “水兄弟,真对不住,我帮你吹吹。” “吹你的大头鬼啦!” 江慎见状,俊脸阴沉的排开围着水叮叮的众人。“让我瞧瞧。” “不给看、不给看,你们都笑我。”她捂着半边脸,拗起性子。 “连我都不给看?”江慎瞧她覆着脸的白玉小手,不由得躁怒的硬着嗓问。 她疼得直想叫爹喊娘,可偏偏她没爹没娘,只能瞠着黑白分明的眸,气呼呼的道:“天皇老子来都不给看。” 江慎握住她的手,手心覆着她圆润指头时,心底莫名升起一阵骚动。好半晌,他才态度坚决地的说:“我要做的事,天皇老子也管不着。” 这……他的意思是……他比天皇老子还大喽? 水叮叮想踹开他叫他滚远一点,偏偏她人矮、腿短、气力小,哪敌得过他强健的体魄? 江慎如此近距离、轻柔的触碰,让她的心绪乱成一团。 他的俊脸及灼热沉稳的吐息,近在咫尺,水叮叮傻愣愣的瞪着他,一颗心因他而失控的疯狂跃动,俏脸更是红艳如霞。 虽然她在江慎眼里是个“男子”,个性也是豪爽不拘,但……她毕竟是个姑娘家,再任他这么东摸西碰下去,自己还有清白可言吗? 思及此,她龇牙咧嘴的闪避江慎的碰触。“你若敢碰我,我就咬你!” 江慎斜睨水叮叮一眼,发现她此时的模样,像极了捍卫清白的姑娘家。 “你这个娘儿们的个性得改改,不瞧,谁知道你伤到什么程度?”拨开水叮叮耳边的落发,江慎冷冷的开口。 就是“他”这个娘儿们的个性惹得他心猿意马,精神恍惚。 见江慎冷瞥着自己,那锐利的眸光似在警告她,如果她敢轻举妄动,他一定会采取非常手段,好报复她的不合作。 水叮叮没料到会被他一句话将了一军,即便心有不甘,倒也安分的不再扭捏。 看到她受教的反应,江慎满意的微勾唇,继续替她检查受伤的部位,连杵在一旁的仲泽春也忍不住偷笑。 果然,还是冷面神捕技高一筹,一个眼神就让水叮叮安安分分的不敢造次。 察觉到周遭打量的眼神,水叮叮虽困窘,却是动也不敢动地僵坐在原地,任江慎“轻薄”自己。 不明事理之人,还以为她水叮叮不知好歹,遇上关心下属的主子,竟还拿乔。 她暗叹了口气,被脑中纷乱的想法扰得心神不宁。 就在这一刻,江慎的手却因为水叮叮耳后的朱砂痣,不期然的一顿。 水叮叮感觉到他的停顿,立刻抬起眸问:“怎么了?” 江慎面无表情的打量她耳后的朱砂痣,直觉联想到礼部凌尚书贴了近八年的寻女告示,心中起了疑云。 他可以肯定,凌尚书找的是女儿,而非儿子。 江慎浓如墨染的俊眉,微微拧起,心想:难道天底下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我的耳朵到底怎么了?”江慎凝重的神情,让水叮叮心头扬起不祥的预感。 也不知是天冻,或是对方打得太重,她的耳朵此刻依然麻麻痛痛的,难道……她的耳朵被打掉了? 不等江慎回应,水叮叮立即凄厉的大叫:“我的耳朵是不是掉了?我不要当少了一只耳朵的丑八怪呀!” 江慎拧起眉,没好气地开口。“你的耳朵还在。” 水叮叮吸了吸鼻子,泪眼蒙眬的重复他的话。“我的耳朵还在?” 他还未曾听闻过,有人能一拳把耳朵打掉。 江慎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淡淡地开口。“就算林大统的拳头有力,也只会把你的耳朵打烂,而不会打掉。” 水叮叮心里不断咒骂着江慎,又羞又怒地吼道:“那、那你做什么骗我?” 面对她的气怒,江慎耸了耸肩,一脸无辜。“那是你自己以为。” 他记得自己刚刚可是一句话也没说。 努力深吸一口气,水叮叮眯起眼,直想抓住他的肩,猛力摇掉他那一副淡然的表情。 “我、不、痛、了!”她咬牙切齿地站起身,不愿再忍受江慎那冰冷沉定的态度。 “等一等。”一只大手压住水叮叮的肩,江慎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思忖半晌才开口问:“你……是女人吗?” 水叮叮微张唇,脸色一变,直觉朝他的俊颜挥去一拳。 第六章 滴!一抹鲜红映和在雪地上。 江慎抬起手,不以为意地抹去被水叮叮击中鼻梁而流出的鼻血,在冷风中,他抬头迎向水叮叮慌乱的水眸。 “你、你侮辱我!”她两手插腰的挺胸怒道。 因为天冷穿得厚,她根本不怕让人瞧见她有别于男人的窈窕身段。 仲泽春闻言,不怕死地哈哈大笑。“头儿,你、哈哈哈!你竟然问叮叮是不是女人?哈哈哈!难怪你会被打!” 这笑话比方才他失控“排气”还好笑,而且更加侮辱人。 被仲泽春这么一说,江慎随即把水叮叮可能是女子的想法挥开,也许有问题的是他……或许在他心底,一直渴望水叮叮是个女子。 这时,仲泽春又开始大放厥词了。“你瞧、你瞧,虽然叮叮肩膀太单薄、喉间见不着喉结,男子应有的特征他一样也没有,但等待他年纪再长些,相信会比咱们长得还高大威武哩!” 水叮叮听到仲泽春力挺的言论,嘴角不禁微微抽搐,不知道她该不该感谢好哥们“似褒实贬”的相挺。 让她啼笑皆非的是,被仲泽春一一点出的事实就摆在眼前,江慎还会如此盲目的认为她是男子吗? 水叮叮一想,心里竟有种莫名的煎熬,而江慎直视她的眸光却益发凛人,令人无法猜出他此刻的想法。 就在此时,只见县大人慕晚云神清气爽地朝众人走来。 “大人早!”众人齐声问安。 慕晚云在看到江慎狼狈的模样后,不顾形象的哈哈大笑。“这水兄弟把拳练到你脸上了?” 他清逸的笑嗓打破了过分沉静的气氛,江慎冷着脸没说话,水叮叮则拧眉瞪着他。 “一大早绷着脸多难看。”慕晚云搭上江慎的肩道:“来、来,本官有话要和你说。” 江慎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沉声问道:“说什么?” “公事。”慕晚云没好气地扬了扬眉,意有所指地瞥了水叮叮一眼后,才对江慎道:“难不成同你谈情说爱吗?” 江慎皱了皱眉,僵硬地开口。“怎么尽拿这种事开玩笑。” “就是、就是!”水叮叮点头如捣蒜的附和。 瞧慕晚云一脸暧昧,水叮叮忍不住抬头瞪他一眼,期盼能瞪掉他满脑子淫秽、下流的思想。 在江慎府邸见到慕晚云那一回,她就知道自己不喜欢慕晚云这个人。 他的眸光太锐利,斯文脸庞上的笑容太和善,颇有扮猪吃老虎之嫌,甚至……她可以感觉,狡猾、伪善的慕晚云说不定早已识破她是女儿身。 这是什么口气和表情?慕晚云狐疑地瞧了水叮叮激动的反应,接收到由她身上迸射出的敌意,觉得格外有趣。 看不透慕晚云葫芦里卖什么药,江慎回过神。“也好,属下正好有要事同大人商议。” 慕晚云微颔首,转头吩咐仲泽春道:“春宝宝,你带‘水兄弟’去上药。” 强烈感觉慕晚云离去时刻意加重的语气,水叮叮眯起眼,确信慕晚云已知道她女扮男装的事情。 她得找个时间探探,这个县大人究竟知道了她多少事。 不过这么一想,江慎实在也够木头的,与她朝夕相处,竟一点也没发现她身为女儿身的蛛丝马迹吗? 水叮叮思及此,不免有些纳闷,又有些懊恼。 为什么她心里会有股强烈的渴望,希望江慎能识破她的身分……渴望自己有一日能恢复女儿身,光明正大、理所当然的枕靠在他强健的胸膛上。 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不自觉的用眼神追随他轩昂挺拔的身影,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闷闷地跟在仲泽春身后,水叮叮因为想到江慎,思绪紊乱的大叫:“啊!好烦喔!” 唉呀呀!真是自作孽,她何必没事找事烦呢? 仲泽春被她突来的大叫吓了一跳。“你无缘无故红着脸鬼叫什么?” 水叮叮回过神,警觉自己泄露太多情绪,赶紧岔开话题。 “你要带我上哪儿?” “大人要我帮你上药。” 水叮叮为他的反应感到莞尔。“有需要这么悲伤吗?春宝宝。” “不准再叫我春宝宝了!”仲泽春横眉竖眼地警告。 “原来你会介意喔。”他那计较的模样煞是可爱,让水叮叮忍不住想掐他的颊、挠挠他的下巴。 “你、你……别再开我玩笑喽!” 识破水叮叮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仲泽春一双手护住双颊,如临大敌般退得好远。 “哪那么夸张。”啐了声,水叮叮一个转身,不意撞上迎面走来的皂隶。 皂隶的身子禁不住退了几步,手一松,捧在手上的一叠告示瞬即随着寒风漫天飞扬。 “唉呀!”惊呼声四起,众人忙着捡告示。 水叮叮好奇地看着告示的内容。“若助尚书府寻得千金下落,赏银百两……” “快捡、快捡,这告示可是一张都少不得。”见水叮叮杵在原地,仲泽春出声提醒。 “这悬赏告示好像没撇下过?”其实凌尚书这寻女的告示,她已看过好几回,这回终于按捺不住问道。 仲泽春语重心长地开口。“唉!也不知该说这凌尚书是傻还是执着,八年来,发派了各州、省衙门的寻女告示未曾间断过。” 八年……莫名的,水叮叮心底有种奇怪的渴望,想知道更多关于礼部凌尚书寻女的事情。 “即便赏金诱人,但人海茫茫,真要找也有如大海捞针吧!”水叮叮颇有感触的低喃,心中郁抑不已。 她也是在小小年纪便与亲人分开,不知道她的爹娘是否会和凌尚书一样,在茫茫人海中苦寻她的下落。 “还不止如此,听说这些年有不少人为了高额赏金,想冒充凌尚书的千金。” 水叮叮听着仲泽春叨叨絮絮的话语,突然羡慕起凌尚书的千金。 她们有极为类似的命运,偏偏凌尚书的千金多了亲人的期盼…… 八年……暗暗叹了口气,水叮叮不由得傻气的想着,她的爹娘在自己走失后,找过她吗?又或者在岁月无情的流逝下,早就忘了她的存在? 长安城 入夜后的长安大街,被闪烁不定的灯火点缀得热闹非凡。 透过窗棂,凌夫人瞅着眼前的情景恍了神。 瞧见妻子愁眉不展的模样,凌玄儒情绪复杂的柔声道:“夫人,天冷,把窗户关了比较好。” “不!别关窗。”凌夫人咬着下唇,眼中漾起泪光。 “夫人……” “虽然还不到上元,但汀儿喜欢看灯火,我这个当娘的不在她身边,至少……可以替她赏灯。”凌夫人痴痴地喃着。 凌玄儒心里一痛,脑中浮现女儿梳着小髻的可爱模样,胸臆间漫出酸楚滋味。 “会的,我相信汀儿会逢凶化吉、无惊无险,迟早有一日会回到咱们身边。”凌玄儒强忍心中的痛楚,将妻子轻揽在怀里。 凌夫人闻言,视线逐渐蒙眬,却始终不敢落泪。 她知道,一旦流了泪,似乎就承认女儿被拐带走的事实。 “难道真是‘父母缘薄,天地情长’?”忆起相士所说之语,凌玄儒叹了一口气。 数年前,妻子带着年仅八岁的掌上明珠汀儿在彩街上赏花灯。 未料活泼的汀儿被满街花灯给吸引,挣脱了娘亲的手,转瞬间,小小的身影便被朱雀大街上比肩接踵观赏花灯的人潮,挤离了娘亲的视线。 当时,凌玄儒贵为礼部尚书,即便动用城衙人手,却也无法在熙熙攘攘、庆贺元宵的人群中寻得女儿的踪影。 之后,凌玄儒在城衙及各县府衙张贴重金寻女告示,汀儿却犹如人间蒸发,无半点消息。 当年为汀儿下落卜卦的相士,只简单以“父母缘薄,天地情长,亲生天养,福分绵绵”做为结论。 强忍着悲痛的情绪,凌夫人哀伤的眸光落在远方,选择相信相士的话。 “只要我的汀儿能逢凶化吉、衣食无忧,即便她不能在我身边也无妨……” 亮晃晃的长街热闹非凡,彰显了“彩龙兆祥,民富国强”的太平景象,却益加显得尚书府中冷寂萧瑟。 凌玄儒深吸了口气,强忍着悲伤,握紧拳道:“夫人放心,无论如何,告示会一直贴下去,直到找到女儿为止。” 主簿院落内,慕晚云拿着朝廷发来的公文,对江慎说道:“燕天煞让朝廷极为头痛,朝廷已经下了最后通牒。” “所以……” “燕天煞上回和你交过手后便没再出现,前几日临县衙门探到燕天煞的踪影,朝廷希望由你协助缉拿燕天煞归案。” 慕晚云话声甫落,江慎便问:“几时启程?” 打从做捕快起,他早已习惯穿州过省缉拿罪犯。 “当然是愈快愈好。”慕晚云斟酌一会儿又道:“届时我会派一个人协助你,你心里有合适的人选吗?” 江慎耸了耸肩。“无所谓。” 反正他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慕晚云要派谁跟他上路,其实没有多大差别。 “好,我会尽快敲定人选。”解决公事,慕晚云才慢条斯理的问:“我的事搞定,该你了,你想和我说什么?” 江慎怔忡了半晌才问:“礼部凌尚书要找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或许是水叮叮耳后的朱砂痣作祟,他一开口便知自己这话问的有多么愚蠢。 这些日子来,礼部凌尚书的寻女告示他已看过不下上百回,却还想由慕晚云口中得到什么答案? 慕晚云扬了扬眉,不解的问:“你怎么会突然这么问?” “我发现有个人耳后有朱砂痣,但……对方是个……男子……” 一思及水叮叮是男是女的问题,江慎下颚不由得紧绷,盘旋在嘴边的话竟有些不确定。 究竟他心里期盼什么?他是希望水叮叮其实是女扮男装?又或者期盼水叮叮是礼部凌尚书的干金? 理不清胸口翻腾的心绪为何,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替他对水叮叮的心动,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男子?”双眉一拧,慕晚云被江慎不确定的态度给搞混了。“虽然天底下耳后有朱砂痣的人不多,但既是男子,便不是我们要寻找的对象。” “嗯,也许……是我多虑了。” 慕晚云不作多想,只是微笑道:“凌尚书的寻女告示贴了这么多年,大家难免会杯弓蛇影。” 真是杯弓蛇影吗?江慎扬了扬唇,不敢妄下定论。 与江慎议完事,慕晚云压在心头的大石落了一半。 他脚步徐缓的准备至大堂院落巡视时,水叮叮纤瘦的身影霍地由角落窜出,挡住他的去路。 “水兄弟?好巧呀!”加重了称谓的语气,慕晚云朝她扬起一抹贼笑。 水叮叮瞧他一脸狡诈相,心里有几分忐忑。“你和江捕头说了什么?” “公事。” “真的只有公事?”她一脸戒慎,压根儿不相信他的说词。 慕晚云见水叮叮一脸紧张,忍不住笑道:“怎么?要本官利用公事帮你制造机会吗?” “不用大人多管闲事,只希望大人可别像个三姑六婆,跟江捕头乱嚼舌根!”这慕晚云的心思太深沉,和他过招实在难以心平气和。 “我会和江捕头嚼什么舌根?”打量她微乎其微的神情变化,慕晚云故作不解的问。 不知怎地,每每逗逗水叮叮,看她窘得满脸通红的模样,他便觉得有趣。 “你到底知道什么?”她脸上血色一褪,满脸狐疑的瞪着他。 假若……这鸡婆县令真跟江慎说出她女扮男装之事,那……她是不是会因此丢了差事? 除此之外,江慎对她身为女儿身又会有什么想法? 这些日子来,希望知道他对自己想法的渴望和恐惧会丢了差事的矛盾,日夜悬在她心头,折磨着她。 “你爱上江捕头了?” 一口气堵在胸口,水叮叮蓦地红了脸,紧握双拳,大声辩驳。“我是男——” 话未尽,慕晚云拍了拍她的肩,体贴地安抚她心虚的模样。“你不用承认,大人都知道。” “你又知道什么?” 即便是傻子也听得出她不善的语气,慕晚云视若无睹她忐忑的神情,压根儿不知收敛。 “本官只是为了你好,我可不想江捕头被你搞得心神错乱,失了往昔应有的勇猛和冷静。” 他真的知道?! 水叮叮难以置信的瞪大眼,为这表里不一的狡猾县令气得几乎要吐血。 “你要是敢泄露半句,我一定会杀了你!”语落,她冷着脸重踹了他一脚,以示惩戒。 水叮叮这一脚踹得劲道十足,痛得慕晚云直跳脚,失了往日的温文。 “杀害朝廷命官要处以极刑,本官现下就要跟江捕头说,你是女——” 后面的话早被手脚俐落的水叮叮捂住嘴,截断了话语。 他这才发现正朝两人走来的江慎。 “江捕头……救……”他的话未出口,水叮叮倏地猛拍他的背,轻而易举让他到嘴的话随风飘散。 “跟我说什么?”江慎一见着水叮叮没有尊卑的举止,忍不住斥道:“这里是衙门,不准你对大人没大没小。” “是大人被自己的口水噎着了,我只是帮他顺顺气,是吧?大人。”水叮叮谎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落在慕晚云背上的掌打得更起劲。 “我、我没事了。”好不容易摆脱水叮叮,慕晚云夸张地倚在梁柱大口喘气。 难不成是江慎教他们练强身拳的成果?没想到水叮叮瘦归瘦,气力倒不小。 江慎蹙眉看着两人,官没官样,下属没下属样,没好气的摇了摇头。 因为慕晚云这个不像县令的县令,纪律“看似”松散的平波县府衙,简直可以直接改名为乌龙府衙了。 “不许再胡闹,我有事交代你做。” 水叮叮吐了吐舌,顺从的快步走向江慎。 慕晚云瞅着水叮叮的背影,一股火气上涌,脑中倏地闪过一个主意,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的宣布。“水叮叮,本官命你与江捕头一同到邻县缉拿燕天煞。” “我?”水叮叮回过身,瞪大眼,一脸的茫然。 “什么?”慕晚云突如其来的命令,教江慎的惊讶不亚于水叮叮。 “对,就是你们。”慕晚云挑高浓眉宣布。 县大人的决定,着实荒谬,江慎忍不住驳斥。“不成!这太危险了。” 穿州过省缉拿恶犯归案不是易事,水叮叮不会武功,带在身边只会阻碍他完成任务。 无视江慎的极力反对,慕晚云微笑,斩钉截铁的道:“这是命令。” 没错,派不会武功的水叮叮跟着江慎可能会拖累他,但不见水叮叮,他的耳根至少可以清静大半个月,这么一来,他这乌龙县令才能当得彻底。 再者,他也想瞧瞧,这个反骨的水叮叮在与江慎朝夕相处下,还能掩饰多久,而不露出破绽。 要说他公报私仇也好,公私不分也行,县令的命令既已出口,岂能轻易反悔? 既是命令,就表示江慎没有违抗的余地。 他的眼中闪着复杂的情绪,顿时语塞,一脸的不快。 “你是朝廷器重的人才,我也是惜才、爱才之人,自然不希望你再受伤回来覆命。” 慕晚云表面说得诚恳,实则虚伪至极,水叮叮气得想再拽着他的领子问问他,是不是非得跟她作对。 “和我出任务的不能是别人吗?”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不得不承认,他对水叮叮有股异样的渴望,再加上水叮叮不会武功,在缉拿燕天煞的过程里,势必会成为他的负担。 思前想后,县大人派水叮叮与他同行实是不妥。 江慎还想说些什么,慕晚云却扬手制止。“江捕头不用多言,本官的决定不会有错。”其实为了挑选与江慎一起出任务的人选,他着实烦恼了妤一阵子,现下可好,不用烦喽! 头一回见慕晚云摆起官架子,即使心里有千百个疑问,江慎也只得颔首领命。 “很好,那就有劳两位回去准备、准备。” 慕晚云唇角扬起满意的弧度,双手潇洒的负在背后,一脸从容。 明眼人都知道慕晚云这项安排,公报私仇的意味甚浓,水叮叮瞧着他,气得俏脸涨红。 慕晚云不以为意的立在原地,哈哈大笑,在水叮叮边碎念边走向江慎时,悄悄伸出腿—— 如预期的,水叮叮的尖叫声打破大堂院落的宁静。 江慎见状,担心水叮叮直接跌往覆着薄冰的青石板道上,反应迅捷的扑向前想稳住她的身躯。 但情况太过紧急,地冷冰滑,在重力的冲击下,他脚一滑,一个踉跄,刚毅的唇直接压贴在水叮叮柔软的唇瓣之上。 慕晚云瞪大眼,为制造出完美的意外状况而窃笑一声。 紧接着他移动优雅、惬意的步伐,高声吟诵道:“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时辰晚了,该是办公的时候了! 第七章 两人四目交接,灼热的吐息交融,这般亲密让两颗心皆乱了原有的节拍。 当彼此相贴的软唇,伴随着钻入鼻息那一股若有似无的馨香时,江慎感觉到一般难以形容的颤栗贯穿全身。 恍然瞬间,江慎一时无法自己地再一次陷入意乱神迷当中。 那柔软、透着淡淡馨香的娇躯,让他几乎可以肯定,怀中的水叮叮……身为姑娘家的事实。 “江捕头……”他黑眸深处复杂的光芒,伴随着他温暖的气息,跋扈地进入她的肺腑之间,光明正大与之缠绵。 他的贴近,迫得水叮叮的心,悸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的手贴在他的胸膛上,隔着冬衣,竟也能强烈感受他的气息、体温与心跳。 为什么?每当与江慎碰触时,充斥在她心头的感觉,总是让她感到陌生。 被“他”突如其来的轻唤拉回思绪,江慎如遭电击般地拉开两人的距离。 他拚命调整吐息,在还没确定水叮叮是男或女的情况下,他们都不该有如此贴近、不合宜的举动。 “你没撞伤吧?”待心绪渐稳,他开口问,嗓音有些嘶哑。 一拉开距离,凛冷的空气让水叮叮陡地回神。 天呀!她、她……竟不知廉耻地沉溺在江慎的气息中,还兀自幻想起他吻她的感觉。 女子该有的矜持,因为这一个小小的意外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水叮叮尖叫,下意识抬脚往江慎的肚腹踹了一脚后,飞快的落跑。 “该死!”江慎吃痛地低咒了声,从水叮叮的反应中,肯定了她身为姑娘家的事实。 他不懂的是,为什么水叮叮要女扮男装,隐瞒她的真实性别? 管不了江慎会不会因为她的反应而起疑,水叮叮像没命似地不断往前跑。 直到来到府衙内院的池边,她才弯下身,双手掬起覆着薄冰的水,拚了命洗着脸。 水叮叮!你实在太没用了,不过是碰个嘴,你脸红个什么劲? 冰冷的池水稍稍冷却了她烧红的双颊,却怎么也平抚不了如小鹿乱撞的心。 “完、完蛋了。”水叮叮双手舀起的水都沾湿了衣襟,这才勉强按捺住心头翻腾的思绪。 她双腿瘫软的坐在池边,此刻水叮叮终于明白,心里为江慎蠢蠢欲动的微妙悸动为何…… 因为那一个意外的吻,教她心底懵懵懂懂的迷惘,在无声无息中掀开了薄纱,彻底的清楚了,原来,她早已爱上他。 然而,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这突如其来的醒悟,她到底该认,抑或不认? 困扰两人的问题,他们都没办法细思。 因为接下来几日,水叮叮参与了到临县缉拿燕天煞的计画。 两人各怀心思,江慎僵冷的脸,巧妙的隐藏住他内心的波动。 启程当日,天方蒙亮,细雪飘了一整夜,将整个平波县覆盖上一层白雪。 好不容易太阳由厚重云层缓缓探了头,金光却驱不走寒意,反而将白皑皑的雪地照射的晶灿刺目。 同老安伯简单交代了几句,江慎猛地朝她的额头拍了一下,拍掉水叮叮直想同周公再续前缘的渴望。“该启程了。” “我还想睡。”水叮叮睡眼惺忪的靠在马腹上,心里还为离开暖呼呼的被窝感到惋惜。 虽然马早备好了,但她这个随从却没有因为让“主子”帮她备马,而觉得受宠若惊。 蹙眉瞥了她一眼,江慎直接拽着她的衣领,将她扔上马后,跟着一跃上马。“再不提起精神,摔下马我可不管你。” 这些日子来,除了打拳之外,江慎也教水叮叮骑马。 无奈不知是水叮叮与马犯冲,还是资质驽钝,几个月下来总是被马儿摔得鼻青脸肿,近日才勉强能在缓行当中操控、驾驭马儿。 “喂!等等我!”赶紧和想续前缘的周公告别,她一见江慎急驰而去的潇洒背影,心里一慌,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待她紧张地提起缰绳、侧踢马腹,训练有素的马儿倏地放蹄急奔时,水叮叮又忍不住放声尖叫。“啊——” 直到现在,她依旧无法适应那股破风前行、腾云驾雾的感觉,水叮叮一颗心简直快要从胸腔中跳出来,只能不断的尖叫。 江慎闻声,勒马停步,一回首,果然瞧见水叮叮跌下马的凄惨模样。 唉!孺子不可教也! 他摇了摇头,当下掉转马头,折了回去。 “上马。”他伸出手,不想因为水叮叮拙劣的骑术误了行程。 “哼!”水叮叮瞥了他一眼,很有志气地冷哼了一声,才缓缓握住他的大手,顺从的上马。 “再掉下去我可不管你。”江慎说的冷情。 水叮叮委屈地哀叹数声,虽然知道江慎一直把她当男子,心里还是忍不住为他不懂怜香惜玉的行为生了怨怼。 冷风飕飕中,她扯住江慎袄袍的两侧,不想再尝一回跌下马的滋味。 随着马背颠簸起伏的节奏,水叮叮紧贴着江慎伟岸的宽背,实在很难不去感受两人隔着厚袄袍相贴的感觉。 她想开口、想拉开两人因为路况颠簸起伏而不时相贴的距离,却无从着手。 如同她对江慎的情感,因为猜不透他的心思,让她感到无助,再加上出发前几日,两人不小心亲了一口后,他们之间相处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不想再与江慎这么暧昧不清下去。 受江慎撩拨的一池春水已无法回到当初的平静,水叮叮心想,就算丢了差事,她也要向江慎表明身分。 只是……该怎么说,又或者该用什么方法,才可以让事情变得自然一点? 一路上,她的脑中就一直悬着这件事。 当然,江慎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在他沉然的心绪中,盘旋的也是如何证实水叮叮是女子的事。 于是各怀鬼胎的两人,在赶了几天路的期间,甚少交谈。而在多日的马不停蹄下,两人进入天苍县的郊区。 “今日可能得露宿荒野了。”他知道这一路上的颠簸把水叮叮累惨了,偏偏要进天苍县还需半日的路程。 这对水叮叮目前的体力来说,负担还是太大了,为此他思量许久,终于做下对双方都有利的决定。 “这种天气?”水叮叮回过神,一抬起头,眼底便映入昏暗的暮色,在蒙蒙的风雪中,更透着股凄冷气息。 四目一片苍茫,她无力的垂肩,唯一的感觉是阵阵冷风刮在脸上时的痛觉。 她头昏、肚饿,极度渴望把双腿浸在热水中,再把身子塞进暖呼呼的被窝里。 “这附近有一处暖泉,暖泉附近巨岩错落、地势平坦,很适合落脚。”似乎感觉到她的疲惫,江慎开口。 水叮叮暗松了口气,由江慎简单的描述中,她可以感觉那是个可以遮风休息的好地方。 “有多远?”她渴望的问。 或许人真的宠不得,一旦过惯了舒服的生活,这些往日习以为常的折磨,现在竟让她备感煎熬。 江慎的沉嗓伴着低笑声傅来。“不远。” 她累得顾不了江慎的取笑,直接将脸贴在他宽阔温暖的背。“笑吧!我现在腰酸背痛、头昏眼花,没气力和你抬杠……” 语落,她的嘴边又开始咒骂起乌龙县令慕晚云。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的确成为江慎的累赘。 江慎捕捉到她隐隐传来的语音,唇上的笑弧加深,下意识催促身下的马儿加快速度。 身旁的景物掠过,约莫半盏茶后,水叮叮听到马儿惊嘶一声,转瞬已收蹄停在原地。 “你还好吧?”江慎俐落下马,这是他这几日来习惯的问话。 她点点头,任他扶着自己下马后,突然问道:“还有几日才到天苍县?” “明日晌午前便可入城。”将马系在靠近暖泉的桦木上,江慎领着水叮叮走过桦木林,穿过巨石通道,便见白雾氤氲,瞬时一股暖意袭来。 她翻了翻眼,虚弱地露出个敬谢不敏的表情。“再这么震下去,我全身骨头都要被那马儿给震散了。” 风寒雪冷,迎面而来的热气将她煨得发暖,心底的郁抑、身体的不适在瞬间消失于烟雾迷漫中。 “再过几日,你会习惯的。”取下毛毯、食粮,他领着水叮叮走向暖泉。 放眼打量着杳无人迹的暖泉,他定了定神,心想今晚挺适合和水叮叮谈谈她的事。 热气不断蒸腾,水叮叮有种想不顾一切跳进暖泉里的冲动。 正思忖该怎么开口请江慎回避时,只见他面无表情地将所有东西放在巨石边,接着开始宽衣解带。 “你、你干什么脱衣服?”心慌意乱的她不禁大叫。 迎向水叮叮清澈的明眸,他挑起俊眉淡淡瞥了她一眼。“你说呢?” 水叮叮怔了怔,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天时、地利、人和,江慎好不容易逮到这个好时机,岂有轻易错过证实水叮叮真正性别的可能。 “咱们各据一方,互不打扰。”清亮眸底掠过一抹笑,江慎豪气地将身上的层层束缚甩至一旁。“泡了热水,身体会舒服些。” 看见他的动作,水叮叮瞪大了眼,表情有些惊讶,原本昏沉的思绪在瞬间又转为清明。 脱还是不脱?她僵在原地,霎时,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她是想让江慎知道她是个姑娘,但……也不是这种袒裎相对的方法呀! “怎么了?”侧眸打量着水叮叮站在原地文风不动,江慎不解的问。 完了?她该怎么办?水叮叮被他的眸光钉在原地,思绪紊乱的乱了阵脚。 “我、我……我……” “放心,你身上虽然没几两肉,但我不会笑你,毕竟……你的年纪还小,发育的空间还很大,况且我没有偷窥人的习惯。” 他说得中肯,相当君子的转过身,巧妙地掩饰心里的得意,却也难以置信他竟会有如此卑鄙的一面。 水叮叮闻言,稍稍安了心,抬眼瞧瞧眼前,才发现热气蒸腾、雾气蒙蒙,他们之间还有颗巨石,挡住了彼此的视线,若真要瞧分明,还真不容易。 所以,极度疲惫的她,实在无法抗拒暖泉的诱惑,遂打定了主意。 哼!想试她,门都没有,她才不怕呢! 水叮叮在心里自我安慰,于是顺着他的话道:“是啦!我就是担心自己身上这几两肉见着你强健的体魄,会羞愧的无地自容,才不敢脱的……哈哈……呃——” 笑声霍地卡在喉间,眨眼间,江慎已经脱得一丝不挂,映入她眼底的是他肌理分明的俐落线条,宽阔的双肩和那一双……修长有力的腿。 水叮叮傻怔怔的盯着他,连忙伸手捂住微张的唇,噤了声,黑溜溜的眸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飘。 “瞧够了没有?”感觉到她不加掩饰的眼神朝他觑来,江慎的嗓音带着一丝兴味。 水叮叮闻言,顿时羞涩难当,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才发现她竟觉得口干舌燥? 明知道他话里捉弄的意味甚浓,水叮叮暗自羞恼,连忙拿出身为女性的矜持,挑眉哼了声。“你违规了,快转过身去。” 神色不变的看了她一眼,江慎耸耸肩,自若的走进暖泉。 水叮叮悄悄瞄他一眼,深怕江慎再次违规,飞快地走到离他最远的距离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脱衣准备进入暖泉。 当脚尖探了探温暖的泉水,水叮叮露出侥幸的笑容。 嘿!没事、没事!这下终于可以安心享受多日来难得的热水澡。 偏偏天不从人愿,她的脑中才这么想,但太过心急的动作让她脚一滑,整个人噗咚一声的跌进暖泉里。 水叮叮一意识过来,想反应已来不及,下一瞬,她的身子已滑进暖泉了。 这个暖泉其实不深,但她却因为紧张而失了分寸。 突如其来的热水无情的灌入口鼻,她连呛了好几口,喉鼻间难受得紧,几乎就要以为自己会命丧暖泉。 江慎瞧见她掉入暖泉,心头倏地一惊,迅雷不及掩耳的伸出手,便将她捞抱在怀里。 此刻揽住她身躯的臂膀强壮有力,结实的胸膛正紧贴她的背脊,这般亲匿的举止,让水叮叮顿时脑中一片空白。 原来水叮叮真是个姑娘家?江慎杵在原地,眸底映入她透着红晕的凝脂雪肤,紧绷许久的思绪在瞬间松弛。 那一瞬间,他平静的心湖如被投入一颗石子般,泛起阵阵的涟漪……与莫名的欣喜。 “为什么要骗我?”他的健臂圈落在她的纤腰上,掌心还残留着水叮叮滑嫩肌肤的触感,好半晌才拉回思绪。 “你笨得像根大木头,辨不出雌雄,我有什么办法!”水叮叮又羞又愤,小脸被热水烘得沁出玫瑰般的红晕。 她语气中的懊恼让江慎胸口发热,此刻,他的心竟因有所期待而急速跳动着。“为什么不跟我说你是女的?” “为什么我要告诉你我是女的?” 她背对他,无法判断此时由皮肤沁出的水珠,是因为他灼热的注视,或是因为温泉的热气。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双掌缓移,轻轻落在她的纤肩上,江慎欲扳过她的身子问个分明。 感觉到他的意图,她索性直接回过身,小手飞快的蒙住江慎的眼嚷道:“你不许偷看!” 在江慎被迫蒙上眼的那一刻,她及腰的长发沾着水丝,划出一道眩人的水光,顺势落在他的脸上。 还来不及捕捉到她脸上的神情,他的视线即被遮住。 “这样怎么说话?”他微掀唇,说得无奈。 “反正……非礼勿视就对了。”这么暧昧诡异的状况让她思绪纷乱,她羞赧红了脸,一颗心震得像是要跳出喉咙。 愈想,水叮叮脑子愈犯晕,两人肢体上的过度亲密,引起一股燥热,让她的脸益发泛红发烫。 江慎挑眉,笑容难得有些孩子气。“这不公平。” 水叮叮微乎其微地一颤,很快地宁定思绪问:“什么?” 视线被阻隔,却愈加深感官的触觉,她柔软的手心,更加引人遐想的激发了他男性的劣根性。 沉吟了片刻,江慎才无奈道:“你都已经把我看遍了,不是吗?” 水叮叮倒抽口气,小脸血色尽失。她、她听到了什么?那委屈、带着几丝埋怨的语调,真是出自江慎之口吗? “你这坏男人,我才没那么色!”而且此时此刻,她哪还有多余心思去留意、偷看他。 江慎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 “你、你……”水叮叮努力深吸口气,被他的话激得语无伦次。 庆幸她多少还有身为姑娘家的自觉,江慎直接打断她的话。 “咱们这么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这样好了,我闭眼转身,咱们背对背,各自穿好衣裳再说,如何?” 水叮叮遮着他的眼的手心,被他的长睫轻搔着,心想再不离开,她定会被这奇异的氛围所迷惑。 “好。”虽然他暂时看不到,但她还是故意板起脸瞪他。“不过如果你敢做非分之想,我会挖了你的眼珠子。” 水叮叮的恐吓言语让江慎不由得笑了。 “你笑够了没有?”笑容软化了江慎冷硬的线条,教她的心陡地一紧,不禁让她回忆起,在古老爹去世后,她孤注一掷寻找他的情形。 他点点头,敛起笑,闭起眼,头一回感到期待。 他难以想像,在他面前永远一派粗鲁的水叮叮,恢复女子身分后,会是怎样的模样? 第八章 这是水叮叮吗? 江慎看着眼前柳眉杏眼、微泛桃红香腮的姑娘,不由瞠目结舌的杵在原地,一时看傻了眼。 男子装扮的水叮叮温雅俊秀,虽也引人注目,却不及她此刻的模样吸引人。此时也不过是任墨长秀发披肩,为什么差别会这么大? 她齿如编贝、肤若凝脂,少了平时的牙尖嘴利、语不惊人死不休,看起来就像是大家闺秀般,仿佛多瞧她一眼,都会亵渎了她的纯真与美好。 察觉到江慎的眸光,水叮叮撇开脸避开他的眼神,变得异常沉默。渐渐的,水叮叮被他灼热的眼神,瞧得心儿发慌、双腿发软。 “喂!你到底看够了没有?”她不悦的拧眉瞪他。 她的轻斥,让江慎俊眉淡挑,薄唇微勾。他险些忘了,他所认识的水叮叮,可不会因为身为女子,就在言行举止上有所收敛。 悄悄敛去黑眸里的惊艳,江慎淡声道:“先过来吃些东西。” 瞧着他淡然的表情,让人无法捉摸他的情绪,水叮叮心颤得厉害,好半晌才鼓起勇气举步走向他。 哼!没什么好怕的,她水叮叮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绝不会因为江慎就变成胆小鬼! “今晚就将就一点吧!”递了个面饼给她,江慎突地没头没脑的说:“我见过你。” 他记得那一日,他和她为了一个铜板,大费周章的追了个乞丐几条街。 “我知道。”明明是不久前的事,怎么她却有种恍若前世的感觉。 “你当日是要为古老爹抓药?” 江慎记得自己曾为了她困苦的环境,兴起了怜悯与愧疚,却没想到她和偷他银子的“他”,竟是同一人。 提起古老爹,水叮叮喉间一紧,眸底又漫过一丝难掩的惆怅。 她咬了咬唇,直觉把江慎的询问当成质问,顿时气势陡褪,小心翼翼地问:“你……要解雇我吗?” 江慎眸子微眯,不解的瞥了她一眼。“我为什么要解雇你?” “因为我是女人。”水叮叮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我不会武功,没家人、没权势,只有被欺负的分,老爹还在时……我去找过差事的,但……” 嘴角微微一扯,水叮叮的眸底闪过一抹痛楚。 直到现下她才明白,这些不堪的过往,早已如影随形地成为她最大的恐惧。 在江慎身边的这一段时间,那种飘泊的不安并没有消失,只是她刻意遗忘、刻意压抑罢了。 沉敛眉睫,江慎一脸阴郁,缓声道:“所以……这是你隐瞒身分的原因?” 就算她不说,他也能猜得出她未说出口的那些话里,曾经发生了什么事。 像她生得如此模样,觊觎她美色的人肯定不少。不期然的,他为她的痛苦遭遇而心酸,那股疼痛无法克制的蔓延、扩散。 “嗯……”她微颔首,因为他眼底的火光,开始心跳加速。 一时间,她有些茫然,不明白江慎眸底的灼热究竟为何? 了解了她隐瞒女子身分的真正原因,困扰江慎多日的错乱情绪瞬间倾泄殆尽,下一刻,他竟有些失控的大笑出声。 水叮叮不明就里的看着他大笑模样。“你在笑什么?” “我想掐死你。”一瞬间,江慎觉得自己笨得可以,却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断袖之癖,更无过度压抑的倾向,长久以来对她的感觉,只不过是男女间最微妙的吸引罢了。 一思及此,他竟萌生有始以来,第一次想失控大叫、想掐死眼前折磨他的女子的冲动。 “你、你你这人……原来这么坏!”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水叮叮诧异的瞪着他。这话,根本不像是冷静、理智的江慎会说的话。 好半刻,江慎止住笑意,静静地望着她。“如果不是这个意外,你到底打算瞒我多久?” 她先是一怔,下意识地咬着唇,好半晌才嗫嚅道:“其实这事我想了很久……已经打算过几日再向你坦承,然后再辞去……” “辞什么?你要上哪儿去?”他瞪着她,高涨的情绪在瞬间一沉,一想到她有可能离开,一阵莫名的心慌,狠狠地撞击他的胸口。 她又一愣,被他的反应给弄糊涂了。“江捕头……我只是——” 不待她把话说完,江慎张臂便将她拥进怀里,占有意味十足。“没我的许可,你哪里都不准去!” 再一次被他抱满怀,水叮叮被他霸气的举动怔愣住,傻傻的无法回应。 “你听懂了没有?”从未对姑娘动过心,此时的江慎竟有些手足无措。 “不是很懂。”她答得坦诚,水嫩的脸上因他温柔的目光和着急的语气,升起一种期待。 原本她只是打定了主意,想问问他缺不缺妻子? 现下瞧来,江慎……似乎……与她有相同的心思? “我可不想一辈子都当男人,留在你身边伺候你。”她双颊生晕,语带玄机的轻叹道。 “那就做回你自己吧!”他低下头吻住她的软唇,一直刻意压抑的情感犹如出闸猛虎,无法控制的释放了心底沉积多时的万千情意。 没有甜言蜜语,但江慎的话让水叮叮的心窝泛起一丝甜意,她爱极这个江慎味十足的告白。 被封缄的唇儿,尝到了激情的气味,她圈着他的颈,半点儿也不懂得书臊的与他相濡以沫。 就在他们进入天苍县与当地府差会合没多久,水叮叮却因为受了风寒,被迫留在客栈休息。 “我没事,这点小风寒不算什么。” 她挣扎着想起身,却被江慎轻而易举的重新压回床榻。 “大夫说你的烧还未退,需要好好休息。”他不容反驳地坐在榻边,沉定的神态不动如山。 彼此表白心意后,江慎对她的态度虽然一如往昔,但言行举止间,却多了些温柔、体贴。 “大人要我帮你。”她嚷道,因风寒而粗嗄的嗓音起不了多大的说服作用。 “很多人可以帮我。”他一副处变不惊、老神在在的模样。 水叮叮气呼呼地努起唇,不喜欢这种没有用的感觉,这样似乎让她名副其实地成为江慎的累赘。 “这一路你不是直嚷累吗?现下有了名目让你休息,你该开心才是,再说缉拿燕天煞也不是一、两日的事。”他苦笑,心里却暗叫惨。 没法子,身为女儿身的水叮叮,让他多了份怜悯与想宠她的感觉,怎么也不想让她受苦。 他的话,让水叮叮苍白的小脸露出懊恼神情。 江慎温柔的语调让她觉得自己好窝囊,嗔了他一眼,她的语气有说不出的挫折感。“都是你宠坏我,以前我不是这么娇生惯养的。” 以前不管天有多冷、有多少餐没着落,只要牙根一咬,她都可以安然挺过。 但自从跟在江慎身边后,一切都不同了,她的日子虽称不上优渥,但至少吃得饱、穿得暖,没想到会因此而变软弱了。 她不知道江慎的呵护会持续多久,一旦他厌倦了她,那……她又如何做回那个独立、坚强的水叮叮? 看出她眼底的恐惧,江慎揽她入怀,坚定地开口。“那种日子你受够了,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那些苦,你再也不会回到从前。” 水叮叮抬起眼眸看着他不再冷淡的俊颜,心口一热,眼眶不由得一红。 他深幽的黑眸凝望着她,再三重申。“我比你强、比你壮,以后我便是你的依靠,懂吗?” 水叮叮吸吸鼻子,无法咽下喉间那股涩然,只是毫无预警地放声大哭。“呜!谁让你要对我这么好!” 她泪眼汪汪,感动万分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别哭了,你这模样真的很丑。”他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神情懊恼。 泪一涌上,哪是说停就能停得住,她伸出食指,狠狠戳着江慎的胸口。“你真没良心、没良心!都是你害我变得不像自己,所以我要黏着你,永远不放手。” 语落,她哭得更响。 “好,让你黏、让你黏。”向来冶漠的薄唇扯出一抹心甘情愿的笑弧,江慎不得不承认,遇上这样的一个蛮姑娘,他完全没辙。 谁让她捣乱了他向来沉寂的心,教他的心为她而波动呢? “你说的喔!”水叮叮毫不客气地将脸贴近他宽阔的胸膛上,汲取他身上沉稳的气息,无瑕嫩白的小脸漾满幸福光采。 又哭又笑地闹了一场后,水叮叮又昏睡了几日,她一醒来便见江慎抵靠在床柱打盹的模样。 他略带风尘的面容看来有些憔悴,冷峻的脸部轮廓布满胡髭,整个人看来极为疲惫。 水叮叮扬起手,情难自禁地轻抚他脸上扎人的粗糙,掌中的搔痒传到心头,让她的思绪有些恍惚。 感觉到那轻柔的碰触,江慎扬唇,露出释然的笑容。“你终于醒了。” “我睡了很久吗?”她神情迷茫地看着他,仿佛不解他话中含意。 盯着她可爱的模样,江慎跟着笑开。“久到让我可以将燕天煞绳之以法了。” “这么快?”水叮叮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不敢相信她就这么错过缉拿燕天煞的过程。 他避重就轻地淡淡带过。“所以我们可以回平波县了。” 其实天苍县衙的布署已十拿九稳,虽然缉拿燕天煞的过程惊险万分,但最终任务还是顺利完成,作恶多端的燕天煞已被关进大牢,等候发落。 “噢!你诓我。”水叮叮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他低笑一声,伸手探了探她的额,语重心长的道:“你爱怎样说都行,我现下只想着怎么让你当个真正的姑娘。” “哦!你真是老古板,姑娘便是姑娘,哪还有什么真的假的。”水叮叮嗔了他一眼,伸出粉拳想捶他。 病好了,她觉得整个人通体舒畅,精神好得很。 再加上和江慎的隐晦暧昧的时期一过,她可是精神饱满的准备同她心爱的男子斗嘴、过招哩! 江慎眼明手快的一把扣住水叮叮的粉拳,收掌握在手心。“再怎么样,姑娘家就要有姑娘家的样子。” 水叮叮闻言,气得鼓起腮帮子,但气力不如人,挣脱不开,只能气呼呼地瞪着他嚷道:“老古板、老古板!” 江慎低笑,好脾气地开口。“不好好帮你打扮,别人还是会把你当男子,会误会咱们的。” 语落,他不期然想起长安城的胖姑娘朱若沅。 当日委托他接下护送朱若沅到九逸城的任务,便是引领长安城美女风潮的楚寒洢的公公。 或许他可以藉由这层关系,把水叮叮交由楚寒洢打理行头。 江慎反覆酌量之际,却被水叮叮率真坦然的言语给震住了。 水叮叮压根儿不懂拐弯抹角,随即大剌剌的宣示她对江慎的感情。“喜爱就是喜爱,今儿个若你很不幸变成女的,我还是一样喜爱你,才不管别人怎么瞧。” 她这比方打得可真差! 江慎忍不住苦笑,俊眉透着丝莫可奈何。“我不会无缘无故变女的。” “就说了是比方嘛!”她吐了吐舌,觉得自己坏透了,虽然只是一句玩笑话,但一个正常的男人哪堪受此污辱呢? 水叮叮怕他为此不开心,连忙撒娇的偎进他的怀里。“那你帮我添购一些姑娘家的衣物用品。” 江慎揉了揉她的发,笑道:“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也不会逼你,你当自己就成了。” 像水叮叮这么不爱俏的姑娘,还真让他有些刮目相看,不过就算是素衣荆钗的水叮叮,也自有其独特的风格。 更何况他向来不理会身旁的眼光,正是因为自自然然、口无遮拦的她,才让他波澜不兴的心起了波动。 或许让她维持自己的个性会更好,江慎想通了,心也跟着释怀。 他一贯冷淡的语气听来稀松平常,却让水叮叮一怔,她不明白为什么江慎能如此包容、体贴她? 瞬间,他对她的好揉着过往回忆的阴霾,让她心中五味杂陈。 她从没想过,除了古老爹外,世上竟还有人会对她如此…… 深凝着江慎看似冷淡的表情,水叮叮突然轻喃道:“我不为难。” 她屏着气,藏在袖下的青葱十指下意识扭绞着。 江慎侧眸打量着她突生的羞涩,顿了一会儿才问:“什么意思?” 水叮叮迎向他的眸,深吸了口气才说:“我不是不想恢复女儿身,只是自从跟着古老爹后,我就学会不再奢望……”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够坚强,能够承受拥有后又再失去的痛苦。 “傻瓜。”她的话让他的心重重一撞。她的过往,总让他心痛,教他无法无动于衷,一颗心不断为她兴起爱怜、疼惜的感受。 “喂!你不要得寸进尺。”水叮叮不客气地赏了他一记拐子,嗔了他一眼。 江慎逆来顺受地承接她撒娇似的举动,张臂便将她搂进怀里。 “任务已经完成,我捎封信回平波县,然后直接带你到长安去。你知道再几个月就是上元节灯会,整个长安城会很美……” “我不去长安。”她倒抽了口气,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慌。 “为什么?” 水叮叮咬了咬唇,没有答话。 “叮叮……”她非比寻常的反应,让他不由得伸手探了探她的额。“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我没事。”下意识紧握住江慎的手,水叮叮好半刻才开口。“老爹临终前说过,我是在长安城走失的,走失那一日,正是上元节灯会……当时我手中拿着个小伞灯……” 想起古老爹,她的心不禁又微微拧痛。 在她的心底,对长安城始终抱着复杂的感受,有苦、有酸……以及太多说不出口,甚至早已遗忘的感觉。 江慎凝视水叮叮,心跳如鼓。“那……灯笼还在吗?” 她不做他想,微颔首。“当然,老爹好傻,这些年来他一直帮我把伞灯收得好好的,直到他临终,他才把伞灯交给我,要我有机会一定要认祖归宗。” 江慎若有所思地开口道:“是吧!老爹说得没错,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要认祖归宗。” 水叮叮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怎么和老爹一样瞎起闹?说不定我的亲人早已不在世上,也说不定我走丢后,他们又生了个娃娃来替代我……” 她没哭,只是平静的陈述,静静地将所有情绪压进心底。 心一凛,江慎再一次拥紧她,不管水叮叮是谁的女儿,这一辈子……他不再放手。“无论如何,你还有我。” 耳边传来他规律强劲的心跳声,水叮叮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更紧的回抱他。 抱着她,江慎心中的荡漾一回强过一回,太多的巧合让江慎不得不心生疑惑,或许水叮叮真的是礼部凌尚书多年前走失的女儿…… 也许等一会儿捎信给慕晚云时,他可以将这些线索告诉他,让他再到尚书府做进一步的确认。 第九章 十五日后 长安不愧是首都,热闹景象远胜平波县,放眼望去,店铺栉比鳞次,市贩聚集的叫卖喧嚣声,更为朱雀大街添上一股繁荣、热络的景况。 “长安城好热闹喔!” 古玩、瓷器、字画、街头卖艺的杂耍,琳琅满目、目不遐给的街景,几乎让水叮叮看昏了头。 “长安城向来是如此。”江慎扬唇,颇有感触的开口。 被调任平波县之前,他是在长安城当差,眨眼间,大半年过去了,而他身边多了个伴…… 思绪转至此,江慎才发现那只始终紧扣住他的软腻小手,在说话的同时,将他抓得死紧。 “江慎,这里人好多……我不逛了。”水叮叮突然开口,微颤的语气虽轻缓,却泄露出她内心的恐惧。 走在摩肩接踵的人潮里,那股熟悉却又陌生的恐惧不期然涌上心头,迫得她下意识握紧江慎的手,不敢放开。 江慎露出了然的神情,未再多问,随即转了个话题。“如果你真的累了,我可以抱你。” “啊?”听到他带着浓浓兴味的话语,水叮叮难以置信地扬起小脸,诧异地瞅着他。 见她诧异的表情,江慎反倒有些赧然。“走吧!别拖拖拉拉的。” 瞬间,她的心一揪,瞬即又有一丝甜蜜,想来他还不至于木头到无可救药! 软唇缓缓地扯出一抹甜甜的笑,水叮叮为他心动,渴望能与他过一辈子。 似能看出她内心激荡的情绪,江慎掀唇微笑。“‘水颜坊’就在下一条街,走吧!” 来到朱雀东门大街的“水颜坊”时,水叮叮盯着头上匾额,喃喃念道:“女子青春似花颜,盛时灿烂终会老,红颜凋零如何保?美丽长久水颜坊……呵呵,真有意思。” 语落,两人的脚步尚未踏进铺子,便见几名姑娘双臂绕着细长的披帛,随着脚步迎风飘动。 那群在香喷喷的铺子里走动的人潮,如同穿梭在花丛间的美丽蝴蝶,让人看得目不转睛。 “这‘嫩白桃花粉’很好用,你瞧瞧,我的皮肤是不是改善了很多?” “是呀!是呀!” 惊讶与欣喜拔高的语调反覆在周遭响起,让不知“水颜坊”为何的水叮叮,见识到姑娘家对美容圣品趋之若鹜的魅力。 瞧着「水颜坊”里夸张的人潮,江慎头皮发麻地拉着水叮叮走另一边。“我们先到隔壁铺子去。” 在他离开长安城之前,他听说朱若沅娘家的药铺移至“水颜坊”隔壁,并做起“药膳食铺”的生意。 许是受朱若沅满口传统养生说的荼毒太深,江慎一送朱若沅至九逸城后,立即返回平波县。 因为联络不上他,他这个护卫朱若沅至九逸城、促成这段佳缘的冷面神捕,在朱若沅的婚宴上恶意缺了席。 水叮叮不明白这些渊源,只是肚子里的馋虫,全被临铺传来的阵阵药膳香味给引了出来。 她还没开口,江慎紧接着说道:“这里的药膳很有名,等吃完我们再去‘水颜坊’。” “真好!在大寒天里喝热汤最幸福了。”水叮叮双手捧着脸,满足的笑。 江慎瞟了她一眼,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 喝了药膳,水叮叮整个身子被煨得暖呼呼的。 天候渐晚,在他们离开时,挤得水泄不通的反倒是“药膳食铺”。 他们相偕进入“水颜坊”,笑容可掬的姑娘立即热络地为他们详述铺子里卖的货品。 “我们这儿除了手镯、臂钏、玉佩、香囊之外,还有不少以中药研制的美容圣口叩,香囊里都是名贵的香料植物,可以让姑娘幽香袭人,就像是仙女下凡一般。” 水叮叮从未逛过这么新鲜的铺子,一双圆溜溜的眸四处打量,也不知有没有将对方的话听进耳中。 见她将目光放在臂钏上,姑娘跟着又道:“这臂钏也就是大家说的‘跳脱’,将数个手镯串联为一体组成的臂饰。” “全身叮叮当当的,多碍事啊!” 水叮叮掩唇轻笑,忍不住觉得戴上臂钏就像系着铃铛的花猫,只要一恶作剧,一定会被主子察觉,一举一动皆在掌握之中,那多无趣呀! 她的论调让人啼笑皆非,直到水叮叮的眼光又被别的饰物吸引。 “姑娘好眼光,这白玉镶金玉镯,主心玉分成三段,每段两头都以金花绞链相联,可以自由开启;上头的花纹是蝙蝠、佛手、芙蓉花,取其‘福’之意;蟠桃、柿子为长寿之果,此五物喻‘五福’,意为‘多福如意’。” “不错。”江慎颔首,发现这白玉镶金玉镯华贵、典雅,寓意又佳,愈看愈觉得适合水叮叮。 感觉江慎捉起她的手,直接将那只白玉镶金玉镯套人手腕,水叮叮慌忙地想拒绝。“欸,我只是看看。” 就在这时,一抹笑嗓柔柔地介入。“江捕头?真是稀客呐!” “水颜坊”的主人——楚寒洢由后堂步出,一瞧见江慎,笑靥如花的玉颜上有说不出的诧异。 江慎循声回过身,淡淡一揖。“湛夫人。” “你舍得回长安城了吗?为了寻你参加沅沅的婚宴,大家几乎要把长安城给掀翻了。” 江慎扬眉,一脸不置可否,冷漠的脸上丝毫不见愧疚。 似已习惯他的冷情,楚寒洢将注意力转至水叮叮身上。“好个可人的姑娘,是江慎的心肝儿吗?” 她这一句心肝儿,让江慎与水叮叮脸上同时染上不自然的红晕。 楚寒洢的笑窝轻颤,不以为意地掩唇轻笑,拉着水叮叮的手便道:“这只白玉镶金玉镯是我夫婿几年前由敦煌带回的,极其珍贵稀奇……是江捕头欲送你的定情之物?” “不是、不是。”听到珍贵稀奇四个字,水叮叮连忙否认。 偏偏江慎就是要与她唱反调,答得笃定。“是,我买下了。” 他轻描淡写一句话,让水叮叮心里虽然喜孜孜,但又有些懊恼的抿唇嗔道:“江慎,别闹了。” 楚寒洢闻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与江慎是透过朱若沅相识的,当年她常笑他,虽然人品相貌皆佳,但这木头个性,也不知哪家姑娘会委身于他。 现下瞧来,还真有姑娘傻傻爱上这个大木头哩! “我是认真的,不是同你闹着玩。”世上还有比这更难为情的吗?江慎叹了口气,满腔郁闷,表情有些僵硬。 水叮叮哭笑不得地瞥了眼他委屈的模样,直想扑上前去,用力揉掉他冷硬的臭脸。“你总是绷着张脸,谁瞧得出你到底想什么?” “还说我没良心哩!”江慎低笑一声,忍不住想伸手捏她的粉颊。 识破他的意图,水叮叮左闪右躲,不意瞧见楚寒洢正觑着他们,唇边还噙着一抹有趣的笑容。 水叮叮连忙缩回手,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别介意我,你们继续,没想到江捕头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呢!” 莫不是姻缘天定,当年朱家打的如意算盘,是想让江慎护送朱若沅至九逸城,好让两人日久生情,谁知道朱若沅最后反倒和体弱的九逸城少城主看对了眼。 朱家还曾为了失去江慎这一个良婿而捶胸顿足,扼腕万分。 尔今江慎寻得他心爱的姑娘,她也为他开心呐! 猜不透楚寒洢柔柔笑意中暗藏的心绪,江慎假意轻咳了两声,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题。“今儿个来这里,是要请你帮个忙。”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岂会猜不透你的心思。”楚寒洢朝他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说得体贴。 她喜欢让女子变美,能为人妆点,向来是她的喜好,她还得感谢木头江慎还记得这些。 江慎扬唇,无法不佩服她细腻的心思。 “话说回来,你这未婚妻是块璞玉,我带她去酌量、酌量,你先到后堂喝杯热茶等着吧!” 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一直搞不清楚状况的水叮叮插嘴问:“我……你要酌量什么?” 楚寒洢巧笑倩兮。“酌量如何让你家木头,为了你的改变目瞪口呆呀!” 不由分说地被拉进后堂,水叮叮有些慌,却又忍不住期待,这美得像仙女的女子,到底能带给她怎样的惊喜? 江慎杵在“水颜坊”的后院大厅,瞠目结舌的呆愣原地。 只见檀桌上摆着碟碟盘盘,上头有花生糖、坚果素饼、南瓜饼、糕饼……还有一壶不知名的热茶正冒着烟和一小壶温好的酒。 难不成连楚寒洢也被朱若沅那套养生食疗的理论给洗脑了,这等阵仗,让他不由得想起护送朱若沅到九逸城的过往。 楚寒洢的待客之道,让他不由脸色一变,冷汗涔涔。 这时一抹娇嗓霍地打断他的思绪。“江捕头,有人送了封信指名要给你。” 江慎俊眉微拧,大抵猜出是谁会如此清楚地掌握他的行踪。 迅速看完信后,江慎万分震惊地跌坐进太师椅中,久久无法回神。 原来慕晚云在接到他写回平波县的信函后,找着了水叮叮所说的小伞灯的藏匿处,当日慕晚云捎了信函至尚书府后,便快马派人将信物带至长安城。 一如江慎的臆测,凌尚书确认了水叮叮转述给江慎的每一句话,更证实了小伞灯的存在。 消息确定后,整个朝廷传得沸沸扬扬,凌尚书更希望在十日后,请慕晚云带着水叮叮回尚书府。 虽然……这个结果他早已能预期,但他的心却又不自觉透着空虚。 凌尚书请慕晚云带水叮叮回尚书府,陪水叮叮回家的人……竟然不是他…… 莫之能解的醋意在心中扬升,让他久久不能自已。 过度沉陷在信函带给他的震撼中,江慎浑然不觉楚寒洢已站在他面前,连唤了他好几声。 “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没……没事。”他回过神,不着痕迹地将信攒入怀里,一抬眸便见水叮叮怯怯地站在厅门外的身影。 江慎站起身,心绪纷乱,连脚步也不自觉变得沉重。 一旦水叮叮认祖归宗后,他不知道自己与水叮叮是否能够持续这段感情。 “你、你……别靠过来。”听到他的脚步声,水叮叮侧身隐在门边,声音有些发颤。 她的这身打扮,连她自己瞧了都觉得尴尬,也不知道江慎会有什么想法。 “你这样可辜负湛夫人的一番苦心了。”暂且抛开恼人的事,江慎没好气地开口,心里的期待不减。 提起楚寒洢,水叮叮努起唇,不得不佩服她的巧手。 一进更衣的房间后,楚寒洢为她穿上挑选好的衣裳,再为她点眉梳头。 前前后后不过半个时辰,当水叮叮瞧见映在铜镜里自己的模样,美丽又陌生得几乎要忘了眨眼。 “傻姑娘,你再这么杵在门外会冻坏的。”江慎伸手将她拉进屋子,紧接着咕哝道:“你这爱当门神的坏习惯,怎么还是没法改……” 语未尽,江慎眼底即映入水叮叮玲珑有致的美好身段,震得久久无法回神。 难怪人常言:人要衣装。 水叮叮的转变让他惊艳万分。 她穿着秋色软绸绣花缇衣,深色束腰勾勒出她玲珑的曲线和纤腰,胸口的深黛锦绣花锦布,露出一片细白凝脂。 衣裙上的彩带,随风轻飘,柔顺的乌发梳成云鬓高髻,点了胭脂,远远看来竟有几分优雅的仪态。 “你双眼发直,瞧得我浑身都不自在了。”她赧然地觑了眼江慎发怔的模样,向来吱吱喳喳的语调,也随着不同的装扮收敛许多。 江慎定定的看着水叮叮,语气里有着莫名感伤。“不、不!你生得美,本来就该做这样的装扮。” 楚寒洢嘴角微扬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哪还敢打扰,随即识趣的默默退下。 浑然未觉楚寒洢的贴心,江慎的赞美还是让水叮叮不争气地赧红了脸。 为了掩饰自己的羞窘,她嘟起小嘴佯装生气的推了江慎一把。 “哼!你尽说风凉话,这装扮很累人,走起路来缠手绊脚的,好不自在的。” 江慎闻言,好气又好笑的凝视她,许久,才语带双关地道:“你呀!从现在开始,可得学学如何当个真真正正的姑娘家。” 娇颜覆上赭色,水叮叮微瞠水眸,故意答得粗声粗气。“什么真真正正的姑娘家!你瞧,这样小碎步、小碎步的走,除了别扭不说,还怕要踩死一地蚂蚁了。” 以往跟在江慎身边,她走起路也是英姿飒飒、好不潇洒,一想到穿上这一堆软布,要她风情万种地放缓脚步,她可不依。 瞧她柔雅娇丽的面容中流露出英气,江慎被她这话逗笑了,那抹笑隐隐藏着深深的落寞。 好半晌,他才语重心长地嘱咐。“好、好!只要记住,你要男子的潇洒,也不可忘了女子的仪态,老是这么粗枝大叶的,让人怎么能不担心呢?” 不知怎么地,江慎的话让水叮叮脸上浮现一丝迷惘。“江慎……你怎么了?” 心无由来地一颤,江慎不知道是不是该早些让水叮叮知道她真正的身分,让她知道,其实她的爹、娘一直处心积虑的想寻回她,她不再是孤苦无依的一个人……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身边会有这么美的姑娘……太感动了。”他咽下心底的话,说得无限感慨。 “啊?!江慎!你是不是发烧了?”这下子,水叮叮真是傻眼了,如此感性的江慎,真是她认识的大木头吗? “也许……”江慎闭上眼,俯身嗅闻着她的发香,吻了吻她的小嘴,心底的惶然多了丝遗憾。 江慎在楚寒洢的铺子里,为水叮叮购买了不少行头,随着时间的逼近,他的心情益发烦躁。 拎高裙摆,水叮叮“行动不便”地跟在江慎身后嚷道:“江慎,我们不回平波县吗?” 江慎瞥了她一眼,沉吟了片刻才道:“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瞧他神神秘秘的模样,水叮叮满心期待地问:“什么事?” 今夜,他们落脚的地方是慕晚云在长安城的旧邸,因为对地理环境不熟,她亦步亦趋地紧黏着江慎。 每次脚步一急,她就觉得身上这一袭样式简雅的短襦套衫、高腰长裙像是要与她作对似的。 衣衫的样式剪裁虽然简单,却也无法走得快,腰间的束缚让她吼不出声,连和江慎吵架也少了往日的气魄。 “等一会儿自然会告诉你。”江慎冷冷地回应,刻意不去注意她对身上衣衫咕哝的可爱模样。 两人的距离愈拉愈远,水叮叮见他冷漠的态度,心底那一把无名火燃得更炽。 “江慎,你给我站住!”她瞪着他步履沉稳的走进厅堂,再也忍不住的娇叱出声。 “不要站在门口大声嚷嚷。”气定神闲地为自己斟了杯茶,江慎以眼神示意她入厅坐下。 俏脸一赧,她用力踩着脚步,以发泄心头的不满,偏偏脚尖踩着裙摆,一个踉跄往前倒去!为了稳住向前倾倒的身体,她猛地捉住身旁桌案上铺的绣巾,因为过度用力,上头的杯盘顺势被扯下,瞬时茶盘砸得满地,连接引发一连串惨不忍睹的状况。 江慎拧起眉,严厉冷硬地开口。“难道你就不能有一丁点姑娘家的样子吗?” 水叮叮狼狈地扑倒在地,瞪大了眼,眼底映入他冷硬的神情,愕然的说不出一句话。 从八岁那一年之后,她身上再也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裳,这种梦幻、美丽的绫罗绸缎压根儿不属于她。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就算穿得再美也不能飞上枝头当凤凰……我不懂……你明知道,为什么还要拿这些事来约束、缚绑我?” 管不了地上的碎片划伤了她软嫩的肌肤,水叮叮把这一阵子隐忍的委屈,一股脑地朝他吼去。 哼!要比大声她也会,谁怕谁? 江慎下颚一绷,强压下心底的怜惜,恼得额间青筋浮动。“我是为了你好。” “不!你这不是为我好!”迎向他冷然的目光,水叮叮觉得眼前的江慎离她好远、好陌生。 江慎见她刁蛮的模样,胸口不禁发闷,像压着一块大石。 他拚命呼吸吐纳,以平抚胸口的闷气,好半刻才开口。“你是礼部尚书流落在外的千金——凌汀儿。” 闻言,水叮叮一震,良久才抬起眼,有些晕眩的颤声问:“你说什么?” “你说古老爹是在元宵那夜捡到你的,对吧?还有那把小伞灯,以及……你耳后那颗朱砂痣,全都是证据。” 她杵在原地,只觉脑子轰然巨响,震得她眼前发黑。 不待她回应,江慎紧锁着眉,沉着脸说出始末。 “当初是我发现你耳后有颗朱砂痣,接着陆续听着你说起过往点滴,我大胆揣测,你很有可能是礼部凌尚书的女儿。于是我请慕大人帮忙,近日获得证实,礼部凌尚书的千金也是在元宵那日被恶人拐走,走失那一年八岁,手中拿的小伞灯是尚书府来自福州的管事替凌汀儿做的,小伞灯约莫掌大,提柄上刻着个凌字。” “那……又怎样?” 为了水叮叮的身世,他苦不成眠的思量了几夜,即便有私心,万般不愿她离开自己,却还是不得不开口。“你必须认祖归宗,回到你爹娘的身边。” 水叮叮闻言,既惊又喜,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竟会是大官的女儿? “所以过些天慕大人会接你回尚书府。” “慕大人?为什么不是你陪我回去?” “你既是凌尚书的干金,就要明白……很多事……并不是我能决定的。”江慎的语气透着无奈。 长辈们的门户之见,让他实在无法对他与水叮叮的未来抱持乐观的态度,而眼前最重要的是让水叮叮尽快认祖归宗,其余的……他无法多想。 水叮叮心一颤,终于明白江慎由“水颜坊”来到此地后,对她的态度转变的真正原因。 “言下之意就是……你不要我了?”水叮叮瞪着他,心太乱、太痛,不争气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往下掉,模糊了她的视线。 难怪他不再抱她、不再亲她、不再宠她…… 他闭上眼,任苦涩涌上喉头。“是我要不起你。” 水叮叮倒抽一口凉气,心痛地无法自己。“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现在不想谈这些,现在眼前最重要的是你——” “我恨死你了!”重重踩了江慎一脚,水叮叮气得转头就跑。 “臭丫头,怎么到现在还是这个刁蛮样!”江慎吃痛地低咒了一声,只能任她先平抚情绪再做打算。 第十章 夜幕降临,整个宅院被一股凝重的氛围包围。 水叮叮坐在窗边,未燃烛点灯,只是让银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落一室的光晕。 她下意识抚着手上的白玉镶金玉镯,情绪紊乱得跳脱她的控制。 她怎么也没想过,原来她出生在如此富贵的家庭…… 尚书府寻女的告示,她也贴过几回,却怎么也没想到,尚书那一个下落不明的千金……竟是她?! 近日来发生的一切,就像江慎策划已久的预谋,让她心痛地不禁对他们之间的感情产生质疑。 他的目的只是赏银吗?又或者有更深一层的用意? 水叮叮轻蹙眉,被充斥在脑中那无数个疑问给扰得无法平静。 她想不明白、无法理解,不懂、不懂! 突如其来的扣门声响起,紧接着是江慎慢条斯理的话语。“叮叮,我们可以谈谈吗?” “不可以——”她陡地打住话,却又后悔地噤了声。 此刻,她应该在乎的是江慎话里的真实性;该问的是,她真的是礼部尚书的千金吗?而不是……江慎的所作所为及心里的想法。 “叮叮……你还在生气吗?” 江慎站在门外,懊恼地蹙紧眉,正思量着是不是该让水叮叮独处时,门扇突地被推开。 “你是为了赏银接近我的吗?”水叮叮不吐不快,就算江慎不来找她,等她想清楚后,也会踹开他的门问个明白。 面对她的指责,江慎心痛至极,却反而牵唇笑了笑。“你真要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 “我知道你不是。”她瞥了他一眼,怅然的道:“江慎!我不要认祖归宗、不要荣华富贵!” 能找到她的亲生爹娘她虽然开心,但一想到认了父母就要和江慎分开,她的心便痛得仿佛要四分五裂。 水叮叮说着说着,眼眶红了,迷蒙的眼底有来不及遮掩的狼狈。 她的泪水一滴滴落在江慎心头,烫痛了他的心。 江慎悲伤地站在原地,呆呆地任由风吹皱了一池春水,他心里的忧思犹如水面涟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好半刻,他才理智地开口。“傻姑娘,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是真心话!”水叮叮露出惊恐又迷惘的神情,急急地拽着他的袖子。“你别逼我好不好?” 江慎只当这是她孩子气的论调。 “为了我不要你的爹娘?难道你不想见见他们?” 他知道水叮叮那段让人心疼的过往,更明白她渴望亲情,希望能找到亲生爹娘的期盼,现下她的身世底定,他不可能绊住她,不让她走。 江慎洒脱的一笑,放软了语调,张嘴、闭嘴皆是以她为考量。“再过些时候,找个好时机,我会去看你的……” “我不要、不要!不要!” 她与爹、娘分隔了这么多年,对于认祖归宗这件事,只感到迷惑无助,她希望的是江慎能在她身边陪着她……仅此而已。 江慎冷硬的脸庞不自觉地冷了几分。“现在不是你任性、耍赖的时候。” 两人各持不同立场,他自然不会明白水叮叮心中的恐惧。 水叮叮咬着唇,心灰意冷地瞥了他一眼,瞬即,心头涌出一股郁闷和失落,她觉得自己被江倾抛弃了。 他们相处的时间不多了,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争吵上。 “你好好歇息……过几天慕大人会来接你回尚书府。”落下话,江慎转身准备离去。 他的眸深邃得让她瞧不真切,见他态度如此坚定,水叮叮气恼地脱下腕上那只白玉镶金玉镯。“江慎!” 江慎停步,缓缓回过头的瞬间,只见一个东西朝他击来,他没有躲开,只是默默承受硬物击上额头的痛楚。 “你这猪脑袋、死脑筋,我会恨你、恨你!一辈子恨你!”水叮叮的泪水花了她的妆容,她不断嚷着。 江慎喉头一紧,一时无语。 “匡当”一声,他当日送她的白玉镶金玉镯在撞上他的宽额后,直直坠地。 定定瞅着他送给她的定情物,江慎弯腰拾起,着地的玉镯产生了裂纹,如同他们之间的爱情…… 水叮叮狠狠地甩上门扇,脸上的泪水早巳氾滥成灾。“臭江慎!死木头,我讨厌你、讨厌你!” 闭上眼,她忆起两人自相遇起的点点滴滴,苦涩在胸臆泛开。她在心底呐喊,就算江慎真的不要她,但这种喜爱……是一辈子…… 听着那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江慎紧握双拳,不敢冒险闯入。 此刻,他恨自己惹她伤心落泪,却什么事都不能做,只能任由懊恼的情绪狠狠将他淹没。 沉默在空气中凝滞,得不到江慎半点回应,水叮叮抵着门板,用力抿着唇,不允许哭声泄露心痛的感觉。 门里、门外的两颗心,同时备受煎熬。 过了几日,慕晚云依约来接水叮叮至尚书府。 江慎看着水叮叮神色凄然地坐进华丽的轿子中,心里五味杂陈。 “我把她交给你了。” 慕晚云夸张的打了个寒颤,一副不敢领教地道:“唉!清官难断家务事呐!” 无心细思他打趣的话语,江慎目光炯炯的道:“总之我把她交给你了,如果她少了一根寒毛,我唯你是问。” “喂、喂!这里虽然不是平波县,但你也不可以没大没小的威胁本官吧?”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慕晚云赏了江慎一拳以示官威。 紧接着,慕晚云又道:“再说,又不是要把这个野丫头送去卖,你紧张个什么劲?” 江慎被他损得脸一阵青、一阵白,即便心有不甘,还是只能黯然承受,目送着他们离去。 水叮叮坐在轿子里,努力捕捉他们的对话,心里不由得委屈地直咕哝。 哼!臭江慎,这么担心她,怎么不亲自送她回家?竟然还多此一举的威胁朝廷命官。 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一感觉到轿子缓缓的晃动,水叮叮掀帘看了江慎最后一眼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拉回思绪。 家……好陌生的字眼,思及此,她紧张的连手心都泛着湿意呢! 进入尚书府后,水叮叮忐忑不安地打量着偌大的宅邸,不敢相信自己曾在这里过了几年养尊处优的富裕生活。 似熟悉又陌生的情景,让她的心里升起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慕晚云偷偷觑着水叮叮难得沉静的模样,见她步履徐缓地巡视、打量着四周,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不敢打扰她的沉思。 最后,他们停在后院大厅前,只见她脚步犹豫,慕晚云出声提点。 “叮叮姑娘,凌尚书正在厅里候着咱们。” 他的话才落,一名仆役便立刻趋向前道:“两位请。” 水叮叮硬着头皮进入厅内,一眼便被立在堂前的男子所吸引。 男子看上去约莫五十多岁,留有岁月痕迹的脸庞神采奕奕,气质雍容斯文,一看便知是读书人。 凌玄儒瞧着眼前灵秀斯文的姑娘,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姑娘叫什名字?” 这些年来,不少人为了高额的赏金所诱,不惜假冒凌汀儿的身分骗取赏金,逼得他不得不谨慎。 眼角莫名泛着湿意,水叮叮有些怯怯地嚅声道:“水叮叮。” 水叮叮! 凌玄儒闻言,暗自摁下心中的震惊,低敛眉宇,脸色登时变得沉重。 水叮叮——在女儿还未走失前,他常听到夫人教女儿习字时,为了加强她记忆的说法。 “汀,水边平地的意思……” “娘!汀字怎么写?” “水字边加个丁字,就是汀儿的汀字了。” “呵!水丁丁……好怪的名字……像窗边的风铃一样,叮叮叮的吗?” “傻丫头,不是叮叮叮,是水字边加个丁字,懂了吗?” “唔……叮叮叮比较好……” 他脸上的神情让水叮叮的心陡地一凛,怎么了?这凌尚书这么快就确定认错人了吗? 她的思绪有些乱,还来不及厘清,凌玄儒已激动地上前握住她的手。 “汀儿……爹、爹……终是盼到你回家了。” “我……真的是你的女儿?”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他如此笃定的语气,还是让水叮叮难以置信。 凌玄儒用力地颔首,压抑着激动的情绪道:“除了慕大人提供的线索外,你的名字是最有力的证据。” 水叮叮垂下眸,心中的沮丧倍增。“我已经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你记得的。”凌玄儒的内心悲喜交加,舒缓了半刻才道:“你的本名叫凌汀儿,会取名汀儿,是因为你娘当年是在水边的小草坪生下你。 你从小就活泼,总是不肯好好习字,水叮叮这名字,是你娘教你习字时,你为自己取的名字。” 凌玄儒的话在周遭轻响,这一刻,水叮叮的心百感交集。 原来……她一直没忘记自己的名字,原来……她的名字叫凌汀儿…… 倏地,相对于凌玄儒的慈爱、欣喜,水叮叮心底升起一股孺慕之情,她鼓起勇气,抱了抱父亲,哽咽地落了泪。“爹,女儿回来了……” 听到女儿的轻唤,凌玄儒感动地流下了泪。 几年来累积的思念与担忧,在见到女儿平安出现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完全消失无踪。 当年那个相士说得没错,她这个女儿虽然与父母缘薄,但却得老天爷眷顾,出落得如此娉婷、美好……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凌玄儒被这久违的称谓感动得合不拢嘴。“走,咱们去瞧瞧你娘去。” “娘怎么了?” “自从你走失后,她想你想得病了,病情总是起起落落,看到你……我想她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慕晚云见到父女相逢的温馨画面,深深地吐了口气,他抬头望了望天,见阴霾的冬日终于露出一丝曙光,不禁扬唇笑了起来。 自从认祖归宗回到尚书府后,水叮叮拥有前所未有的体验。 现下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楼台殿阁,富裕的生活让她几乎以为,那段吃尽苦头、颠沛流离的日子只是一场梦。 虽然她爱好自由、不慕虚荣,可是日子一久,也慢慢适应了。 与家人失散多年,久别重逢后,娘亲与爹爹溢于言表的关心,渐渐驱散了她心底那份生疏和不安。 让她感动的是,当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似也跟着进入那封尘已久的记忆中。 香宠里袅袅的檀香回荡在屋子里,似无时间的流逝。没有久无人住的霉味,屋里的桌椅、窗棂一尘不染,连榻上的枕头、被褥全都叠放得整整齐齐。 这里的感觉就像屋里的主人还在,每天都有人在打扫、拂拭……彻底将她心底的无所适从一扫而空。 “女儿呀!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手执黄杨木梳的凌夫人立于女儿身后,细细梳理水叮叮那一头如瀑的墨发。 “娘,我才刚回家没多久,您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把我送出家门吗?”坐在妆台之前的水叮叮回过神,握住娘亲的手撒着娇。 大家都说,凌夫人的病是心病,在水叮叮的陪伴下,她的病逐渐有了起色,身体比以往好了许多。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娘再怎么不舍,也没法子把你带在身边一辈子呐!”凌夫人语重心长地开口。 “我知道。”耳底盘旋着娘亲的话语,凌汀儿默然不语,脸上似笑非笑,让人瞧不出她的心情。 因为她的心始终悬着个人,一颗心深烙着他的身影,这辈子怕再也除不去了。 偏偏那个人、那根大木头,压根儿不明白她的心思,过了这些日子,竟还不来寻她。 气得她茶饭不思,心情也快活不起来,只能暗暗赌气。 最让她头痛的是,自从凌尚书意外寻得千金的消息传开后,上门提亲的媒人更是络绎不绝。欲结亲的对象,上至王公子弟、下至官府僚员,几要把尚书府的门槛给踏坏了。 “这样挑挑捡捡,横也不是,竖也不是,到底怎样才能合你的心意呢?” 凌夫人为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簪了支素雅的花钿,衬着她身上粉瑰色大袖对襟纹绫纱罗衫、长裙,心里满意极了。 “娘的汀儿长大了。”虽然错过她每一年的成长,但能有机会再为女儿梳发、妆点,她已心满意足了。 水叮叮垂下眸,说得有些羞怯。“娘,其实女儿心底有一个人……” “是那个捕头吗?” 母女连心,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由女儿同她诉说流落在外的点点滴滴,她已约略猜出,女儿口中的江捕头在她心中占有多重要的地位。 “娘,您会嫌弃江慎只是一名捕头吗?”深怕娘亲会有门户之见,水叮叮忧心忡忡地开口。 凌夫人温柔地问:“你觉得爹爹和娘亲会是那种人吗?” 她垂下眸,说得坦白。“我不知道,只是……我想、我想……” 迎向女儿忐忑的神情,凌夫人爱怜地问:“想怎样?” 她用力吸了口气,管不了有没有女儿家的矜持,眼神坚毅地迎向娘亲,一股脑地说出心里的话。“娘,我想回平波县,想嫁给江慎。” 她已弄不明白,这样的坚持是对、是错?只知道,江慎这根大木头铁定还未开窍。 回平波县的第一件事,她非得踹他几脚不可,好发泄这些日子受的委屈。 凌夫人闻言,温婉的脸庞掠过一抹惊讶,瞬即轻笑出声。“要逼出你心里话,你爹爹和我可是煞费苦心呐!” 他们都感觉得到女儿的郁郁寡欢,却又不敢对初回亲人怀抱的她施加太大的压力,只能这样一点、一点的旁敲侧击找原因。 终于松了口气呐! 水叮叮怔了怔,泪水不由得顺颊滑下。“娘……” “傻孩子,这有什么好哭的?”伸手擦去女儿脸上的泪,凌夫人缓缓地开口。“娘亲也不希望看着你一直憔悴下去,只要你能幸福、快乐,在不在我们身边都无妨。” 水叮叮窝进娘亲的怀里,心情激动地红了眼眶,尽情享受这幸福宁谧的一刻。 原来……有娘的感觉这么好! 打从江慎由长安城回来后,他就变了。 谁都看得出,在他冷硬的脸部线条、紧抿着唇不苟言笑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牛车的阴郁。 白天还好,一到夜深入静时,水叮叮那粗鲁、凶巴巴的模样,便会在他眼前挥之不去,让他原本平静的心湖,犹如被投入大石一般,泛起波涛。 波涛不断,逼得向来冷静沉稳的江慎,竟也开始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夜不成眠。 每当莫名的焦虑涌上心头时,他就忍不住拽着仲泽春,到酒楼一起对月饮酌。 这一日,在三杯黄汤下肚,不胜酒力的仲泽春便开始唱:“喝到七分醉、三分茫,摇摇晃晃走回房,倒榻躺,明日醒来还是生猛好儿郎。” “不要唱了!”江慎拿了个馒头直接塞住他的嘴,彻底变脸。 虽然这歌词挺符合心境,也很贴切地形容了酒后的心声,但仲泽春五音不全加上严重走调,惹得众人朝他们投以注目礼。 万般无奈下,江慎只得拖着他回家。 “呃?要……要回家了?”努力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仲泽春晕茫茫地开口。 江慎百思不得其解地叹了口气,怎么拖着他训练了这么些日子,他的酒量还是没一丁点长进? 思绪沉了沉,江慎知道,再这么一味逃避下去也不是办法,该长进的人……是他自己。 他渴望知道水叮叮过得好不好?能不能适应新生活,以及……想不想他? 偏偏回到平波县的慕晚云乐得捉住他的痛脚,抵死不愿透露关于水叮叮回到尚书府的情形。 去找她吧!他的心底钻出一个小小的声音。 江慎!你还是不是男人?怒责的嗓音又补了一句。 他苦涩的笑了,算了算时间,大半个月过去了,该冷静、该厘清的思绪大抵都已清明,是时候要去面对了…… 江慎的思绪方转至此,不期然的路旁小吃摊上热烈的讨论声落入耳底,这晚膳后的时段,是闲人讨论最热门话题的时间—— “这凌千金实在是他妈的好狗运,走丢了八年,还能回家。” “可不是?不过听说这凌千金一回家,上门求亲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哩!” “嘿!咱们也去凑一脚,说不准能把尚书府千金娶到手……”路人乙异想天开地开口。 路人甲啐了他一声。“少做你的春秋大梦了,人家订亲了,听说对方还是个捕快……” 江慎狠狠倒抽一口凉气,胸口仿佛挨了重重的一棍,脸色铁青得吓人。 他直接把仲泽春推到一旁,抓起那人的衣襟,神色不豫、恶狠狠地问:“你说她要嫁给谁?” “江、江江江捕头,小、小的不知道,小的没嚼舌根、没干坏事……”一瞧见江慎一脸怒气,不务正业的路人甲吓得差点尿裤子。 江慎松开手,见对方被他吓得不轻,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控了。 瞬时,他酒意全消,道了声歉,抚顺对方被他扯皱的衣襟,才回过头拉回狼狈摔贴在桌上胡言乱语的仲泽春,目光阴郁地离开。 他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竟白白把机会让给长安城的捕快? 心头苦闷至极,江慎愈想愈不是滋味,一颗心已迫不及待想飞到长安城瞧瞧,水叮叮的那个他,到底是哪个不知死活的男子! 站在江慎的府邸前,看着眼前熟悉的景物,水叮叮不自觉蒙眬了目光,泪水悄悄滑落。 她终于回到平波县了。 突地,一抹佝偻的身影映入眼底,水叮叮兴奋地嚷道:“老安伯!” 今日她改回往日在平波县的打扮,潇洒与飒爽英姿,让她宛如重生。 老安伯闻声抬了抬眼,打量了她好半晌,才扯开笑容应道:“欸!叮叮少爷,你回来啦!” “是呀!”脚步轻快地走向老安伯,她扬声又问:“少爷呢?” “少爷到长安城找你了。” “他……他到长安城去我了?什么时候的事?” 知道江慎回到长安城找她,水叮叮只觉得一颗芳心忽上忽下,几要跃出胸口。 “昨天。”老安伯顿了顿,直觉他们家少爷最近怪得很。 “他先说要去找你,后来又说要去找心爱的姑娘……安伯老了,被他搞得糊里糊涂的,反正他去了长安城就是。” 原本她轻蹙秀眉,怨恨上天捉弄她,听到后来却忍不住地发出傻傻的笑声。 呵!原来江慎这大木头终于开窍啰! 老安伯搞不清楚状况,咧嘴一笑。“呵!叮叮少爷同少爷玩捉迷藏吗?” 她也不想玩捉迷藏啊! 水叮叮欲哭无泪地朝老安伯干笑了两声,算了算由长安城回平波县的时间,心底有了打算。 “我回衙门一趟,晚点买烧鹅、烧酒回来,陪你吃夜宵。” “这么好?” 一扫方才的阴霾,水叮叮双手插腰的仰天大笑。 “哈、哈、哈!因为我要娶‘妻’了!” 娶妻? 老安伯愣了愣,瞬即温和的笑道:“男大当婚,这样很好、很好,哈哈哈!” “叮叮!你回来了!”仲泽春一见到久违的好友,嗤笑一声,直扑向前去,大手邪恶地落在她的脸侧,正准备捏捏那两片可人的嫩颊。 水叮叮伸手拍掉仲泽春的贼手,鼓起腮帮子用力瞪了他一眼,纤手直接招呼上仲泽春的耳朵。 “唉呀呀呀呀,痛痛痛呐……”仲泽春一个吃痛,捂住双耳,不敢置信水叮叮竟然对他动粗。 瞧着仲泽春对她的态度,水叮叮很肯定,慕晚云把她身为女儿身及认祖归宗的事给压了下来。 所以……仲泽春还把她当兄弟!不过这也好,正合她的意。 “男子汉大丈夫,拉一下要这么唉唉叫吗?” 仲泽春无辜地望了“他”一眼,委屈地啐了一声。“呜……你一定是跟江捕头跟久了,愈来愈暴力。” 仲泽春宝贝地抚着自己的耳,怨怼的神情活像个苦命的小媳妇。 水叮叮好气又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好、好,乖啦!”紧接着,她双手吃力的搭上他的肩,拉着他蹲下后,没头没脑地问:“咱们是不是好兄弟?” “当然。”仲泽春不疑有他,答得理所当然。 “很好!”水叮叮扬起一抹狡黠的笑,已经忍不住想看看江慎收到这一份大礼时的表情了。 尾声 由平波县快马奔驰至长安城不到三日,江慎便收到慕晚云的急函,要他尽快赶回平波县。 信上什么都没交代,却让他无法视而不见。 在两相权衡之下,他只得勒马重新折回平波县。 “少爷,您回来了。” 见江府张灯结彩,准备办喜事似的喜气洋洋,江慎面色铁青地甩下缰绳,俐落翻身下马问:“怎么回事?” “哦!是叮叮少爷要娶妻。”老安伯呵呵直笑,欣喜的模样俨然像自家要办喜事。 “娶、妻?”他冷着嗓,瞬间僵在原地,摸不着头绪。 听到水叮叮回平波县的消息,他既诧异又欣喜,但再听到她要“娶妻”,他咬牙切齿,气得直想掐死她,问问她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她在哪里?” 瞧见主子凛然的模样,老安伯耸了耸肩,咽了咽口水,急急开口解释。“叮叮少爷也许是太开心了,这些天里里外外、忙进忙出……” “算了。”或许他自己找还快些,江慎揉了揉眉心,被这莫名的状况搞得头痛不已。 脚步方踏进门槛,水叮叮又惊又喜地迎向他。“真好!你赶回来了!” 眼底突地映入水叮叮巧笑倩兮的俏脸,江慎盛怒的情绪被累积多日的思念所取代。 他想她,想得心痛、想得心力交瘁! 水叮叮见他默不作声,伸手顺了顺他遽烈起伏的胸口,嘟起小嘴嗫嚅问:“你看到我不开心吗?” “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反应?”俐落的捉住她放在胸前的小手,江慎扬眉冷冷反问。 今日她将一头长发绾起,头戴朴帽,身穿大红喜袍,胸前还结了个可笑的大喜彩,娇柔的面容神采奕奕。 “我要娶老婆。”她挺起胸脯,说得理直气壮。 “胡闹!天底下哪有女子娶妻的怪事!” 忘了指责她荒谬的举止,江慎此时只专注在她将娶妻的诡异举动上,想知道这胡闹的小姑娘究竟想娶谁? “既然你不肯娶我,那就只好让我娶你。”有机会一吐心中的郁闷,她的话说得可响了。 “什么?” 江慎沉静的表象开始龟裂,他已经快被水叮叮这古灵精怪的性子给搞乱了。 她犹不知死活,畅快说道:“虽然没有三媒六聘、大红花轿,但我会风风光光的把你‘迎娶’过门、宴请宾客,况且你交游广、朋友多,帖子写得我手好酸!” “我没朋友!” “当然有。湛夫人、你以前衙门的同袍、平波县衙门的同袍……对对对,还有九逸城的石家夫妇,这样林林总总加起来,也要上百张帖子耶!” 老天!这阵仗可不小。 江慎抚额低咒了声,光朱若沅一个人就可以包一席了。 最夸张的是,江慎怎么也没想到水叮叮会有如此荒唐的举动。 不管他的脸色益发沉肃,水叮叮精致小巧的下巴微微抬起,朝他摆出不可一世的神气模样。“怎么样,知道我辛苦了吧!” “你在跟我邀功?” 瞅着眼前那张得意的小脸,江慎嘴边噙着一抹危险的微笑。 他有些好奇,纵容水叮叮放出那个她即将嫁给捕快消息的……到底是谁? 他绝对相信,策划婚事的人,绝对不只水叮叮,这幕后牵扯出的人怕是有一箩筐。 “笑、笑什么?” 水叮叮别过眸,深怕藏在心底的阴谋诡计全被他锐利的目光看穿了。 “新娘是你,不是我。”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江慎狠狠将她柔软的唇给封住,让她没有抗议的机会。 也罢!他已明白,少了惊世骇俗、古灵精怪、粗粗鲁鲁的水叮叮,他的世界不会有乐趣。 既然木已成舟,他就来个顺水推舟,顺了众意,来个圆满大结局。 “唔……唔,不是、不是……”水叮叮瞠大水眸,没想到反被将了一军。 渐渐的,深埋许久的情感随着江慎的吻被释放。 “江慎……”当他刺刺的胡渣拂过自己嫩嫩的脸颊时,那一股搔痒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 长久被压抑的情绪融在彼此的吻中,水叮叮内心的渴望,在不知不觉中被挑动起,义无反顾地顺着骚动的情感而去。 “嫁给我吧!叮叮。” 水叮叮闻言,温热的泪悄悄的染湿粉颊。 “嗯……不过,你当新娘,我当新郎。” “我当新郎,你当新娘。”江慎不容置疑地反对,柔情蜜意的唇更加霸道的攻城掠地。 此刻,荡漾的春情让礼教不复存在。 江慎已忍不住想像,当水叮叮换下这一身飒爽的劲装,抹上胭脂水粉,脚下踩着可爱绣花小红鞋的甜美模样。 还有,当仲泽春及其他人发现水叮叮身为女儿身时,又会发生什么有趣的情况?他开始充满了期待。 气氛旖旎,而这一对忘情拥吻的新人,仍为谁当新郎,谁当新娘而争执。 唉!谁当新郎,谁当新娘有差吗? 快乐就好呗! 【全书完】 编注: 欲知【清官难断家务事】其他精采爱情故事,请看爱表现053华甄《状师对招》、055于媜《师爷接招》! 欲知石天澈与朱若沅的爱情故事,请见花裙子528【花好月圆】之二——《眷宠你的美人笑》! 欲知湛刚与楚寒洢的爱情故事,请见花裙子507【春色无边】之三——《丑颜浪娘子》! 想知道水叮叮和江慎成亲当天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吗?嘿嘿!随时回城市巡巡,不定时po上的番外篇等着大家唷! 敬请期待季洁花裙子最新力作! 变与不变,积极面对 亲亲,很开心在“爱表现”这个新书系和大家见面! 最近因应社内一些变化,在写作上做了小调整,刚开始实在有点不习惯,因为最明显的一点是关于字数部分。 说实在的,要精简自己的东西实在不易,要改变习惯写法更不简单,为此小洁郁卒了好久,幸好“她”的一句话点醒了我,她说: “一个优秀的作者,不该因为文字多寡而影响说故事的能力,今日你无法适应在有限的字数里说完一个故事,更因此退却、抱怨目前的变动,明日你如何让自己成长,面临更多挑战? 姑且就把眼前这一刻当做挑战与考验,让自己在有限的字数里,说出一个精采的故事。 走过这一关,未来发展故事长短的弹性,你皆可游刃有余。” 听了她的开导,小洁想通一些事,虽然小洁成长的空间仍太大,但放开还是让我有所获。 而这次的转变,明显的呈现在这次的套书上。 稍微调整了自己写作的习惯后,好像又隐约捉到某种节奏,当故事愈走愈顺时,原本低迷的情绪终于豁然开朗。 小洁在这时才发现,每接一次套书,就像自己一个进化的阶段。 为了怕跟不上其他几位资深作家的水准,所以格外费心思,让我不忘提醒自己,不要拖累到别人。 呼!小洁松了好大一口气,一切终于上轨道了。 希望这样的动力可以一直维持下去。 再加上近日在官网上,看到松松针对读者书书变薄反映的回答,有了无限省思。 在面临整个台湾出版业陷入不景气、低迷刻苦时期,的确是该采取积极面对的方式。 松松的因应措施考验了作者,身为松松的一员,小洁期许自己能在有限的字数与篇幅当中,为大家说精采的故事。 当然,也请小松松们以实际行动多多支持作者、出版社(就算无法收藏喜爱作者的书书,至少跑跑租书店咩!)抵制网路盗版、扫书,还给创作者一个智慧财产权得以受到尊重的环境。 唉!我一定是老了,最近颇有爱碎碎念的倾向@@ 另外,“季洁的浪漫地图”又有新文唷! 副市长霜小岚教学时间—— “撷取美图广告”: 苦恼不知该怎么撷取松松的广告美图吗? 副市长霜小岚教你撇步,让大家轻轻松松完整抓下广告美图。 “缚情咒系列——游标分享”: 想让单调的游标指标,换上自己喜爱的图图吗? 副市长霜小岚教你,如何把缚情咒系列封面图,创意变身为游标,让天天用电脑的你,可以看到美美的游标唷! 市民小澄橘教学时间—— “衣服花纹绘制小教学”: 想知道如何利用花纹,为自己画的人物裁布做新衣吗? 市民小澄橘教你利用网纹,为自己画的人物穿新衣、变花色,详细、简单的专业解说,让你简简单单为你笔下的人物变身。 最后,轻轻松松说完江慎和水叮叮(凌汀儿)的故事,希望大家喜欢。 好了,今天就到这为止。 咱们下一本书,再见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