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师对招》 第一章 北宋景德三年暮秋 晌午时分,九华山下的“东顺客栈”大堂内惊木阵阵,说书人正说得高兴,听书人无分男女老幼都听得如痴如醉。 然而,口若悬河的说书人忽然语气稍顿,半闭的双眼陡然一亮,望向门口。 听众自然随其目光望去,随即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彷佛看走了神。 林紫萱站在悬挂着客栈横匾的大门边,对那些投向她的赞赏目光丝毫没感觉。她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似乎在找人。 此刻阳光照耀在她的脸上,散发出健康的红晕。她有一对聪明伶俐的大眼睛,妙如琼斗的小鼻子和如钩黛眉,一件短窄贴身的碎花襦衫将她的身材勾勒得曼妙动人,而那下摆宽大的长裙让她显得飘逸潇洒。最吸引人处却是她形状优美的唇角,总是乐观地向上弯曲——即使身处逆境也一样。 她一定要找到他!可是,这里有这么多男人,谁才是他呢? 她确定他就在这里,因为进城后沿路打听,每个人都说他在这里,可眼前这些人中没一个有她从林五娘口中听来的那种举止飘逸、言行儒雅的读书人模样,就连那个长得很精神的说书先生也没有。 “姑娘找人吗?”一个店伙计看她倚门半晌,不进不出,便过来询问。 “对,大哥可知‘神笔判官’在哪儿?”抓住这个机会,她急忙打听。 小伙计双眼往她身上一扫,一副知情者模样地说:“姑娘是来求神笔判官拟状子的,对吧?” 林紫萱连连点头。 “可惜今天不巧,公子有客不开砚。” 伙计的一句话让林紫萱大失所望。“你是说他今天不替人写状子吗?” 伙计看到美姑娘着急了,当即同情地说:“没错,公子这会儿正在院子里陪客人饮茶,姑娘还是明天再来吧!” 这时有人唤茶,伙计连声应着,提起茶壶给客人添茶倒水去了。 林紫萱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情极差地想:不行,绝不能白跑一趟。想想家里的情况,她不能等,她得立刻找到他。 院子?伙计说他在院子里!她的目光往大堂后端看去,见那里有座楼梯,楼梯下是条通道。她趁说书人说到紧张处,众人似乎不再注意她时,快步往那里走去。 走近楼梯,一阵轻音雅唱传来,顺着歌声而去,她走到通往后院的门边。 宽敞的院内有棵枝叶繁盛的大树,树下搭了凉棚,一张红木大圆桌边有四个锦衣绣帽的男子正说笑着喝茶纳凉,另一侧的石凳上坐着两名年轻女子,她们手持琵琶,弹唱着婉转动听的小曲儿。 站在阴影处,她仔细端详着院中的人—— 端坐在左边、背对她的两名男子身穿小袖圆领衫,头戴帽带下垂的软翅幞头,那是官制便服,不用说也知道,他们是朝廷官儿,不会是她要找寻的人。 而在她正面的男人则有截然不同的气质,他的五官突出、浓眉俊目,身上穿着锦缎长衫,但神态轻佻、举止放肆,身子斜靠椅背上,一条长腿挂在他坐的椅子扶手上,一手攥着酒杯,一手把玩着一枚闪动着银色光芒的钱币,他面带淡笑,那笑容彷佛是被固定在脸上似的——这人也绝对不是她要找的人。 将希望的目光转向最后一位,那是坐在右边的男人。 一看清楚他,她的心踏实了,一抹微笑出现在她扬起的嘴角。没错,就是他! 这个男人有张方脸,丰腴的面上一对仁慈的眼睛带着稳重的笑,那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个饱读诗书的人。 嗯,一定就是他!她满意地想,只有这等老成持重、精明干练的人,才配得上“神笔判官”的称谓,才是她所需要的人。 确认目标后她信心倍增,轻轻拉拉略显窄小的衣裙。这是她最好的衣服,是三年前缝制的,只有在逢年过节等重要日子才拿出来穿一下,因此仍然很新。 拉好衣服,再摸摸头发,这次为了进城,她特意将平日不太打理的发辫盘成了发髻,用根老旧的发簪固定,经过马车一路颠簸,似乎依然整齐。 好啦,现在进去找他吧!她振作起精神,大步走过门坎,在那个稳重老成的书生面前跪下,伏地行礼的同时高声说:“民女林紫萱因有急事相求,冒昧打扰,请先生宽恕。” 她这番突兀的举动令在座所有人都错愕地望着她,说笑声、歌乐声戛然而止。 书生模样的人愣了半晌才明白,身前跪着的姑娘是在跟他说话,急忙招呼面容姣好的她道:“姑娘快起来,在下能帮助你什么呢?” 林紫萱并没有起身,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他,急切的说:“民女乃林家湾人氏,因被逼亲,爹爹蒙冤入狱,特来恳求先生代为撰写状纸,状告青阳县令。” “你要告状?”书生惊讶地看了看其它人,对她说:“姑娘找错人啦!” “找错人了?”林紫萱心头一凉。耳边传来“咕噜”声,循声看去,见那个举止轻佻的男子正端着一杯茶往嘴里猛灌,吞咽中刻意发出的异响似乎在嘲笑她,而另外那两个官吏也满脸带笑地看着她。 “姑娘要找的是‘神笔判官’谭公子吧?”书生和颜悦色地问。 “是的,他不就是您吗?” “不,不是在下,姑娘请先起来说话。” “不,先生如果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林紫萱执拗地说。 书生为难地说:“可是在下真的不是姑娘要找的人。” “先生?”书生的一再否认让林紫萱心头一沉,心想定是自己打扰了他与友人的欢聚才遭到拒绝,便立刻谦卑地表示。“如果先生此刻不便,紫萱可以等。” 那书生笑道:“姑娘又错了,在下并无不便,只是神笔判官乃——” 书生正欲解释,话语却被一阵嘲笑声取代。 “神笔判官乃浪子谐客,平日偶尔代人挥笔拟状只因闲来无聊,姑娘寻他不怕误了正事?”开口的是那个神态轻佻、举止放肆的男人。 林紫萱厌恶地看向他的眼睛,却不期然与那双微醺、看似无神实则犀利无比的目光相遇,当即彷佛被电光击中似的心头猛然一跳。 而对方似乎也有一刹那的怔愣,但那令人不安的视线依旧盯在她脸上。 呃,好锐利的目光!她心中惊叹,可对他的话非常反感,在投给他一个无人会误认的指责目光后,眼睛转回那位书生。 “那位公子错了!”她打抱不平兼安抚似的对书生说:“神笔判官学富五车、足智多谋、才高八斗,是我等小民百姓的福音,更别说您为人正直、笔墨公正、是非明断,小女子不幸家逢剧变,屋漏遇雨,请您代为拟状,救我家人性命。” 林紫萱说得义正词严,在座诸公当即神色各异,而轻佻男子则笑容僵住,一副沉思状。 书生模样的男人站起身走向她,温和地说:“在下完全赞同姑娘对神笔判官的赞美之辞,可是姑娘真的认错人了。” “认错人?”林紫萱看着他,秀美的眉峰聚起。“怎么会?” 书生微笑道:“在下是这间客栈的东家薛绍春,那位公子才是姑娘要找的神笔判官——谭公子。” 他的手指向林紫萱绝对想不到的人。 “是他?!”林紫萱惊呆了。她猛地站起来看着那个吊儿郎当的轻佻男子,怎么都无法将他与人们口中盛传的“神笔判官”联想在一块。 “紫萱!”此时,一个身穿粗布短衫,黝黑结实的年轻男子匆匆跑了进来,当他看到院子里的男人们时,局促地抱拳行礼。“各位公子、官爷,冒犯了。” 言毕,他瞟了眼正盯着林紫萱看的谭公子,转而声轻问她。“怎么样?神笔判官答应替你写状子了吗?” 林紫萱摇摇头,目光无法从那名轻佻男子脸上移开,并因极度失望而冲口道:“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在守孝吗?” 与她对视的谭步平闻言,脸上闪过一抹有趣的神色。 如火焰般在她身上燃烧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的回答更让她没法对他有任何好感。 “没错,在下正是浪得虚名的‘神笔判官’谭步平,如今守孝三年,行将起灵除孝,不知姑娘有何指教?” 他谐戏的目光、轻佻的口气让她气恼不已,同时也令她浑身发热,在他放肆的注视下,她觉得自己全身起火、手心冒汗,并敏感地察觉到身上的衣服实在太小,箍得她呼吸困难,她不由自主地用手轻拽衣服,彷佛这样可以增加衣服的宽度。 为了摆脱那令人懊恼又莫名其妙的窘迫感,她失控地质问:“孝子怎么会是这副德性?” “喔,这可真有趣!”谭步平那似乎要看穿她灵魂的目光恶作剧地一闪,身子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他一手托腮、一手把玩起那枚银币,并晃动着他挂在椅子扶手上的腿,悠闲地问:“那么姑娘倒是说说看,孝子该是什么样子?” “该是……该是……”看着那条晃动的腿,林紫萱的脑子突然变得不灵光了。 “该是怎样?”那男子似乎知道自己高跷的腿正是导致她口吃的原因,并以此为乐,竟毫无羞愧地将腿晃得更起劲,还嘲弄地问:“该是避荤缟素、抱椁而眠、一日三哭、逢人叫丧吗?” 知道他在揶揄自己,林紫萱的眼睛不再看着那条无礼的腿,转而看他的眼睛,却立刻被那扰人的目光激怒,她生气地说:“就是,那才是真孝子。” 谭步平的口中发出轻蔑的冷哼。“那不是真孝子,是真虚伪!” 随即,他彷佛驱赶一只令人厌恶的苍蝇似的对她一挥手。“如果想说教,姑娘请到别处吧,别在这里扫人雅兴。” 他轻蔑的态度让林紫萱非常羞窘,害她一时忘了自己正有求于人,冲动地冷言相对。“恕民女无礼,阁下这份雅兴与道德良知实在相距甚远,更与众人称赞的‘神笔判官’形象不符,如今欺世盗名之徒果真到处都是。” 这番言辞立刻引来数声抽气声。 “紫萱,不要乱说话。”在她身边的年轻男子拉她的胳膊阻止她。 “神笔判官”平静无波的脸上掠过一抹阴影,但谐戏的笑容和语气并无丝毫改变。“既然如此,姑娘何须站在这里?门在后面,请自便。” 年轻男子忙陪笑道:“紫萱一时情急说错了话,公子大人大量,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可阁下又是什么人?”谭步平语气不耐地看着他,手中的银币轻轻敲打酒杯,发出清亮的声音。 “小民是紫萱的同乡林大鹏。” “唔——同乡,那两位慢走。”神笔判官随意地下了逐客令,转头对愣在一边的歌女喊道:“你们怎么了,继续唱啊!” 琵琶声再次响起…… “坏蛋,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林紫萱跺脚,转身离开了院子,颓然靠在院门的门框上。 林大鹏看到有伙计走过通道那头,立刻拉着她退到楼梯下的角落里,这里是个死角,光线较暗,就算有人走过,如不仔细看,是不会发现他们的。 “你也真是的,我让你在客栈门口等着,等我安置好马车就来,可你居然转眼间就不见了,让我找得好辛苦。”确定周围没人后,林大鹏低声埋怨她。 “我着急嘛!”林紫萱沮丧地捏着手指头。“现在该怎么办?” “你都已经把他得罪了,还能做什么?不如跟我回去吧!” “回去?不,我不能回去!”林紫萱握紧拳头,被愤怒和失望控制的心回到了现实,让她无法再陷在因“神笔判官”而产生的纷乱情绪中。“你难道忘记我爹被吴胖子抓走了吗?” “我当然没忘,是你自己忘了,不然刚才为什么就不能忍一忍呢?” 林紫萱无言以对。 知道她后悔了,林大鹏不再责怪她,他想了想说:“要不,去给他认个错,好好地求求他?想想你爹被关在牢房里,你娘生着病,你的……” “不,我不去求他。”林紫萱气恼这个自小跟她一起长大的林大鹏,竟然会给她出这样的主意。“天下识字的人又不是只有他一个。” “识字的人虽然多,可是‘神笔判官’只有一个。”林大鹏提醒她。“他写的状子像刚磨好的刀,衙门里的差役说,一看到他的状子,吴胖子就打哆嗦,想救你爹,除了找他还能找谁?” 林大鹏的话让林紫萱眼眶发烫,个性倔强的她,死也不想去求那个人。除了他荒诞的行为让她讨厌,锐利的言词让她无法容忍外,他的目光也让她心慌意乱,让她觉得自己很愚蠢。她总被人夸为聪明有主见,可是在这个男人的注视下,她竟会手足无措,完全不像平日的自己,甚至连说话都不会说了。 不,我不能去求他!想到要再去面对他,她心里就发慌。 从初次听说“神笔判官”的大名时,她就想象他是位气宇轩昂、聪慧机敏、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尤其得知他的身世后,她更以为一个像他那样能放弃功名,替父守孝三年的孝子,必定是克己复礼、举止儒雅、俊秀脱逸的谦谦君子。 谁料到她错得那么离谱,被她寄予厚望的人居然是个衣衫不整、行止落拓、言词放浪的男人。 “神笔判官”为何偏偏是那个人呢?她遗憾地想,真想离开这里。可是如果不去见他、不去求他,她要如何救爹爹和自己?如何与邪恶的县太爷抗争呢? 犹豫中,她想起了娘的眼泪和弟妹们的哭声,想起爹正在牢里受罪,想起自己的命运正被那个恶毒的县太爷握在手心,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必须去向那个令她心慌又厌恶的男人求助,无论多大的羞辱和责难她都得忍受。因为大鹏说得对,城里的识字人虽不难找,可是敢跟县太爷斗,并能让县太爷皱眉头的只有神笔判官一人,何况她也没有时间再去寻找别的人。 看着通往院子的小门,勇气在无奈和愤怒中产生,她毅然挺起胸,看着洒落在院门前的阳光。“好吧,我去求他、去向他赔罪。” 是的,她是坚强勇敢的女人,是家人目前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她绝对不能让任何男人用轻佻的言语和邪魅的眼神给击败,她要为自己和家人奋战。 “这就对了!”林大鹏松了口气,随她走出楼梯角,并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囊递给她。“拿着这个去求他,我们钱少,求人时更得有耐性。” “大鹏,我……”攥着那只热呼呼的钱袋,林紫萱哽咽了,她知道为了凑出这些钱,乡亲们费了多大的劲。 林大鹏安慰她。“你什么都不要说,去找神笔判官帮忙吧!如今村里的情形你也知道,大家能凑出的钱不多。我问过了,这钱除了买状子,还够你住个两天。” “我知道。”林紫萱忍着泪点头回应,又问他。“你要走了吗?” “不,我会陪你去求神笔判官。” “可是你家人还等着用马车。” “没事,我今晚赶回去就成。”林大鹏指指院门。“走吧,里头的小曲好像都停了。” 于是他们回到院子,可是凉棚下已经没有人影,唱小曲的歌女也不见了,只有散于桌面的茶具、凉扇和点心盘子。 “咦,人呢?”林大鹏惊讶地问,却看到林紫萱往院墙东面的另一道门走去,忙跟了过去。原来这道门连接着客栈的车马院,从那个院子,客人可以直接在客栈的楼前上下车,而无须提早下车,或外出等车。 正想细看刚才在院里饮茶的四个男人是否也在那里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来不及躲避,就听到来人惊呼。“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回头一看,是个前来收拾茶碗的伙计。 “我、我们……”林大鹏犹豫着要如何回答,聪明的林紫萱马上接上了话。 “我们在等贵东家。” “等东家?”那伙计怀疑地端详他们身上的打扮,再偏头看了看他们身后的车马院。“真的吗?你们是东家的亲友吗?” “不,不是。”林紫萱陪笑道:“不过我们刚才见过东家。” 伙计抱起那迭茶碗、提起茶壶对他们说:“你们还是随我到前头去等吧,东家一向不让外人到内院来,等东家送客回来后,我会给两位报信。” “不用了,我们就在这里等。”生怕被他赶出去,林紫萱往后退开。 可是那个伙计固执地看着她和大鹏,坚决要他们离开。“不行,本店有规矩,外人不得擅入东家内院,否则小的就失职了。” “如此说,你早就失职了。” 一个声音从林紫萱身后传来,她一回头,看到那个让她心跳气恼的轻佻男人正慵懒地走进门来,被她错认的薛绍春跟在他身边。 “谭公子、东家,小的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伙计急忙开脱责任。 薛绍春朝他挥挥手,示意他离去。“这事等会儿再说,你去忙吧!” 伙计匆匆离开了。 见谭步平大步越过这两位专程为他而来的年轻人走向凉棚,薛绍春只好代友接客,对两人说:“你俩是来找谭公子的,对吗?” 林紫萱点点头,抱歉地说:“薛东家,是我们不懂事,坏了您的规矩,还请您不要责怪那位大哥。” “不会的。”薛绍春道,又暗示般地看了眼前面的谭步平。“姑娘担心自己的事就好,在下还有事,一会儿再来,你们请随意。” “谢薛东家不怪之恩!”林紫萱感激地对他微笑行礼,看着他意态从容地离开那道小门,才转身忧虑地看着已经走进凉棚的削瘦背影。 “去吧!”林大鹏小声地提醒林紫萱。 她稍一犹豫,走上前道:“请谭公子原谅紫萱先前的莽撞无礼。” “莽撞无礼?呵呵,看来你还有点自知之明。”谭步平嘻笑着,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双脚一抬搁在身前的桌上,两臂环胸,往椅背上一靠,半闭着眼睛,一副要睡觉的样子。 他这人是不是双腿有毛病,不然为何总不能放在正确的地方呢? 林紫萱私忖着,眼里不由得流露出厌恶的神色。 “紫萱,别再看了。”见她不做正事,只是盯着人家跷在桌上的大脚看,林大鹏急了,轻轻拉扯她。 林紫萱醒悟,立刻对双目微闭、神情慵懒的谭步平屈腿行礼。“谭、谭公子,紫萱乃山野村姑,不会说话,先前言语上多有冒犯,请您不要见怪。” 对方的眼睛没张开,身子没动分毫,院子里安静得只有其它院落模糊的声音。 以为自己声音不够大,他没听见,林紫萱提高声音再说了一次,可这次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紫萱,他……”林大鹏也以为他睡着了,想拉起跪在地上的林紫萱。 “姑娘去而复返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吗?”对方突然开口,声音十分清晰有力。“如果是这样,那么不必了,请回吧!” “不,不是的……除了说这句话,紫萱还想请公子代写状子,状告县令吴德良。”林紫萱垂着头回答他。 谭步平撇嘴一笑。“姑娘伶牙俐齿,还需要欺世盗名之徒的笔墨吗?” 想着自己先前骂他的话,林紫萱略有畏缩,但一想到家人,她的勇气倍增。不让自己有丝毫迟疑的机会,她对他俯身又是一拜,真诚地说:“先前是紫萱无知,言语冒犯了公子,还望公子原谅。” 她这番谦卑的言词和举动让谭步平很是受用,他摇晃着双脚,睁开了眼睛。 “你是这样卑躬屈膝的人吗?”他斜睨着她,那双眼尾飞扬的眸子透着精明与趣味地调侃道:“软骨头令人讨厌!再说本公子今天不想写状子,明日赶早吧!” 林紫萱一听,急忙站直身子哀求道:“紫萱不是软骨头,只因爹爹正在县衙大牢里受苦,娘和弟妹们正翘首以待,紫萱没有时间等啊,求公子相助。”见他沉默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林紫萱的心像悬了块石头。 “你要告他什么?”以为他不回答时,他开口了,声音依然懒洋洋的。 “告他为官不公、强抢民女,坑蒙拐骗、欺压百姓。”林紫萱急切地说,期待他张开眼睛、放下腿去取来笔墨,好为她拟写状子。 只要拿到状子,她会马上离开,永远不再烦他!她发誓。 可是他没有,既没有移动,也没有张开眼睛,甚至连嘴巴都没再张开。 见他又是半天不回答,坐躺在椅子上双目紧闭、呼吸平缓,林紫萱不由得又是生气又是好奇,她看了身边的林大鹏一眼,后者同样满脸疑惑。 “谭公子……”她克制着心头的烦躁,轻声喊他,生怕他睡着了。 “坐下,说案情。”声音依然懒散,却有种魄力,林紫萱如言在距离自己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林大鹏也跟随她坐下。 因他即便开口说话也没张开眼睛,林紫萱无法分辨他的情绪,只好像对空气说话似的陈述起自家的冤情…… ***bbs.***bbs.***bbs.*** 林家湾位于五溪河畔,村民多靠种植桑麻谷物为生,今年夏季先遭虫灾,后又遇连天暴雨导致河堤决口、河水倒灌,林家的土地位于低洼处,不仅遭虫灾,还受涝灾,因此受灾情况最为严重。 林老爹家有病妻,子女多劳力少,真能帮他干活的只有长女林紫萱一人,因此实在无力缴纳赋税,可是乡保地主催租不得,竟招来官差,硬说他家在“抗租”。 五天前是缴纳租税的最后一天,走投无路的林奔与病弱的妻子和四名子女坐在一间虽简陋,但尚可遮风避雨的房内,静待官府发落。 乡亲们同情他家的遭遇,可都无力帮忙。 “官兵来啦!”有人大喊,立刻,林家的气氛紧绷而压抑。 “刁民林奔,县令大人在此,你还敢抗租吗?”乡保的吆喝声和县尉刘琨的马鞭,令围观的村民纷纷逃散。 刘县尉令士兵守着门外,自己陪县太爷进了屋。 面对来势汹汹的乡保,林奔为自己辩解。“小民从未抗租,只因今年遭灾,颗粒未收,恳求青天大老爷开恩,宽限数月,容小民设法筹措钱财。” “大胆刁民,秋收至今分文未缴,如何能信你数月筹措到银两?分明想以拖延企图蒙混过关。”刘县尉大声骂道,一脚踢向他。 “爹。”林紫萱急忙扶起爹爹,对凶狠的县尉说:“你们不是父母官吗?天灾人祸谁能防?如今我家早已揭不开锅了,要钱也得容我们去筹啊,干嘛打我爹?” 林家三岁的幼子被吓得大哭起来。 “你这死丫头。”刘琨扬起手掌想打林紫萱,但被身后的吴德良制止住。 “不必动粗。”他喝斥一声后,虚情假意地转向林紫萱,立刻被水灵标致的她迷住,暗自惊讶这么个不起眼的小村子竟藏着如此美丽的女子。 他不怀好意的目光猥亵地在林紫萱身上探索。“姑娘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林紫萱厌恶地扭开脸,不愿回答。 林奔怕她激怒县太爷,忙接口道:“这是小民的长女紫萱,十八了。” “喔喔,紫萱,好灵秀的名字,姑娘说得没错,本县是父母官,本该为百姓着想,如今天灾难防,唉……这样吧,林奔。”县太爷发出同情之声。“本官可以为你家发放免税文书,免了林家今年的租税,这样你们就不用发愁了。” “免租税?真的可以吗?”林奔惊喜地问。 “当然、当然。”吴县令对刘琨说:“取我的笔墨来。” 一个衙役即刻将笔墨送到,并为他展纸、研墨,他则坐在饭桌前执笔写了几行字,随后在上头盖了方印,指着文件对林氏夫妇说:“这份文书得你们林家当家的人签字画押,由本县上报朝廷,那样林家今年的赋税不用缴。” “这是真的吗?一张纸就可以免去今年的租税?”林奔仍不敢相信。 刘琨恶声恶气地骂道:“笨蛋,看看那是谁的纸?还不谢谢青天大老爷?” 林家除了最小的孩子外,都跪在县太爷身前,感谢他的大恩。 林奔看着那张他得签名画押的救命纸,既高兴又担心地问:“我们不识字,青天大老爷能告诉我们上面写了什么吗?” “写的正是因为天灾,林家颗粒未收,本县特准免除你家今年租税之事。” “放心画押吧,县太爷怎么会骗你呢?”乡保在一边保证。 刘琨不耐地说:“县太爷是体恤你家才特意开恩,别不识抬举。” 就这样,在他们的拍胸担保下,林氏夫妇在文书上画了押。 县太爷摇头晃脑得意地离去,林家也松了口气,可是他们却没想到,这是一个邪恶的圈套! 今天上午,县太爷的轿子再次停在林家屋前,可这次县太爷本人没来,来的是县尉刘琨和一群敲锣打鼓、带着兵器的衙役,这可轰动了整个村子。 他一到便趾高气昂地扯着嗓门高喊。“林紫萱上轿。” 原来五天前林氏夫妇签名画押的那纸文书,竟是一张将女儿卖给吴德良为妾的卖身契!这可吓坏了林氏夫妇,闻讯而来的左右乡邻也都六神无主。 林氏夫妇自然不认这个帐,立刻让次子去河边叫洗衣服的林紫萱藏起来。 四处搜寻不到林紫萱,刘琨抓走了林奔,扬言要林紫萱两日内到城里交换她的爹,否则就要杀死他。 告状救父是唯一的出路,可是村里没有人识字,乡邻中有人建议林紫萱去求城里的“神笔判官”为她写状纸告狗官,林紫萱别无他法,只好留下病弱的娘和弟妹,自己前来县城求助…… 第二章 “他有权,你有容,跟了他,你不是可以衣食无忧吗?” 当林紫萱含恨咽悲地说完自己家的不幸时,本以为会得到谭步平的同情,不料却听他说出这么一句让她气出眼泪的话。 在她讲述时走进来并坐在桌旁的薛绍春则毫无惊讶之色。 “你……你这是人话吗?”林紫萱忘记克制,一拍桌子站起身,怒气冲天地瞪着依然眼睛半闭的谭步平,恨恨地说:“我宁可死也不愿让那个狗官碰我。” 半闭的眼睛倏然睁开。“如果拍桌子生气能消除吴胖子的色心淫胆,那姑娘尽管去做好了,何必要写讼状呢?” 他的冷静压住了她的冲动,林紫萱明白他的意思,却不能接受他的态度。 “就算这样,你也不该说那样的话。” “本公子爱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姑娘不爱听,可径自离去。”他的眼睛不仅张大了,而且还非常明亮有神,那锐利的目光让林紫萱的呼吸顿时窒住。 见她双眼发红、不再争辩后,谭步平才收回严厉的目光,言简意赅地建议她。“你要告的人是青阳县一手遮天的吴胖子,而那张卖身契上有你爹娘的亲笔签押,所以要告倒他的最好方法就是离开此地,去告御状。” “告御状?”他的话让她心头一亮,可是随即想到那样就得到京城去,而京城汴梁距离此地路途遥远,那不知得花多少钱、多少时间?想到这,她神情黯然地摇摇头。“不,不必了。” “随便你。”谭步平看着她淡淡地说:“明日早上来取状子。” 说完,他放下双腿站了起来。 “谭公子。”知道他想离开,林紫萱急忙喊住他,走上前一步将林大鹏交给她的钱袋放在桌上推向他。 “这是什么?”谭步平注视着小布囊问。 “写状子的钱。” “钱?!”谭步平的眼睛有趣地眯起。“你还有钱?” “我……”林紫萱羞窘至极,十根手指扭绞着衣襟,不知该如何回答。 林大鹏忙代她回答,解除她的窘迫。“谭公子,今年遭灾,紫萱家最惨,可是我们村里每家每户也都日子难捱,这钱是大家凑给紫萱的,请公子不要嫌少,帮紫萱一次吧!” 林紫萱对他微笑,为他及时替自己解围表示感谢。 谭步平看看她,再看看他,咧嘴一笑。“这点钱买不到我的文墨,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吧!” 说完,他转身离去,钱袋孤零零地躺在桌面上。 “谭公——”林紫萱还想喊他,问他那是什么意思,可他已消失在一间房内。 见她神情凄惶,薛绍春拾起桌上的钱袋递给她,并安抚道:“姑娘不要担心,谭公子既然要你明天来取状子,那他一定会替你写。” 林紫萱接过钱袋向他道谢,薛绍春又问:“两位今夜住在哪里?” 林大鹏立刻回答。“小民得赶回去,不过紫萱会住在附近的客栈……” 林紫萱红着脸插问:“薛东家,贵栈有便宜的地方吗?我只要待一晚就好。” 薛绍春看看她手中小小的钱袋,思考了一下说:“如果你不嫌弃皂角味,今夜可让你免费住在洗染房,因为住那儿的仆妇这几天回乡了。” “不嫌弃、不嫌弃,我喜欢皂角。”林紫萱一听不需要付钱,立刻开心起来,既感激又惴惴不安地说:“谢谢你,可是我不能白住……” “放心,我也不会让你白住。”知道她是个有尊严的女孩,他宽厚地笑道:“如果等会儿你没事,可以到厨房去帮点忙吗?” “可以、可以。”林紫萱开心地笑了,对自己能以劳力交换住宿感到很高兴。 “那好,你等会儿去柜台找掌柜,只要告诉他你的名字,他会管你吃住的。”薛绍春笑着安排。 傍晚,客栈外,林紫萱与林大鹏道别。 林大鹏看着天边的晚霞,郁闷地说:“紫萱,要是今年春天我爹娘答应让我娶你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一直陪着你。” 听他提起今年初他坚持要娶她,遭到家人反对,还闹得两家人都不开心的事,林紫萱脸一热,立刻阻止他。“不要再提那事,你爹是对的,你应该娶没有怪要求且家境好的女人为妻。” “都是我爹不好。”林大鹏不满地说:“你要招婿入赘也是为了照顾家庭,哪是怪要求?而且我家兄弟多,我愿意……” 林紫萱再次阻止他。“别再说了,你也看到的,我家太穷,负担又重,只有傻瓜才愿意娶我。今天你能带我进城,我已经很感激了。” “可你知道我只喜欢你,你不是也喜欢我吗?”林大鹏冲动地抓住她的胳膊,黝黑的脸涨得通红。 林紫萱挣脱他的手,退后一步说:“现在这个时候,我没有心情说这些,你还是快走吧,你家明天还急着要用车,你答应过今夜一定会赶回去的。” 林大鹏无奈地看着她。“好吧,我先回去,等过了这阵子,我再跟我爹说。” 林紫萱没说话,她与他是邻居,从小林大鹏就像哥哥似的照顾她、帮她,如果没有他家的反对,她想她会嫁给他,毕竟他们一直相处得很好。 见她不语,林大鹏粗大的手在她头上揉了揉,这是他十几年来的习惯动作。“别担心,等明年收成好时,我爹爹会改变主意的。因为你是个能干的好姑娘。” 林紫萱歪头避开他的手。“到时候再说,现在你快走吧!” “好吧,那我走啰,明天我会尽早来看你。”林大鹏恋恋不舍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后,转身走了。 目送他消失在暮色中,林紫萱觉得自己是世上孤零零的一个人! ***bbs.***bbs.***bbs.*** 这几年池州府出了个远近驰名的“勤勉”县官儿,那人就是青阳县令吴德良。 说他勤勉,那是因为只要天公不怒,他就乘着那顶专属的朱漆小轿往外跑,不是去巡视农田、桑地、茶园、果林,就是勘察市井民情。每逢有朝廷命官或钦差大人莅临,他总是热情接待,并将辖区内的大小事、村落河流、商家店铺,如数家珍地向对方做个详尽介绍,每每让过往的官员印象深刻、称颂不已,因此为他博了个“好官儿”之名。 然而,青阳县的百姓们却不这么认为—— “呸,无德无良的狗官。”他们用县太爷的名字骂他。 只要看到县太爷的车轿在前有鸣锣差役,后有护驾士兵的簇拥下出现时,人们便会在私底下咒骂,因为人人都知道这位县太爷之所以如此“勤勉”,并非为了朝廷圣旨或百姓福祉,而是为了寻找目标,敛财夺物。 他身为青阳县百姓的父母官已经五、六年,好事没办几件,坏事倒做了不少,不仅巧取豪夺、收刮民脂民膏,还私养佣兵打手,对不满他的人进行报复。 青阳县本是富庶之地,又远离京都汴梁,可谓山高皇帝远。带兵的县尉刘琨是他的妻弟,此人凶狠悭吝;管文的主簿吴能是他的堂兄,有一肚子的坏水,又是县衙的刀笔吏,一支笔能将黑的说白、白的说黑。这三人沆瀣一气将偌大一个县控制在手中,谁要敢反抗就将谁抓来关进大牢。于是在他们的淫威下,百姓们大多敢怒不敢言,青阳县俨然成了他们的私人王国。 若在往年风调雨顺时,信奉“民不与官斗”的百姓尚可努力耕种,以勤奋和好运来免除人祸。可是,当天灾发生,好运不再有时,人祸又该如何去避呢? 就像今年,江南发生虫灾,部分地方还出现洪涝,使得农田减产、桑地受灾。 常言道,天灾之后必有人祸,这似乎是一种规律。 当许多无辜善良的人家遭遇无妄之灾时,官府恶吏趁火打劫,宵小流氓更形嚣张,因此前往官府告状的民众多了起来,到“东顺客栈”求“神笔判官”代写状纸的人也日日有增无减,这可惹恼了县太爷—— “怎么回事,这衙门的登闻鼓打得好玩吗?” 这日午后,一阵急如风暴的鼓声将肥头大耳的县太爷惹烦了,他立即将责难的目光投向身边的主簿——他的堂兄吴能。 “是有人喊冤吧!”吴能凑在窗口往外看。 “关上窗户。”县太爷厉声大喝。“那些刁民租税不缴,就会到我的大堂上折腾,还有完没完呀?” 话音方歇,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有人喊冤。”衙役跑来报告。 吴德良一扬手掌,生气地说:“甭理他!晌午都过了,喊什么冤?就说本县出外查税,不再升堂。” “可是,朝廷明令登闻鼓不可……” “少啰唆,这里的县太爷是你还是我?”吴德良脸上横肉隆起,吓得衙役不敢多言,转头往外跑去。 等衙役的脚步声消失后,吴能提醒道:“大人,‘登闻鼓响,必得升堂’,这是朝廷明令,断不可落人话柄。” 他的话让吴德良泄了气,为官多年,他当然清楚这条律法。而且,他熟谙若要官运亨通,必须八面玲珑,表面上做得无懈可击,因此他还得去应付击鼓者,做好官样文章。 “该死的谭步平。”他忿恨地咒骂。“自他来后,登闻鼓就没一天安静过。得了,升堂去吧,看是哪个刁民在胡闹。” 他起身更衣,心头顿生的郁闷之气让他头脑发晕。 在青阳做县令这么多年,他对自己的“政绩”和“名声”相当满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三年前祖籍青阳,享誉京都的鸿学大儒谭老爷病逝,其独子携其灵柩回乡安葬,并留乡守丧,从此,这小子成了他的心头之刺。 初见谭公子时,他被对方出众的仪表和才学所吸引,曾有意招其入衙做个刀笔吏,没想到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那小子阴阳怪气地调侃他一番后,公然拒绝了他的美意,让他老脸难堪。 最可恨的是,那小子似乎故意与他作对,放着城郊豪宅不住,偏偏爱住在“东顺客栈”内,替刁民愚妇写状纸,给那些被他占了财物、土地、女儿的乡民壮胆,害他县衙门前的“登闻鼓”每月得换一面,让他只要想起那些言辞犀利、滴水不漏的讼状就心惊肉跳,恨得咬牙切齿,却又莫可奈何。 幸好他有个能谋擅策的主簿和心狠胆大的县尉,再加上忠心不二的打手,才让他能继续享受着太平的日子。 如今,他对那狂妄小子是越来越难容忍,就连那小子的名字也让他听了心烦。 谭步平?!哼!他凭什么“谈不平”?这青阳县是他吴某的太平天下,哪有什么不平之事?还有该死的“神笔判官”称号也让他极不痛快。青阳县有他这么个青天大老爷做真判官就足够了,何须来个赝品? 总之,他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让那小子消失才行,否则他还有安静日子过吗? “大人,先等等。” 就在他准备上堂时,他的小舅子刘琨匆匆赶来了。他衣襟半敞,衣袖高卷,更显得粗野凶悍。 “又有什么事?”他皱眉问。 “林家小娘子进城了。” 胖县令一听,立刻涎脸垂腮,下巴堆起三层肉,笑眯了眼道:“太好啦,我早知那小娘子定会找上门。去,带她到后宅,吩咐厨子备酒席,今晚本县要与小娘子拜天地、入洞房。” “可是,那小娘子上的不是大人的门。” “不是老夫的门?”县太爷笑容僵住。“那是谁的?” “谭步平。” 顿时,县太爷肥胖的身躯陷进椅子里,他咬牙切齿地问:“她敢告状?” “绝对是。” “你确定是她?她爹可还在我们手里呢!” “绝对是她,我的手下发现她在‘东顺客栈’门口现身,就一直盯着她,从店伙计处得知她找上了那小子。” “你就该叫他们立刻抓住她。”吴德良恼怒地说。 “他们想过,可是来不及了,她直接进了东顺客栈东家的后院,那里不光有那小子在,还有朝廷那两个住官驿的大人在,怕惊动太大,所以……” “该死的女人。”吴德良眼里闪过冷酷的光。“让她去找他,等她前来击鼓时就抓住她,直接送到我的房里。” “行,小弟明日一定亲自将她抓住。”刘琨将功补过地发誓。 “不行,不能在县衙门前抓她。”主簿吴能阻止道:“那样会惹来大麻烦。” 吴德良怒了,瞪眼骂道:“笨蛋!明天知县于大人在堂,我若不先抓走她,你要我当堂出丑,自毁名声吗?” 吴能辩解道:“大人冷静,那小子行事古怪,言辞多与大人相左,如果林家娘儿们与他勾搭上了,我们就得小心。人人皆知,那小子出自‘应天书院’,老师同窗多在朝中任职,而他爹谭老爷生前名望极高,如今的枢密院御吏就是他的门生,地位显赫。得罪了谭步平,大人说不定赔了夫人又折兵,让那小子给连根拔除!” 他的话让气势汹汹的县太爷大为气馁。 “应天书院”又被称为“官学堂”,被公认是最佳的入仕之途。谭步平在那里读书多年,若非为了回乡守孝而放弃科考,现在也定是个朝廷重臣。因此,吴能的话不能不让他冷静。 “那怎么办?于佑之明天刚好在衙门执事,有他到堂听审,那女人若乱说话,又有那小子的讼状,我该怎么办?”胖县令心虚地盯着他的狗头军师问。 “这……容我想想。”吴能在房内踱步思考,这确实是个难题。于佑之是青阳县知县,按宋朝官制,知县之职是皇帝亲授,通常由朝廷京官兼任,因此职权官阶高于县令,明天他若执事,吴德良不能拒绝,只能全力配合。 见他走来走去,久无计策,刘琨不耐烦地说:“干脆今夜我带着几个兄弟装作宵小去砸了那间客栈,杀掉那小子和林家小妞,那样不就没事了?” “好主意,但不要杀她,把她绑来,杀那小子就行。”胖县令仍舍不得美人。 “不妥。”吴能再次阻止道:“应该杀那小妞,放过那小子。” “为何?”吴胖子和刘琨的四只眼睛都瞪着他。 吴能老谋深算地说:“杀一个女人,既可灭口,又不会引人注意,可是杀了与朝廷多有牵连、在本地口碑崇高的‘神笔判官’,只怕青阳县会立刻成为‘二府’(注)盘查的重点,那时大人的烦恼就不仅仅是几声登闻鼓罢了。” “对对对,吴大哥果真是孔明再世。”不想失去眼前好日子的刘琨连声赞同。 “可是——”吴县令还在犹豫。 见他仍舍不得放弃美人,吴能再劝。“杀了林家女儿,不仅可以震慑那些敢跟大人作对的刁民,又能让于佑之听不到她击鼓,而且就算那小子想惹事,对宵小犯案也无计可施,这样可说是一箭三雕啊!” 刘琨则粗鲁地说:“大人,这个村姑不能留,天下美女多得是,若让她折腾下去,大人失去的恐怕不仅是头上这顶乌纱帽,也许是项上脑袋。” 这番话终于让吴德良下了决心。“好吧,不过你得做干净,不要留下痕迹让人抓住把柄。” “放心吧,我那帮兄弟做这个最是在行。” ***bbs.***bbs.***bbs.*** 夜晚降临,倦鸟归林,客栈正是最忙碌的时候。 高悬的各式灯笼照亮了东顺客栈的楼堂馆院,熙来攘往的客商旅人说笑着,空气中飘散的饭菜香,里里外外显得十分热闹。 谭步平独自坐在大堂内不显眼的角落品茗,身后的圆形小窗可望向内院,一道屏风挡在他与其它客人之间。这儿可以说是他的专座,他喜欢在这里独饮或用膳。在这里,他既可听到屏风外狂饮豪吃的客人们说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亲历耳闻,又不会被人打扰。 可是今天,他觉得自己无法享受这份独处的快乐和平静,也难以注意屏风外的声音或品尝美食。因为他的脑子全被一个个性冲动、率真美丽的女孩占据,她秀丽的五官不时出现在他眼前,那健康的皮肤泛着诱人红润,彷佛有一抹红光从她的皮肤下面透射出来,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渴望伸手触摸她,看看那肌肤是否是真实的。 当然,他不会那么做,他不是个感情冲动的人,即便她对他的赞誉确实感动了他,让他禁不住对她有好感,但他还是不会放任自己的感情。 神笔判官学富五车、足智多谋、才高八斗,是我等小民百姓的福音…… 这是她还不认识他之前对他的评价,说真话,他最喜欢的还是她赞美他“为人正直、笔墨公正、是非明断”的部分。 她现在认识了他,还会有那样的感受吗?他好奇的想,虽然他厌恶官场,不想做官,可是他要求自己按父亲所希望的那样,做个正直的人。 发现自己很在意她对他的看法,谭步平哑然失笑,对于一向行为不拘、纵情恣意的他来说,在乎别人的看法是十分罕见的事,而今,一个初次见面的村姑竟然影响了他,这怎能不让他对那个村姑侧目? 他承认她有种混合着阳光和山野气息的美丽,也很聪明,不过真正给他深刻印象的还是她那冲动的个性和毫不掩饰的情绪,那真是个一点就燃的小火炉。 想着她发现错认人时的尴尬神态和他戏弄她时的怒目,他咧嘴笑了。 “看到那小妞吗?” 一个低嗄的声音冻结了他的笑容,引起他的注意,那不仅因为那个声音似乎就在耳边,更因为它带着一丝神秘和让人毛骨悚然的肃杀之气。他侧耳,发现那个声音自屏风那端响起。 “找到她住的房间,先不要惊动她。” 然后是移动的窸窣声,他悄悄凑近屏风,从缝隙往外看,与他一屏相隔的那头,有个男人的背影正快速离去。正纳闷他与谁说话时,一道细小的火焰窜起,侧眼看,原来墙角还有个男人。 这人正点火吸烟,淡淡的火光下,他看出是个街头混混装束的年轻人。 那个混混点上烟袋,惬意地猛吸一口,仰头往空中吐了一口烟,然后往大堂四周扫了一眼,身子一挺,起身往客栈楼梯走去。 谭步平想了想,不动声色地悄悄跟在那人身后…… ***bbs.***bbs.***bbs.*** 林紫萱在熟睡中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她坐起身,一时以为自己还睡在家里,可是身边没有妹妹,鼻息间闻到浓浓的皂角味,她终于想起自己正睡在东顺客栈浣衣妇的房间里。 门上的敲击声更加响亮,她警觉地问:“是谁?” “快开门,是我。”门口传来的声音让她大吃一惊。 “谭公子?”她惊讶地穿上衣服,心想难道自己睡过了头?天已经亮了? 门口的敲打声更加急促,让她来不及检查衣着是否整齐就拉开了门。 “为何这么慢?”一只手顺着拉开的门板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拖出了房间。 “大胆,你快放开我。”从来没被男人握过手的她立刻惊惶起来。 可是他不让她有挣脱的机会,也不放手,抓着她转入另外一间房里,关紧房门后推开窗子往外看。 “放开……” “嘘,看那儿。”谭步平立刻要她噤声。他严厉的目光让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并踮起脚尖按他的要求往窗外望去,认出那里是她白天看过的车马院。 此刻院内很安静,卸了马的车旁传来时高时低的呼噜声,间或伴有牛马的鼻息和踢踏声。她不知他在夜深人静之时以这种方式将她拉来,是要她看什么。 刚想开口问,他抓着她的手一紧,让她有了痛感。 她抬头看他,而他也正注视着她。 “耐心。”他张嘴无声地警告她,然后指指窗外,示意她继续看。 她只好忍着不耐,看着寂静的院中,心里却因两人十指相握而不安。 他的手彷佛是烙铁,让她由手心开始直到全身越来越烫,她想甩开他,但越努力,被攥得就越紧。正寻思着要如何摆脱那双要命的手时,他又加了几分力,她猛地抬头以指责的目光看着他,却见他正警告她看窗外。 她赶紧将目光集中到院内,立刻忘记了他的手,因为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晃入了她的视线,她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她盯着那些在花草树木中移动的黑影,明亮的月光下可以看清有三个人,他们都穿着黑色短衣,而他们鬼鬼祟祟的神态让她下意识认为与自己有关,因此当他们走得越来越近时,她不由得紧张起来,本能地靠近谭步平。 还好那三个男人走到一扇窗户下时停住了,不再往这里来,其中一人蹲下身,其余两个则踏在他肩上攀上了窗,随即,他们相继消失在窗口。 而就在他们一闪入内时,林紫萱有了两个惊人的发现,一是那些人带着刀,二是那间房间正是她先前睡觉的洗染房,因为她看到窗边飘扬的布幔,那是她睡觉前特意挂起来当作窗帘的。 “他们……”惊骇中她想告诉他这两个新发现,却被他粗鲁地打断。 “别说话,快走。” 他带她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拉开门往外看了看,然后拉着她闪出房门,沿着走道阴影往与洗染房相反的方向急走。因为光线昏暗,他的步伐很大,走得极快,林紫萱只能全神贯注地跟上他的脚步,根本没留意他要带她去哪里。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开启房门的声音,他拉着她走得更急了。 她发现他正带她穿过厨房、经过磨坊,一直往黑暗处走,而且越来越黑。 直到一道门在眼前打开时,她才又看到了明亮的月光。 谭步平将她拉出门,再把门从外面锁住,这样万一里面有人追来时,这道锁住的门可以产生阻敌的作用。 “走。”锁好门后,他抓起她穿过楼宇房舍,沿着空寂的大街往城郊跑。 尽管有很多疑惑在心里徘徊,但林紫萱不敢说话,心扑通地跳着,紧紧抓着他的手跟着他跑,丝毫没意识到此刻早已不是他抓着她,而是她抓着他了。 虽然身后并没有追赶的脚步声,但他们不敢停下。谭步平带着她跑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直到她完全分辨不出身在何方。 不知跑了多久,他们终于在一片寂静的墓地周围停下,两人都呼呼地喘着气。 等呼吸稍微平和后,谭步平对她说:“你在这里歇会儿,我去看看……” “不要走。”感觉到他正放开她的手,林紫萱不自觉地抓住他。 谭步平一愣,随即恢复了一贯的懒散。“怎么了?你害怕死人?” “喔,不……不是的。”林紫萱的脸滚烫,尽管他说对了,但她摇头否认,放开他的手振振有词地说:“我拉住你只是想知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谭步平双手交握,活动着手指说:“半夜三更带着兵器跳进你的房间,还会干什么好事?” 林紫萱大惊。“你是说,他……他们要杀我?!” 谭步平眉梢斜飞,耸耸肩,轻松地说:“那让你觉得惊讶吗?你要告的人可不是什么善辈,要封住你的口,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喀!”他用手掌在颈子处比了个割断喉咙的动作。“让你一命呜呼。” 林紫萱随着他的话和动作打了个寒颤,觉得月光下的坟场更显阴森可怖。 “不用怕,死人不会作乱,你等着,我去去就来。”他潇洒地说着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里?”林紫萱立刻追上他。 “你别跟着我,我得去看看热闹!”他加快了脚步,不想让她跟上。 “我跟你一起去。唉,你不要走那么快……”刚意识到自己正处于被杀的危险状况中,她无论如何都不愿独自被留下,跟他在一起,她觉得安全些。 谭步平没有放慢脚步,头也不回地说:“他们要杀的人是你,你跟我去是把脑袋送进绳套里,等着挨吊……喂,你干嘛抓住我?” 这下他终于站住了,因为林紫萱的双手紧紧抓住了他。 他英俊的脸上先是愕然,再来是局促,除非他主动,否则从来没有女人能抓他的手。可是注视着对面的黑瞳,他的惊讶消失,玩味的目光从他们紧紧相连的手逐渐转到她的脸上,手指则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讥讽地笑道:“在下只当姑娘是萱草,却不料竟是菟丝花。” 看着他脸上又出现让她讨厌的轻佻笑容,林紫萱很想骂他几句,可是目前处于危险中,且刚被他解救过,她决定忽略那个笑容,仅微微转身,放开了他的手。 “这就对了。”谭步平意态从容地说:“姑娘不适合做菟丝花……” “我不是菟丝花,你也不是女萝草。”怕他继续说下去,林紫萱顶撞他。 听到她的话,谭步平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他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听到一阵车轮声,他抓起林紫萱,带她藏进街边的一道牌坊后…… 注:北宋最高决策机关。宰相办事处中书门下称东府;枢密院称西府,合称二府。 第三章 一辆马车出现在远处的路口。 谭步平将她推到一座坟冢后。“在这里等我。” 可林紫萱没听他的话,当他转出坟冢迎上那辆马车时,她紧跟在他身后。 “薛东家。”当看清楚从车上跳下的人是薛绍春时,林紫萱高兴地想跑向他,但被谭步平一把拉住。 “笨女人,我让你等着为什么不听?万一车里来的是杀手怎么办?” 林紫萱并没被他吓着。“我不想躲在那里,再说这不是薛东家吗?哪有什么杀手?” “如果是杀手,你早翘辫子了。” 他粗鲁的态度让林紫萱不甘示弱。“那你还不是一样?” “我不是他们的目标,他们为何杀我?” “因为你会帮我。” “帮你?”谭步平被她激得冷笑。“我为何要帮你?我可从没见过杀人呢,那一定很刺激。” “你真是个坏蛋。”林紫萱被他的话伤了心。 “姑娘也不是什么好蛋。” “你……”她眼里含着泪花。 “我怎么了?”他嘴角带着讥讽。 “真是的,这个时候还吵?你们想不想听我带来的消息?”薛绍春等车停稳后匆忙跳下车,站在这两个似乎想吞掉对方的男女之间。 “想听。” “快说。”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又彼此狠狠地对视了一眼。 薛绍春往谭步平肩上轻击一拳,笑道:“谭老弟,我可从来没见你对一个女人这样恶劣过。” “那是你孤陋寡闻。”谭步平忿忿地说,又瞪他一眼。“快说,店里怎样?” “先上车离开这里吧!”薛绍春看看后面。“我不能保证没有追兵。” 谭步平立刻点点头。“没错,这里阴气太重,应该速避。”说着拉过林紫萱,不容她反应就将她塞进车内,随后他和薛绍春也上了车。 林紫萱尚未从被他忽然推上车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他高大的身躯已经沉重地落在她身旁的座位上,而薛绍春就坐在他的身边。 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体热,林紫萱觉得狭窄的车内空气不够用,她拘谨地往角落靠去,恨不能将自己缩到最小。 薛绍春似乎察觉到她的拘谨,解释道:“走得匆忙,我随便用了现成的车。” “没关系,不算太挤,而且林姑娘也不是千金娇躯,不会在意的,是不是,林姑娘?”坐在他们中间的谭步平轻松地说,并伸长手臂,将林紫萱身边的窗帘全部掀开。霎时,明亮的月光一泄而入,将车内照得如白昼一般。 “是是,我不在意。”尽管心里在意极了,但看在薛绍春的面上,林紫萱乖巧地迎合着他,真诚地说:“谢谢薛东家,今晚紫萱累您辛苦了,真过意不去。” “不必介意,今夜如果不是谭公子跟踪那些家伙,发现他们想对姑娘下手,姑娘恐怕已在客栈遇难了,凭此,在下也该帮助姑娘脱险。” 原来是他救了我?林紫萱心里对谭步平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她看着他,想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可他往车后一靠,不在意地挥挥手。“行了行了,把没用的客套都收了吧!绍春,拉开窗帘,太黑了让人受不了。” 薛绍春依言将窗帘揭开,对车夫说:“到湖边去,留神车后。” 车夫立即扬鞭催马,车子缓缓移动。 “为何不回客栈?”谭步平问出林紫萱心头的疑问。 薛绍春看了眼林紫萱。“林姑娘暂时不能回客栈,那几个家伙砸了洗染房后又大闹柜台,逼迫掌柜交出林姑娘,后来县衙官兵赶到,他们才跑了。官兵搜查了客栈的房间院落,说要抓那几个宵小,可我看,他们是冲着林姑娘来的。” “那你怎么出来的?”谭步平问。 “官兵折腾了一阵就撤了,可仍围住了客栈,我是从后门偷偷溜出来的。” 谭步平冷笑道:“也许他们本来就是一伙,否则怎么配合得那般默契?我看,你还是尽快赶回去,以防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再去闹店,祸及无辜。” “我也这样想。”薛绍春点头同意,又看着林紫萱。“林姑娘有地方去吗?” 林紫萱这会儿也明白了,今夜闹的这些事都因作贼心虚的县太爷想杀人灭口。 见自己给东顺客栈和眼前两位公子惹了麻烦,她很难过,内疚地说:“都怪我不好,给贵栈惹来麻烦,我还是回家去吧!” “回家去?你是在找死。”谭步平不屑地说:“如果你以为林家湾是安全的,那你就是全天下最大的傻瓜。” “那我能怎么办?”他轻蔑的态度让林紫萱既愤怒又委屈。“我不想死,也不能死。如今我爹在吴胖子手里,家中只有体弱多病的娘和三个未成年的弟妹,我若死了,我爹也一定会被杀死,那娘和弟妹怎么办?谁能照顾他们、保护他们?再说,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天下虽大,我只知道一个林家湾,十八年来,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本想告状救我爹、救自己,可如今状没告成,还连累了东顺客栈,连累了好人……” 说着,她伏在窗边哭了,但很快又忍住悲伤,一边抹着脸上成串的泪,一边哽咽地说:“算了,这是穷人的命,我认了,吴胖子要的不就是我吗?只要他放过我爹,我依了他就是,我家不能没有爹。” “那你打算怎么办?去做吴胖子的小妾?”谭步平震惊地问,从怀里抽出一张折迭好的纸,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到吗?这是我替你写好的状子,难道你连试都不想试就要放弃了吗?” 看着那张纸,林紫萱的泪水更多了。“现在这样,吴胖子还会升堂吗?我去击鼓,只怕连鼓边都沾不到就会被他的走狗拖走。” “那更痛快。”谭步平双手轻率地比划着。“死命抱住登闻鼓,由他连人带鼓拖进大堂才好咧,当堂击鼓,让那色鬼看看林家湾小姑娘可不是好欺负的。” 他的语气和手中沙沙作响的纸片让林紫萱失望地扭头看着窗外,心想:在这样的危机关头,他还有心思开玩笑,这人到底有没有认真的时候? “步平,别再说笑了。”早被林紫萱的泪水和无助打动的薛绍春也很不满他的胡言乱语,当即用手肘顶了顶他。 “你们这些人真是缺少幽默感,光哭有什么用?”谭步平终于收起了谐戏的神情,正色道:“我要你去试试,是因为明天刚巧是知县于大人升堂,有于大人在,吴胖子不敢明目张胆的为难你,说不定能救了你和你爹。” “真的吗?明天真有知县大人前来?”怀着希望,林紫萱含泪问。 她秀丽端庄的脸庞在月光下宛如仙女,含泪带怨的眼里闪动着希望之光,那种天然纯洁的美丽震撼了两个男人的心。谭步平被她的眼神吸引,胸间涌过一道滚烫的激流,除了定定地看着她,他无法说任何话。 薛绍春积极地鼓励她。“是真的,明天确实是个好机会,你不要放弃。” “不,我不会放弃,我一定会去击鼓。”林紫萱擦干眼泪,是的,她要把握住机会全力一搏,绝对不能让那个恶魔得逞。 “谭公子,能把状子给我吗?”她情绪高昂地问谭步平。 “当然,这本来就是要给你的。”谭步平恢复了常态,将手中的状子递给她。 林紫萱急切地展开纸张,看着上面苍劲的字迹,羡慕地说:“好漂亮的字,可惜我一个都不认得,公子能为我说明吗?” 谭步平笑道:“当然可以,不过现在得先将你藏妥当。” “呃,看我只顾着自己的事,忘记薛东家还得尽快赶回客栈……”林紫萱不好意思地对薛绍春说。 “那里没事。”看到她恢复了斗志,薛绍春也很高兴,这个女孩有种让人想呵护疼惜的特质。他看着天空,幽默地说:“再说那只是一间客栈,我不过是个赚点蝇头小利的生意人,他们能把我怎样呢?倒是我的兄弟可惨了。” 他看着谭步平。“官兵似乎对你很有兴趣,你的房间被搜查得很彻底,我告诉他们你回家了,如此看来,今夜你也与林姑娘一样不能回去。” 谭步平耸耸肩。“哈,我可一点都不吃惊,吴胖子早就视我为心头刺,恨不得拔之而后快。” 这个耸肩动作使他与林紫萱的肩膀碰在一起,林紫萱这才注意到他有个宽阔的肩膀,而薛绍春的话立刻将她的注意力从那个宽肩转到了他们目前的处境上。 “既然今夜你也得流浪,那林姑娘就由你来安置吧!”薛绍春的语气轻松,丝毫不像他正描述的情况。 “安置她?”他扭头看林紫萱,忽然身子前倾,敲敲车门喊道:“去老屋。” 然后又目光闪闪地对林紫萱说:“绍春说得不错,既然今夜我俩都无家可归,那你就跟我走吧!” 看着他一下生气、一下没正经、一下又眉飞色舞,林紫萱不由得有点踌躇,她本能地转向温文尔雅、更易让人信赖的薛绍春。 薛绍春看出她有疑虑,便笑着对她说:“放心跟他去吧,他是好人。” “谢谢您。”面对他宽厚的笑容,林紫萱安心不少,回报他一个感激的笑容,这个笑容让谭步平大为不悦。 “姑娘,你是不是搞错了该感激的人?”他身子一仰,靠在身后的车板上,阴沉着脸问林紫萱。“是谁帮你写状子救你爹?” “你。”见他骤然转变的情绪,林紫萱小心翼翼地回答。 “今夜是谁敲你的门救了你,又带着你连夜大逃亡?” “你。” “现在又是谁要安置你过夜?” 她看了眼静坐一旁笑而不语的薛绍春,迟疑地回答:“还是……你。” “没错,是我。”他浓眉一扬,对她简单的、不具感激意味的回答很不满。记忆里,他从来没对谁这么好过,可是她竟然将感激的语言和美丽的笑容送给他身边的男人。 而那男人帮过她什么? 充其量就是提供了她一张洗染房内并不安静的床,睡不到一更就被宵小杀得夜奔荒郊坟地。还有就是提供了这辆将三个人挤得如同榨油杆下的菜饼似的马车。可她竟对他感激成那样,似乎完全忘记了谁才是真正帮助她的人,尤其是此刻,当她张着无措的眼睛望着他,好像他才是那个不知感恩的人时,他非常不痛快,觉得有必要帮助她弄清楚谁才是她该感谢的人。 “还有——”他坚决地、认真地提醒她。“从今天见面起,被你一再纠缠,一再冒犯、一再惹恼,一再得罪,却不计前嫌一再帮助你的人是谁?你去而复返,磕头赔礼,寻求帮助的人又是谁?” 他连珠炮似的问题和越来越趋近她的脸,让林紫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知不知道你的恩人究竟是谁?”他用一根手指头指着她的脸追问,然后不等她回答,手指头一转,对准自己的鼻子。“是我!记得了吗?是正在你眼前的,人称‘神笔判官’的我,谭、步、平。” “嗯……”林紫萱连连点头,紧握着他写的状子,小心地紧贴着车窗,知道这时候最好不要惹恼他,他确实帮了她大忙,而且,他是个非常小心眼的男人。 “说出来。”他命令。 “我记得了。”她急忙回答。 “谭公子,到了。” 就在这时,车子停了,车门外传来车夫的声音,但谭步平的眼睛并没有离开林紫萱的脸。 确定她的回答是认真的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再次警告道:“你要是再搞错对象,小心我收回状子。现在,跟我下车去。” 他的威胁立刻生效,林紫萱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他往车门挪去。 与上车时一样,不等她看清楚车外的景物,他已经拉过她、将她抱下了地。 从来没被男人这么又拉又抱过,她说不出是羞愧还是难堪,只是低声表示着不满和窘迫。“我会自己下车,你干嘛总是这样鲁莽?” “我的鲁莽可比你逊色许多。”他反唇相讥。 车内的薛绍春有趣地看着他们,发现自己成了多余的人,便高声喊道:“我走了,两位好好照顾自己啰!” 林紫萱立刻停住脚步回头对他说:“谢谢您,薛……” “忙你的去吧!”谭步平的声音压住了她的感谢,头都不回地向后挥挥手。 马车掉头离去,他训斥林紫萱。“不长记性的女人,你该感谢的人在这儿。” “可是……” 林紫萱正想辩解,身前的一道门开了,一个身披短袄的老人手提一个灯笼出现在门口,看到月光下的谭步平时,笑容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漾开了。 “啊,是少爷回来了?!” “阿金伯,是我。”谭步平轻快地走过来。 “果真是少爷,我听到马蹄声,就寻思着是少爷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阿金高兴地喊,将门推得更开。 谭步平立刻示意林紫萱跟随他进了大门,阿金将门关上,看着跟在少爷身后的林紫萱,口气略微迟疑。“这位姑娘是……” 谭步平立刻接过话说:“她是林家湾来状告吴胖子的,今夜先在这里住一宿,明早得去击鼓。阿金婶呢?” “我在这儿。”一个声音宏亮,面容慈祥的女人从里面出来,围着谭步平转了个圈,高兴地说:“少爷,你可回来了,阿金婶可想你啦!” “我也很想你啊,可是现在太晚,我们明天再说吧,我好困。”谭步平说着打了个哈欠,指指林紫萱。“你先照顾她住下——哦,对了,你饿不饿?”他问林紫萱,可没等她回答又对阿金婶说:“找点东西喂她,带她去赏琴轩,让她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劲击鼓,跟吴胖子斗。” 说完,他没跟林紫萱说一个字,径自穿过庭院,往林荫掩映的另一头走去。 “少爷,等我给你掌灯。”关好门的阿金伯急忙提着灯笼追他而去。 阿金婶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对林紫萱笑道:“看我,只忙着跟少爷说话,怠慢了姑娘。” “不碍事,是紫萱深夜来此惊扰了阿婶和阿伯。”林紫萱小声地说。 阿金婶看着她娟秀的容貌,喜爱地说:“姑娘真会说话,不过这样的惊扰可是阿婶求都求不来的。来吧,跟阿婶进屋去。” 说着,她摘下悬挂在院内的一盏灯,引导林紫萱进了屋。 越往里走,月光越淡,阿金婶手中昏暗的灯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因此林紫萱只能看到眼前的路,并不能看清四周的环境。 “阿婶,这里是谭家老屋吗?”她听到脚下的木地板发出咯咭声,猜想这屋子应该有些年代了,是所名副其实的老宅。 “是啊,这是少爷的曾祖建的,到少爷这辈就四代了。”阿金婶叹息道:“盖这么大的屋,该有四世同堂、子孙满屋才好,可惜谭家香火不盛。” 对阿金婶的感叹,林紫萱很好奇,可是想到初入人家,不便多嘴,于是沉默地跟着她走进一间干净舒适的房间。 “今夜你就在这里睡吧!”阿金婶将灯放在桌子上将其挑亮后,对她说。 看着这间门窗棂花玲珑剔透,雕梁画栋风雅华贵,陈设的家具古朴精致,而且宽敞舒适的房间,林紫萱惊奇地问:“是谁住在这里吗?” 阿金婶用手摸索着光洁的桌面,道:“没有人,这里是老夫人的卧室,十年前夫人去世后,老爷带着少爷到京城去了,这房就一直闲着,三年前老爷过世,少爷让我随便处理这里的东西,可我宁愿保留这房里的一切,就当夫人、老爷还在。” “那、那我不能睡在这里……”一听这里是谭步平父母的居所,林紫萱当即惊慌地想离开,但被阿金婶拉住。 “姑娘不要担心,这是少爷安排的,再说,这么晚了,我也没法给你弄出一张床来。少爷可从来没带姑娘回家来过,更别说还是位美姑娘?若老爷、夫人天上有灵也会高兴的。” 她的话让林紫萱很不好意思,她低垂着头,扭着手指头说:“阿婶取笑了,紫萱不过是身陷困境、穷困无知的村姑,谭公子仗义相助,紫萱感激不尽,只是我从来没睡过这么大的地方,也不敢冒渎前老爷和夫人。” “姑娘不光面相长得美丽清秀,人也聪明伶俐。”阿金婶赞许地看着她。“放心吧,我家主人都是活菩萨,不会怪你的,今夜就好好睡一觉。” 说着又关心地问:“少爷说姑娘是林家湾人,那杀千刀的吴胖子又害人了?” “嗯……”她的慈祥和关心让林紫萱情不自禁将家里发生的事简单告诉了她。 听了她的叙述,阿金婶又连连咒骂了数声吴胖子,骂完了,又去厨房取来一些吃喝的让她吃,安慰她好好睡觉,说明天一早阿金伯会让人驾车送她进城去敲登闻鼓,让那贼官在知县大人面前现出原形。 没法拒绝这好心的安排,林紫萱只得睡在谭家原本女主人华丽舒适的四柱大床上,可一整夜她都睡不安稳。 黑暗中,她的思绪如同脱缰之马。一会儿想谭家这所古老大宅的前主人,一会儿又想到不知在哪里睡觉的谭步平。在闭塞的林家湾,她的见闻不多,只知道青阳城的谭老爷很有学问,在京城的官学做先生。现在看到这所大宅子,她很好奇,谭步平有这么舒适的家,为什么不回家住而要住在客栈呢?那不是白花钱吗? 想起刚才一路进来都没看到什么灯火,她想,难道是这里太寂寞?还是这里有太多失去亲人的伤心往事? 阿金婶说他娘是十年前去世的,他爹也死了三年,而他看起来并无其它兄弟姊妹,难怪阿金婶说谭家香火不盛,果真是不盛。想想他孤独一人也够可怜的,难怪行为乖张,性情那么不正经,没娘疼、没爹教的孩子嘛! 想着他的孤独,她心里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对他的不满也随之减轻,甚至对他吊儿郎当的个性也能理解,何况他还帮了她大忙。 摸摸紧贴胸口的状子,她对谭公子的感激之情更盛了,心思也不由得转到了天明的击鼓喊冤上。唯一的希望是那位于知县能接下她的状子,为她伸冤做主,放了她爹,然后父女两人回家去,一家人再苦再难过也不分开。 可是,缺德无良的吴县令会放过她吗?她早听说过吴县令贪财好色,已经娶了十几房妻妾仍不知足,因此她担心即便告赢了,他以后也许还会再对她下手。 唉,我能逃脱他的魔爪,护住清白之身吗? 种种忧虑困扰着她,让她时而为家人的未来担心,时而为自己的命运担心。 就在这样的忧虑中,她迷迷糊糊地熬到了天亮…… ***bbs.***bbs.***bbs.*** 当朝阳将谭家老屋照亮时,谭家的马车缓缓从后院驶向大门。 林紫萱此时坐在车上,再次从窗口打量着这古朴的建筑和美丽的庭院—— 如果说昨夜她感觉到老屋的“老”在明亮的白天得到了证明的话,那么她在阳光中看到老屋的“雅”则是她昨夜没有认识到的。 谭家宅院是以老屋为中心建造布局的,因此称为“老屋”。它位于院子中部,左右各有一个独立小院。回廊连接着三处建筑,并区隔出富有田园风光的瓜果园地和花园,老屋的后院附带天井、石磨和马房,同样散置山石树木,显得古朴雅致。 这份雅致和秀丽深深地吸引了她。 “姑娘,路上要小心,如果遇到麻烦就跟随马车回来,少爷会帮助你的。” 当马车驶出大门时,站在门边为她开门送行的阿金伯和阿金婶对她说,将她的视线由庭院转到了大门。 “会的,我会。”林紫萱感激地与他们挥手道别。 这对老夫妇是仁慈的,当今晨她坚持要自行离开时,他们不答应,非要车夫送她去,否则就不开门放行。阿金婶还为她做了热呼呼的早饭,让她吃饱了再上路。对他们的好心肠,林紫萱很感激,只好依了他们,不过她会在一到大街后就让马车回来,以免连累无辜的好人。 是的,不仅阿金婶夫妇是好人,就连吊儿郎当的谭公子也是好人,经过这一夜所发生的事,她觉得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不过她已经得到他很多的帮助,也给他惹了不少麻烦,因此她不想再打扰他,而她相信,谭公子一定也很希望摆脱她,不然他不会从进了谭家老屋后,就一次都没来看她或者问候她…… ***bbs.***bbs.***bbs.*** 深秋之际,晨风已经带着凉凉的寒气,但城里的集市仍然人来人往,商贩众多,其热闹程度让林紫萱惊讶不已,长这么大,她何曾见过这等热闹景象? 然而想着怀中的状子,她无暇观赏热闹街景,匆匆在大街口下了车,让马车返回谭家老屋后,独自沿着拥挤的街头往前走去。 昨天林大鹏已经带她在县衙门前经过,因此她知道怎么走。 不料她刚走了几条街,正想越过身边一辆载满木柴的推车时,前方的路突然被人堵住了。 她惊讶地抬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身穿短衫、满脸落腮胡的男人,不由大惊。因为她认出他正是那日跟随吴胖子到林家湾催租、欺骗她爹娘签下卖身契的官差中的一个。 她明白自己已经被吴胖子的人盯上了。心里虽然惊慌,但仍冷静地问:“这位大哥为何挡住小女子的路?” 那男人低声威胁道:“不要声张,乖乖跟我走,否则让你难看。” 乖乖跟他走?妄想! 她灵机一动,故意大声地说:“这位大哥认错人了吧,小女子从未见过你,怎能跟你走?” 她的声音立刻吸引了人们的注意,不少人停下脚步向她望来,推车前的木柴主人也探出头来向他们张望。那个衙役立刻眼露凶光,向她趋近。 林紫萱哪能让他靠近?立刻利用身边的推车移动之时,抓起车上的木柴向他劈头打去,趁他发愣抚头时,转身绕过木柴车往人多处跑去。 那个衙役没想到她敢在大街上反抗他,猝不及防,脑袋被她用木柴连打了好几下,一时愣住了,等反应过来奋起追赶时,林紫萱已经消失在车流人群中。 “该死的小妞。”他恨声骂着,并推开挡在身前的人,暗怨县太爷非要他们“悄悄地”除掉那女人,害他行动多受限制,不然他早在见到那小妞时就一刀结束了她。 混入人群中的林紫萱经过这次短兵相接后,浑身充满了警觉。她小心地跟随在小贩们的车马后,留意着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 然而在靠近衙门时,车马行人渐渐稀疏,这可让失去保护的林紫萱困扰了。 她站在一家正在拆卸木板准备开门的店铺屋檐下,注视着斜前方有着朱门石狮的县衙。她记得昨天林大鹏带她匆匆经过这里时,大门是开着的,可现在却大门紧闭,也看不到有人走动。可是登闻鼓就在那里,在大门口前的台阶下,她只须跑过去,就能抓住鼓槌,就能击鼓喊冤,就能让大人们开衙升堂,就能救出爹爹。 无数个“就能”在眼前闪过,她摸摸胸口,安然放置在那里的状子给了她信心和勇气,她数着步伐往登闻鼓走去。 还好,十步、二十步,她没有遇到阻挠;三十步、四十步,她仍在大步走。 终于,鼓出现在眼前,她成功了。 她兴奋地加快了脚步。 忽然,一群男人由大街上奔来,领头的正是那个让她害怕的县尉刘琨。 不用说,他们是为杀她而来的。 这群为虎作伥的恶贼!气愤和绝境让她忘记了所有的胆怯,她提起脚就往巨鼓奔去。感谢自幼辛苦劳作的锻炼,她有双有力敏捷的腿,当她飞奔至鼓前时,她的心几乎因为成功的喜悦而跳出胸腔。 可是,面对这个能救她于苦难的救命鼓时,她愣了。鼓槌不见了! 看着光秃秃的鼓面,她惊讶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来不及细想,握紧拳头就往鼓面打去。 可是,拳头打在巨鼓上,那闷闷的声响甚至无法传入二丈外的朱门内。 “臭丫头,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声咒骂中,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她的肩,那力道让她的身体往后仰倒。眼看真要被拖走了,她想起谭步平“抱住登闻鼓”的话,立刻挣扎着扑向大鼓,跪坐在地上紧紧抱住鼓架,将脸埋在手臂里,任他们如何打骂都不松手、不抬头。 这石砌的鼓架足有小树干那么粗,她的双臂紧紧缠在上面,果然让那群恶棍傻了眼。一时之间没人能将她的双臂与石柱分开。 “砍了她的胳膊。”刘琨恼羞成怒地吼道:“打晕她。”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同时,街上响起惊人的马蹄声和车轮声,满天黄沙随风飞扬,直呛人鼻息。 “啊,运沙车失控撞来了。” “快跑啊!” 一片惊呼夹杂着脚步声,林紫萱身上的压力骤然减去。她吃惊地抬起头来,透过满目灰尘,她看到两辆马车正飞驰而来,那些官兵则四处逃散。 还来不及松口气,有人从身后一把抓住了她。 第四章 “放开我。”她惊慌地准备再次抱紧救命鼓。 来人抓住她的胳膊。“松手,快!”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本能地放开了手。 立刻,她的身子被拉离鼓架,随即震耳的巨响擦身而过,地面似乎在颤动,几声刺耳的噪音显示车沿擦撞上了大鼓,可是林紫萱此刻什么都没注意,只注意到解救自己的人。 “谭公子……”她惊喜地喊,可被阻止了。 “先别说话,快走。” 她用力站起来,可是脚底下发软,呼吸困难,谭步平搀扶着她绕过巨鼓,往衙门后面僻静的街道跑去。这里没有灰尘,视线清晰。 一辆马车出现在前方,林紫萱认出那是早上送她来的马车。 “你的车?”她轻声问扶着她奔跑的谭步平。 “没错,快上去。” 车夫一看到她,立刻伸出手拉着她,谭步平从后面托起她,让她坐进了车内,而他随后也上了车。 车门关上,马车立刻快速离开。 “谭公子,你怎么来了?”林紫萱彷佛做梦似的问他。 他收回注视着窗外的目光,掩好窗帘望着她,脸上没了一贯的轻率笑容。“你实在莽撞,就因为昨夜我忘记交代一句话,你就有理由自己跑来送死吗?” 本来对他充满感激的林紫萱,面对他冷峻的神色,一时无从回答。 “真蠢,抱着鼓架能救命吗?他们只需敲你脑袋一下,就能达到目的。” 林紫萱拨开额前的散发,不服地反击道:“我也许蠢,可那不是你教的吗?‘抱住鼓,让他们连人带鼓拖进大堂去喊冤’?”她模仿着他的口气。 “说什么疯话?我怎会教……”他忿忿不平的驳斥旋即消失在口中,因为他想起昨夜在绍春的马车上,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不由得无力地往后一靠,哀叹道:“姑娘,你的大脑里塞了什么?鸟毛吗?那是我开玩笑的,怎能当真?” “开玩笑?谁知道你谭公子是在开玩笑?”林紫萱委屈地说。 看她满身凌乱的模样,谭步平双手抱拳求饶道:“好好好,算我误导了姑娘,那小生今天舍命相救,好歹也算将功赎罪了,姑娘别生气。” 见他求和,林紫萱自然不再有抱怨,转而感激地说:“公子对紫萱的功岂止今日一件,若非公子,紫萱昨夜就命丧黄泉了。紫萱对公子除了感激,不敢生气。” 谭步平嘻嘻一笑,再次掀开窗帘往外查看,提醒道:“姑娘知道就好,感激就不必了,谭某说不定哪天也会求姑娘援手呢!” 见他恢复了往日性情,不再严厉,林紫萱也觉得轻松了起来,不由得学他谐戏的语气笑道:“只要公子需要,紫萱万死不辞。” 两人这一路轻松说笑,一直存在他们之间的紧绷气氛改变了。 一束头发垂下额头,林紫萱猛然想起自己的发髻早就散了,一直还没来得及梳理。急忙撩起头发,往脑袋上一模,发现簪子没了踪影,不由得羞愧地想,自己真是糊涂,竟然披头散发地与他坐在这里说笑,真没规矩。 见她忽然不说话了,还面红耳赤地用手指梳理着头发,却越弄越乱,谭步平探手入袖取出一把小木梳递给她。“用这个吧!” 看到他将那么私人的东西拿给她用,林紫萱更加羞愧,咕哝道:“不用了,紫萱莲头垢面,让公子见笑了。” 谭步平逗趣道:“那原非你之过,可明知如此还不改过就是你的错了。” 林紫萱心虚地问:“我的头发真的很乱吗?” 谭步平本不想告诉她实话,怕让她更难堪,但又希望她把头发梳整齐,便轻描淡写地说:“乱如飞蓬。” “啊,那么糟糕啊!”她满脸通红,惊慌失措地一把抓起梳子就往头上梳,不料竟痛得瑟缩了一下,脸上的红晕倏然消失。 “怎么?那些狗东西打你啦?”一直注视着她的谭步平立刻发现了她的异常,急忙凑近她,想看看她头上是否有伤? “没什么.只是被打了几下有点痛。”林紫萱急速往后退,避开了他的碰触。 可是由头上的痛,她很快就感觉到除了头部,她的肩膀、后背也在痛。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下手真重,如果不是谭步平及时出现,她真会被他们打死在鼓下。 想到这儿,对谭步平的感激之情再起,她一边梳头一边问:“公子的救援之计好巧妙,那车里的沙土是哪里来的?” 谭步平因见她忽然避开自己,心里很不高兴,但也对她的洁身自爱有丝心喜。此刻见她神态平和地跟他说话,自然很开心,立刻眉飞色舞地告诉她。“那是两辆停在东大街的运沙车,吴胖子正在大兴土木,扩建他的衙门,因此每天都有运沙石的车进出,我在驾马的辕上做了手脚,再猛击马身,它不惊都不成。” 接下来,他将如何把尖锐的金属绑在车辕上,让马在跑动时被扎得受惊,一路沿着熟悉的道路狂奔而去,满车的黄沙随风飞扬驱散那群恶魔的过程告诉了她。 因为他言语幽默,神态夸张,不时惹得林紫萱开怀大笑。 “喔,谭公子,你的恶作剧还真有效,可是当你做手脚时,难道都没有人发现吗?”擦着笑出来的泪水,林紫萱问他。 他得意地摇摇头。“你错了,做这等事,何须本公子亲自出马呢?是小阿金,也就是外面赶车的那个小子去做的,本公子只要出谋划策就行。” “小阿金?”林紫萱醒悟地问:“他是阿金伯和阿金婶的儿子吗?” 谭步平赞赏地对她说:“正是,你果真很聪明。” 被他夸奖,林紫萱觉得好高兴。许多人都夸她聪明,就连昨晚在谭家老屋,阿金婶也夸过她,但没有一个人的赞美能像谭步平这样带给她欣喜。 可是欣喜中她也有遗憾。“聪明有什么用,不识字的白丁,只能被人欺骗。” “那不是你的错。” 林紫萱讶异地看着他,想不到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样的他也会如此安慰人?!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她的眼神让谭步平觉得有趣,他知道她为何诧异,但他不会解释,这就是他的个性:不解释、不在乎,随人爱怎么说、怎么想,他只按自己的想法过生活。 “不是,你说得很对。”林紫萱移开眼,将手中的梳子还给他。“还你。” 他靠在车板上,看看她手中的梳子,纳闷地问:“还我?你还没梳好呢!” “就这样吧,我的发簪掉了,没法盘起来。”林紫萱拉扯着自己随意编成的组组长辫子低声说,从未跟男人说过这样的话题,因此她觉得很尴尬。 “那你先留着吧,等我们找到发簪后,你还用得着。” 听他说“我们”,而不是“你”,林紫萱心头产生了一种暖融融的异感,这是她从没有体会过的陌生感觉,让她既兴奋又惶惑。 不敢再跟他说下去,她小声道谢后,收起了梳子。 谭步平一直看着她,被她脸上迅速变化的表情所吸引。与过去他接触过的女人相比,眼前这位该是表情最多、变化也最细微的一个。而且,也是最美丽的一个。 她的肤色红润细腻,仿佛有一抹红光从她的皮肤下透射出来,将红晕均匀地涂抹在那娇艳的面颊上,他渴望伸手触摸她,感受那细致的触感。 他停在她脸上的探索目光炽热得让林紫萱更不自在了,她转身面对窗子,掀起窗帘一角看看外面,旋即忘记了羞涩,惊讶地间:“我们是要去哪里?” “九华山。”他简单地回答,并提醒她。“放下窗帘,不能让人看到你。” “可是外边除了山林,没有人。” “有,等会儿会经过两个村子呢!” 林紫萱闻言赶紧放下窗帘,随口问道:“听说九华山很美,可是那里只有寺院庙庵,我们去干嘛?” “送你入庵为尼,我进寺为僧,大家都看破红尘,得道成佛?”他嘻笑着说。 听他又在胡言乱语,林紫萱又羞又急,轻声指责:“谭公子可不能乱说话?” “你哪只耳朵听到我乱说话啦?”谭步平神色不改地说:“看看你,都过了十八,连个婆家都说不成,看看我,二十四了连门亲事都定不到,如此,我们不是上天注定佛座前的童男女,又是什么呢?” “我可不是没婆家。”林紫萱红着脸争辩,可在他咄咄目光下,又转开了脸。 “不是吗?那你的婆家是谁?”谭步平并不为引起她的羞愧感而抱歉,依然穷追不舍地问。 “是……是因为我不想要。”她一甩辫子道:“再说那也不关公子的事。” “哈哈哈,有趣的小紫萱。”谭步平大笑起来,双腿抬起,交叉着蹬在对面的车板上。他的笑声爽朗悦耳,富有感染力,让林紫萱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笑了。 谭步平确实很开心,他原是为了说点轻松的话题,化解两人间的不自然和她被迫杀殴打后内心的恐惧感,不料天真单纯的她让他获得了意外的好心情。 “你是在笑我吗?”见他久笑不止,林紫萱忍不住问他。 “是,是笑你。”他笑容可掬地回答,见她颦着一双秀眉,又接着说:“也是笑我。瞧,我们这样喜怒形于色的凡夫俗子,如何能成为佛前的童男女?就算我们放弃自我,皈依佛门,佛祖肯定也会因失望而把我们赶走。所以,我入不了寺,你也进不了庵,还是好好在凡尘中苦修为人之德吧!” 听完他的话,林紫萱以一种新的目光看着他,真诚地说:“谭公子,你说的话紫萱听不太懂,可是很爱听。” 谭步平举起一只手横放在她眼前。“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消受不起。” “什么眼神?”林紫萱低下头,从他手掌下看着他。 他赶紧跟随她的视线移动手掌。“看佛像的眼神。” “乱说,我可没有用看佛像的眼神看你。”这样的姿势让林紫萱的背很痛,于是她坐起身来说:“公子虽是好人,可是还不能跟佛比。” 见她不再以崇拜的目光盯着自己,谭步平松了口气,他可不习惯被人崇拜,因为那往往伴随着更高的要求而来,而他不喜欢按别人的要求行事。放下手,他惬意地靠在车板说:“那是当然的,本公子风流俊逸,怎能与那石头泥人相比。” “可那石头泥人是佛耶!” “佛又怎样?佛当济世扶倾,普渡众生,而不是冷冰冰地被供在石洞里、裨翕中只接受善男信女的顶礼膜拜,不问世间不平。” “佛怎么能生于凡尘?” 他轻轻一笑。“没错,佛不能生于凡尘中,而该生于人心里。” 他的声音不大,车轮声太响,林紫萱为了听得更清楚只好凑近他。“佛能生于人心中吗?” “只要你想要就能。”说完,他闭上眼睛,像她第一次见到时那样,懒懒地,似睡非睡地靠在车内。 林紫萱也不再说话,掀开窗帘看着外面的景色,回味着他刚才说过的话。他说的话虽然深奥,让她似懂非懂,但确实是她爱听的话。在林家湾,见闻最多、能说会唱的人当属她的邻居林五娘。五娘曾是京城有名的风尘女子,后来与在京城打铁的林五伯相识,林五伯花钱替她赎了身,娶回林家湾做了五娘。 林紫萱自小爱去她家,听她说古道今。她肚子里的诗文词曲很多,可惜不识字,只能口述,若非林五伯看得紧,林紫萱相信五娘会很愿意给大家说书唱戏呢! “那个林大鹏真的只是你的邻居?”半晌没开口的谭步平忽然问。 “啊?!”林紫萱一楞,随即会意过来。“是啊,他是我的邻居。怎么啦?” “没什么,只是问问。”他淡淡地说,眼睛没睁开。 林紫萱看着他,觉得他不油腔滑调的时候,还真是俊俏。 “少爷,到了。”就在这时,车外的小阿金大声说。 “知道了。”闭目养神的他立刻张大眼睛,放下双腿坐直了身子,神采奕奕地问她。“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什么?”她惊讶地问。 “上京城告御状啊!” “告御状?”她惊讶地问:“不,我不知道我要进京告御状。” 他眼睛一眯。“不告御状怎么救你爹和你自己?” “可是,你没跟我说过。” “现在不是正跟你说吗?”他理直气壮地说:“走吧,下去再说。” 小阿金已经将车门大大地打开了,林紫萱只好把满肚子的话先咽回去,当她想挪到车门前时,身上的痛让行动变慢。 “怎么啦?你真的受伤了吗?”谭步平立刻察觉到她的不适。 “背脊有点痛。”她不得不承认,又说:“不过没关系,打几拳踢几脚我还能忍受,没事的。” 谭步平眉峰倒立,但他什么话都没说,快步移到门口跳下了车,再回身将她小心翼翼地抱下地。这次,林紫萱没有抗拒,因为她知道此刻不能逞强。 “林姑娘,你还好吗?” 彬彬有礼的问候传来,她抬头,看到薛绍春站在刻写着“竹苑”两字的石牌前笑望着他们,他身后是青竹环绕的竹屋,不由得很开心。“薛东家,你也来了?” “是的,我也刚到一会儿,你脸色不好,发生了什么事?”薛绍春关切地问。 “没有,没有什么。” “是啊,除了被那些看门狗踢打个半死外,其他都没发生。”谭步平冷冷地说着,并扶着她走向竹屋。 因为感觉到他说话的口气和手里传达的关切讯息不符,林紫萱并没有生气。 “少爷、薛公子、姑娘,请屋里歇息。”一个矮小削瘦、衣着华丽、举止大方的中年男子立在房门前迎接他们。 当他们进屋后,他立刻为他们送洗脸水,接着送来沏好的香茶。 在他忙碌时,林紫萱的眼睛一直好奇地跟着他轻巧地移动,纳闷他是什么人,为何会在这里接待他们?从他衣装看,该是王公商贡,从他的待人接物看,像是个饱读诗书的读书人,可是从他优雅得体又极其熟练的倒水递茶动作和向人问候的俯身姿势看,他又像个训练有素的仆人。 再看看这布置清雅,风景优美,独居湖边山脚的竹林小屋,她更加对这个神秘的男人感兴趣了。 “衡叔,你下去吧,我和薛公子有事要说。” “是,少爷。”被称为衡叔的男人恭敬行礼后,退出了房间。 “他是谁?”等他一离去,林紫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谭步平则轻呷一口茶。“为何这样问?” 林紫萱转动着眼珠,觉得不能直接问,便选择了一个折衷的回答:“因为他气质很好,很懂礼貌。” 谭步平鼻子里发出一声涵义不明的嗤笑,并未回答她的话。 薛绍春见她失望,便笑着代友回答道:“他是步平竹苑的管家。” “喔,原来这里也是谭家的产业?”她欣喜地问。 “正是,不过没有几个人知道。”谭步平淡淡地回答。 “他的穿着打扮可一点都不像个管家呢!”林紫萱终于说出了心里的话。 谭步平对薛绍春说:“你看吧,我就知道她一直瞪着衡叔看,就是因为他的穿着。”说完,又转头看着林紫萱。“姑娘难道也是以貌取人的浅薄之辈?” “不是的。”知道他话里有话,但林紫萱想起自己之前正是以他吊儿郎当的外貌判定他人品浮夸、不可信赖,因此回答得很心虚。 谭步平看看她,再转向薛绍春。“你说吧,为何独自前来?” 薛绍春答道:“今晨一接到你的传书,我就赶去官驿,可是唐、郭二君已提前离开了,我连追三个驿站,在泗水驿失去了他们的踪迹,估计他们是改由水路顺江北上了,怕你来了见不到人会心焦,我只好直接从泗水赶来。” “唉,辛苦你了!”谭步平对他说。 “我辛苦点没什么,可是如今这事该怎么办呢?” 谭步平低头摆弄着桌上的茶盖,沉思地说:“如今那两位大人是没法相托了,现在又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人选,而时间……最要命的是时间,那老狗很快会找到这里来的,让我想想……” 他的身子习惯性往后靠去,椅背抵在身后的墙上,而椅子前头的两腿则高高跷起。 林紫萱疑惑地看着他仰面向天,双目半闭、坐无坐相、躺没躺样,不由得将目光转到薛绍春身上,后者也正望着她。 她小声地问:“你们在说的是我的事吗?” 薛绍春点点头。 “告御状?” 对方再点点头。 “上汴梁?” “没错,上汴梁去找皇帝告御状。”这次是谭步平有力的声音。 “不行,我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林紫萱胆怯地说。 “为什么不行?”谭步平“砰”地一声坐正,椅子落回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问她。“你还想救你爹和自己吗?” “想。” “你觉得你还能在青阳县衙门告状吗?” “不。” “那就对罗!”他双手抱着脑后,为她分析。“在青阳县告不了他,而且池州府知府是他的老师,一向得他好处甚多,你同样告他无门。由此看,除了上京告御状,你还能如何救你爹?怎样阻止那些要杀你的人?” “我……我不知道。” “所以,你如今只有一条路,你得勇敢点,拿出昨天进城找‘神笔判官’写状子的勇气,那么你准能成功。”谭步平鼓励她。 林紫萱看着他的眼睛,惊异地发现这是一双会燃烧、会说话的眼睛,原先她很不敢与这双眼睛对视,因为她觉得那目光让她心慌、让她失去安宁,可是现在,她觉得这目光也能给她力量和信心。 “可是,我要如何找到皇帝呢?”热血在沸腾,可是实际问题困住了她。 “不要担心,我们会将一切安排好。”燃烧的眼晴迸发着热情。“为了避开吴胖子的势力,在青阳境内你不能抛头露面,必须待在车里。”他的眼睛转向他的朋友。“绍春可以送你出青阳。等到了铜陵后,你改乘船,由水路而行,越往北去,你越安全,盘缠的事你不要担心,到了京城,你去找……” “你带我去找,好不好?”林紫萱迎着那对燃烧的眸子,冲动地打断他的话。 燃烧的眸子一颤,似乎有丝惊诧,转而一黯。“不好,我不会带你去。” “求你带我去吧!”林紫萱哀求,她不敢想自己要独自一人去那么远的地方。 “告状救人是你的事,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你自己去吧!” “可是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我不知道该怎么去。” “你不是已经从林家湾走出来,成功地到了县城吗?现在你所需要的,不过是再从县城走出去,走到京城而已。” “我能站在这里,是因为我遇到了你们这样的好人……” “你到京城去同样会遇到好人,任何事都有个开始,你得自己去面对。” 他眸里的火仍在燃烧,可是却烧痛了林紫萱的心,她想勇敢地回答他:是的,我不该依赖你,我会去,不要你的帮助。可是,当想起未知的茫茫京城路将只有自己独自去走时,想到吴胖子那样的恶人到处都有时,她的勇气消失,她豪迈的话语消失在嘴边。 “薛东家,快帮我求求他吧,求他带我去。”她求助的目光转向了一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谭步平的薛绍春。 “求谁都没用,我不会带你去的。”谭步平站起身来,对薛绍春说:“明天一早你来这里带她上路,我的责任已了。” 说完,他头都不回地走了出去。 看着他毅然离去的背影,林紫萱知道自己无权要他回来。 “他真的很讨厌我,不愿意再帮助我。”她喃喃地说,目光低垂无神。忽然,她脸露喜色地说:“薛东家,你能带我去吗?” “我希望我能。”他平静地注现着她。 “为什么这样说?”他的语气让她不解,只觉得他像谭步平一样拒绝了她,不由得失望。“算了,我与两位公子素昧平生,已打扰两位太久,不能再要求。” “不是这样的。”见她误会了,薛绍春情不自禁地表白道:“姑娘的遭遇令人同情,姑娘的勇气令在下深感佩服,如果可能,在下愿为姑娘做一切事情。可是如今能救姑娘的非在下这样的平庸之才,而是步平那样有胆识才华和人脉的俊杰。” 聪慧的林紫萱从他的言辞神色中看出他对自己的情意,不由得羞涩无措,低头喃喃道:“薛东家与谭公子同样是人中龙凤,何以贬低自己?” “不,在下并不是贬低自己。”薛绍春看着她嫣红的粉腮,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不由得高兴,但也隐约明白她的心终将另有所属。 林紫萱则在心中将他俩作了比较,真心地说:“紫萱能得到薛东家与谭公子的帮助,实乃幸运。两位公子同样博学多才、风采过人,可薛东家温文尔雅、敦厚稳重;谭公子不拘小节、狂狷肆意,更兼情绪多变,紫萱恐与他相处不易。” 薛绍春立刻正色道:“姑娘错了,绍春生性木讷,难成大事,可是步平聪慧过人,虽为人狂狷,却是人间真性情,更别说才思敏捷、文采风流,是真正的人中龙凤,可惜他无意官场,否则定大有可为。” 林紫萱看着他为朋友慷慨陈词,不由得对他很敬佩。不过稍微细思,她也承认他所说的话不错,谭步平确实是个有才华,不虚伪的真性情之人。 与他相识不过数日,但她看得出他从不掩藏自己的喜怒哀乐,也不矫饰自身的善恶美丑,与他相处虽不易,却很有趣。而且他虽言语放肆,行为上却从不逾越规矩。 回想与他的几次独处,对此她更加深切体会。于是她纠正了自己的想法,对薛绍春说:“薛东家说得不错,谭公子确实是人中龙凤,紫萱的评判有失公允。” 知道自己为她灌输了正确的观点,薛绍春开心地笑了。“所以说,你要好好去说服他,让他带你夫告御状,有他同行,你的事就成功了一大半。” “是吗?可是我要怎样去说服他呢?你刚刚也看见了,他根本不愿意。”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薛绍春看着门外飘落的竹叶,吃力地说:“你得让他知道,你需要他的帮助,而不是别人的。” “真是那样吗?” “是,相信我的话。” “那好,我现在就去试试。”林紫萱高兴地站起身,抚平身上的衣服,斗志高昂地说:“我会说服他,因为他确实是我需要的人。” 说完,她往门口跑去。 看着她俏丽的背影,薛绍春暗自苦笑。将自己心仪的女子送到别的男人面前,这究竟是高尚还是怯懦? 然而他还没找到答案,刚刚离去的林紫萱又跑回来了。 “薛东家,谢谢你指点迷津。” 看着她清新的笑容,薛绍春的心胸豁然开朗了。是高尚,因为让自己喜欢的女人得到她想要的幸福和快乐,那是最正确不过的行为。 “真要谢的话,就喊我一声薛大哥吧,那样我会很乐意接受。”他平和地说。 林紫萱跳着跑进来,欣喜地问:“可以吗?我不过是个目不识丁的村姑,可以称呼您堂堂东顺客栈的东家为大哥吗?” “可以,为什么不可以?除非你不愿意要我这个大哥。” “要、要,这是紫萱的荣幸。薛大哥,我以后就喊你薛大哥。” 薛绍春立刻伸出一掌。“很好,喊得顺口,听得顺耳,就这样,击掌为凭。” “好,击掌为凭。”林紫萱爽快地伸出小手,一掌击在他厚实的大掌上,两人都相视笑了起来。 “行了,大哥现在得赶回去,客栈的活儿忙着咧,你就好好去说服那个顽固又盲目的状师吧!” 可是送走薛绍春后,她四处都找不到谭步平,向管家衡叔打听,也没得到任何明确的答覆,她真担心他已经离开了,扔下她独自一人怎么办? 幸好车夫小阿金告诉她,少爷并没有离开,但他也没告诉她少爷去了哪里。 不管怎么样,只要他没离开就行。林紫萱略感放心地在竹林附近逛了一会儿,然后才回到屋内,走向衡叔分配给她的房间休息。 躺在竹床上,本想休息一下,让疼痛的肩背得到休息,可是她不知不觉中竟睡着了。昨夜没睡好,今天又经历了这番挨打被迫的遭遇,她早累极了。直到衡叔不得不喊醒她吃饭时,她才恍然发现自己睡掉了大半天。 “谭公子呢?他吃饭了吗?”看着专心替她摆放饭菜的管家,她急切地间。 “少爷要姑娘好生吃饭。”他答非所问地回答,然后迳自离去了。 第五章 “喔,这真是对怪主人、怪仆人。”看着他的背影,她扒着碗里的饭。 清香的炒竹笋、拌野菜让她食欲大振,她什么都不顾地大吃起来,享用了她很久都没吃过的大餐。 然而,吃饱睡足后的她,再次面对寂寞的空屋和竹林,不管是管家衡叔还是车夫小阿金,都像他们的主人一样失踪了。 想到竹林里去寻找,她又怕迷路走不回来,因此也没敢走远,只在竹屋内转来转去。 于是她决定去寻找谭步平的房间,心想或许能找到他。 结果,她很快就找到了,只是他并没有在房内。 要认出他的房间其实很简单,因为他的房间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没有修饰,简简单单的摆设,非白即青的衣物,一排摆放整齐的书,桌子上凌乱的文房四宝,而最重要的特征是一枚闪闪发亮的钱币。 那应该就是初次见到他时,他手里把玩着的东西。 她走近书桌拿起那枚钱币,惊讶的发现这不是当今市面上流传的那种带红光的钢板,而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有着美丽图形花纹,还闪动着银色光芒的银币。 “那是公子写的。”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回头看到管家站在门口。 见她望着他,衡叔又说:“那是朝廷请公子写的字,印制在钱币上,很美!” “对,很美。”她正想再问几句,可管家已经转身离开了。 朝廷?她想起在东顺客栈见过的那两个造币局官员,心想他们一定就是来找谭步平写字的。怀着对谭步平的钦佩,她将钱币放回桌面上,退出了房间。 站在门口看看偏西的太阳,她决心就在这里等他,只要他没离开就一定会回来这里睡觉,她一定要好好说服他,求他带她去汴梁告御状。 薛大哥说得不错,只有他的才华和胆识能帮助她,何况,从他们认识以来,他已经在两次关键时刻救了她的命,更别说他还帮了她不少的忙。 回想着短短时间里,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她觉得命运真是奇妙,她与他本是陌生人,可是因为求他写状子,无意间将他卷入了自己家的灾难中,害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与她的命运连成了一体。 有的人相处一生一世也不会像她与他这样,仅仅相处几天就经历了几次生死磨难,如此的缘分难道还不值得他帮她帮到底吗? 我能,一定能说服他!她在心底为自己鼓励。 天渐渐黑了。 吃过晚饭,衡叔把灯点上,关了竹苑的门,看着依然抱膝坐在谭步平房门边的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沉默地走开了。 “姑娘以为坐一夜就能达到目的吗?” 就在她睡意蒙胧时,一声对于她来说犹如天籁的嘲弄将她唤醒。 “谭公子?”看到斜靠在门框上的谭步平,她高兴地站起来。“不是的,我只是想等你。” “等我?”谭步平眉梢一提。“所有的话我都讲清楚了,还等我做什么?” “等你回来说服你。”她过于热切的声音透露出见到他的欣喜,她毫不掩饰的期待,表现了她对他的信任,对这样的坦诚,谭步平难以继续他恶劣的态度。 “好吧,看你等得如此辛苦,我就给你个机会,进来。”他转身进了门,林紫萱跟着他,却在房门口迟疑了。 “进来啊,怎么?你不想说服我啦?”看着她畏缩不前的神态,谭步平戏弄她的念头又起。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衣着简朴、行为莽撞的村姑,总让他有种恶作剧的冲动。 “可是,天晚了。”林紫萱看看身后漆黑寂静的竹林,小声地说。 “没错,天晚了,但这跟你说服我有什么关系?”明知她的意思,谭步平故意装傻逗她,看她能忍受多少。 “这是……你的房间……”她站在门口的阴影处,不肯进房间。 “没错,是我的房间,可你等在我的房门口大半天,难道不是为了进来吗?” “不,不是要进去,只是想说服你。” “很好,我给你机会,你进来说服我吧!”谭步平双手抱胸,臀部靠在桌子上看着犹豫不前的她。“你不想说服我了?” “想,可是你不觉得我们那样说话很不合时宜吗?” “不知道。”谭步平意态轻松地摇摇头。“如果姑娘觉得不合时宜,那么就不要进来,但不要说我没给你机会喔!现在,我要睡觉了。” 说着他抬起一只脚轻踢门扉,准备将门关上。 “等等。”林紫萱用双手挡着门。“我们不能在外面说话吗?” “不能。” “为什么?” 他耸耸宽阔的肩。“因为那样说话我很不舒服。如果你想说服我,就得在我舒适安逸的时候。” “舒适安逸?”林紫萱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他斜倚在桌沿边的身子,不知他要怎样才算是舒适安逸? 彷佛明白她心头的困惑似地,他回答道:“一般来说,我靠在舒适的椅子上,或者躺在柔软的床上时会比较舒服,那时候我是很容易被说服的。” “躺……躺在床上?”林紫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他房内的床榻瞟去,他躺在床上的画面让她立刻觉得满脸发烫。抬眼看他,却与他兴味盎然的目光相遇,让她当即大感尴尬。她努力克制着心头的羞怯感,大胆地说:“那如果我进去跟你说,你不要关门,好好坐在椅子上,心情会不会比较好?” “也许,那得看你说得怎么样。” “好吧,我进来。”林紫萱终于跨进了门。“你坐下吧!” 将她左右为难、不肯放弃的矛盾心情看在眼里,谭步平暗中偷笑。好个有趣的姑娘! 站直身子,他走到远离床榻的竹椅上坐下,拍拍身边的椅子。“你过来坐在这里。” 看到那是个比较宽敞的地方,也为了让他有个好心情,林紫萱没有反对,走过去坐下,开口就问:“你会带我去京城吗?” “不会。”回答丝毫不拖泥带水。 林紫萱一窒,但勉励自己求人时要有耐心,这是她进城时学到的一课。既然正面说服不易,那她就来个侧面游说。 “那你还会帮助我吗?” “这要看你怎样说服我。”他忽然邪恶地对她挤眉弄眼道:“如果你愿意伺候我洗脸洗脚,那我的心情一定会很好,说不定我会立刻答应。” 林紫萱不信地瞪着他,他同样回瞪着地。 “怎么?伺候恩人会很不合时宜吗?” “不,不会。”林紫萱略一沉思,严肃地说:“我只是在想,你这么大的一个人啦,还要人伺候洗脸洗脚真的很奇怪。我家只有我三岁的小弟要我照顾,你是要我像帮我小弟洗脸洗脚一样照顾你吗?” 这次换谭步平愣住。将他与三岁小儿相提并论,那不是对他的侮辱吗? 可是,当他望入她纯真的眼睛,看到慧黠的目光时,才恍然明白,自己被这小妞耍了。而他不但不对她生气,相反的有丝窃喜,不过他不会让她如意。 他绕开这个话题。“算了,暂时我还没有那个需要,你继续吧!” “继续什么?”见他不敢接她的招,林紫萱信心倍增,故作茫然地问。 “继续说服我呀!”他俊目闪亮,让她无法再绕圈子。 “其实你都已经帮了我这么多忙,明天就带我去京城吧,路上我会好好听你的话,等救出我爹,我全家人都会把你当神仙一样供奉,当恩人一样铭记不忘。” “我不想被供泰,不过被人铭记不忘还不错。”他的话带给林紫萱一丝希望。 “对、对,是很不错。”她热切地望着他。 她美丽的眼睛具有说服力,可是他只是淡淡一笑靠回椅背上,仰头望着屋顶,摇头道:“不过,那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思。” 他毫无转圜余地的回答让林紫萱开始感到气馁,但她仍不放弃。 “早就听说公子敢鸣不平,有正义感,长于辩难,笔锋锐利如白刃,因此得了‘神笔判官’的称号。如今青阳县令荒淫无耻,为非作歹,你帮助我进京告御状,不正可一展长才,又整治了那恶官吗?” “非也非也。”他身子向后仰靠,那把看起来不甚结实的竹椅立刻不堪重负地发出嘎嘎声。“姑娘的恭维没有用。” “不是恭维,是实话。”她急切地表白,故意不去在意那刺耳的嘎嘎声。 椅子依旧在摇晃,他斜眼看着她,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那日客栈内,在下已言明不过是一介浪子谐客,平日代人挥笔拟状只因闲来无聊,并非为判人心的曲直是非。” 见他口才极佳,知道自己说不动他,林紫萱失去耐心,焦虑地问:“你说吧,要怎样的条件你才答应带我去汴京?” “没有条件,因为我不能带你去。” “为什么?”椅子的嘎嘎声和他固执的神态让林紫萱丧失了信心,她习惯性地扭绞着手指头。 他看了看被她扭绞得发白的指尖,淡然道:“因为京路迢迢,秋暮风寒,在下不堪旅途之苦。” “不苦,路上我会照顾你。”情急之下,林紫萱不经思考地说。 嘎嘎声戛然而止,椅子脚稳稳地落回地面,谭步平张大眼睛看着她。 “照顾我?”她的回答大出他的意料,让他难以相信这个拘谨守礼的女孩,居然敢对他做出这样的承诺。 见自己总算让他不再表现得那么漫不经心,林紫萱心中得意,赶紧说服他。“是啊,公子带我去汴梁,路上我就是公子的使唤丫头,一定会仔细照顾好公子。我有力气,会烧水做饭,能缝补浆洗,如果公子需要,我愿意伺候公子洗脸洗脚,保证让公子少受苦。” “你一点都不怕苦吗?”谭步平的惊讶很快就被他一贯的悠闲自在所掩饰,然而心里却因她的话而波澜起伏。因为个性使然,他从来不喜欢与人结伴而行,更讨厌彼人伺候,可为何这个女子的一句承诺会让他对温情的照顾和有她陪伴的生活兴起了一种向往呢? “是的,我不怕吃苦,只要公子能帮我救出我爹。”见他似乎被说动了,她情不自禁地倾身向前,握住了他椅子上的扶手。 他的视线被她的这个动作吸引,他从她满怀希望的眼睛转而看向她的手,他记起那是双习惯于做粗重工作,长着硬茧又充满力量的小手。 是的,她有力量,她的身材也展现了这种力量,那绝对不是女人特有的纤柔妩媚体型,她的四肢匀称,肌肉结实,有强壮灵活的腰,还有跑起来绝对不输给他的双腿,那些都给他很深刻的印象。 “怎么样?”她问。 “什么?”被她突然一问,他有点茫然。 “我有说服你了吗?”林紫萱满怀希望地看着他,想看清楚在灯光下不太真切的他。 “没有。”他简洁地回答着,站起身来,为掩饰自己紧盯着她看的失态之举,他将某样东西递给她。“这个给你。” “这是……”看到他手里竟是支漂亮的簪子,林紫萱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拿去吧,这是给你的。” “不要,这太贵重,紫萱不能要。” “这是我特意为你找的,如果你不要就扔了吧!”他握起簪子作势往门外扔。 “不要扔。”林紫萱急忙阻止他。“这么漂亮的东西扔了多可惜。” “没用的东西扔了有什么可惜?除非你收下。”他再次将簪子递给她。 “好吧,我……收下。”林紫萱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上取过那支兽骨制作,上面刻着精美图形,顶部镶嵌了红宝石的簪子,发现与她见过的簪子不同,上面垂着两条细链。虽然她不懂为何会多了一条坠链,但却觉得很好看,不由得感动地问:“今天我找不到你,原来你去买了这个啊?” “对!”他并不想告诉她,他主要是去爹娘的坟前烧香祭拜,只是淡淡地说:“你快试试看,合适吗?” 看到他期待的眼神,林紫萱也很想试试这美丽的发簪,不由得当即照他的话,将梳好的发辫盘起来,用簪子固定住。 在她使用簪子时终于明白了那两条链子的作用,它们是用来套在绾起的发髻上的,这样可以使发髻更稳当,也更漂亮。 “嗯,很好看。”他欣赏地注视着她,而他的目光并没在她的发髻上,而在她娇羞美丽的脸庞上。 他惊讶地想,美丽的女人其实并不需要特意打扮,尤其是这个在阳光和泥土中长大的女人。当她绑着大辫子或垂着散发时,美丽清纯得犹如含苞欲放的花蕾,亭亭玉立,娇艳中带着稚气和清香;当她将头发盘起时,却美得如同全然绽放的牡丹,丰姿绰约,仪态万千,一颦一笑无不带着成熟女人的风韵。 “真的好看吗?”她羞涩地问,柔柔的声音让他的心头窜过一种难以抑制的激情,他忽然觉得很想为眼前这个美人赋诗作画。 “你自己看。”他走近拉起她,将她带到一面铜镜前。 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林紫萱惊喜地张大了眼睛,她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有这么漂亮,这都是这支簪子的功劳。“啊,真的很好看。”她赞美着自己,更赞美簪子。 “是的,你本来就很好看。” “我是说簪子。”她不好意思地纠正。 “没错,簪子也很好看,明天上路时你就这样装扮。” 他的话让她想起了他们悬而未决的话题。 “公子真的不愿意带我去吗?”想到终得独自上路,她深感忧虑和旁徨,笑容消失,喜悦退去,她转过身来面对他。 “不是不愿,是不能……” “少爷、少爷。” 就在他的话说到一半时,门外传来惊慌的喊叫声。 走到敞开的房门边,一看到满头大汗跑来的竟是车夫小阿金,管家则紧跟在他身后,林紫萱感到很惊讶。 “怎么了,你不是回去了吗?为何又跑来?”谭步平神情自然地问,但从他紧蹙的眉峰可看出他的紧绷。 “是,可在半途发现来了许多官兵,那是吴胖子的小舅子带来的。我想他们是来抓林姑娘的,所以特地赶回来通报少爷。”小阿金急切地说。 “别慌,你赶快去把车藏进山洞里,你也不能现身。” “哦,知道了。”车夫连连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谭步平又对管家说:“衡叔,官兵不知这里的内情,你能应付他们吧?” 管家立刻点头。“少爷放心,衡宗能应付。” “那好,你快收拾,别留下我们来过的痕迹,我带林姑娘上山避一避。” 管家连连点头,随即离去。 谭步平转身进屋抓起一个包袱挂在臂膀上,笑着对林紫萱说道:“走吧,美人儿,跟我上山看月亮去。” 见他在如此紧张的时刻还能谈笑风生,林紫萱慌乱的心平静了。 她跟随着他离开了竹林。 清月照明,夜露沐衣,月光下的九华山,峰石奇峭,环境幽雅,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往山上走去。 初行时,山势和缓,一路林木扶疏,清泉潺湲,走得虽匆忙却很顺利,可是不久,他们身后的山下随即传来了此起彼落的狗吠声和敲门呐喊声。 “噢,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林紫萱惊慌地往身后看,可是树环石绕,视线被阻挡,她什么都看不见。 “别担心,他们一时还走不到这里。不过,那是群被烤肉诱惑着的饿犬,我们得加快脚步甩开他们。”谭步平安慰她,并加大步伐往山上走。 林紫萱紧紧跟上他,担心地问:“你的管家和竹苑不会有事吧!” “不会,衡叔可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呢!” “高人?你是说他也是读书人吗?”在林紫萱的心里,读书人是最厉害的人。 可谭步平却说:“不光是读书人,还是一流的‘梁上飞’。” “梁上飞?”林紫萱的兴趣一下子被挑起了,身后的追兵被她暂时遗忘,她从林五娘口中听来的很多轶闻趣事中,很多都与被称为“梁上飞”的裨偷大盗有关。“那个瘦小的衡叔真的是神偷吗?” “曾经是。”走在前面的人懒懒地回答。 “他可一点都不像小偷呢!”她兴奋地追上他,并发出感叹。 他笑望着她。“以姑娘看,翻墙越壁的人该是啥模样?” “我没见过,大概是贼眉鼠眼吧!”林紫萱不确定地说。 谭步平低声笑了。“要真是那么容易识别的话,宵小早就灭迹了。” 为了跟上他的步伐,林紫萱已经开始喘气了,于是顾不上说话,直到走入稍微平缓的路段后,她才又问:“他怎么成了你的管家呢?” 谭步平看看她,并没有回答。 林紫萱以为触及了他的隐私,急忙道:“公子不方便说就不说吧!” 可他还是回答了她。“他风靡京城多年,三年前在一个权臣家中失手被擒,虽然逃走了,但仍被官府紧追,他潜入官府偷出讼状,找我替他改讼词赢了官司,从此他金盆洗手,跟随我返乡,后来我买下竹苑,他就负责看管那里。” 听到是他的状子帮“梁上飞”打赢了官司,林紫萱追问:“你怎么改状子?” 谭步平眉梢飞扬,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将状子中写他‘从大门而入行窃’中的“大”字添上一点,再让他将状子放回原处,自己则于次日上官府自首,因此他的罪名减轻了,只罚了几文钱了事。” “大字加一点是什么字?”林紫萱有趣又急切地问,真希望自己识得字,能明白其中的奥妙。 他想起她不识字,于是用手比划着解释给她看,在“大”字的肩头加上一点,就是“犬”字。 这下她明白了。“我知道了,你将‘从大门而入’改为‘从犬门而入’,他的罪名就轻了许多,对不对?” “没错,正是这样。” 林紫萱心里默默想着这一字之别带来的不同结果,不觉为他的才华倾倒。“你真行,我要是也能识字就好了,就不会被人当面欺骗,签下自己的卖身契。” “认字并不难,你可以学嘛!”他鼓励她。 她的心跃跃欲试,但也觉得是做梦。“真的吗?怎么可能呢?” “只要愿意,什么事都是可能的。” 她抬头,与他的目光相遇,这次她没有逃避他,望着月光下他闪闪发亮的眼睛时,她跃跃欲试的心平静了,明白自己再如何想成为识字的人都太迟了。“算了,我还是先逃过今夜,想法子救我爹吧!” 说完,她继续往前走,可是觉得脚步沉重,因为现实中的一切提醒了她,要救爹爹,她还有很多的路要走。 谭步平也不再说话,因为他开始担心身后的追逐者不会放弃,因为那些狗吠声渐渐平息了,但人群的吵杂声却更加清楚,显然那群追逐者正往山上追来。 林紫萱很快也发现了这点。 “他们追来了?”她指指山下。“他们看见我们了吗?” “也许,他们可不是善男信女,我们快走吧!” 两人沉默地往山上走,山路越来越陡,危岩险峰与翠林修竹相间,溪流浅滩与香藤相缠,给他们的行走带来了困难,特别是九华山的夜晚雾霭环绕,当夜深时,秋雾寒露弥漫群峰,皎洁的月光透过白雾将山林染成一片白色,渐渐阻碍了他们的视线。 “谭公子,我们要去哪儿?”经过一段长而陡峭的山坡时,山下的人声犬吠骤然消失,山林显得格外安静,林紫萱小声地问,生怕大声说话惊动了沉睡的山林。 谭步平同样将声音放得低低的回答。“到安全的地方。” “还有多远?”她仰头看看前方望不到顶的山峰。 谭步平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她。“怎么?走不动了吗?” 林紫萱立刻否认。“没有,只是没有目的地的行走让人想睡觉。” “快了,就在前面。”谭步平对她伸出手。“来吧,让我拉住你,要是你打瞌睡,准会坠入千仞绝壁。” 原不想把手给他的林紫萱一听最后一句话,急忙将手放进他的大掌中,并往身侧绝壁看了看,可是那漆黑的山谷中只有白雾在飘荡。 又走了很久,见谭步平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林紫萱忍不住想知道他的“快了”到底有多快,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她可不是个爱抱怨的女人。 她唯一作出的本能反应是用力攥住他修长的手指,在这样特殊的情形下,拉着他的手似乎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既能节省体力,也能发泄情绪。 她相信她这一握一定让他感觉到了痛。不然,他不会眼带疑问地看她一眼。 可是他只是匆匆看她一眼,再以与她同等的手劲握了握她的手后,就不再有其他反应,只是迈开大步往上走,弄得她也不敢再使小性子。 崎岖的山路如同永无止境一般,直到两人都走得汗流浃背、呼呼喘气,一间庙宇似的小屋终于出现在前方。可是一靠近林紫萱才发现,这不过是间供香客和出外化缘的僧人小憩的简易茅屋。 “啊,终于到了。”她一声轻喟,想甩开谭步平的手坐下来休息,可是那只手并没有放开她。 “再走几步。”他低声说。 “为什么还要走?” “你想休息的地方,正是每个上山的人都想得到的地方。” 他话不多,却让林紫萱明白了,这里同样是追赶他们的人会注意到的地方,于是她跟随地继续穿过小屋后的树林,来到一个视野开阔的山坡。 “好了,我们就待在这里吧!” 谭步平放开她,让她坐下来休息,自己则走到峭壁边往下眺望。 一路赶得急,来不及欣赏九华山的夜景.此刻静坐山腰,林紫萱才细细端详起夜色中的佛寺古刹。 身前不远处是个深谷,放眼望去,浮动在谷中的白雾彷佛一块轻纱,透过它,她看到松涛顺着山势倾泄而下,筛漏似的月光穿过树影给山林披上了斑驳的衣衫,清凉的冷风扑面而来,刚才还冒着热气的身子竟挡不住那顿生的寒意,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赶紧往石头后缩缩身子,避免迎面而来的风。 林紫萱再次伸手模摸胸前,感觉到那张折叠得硬硬的纸后,她安了心。 “只要有它在就好!”心里想着,她屈身抱住自己,让身体保持暖和。 “哈——啾。”一个被压抑的喷嚏闷闷地从山崖边的谭步平口中发出。 “喔,这里真冷。”他低声嘟嚷着走回来,将身上的包袱抓下来,从里面扯出一个东西扔给林紫萱。“穿上这个挡挡寒。” 林紫萱抖开一看,是件又大又厚实的男人夹袍,绣花缎面在月光下发出柔和悦人的光辉。 “这么好的料子,还是你穿吧!”摸着那光滑柔软的织物,林紫萱不敢穿。她的一生中别说穿这种东西,就是见也没见过多少回。 他揉揉鼻子说:“教你穿你就穿,不就是多层保暖衣,干嘛推来推去?再说我们也许要等到天亮,你想冻出病来吗?那可就没人救你爹了。” “那你呢?”林紫萱犹豫地看着他。 “唉,女人就是罗唆。”他抖抖手中的包袱布巾,往身上一披。“瞧,这不是很好吗?所以,你不要多话了,快穿上吧!” 见那块包袱布巾虽然很大,却御不了寒,她想再推让,可他已经走到悬崖边去了。“快穿上,小声说话,留神他们已经追来了。” 林紫萱不再拒绝他的好意,因为她确实很冷,于是顺从地穿上了那件夹袍。又大又暖的衣服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寒冷离她而去,她靠在身后的石头上,看着斜倚在山崖边大树下的谭步平。 她知道自己对他的好感正在迅速增加,但那不是因为他俊美的长相、雄辩的口才和出众的才气,而是他谐戏荒唐的表相下,小心保护她的态度和给她梳子梳头、为她找盘头发的簪子,让她穿上夹袍御寒这样一些细小的贴心举动。 笼罩着雾气的迷蒙月光,让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的坐姿看,他还是她初次见到时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可是此刻他斜踏在对面树干上摇晃不停的双腿不再让她反感,他半躺半坐的懒散身躯不再给她不端庄严谨的感觉,甚至他披着一块床单似的包袱布巾,瑟缩的模样也别具风格。 总之,他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那么自然,细想,如果硬要将薛绍春那种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神态放到他身上,那一定会给人不伦不类的感觉,也会将他机敏善辩、活泼好动的特质扼杀,而她,已经开始喜欢上他自然随意的个性。 第六章 随着夜的深沉,雾越来越浓,身处浓雾中,他们彷佛置身于云端。 浅睡中的林紫萱被一阵山风吹醒,她张开眼睛看看四周,发现谭步平已经被白雾遮住,仔细看仍依稀看出他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也许他睡着了,那里不是山崖边吗?她担心地站起来,抓紧身上的夹袍,安静地走到他的身边,想看看他是否睡着了。 可是他并没有睡着,当她俯身望向他时,他立即睁大眼睛看着她。 “我以为你睡着了……”面对他在暗夜里仍十分明亮的眼眸,她有点慌乱。 那对眸光彷佛风中的火焰似的闪动了一下,他轻声逗她。“睡着了又怎样?” 林紫萱面孔一热,感谢黑暗掩盖了她的羞窘。她保持镇定地往他身侧的山崖下看了看。“拉住你,不然我怕你睡着了会坠入千仞绝壁。” 听她又在学他先前的语气说话,还学得很像,谭步平咧嘴笑了。“你确实是个好学生,可是那里不是千仞绝壁,只是一个小石阶。” 林紫萱往那探头看看,可是除了白雾,什么也看不清,风倒是很大。 她缩回头,拉拉夹抱在他身边坐下。“你很冷吧?” “不……不怎么冷。”没想到她会挨着他坐下,谭步平有点吃惊,不过却很高兴,因为两人坐在一起可以挡风御寒。 第一次坐得这么近,林紫萱也对自己的大胆感到惊讶,也有丝不自在,于是她故意找话说:“你说他们还在追我们吗?” “当然,我相信他们就在下面等着。” “为什么这样想?” “因为有一阵子我相信我看到了火光。” “火光?”她急忙坐直身子往山下望。“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因为雾大,距离也比较远。”他将她拉近。“靠紧点,拂晓前会更冷。” 果真,拂晓时的寒冷让他俩都无法再坐下去。 “喔,太冷了,起来动动手脚,不然只怕日出前我们就被冻僵了。”谭步平拉她站起来,在岩石边走动。 天边出现了曙光,林紫萱搓搓双手、放在嘴边哈哈气,探头住山下看看,轻声说:“也许他们冷得受不了也走了,要不我们下山去看看?” “不行,等日出时再出去,现在下山很冒险。”谭步平低声阻止她。 可是林紫萱决定去冒险。“我觉得他们已经离开了,这么冷的天气,那些官兵才受不了这样的苦呢,反正天差不多亮了,大雾正好可以掩盖我们的行踪,我们悄悄下山,即便他们在,也不可能立刻发现我们,而我们也能知道是否有追兵。” 谭步平想了想,觉得她说得也对,这里实在太冷了,于是点头道:“好吧,就依你的,我们走。” 两人离开小坡,往山下走。 可是当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岩石时,就看到昨夜路过的那间简易茅屋前有火光闪烁,还有人的说话声。 “糟糕,一定是吴胖子的人。”林紫萱一惊,立刻拉住身侧的谭步平,两人急忙往岩石后退去。 不幸的是,一个士兵忽然从岩石那头冒了出来,刚好跟他们碰了个正着。对方惊骇的眼睛瞪起,随即,叫声划破了宁静的山林。 “大人,他们在——” 谭步平在一惊之余立刻扯下身上的包袱布巾打向他,将他的声音阻断。 而他丝毫没有迟疑,拉着惊慌的林紫萱往一条树密石险的小路跑去,在那样的密林里应该比较容易藏身。 可是身后的追兵蜂拥而来,就在他们跑进树林、转入另外一条山路时,更多的官兵在前方出现了,领头的正是该死的刘琨。 “谭公子。”她叫道,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但他已经看到了,并立刻拉着她往他们刚刚离开的山坡跑去。 身后的刘琨破锣似的嗓门在山岭回响。 “谭公子,你是聪明人,只要你交出林紫萱,我们绝对不敢为难公子。” 林紫萱听到喊话,心凉了一半,看看谭步平,见他神色未变,彷佛什么都没听到。 “等等。”当她拖着他往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跑时,他忽然拉住她,指着旁边另一条小路说:“我们该往那边走,那边没有官兵。” “不行,刚才撞见我们的家伙说不定就是从那边下来的。”林紫萱反对。 “可那里很安静,不像有人。”他走过去看看,很快又走回来。“走吧,肯定没有人,要不然我们早就碰上了。” “也许他们正等我们走近。”林紫萱不安地说。 “没事,跟我走,我的感觉一向正确。”谭步平自信地拉起她的手。“不要放手,不然跑散了就麻烦了。” “不行,我们还是应该从山坡这边走。”她没有拒绝他的提议,反正她几乎习惯了被他牵着,不过她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那边一定有官兵。” “不会的,跟我走。” 他带有强制意味地把她拉往他选择的方向,结果没走多远,几个官兵就在前方岩石处出现了,他立刻停下来。 “我的天,你是对的,他们在那里。”他拉起她跑向她选择的方向——山坡。 纷乱的脚步和叫喊声从身后的各个方向传来,他们不顾一切地奔跑。 “呃——”她边喘气边模仿他的口气。“我的感觉一向正确。” “别说话。”他扯了一下她的手。 他们拚命往山上跑,林紫萱身上过大的夹袍成了负担,可是她没有时间停下来脱掉它。她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谭步平立刻托起她的腰,半抱着她奔跑。 我们逃不掉了!她心想。她的脚几乎没有碰到地面,心脏怦怦地跳着,难道在经过整夜的逃亡和忍受寒冷的躲避后,她最终还是只有束手就擒一途吗? “他们可真是些忠心不二的好走狗,不得到你绝不罢休呢!”他喘着气说。 林紫萱不知道他在这个时候怎么还有心情说这些,她都快跑断气了。 终于跑到了他们昨夜坐守的山崖边,林紫萱探头往下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小石阶?!你这满口胡说的家伙。”情急中她粗鲁地责怪他。 “没什么,它真的是小石阶,也是我们的活路。”谭步平嘻嘻笑着,毫不认真地放开她。“等我先下去,你随后再来。” “不要,你会摔死的。”林紫萱想拉住他,可他已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后站起来,伸长双臂对她喊。“快下来,我会接住你。” “我?我不行。”林紫萱趴在崖边垂头看着他,此刻从上面看,他显得好小。 “快点,难道你不怕他们杀了你吗?我会接住你的。” “这、这里是悬崖哩!”林紫萱还是没有勇气往下跳。 见她害怕,他只好激她。“你真没用,这点勇气都没有,怎能救你爹?” 这一招起了作用,林紫萱解开身上夹袍的扣子,想脱掉衣服让身子灵活些,可是身后的追赶声让她来不及这么做,只好双眼一闭,学着他的样子跳了下去。 身子沉重地落下,她感到胸口有点闯,但身上并没有明显的疼痛感。 “哎哟,你这姑娘是金刚石头还是肉体凡胎?” 身下传来哀鸣,她惊觉自己正压在他的身上,立刻翻身而起。 “谭公子,你没事吧?”她边说着边将夹袍脱下。 “怎能没事?我鼻子扁了,骨头碎了——天哪,追兵来了。”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又按鼻子又捶胸,可当他看到头顶出现人影时,拉起她就跑。 林紫萱手中的夹袍掉在地上,她想回头去捡,但被他拉住。“不要管它。” “那么好的袍子,扔了多可惜?”她气呼呼地说。 他用力拽着她奔跑,边回道:“丢了命,再好的袍子也没用。” 林紫萱虽心痛那件缎面绣袍,也明白他是对的,于是她不再顶撞他。 雾渐渐散了,下山的路跑起来虽快,可也不容易。幸好谭步平非常熟悉这里的地形,带着她七拐八弯,始终与身后的追兵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刚到一条岔路口,一辆不带顶的马车以令人不安的速度向他们驶来。 谭步平正要拉林紫萱避开,不料那赶车的男人竟大喊一声。“快上来。” “哈,是绍春。你可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听到招呼,谭步平才看清驾车的人,不由得高兴地大喊着,并抱起跑得满脸通红、喘不过气的林紫萱,把她扔上车,随后跟着爬了上来。 薛绍春立刻毫不耽搁地赶着车奔离了山路。 “薛……大哥,我、我还以为……死定了……”林紫萱跪在车上,努力稳住摇晃不止的身子,对雪中送炭的薛绍春表示感激。 “胡说八道,有我在,你怎么可能会死?!”谭步平将她推进去点,以便有足够的空间塞下自己,然后不满地说:“‘薛大哥’?你什么时候跟他那么熟了?不要忘了陪你吃苦受冻的人是我,你怎么不喊我一声‘大哥’呢?” “那、那是……” “‘那是’什么‘那是’?不管,从现在起,你也得喊我大哥,不然我立刻把你扔下马车去。”他霸道地说。 对他突然的发作林紫萱一时难以适应,她的胸口还在因为剧烈奔跑疼痛难忍,气也不够用,倒是赶车的薛绍春替她解了围。 “紫萱,步平是我的好兄弟,既然他那样说,你就喊他一声大哥吧!” 林紫萱看着身边面色阴郁的男人,想想那也是合理的,可是她刚要开口,那男人的唇角忽然一挑,一个动人心魄的笑靥让她的心跳几乎停止。 “要不喊我‘相公’吧!”怎么样他也得捞个比薛绍春高的待遇才值得啊! 觉得自己的心跳真的停止了,林紫萱喘着气。“谭……谭大哥又在乱说话。” 对方却笑了,轻拍她的背脊帮她缓气。“好吧,做你大哥感觉也不错,我就不计较了……唔,绍春,这车怎么连个座椅都没有,还臭气薰天的?” 他突然掩着鼻子问。 赶车的薛绍春道:“兄弟,逃命要紧,别管什么车了……啊,坐稳罗!” 车身猛然一歪,林紫萱毫无防备地被甩到了谭步平身上,后者的头有力地撞上木板。两人还没坐稳,又一个颠簸,他们又一同被抛回相反的方向.这次换林紫萱的头撞上地板,毫无幸免的,谭步平竟压在她身上。 “噢噢,绍春,你就不能让你的畜牲好好走路吗?”他匆忙爬起来,先抓住车板再对赶车的男人喊。 薛绍春手忙脚乱地控制着马,笑道:“两位,多有得罪了,逃命要紧,咱们只要车轮子跑在车道上就成。” “没、没关系。”林紫萱面红耳赤地爬起来,学谭步平的样子伸长手臂抓住车板安慰他道:“要是没有你来救援,我们可就跑不掉了。” “对你谭大哥这么没信心吗?”谭步平朝她翻自眼,再回头往后面仔细看了一会儿,高兴地说:“太好了,我们总算甩掉那帮混蛋了。绍春,去小阳春,我饿死了。”说完又问身边一直在偷偷打量他的林紫萱。“你也饿了,对不对?” 林紫萱点点头。 车子在一个三岔路口减了速。“行了,我们该在这里换个车啦!” 薛绍春说着,花了不少力气,车子才摇晃着停下了。他扔掉缰绳跳下车,对在另一条稍微宽畅的车道边等着的一个老头摇摇手,高声喊。“赶车来吧!” 那老头也对他摇摇手中的旱烟杆,然后转身消失在路边的树木后。 谭步平帮着林紫萱下车后,便开始伸胳膊蹬腿地活动着窝在车里酸麻的腿。 “啊,原来这是拉鸡鸭的车。” 林紫萱的一句话,让谭步平大吃一惊。 他跑到车后细看,果真车尾宽木上用黑笔画了只鸡不是鸡、鸭不像鸭的图,上方写着个“禽”字。“薛绍春,你居然用拉鸡鸭的车来拉我们?这下我全身都是鸡屎鸭尿味儿了。” 他惊恐的样子让林紫萱觉得好笑,可她立刻关心起另外的问题。 “薛大哥,你偷了别人的车吗?” “没有。”薛绍春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我听说县衙官兵在九华山围堵你们时,急着找辆没有东顺客栈招牌的车。刚好在客栈外看到这辆,我猜是一个刚送货来的小贩的,于是来不及打招呼就借用了。幸好上面的鸡鸭都被卸下了,否则一定更热闹。” “你可真能办事。”谭步平继续挖苦。 薛绍春对他一抱拳,笑道:“愚兄为此补过,特为两位雇了一辆好马车。” 林紫萱和谭步平转回身,看到大路那端,刚才那个老头正驾着一辆挺不错的马车向他们驶来,虽然此刻天色还早,但路上已有一些车马出现了。 “薛大哥,路上走好。” 林紫萱的声音让谭步平回过神来,看到薛绍春正要从另一条小路离开,急忙喊住他。“喂,绍春,不是说好由你送她上京的吗?” “那是贤弟的事,愚兄得速速还车去,以免节外生枝。”接着,他又转向林紫萱别有深意地笑道:“小妹跟紧他,会顺利的,愚兄等你的好消息。” 说完,他赶着鸡鸭车摇摇晃晃地离去。 “‘愚兄’?‘小妹’?这是怎么回事?”看着远去的好友,谭步平脑子一下糊涂了,难道一夜没睡,他真的变傻了?绍春与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近的?而他又是怎么陷入眼前这个困境的? “谭大哥,我们就坐这辆车去汴梁吗?”林紫萱的话让他猛地摇摇脑袋。 “去汴梁?”他裨情恍惚地重复,看来没睡好觉还真不行,瞧,他这个一向精明的人此刻就被朋友给耍了。 “是啊,你得带我去汴梁。” 谭步平清醒了,不由得带着醋意说:“我可没有答应过!既然喊他喊得那么亲,为何不去缠着他带你去?干嘛非得找我?” 他突然改变的态度让林紫萱困惑。“本来我一直求的就是你啊!” “可我说过了,我不能带你去,你自己去。” “那么说,你想把我交给刘琨那帮人了?”她美丽的脸上覆盖着阴影,眼里有睡眠不够的红丝,还有恐惧和忧虑。 “我要是想那样做,干嘛还带着你逃得那么辛苦?”他毫无罪恶感地说。 “可是你明知道现在刘琨就跟在我们身后,还要让我独自走,那不是将我交给他们又是什么?没有了你,光有状子——”她的手拍拍胸口,忽然脸色变得苍白,眼睛瞪得大大的,那慌乱的眼神让谭步平的心跳忽然加快。 “怎么啦?”他的话还没问完,对面的女孩已经转身往来时路跑去。 “林姑娘,林紫萱——”他大声喊,可她只是往前跑,他只好边去追赶她,边对路边的车夫大声说:“你等一下。” 当他终于追到林紫萱,将她拉转回身时吓了一跳。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看着她满脸的泪水和绝望的神情,他的手心发凉,彷佛整颗心被吊在半空中。 “不见了……我明明放在这里的,可是没了……”她的双手捣着胸口,抽噎着说:“我要去找,一定要找到。” 他终于听明白了,忙问道:“是你丢失了什么东西吗?很重要吗?” “是的,很重要的东西,我得去找回来。”她毅然转过身想继续跑,可是被谭步平紧紧拉住。他们好不容易才逃出陷阱,如今他怎能让她再回去? “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他抓着她的双肩问,如果那件东西真这么重要,那他愿意为她去寻回来,但绝对不会让她去冒险。 “状子,就是那张状子!”她哭喊道,那是她千辛万苦才求得救爹爹的珍贵东西,是她的希望,可是,她却把它弄丢了,她怎能不着急呢? 可是等她的话被他完全理解后,谭步平竟在大大松口气的同时有种想狠揍她一顿的冲动。“傻瓜。” 他一声怒吼让林紫萱的哭声消失了,她震惊地看着他,眼泪依然如一颗颗的珍珠般往她秀丽的脸蛋坠落。 “傻瓜,为那张破纸你居然哭得像死了娘似的,还把人吓得半死,值得吗?” 他的申斥让她先是怔住,接着眼泪停了,然后露出愤恨的目光,而她的嘴唇开始哆嗦,洁白细小的牙齿紧紧咬住下唇仍无法阻止颤动。 “停住,不要那样看着我。”他大喊。 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眼泪再次溢满眼眶。她好失望,比初次见到他时还要失望。她为丢失了最重要的状子心急如焚,他不但不理解她、同情她,还骂她,可是她却已经对他产生了异样的感情……她确实是傻瓜。 猛地,她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心里发誓不再理他,状子不见了,她无论如何都得去找回来,其他的她不再去想。 可走没两步,她的身子再次被拉回,直接撞进陌生却温暖的怀抱。 “不要傻了,一张状子值得你哭成这样吗?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再帮你写。”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的眼泪再次流了出来,但这次是不同的泪,有一种惊喜,而不再带着哀伤绝望。 “这是你说的,你不能失言。”她在他怀里闷声说。 “我从来不食言。”他对着她的头顶说。将她搂进怀里,是一个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动作,可更没想到的是,这个拥抱带给他一种既陌生又快乐的感觉。 “可是没有笔墨。”她依然将脸埋在他怀里,舍不得离开这份难得的温暖。 “我会去买。”他继续品味着这份新奇的感觉。 “要花很多钱。”过分沉溺于他让人迷恋的温柔,她忘记了应该有的分寸,将沾满眼泪的脸在他衣襟上擦了擦。 “你不用担心。”一声低笑引起他胸膛的震动,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放肆,她急忙抬起头来,立刻与他的笑脸相对。 “我、我失态了。”她羞愧地指指他被眼泪沾湿的衣服。 “没关系,只要你不嫌弃鸡屎鸭尿味,我乐意借给你擦泪。” “谢谢你!”她不好意思地退出他的怀抱,随即警觉地看着他,怕他改变主意似的说:“你答应过要帮我重写状子的。” “没错。”他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万一我又弄丢了怎么办?你带我去汴梁吧?”经过这一天一夜的历险,她觉得她的告状路上不能没有他,有他在,她就踏实,没有他,她会觉得害怕和空虚。 她的所有心思都写在了脸上,谭步平看得分明,但他什么都没说,带她往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走吧,有人在看我们,说不定刘琨那坏蛋已经追来了。” 赶车的老头见他们走来,急忙张罗着上车凳。 谭步平一言不发地将林紫萱抱上车,没让她自己用上车凳上车。然后他也上了车,隔着门帘他随意地问老头。“老丈可知我们要夫那儿吗?” 老头收好上车凳,道:“不知,那位公子给了钱,只说送两位去江边。” “不用,你送我们到灵芝镇就行。” 灵芝镇是青阳前往池州的必经之地,老头连忙说:“可那位公子给的钱是去江边,如果只到灵芝镇用不着那么多钱。” “没关系。”谭步平摇摇手。“钱你留着,车赶得稳当点就好。” “那没问题,小老儿赶车三十多年,可稳当呢!”老头吹嘘着将车掉了个头,又问:“公子是要去池州府吧,不如让小老儿送你们去?” “不用了,在下在灵芝镇还有事要办,稍晚才去池州府。”谭步平回答。 看来并非人人想占人便宜,这位老丈是因为多拿了钱而不安吧!一直听他们说话的林紫萱心想,可是她也纳闷他明明说过不能去池州府的,如今为何改变了心意呢? “我们去池州……” 谭步平用手轻捂住她的嘴,接上她的话说:“没错,去池州!不过得先到灵芝镇歇一夜,明天再去。” 知道他另有安排,林紫萱不再说话。 谭步平给她一个赞赏的微笑,松开手,与车外的老头说着话。 “听老丈口音不似青阳人,倒像临安口音。” “公子说得是,小老儿正是临安人。” “怎么到了青阳呢?” “小老儿一向只在临安府接送客人,这趟是为送东家闺女到池州访亲戚而来。本想今天赶早回临安,遇到那位公子租车,小老儿寻思到江边正是顺路,回程载客既挣了钱,也得了个伴,所以就来了。” 谭步平明白了,是绍春心细,特意找个外乡车夫来送他们,这样也是为了避开吴德良那狗官的眼线和追踪。 不过,光是如此显然还是不够的。 他看看身边倚着车窗凝眉托腮的女孩,很高兴她没有多嘴,也没去掀窗帘。 从她僵硬的坐姿,拧紧的秀眉和绷成一条线的嘴唇,他能看出此刻她的心里充满惶恐和焦虑。离开林家湾的两个晚上,她都在逃命,这对于从小生长在僻静的乡村,没有经历过复杂生活的她来说确实不容易。 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他凑近她的耳朵说:“别想了,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 林紫萱回他一个惨淡的笑容。“我睡不着。” “把心事放下就能。”他指指车外,轻声说:“九华山的佛会保佑你的。” 除非你带我去汴梁!她在心里暗暗地说。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去,也不知道訾怎么做。 车内沉寂下来,只有车外老头不时与他的牲畜说话,而他果真没有自夸,他赶的车相当平稳。不一会,坚持说自己睡不着的林紫萱便在单调的车轮声中睡着了。 谭步平同样昏昏欲睡,但他不敢睡,他的耳朵警觉地倾听着外面的声音。很快就要到灵芝镇了,那里距离池州、青阳都不远,可以说是在强敌的包围中。 他是故意选择那里的,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嘛! “老丈,怎么啦?”就在他思考间,忽然发现车速减了,便低声问。 “前头有官兵设卡。”老头回答。 谭步平浑身一紧,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他不相信刘琨的动作会这么快? 可是当他掀开车门帘一角往外看时,由不得他不信。一队官兵堵在前方,正检查着过路行人与马车,因为快到灵芝镇,路上的车马多了起来,因此移动缓慢。 从服装上看,那群官兵不是昨夜和清晨与他们照面过的刘琨等人,也许是池州府派来的帮手? 怎么办?看着等待检查的车流和路两旁收割完庄稼后空置的土地,他快速思考着是趁此刻逃跑,还是留下碰运气?如果叫醒熟睡的林紫萱下车逃跑的话,很容易引起官兵的注意,成功机会不大。留下的话,是冒险,但也许可以蒙混过关。 “老丈,等官兵查验时,就说我们是你的少爷和少夫人,事后定有酬谢。”他低声对老头说。 “是。”老头侧身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 谭步平就算对他不放心,此刻也顾不上了,他必须冒险赌一次。 他回头看看靠在车板上睡得浑然不知危险将至的林紫萱,立刻被她美丽的睡容吸引。她是个如此年轻美好、与世无争的女孩,只因为一个老色鬼的贪欲,成了刀口上逃生的可怜人。 义愤和同情强烈地撞击着他的胸怀,他发誓,他一定要帮她,一定要让那个邪恶的吴胖子受到朝廷的制裁。 他在椅子下找到一个木箱,伸手拉出来,发现里面不仅有条花毯,还有不少女人的胭脂水粉、红衫绿巾等物什件。 他心头一喜,脑子里有了主意。 他动作灵活地取出几样东西,再用脚将木箱踢回原处,然后毯子一展,盖在了沉睡的林紫萱身上,并将她抱起来放在腿上。 林紫萱被惊醒,睁着睡意蒙胧的眼睛吃惊地看着他。“谭……” “安静,外面有官兵。”来不及多说,他将她压进胸前。 感觉到她的身子一紧,他轻声安慰道:“闭上眼睛别说话,一切有我。” 这比什么都管用,林紫萱立刻安静了,但圆瞪的眼睛仍惊惧地注视着他将手中的胭脂盒打开。 “放心吧!”谭步平给她一个鼓励的笑容,然后用手将她的眼睛合上。 “少爷,坐稳了。”不久后,外面的老头声音响起,车子动了。 知道轮到他们过卡了,谭步平匆忙将胭脂盒收好,扯起毯子将怀里的林紫萱全身盖住。 “哪儿来的?车上是谁?”车外传来粗暴的吆喝,接着是老头的声音。 “兵爷,我们是临安府来的,车上是我家少爷和少夫人……” “临安府的?不管是谁,都得检查。” “可是……可是我家少爷……” “少罗唆,下来!不管是谁都得检查。” 粗鲁的吼叫声中,传来老头“哎哟”的呻吟,看来是被拽下了车,随之,车门上的帘子被掀开了,两个官差爬了上来,可随即都楞住了。 第七章 “哦!这、这女人……”最先爬上车的官差吃惊地看着全身被捂得严实,双目紧闭,满脸长着红白疹子的女人。 另一个则立即缩回了头,害怕地说:“她好丑哪,那一定是会传染的怪病。” “是啊,我家娘子得了绝症。”车内的谭步平操着一口临安腔,把怀里的“娘子”往两个兵爷面前凑,嘴里凄凄惨惨地念着。“都说只有池州府的‘妙郎中’能治,兵爷,是真的吗?‘妙郎中’能救我的娘子吗?” 两个兵爷被他的举动吓得连连往后退,靠车门的那个干脆跳下地躲得远远的。 看到同伴退缩,掀帘子的士兵也害怕了。 “哦,我们又不是郎中,怎么会知道?你还是进城找郎中去吧!”他放下帘子也跟着跳下了车,并跑去向路边一个军尉模样的人报告去了。 谭步平单手桃开帘子,看到那个军官在听了士兵的话后,往他们望来,并不耐地挥挥手,心里憋着的气终于缓缓呼出,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都沁出了汗。 “少爷,少夫人的病准能治好。”老头爬上车,大声说着并吆喝马车启动。 谭步平立刻用临安话回道:“那就快点赶路啊!” 马车随即加快速度,很快就过了关卡,谭步平的心也随即放松。他低头看看依旧躺在他怀里的林紫萱,见她张大的双眼晶莹透亮,满脸通红,那些被他点上去的红白点显得极其刺目,难怪那些士兵会害怕。 “怎么?你不舒服吗?” “热。我快被勒死了。”她声音细小而急促地说。 “呃,是我忘了。”他这才明白她满脸涨红的原因,赶紧放开紧勒在她腰上的手,还将捂在她身上的毯子拉开。 “我们没事了吗?”她轻轻喘着气问。 “暂时没事了。” “太好了,刚才可真吓人。”危险过后,她意识到自己不仅躺在他的腿上,双手还紧紧揪着他的衣襟,不由得大感羞愧,急忙想坐起来,但被他按住。 “等等,让我把这些东西擦掉。” 他抓过一条红绸帕,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红点。 “你弄了什么?”想到那些士兵的反应,她好奇地问。刚才她的眼睛虽然一直紧闭着,可仍能感觉到那两个士兵的恐惧。 “没什么,只是些装病用的红点。”谭步平随意说着,为她仔细擦拭。 林紫萱心想,他一定将她的脸画得很可怕,不然那些士兵不会那么好哄骗。可是只要能逃过劫难,再丑的伪装她都愿意。 “行了,起来吧!”谭步平扔掉手中的帕子。 林紫萱坐起身对着他拍拍脸。“我现在不丑了吧?” “美极了。”他的话让她的脸更红了,被他称赞总是让她觉得非常开心。她垂下头默默折叠着毯子,然后屈膝靠在车窗边,从窗帘缝隙中眺望外面。 谭步平也不说话,往后一靠用力伸展修长的四肢,然后闭上眼睛休息。经过这番紧张的折腾,他还真累了。 车外老头依旧在跟他的牲畜说着话,所有的紧张和不安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忽然,林紫萱发出一声轻笑。 “什么事这么好笑?”谭步平睁开眼睛问她。 林紫萱转向他,笑道:“我在想你真的很聪明,居然想出这一招吓退他们。” 谭步平也笑了。“那也得感谢你的合作。” “是啊,而且我配合得很好,对不对?” “对,你配合得很好。”他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怀疑是否没将胭脂擦干净。 “可是那时我好紧张,手指都扭痛了。” 谭步平笑了。“你扭的可不是你的手指头喔,是我的衣服。”他指指自己的胸前。“看,这里都快扭烂了。” 林紫萱看看那里果真有大片明显的褶痕,红唇一撇,笑得更灿烂了。“怪不得我的手指这么痛,不过,你也勒得我快断气了,那时候,你也很紧张,是吗?” 她的笑靥消除了他的疲惫,他忍不住伸手擦擦她额头残留的胭脂印,点头笑着承认。“是的,我是很紧张.真怕他们当中有人认识我们。” 他的话让林紫萱很感动,他擦过她肌肤的手指带给她一阵颤栗。她不由得双手撑着椅子,倾身向他,诚恳地说:“其实他们只是要抓我,如果被他们认出,你将我交给他们就行,他们不会伤害你。” 谭步平眉头一杨,做出惊讶状。“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好人。”她的回答换来他的笑声。 “你最好别那样想。”他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 林紫萱笑着靠回车板,心想他确实是好人,而且还不喜欢别人说他好。 ***bbs.***bbs.***bbs.*** 不久,灵芝镇到了。 在镇口与赶车老头告别时,谭步平给他钱,可他坚决不收,说已经多拿了钱。谭步平只好给他行了个大礼。“那就请受在下一拜,谢老丈援手。” 林紫萱也敛妆施礼,道:“谢老伯相助之恩。” 老头呵呵笑道:“少爷、少夫人不必在意,秋高风寒,一路上多小心。” 见他依然用先前假扮的身分称呼他们,林紫萱羞红了脸,不敢抬头,谭步平则哈哈笑着与老头再次以礼相别,老丈驱车离去,他们也往镇内骡马店走去。 “谭大哥,我们真要进镇吗?” “不,我们先去吃东西,然后雇辆马车就上路。” 听到他的话,林紫萱惊喜地抓住他的手。“这么说你答应带我去汴梁啦?” 谭步平逗趣道:“既然你是我的娘子,我不带你去成吗?再说这两天两夜,我可是早被菟丝花缠得脱不开身了。” “啊,太好啦!”突如其来的喜悦让林紫萱心头的重负顷刻间解除,她既羞涩又开心地绕开他关于“娘子”的说法,道:“我是菟丝花,我要缠着你,有你在,我就不害怕,还可以救出我爹爹,让那个贼官受到报应。” 谭步平看着她羞涩中更显娇美的脸,为自己能带给她那样的信心而高兴,但想到以后要走的路,又不得不严肃地说:“先别太高兴,我带你去可以,但有个规矩你必须遵守,否则一切免谈。” “什么规矩,你说,我一定遵守。”见他神情难得正经,她也紧张起来了。 “别把话说得那么死,我可不想让你打自己的嘴巴。” “不会不会,你快说吧!” 说话间,他们走到了一棵舒枝展叶的老槐树下,谭步平停住脚步靠在树干上望着她,她立刻站定在他身前仰头与他对视,等待他开口。 “去汴京告御状是条很长的路,你我独行,孤男寡女终不合礼法,若遇昔日恩师、同窗也难以解释,所以,你我得假扮夫妻,同进同出。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扮夫妻?”林紫萱没想到他的规矩竟是这个,不由吃惊得半启樱唇。 “刚才在马车上我们不是已经扮过?”见她如此惊讶,谭步平很不高兴,难道跟他做夫妻就那么难吗?而且还只是假装的。 “可是,别人会相信吗?” “为何不信?”她的问题真怪,谭步平皱眉问。 林紫萱沮丧地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公子学富五车、一表人才,紫萱不识一字,粗姿糙貌,不懂待人接物,如何能与公子相匹配?” 她说话时神情惨淡,谭步平心情出奇地变好了,他笑着轻揉她的头顶。“你这丫头顾虑太多,这又不是真的,不过为图旅途相伴名正言顺而已。再说,你怎能把一个秀外慧中、刚柔并济的美女说成是粗姿糙貌呢?” 他的后一句林紫萱没听进去,却听明白了前一句,不由得郁卒。 这又不是真的,不过为图旅途相伴名正言顺而已……为何这句话会让她的心像被针扎了似的?她闷闷地看着飘落而下的一片树叶,先前的那份欣喜带上了淡淡的苦涩。 原来被所喜欢的人嫌弃是很让人难过的事。 自己是这么喜欢他,可是他却不喜欢她,他表现得那么清楚,愿意陪她去汴梁不过是出于他的好心,也是因为她像菟丝花一样将他缠得太紧,让他摆脱不了。 “为何不回答?” 肩膀被轻拍一下,他的话传入了她的耳中。 “啊,你说什么?”她努力摒除心头的杂念专心听他说话。 他不满地看着她。“你在想什么?我问你答应了吗?” “答应,只要能救我爹,我什么都答应。”她爽快的回答。是的,她与他本来就是不同阶层的人,是不可能成为一对,她不能胡思乱想。他能改变主意带她去告御状,她该千恩万谢才对,怎么可以对他有怨怼之心? 在对自己的感情作了整理后,她的心情恢复了平静,而他对她的回答似乎很满意。 “那你得答应我,这一路上,你得以对待夫君的方式对我。可以吗?” “以夫君的方式?那要怎么做?”她又迷惑了。 谭步平想了想,说:“就是你娘对你爹的方式。” “我娘?”黛眉如聚,清澈的双目蒙上一层薄雾。“我娘身体不好,我爹总在地里忙,他们一日说不上几句话。” 这个回答让谭步平无言,但仍不甘心地问:“你不知道夫妻该如何相处吗?” “你呢?你知道吗?” 聪明的丫头,谭步平对她以问题回答问题的方式很是赞赏。“我当然知道,可是我要你自己明白。” “你如何知道的?”她好奇地问,暂时将心中的郁闷抛开。 “自己想的。”他得意地说,又催她。“快回答我,如果你不知道如何做,又怎么能装得像呢?” “我知道。”林紫萱想起林五娘跟她说过的故事,就信口念道:“‘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你干嘛那样看着我,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不是,可是你明白这几句古诗的意思吗?” “当然,五娘告诉过我。这几句诗文说的就是夫妻,意思是:夫是女萝草,妻是菟丝花,不能独自生,要为彼此活,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帮衬着不能分开。”她脸上的真情和渴望让谭步平的心为之感动。 “谁是五娘?”他问。 “我的邻居,她比说书人还会说故事,比歌女唱得还好听,我从小就爱到她屋里去,一边跟她学女红,一边听她念诗词说故事。”说到这,她顿了顿,不无遗憾地补充。“可惜她不识字,不然她一定会教我。” 他眉毛一扬。“你真的很想识字?” “想!”她用力点头。 “那好,先答应我你会以夫君之礼待我,我就找机会教你。” 林紫萱得到意外的承诺,立刻眉飞色舞起来。“真的吗?那我答应了。” “那你先喊我一声‘相公’好不好?” “不好。”林紫萱立刻红着脸反对。“我称呼你‘大哥’就好。” 见她羞涩,谭步平不忍再逗她,立刻笑道:“好吧,就依你。” “那我们可以走了吧?”她明亮的眼睛在透过树影的阳光下闪动,犹如秋夜闪烁在夜空的星星,谭步平渴望走进去,将那耀眼的星星揽入心中。 克制着突如其来的情感,他对她说:“好吧,我们走,娘子?” “又不是真的,别那样喊我,请喊我的名字。”林紫萱红着脸纠正他。 “反正从现在起,你是我的娘子。”他无所谓地说着离开了大树。 “假的。”她紧跟在他身后抗议。 他眉梢轻扬,看着她。“要想让人相信,我们自己不该先相信吗?” 知道自己说不过他,林紫萱聪明地闭上嘴巴,只要他能带她告御状就行,其他的她都可以接受。 可是让他们吃惊的是,当他们走进镇上一间骡马店时,发现这里气氛诡异,通常这时正是骡马进出,人来人往的忙碌时间,可这里却门可罗雀,人马寂静,唯有院中有张条形长椅,其上坐着他们绝对想不到的人——吴德良的狗头军师吴能。 因为林紫萱从未见过他,也从未进过骡马店,因此当看到这里冷冷清清,前面的条凳上坐着个双目深陷、面色青白,状似算命先生的男人时,她并不在意,直到身边的谭步平突然开口,才将她吓了一跳。 “哈,真没想到吴县令的帐前师爷也不辞辛苦跟到了此地,真是令人诧异。” 一听他说这人是吴胖子的人,林紫萱心里发慌,急忙回头看他.发现他的口气讥诮,眼神更是冷峻如冰。 “喔,谭公子总算现身了,在下还担心与公子失之交臂了呢!”吴能故作无辜地站起身来,而他身边的三、四个男人也都全神戒备地围了过来。 “在下与阁下并无交情,不知阁下如此劳师动众来此有何贵干?”扫了眼那些人,谭步平估计在这家店里守候的就这几个人了,但他相信在镇里的绝对不会只有这几个人,于是他一边说话,一边拉过林紫萱,慢慢移动至靠门的桌椅间。 吴能狡猾的目光往他们亲密相连的双手一扫,举起手中的东西。“这得感谢林姑娘在岔路上留下了这个,才让我等没费太大的力气就寻来了此地。” “那是我的状子,还给我。”看到那折叠整齐的纸,林紫萱叫着想过去取回,但被谭步平拉住。 “没错,是谭公子为姑娘写的讼状。”吴能阴险地假笑。“在下正是因为得到了这张状子,才来请姑娘回青阳县的,告状不是该上堂吗?” 林紫萱愤怒地说:“虚词谎言!如果你们让我上堂,昨天又怎会有县衙门前那一幕发生?” “那是误会,只因姑娘不肯好好合作,差役们才动了点粗。今日回去,吴县令定会给姑娘一个满意的解释。不过——”他转向谭步平。“在下想与谭公子私下说几句,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谭步平脚尖一勾,拖过一张椅子,一脚踏在上面,手肘撑在屈起的膝盖上,冷然道:“就在这里说吧,本公子饥肠辘辘,可没那么多闲功夫听废话。” 吴能脸色一寒,但迅速掩饰,陪笑道:“公子乃名门之后,世修文德,才学并张,如今林家与吴县令因契约而有了一点误会,正待商榷中,还请公子袖手旁观,以免给自己惹来麻烦。” “袖手旁观?”谭步平面对他暗藏杀机的威胁撇嘴一笑,仰头看看天空,叹气道:“唉,阁下可真是奇才,当阁下的女人被人欺负时,阁下也能袖手旁观吗?” “公子此话是什么意思?”吴能的笑容彷佛一道道石刻的笑纹僵在脸上。 谭步平将林紫萱拉得更近,轻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阁下,如果你们谁敢动我的娘子一根手指头,我谭步平绝对不会与你们善罢甘休。” “娘子?!”吴能惊问,但看看林紫萱,再看看对面难缠的年轻人,随即放松地说:“不,谭公子,你不要想骗我,再说林紫萱是我们老爷相中的,古人云:君子不夺人所爱,公子绝对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君子?我谭步平从未说过自己是君子,也从未听过吴县令有爱。至于信不信随你,在下不想在这里浪费口舌。”谭步平说完拉起林紫萱。“走吧,娘子,咱们还是到其他清静地方去。” “不行,你们不能走。”一听他这样说,吴能不再装斯文,手一挥,身边三、四个随从立刻绕过桌椅向谭步平和林紫萱扑去,早有准备的谭步平一脚踢出椅子,拉着林紫萱奔出了门。 椅子打在第一个随从腿上,他被挡住,另外两人绕到门口,看到谭步平带着林紫萱已跑上了大街。 “去,抓住他们。”吴能厉声大吼。 “噢,那吊死鬼样子难看,声音也那么难听。”跑在街上,谭步平还在调侃。 林紫萱一拉他。“别说了,快跑吧!刘琨一定也在,他可不光是吼声难听。” “别慌,让我找辆车……” 可是来不及了,刘琨已经带着一大群人气势汹汹地赶来了,他们全都身着官差兵服,手持兵器,因此街道上的行人摊贩一看到他们,都纷纷避让,谭步平和林紫萱立刻避无可避地跟他们打了个照面。 “狗东西,动作可真快。”谭步平一声低咒,拉着林紫萱就跑。 林紫萱跟着他往房屋密集的巷道跑,经过七拐八弯地奔跑后,他们终于将那群讨厌的追兵给甩了。 “啊,他们没跟上来了。”靠在一幢房舍的转角,林紫萱喘着气高兴地说。 “别太得意,他们一定就在附近。”谭步平同样抚胸喘息,随即忽然皱起鼻子嗅了嗅。“咦,你闻空气里是不是有艾草香味?” 林紫萱吸了口气。“没错,是艾草。” “啊,太好了。”他顿时摩拳擦掌地往四处望。 “如何好?”林紫萱不解地问。 “刘琨那帮恶棍一定会挨家挨户搜查我们,我们得找地方躲藏。”他一拉她,笑逐颜开地说:“跟我走,我有招对付他。” 林紫萱跟着他离开了转角,看到两辆黑色顶盖的马车正由巷道口慢慢通过,那浓郁的香味就是从车里散发出来的。 为首的车头悬挂着一节旌旗之旄,在秋风中缓缓飘动。 谭步平在车子擦身而过时,迅速将林紫萱抱起放在没有车帘车门的车内。赶车的男人初时一惊,但看到他随后从车的左边登车,拔下旌旗之旄在手中挥动时,便不再言语,忧郁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见他笑了,谭步平立刻钻进车厢。 “驾。”赶车的一声轻喝,车速加快了。 林紫萱正感到纳闷时,谭步平抓起车上一件形同麻衣的衣服穿在了她身上。 犹来不及问,车子便驶进了一户悬挂着“芮记”灯笼的宅门,从那朱门鳞瓦和门匾对联看,这是一户大户人家。 车停下时,庭院内早有一个仪态不凡的老者在等候,他身后跟着一群泪眼婆娑的女人,个个衣着讲究。 当看到俊秀儒雅的谭步平踏着下车凳下车时,老者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双手相合一拜,道:“请问公子可是招魂之人?” “正是!敝姓隋。”谭步平也不谦虚,当即抱拳还礼,用了个假姓。 “太好了,请隋公子仔细作法,若能唤回我儿性命,老夫自当重谢。” 谭步平行礼,转身将车上的林紫萱扶下车,道:“重谢不敢当,只是在下夫妇路过贵地,适逢芮公子有难前来相助,作法时还请代为照顾贱内。” 当看到已经穿上招魂礼衣的林紫萱,老者一家都很高兴,因为那是对方表示慰问和尊重的意思。老者连连说:“理所当然,尊夫人一定会得到照顾。” 接着,谭步平被人簇拥着走向摆设香案的地方,林紫萱则被众女眷带进内堂。 很快,从女眷们的口中,她得知了内情:芮府独子久病不愈,眼看就要死了,芮老爷忧心如焚,连设数场招魂仪式,却没有一个法师敢接此旌旗之旄为他唤回儿子魂魄,今天总算来了一位,因此他一家既伤心也高兴。 伤心的是独子多半是活不了了,今日的招魂无非是为了安魂;高兴的是,活着备受病痛折磨的儿子经过安魂,终于能安心地去阴间,并得到神灵的庇佑…… 一阵轻铃声,表示招魂仪式开始,女眷们再次回到院内。 这里的布置多了香案前的卧榻,也因此更显肃穆,所有人都身穿招魂礼衣。 林紫萱知道招魂是怎么回事,林家湾有人病危和临死前,家人也会请人做这样的法事,但规模和气氛远不及这里隆重。 人人都相信生命是元气变化而成,魂是阳气,魄是阴气,魂魄合一,才有具体的生命。人之初生,精神就会依附于形体,精神为魂,形体为魄。当人要死时,则魂气上归天,形魄下归地,开始新的轮回。 她看到谭步平站在众人前,头戴爵弁,身穿雪白长衫,舒眉朗目,神色端庄,丝毫没有她记忆中的吊儿郎当样。他先在香案上点香吟诵,他的声音抑杨顿挫,十分动听,人们随着他的吟诵时而落泪、时而展颜,可惜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就在他念完颂词时,门口传来骚动,几个官差想进来,打断了仪式的进行。 看到领头的正是刘琨时,林紫萱紧张地望了眼谭步平,见他背对门口镇静地站在卧于香炉前的芮公子身边,专心地点着艾香,似乎对身边发生的事毫不关心。 “不识相的东西,让老夫去会会他们。”芮老爷生气地走到门口,那些芮府护院将刘琨等人赶出了庭院。 芮老爷回到院中,对谭步平陪罪道:“那些可恶的东西走了,请公子继续。” 谭步平转过身,吹熄手中的香火,手持芮公子平日所穿的衣服,由东边的飞檐登上屋顶,面向北方连叫三声死者的名字,招呼其魂归来。然后将衣服扔下屋顶,一个男人接住落下的衣服,而他则从西边的飞檐退下。 接住衣服的男人立刻将衣服覆盖在犹如死去的芮公子身上,谭步平走回卧榻,将燃烧在丙公子身体四周的艾香一根根掐灭,每掐一根就用手指压他的人中一次,当全部与芮公子年龄相符的香掐完后,他退到香案边。 所有人都静默地等待着,注视着香炉里的香,也注视着卧榻上的人。 这是招魂仪式的最后一步,如果到香断时,卧榻上的人还没醒,那就证明他真的死了,那么就该将他移至棺木内,正式办理丧事。 眼看香要断了,卧榻上的人忽然发出一声呻吟,全院的人都惊呼起来。 “老爷,芮公子活了。”一直守候在旁的接衣人惊喜的喊。 立刻,所有人都涌到卧榻边,笑声、哭声充斥于耳。 “你真的召回了他的魂魄。”林紫萱同样激动,她走到谭步平身边仰慕地说。 “只是巧合。”他从容地说。 林紫萱看着他,被他洒脱的表现和出众的才华深深打动和折服,心里对他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柔情,她知道,从此以后,她再也无法将他从心底抹去。 在苏醒的芮公子被抬进屋内,名医被请至府上的同时,芮家人自然没有忘记恩公。芮老爷亲自招待他们用餐,又强行留他们在府上小住。 考虑到刘琨等人也许还在外面等候,而他们都需要休息,谭步平接受了他的好意。于是,芮老爷安排了一座跨院让他们住,还派了佣人伺候他们。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当他们独处时,谭步平放松地靠在椅子上跷起双脚。“喔,我好累啊!” “你带着我跑了那么多路,又做了这么多好事,自然会感到累。”她安抚道,在婢女送来的热水里拧了条布巾让他擦脸。“洗个热水脸会舒服些。” 他顺从地擦了脸、洗了手,解释道:“不是的,把我累坏的并不是奔跑,或其他事,而是困了,你知道的,昨晚我根本没合眼,前晚几乎也没睡觉,所以才会这么累。”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头也靠回了椅背上。 “来吧,你真是累坏了。”她握起他的手,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他顺从地跟着她,看着她把他带到床边,让他坐下。“你脱掉外衣睡觉吧,我替你洗洗脚,这样你能睡得更好。” 她拿起地上一个空木盆。 “帮我脱衣。”他靠在床头说。 木盆从她手中滑落,他挺身在它落地前一把抓住了它。 “是谁答应过要以夫君之礼待我的。”他将木盆塞回她手里。“忘记了?” “没……没有,我会。”可是当她回到床边时,他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 看着他疲惫的神情,想着这两天因为她,他被连累得东奔西跑,她心里有很深的歉疚感,她蹲在床前,轻轻脱下他的鞋袜,将他的大脚放进热热的水中。 他的脚趾像他的手指一样修长、白留,一看就知道是不用劳作的公于哥儿,而且当她用手替他洗脚时,那感觉跟帮她爹或弟弟们洗脚时完全不同。 她感激老天让他睡着了,不然她可没有勇气在他那双锐目下为他做这种事。可是他说她得像伺候夫君一样伺候他,那么其他的妻子也这样给夫君洗脚吗? 她想不起是否看见过娘替爹做这样的事,她的记忆里,娘总是离不开床,离不开药罐,只有爹背着娘去看医生,背着娘上茅房,替娘洗脸擦手,当然,后来她长大了,这些事现在都是她在做。不过,她也看见娘不生病时,也替爹捏背梳头。也许夫妻就是那样的,互相照顾,互相帮衬,不离不弃。 “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她默默地念着,回想着与他相识以来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心里涌上感激、庆幸和爱慕为一体的感情,羞涩感淡了,她全心全意地为他洗脚,再将它们托起放在铺垫着擦脚布的膝盖上,擦干后轻轻放回床上。 接着,她跪在他身边,手指轻颤地解开了他的腰带,慢慢脱下他的衣服。 “累了,你也睡,这里很安全。”他闭着眼睛嘟囔。 林紫萱知道他已半睡半醒,便不说话,拉过被子给他盖上。 随后她下床,拍打他的衣服,抚平其上的皱褶,将它折叠好放在椅子上,再洗了脸和脚,看看屋里除了大床,只有两把椅子,她坐上床沿,想靠着床头打盹。 可还没调整好姿势,一只大手将她拉倒在床上。“我说了,我们都需要睡眠,躺下好好睡。” 他的眼睛没有睁开,可是声音依然清楚有力,让她怀疑他到底睡着了没有。 头一挨上床,他的胳膊就压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 第八章 “谭大哥,我们同睡不合礼数。”她轻推他的胳膊。 可他反而将她拥得更紧,甚至玩世不恭地说:“我是讲究礼数的人吗?” 他热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让她心跳如鼓,可他的语调不再让她反感。她惊奇的发现,她对他的一切看法和感觉都改变了。此刻他依然是初识时那个貌似油嘴滑舌,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儿,可是她知道在他谐戏的外表下还有另一个真实的他,而她已经一步一步地深入其中了。她渴望走得更近更深,渴望了解他的全部。 她轻轻侧头,看着闭眼沉睡的他,心里的渴望在增加,她贴近他,用呼吸与他交流,用眼睛扫过他俊挺的五官,然后,倦意袭来,她依偎着他沉入了梦乡。 知道她睡熟了,谭步平张开眼睛,将唇贴在她的眉心处,轻轻一吻,拉过被子将他俩盖上,这才放任自己被睡意卷走。 这一觉他们果真睡得天昏地暗,直到次日清晨,林紫萱悠悠醒来,发现自己正紧紧靠在他的怀里,而屋外的晨光已经透过窗户照进了屋内,她赶紧起身,却被谭步平的胳膊压住。 想起她入睡前他也正是这个姿势,她哑然失笑。真是累坏了,他们居然保持一个姿势睡了十几个时辰。 她真不想离开温暖的被窝和温暖的他,可是她必须起来。 她轻轻拨开他的手,可他咕哝着又将她压回来。 知道他醒了,她开口道:“别闹,快放开,我得出去一下。” “不要去,好不容易才讨来一夜清静,为何不享受个够?” “我要去茅厕,这可由不得人。”她用手推他,顾不上羞窘。 “不要去。”他还是不放手。“我都能忍,你为何不能?” 这话可让林紫萱哭笑不得了。“你真是个怪人,这也能忍吗?” 这话让他睁开了眼睛,笑嘻嘻地说:“娘子总算说对一件事了,为夫我就是个怪人,知道我为何拒绝考功名吗?” “不是为了守孝吗?”对他的事林紫萱都感兴趣,不由得忽略了他的戏言,也忘了要去茅厕的事。 “不是!我爹过世前,我就不愿进考场。”他摇摇头。 “那是为什么?”她竖起耳朵听,可他却闭上了眼睛,一副懒得开口的模样。 “你倒是说呀!”她用手肘顶了他一下,正顶在他肚子上。 “哎哟,入茅厕前那里是不能碰的。”他小心地退离她,转身坐起来,靠在床头悠闲自在地说:“你知道考功名图的是什么吗?” “那谁不知?当然是当官做大事罗!” “没错,当官做大事。”他点点头。“可是我不想做官,因此不愿考功名。” “那是为何?读书人不都想博功名吗?” “没错。”他轻击膝盖。“当官做大事。可是官儿越大,事情越多,日日闻鸡起舞,望星而息,还得穿朝服,戴冠帽,顶龙巾,腰扎束革,足蹬皮履,而我有三不可,于是乎,官儿是我这辈子最听不得的东西,要我做官儿,还不如让我做乞丐来得痛快。” 听他这番话,林紫萱惊讶地问:“三不可是什么?” “我可从来不告诉女人,今天就破例告诉你吧!”他大度地掰着手指。“一,清晨不可早起;二,衣服不可紧身;三,双足不可适履。” 见他简略说完就闭上了嘴,林紫萱先是一阵茫然,随后捣着嘴笑了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泪花迸发。 谭步平看她笑得那么愉快,也咧开嘴笑了,抓过她来抱了抱,拍拍她的肩。“不错,聪明女人我喜欢。” 说着他从她身上翻过,坐在床沿探脚找鞋,可捞了半天也找不到,光线又不足以看清床下,于是回头问笑得不亦乐乎的女人。“我说娘子,我的鞋呢?” “噢,你真是荒诞公子,不求功名竟全是为了这等鸡毛蒜皮、上不得门面的小事。”因为好笑,她忘了羞涩,掀开被子从他身边下了床,一伸手就把他的鞋拿在手里了,接着说:“可是你这样的怪癖,让做官的听了,不是难堪吗?” “喔,你果真是我谭步平的女人,不然怎能一下子就说到关键处呢?”他伸出脚给她。“穿上。” 林紫萱没异议地蹲下替他穿鞋,他继续解释道:“让他们难堪,我才高兴,否则一当了官,好像就不是人了,我讨厌虚伪的官场。” 听到他的话,林紫萱明白了他对官场的厌恶。帮他穿上衣服时又问:“那么衣不可紧身就是指不能穿官服了,对吗?” 很满意她悉心的照顾,他回答道:“正是!你想想看,穿上官服束带,脊背痒了,胳膊痒了怎么办?当官不是上堂就是早朝,谁都不能在大堂之上挠耳搔腮,失了官场尊严,因此我干嘛要找那不自在?” “那第三个不可呢?说的是脚不能穿官制皮履,对吧?” “不对。”他的眼里闪着谐戏的光芒。“你早知道我这双脚喜欢放在除地面以外的其他地方,当官不是正襟危坐,就是肃然挺立,我能忍受吗?” 想起自己曾多次对他跷起的脚表示厌恶,林紫萱笑了。 “不要笑。”他用手指压着她的嘴。“我知道你还不了解我,不过慢慢来吧,我们会一天比一天了解彼此。现在,我们走吧!” “走?”林紫萱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要带她去哪里。 “茅厕啊!”他丢给她一个“你这傻瓜”的眼神,往门口走去。 林紫萱跟着他,心里回想着今天两人的交谈,这应该算是他们最坦诚,范围也最广的一次交谈,尽管他说她不了解他,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他了。 ***bbs.***bbs.***bbs.*** 这天,芮家上下人人开心,因为芮公子自从招魂醒来后,已经能吃能喝了,这让芮老爷一家对年轻俊秀的“隋公子”满怀感激之情,本有心多留他夫妇住几日,可谭步平称有事得到铜陵去,于是第二天午饭后即乘芮府马车离开了灵芝镇。 车夫按照芮老爷的要求将他们送到了铜陵。 与车夫道别后,他们没有进城,怕又遇到吴德良的爪牙。铜陵县令胡大人是个公正有学问的好官,谭步平认识他多年,但他不想给胡大人带来麻烦,因此他带着林紫萱沿江找船。可是今天的江边很奇怪,一向热闹的渡口寂静异常。 “谭大哥,这条江水那么宽,水流又急,为何连艘渡船都没有呢?”林紫萱纳闷地问只是沿河行走,沉默不语的谭步平。 “是啊,我也正纳闷呢!”他四处看看,指着前面的山坡。“我们到那里去看看吧!登高望远,也许能发现些什么。” 两人说着正要往那里去,就看到远处那片河滩上出现一队官兵,一看那服装,他们都明白碰到谁了。 “快,山坡上也许能躲一躲。”林紫萱一把抓住他。 可是那些人显然也看到他们了,因为他们的脚步突然加快,还能听到顺风传来的“站住”之类的叫喊声。 他们奋力往山坡上跑,可不幸的是,当上了坡后才发现,这里是个光秃秃的小石坡,上面除了几块巨石和一棵向江面垂下的老树外,什么都没有。 最糟糕的是,这里没有其他出路,只有一条大江挡在前方。 想往回跑,可身后的追逐声提醒了他们,那是死路一条。 “我们必须过河。”谭步平看看宽阔的江面,再看看身后的追兵,问她。“我想你应该会游水吧?” “会,可是这里江面开阔,你行吗?”看着混浊湍急的水流和他削瘦的身材,林紫萱担心地问。 “我没事,快将鞋子脱下。”他皱着眉头,看看她宽大的褶襕裙,这将是一大危险障碍。他蹲下身一把撩起她的裙子,将宽大的裙裾拉高到她的腰部。 “你干嘛?”林紫萱被他拉扯得摇晃,震惊地看着他将自己厚重的长裙拉起,露出穿着单裤的腿。 “帮你减轻负担!扶着我,站好。” 林紫萱赶紧抓着他的肩头稳住脚跟,担忧地问:“这样行吗?” “不管行不行,我们都只有这个选择,不是吗?”他将所有布料柠在一起塞进她的腰带后,站起身脱掉自己的鞋插在腰间。 这时,山坡下传来了清晰的喊叫声。 “谭步平,那里是绝路,你们跑不了的,只要留下小妞,你可以安全离去。” “得到她,你们真会让我走吗?”眼看追兵逼近,谭步平用了缓兵之计。 “自然是真的!吴老爷一向敬重公子,绝对不会为难公子。”这次提出保证的人是吴能,看来他追赶人犯的功夫也不赖。 “那你们站住,不许再追,容我想一想。” 追兵果真不再追,他赶紧对林紫萱说:“抓着树枝慢慢滑下去,不能跳。” “我明白。”林紫萱看看下面那段斜坡,按照他的话抓住探出石坡的树枝荡了下去,由于她自幼在田里山地干活,对这样的动作并不算陌生,因此当她落地时,会顺势滚动,安全地落在一蓬水草中。 “做得好,姑娘。”看她轻盈落地后,山坡上的谭步平忍不住赞叹。 “怎么样?谭公子,想好了吗?” 那群聒噪的乌鸦再次乱叫,他心烦地对着山坡大吼。“去你的,我谭步平可不是会出卖老婆的胆小鬼。” 吼完,他不由分说地抓着树枝,像林紫萱那样荡了几下就放开了手。 可他虽然聪明,但缺乏林紫萱那样灵活的身手,因此当他落地时并没有顺着身体的惯性和坡度滚动,而是想靠自己的力量站稳,结果不仅没能站稳,还脚踝一阵剧痛,他失去控制地滚下满是沙砾杂草的山坡。 “谭大哥。”林紫萱一见他摔倒,急忙想拉他,可却被他撞得双双落入江中。 冰冷的江水使得谭步平脚上的剧痛消失了,他连忙抓住与自己缠在一起的林紫萱,关切地问:“你没被我撞伤吧?” “没有。”林紫萱踩着水,一手抓着他,一手擦着脸上的水,立刻反问他。“你呢?我看见你跌倒,有没有摔伤。” “我还好,只是脚好像不对劲,应该没事。”他跟着她奋力往江对面游去。 “谭步平,你这个笨小子,竟敢跟县太爷作对,如果有本事游过江去,下次见面时别怪我手下无情。”身后的山坡上传来刘琨咬牙切齿的痛骂。 谭步平回头对他吐了一口水,大声回骂道:“没用的狗腿子,去跟你的主子传个信吧,警告他如果敢对林奔用刑或让他受苦,那你们都等着进朝廷大狱吧!” 愤怒的吼叫再次响起,但都被一个又一个巨浪掩盖。 “别大声说话了,保持体力。”林紫萱对他说,话刚完,一个巨浪打来,将他们冲散了。他再也顾不上山坡上的恶人,忙着往浪花处游去。 “紫萱。”他焦急地连喊数声。 “我在这儿。”前方传来她的声音,他赶紧往她游去,可一个漩涡席卷了他,将他往相反的方向带,而他的一只脚使不上劲,当他踢水、踩水时,那只脚及整条腿部在痛.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那漩涡彷佛一只巨人的手拖着他往下沉。 “紫萱,我看不见你……”他有点惊慌了,他的水性本来就一般,在跳下山坡时脚又受了伤,因此没法用力,这种无力感让他恐慌。 “别紧张,我来啦!”生活在水边,水性极佳的林紫萱发现他在下沉,立刻想到他也许遇到了漩涡或是被水底杂草绊住了脚,于是用力向他游来。 “来,抓着我的手。”她向他伸出手。 “我抓住了。”他用力抓着她冰冷的手。 “放松身体,不然我俩都会沉下去。”她大声提醒他。 “我不是小孩子,知道该怎么游水。”自尊受伤的他不满地嘀咕,一口江水灌入口中,他猛地往下沉,脚下彷佛有东西缠着,他怎么用力都浮不起来。 就在这时,他发现紧抓着他的手不在了,不禁一慌,以为她生气丢开了他。 可就在他觉得自己无法自救,胸部再得不到换气就要炸裂时,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腿,接着一股力量推着他离开了漩涡,他的头随即露出了水面。 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想寻找帮助他的林紫萱,却听到她的声音。 “谭大哥,抓住这个。” 一截断木伸到眼前,他本能地抓住它。 “抱紧它,我去清理你的脚下,那里还有水草。” 说着,她又一头栽进水里,接着他再次感觉到她灵巧的手在他脚边忙碌,因为有了浮木的支撑,他即便双脚被困也不碍事。 等他的呼吸恢复正常,胸口不再那么痛时,林紫萱也冒出了水面。 谭步平立刻将断木递给她。“快抓着这个歇会儿。” 林紫萱吐出嘴里的水,没有抓住断木,只是平静地对他说:“绊住你脚的水草都除去了。” “我的脚是不是受伤了,怎么踢不动水?”他不说痛,怕让她惊慌。 她看看他,再看看望不到边的对岸,不想告诉他他的脚扭伤得很严重。“没事的,只是有点小伤,你暂时不要用你的左脚,剩下的路就让我带你过去吧!” 谭步平不语,知道她不说实话是怕他紧张。 于是两人沉默地往对岸游去。 快到江心时,水流更快,江水更深,漩涡也伴随着暗礁不时出现,消耗了他们大量的精力,记不起灌了多少口江水,他们终于来到一块凸起的礁石边。 两人抓着石头休息。 “紫萱,要不你先上岸去,我慢慢游。”谭步平不忍心看着她被自己拖累,尤其当发现离岸边还有很远的距离时,他对自己的体力感到怀疑。 “不行,我不会离开你。”林紫萱坚决地说。 “可是我的胳膊已经夹不住木头,脚也痛得没有感觉了。你先上岸,再找人来拉我吧!”他靠在礁石上喘着气,脚碰到了石头,疼得钻心。 林紫萱握着他的手,彷佛能感觉到他的疼痛和沮丧。 “不可以,难道你忘记了,我是菟丝花,你是女萝草?”她放开了他。 “你要干嘛?”看到她正深吸口气,要潜入水下,他诧异地问。 “不干嘛。”她对他眨眨眼睛,没入了水中,江面上掀起道道涟漪。 正当他想不通她潜下江水要干什么时,“咕噜”一声,她冒出了江面,手里拿着一团织物,细看之后,谭步平认出那是她的裙子。 “你干嘛?” “减少阻力,还有这个。”她举起另一只手,那里是条腰带,随后,她用腰带将断木绑在他的腋下,这样他即便双手无力,也有木头托着不会沉入水底。 然后她再将自己的裙子扎在身上,抓起他的手,对他快乐地一笑。“好了,现在我们都轻松了,我不会放开你的手,你也不能丢下我,我们一起上岸去。” 她明亮的笑颜和飞扬的唇角让谭步平沮丧的心注入了新的活力,他看着她自信地拨着水,拉着他往江心游去,尽管他的腿十分沉重,但他仍用力配合着她移动。 然而,就在他们看到岸边时,水流更急,风大浪涌,就在两人都感到精疲力竭时,江面上出现了一艘小船。 最先发现船的林紫萱一惊:难道是追兵追来?这可不是好时机。 “紫萱——”当船上传来熟悉的呼唤声时,她高兴得想大哭。 “大鹏,我们在这里。”她拍打水花大声回应他,林大鹏撑着船过来了。 “紫萱,你可把我急死了。”他从船上伸出手来想拉她。 但林紫萱把谭步平推向他。“先帮我把他拉上去,小心点,他的脚受伤了。” “不,你先上去。”谭步平要她先上船。 但林大鹏仍立刻转向谭步平,在林紫萱的帮助下把他拉上了船,随后林紫萱也上了船。 “大鹏,你来得真巧,我们都快没劲了。”林紫萱不顾自己湿漉漉的样子,忙着照顾谭步平,先解开腰带取下断木,再查看他脚上的伤,一边跟林大鹏说话。 “我昨天到城里找你,薛东家告诉我你与谭公子被迫杀的事,我就去找刘琨那伙人,一路跟着他们来到了这里,发现你们跳江后,我偷了这条船来寻你。” “那刘琨没发现你吗?” “没有,他们不认识我,这会儿正忙着去向吴胖子报信呢!” “你不要管我,穿上裙子。”就在他们说得高兴时,谭步平突然发出了一声带着怒气的低吼。林紫萱诧异地看着他,站在船头撑船说话的林大鹏也很惊讶,于是不满地说:“谭公子,紫萱是关心你,你怎么可以那样吼她?” 谭步平不理睬他,只是瞪着林紫萱。“穿上裙子,看看你这身穿着像什么?” 林紫萱低头,看到本来就显得紧的衣裤湿透后贴在身上,确实很不像话,不由得脸色羞红地抱住自己的身子,恨自己没有选择。 本想解释,可抬头却看到他生气的目光,她忽然觉得好冷。 见他这样对待紫萱,林大鹏很愤怒。“有什么不像话的?她那样的穿着我可见多了,干农活的女人能穿裙子大褂吗?再说江水中穿裙子会更费力。” 没想到他的话更加激怒了谭步平,他本来就是气他一直盯着林紫萱看,他还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他怒吼道:“你给我闭嘴.我管我的女人关你什么事?” “你的女人?!”林大鹏看着抱膝蹲在谭步平身边的林紫萱。“他是什么意思?” 林紫萱不看他们,低着头说:“那是为了上京方便假扮的。” 林大鹏刚松口气,那边的男人阴郁地说:“我可不认为是假扮的。” 林紫萱闻声猛抬头,心儿猛烈地跳动,情不自禁地重复了林大鹏的话。“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不是假扮的,从现在起不是了。”谭步平毫不含糊地回答她。他的眼睛炽热多情地盯着她,就在林大鹏出现,将毫不掩饰的爱意宣泄在林紫萱身上时,他才发现,他无法容忍任何男人用爱慕的、占有的目光望着她,因为她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 “谭大哥……”林紫萱既高兴又害羞地看着他,无法将心中的感觉说出来,她希望自己听到的和她想要的一致。跟随他奔跑的这几天,经过昨晚的同床共枕,今早的倾心相谈,她已经将他视为自己最重要的人,刚才在江中共同面对危难时,她感觉到他们彼此相属的命运,此刻她恍然大悟,他突然对她发脾气,原来不是生她的气,而是在吃林大鹏的醋。 喔,这个傻哥哥! 她的嘴角露出会意的笑容,谭步平知道聪明的她已经明白,不需要他再多说什么,立刻指指脚。“我痛死了,你只会像个傻瓜一样看着我。” “你死不了,因为我不会让你死。”他的抱怨换来林紫萱的轻笑。 见他们深情相望,林大鹏气恼地喊叫:“紫萱,你嫁给我,我爹会同意的。” “不,不管你爹是否同意,她都不会嫁给你,因为她是我的。” “紫萱?”林大鹏高声喊她,可是她的眼里只有眼前半躺在船上的男人。 “你真的要我?”她靠近他。 “是的,我要你。”谭步平拨去她头发上的水草,然后将她揽入坏中,深吸了口气。即使全身湿透,疲累不堪,她依旧是激励他的动力,是带给他快乐的泉源。回想不久前的江中历险,他相信如果没有她的勇敢和聪明,他绝对无法逃过今天的难关。 “紫萱,你疯了。”林大鹏扔下船篙走过来抓住她,想将她拉离谭步平。 可是林紫萱不想离开,她紧靠着谭步平回头对他笑道:“是的,我疯了,因为他要我,我也要他。” “你与他不配,他只是想玩弄你。”见拉不开她,林大鹏气急败坏地说。 谭步平紧紧楼着林紫萱,对林大鹏说:“我没必要对你保证什么,但我要告诉你,你错了,我会明媒正娶地娶紫萱为妻,谁也阻止不了。” “可你是见多识广,有才有财的谭公子啊!”林大鹏仍不相信他的诚意。 “我更是个男人。”他看看怀里的林紫萱,补充道:“一个爱着她的男人。” “谭大哥,你爱我?”林紫萱的心因为突然降临的爱情而颤栗。 谭步平凝现着她,眼中流露的深情让林紫萱迷醉。“你不相信?” “不是,我相信,因为我也爱你。”林紫萱的双腮如同染了丹寇,红得娇艳,美得动人,而她的眼睛迷蒙如雾。 谭步平相信如果不是他们身边还有旁观者,如果不是他脚上的伤,他会当场与她拜天地,结为夫妻。可是此时,他只能用力抱紧她。 她伸出胳膊回抱着他,将灿如朝霞的脸庞深藏在他的胸前,湿透的衣服不再冰冷,在温暖的阳光下,在炽热的情爱中,他们温暖着彼此。 “疯了,你俩都疯了。”林大鹏咒骂着回到船头,抓起船篙用力撑船。 谭步平对忿忿不平的他说:“林大鹏,谢谢你对紫萱多年的照顾,如果你愿意与两个疯子做朋友,我会很高兴。” “她本该是我的。”林大鹏奋力插下一篙,转头看到林紫萱正从谭步平怀里抬起头来看着他,而她娇羞的笑容充满幸福与快乐时,他才知道自己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她,不由得泄气地说:“只要你真心对她好,我自然乐意做你们的朋友。” “那就好。”谭步平开心地说:“为了早日救出我的老丈人,朋友,帮个忙,送我们到钢陵县衙吧!” 铜陵县城就位于江边,因此撑船沿江而行,不过数个时辰就到了。 “看,有官兵守着渡口。”林大鹏紧张地指着前方,林紫萱立刻担忧地看看谭步平,此刻他无论如何是跑不动了。 谭步平倒不太紧张,既然决定去铜陵县衙,他就一定要得到胡县令的帮忙,否则以他此刻的状态,是逃不掉吴胖子的追击的。 林紫萱已经穿上裙子,经过江风吹、日头晒,他们的衣服都干了,她替谭步平穿上鞋,受伤的脚因为肿胀而无法穿鞋,她只好将鞋子轻轻绑在他的脚上,再为他拉好衣衫。 “船只靠岸,沿江禁渡。”江边传来官兵的呐喊。 谭步平立刻回应道:“请通报铜陵县令胡大人,青阳谭步平来访。” 林大鹏熟练地将船撑入渡口,慢慢靠了岸。 因为听说是县太爷的客人,岸边的官兵对他们都很客气。 但上岸的只是谭步平和林紫萱,失意的林大鹏执意要回去。 “大鹏,你不理我了吗?”对他的凄然离去,林紫萱有点难过。 他勉力对她笑笑,看了眼被人搀扶上车的谭步平,他神情落寞地说:“我当然会理你,等他对你不好时,你要记得来找我。” 看着他撑船离去,林紫萱暗自叹了口气。感情是要有缘分的,她与林大鹏注定无缘无分,可是与谭步平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否则她不会来找他,不会在第一次见面就对他有那些复杂又鲜明的感觉。 “紫萱,快来。” 谭步平的声音传来,地抛开所有的思绪向他跑去。 可是,马车并没有送他们去见县令,而是将他们直接带去县衙的官驿,直到夜晚,县令胡大人也没出现过。 “谭大哥,为何胡县令不见我们呢?”官驿内,林紫萱坐立不安地问神态安详的谭步平。 “他招待我们吃喝,给我们房间歇息,还让郎中来治我的脚,这样不好吗?” 看到他坐在桌前研墨,身前展开了纸,林紫萱走到桌前问他。“你要干嘛?” “写讼状。” “是给我的吗?” “给我们。”他亲昵地捏捏她的鼻子,安慰道:“别急,他会见我们的。” 林紫萱喜欢他将她的事看做是他们共同的事,也喜欢他的碰触,于是紧挨着他坐下。“你写吧,我要看你写。” 谭步平笑笑,执笔疾书,脸上的笑容渐渐被愤慨取代,林紫萱痴迷地看着他行笔如神,爱极了他此刻那沉稳俊逸的神情。她不敢相信这样有才华、有姿容的男人会属于自己,不敢相信上天给了她这样大的恩赐,让她获得这个男人的爱。 他说他爱她,可是天知道,她有多么爱他。一想到能终身陪伴着他、照顾他,她就满心欢喜,她确信她就是注定要缠着他过一生的菟丝花。 当察觉有双炽热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时,她从浓浓爱意中醒来。“写好啦?” “早写好了。”他拉过她抱在腿上。“告诉我你刚才看着我在想什么?” 他的嘴摩擦着她的面颊,让她一阵心慌,她羞怯地搂着他,将脸藏在他怀里,无论怎样都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刚才正在想的东西。 知道她害羞,谭步平没有勉强她,只是抱紧她,反正他已经知道怀里的小女人爱他,这就够了,他们有一生一世的时间,他早晚会让她说出所有对他的感情,而他也会告诉她自己对她的深情。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次日早饭后,门差来传信,说胡大人遣来轿子,接两位去县衙相聚。 铜陵县衙内院,相识多年的宾主终于相聚,可却没有寒暄与问候,原因无他,只因席上还坐着阴险可怖的青阳县主簿吴能和凶神恶煞的县尉刘琨。 “谭公子,青阳县令发出告文,要本县协助拘捕抗税拒租的林家姑娘,昨夜池州府还发来行文要本县封江停渡,助青阳县拘捕逃犯,你可知此事?” 疏眉短须,神态平和的铜陵县令胡大人字正腔圆地询问坐在案边的谭步平。 谭步平淡笑,身子往后靠在椅子上,懒懒地回答。“不知。” 第九章 “你怎会不知,这个女人就是被你怂恿,才敢如此大胆与我们吴老爷斗。”刘琨指着坐在他身边的林紫萱。 谭步平冷然扫他一眼。“县尉看好了,这个女人是在下的妻子。” “谎言,她早与吴老爷有契约在先。”道貌岸然的吴能捧着茶碗冷言道。 “契约?哼,那是你们一手主导的骗局。”谭步平双目锐光一闪。“若真有契约,你们为何不容她击登闻鼓?为何不敢开堂审案?”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对铜陵县令说:“胡大人,自晋以来数百年间,历朝君王均以‘诣阙上书’(即告御状)为安邦之策。本朝自太祖起,更是设置登闻检院,以确保百姓可讼不公、告无德。此次,青阳县令趁水患虫灾之际,以权谋私,强占民女,更可恶的是不许喊冤。因青阳县告状无门,在下唯有携妻上京,今日本无意在贵境久留,不料被青阳县尉、主簿诸人连番追击,在下因此落江伤腿,受羁于此,还望大人体恤下情,依法留人。” “想留?绝对不行,她得跟我们走。”他指着林紫萱对胡大人大喊。仗着有池州知府的暗助,刘琨对铜陵县令毫无敬意。 胡大人冷淡地看他一眼,转向谭步平。“谭公子可有讼状在手?” 谭步平问身边的林紫萱。“愿意给胡大人看看状子吗?” 从他眼里得到鼓励,林紫萱立刻从怀里取出他重写的状子,起身递给胡大人。 胡大人接状子时,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展开纸读了起来。 起先,他的声音很小,后来越请越大声。“……当朝天子恤民,每遇水旱皆免赋租放赈粮。可青阳县令却利用天灾,以不实之文蒙骗灾民卖女,以逞私欲,实为不仁不义、不忠不诚。如官开此例,则天下父母官皆可祈天之灾,遂一己之愿,那样,百姓何苦以堪?国何由以安?” “好、好!”胡大人目光闪闪,连声称道:“不愧是神笔判官,笔力雄健,字字珠玑,好文章。” 他的赞美让林紫萱满脸喜悦,却让青阳县的两个官吏跳了脚。 “胡大人别忘记自己的身分。”吴能忿忿不平地警告他。 “你有心偏袒他们?”刘琨瞪着双眼在胡大人和谭步平身上转,似乎想发作。 “两位莫急,本县所赞不过是篇文章,无关是非。”胡大人巧言安抚着两个失控的县吏,将状子折叠好还给林紫萱,似笑非笑地问她。 “请姑娘实话告诉本县,状上所述可否属实?” “句句属实。” “姑娘的爹爹如今是否仍在青阳县牢房?” “没错。” “姑娘果真是谭公子的夫人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一句快过一句,听到这一问,林紫萱红了脸,语气滞了滞,但还是在稍微犹豫后果断地回答。“是。” 胡大人笑了,青阳县吏怒了,咒骂连连。“找死的女人。” 胡大人望着林紫萱说:“瞧,虽然你和谭公子都说‘是’,可是看来青阳县官们不信,是吧?”后一句他问的对象是坐在一边的吴能和刘琨。 “鬼才信!”刘琨粗声粗气地说。 吴能则阴阴一笑,以鄙弃的目光看着林紫萱。“不能怪我们不信,只因谭公子学富五车、才华过人,姑娘虽貌美如花,却是绣花枕头满腹空,怎敢不知羞耻撒此弥天大谎?” 他的言辞如刀,林紫萱顿时羞愧得无以对答,但她身边的谭步平可不会让她蒙受羞辱,当即冷笑道:“听说吴主簿博闻强识,既然如此,何不与在下娘子比试比试,看到底谁的腹中空空?” 他的提议一出,胡大人立刻击掌称赞。“好好好,本县可做仲裁人。” 林紫萱则急了。“我不识字,如何能答题?” 谭步平用眼神鼓励她。“别担心,如果他出文字题,为夫自会代笔。” 他的话当即让林紫萱安下了心。 然而吴能说道:“我不要她写字,公子也不得代答。” “既然如此,在下绝不开口。”谭步平很乐意的配合。 得到他的保证,吴能得意地看着林紫萱,摇头晃脑地说:“本吏考你三题,如得解答,就信了你们的话,今日且放你离去,否则——”他阴险的目光一黯。“你就得跟随我们回青阳去。” 面对那双算计的目光,林紫萱心里不安,回头看看谭步平,见他老神在在地饮着茶,一双慧眼望着她,虽然一字不说,但那眼里传递的讯息给了她勇气,她立刻对胡大人点头。“好,我答应。” 胡大人轻拍桌子。“吴大人出题吧,姑娘仔细答,本县自会公正仲裁。” 吴能站起身,在屋内踱着步,眼睛死死盯着林紫萱念道:“我说你是——风流浪女河边站,杨柳身子桃花面,上天注定她无子,儿子一出娘不见。” 他那边话才刚说完,这边林紫萱已经给他行礼。“谢官爷赞美。” 屋子里除了谭步平微笑不语,刘琨茫然不解,其他两人皆惊讶地看着她。 “为何是赞美?”吴能不信这个目不识丁的村姑会识得这既骂她风流下贱,又咒她命中无子的诗文真正涵义。 林紫萱淡淡一笑。“大人赞美我是桃花,我自然要谢大人。” 胡大人笑道:“呵呵,姑娘赢得第一题,吴大人是否还要继续?” “自然要继续。”吴能心思一动,指着房间说:“此有空房一间,我有铜板一文,交给你去购物,将此房一夜填满。你能做到否?” “我能做到。”林紫萱平静地说,然后走到灯台前,取下灯烛,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你是说买蜡烛?”吴能瞪眼鼓腮。“这算什么东西?” 林紫萱道:“就是灯光,当灯烛点亮,灯光不是填满了整间空房吗?” “很好,姑娘赢了。”不管吴能如何不高兴,胡大人已经大声宣布。 吴能恼了,却无法发作,只得咬牙切齿地说:“还没有赢。” “对,还有最后一题。”胡大人急忙纠正,声音里带着愉快。 吴能眉头一皱,在房内各人身上转了一圈,冷笑道:“姑娘能否坐上谭公子此刻坐着的地方?” 林紫萱转向谭步平,因为脚伤,从进来后他一直坐在这把不大的椅子上,她如何能坐上去? 可是灵光一闪,她面露羞色,但仍毫不迟疑地走过去,坐在了他的腿上,立刻看到他眼睛一亮,随即感到他的胳膊环在她腰上给了她鼓励、赞赏的一握。 吴能的脸色一片惨淡,他真没想到自己输给了一个小村姑。 “哈哈,好个绝妙回答!恭喜啊,公子果真娶了位聪明绝顶的娘子。”胡大人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连声称赞林紫萱,完全被这个聪明的女子吸引了。 林紫萱从谭步平腿上站起来,认真地问:“各位大人,我们可以离开了吗?” 胡县令爽快地改变了对她的称呼。“可以,既然夫人三题都解了,吴大人自然不会为难你们,本县这就派车送两位上路。” 随即,不理会刘琨的咒骂,他准备差役安排马车。 “怎可放他们走?”看着他们从眼皮下走出去.刘琨大叫起来,却只换来胡县令的一个笑脸。“人家答对了三题,两位大人想言而无信吗?” 吃了软钉子,他们非常失望,但在别人的地盘上,又发不了威,只能看着到手的肥鸭又飞走了。 不过他们绝不会罢手,从读了林紫萱遗落的讼状后,他们就被谭步平犀利的文笔震慑了,那样的讼状绝对不能流出青阳,流出池州,更不能落入“二府”之手。 “天啊,那小子怎么这么难缠?”仓惶离开铜陵衙门的刘琨愤怒地咒骂。 吴能皱眉附和道:“是很难缠,所以一开始我就说不要惹他。” “可是那女人死死缠着他,一步都不离,不惹他又如何抓到臭女人呢?” “既然如此,就让他们死在一起吧!”吴能阴狠地说。 “可是就怕胡老头派兵保护他们,那我们如何动手?” “不会,胡老头不敢公然对抗知府大人。” “那就好,反正半道上有的是山谷,正好给他们修坟墓。” ***bbs.***bbs.***bbs.*** 过长江往北,天气越来越凉,庐安道曲曲弯弯的山路上,一辆马车跑得正紧。 “谭大哥,过了这座山就可以看到汴梁了吗?”车上,林紫萱望着窗外绵延的群山间。 今天她穿了一身符合身分的锦缎新衣,紧身窄袖短衣换成了夹懦,以应付日趋寒冷的天气,舒展的长裙为了行走的方便,不再是流行的褶襕裙,而是舒适端庄的直长裙。让她看起来更多了女性的妩媚和娇艳。 “差不多。”谭步平慵懒地回答。他同样换过衣裳,此刻正靠着车椅,脚高高搭在对面的车板上,经过医治和休息,他的脚已经好了。 “你每天都是这句话。”林紫萱转身抱怨。“三天前在雷山你就这么告诉我,昨天在舒柳坡你也这样说,现在你还是这么说,你就没有句正经话吗?” 谭步平胳膊一伸,搂着她的颈子将她拉近.几乎脸贴着脸地问:“看看我哪里不正经?鼻子还是眼睛?告诉你,我说的句句是正经话,那可是当年佛祖布道时,训练小徒毅力的法宝咧!” “是吗?那你说给我听。”林紫萱的兴趣来了,跟他走了这么多天,从他嘴里听了好多比五娘说的还好听的故事。 “还不行,今天的字还没认。” “认了,不就是‘主人’吗?”林紫萱兴致勃勃地翻开他的手掌,用指头在他手心写着:“三根竹竿一木穿,头顶歪歪帽,这就是‘主’。一撇一捺齐出头,这就是‘人’,合起来就是‘主人’,对不对?” “对,我的娘子真是聪明。”谭步平慷慨地赞美她,她得意地仰起脸。 “什么?”谭步平装傻地问。 “这儿……”林紫萱面色红红地指指自己的额头。那是每次她做对事,特别是认字进步时,他都会给她的亲吻,她渴望得到这样的奖赏。 他发出一声只有他俩能听到的笑声,然后俯身接近她。 当熟悉的热度靠近时,她微微闭上了眼睛,期待着品味来自他的赞美与珍惜。可是让她惊讶的是,那熟悉的热度并没停留在往日停留的地方,而是越过她的额头及面颊,落在了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地方——嘴巴。 当他的嘴覆盖住她的时,他们同时像被火烫到似的一颤。 林紫萱陡然睁大了眼睛,想抽身,可是他不放她走,他的手臂收紧,将她紧紧抱到身上,他的嘴完全占有了她的,那火一般的热流窜过她的全身。她不是第一次坐在他的大腿上,却是第一次敏感地意识到他的火热躯体。 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因此而变得鲜活,她的手无意识地举起搂着他,并滑向他的颈背,像他正在做的那样抚摸他的肩背。 自从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后,谭步平知道地点不对、时机也不对,因此一直克制着自己奔腾的感情。可是,当她仰起无瑕的脸庞索求他的亲昵时,当她用渴望与快乐的目光注视着他时,他又如何能遏止住满腹的激情而不碰她呢? 于是他做了这几天他早就想做的事,品尝她动人的芳唇,而那出乎意料的美好感受使得他抛弃了自己的理智,放弃了坚持,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而她的回应更加启动了一簇无法抗拒的爱火,将他们一起点燃。 一声幸福喟叹从他们相连的嘴内逸出,他们不的而同地分开了,注视着对方。 他用拇指揉揉她红艳的双唇,再次为她的美丽和热情惊叹。她虽然没有大家闺秀、金枝玉叶般的娇贵,却有着聪慧贤良和勇敢坚毅的个性。他相信,她正是他所渴望的、能终生陪伴他并带给他快乐与满足的女人。 林紫萱看着他,心里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爱,身外所有的事都离开了大脑。她搂着他,将脸贴在他的头部,不愿与他分开。 好一会儿,他们都沉醉在无言的温存中,车里洋溢着柔情与窒息的甜蜜气氛。 谭步平知道这样的甜蜜气氛是短暂的,只要吴德良不受惩罚,林家的官司一天不了结,林紫萱就一天不能脱离危险,因此他急切地希望能早日抵达京城,亲自敲击登闻院的大鼓,为林家喊冤。 看着窗外的山林,他的心再次沉重起来。 京城的路还很遥远,从胡大人派人护送他们离开钢陵后,他们的旅程变得很顺利。这么多天来,他们没再遇到青阳县令的爪牙,而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回乡三年,他接触了太多案例,知道吴德良是个贪得无厌,善于伪装的恶官,如今在乌纱帽受到威胁,吴德良一定会不挥手段地消除威胁,因此他绝不能掉以轻心。现在他不仅仅是为正义而战,也是为他的幸福而战,所以他得万分小心。 想到这,他搂在林紫萱腰上的手紧了紧。 “谭大哥,这几天很平静喔!”半天没吭声的林紫萱突然开口了。 谭步平笑着轻拍她的背。“我以为你睡着了呢,冷吗?” “不冷,你给我买的衣服很暖和,一点都不冷。” “那为何不睡一会儿?” “在想吴县令和他的帮凶。” 谭步平连声哀叹。“唉,娘子,你这样说不怕为夫吃醋吗?” 林紫萱直起身来,娇唱道:“你又在乱说话!我是觉得这几天太平静。” “好吧,为夫认错。”他嘻笑着揉揉她的眉心。“是太平静了点。” “你说他们真的放过我们了吗?” “但愿他们会。”他语焉不详地说,可她不让他敷衍她。 “那你的意思是他们一定会再制造麻烦,是吗?” 见她忧心忡忡,谭步平只好告诉她实话。“对,我是这样想的。” “那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呢?”她忧虑的眼睛看向窗外。 谭步平的目光也随她一同转到窗外,天边翻滚着乌云,风送来冬天的气息,想到还有一半的路程,他的心情难以轻松,可是他不愿意让林紫萱太忧虑。 “顺其自然吧!”他拉回她,让她靠在肩上,安期她。 “我就怕他们突然冒了出来,杀我们个措手不及。”林紫萱的忧虑并未减轻分毫。“但愿老天不要下雨。” 谭步平没说话,但心里有着与她同样的担忧和祈愿。 可惜,老天爷似乎有意要考验这对年轻人,就如同他们所担心的那样,当天夜里,一场豪雨降下,方圆数十里全被雨幕笼罩,而且下了足足三天,给他们的旅程带来了灾难。 由于这一带地形复杂,多山陵河流,一遇暴雨常有山洪发生,因此车夫们都不出车,直到第四天,雨终于停了,但因道路泥泞,大部分车夫仍不愿跑远路。谭步平花了比平日高两倍的价钱租到一辆送粮的马车。车夫是个中年汉子,寿郡人,被困三日归心似箭,想到空车回家顺便挣点钱也不错,于是答应载他们一程。 一路上车少人稀,但车夫仍小心翼翼地赶车,不敢太快。 然而,就在车子行驶到一段陡峭的山路时,山上忽然发出“隆隆”之声,在寂静幽暗的山里显得格外惊人,接着数块巨大的石头沿着山坡滚落下来。 “糟了,有山洪。”车夫惊叫,一鞭子打在马背上,赶马飞奔。 挨打的两匹大马不顾一切地狂奔,车内的林紫萱和谭步平被震得东倒西歪。 谭步平抱着林紫萱,抓过车上还残留着一些谷物的袋子包住她的头,怕她被撞伤,并大声对车夫喊。“不是山洪,是滚动的山石,已经过去了,你不要怕。” 可是无知的车夫早吓坏了,只知道打马,受惊的马在崎岖的山路上不断打滑,车身摇晃得更加剧烈。眼见情况不妙,谭步平放开林紫萱,推开车门想看清四周环境后抱着林紫萱跳车,可还没等他看清车外,车子仿佛被人抬起似的猛地弹起,他被甩出了车外,随即一声凄凉的马鸣,车子连马带人翻滚下陡峭的山坡。 被抛出车外的谭步平落在一堆很厚的落叶苔藓上,头晕目眩,但没有受伤。可是当看到马车翻滚下山,消失在浓密的树林里时,他的心仿佛被刀剜出。 他想喊叫,可是声音却卡在喉咙里,胸口的剧痛让他颓然倒地,只有林紫萱的名字在他脑子里盘旋。他抓着树干想站起来,长满苔藓的树干滑溜,他再次跌倒,就在他喘着气想再次起身时,一阵脚步声传来,他伏下身不动。 “哈哈,这次他们死定了!” 刘琨的声音! 他全身一紧,从树叶中抬头往外看。只见刘琨、吴能带着一群人站在峭壁边,注意力被滚下去的马车吸引而忽略了其他。 “下去查查,一定要见到尸体才算安全。”吴能的语气在这湿冷、黑暗的林子里更显得阴森。 “太滑了,能下去吗?这么深的山谷,肯定死了。”一个男人犹豫地说。 “不可大意?如果你那时推石头准一点,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 “算了,别磨蹭了,快去找些绳子来,老子第一个下去。”刘琨急躁地说着并转身往山上走,其他人跟在他身后离开了。 山坡再次恢复宁静。 谭步平抓着树木站起,来到刚才那群魔鬼站过的地方,地上马车翻滚坠落时留下的深深痕迹撕扯着他的心。他抓着树枝往下看,山崖下有断裂的树木,可是却无法看清到底有多深? 他知道他必须立刻行动,那些恶魔很快就会回来。 看看四周的树木,来不及找路,他抓着树木杂草,连滚带滑地往山下跌去。 车里的林紫萱在车子翻覆的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随后她的头撞了一下,眼前一片黑暗,但她并没有失去知觉,只是猛烈的翻滚让她难以忍受,好在谭步平用袋子包住了她的头,减少了撞击的力度,她用习惯劳作的手紧紧抓住车上的横木稳住自己,当马车坠落谷底时,强烈的碰撞使她陷入了昏迷…… 在冰冷的水滴中她醒了,睁开眼,看到头顶的树梢正滴着水,不时敲打在她脸上,四周一片寂静。 谭步平呢?他在哪儿? 她转动头颅,却惊慌地发现她动不了,全身被车厢卡住,双腿被椅子压着,她试着活动,发现没有什么痛感,这似乎是好现象,说明她没有受伤。 可是她该如何离开这里去找谭步平呢? 她用力伸展四肢,可没有用。 就在这时,她头顶的树木晃动,抖落更多的水滴,接着一个重物由山坡上坠落伴随着轻微的声响,她想看看那是什么,可是眼里有水,她只好闭上眼睛。 谭步平抓着草木坠落谷底,跌坐在离坠车不远的灌木里。 当他爬起来,看到四分五裂的马车和摔断颈子的车夫,及一伤一死的马时,心都凉了。他越过死马,抓起散成一片片的车厢板寻找林紫萱。 车板下是一堆形状不规则的木头,可却没见到林紫萱。 “紫萱。”他跪在地上,心如同这破碎的车一样凌乱,他抓起一块块木板,边喊边找,他不信她死了,不信她会从这辆该死的车里消失了,他要找到她。 手指被木屑扎伤,可他毫无感觉,心中的痛超过了一切。 突然他听到细微的声音,仿佛是谁在呼唤他的名字。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侧耳静听,声音是从他的对面发出来的。 “步平……谭大哥……” 紫萱!是紫萱! 他欣喜地站起来,绕过马车,终于看到她包裹在袋子里的头。 “紫萱。”他用手擦去她脸上的水,想抱她起来,但被她阻止。 “不行,我被卡住了,你得先将压在我身上的东西拿走。” “行,我拿,你好好躺着别动。”他俯身亲吻她冰冷的唇,然后快速看了下她身体所在的位置,准确地将困住她的东西搬开,最后把她抱了出来。并立刻解开包在她头上的袋子,查看她是否受伤。 林紫萱则倚在他怀里感叹地说:“谭大哥,如果没有这些口袋,我准会死。” 他用力回抱着她,亲她。“不会,你不会死。” 扔下袋子,他扶起她。“试试看,能走吗?” 林紫萱站起身,虽然有点头晕无力,但似乎没事。“能,没问题。” “太好啦,那我们快走吧!”他拉起她就要走。 可是当看到车夫和马匹时,她顿住了。“我们把他们埋了吧,否则野兽……” “来不及了,刘琨马上会带人来。”他拉她走。 “又是他们。老天爷为何不惩罚他们,让他们一再害人呢?” “那是时候未到,等着吧,现在他们有一件杀人案了。” 两人说着往山谷外走,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到出路。 “唉,这身新衣服又被毁了。”走出阴暗的山谷,林紫萱遗憾的说。 谭步平牵着她的手,安慰她。“不要紧,只要活着比什么都强。” 上了谷顶,两人都筋疲力尽,林紫萱跪倒在地无力起身,谭步平也面色苍白。 “不行,我们得离开这里。”谭步平将她拉起来,看到这里是一面绝壁,三面密林的地形,他有种不祥之感。 “歇一会儿吧,就一会儿。”林紫萱跪在地上,捂着胸口,只觉得头晕欲呕。 “来,我背你。”他拉着她的手要她趴上他的背。 “不要,我能走。”林紫萱抓着他的手用力站起来。 “你们还想走到哪里去?”阴侧恻的声音让他们同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吴能,你这恶贼。”林紫萱愤怒地痛骂。 “姑娘不要生气,这可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结果,怨不得人。” 随着这句话,他们后面的树林里出现了吴能和那群走狗,却没见到刘琨。 “那家伙一定在附近。”谭步平一边带着林紫萱往后退,一边悄悄地提醒她。 果真,从他们刚刚上来的山坡上传来刘琨狂妄的笑声。“哈哈哈,吴大人真是能招会算,他们果真在这里等死。” 看着从三个方向围堵过来的追兵,谭步平知道今天凶多吉少,他边拉着林紫萱一步步往身后的峭壁退,一边看着她,而她也正神色平静地看着他。 “谭大哥,你会怨我吗?”她问他。 “我为什么要怨你?” “是我把你拖进了这个死亡陷阱,如果当初我没去找你……”她说不下去。 他握紧她的手。“傻瓜,如果你不去找我,我上哪儿去找这么漂亮的娘子?” “可是今天我们就死了……” 他捂住她的嘴,笑道:“我们不会死,来吧,让我们看看这次该如何逃脱。” 站立在悬崖上,看着脚下滚滚流动的江水,他发出一声惊叹。“哇,我们跟江水真有缘哪!不过这也没什么,不过是个小石阶而已。” 他嬉戏的语气将林紫萱逗笑了,她好爱这个男人,可惜她能爱他的时间太短。 “谭大哥,如果有来生——” “不许说来生,今世还没过够呢,谈什么来生?” 他的低叱换来她的眼泪,可她的脸上却洋溢着笑容。“好吧,我听你的。” “这就对了。”他对她微笑,解下腰带将另一头递给她。“绑在我手腕上。” 林紫萱不知他要干嘛,但还是听话地替他绑好。 他拉扯着试了试,认为够结实后才将另一瑞拴在她的腰带上,然后回头对身后的人说:“各位官爷是要我们夫妻两人从这里逃生吗?”他指指脚下的悬崖。 “只要你有那个本事!”吴能得意地说,并示意身边的打手对他们动手。 看了手持兵器扑过来的恶徙们一眼,谭步平转身抱住林紫萱。“娘子,我们再跳一次小石阶罗!” 他们相拥的身影随着话音消失在悬崖上。 吴能赶到悬崖边,看着白浪翻腾的江水狞笑。“看你这下还能玩出什么招!” “总算可以睡个安稳的觉啦!”刘琨泄愤地踢一脚悬崖边的沙土。 吴能阴毒地瞪着滚滚江水说:“不行,这事还没完,生得见人,死要见尸,我们得沿江查查,绝不能让他们活着!” 被他阴冷的神态震住,莽撞的武夫不敢多言。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决定跳下悬崖时,林紫萱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可是见谭步平用腰带将她与他绑在一起时,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决心要和她生死与共,这样的情谊感动了她,她发誓要活着,要珍惜这个愿意为她而死的男人! 可是坠落江中时,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们打散,也让他们头晕目眩。 然而来不及找回正常的呼吸和节奏,他们就急忙拉住腰带寻找着彼此。 激流奔涌,水浪迭起,巨大的水势消耗着体力,但他们努力呼唤着各自最牵挂 的人。 “紫萱!”连灌了几口江水,谭步平急切地呼唤她,并用力抓着手腕上的腰带拉扯她。 “谭大哥!”水浪中紫萱终于抓住了他的手,很高兴他们俩都没有受伤。 他们奋力游过一个个浪峰,到水势较平缓处时,他吐着水问她。“怎么样,跳小石阶很好玩吧?” “小石阶?骗子!我希望永远不要再跳这种小石阶!”林紫萱说着,忽然面色发白地闭上眼睛。 “紫萱,你怎么啦?”发现她身子往下沉,谭步平立刻托住她。 “我头好晕,想吐……”紫萱虚弱地说。 想起她在山坡上也曾这样,谭步平担心地说:“一定是翻车撞伤了脑袋。” 他单手划水,另一只手抱着她往最近的岸边游去,可是动作越来越慢。 “你先独自上岸去……”知道自己会拖累他,林紫萱对他说。 “不行,千难万险都过了,我绝不会放开你。”他竭尽全力划水,可是却觉得离岸边越来越远。就在这危急之时,一队打着“钦”字旗帜的人马出现在岸边。 “救命哪!”知道那是钦差大人的队伍,他奋力对岸上大喊。 他的呼喊顺着风传了过去,那队人马减速,几个人立刻下马跳入河中。很快,他们被这些人救上了岸。 一上岸,他立刻跪在面色苍白的林紫萱身边,将她的头平放在自己腿上。 “怎么样,尊夫人没事吧?” 一声关切的问候让谭步平抬起了头。 “王翰?是你!”看了眼身前着紫色二品官服的钦差大人,竟是他当年在“应天书院”念书时的同窗好友时,他惊喜地叫了起来。 “步平?!怎么是你?”那位钦差大人先是一愣,随即也欣喜地与他相认。并招呼属下将他们小心扶上马车,一同前往本地官驿…… ***bbs.***bbs.***bbs.*** 经过更衣休息后,林紫萱觉得好多了,便陪同谭步平与王翰见面。 交谈中,王翰得知了他们告状的前因后果和曲折经过后,义愤填膺地说道:“青阳县令简直无法无天。你们两人不必进京了,愚兄正是奉旨前往池州青阳县彻查县令阳奉阴违、巧取豪夺的举报案件,你们与我同行,林家的案子愚兄自会严惩法办。” 当晚,在钦差大人的官驿内,谭步平和林紫萱终于有了自他们认识以来最安稳舒坦的一夜,在彼此的怀中,他们不再有噩梦,不再有追杀,只有温馨醉人的情爱和缠缠绵绵的梦环绕着他们…… 尾声 一个月后 青阳县出了两件大喜事,一是多行不义的县太爷和他仗势欺人的狗腿们,被钦差大人上了枷锁,押入囚车进了京,二是“神笔判官”娶妻啦! 谭家老屋人声鼎沸,庭院处处充满了欢声笑语,红灯彩幔在初冬的寒风里散发着暖暖的柔情。 随着夜晚的降临,迎亲送喜的人们逐渐散去,闹洞房的年轻人被曾经轰动一时的“梁上飞”传奇故事吸引去了东院,婢女、仆佣们也被阿金婶驱赶得远远的。 做了洞房的“赏琴轩”装饰一新,灯影、红烛、红窗花,美不胜收,可都不及此刻坐在梳妆镜前梳头的女人一半美。 “谭大哥,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对不对?”林紫萱用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夜已经深了,可是她还了无睡意,一整天,不,应该说整整三个月,她都像做梦似的,所有的事都那么神奇而圆满地解决了。 “对。”躺在床上的谭步平昏昏欲睡地回答。 “我爹今天真的称呼你为‘贤婿’了,我好高兴。开始时他那么固执地反对我们的婚事,是你说服他的,对不对?” “对。” “多亏钦差大人办案公正,我们才能有今天,你说对不对?” “对。” “今后我们大家都不会有事了,对不对?”美好的生活已经向她展开,可是回忆起三个月前的经历,她仍心有余悸。 “对对对,都对。”他忽然翻身跃起,将她一把抱起倒回床上,梳子落在了地上,可没人理它。 他压在她身上,用力亲着她喋喋不休的小嘴,直到她无法呼吸时才放开她,深情地问:“你是高高兴兴嫁给我的,对不对?” “对。”她拉下他的头亲他一下。 他满意地笑了,一手撑着身子,一手解开她的衣裳。“你会是我的菟丝花,永远缠着我,对不对?” “对。”他的嘴再次被她啄了一下。 “你会给我生很多的小判官和小紫萱,填满我们的老屋,对不对?”衣服被一件件扔出床外,落在梳子上。 她的脸红了,在灯光烛影下更加美艳动人。“对。” 嫣红的小脸藏进了他的臂弯,滚烫的面颊熨贴着他的心。 “那你会给我机会好好表现,让我们的小判官、小紫萱早日出世,对不对?” “对对对,都对!你可不可以闭嘴?” 新娘的怒吼惹来新郎轻快的笑声,站在留下的阿金婶眼里闪动着激动的泪花,她望着寂静宽敞的院子,相信不久的将来,这里会有一个又一个小步平、小紫萱在玩耍,在长大! “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 在远离谭家老屋的林家湾,风韵犹存的林五娘正在吟诵着一首古老的诗,一个如同小紫萱般美丽稚气的女孩坐在她的身边,景仰地学念着。 “谁言会面易,各在青山崖。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生子不知根,因谁共芬芳?中巢双翡翠,上宿紫鸳鸯。若识二草心,海潮亦可量。” 【全书完】 ◎编注: 1.欲知【清官难断家务事】其他精采的爱情故事,请看爱表现——054季洁《捕快过招》、o55于媜《师爷接招》! 2.敬请期待华甄最新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