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藏妃》 说一些神奇的事 心宠 心心在《王爷看走眼》这本书里,写了一些药方。 不是我乱写的哦,而是我从家里的祖传秘方上抄下来的,哈! 我的爷爷不是医生,不过,他却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套治跌打损伤的本事,据说是缘于一个茅山的什么教派,当年还是远近驰名的厉害呢。 曾有不少伤者慕名上门请爷爷治病,如果治得了,爷爷便乐意帮忙,如果治不了,他也不逞强,会婉言拒绝。 不过,听说如果是他婉言拒绝的,便是已经病入膏肓的人,不会再有什么医生能治了,可见,爷爷的确很厉害。 我对他那套秘方一向很好奇,发现那其实并不完全是中医的原理,还掺杂了一些神秘色彩。 比如,最简单一个治肿痛的法子,便是将姜在火上烤热了,和著酒,以内劲来擦拭患者的伤处,擦的时候,口中要念念有词,像一连串咒语似的,其中好像还要念到太上老君的名字。 心心还在幼稚园的时候,有一次不知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脚趾红肿了起来,起初没有在意,只是用手去抓它,越抓它越肿,过了一个星期妈妈才发现,那时候心心的脚指头已经肥得透明了,哈…… 于是,爸爸便连忙用爷爷传下来的口诀,配合姜酒,替心心擦了十多分钟。结果第二天居然完全消了,真是神奇! 我问爸爸,这是姜和酒的作用,还是他的咒语起了作用,他笑著说不知道,但他发现,当咒语念完一遍的时候,正好是沾了酒的姜擦干的时候。 所以呢,为了掌控时间,还是要念念较好。 在《王爷看走眼》这本书里,心心还写了一个“化水”的口诀,什么叫做化水呢?就是当你的喉咙里卡到鱼刺之类的东西,对著一杯白开水念这段口诀,再把水喝下去,刺自然就不见了哦! 你一定觉得骗人的对不对?心心以前也不相信,但据说有人试过,还真的满灵的,不过念口诀的人一定要是懂得那套医术的人才行,不是什么人随便念都可以的。 为什么呢?因为懂得那套医术的人,他们要信守教规,绝不可以吃“五味”。 如果吃了“五味”,据说治病就不灵了。 至于什么叫五味,心心只记得好像其中有蛇,其他就忘了…… 现在,爷爷已经去世多年,那些祖传秘方好像都藏在家中的小册子里发霉了,心心曾经想学起来,将来当个治病救人的女华佗也不错!可是一看上面的药材,就打了退堂鼓。 天啊,那上面有些药材,心心可是闻所未闻,据说要收集起来可不容易呢。 正因为如此,在大自然被破坏的今天,可能传统的医术也注定要消失了吧…… 有时候,心心觉得,那些古代神奇的东西,或许是真的存在,只不过因为环境的改变,使它们不再发挥功效,久而久之,便成为了一种“骗人”的传说。 楔子 午夜一声巨响,把蓝娇蕊从梦中惊醒。 她睁开迷蒙的双眸,看到窗外划过一道恍若白昼般的闪电。 要下雨了。雷雨。 下雨前是要起风的。狂风。 狂风吹开了她的窗子,窗棂撞倒了靠墙的一只花瓶。 惊醒她的那一声巨响,便是花瓶倒地时碎裂的声音。 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冷——不仅窗开了,门不知什么时候也开了,风像滚动的骇浪涌入房中,仿佛要卷走她周围的一切。 “亭风……”她这才发现,枕边也空荡荡的,新婚的丈夫竟没了踪影。 难怪她会这样冷,没有他替她暖被,焉能不冷? 三更半夜,亭风会去哪里? 倏地,一道黑影从窗边闪过,蓝娇蕊心中不由燃起一丝不安,连忙披衣起身,往黑影消失的方向跟去。 整个蓝府从未像今夜这样寂静,如义庄一般的死寂。 从前,只要她轻咳一声,门外的丫鬟便会立刻战战兢兢地跑进来,但今晚,守夜的丫鬟不知去了哪里,她大小姐人已至廊上,竟无半个人前来服侍。 “啊——” 忽然,她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这是除了风声之外,惟一听到的人声。 府中怎么会有惨叫声?是她听错了吗?蓝娇蕊循声而去。 那惨叫似乎是从东边的院落发出的,而东院,是她父母的寝处。 花园里漆黑一片,她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惟有借著闪电的光,寻找方向。 她记得曾经吩咐过下人,夜间不必太节省,该点灯笼的地方就得点上,今儿这是怎么了,为伺一点灯光也不见? 猛地,蓝娇蕊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害她毫无防备地跌倒在地。 又是一道白亮的闪电划过长空,她不由得尖叫起来,因为看到地上躺著一个人。 一个显然已经死去的人。 电光闪亮的一瞬,她可以清楚看到死者脸上恐怖的模样——一道剑痕从眉心正中直至颔下,划出深深的血沟,生前俏丽的花颜险些被劈成两半。 电光闪亮的一瞬,她也认出了死者。 那是她的贴身奴婢小玉。 小玉竟然死了!是谁杀了她? 蓝娇蕊在狂风中闻到一股血腥味,很刺鼻、很令人作呕……从东院飘来。 不祥的预感变成了震撼心肺的恐惧,她顾不得考虑许多,连忙往父母居住的所在奔去。 她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此刻就算东院里没有点灯,她也能看到个大概。 她见到许多人。 府里的下人大概都聚集在这里了。 然而,他们都倒在地上,像小玉一样,尸体横陈,不知被谁无声无息地杀死了。 惟有两个人,依然活著。 活著的这两个人对峙而立,保持著僵硬的站姿。 如果可以选择,蓝娇蕊希望自己永远不要看到这一幕,当最后一道闪电在她头顶劈裂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好似都要被击碎。 这一道闪电,格外雪亮。 眼前的一幕,也看得格外清晰。 那残留的活口,其中一人,是她的父亲。 但他很快也倒下了,因为,先前支撑他站立的,只是一把穿过他身体的剑。 这一刻,持剑之人将武器猛地往回一收,父亲自然倒地毙命。 而持剑之人,在听到她脚步声靠近的一刻,意外地回过头来,让她得以看清他的真面目。 哪怕没有刚才那道闪电,哪怕她的双眸沉浸在黑暗之中,她也可以从对方的身形清楚地判断出——他是谁。 她和他太熟悉了……在缠绵床榻中,亲匿得几乎化为同一个人…… 今夜之前,他是她的新婚丈夫,花亭风。 而今夜之后,他成了杀她全家的仇人。 第一章 传说这西诚王府中,最最可怕的,不是侍卫手中的利剑,而是一只猫。 一只白猫。 为何一只白猫比侍卫手中的利剑更可怕? 因为,它是王妃养的猫。 自从西诚王妃回昌州娘家暂住,这只猫便没有了主人,无法无天起来。 这是一只难搞的猫,王府上下,除了王妃以外,没人能管束它,也没人敢管束,人们只能看著它每日上窜下跳,打碎了不知多少奇珍古玩,抓破了不知多少昂贵绣品。 乔心第一次见到这只猫的时候,便是它正在捣蛋的时候。 那天,她刚把一幅龙凤呈祥的被面绣好,猫儿便进来了。 它一进来,便跳上她的绣被,仿佛发现了一处舒服的暖窝一般,在绣被上打著滚,乐不可支,可恶的爪于不时蹭著凤翼上的金线,不一会儿,凤翼便像掉了羽毛一般,变成秃鸟的翅。 “小白……小白……” 府里负责看猫的婢女紧随而至,一看这副情景,霎时吓呆,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龙凤呈祥的被面,是为了即将南巡的皇帝皇后准备的,猫儿此刻竟然将它给糟蹋了……上面当然不会治这猫儿的罪,只会治她这个看猫人的罪。 呆傻之后,婢女开始哇哇大哭。 “哭什么?快把它抱下来呀!”管事余嬷嬷在一旁教训。 婢女如梦初醒地去抱那捣蛋鬼,谁知捣蛋鬼似乎要将捣蛋进行到底,龇牙咧嘴地“喵呜”一声,一只爪子伸过来,抓破了要抱它的纤纤玉手,然后继续在被面上耍赖,好像准备从此以后要以此为家。 “哎呀,这可怎么办呢?”余嬷嬷也无可奈何了。 这王妃养的猫发起脾气来,惟有王妃能叫它乖乖听话。 可惜此刻,王妃远在昌州娘家。 “让我来劝劝。”这时,一道声音扬起。 说话的人正是乔心,她缓缓地从绣架后站起来,走至猫儿横行霸道的地方,露出甜甜的笑脸。 “小白,快下来,姊姊喂你鱼儿吃!”乔心张开双臂,对猫儿嗲声嗲气地说,仿佛在哄一个婴孩。 “乔姑娘,没有用的,它不会听你话的。”余嬷嬷叹气。 “说不定会的。”乔心意志坚决,朝那猫儿越靠越近。 “小心,它会抓伤你的!”余嬷嬷发出惊骇的警告。 乔心毫不畏惧,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双手一揽,将那猫儿揽入怀中。 “哎呀——”四周众人都害怕得闭上了眼睛,好似一起凶杀案就在她们眼前上演。 她们都在等待乔心尖叫,然而,等了好久,却什么也没听到。 房间里霎时变得很静,很静。 众人诧异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柔光洋溢的窗边,有一幅美丽的图画——画中,一个美女正抱著一只听话的白猫,轻轻抚摸它的脑袋,猫儿眯著眼睛,满脸享受的表情,白毛松松地舒展开来,如一团可爱的毛球。 一刻钟后,她们才发现,眼前的一切并非虚幻的图画,而是真实发生的事。 勇敢的乔心姑娘,居然奇迹般驯服了这只比利剑还可怕的猫,而且,只用了短短的瞬间。 “天啊,”余嬷嬷惊叹,“乔心姑娘,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素来跟动物有缘。”她微笑回答,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桩轻而易举的小事。 将猫儿递还至婢女的手中,她叮嘱道:“继续抚摸它的脑袋,不要停,只要抚摸它的手不停,它就会一直闭著眼睛。” 婢女连忙点头,唯唯诺诺地照做,终于成功地将那捣蛋的瘟神请走。 从这一天开始,乔心便成为王府上下敬重的大人物,原本,她只是临时招募的一名绣娘,现在却成了众人的大救星,每当白猫开始捣蛋的时候,众人就求她帮忙。 为了讨好她,余嬷嬷单独给她安排了一间上好的卧房,在她刺绣的时候,还会奉上各种可口的点心、点上最亮的灯笼,给她别的绣娘望尘莫及的优待。 今天,是乔心受此优待的第十日。 她照例刺绣到深夜,三更天的时候才收起绣花针,而管事余嬷嬷也照例亲手端进宵夜,把一碗热腾腾的红豆汤圆放到她的手边。 “乔姑娘,你的绣活真是好!”看了一眼绣架上未完成的牡丹花,她啧啧称赞,“我老婆子观察了多日,怎么别人绣的东西都是死板板的,而你绣的,却像有阳光洒在上面一样,鲜活得很呢?” “嬷嬷过奖了,”乔心微笑,“大概是我用的丝线比别人多几种颜色吧。” “别人用的颜色也不少呀!” “可我喜欢用深深浅浅的丝线,把它们交杂在一起,这样绣出来的东西便会有明有暗,像是阳光照在上面一样。” “原来如此!”她点头,“怪不得那么逼真呢!乔姑娘,你真是绣娘中的高手,这手艺学了好多年了吧?” “也没有多久,不过三年而已。” “才三年而已呀?”余嬷嬷瞠目结舌,“那……姑娘你可太聪明了。” “不是我聪明,是我姊姊……她教导我的时候太用心。”乔心若有所思。 “哦?令姊也是刺绣的高手?” “呵呵,不是,她完全不会刺绣。”莞尔摇头。 “那……” “是她帮我请了一位好师傅,日夜教我练习。”她喃喃道:“除了刺绣,她还让我学了好多好多……虽然,她不是我的亲姊姊,待我却是尽心尽力。” “不是亲姊姊?”余嬷嬷益发不解,“那真是难得。” “天色晚了,嬷嬷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乔心直接打发地走。 “那老身就不打扰了。”余嬷嬷起身告辞,刚走到门口,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回转身来,欲言又止。 “嬷嬷,怎么了?”乔心不解地问。 “乔姑娘,王妃的白猫……从今以后要多多拜托你照顾了。” “反正我这边的绣活也还来得及赶出来,它如果淘气,尽管告诉我便是。”她微笑点头。 “那只坏猫就爱乱跑,你看著它的时候,哪儿都可以去,只是……千万别去西院呀。”管事余嬷嬷语气变得凝重起来。 “西院怎么了?”乔心不解。 “那西院是王妃的住处,除了几个负责打扫的丫鬟,王爷吩咐其余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的,否则就会被……”余嬷嬷做了个砍脑袋的姿势。 “王妃此刻不是不在府中吗?”乔心很是诧异,“难道还怕别人打扰了她不成?” “王爷是怕别人进去,弄乱了王妃的东西,”她压低了声音,“咱们这个王妃呀,身为当今皇上的表妹,可娇贵得很呢!她从小爱干净、很挑剔,用什么东西、哪样东西该摆在哪儿都有讲究,稍微挪动一点点位置、变化一点点,她就会觉得不舒服。咱们王爷十分疼她,凡事都依著她,所以吩咐下人不许乱碰她的东西。” “看来咱们的王妃定是位大美人呀!”乔心笑。 除非有十分美丽的容貌,否则哪能得到男人如此的宠爱?何况,还是那样鼎鼎大名的西诚王。 “美人不美人的,倒是不知道,老身还未能有幸目睹夫人尊容呢。”余嬷嬷忽然叹一口气。 “嬷嬷贵为府中主事,竟从没见过王妃?”她吃了一惊。 “我这个管事只是负责打理王府外围的事务,比如你们这些绣娘的吃穿用度,西院里自有比我高一等级的管事,王妃的饮食起居由她们照顾,老身可没那等福气。” “那王妃总不能老待在西院里吧?她出门的时候,您不就能瞧见了?” “西院后面另有一扇供王妃出入的侧门,她若出府去,不需经过我们跟前,所以也见不著。咱们这个王妃呀,可神秘著呢,要见一面著实不易!老身曾经好奇地向比我早一年到府的管事打听过王妃是何模样,他也说从未见过夫人尊容。” “那嬷嬷您入府几年了?” “两年了。” “只两年吗?”她再次诧异。 “呵呵,乔姑娘是不是觉得老身入府的时间太短?其实呀,咱们这府中的下人,凡是乐阳本地人士,入府的资历都没超过三年,因为西诚王是三年前才从京城搬来的,这王府也只建了三年而已。” “嗯,这个乔心也略有耳闻,听说王爷本是京城富贾,后来立了大功,受当今皇上嘉赏,封为异姓王,赐了这富庶的乐阳领地给他。咱们王爷可是本朝惟一一个异姓王呢。” “嘿,都说咱们乐阳富庶,天下人无不向往,可咱们那位王妃,大概是嫌弃咱们这儿,不是在娘家待著,就是在京城皇宫里待著,很少回来陪咱们王爷……”余嬷嬷不禁欷吁,“听西院的丫鬟说,咱们王爷常常独自用膳,用膳的时候还不忘在桌子对面多摆一副碗筷。” “王爷真是痴情之人……”乔心不由心尖一颤,泛起怜悯的柔情,“要是能见他一面就好了,也不知这大名鼎鼎的西诚王是何模样?” “想见王爷倒是比见王妃容易得多,”余嬷嬷笑,“他常在这府里四处走动,也没什么架子,总是温和地笑著,闲暇的时候还会跟下人聊几句,嘘寒问暖的,真不愧为一位平易近人的好王爷!” “可我入府的这些日子,怎么从未有幸遇得?”她摇头不信。 “那是因为这些日子咱们王爷都住在西郊呢!” “好端端的,为何要住到西郊去?” “听说是在种田呢!” “种田?!”乔心大骇,“堂堂王爷,居然去种田?” “也不是亲手种……哎呀,老身也说不清楚,只听府里人说王爷要在西郊做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反正跟种田有关。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明白那些,所以没有打听得很明白。”向窗外看了看,她收了话,“哎哟,天色真的不早了,再过一会儿,恐怕要到四更天了。” “乔心絮絮叨叨问了这半天,烦劳嬷嬷了。”盈盈一拜,以示谢意。 虽然还有许多事情尚未明白,但该问的都问了,一个下人恐怕也只能知道这么多吧。 望著管事离去的背影,乔心露出隐隐的笑容。 这笑不同于她平时天真纯净的笑,而是带著一抹诡异的颜色。 *** 白猫自从托乔心管养之后,变得十分乖巧,人们都说世上除了王妃之外,大概就只有乔心可以治服那个坏家伙了。 乔心自己也这样认为,然而不久之后,她发现自己错了。 因为世上还有一样东西可以让白猫完全不听她的话——另一只猫。 一只黑色的母猫。 那黑猫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很有可能是一只野猫。 这一天,当乔心抱著小白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黑猫出现在房顶上,对著小白发出喵喵的勾引之声。 身为情窦初开的英俊少猫,小白哪里受得了这般引诱,顿时挣脱她的怀抱,直窜上房顶,跟随黑美人的脚步而去。 “重色轻友的家伙,你给我回来!”乔心急得在檐下直跺脚。 这下坏了,小白若与那黑妞私奔,西诚王妃失了爱猫,岂不是要拿她这个看猫之人治罪? 拿著绣娘的工钱,却干著掉脑袋的事儿,乔心觉得自己这桩买卖太亏本了! 她仰著头,一手遮住屋顶上射下来的刺眼阳光,一手提著裙子,追寻小白的踪影一路奔跑,只是下午亮白的阳光把她的双眼刺出迷蒙的泪花,猫的影子也在眼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儿,忽然,她看到一只大鹏栖落在屋瓦之间。 大鹏? 是她产生的幻觉吗?乐阳这样的繁华之地怎么会出现高峰之巅才能得见的巨禽? 怔愣片刻,乔心才发现——她看到的,不是一只大鸟,而是一个人。 只不过此人轻功了得,像鸟儿一样凌空飞起,翩然无声地落在屋瓦之上,而衣袖飘动处,又似鸟儿华美的羽翼一般,所以才会让她产生错觉。 她从未见过轻功如此之好的人,也从未见过施展轻功之时如此优美的人,一时之间,不由得看呆了。 然而,就在她发呆之时,一件残忍的事发生了。 那人一手抱起了小白,而另一只手衣袖轻轻一挥,引诱小白的黑猫顿时毙命,呜咽一声,坠落到院中。 乔心跑近一看,发现黑猫的脖间刺著一枚银镖,银镖正中咽喉处,就算是一个人也会立刻毙命,何况是一只猫。 “你……你怎么把它杀了?!”她不由得出声喝斥。 她很感激他帮忙捉回了小白,可是……也不能如此随意伤害无辜动物的性命呀! ”我如果不把它杀了,它便还会再来,你的猫就会永远跟著它乱跑——你希望那样吗?”那人淡淡一笑,身影一晃,已然站在她面前。 “把小白还我!”她懒得跟他争论。 只凭刚才那一句话,她就可以断定此人是一个蛮横凶残之徒,跟这种人有理也说不清! 对方也不多语,单手一伸,便把小白递到她眼前。 然而,就在她抬头狠狠瞪他一眼的时候,对方那只手霎时停留在半途中,整个人像被巨雷震了一震。 小白被这只手捏住脖子,或许是因为此人指节不知不觉加大了的力度,可怜的发出一声惨叫,险些窒息。 “你想把它也杀了吗?”乔心连忙抱过它,轻抚猫脑袋,低声安慰。 那傻猫先前眼见同伴毙命,此刻又被猛然掐了一下脖子,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缩在乔心怀中瑟瑟发抖。 “你叫什么名字?”半晌,她听到那男子低沉地问。 她这才定了定神,仔细打量他的眉眼。 这一打量,她又不由一怔。 这样英俊的脸庞,这样深邃的眉目……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辈子她没见过几个男子,从不知世间所谓的“貌比潘安”是什么意思,但此刻看到他,那个关于美男子的模糊定义,她终于明了。 像所有少女见到美男子时的心情,她的心尖一紧,呼吸也一紧,脸儿,不自觉悄悄热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略微低眉,水眸的余波处却发现对方仍紧盯著自己,一动也不动。 “喂,我有那么美吗?你为什么这样看著我?”终于忍不住,她红著脸娇嚷。 “你叫什么名字?”对方仍是那一句。 “我一个小小的绣娘,名字不足挂齿。”这个居心叵测又身份不明的家伙,她才不会老实回答他。 “绣娘?”对方一怔,“你是这府里招募的新进绣娘?为什么他们会让你来看管这白猫?” “因为它最听我的话呀!”拍拍小白的脑袋,乔心得意的答,“听说除了西诚王妃,谁也管不了它。” 令人错愕的,对方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对,世间除了西诚王妃之外,谁也管不了它……所以,你是王妃的什么人?” “呃?”她不解地皱眉,“我?我哪有福气跟王妃攀上什么关系?若说关系……我是她丈夫府里的管事请来的绣娘,这个算不算?” “算。”对方被她逗得微微笑了。 都说美女一笑倾城,可眼前的他,身为美男子,那笑容亦可倾国。 “姑娘追这白猫追了半天,想必累坏了吧?不如随在下进屋里喝一杯茶,如何?”男子忽然提议。 “进屋里?哪一间屋?” 他朝近旁的院落指了一指。 “西院?”乔心大骇,捂住微张的嘴巴,“你……你好大的胆,不想活了?” “怎么了?”对方仍旧浅笑。 “这西院是王妃的住所,听说王爷不许闲杂人等入内,你居然还想进去喝茶?”她只觉得匪夷所思。 “我自然知道西诚王不许闲杂人等人内,但我既然敢请你入屋,你应该猜得到我是什么人了吧?”男子的声音如晨风般轻柔。 “你……”瞪著迷惑的眸子,她猛然大悟,“难道你……你就是……西诚王爷?” “姑娘,幸会了。”花亭风向她点点头。 “你真的是西诚王爷?”乔心仍旧难以置信,“那……你身为王爷,何其尊贵,为何要亲自上屋顶捉猫?随便叫一个侍卫上去不就行了?” “因为这是我妻子的猫。”他的眉心微蹙,声音一下子沉下来,“我不想假借他人之手。” 乔心沉默,随后明了地颔首,“我知道,您最疼王妃……不过,您刚才杀了小白的恋人,不怕它记恨您吗?” “这是我妻子的猫,只要它喜欢我妻子就行了,记不记恨我,倒是无所谓。”他淡淡答。 “民女参见王爷。”乔心这才想起唠叨了半天还没尽该尽的礼数,连忙屈膝一跪。 “你抱著我妻子的猫,在她眼里,猫比我尊贵,所以,你不必对我下跪。”花亭风衣袖一抬,扶住了她的腕。 “呵——”乔心娇笑出声,“王爷,您真是我见过最宠妻子的男人,王妃想必长得很美吧?不知乔心何日能有幸一见?” “乔心?”他的手再次一震,“你的名字是……乔心?” “是。” “乔心……乔心……”他低吟著,仿佛在琢磨著什么,“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名字?” “很普通的名字,让王爷见笑了。”这家伙在嘀咕什么?真让人费解。 “你刚才说想见王妃?”他转了话题。 “对对对,”乔心连连点头,“可惜她这阵子不在府中,而我不久之后赶完了绣活就要出府去了。” “你随我来,我这就带你去见见她。”花亭风转身而去,引著她往西院里走。 “怎么?王妃回来了?”她又吃了一惊。 对方不语,只默默地往里行去,跨过两道拱门,穿过一道迂回的长廊,来到一间花树缠绕的屋子。 “这就是王妃居住的房间吗?”她探头探脑,满心好奇,“好漂亮呀……不过,跟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样。” “你想像中的是什么样子?”在长榻上坐下,花亭风定定地望著她。 他刚一坐下,立刻有侍女端来瓜果茶点,卷起窗边竹帘,让阳光透进来。 “我以为王妃的房间一定很华丽,像宫里一样,可是……这儿虽然漂亮,却布置得朴素清雅。” “像宫里一样?”他似乎抓住了她的语病,“你进过宫吗?否则怎么知道宫里是什么模样?” “我当然没进过宫啦,”乔心失笑,“但我可以想像呀,那戏文里、书文里,不都有对宫廷的描述吗?” “这屋里的一桌一椅,都是照王妃昌州娘家的摆设布置的,你……你觉得怎么样?”他再次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觉得怎么样有什么所谓?只要王妃喜欢就好了。”她笑著耸了耸肩。 可她笑,他却紧锁眉头,久久无话,一时间,气氛尴尬。 “呃……王爷,您刚才不是说要引我见王妃的吗?她人在哪儿呢?”清了清嗓子,乔心问。 “在那儿……”抬手一指,他指著墙上的一幅画。 画卷很长,足足有一个人高,画中所绘的,也是跟真人一样大小的仕女图。 细细打量那仕女图,只见画中人云鬓高耸,华服似水迤逦,可惜却算不得美人,因为她……没有容颜! “咦?怎么不画完呢?”怪事天天有,今天特别多!乔心上前抚著画卷,“多可惜呀!” “她不在我身边,叫我如何画完?”花亭风回答的语调中似有微微的哽咽。 “原来这是王妃的画像呀?!”她恍然大悟,“原来王妃并没有回来,王爷领我见的……只是她的画像而已?” “你很聪明。”微微颔首,“那时候,我刚帮她画了这幅画,尚未完成的时候……她就走了,我只盼著她早点回来,否则看不见她的人,我无法作画……” “王爷是跟王妃吵架了吧?”乔心猜测。 “你怎么知道?!”他身子一僵,突地站了起来,面色骇人。 “傻子都看得出来呀,”乔心努努嘴,“否则王爷提到王妃的时候,不会那样伤感。” “我的样子很伤感吗?”俊颜露出涩笑,“居然连傻子都看得出来?” “放心吧,王妃迟早会回来的。”她连忙安慰。 “真的?你真觉得她迟早会回来?”不料,这随口的一句安慰却让花亭风流露惊喜万分的神情。 “王爷待王妃这样好,她当然会回来。” “你哪只眼睛见我待她好了?” “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却从这间屋子可以看得出。这屋子平时没人住,却保持得如此一尘不染,且任何闲杂人等都不得靠近……王爷有这样的心思,天下的女子任凭是谁都会被感动的。” 她环顾四周,突然意外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这无意的一声引起了花亭风的注意。 “这房里什么都好,惟独……” “惟独什么?” “惟独那盆兰花不太好。”她蹙眉指向窗边垂挂的绿蔓。 “那花也我是妻子临走前种下的……哪里不好?”花亭风不解。 “这兰花的叶子一定好久都无人修剪了吧?兰花的形状要经常修剪才显漂亮。”乔心说话之间,似乎出于一种改不了的习惯,她不自觉地一伸手,迅速将盆中余叶掐下了几片,“看,这样岂不是好些?” 娇笑著回眸,却撞上花亭风骇人的双眸。 “你……”他死死地瞪著她,引得乔心心底一阵寒颤。 “民女该死!”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了什么,“民女不该随便碰王妃的东西!” 坏了,坏了,这下会被拖出去砍头吗?俯下身子,微闭双眼,她又惊又惧地等待对方发落,双足不断发抖。 本以为会听到一声赐死的喝令,然而肃寂良久,就听见一平静的声音从头顶飘来,“那些绣活完成之后,你愿意留下来吗?” “呃?”乔心惊讶。 “你愿意留下来做我府中的一名婢女吗?当一名婢女总比你在外四处寻揽绣活强一点儿,至少以后一日三餐不用发愁,何况你不是想见王妃吗?如果留下来,总能见著她的。” “我……”仿佛天上掉下金子正好砸在她的脑袋上,乔心此刻有点晕陶陶的,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彷徨。 第二章 入府以来,乔心今天第一次得假出外探亲。 其实,她在乐阳并没有什么亲人,不过,有一个比亲人更重要的人,一定得去见见。 雇了马车行驶到城东,踏入那间有名的客栈,二楼的厢房里,她要见的人早在那里等待。 “蓝姊姊——”才推开房门,她便兴高采烈地喊。 坐在纱帘后的女子正在轻轻抚琴,一身玄衣把苍白的肤色衬得如雪冷酷。 不过,就算这女子再冷若冰霜,在乔心眼里,她永远是她最最挚爱的“姊姊”。 当年,若没有这个姊姊把她从山野中救起,供她吃穿,教会她一切,今天她也不知会流落到何方,或许早已不在这世上了…… “你来的时候,没有人跟踪你吧?”玄衣女子低声询问。 “怎么可能?我又没有在王府里做什么可疑的事,他们暂时不会怀疑我的。”乔心笑咪咪的说。 “那倒未必……”女子的表情仍旧冷冷的,“花亭风这个人精明得很,你要处处小心。” “蓝姊姊,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派我潜入西诚王府到底所为何事了吧?”她满心好奇。 “报仇。” “报仇?”心中一惊,“为谁报仇?报什么仇呀?” “为我报仇。”玄衣女子淡淡答。 “蓝姊姊……你、你跟王府里的人有仇呀?”乔心瞪大眼睛,越听越奇。 “对,”背转身子,语调中满是恨意,“花亭风——杀了我全家。” “什么?!”她难以置信,那样温文尔雅的翩翩佳公子,居然会如此心狠手辣? 不,她早该猜到的……看他毫不犹豫射杀那只无辜猫咪的时候,她就该猜到的…… 乔心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西诚王花亭风本名纳也亭风,是北梁国皇后的侄儿,三年前,他潜入我南周境内,以京城富贾的身份做掩饰,买通南周高官,替北梁国刺探情报……不料,我的父母无意中识破了他奸细的身份,于是,在一个雷雨之夜,他便将我全家杀了……” 玄衣女子的叙述听似平淡,却如海面下蓄藏著万丈汹涌骇浪,听得乔心毛骨悚然。 “蓝姊姊的爹娘是什么人呀?跟那个混蛋很熟吗?”否则何以有机会识破花亭风的真实身份? “他们的女婿,他们当然熟。”她轻哼一声。 “什么?!”仿佛遭遇雷击,乔心整个人都僵了,“蓝姊姊,你、你是说……” “对,我就是花亭风的妻子——蓝娇蕊。”玄衣女子回眸淡淡看她一眼。 天啊,她的蓝姊姊竟是西诚王妃?那个跟花亭风吵架跑到娘家的西诚王妃,就是她的蓝姊姊? 她就算有一万个脑子,也猜不到如此的真相! 不过,细想这一切倒也合情合理,自她认识蓝姊姊的那一天起,便觉得她是个尊贵的人物,吃穿用度与一般女子大大不同,言谈中可知其博学,举手投足间有公主般的威仪。蓝娇蕊,当今皇上的挚爱表妹,太皇太后亲封的“燕国夫人”,当然得如此。 难怪西诚王府中资深的老仆都未见过王妃,原来这三年来,王妃根本不在府中——与西诚王有杀父弑母之仇,怎么可能还住在同一屋檐下? 难怪花亭风提到妻子的时候眼神中溢出伤感,似乎很怕妻子不会再回来,如果是夫妻之间普通的争吵,何以担心至此? “乔心,你能帮我杀了花亭风吗?”玄衣女子忽然道。 “我……”她的舌头有些打结。 这条命是姊姊救回来的,自然要听姊姊的话,何况那花亭风如此丧心病狂,可是……不知为何,她有点不舍得让他死。 好奇怪,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难道因为他长得太漂亮了,所以她舍不得吗? 对,一定是这样的,她从来都很爱惜漂亮的东西,杀掉花亭风就好比打碎了一个漂亮的花瓶,多少会让她不舍吧? “可我怎么杀得了他呢?”乔心支吾道:“他武功很厉害的!我可半点功夫也不会呀……” “呵,”玄衣女子冷笑,“你可知道,为何这一次西诚王府要招募那么多绣娘吗?” “不知道,为什么呀?”乔心摇摇头。 “你想想,这些日子以来绣的图样都是什么?都用些什么颜色?” “嗯……有龙、有凤,还有牡丹……用的都是明黄色……”寻思片刻,她猛地抬头,“难道是献给当今皇上的?” “不,是皇上与皇后不久之后要来乐阳巡访。” “什么?我怎么一点儿也没听说呢?” “这事情是保密的,为了皇上与皇后的安全著想,没让普通百姓知道。” “蓝姊姊,乔心有一事不明……”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有什么尽管问吧。” “既然你贵为当今皇上的表妹,只要告诉他花亭风是北梁的奸细便好了,皇上自然会杀他头的,何必……何必要自己报仇呢?”吞吞吐吐地问。 “皇上早知道他是奸细了。” “那、那为何还没有处置他?!” “因为他在皇上登基之时不知做了什么,让皇上以为他已背弃了北梁,投靠我南周,于是便封他为西诚王,赐了他乐阳封地。” “姊姊你为何不把他杀害伯父伯母之事告诉皇上?伯母贵为皇上的姨母,难道皇上不帮姨母报仇吗?” “此事说来话长……”对方轻轻叹息,“怪只怪我从前的身份。” “身份?” “乔心,你可知道……从前,我曾是皇上的未婚妻。” “啊?”她瞠目。 “一则花亭风最擅长巧言狡辩,事后编了一套谎言,让皇上以为我父母之死是匪人所为;二则我没有确实的证据指证花亭风;三则……我也没有什么机会能见皇上。” “没机会见皇上?为什么?” “因为皇后呀,”玄衣女子涩笑,“皇后心胸狭窄,以为我还对皇上念念不忘,所以每次进宫,她都百般阻挠我面圣……几次上书皇上,也让她给拦截了书信,私下烧毁了……” “世间都夸皇后贤明,原来她竟是如此妒妇!”乔心不由得打抱不平。 “乔心,你一直都说自己无父无母、孤独凄苦……可我呢,我虽有夫君,却是杀父弑母的仇人,虽有表哥贵为天子,却不信我、不帮我、不见我,一个人有家不能回,独自在世间流浪,想到大仇,夜夜不能成眠……乔心,比起你这个单纯之人,我岂不是凄苦得多?”玄衣女子幽幽一叹。 “姊姊……”乔心顿时一阵哽咽,“你、你放心……妹妹一定帮你,一定。” “我已想好一套报仇的大计,乔心,你过来,我慢慢告诉你。” “是。”既然答应了姊姊,也只能硬著头皮上了…… *** “小姐,那有个算命的,很灵的,要不要去给他卜一卦?”一个欢欣雀跃的声音从耳际传来,言语中满是怂恿之意。 “我们今天只是来寺里进香,又不是来算命的,”华服少女提著长裙,缓缓步下寺门前的台阶,丝毫不为所动,“何况,我也从不理会那些命理之说。” “小姐,此话差矣,”丫鬟辩驳,“你既不理会命理之说,又何必来此寺中进香许愿?” “我进香许愿,是为父母祈福,不管灵验,只求心安,而算命卜卦,必有所求,一心希望能有好果,又怎能心安?”华服少女笑道:“凡是扰乱心神之事,我从不参与。” “可是那个算命的真的很灵!”丫鬟急得直跺脚,“上次我丢了一副镯子,问他找不找得到,他说镯子在井边,我回府后往后院的井旁一看,天啊,镯子果真在那里耶!” “如此就更算不得了,”少女坚决摇头,“若是算到不好的结果,岂不惊慌得要命?” “姑娘——”主仆二人正争论不休,忽然一名长须老者拦住了她们的去路,“姑娘,请留步。” “先生,你是在唤我家小姐吗?”小丫头一看那老者,顿时大乐,转身拉拉主子的衣袖,眉开眼笑,“小姐,这位就是那个很灵验的算命先生,他居然主动过来跟咱们打招呼耶!想必是有喜事要告诉咱们!” 少女淡淡向老者点了点头,不甚热络地问:“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姑娘,你今日有劫,请务必小心才是。”老者语气严肃。 “小玉,拿几两银子给这位老人家喝酒。”少女昂首阔步,迳自往前走,根本不理会所言。 “姑娘不相信我?”老者似乎有些动怒。 “老人家,拿了银子就快走吧,我今日是福是祸,都与你无关,也不是你可以算得出来的。”少女轻蔑地笑。 “小姐,你可不能跟老神仙这样说话呀,”丫鬟在一旁急得不得了,“他很有修为的,若是给你下个降头……你就惨了!” “老夫从不做下降头之类的卑劣行事,姑娘若不信我,我也不会白拿姑娘那几两银子,”老者语调深沉,“这样吧,除了预言今日有难之外,老夫再免费为姑娘占卜一卦,若五年之后,此卦不灵验,姑娘大可回此处砸了老夫的招牌。” “五年之后?”少女大笑,“明日你也许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五年之后我还能在此找到你吗?” “老夫在此为人卜卦已有十年,十年之中每日三十卦,一卦不多,一卦不少,从未换过地方,也从不信口雌黄,姑娘可向附近百姓打听打听,若老夫真是个骗子,恐怕早被砸了招牌,也不必等到今日了。” “好,既然你这样说了,我便暂且信你一次,”她耸耸肩,“让你替本姑娘卜一卦。” “那姑娘想问什么呢?” “嗯……”少女略微思考,“通常像我这样年纪的女子都问些什么?” “大多问的是姻缘。” “好,那我也问姻缘。你要怎样替我算?只是卜卦吗?不用测字或者抽签吗?” “什么都不用,姑娘的命理早已写在姑娘的面相上了。”老者盯著华服少女的脸。 “好,那你就仔细瞧瞧本姑娘的样貌,”她不由得再次大笑,“瞧得出什么吗?” “我瞧得出姑娘生于富贵之家,自幼衣食无忧,从不知人间悲苦,然而今后三、四年内,将有一场大劫,若姑娘能躲过,此生将永远平安无事。” “不是说算姻缘吗?怎么又算起祸福了?”故意挑衅。 “姑娘此祸便是因姻缘而起。” “此话怎讲?” “姑娘虽然福厚,却与夫家缘浅,若想积缘,必要遭受一场劫难。” “哦?那你算得出我未来的夫君是什么人吗?”仿佛存心要考一考他,眼珠子调皮地眨了眨。 “皇家之人。”一字一句,老者徐徐道出。 “什么?”少女顿时面色大变,“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是谁教你说刚才的话?” “没人教老夫,都是老夫从姑娘的面相上看出来的。”老者微微笑,“姑娘有雏凤之姿、王妃之命。” “你……”她瞠目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 “小姐,我说了他很灵的吧?”丫鬟在一旁嘻笑耳语。 “是你这丫头在搞鬼吧?”少女侧睨她,“否则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 “天地作证,我小玉可没对这位老先生说过半句不该说的呀!”小玉连忙举手发誓。 “拿十两银子打发他走!” 华服少女一颗心顿时变得焦躁难安,不敢再看老者微笑的表情,像是撞了鬼一股,急急往山下去。 一辆马车停在阶下,车夫一见她到来,便立刻熄了口中旱烟,连忙从歇息处立起,恭恭敬敬唤了一声“大小姐”。 “快送我回府。”钻入车内,华服少女打算平静心境。 然而,一场更加惊心动魄的意外却等待她,刚刚坐定,便有一把明晃晃的利剑架到她的脖子上,一只黑黝黝的大掌瞬间捂住了她的嘴。 “啊……”尖叫尚未出口,便被堵住。 “不要出声,”身后的人低声警告,“只要你不乱动,我不会伤害你的。” “你……”华服少女瞪著惊恐的双眸,想挣扎两下,却动弹不得。 “叫你车夫快快往前行驶,若有人问起你们是否见到一名黑衣男子,便说他已往东边去了。”那人靠著她的耳垂命令。 “小姐,你没事吧?”这时,小玉在车外唤,“还在生气吗?” “如果够聪明,就说自己没事。” “我……”捂著她嘴巴的掌移开了,这时她大可大喊救命,可刀架在她脖子上,她自然不敢妄动,只能乖乖地违心回答,“我没事,快回府吧。” 小玉应了一声,没过多久,马车便行驶起来,车身晃晃荡荡的。 在这阵摇晃之中,华服少女一颗心似乎快被震出来了,有生以来从未品尝过的害怕,今天终于知道了滋味,她不止怕脖子上架著的这把剑,更怕先前那老者的预言——他说她今日有劫,果然有,那么他说她未来姻缘坎坷,难道也是真的? 心烦意乱中,忽然窗外似有大批人马路过,扬起阵阵喧嚣的马蹄声。 “小姑娘,有没有看到一个受伤的黑衣人从这里经过?”有人问小玉。 “啊?什么黑衣人?没看到呀!”只听小玉懵懂地答。 “这车中所坐何人?” “喂喂喂,你们可不能无礼哦,这车里坐的是一位极为尊贵的人物,你们可惹不起的!”小玉连忙护主。 “什么尊贵的人物?老子就不信,非要瞧瞧!” 长剑一挑,车帘眼看就要被挑起,车内忽然传来华服少女不怒而威的声音,“何人在外喧哗?” “小姐,也不知这些是什么人,胆敢对小姐您无礼。”小玉嗔怒。 掀开车帘,华服少女明媚一笑,“原来是李校尉,我说怎么声音如此耳熟呢!怎么,李校尉出宫办差?” 提剑之人一身戎装,本来嚣张的气焰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立刻萎谢,不自然的笑容迅速堆于脸上,翻身下马,俯跪路边,“原来是小姐您在此,属下得罪了。” “不必多礼,你们也是为了公事,我怎会怪罪?怎么,又在抓什么重犯?” “呃……属下们都是奉旨行事,没有上面的吩咐,不敢多言。” “好,那我也不多问了,”华服少女满脸镇定,“刚才我也听见了,你们在找什么黑衣人对吧?我刚才去寺里上香,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倒是看见一个骑马的黑衣人往东而去,你们去那边找找吧。” “多谢小姐!”一群戎装骑士顿时大喜,千恩万谢地去了,马蹄再次扬起一路风尘。 待他们走远后,这才对身后的蒙面人小声说:“他们都去了,你也可以走了吧?” “麻烦姑娘送我到闹市之中。”那人低低笑。 “闹市之中?”皱了皱眉,“你可知道,附近的闹市便是京城,刚才那些人是皇宫里的御林军,你回去岂不是自寻死路?不如我赠你一些盘缠,你改道离京吧。” “既然要回去,我自然不会怕,多谢姑娘关心。”笑声在瞬间变得有些温和,“可不知姑娘如此尊贵的人物,为何要这般关心我这个逃犯?” “我哪里是关心你?你的剑架在我脖子上,我敢不讨好你吗?”她轻哼一声。 “姑娘性格耿直,在下很喜欢。”笑意更浓。 “谁要你喜欢?”这家伙在调戏她吗?岂有此理!她立时大怒,“趁本姑娘还没发脾气,快滚!” “多谢姑娘今日救命之恩,在下来日一定会报答姑娘的。” “报答?”她如听奇闻,“我连你的样子都没见过,你此刻跑了,我到哪里找你索取报答?好了好了,废话少说,要滚快滚,少在这里假惺惺装仁义。” “姑娘想看我的模样吗?只要转过来,便可看见。”他轻轻拉下面巾,声音低醇。 “我倒是要瞧瞧你这江洋大盗是何嘴脸!”她咬牙切齿,猛地一转头,霎时惊呆,万万没想到一个被宫廷追缉的匪徒竟有如此俊颜,目瞪口呆之中,胸口被震得似乎失去了心跳…… 她记得,当时她是看清他的脸的,那张脸庞何其英俊,在黑发黑巾的围绕中,仿佛一朵午夜幽昙在暗处绽放,散发迷离光华。 她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张令人意外的脸,然而,此刻为何这张脸在她脑海中如此模糊,像一张浸了水的画像,渐渐化开,越来越淡…… “呵——” 乔心猛然坐起身子,发现刚才上演的一切,不过是她的一个梦。 好奇怪的梦。最近,她总是梦见它,一次又一次。 这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吗?还是只是她的幻想? 在梦里,她时而变身为那个骄傲高贵的华服少女,时而又变成一个旁观的幽灵,她弄不清自己是谁,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著同一个故事不断重演。 还有那张男子的脸,每一次,就在他摘掉蒙面黑巾、在她转头的那一瞬间,梦便碎了。 她总是看不清他的脸,虽然,她记得那是一张极为英俊的脸。 他,到底是谁? *** 南周帝穆展颜带著皇后青旋到达乐阳的那天,街头仍旧像平常一样平静,人们只是看到一队从京城来的旅客在东江码头上岸,其后受邀入住西诚王府,却没有人知道,旅客中竟有本朝天子。 不过,西诚王府中的下人,都心知这位京城来的客人必定来历不凡,否则,西诚王爷也不会提早三个月便把府中上下收拾一新,还特地招募数十名绣娘日夜赶制绣品,将东厢客房里的被褥帘帐统统替换。 正当王府上下为接迎穆展颜而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乔心却抱著白猫无所事事。 “好香呀——”她轻轻迈入厨房,探头看看灶上蒸气不绝的美食,赞叹道。 管事余嬷嬷见到是她,连忙笑脸相迎。 现下,王府中无人不知乔心是王爷的“新宠”,自从她那日无意撞见了自家主子,便从一名临时招募的绣娘一跃而成府里人人敬畏的“乔姑娘”。 现下,她只需做两样工作——跟白猫玩耍,陪王爷说话。 府里诸人都悄悄议论,恐怕不久的将来,大伙儿都要称乔姑娘为“侧王妃”了,谁叫正王妃天天不在家呢?就算王爷再痴情,也不能长年累月当和尚呀。 “乔姑娘,肚子饿了吗?来来来,这里有上好的点心,都是为京城来的客人准备的,用的可是上好的昂贵材料哦,我偷偷给你先尝尝。”余嬷嬷连忙端来一碗蜜饯炖官燕。 “我不饿,倒是小白嚷著要吃呢!”乔心将那猫搁在桌上,“麻烦嬷嬷挑一条肥大新鲜的活鱼,不搁油盐,清蒸了喂它。” “姑娘来得正巧,今儿正好有才运来的鲈鱼,小白有口福了!” “鲈鱼?”乔心一怔,“咱们这儿不产这种鱼,要从很远的地方运来,一定很贵吧?” “那又有什么法子,这次招待京城来的客人,王爷吩咐什么都要最好的。”余嬷嬷难掩心疼的神色,“我瞅著这几天府里的开销呀,那个银子是白哗哗地流,皇宫内院恐怕都没这么奢侈。” “那些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呀?”乔心假装好奇地打听,“王爷怎么如此厚待他们?” “听说是王爷旧日在京城做生意时认识的朋友,反正肯定来历不凡……”余嬷嬷神秘地凑近乔心耳朵,轻轻道:“有人说,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皇帝和皇后。” “什么?”她受惊一般瞪大眼睛,“皇上和皇后?” “这都是咱们下人的猜测,也不知真假,乔姑娘如果真想知道,可以自己去向王爷打听呀,他这么宠你,一定会告诉你的!”余嬷嬷邪邪地笑。 “嬷嬷不要老拿我打趣,我可不敢问!”羞怯地低下头,“不过,倘若真是天子驾到……乔心倒真想亲眼目睹一下天颜。” “那有何难?乔姑娘如今可以在这府里自由出入,哪天去花园逛逛,肯定能撞见。” “乔心虽得王爷宠爱,却也不能恃宠而骄,给王爷惹麻烦不是?万一冒犯了天子,连累王爷遭圣上怪罪,那可就不好了。” “说的也对。”余嬷嬷点头。 “所以……乔心有一事想求嬷嬷。” “姑娘有事尽管讲。” “乔心想见天子,却没有借口一见……不如就让乔心当一回奉茶的丫头,偷偷在一旁瞧天子一眼,既可得偿心愿,又不惊动旁人,岂不两全其美?”眼珠子一转,她迅速想出一计。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但余嬷嬷还有犹豫,“只是……王爷一直陪著那些客人,若让他看到老身让姑娘去做这种端茶送水的粗活,岂不要打断老身的腿?” “放心好了,我会跟王爷解释的。”乔心安慰。 “那……那好吧。”她终于答应,“炉上有刚煮好的红枣茶,我刚想差人送去呢,既然姑娘你愿意做这粗活,那就……” “那就谢谢嬷嬷了!”你连忙捧起茶盘,生怕对方改变主意。 呵呵,她哪里是想见什么天子真颜,主动请缨奉茶,不过是要干一桩坏事而已。 出了厨房,走到花园拐角处,趁著四下无人,她悄悄拿出怀中的一包药粉,全数倒入茶中。 这药,并非什么毒药,而泻药。 南周帝穆展颜私访乐阳,身为一地之主的花亭风自然要负责皇帝的健康安全,倘若皇帝腹泻不止,会不会治他一个护主不周之罪? 哼哼,花亭风呀花亭风,你杀了蓝姊姊全家,这一包泻药,仅仅只是报复计划的第一步棋而已! 看著药粉在茶中渐渐融化,变为无色无味,她的心情也变得更加愉快。 第三章 才捧了茶水走到东厢房门口,便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 “亭风,你小子也有今天,这次真是不虚此行,有好戏看了!”一名男子愉悦地说。 “展颜,你少幸灾乐祸,你看亭风现在不慌不乱,还有闲情逸致作画,可见他已经想到对策了。”对话中有女子的嫣语。 “他现在投鼠忌器,被对方缚住了手脚,即使有法子,恐怕也不敢轻举妄动。” “是吗?要不要咱们打一个赌……”女子话音未落,忽然发现了站在门口的乔心,不禁怔住。 刚才还大笑的男子,表情也顿时凝住,两道目光定定地投射在她身上,室内的气氛霎时尴尬而诡异。 花亭风正在作画,笔墨一点一点润染在那幅一直未完成的仕女图上,图中,空白的爱妻容颜此刻居然有了一些眉目,清秀淡雅地,只勾出一个轮廓。 他发现了四周气氛的冷凝,狐疑地转身,瞥见乔心的一刹那,眼神中掠过一丝惊慌。 “参见王爷——”尽管对于这三人的反应十分疑惑不解,乔心却仍故作镇定地垂眉上前,半跪于地,“奴婢前来奉茶。” “你……”花亭风笔尖一抖,“谁叫你做这些事的?” “回王爷的话,因府中来了贵客,下人们都忙得不可开交,乔心闲著也是闲著,便帮厨房做一些端茶送水的活。”事先想好的谎话说得十分流利。 “亭风,你这小丫头是新收的吗?以前怎么没见过?”方才朗笑的男子经过片刻怔愣,又恢复了笑颜,意味深长地问。 乔心悄悄抬头看他。 他,便是当今南周国的天子穆展颜吗?好一张年轻的脸庞! 在她的想像中,做皇帝的都如戏文里的老头子,长须一大把,没想到居然如此英俊年少…… 站在南周帝身边的,便是皇后青旋吧? 据蓝姊姊的描述,这应该是一个张扬跋扈的女人,然而,看著那身淡淡的绿纱裙,却如水边西子一般,周身只透出一股温和的秀丽,并不骄气逼人。 不一样……眼前的一切,跟她预想中的,太不一样了。 “好一个标致的女孩子!”青旋毫无架子,亲手扶乔心起身,对著她上下打量,满眼是亲切的笑意,柔柔问:“你给我们沏的是什么茶呀?” “是……是红枣茶。”乔心心怀疑惑,低声答。 “红枣茶健脾养颜,我最喜欢了,来,让我先尝尝。”她端起一盅便递到嘴边,刚想饮下,忽然蹙了蹙眉。 糟糕!难道她发现了什么?乔心心中一惊。 所幸只是虚惊一场,苏青旋只犹豫了一刹那,便将那茶全数饮入嘴中。 “哎呀,好久没喝到如此可口的红枣茶了,比京城的还好喝呢!”绢帕抹了抹唇,苏青旋赞称道,深邃的目光直盯著乔心,“姑娘,这茶是你煮的吗?” “不,是厨娘煮的,我只是负责送来而已。”做贼心虚,她一阵紧张。 “正巧,我吃药的时间也到了,这里还有一盅红枣茶,就一同让我喝了吞药丸吧。”青旋接著说出更令乔心惊愕的话。 “不不不……”天啊,连喝两盅加了泻药的茶?岂不把肚子掏空?她原只想给花亭风一个教训,并不打算搞出人命啊!乔心连连摆手,又不知该怎么劝阻。 “怎么?”青旋侧睨她,“舍不得让我全喝光呀?” “那位客人还没喝呢……”乔心不安的朝穆展颜的方向看了看。 “阿怡,你哪里不舒服吗?”听到刚才的对话,穆展颜顿时变了脸色,一时脱口唤出妻子的旧名,“吃的什么药?怎么没听你说过?” “没什么事,不过昨日略染风寒,服一颗药丸就好了,知道你会担心,所以没敢告诉你。”她笑著敷衍夫君两句,转身吩咐乔心,“我相公他不喜欢喝红枣茶,叫厨房另给他沏一壶龙井清茶来就行了。” “你真的没事吗?”穆展颜仍旧一副放心不下的样子。 “啰唆!”青旋娇嗔地瞪了他一眼,随即从锦囊里拿出一粒红丸,就著另一盅泻药一饮而尽,看得乔心心惊胆战。 “奴婢这就去厨房让他们沏壶龙井来……”脚一拔,她直想溜。 “等一等!”一个声音忽然扬起。 “啊?!”她差点跌倒。 花亭风终于搁下画笔,转身望向她,静默片刻后,发出令她意外的号令,“你既然这么喜欢做端茶送水的活,不如从明日开始,负责送饭去西郊吧。” “送饭?”她脑子嗡嗡乱响,“送……给谁?” “我。”他吐出一个清晰的字。 “呃?!”他这是什么意思?让她从此负责他的饮食起居吗?为什么忽然作出如此决定,难道刚才他发现她心怀不轨、要亲自盯著她? 或是从明日起他又要住到西郊去了吗?怎么可以扔下这满屋尊贵的客人,独自跑到西郊去呢?他到底想做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在乔心心里得不到半点解答,惟有唯唯诺诺地点头,这盘对弈的棋,只能暂时走一算算一步了。 然而更令她惊奇的事情还在后头——原以为皇后饮了那两盅掺了泻药的茶,今夜定会闹得整个王府人仰马翻,然而等了又等,一直等到半夜,东厢房里仍旧安然如常,毫无动静。 青旋好端端的,半点腹泻的症状也没有。 她皱著眉在房内踱步。不对啊!明明见皇后饮下了全部茶水,怎么可能安然无恙?难道……是那包泻药有问题? 难道,昨儿在街上买到的是假药?! 对对对,一定是这样,否则解释不通! 她不由得捶胸顿足,悔恨自己贪一时便宜,在街上随便买东西。 下次再做这种大事,一定要请蓝姊姊为她准备药品,再也不能擅自行事,现在卖假货的人实在太多了,哼,可惜了她的二两银子。 *** 乔心从未到过西郊,只听人们说,西郊没有任何美景。 但当她亲眼看到这儿的一切,才发现人们说的完全不对,这儿是没有花鸟石林,却有一大片绿油油的稻田,还有明晃晃的溪流依山而下,配上和煦的清风,令人心旷神怡,凡愁即消。 乔心提著盛满饭菜的篮子,沿著田埂,蹦蹦跳跳地来到西郊别院。 她本以为这儿是一座华美的庄园,不料一见之下,不由得有点目瞪口呆。 这儿,不过三五间茅舍而已,寻常得仿佛农家。 茅舍前,水田边,有一人身披蓑衣正在忙碌,她上前,有些犹豫的启口,“喂,请问西诚王爷是住在这儿吗?” 不会是她走错了地方吧? “你总算送饭来了,我快饿死了。”那人转身一笑。 “王、王爷?!”乔心差点摔到田里去。 眼前这个身披蓑衣,貌似农夫的家伙,就是平日里风度翩翩的花亭风吗? “愣著干什么?我这个样子很奇怪吗?”挽著裤脚,花亭风叉手立著,咧开嘴笑。 “嗯,王爷这个样子很……平易近人。”想了半天,她总算想出一个比较贴近的词。 “你来得正巧,瞧瞧我的大作!”他兴高采烈地指著一台怪模怪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乔心好奇地打量。 这玩意儿儿像一个很大的木桶,盖子上却有一根长长的柱子,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令人匪夷所思。 “这是水车。”花亭风解释。 “水车?”她睁大眼睛,“王爷,您别骗我了,水车是有轮子的,可这个……什么也没有。” “它的作用相当于水车,都是汲水用的,把水从低处送到高处,灌溉农田。” “既然已经有水车了,何必还要这玩意儿?” “可是干旱时节溪河水量少,水车完全不能转动,发挥不了功用。” “那就用风车嘛,风车也可以带动轮子汲水的。” “万一到时候也没有风呢?” “那……可以用牛或者驴来拉呀,我以前见过没有风、水又少的地方,不少百姓都用牛和驴来拉轮子,照样可以汲水。” “牛和驴力量有限,况且也不是家家户户都买得起牛和驴的。”花亭风摇头反驳,“我就是要造一样既便宜、功用又大的东西,让百姓们一年四季都不用为灌溉的事发愁。” “那样东西就是这个木桶?”乔心越发觉得奇怪,“这……怎么用呀?” “很简单呀,只要把盖子上的这根柱子压下去,桶底的水就会自动升上来,这是因为桶里有气,气的力量不可小视,能带动水,到时候我们把桶装在溪河的低处,再在桶边装几根管子,连于田中,水便可被送到高处的田里,同样的原理,还可以用来汲取井水呢!万一遇上大旱,也能汲取地下水来浇田,岂不一举多得?”他很为自己的发明自豪。 “气?什么气?好端端的,桶里怎么会有气呢?” “这世间有一种看不见摸不著的气,隐藏在我们身边,只要善加利用,可以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呢!” “这好像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一时之间我这个小丫头也不明白……”皱著眉,她似懂非懂,“我只想知道,王爷您怎么好端端的却跑到西郊来研究什么气了?” “因为我是北梁国叛徒呀。”他仍在笑,不过笑中却抹上一丝淡淡的涩意。 “呃?”这……这跟他是不是北梁国的叛徒有什么关系? 这家伙也够奇怪的,哪有人承认自己是叛徒?别人做了类似的事,瞒都瞒不及,他倒好,坦坦荡荡承担罪名,而且还是在她这个不太热的小丫头面前。 “你应该听说过我是北梁国的叛徒吧?”他又道。 “啊?我……”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我的确听说过王爷您是北梁人……” “我不仅是北梁人,还是皇后的侄儿,‘西诚王’这个封号,本是我在北梁的封号,后来我投靠了南周,南周帝便赏了同样的封号给我,也算是对我的一种体谅。”花亭风脱掉蓑衣,坐到田边,目光望著远方,“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背叛自己的祖国吗?” “呃……”乔心咬咬唇,“想必是那北梁国很不好,所以王爷您弃暗投明吧?” “自己的国家不好,应该去设法改变,而不是背叛它,何况,北梁国也没有那么不堪。” “那……王爷您总不会是为了荣华富贵吧?”她吐吐舌头。 “我是为了一个女子。”他幽幽道出答案。 “为了王妃?”她脱口而出。 “还会有谁?”他深深地望向她,点头。 既然为了蓝姊姊连自己的国家都背叛了,为何还要杀她全家? 这个男人,到底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为何这话中藏有许多矛盾? 可他的眼神、他的语气,又不像是在撒谎…… “我虽然背叛北梁,投靠南周,却发誓不在朝堂上为南周献计,这也算是表达我对故国的歉意,南周帝体谅我左右为难的心情,赐了乐阳给我,让我远离京师。不过,我虽远在乡野之地,却也不能一辈子当个避世的懦夫,总要想些法子,为天下百姓做一点事……” “所以王爷您就发明这个抽水的木桶!”乔心恍然大悟,拍手道。 “对,”见她如此明了自己的心意,他微笑地答,“治国之策或许对一邦有利、对一邦有害,可这灌溉农田的水利工具,无论放在哪个国家,都是有利的,我要做的,就是对全天下百姓都有利的事——无论是北梁还是南周。” 乔心刹那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有暖暖的感动。 她不懂什么大道理,亦对政治一无所知,可她知道,眼前男子所说的一切,如果真是他的肺腑之言,便值得她钦佩。 奇怪,蓝姊姊口中的花亭风不是一个阴鸷、狠毒、杀人叛国无恶不作、大节小节全失的奸邪之徒吗? 为何她亲眼看到的,却是如此胸襟豁达、见识不俗、心系苍生又气度不凡的温柔君子?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过两天我京城的‘朋友’会来瞧瞧这个抽水的木桶,”花亭风又道:“希望展示的时候不要出什么错。” “怎么,您京城的朋友也知道你发明这样玩意儿?” “对呀,其实这样东西是在他的帮助下完成的,之前,他可请了不少精通农具的工匠帮我呢,呵呵,还资助了我许多银子研究此物。” 原来如此。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花亭风要抛下贵客跑到西郊来了——他是为了在向南周帝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之前做最后的测试,以确保机器不要出什么错,之后,这样新鲜玩意儿便可以借南周帝之手推行至天下,利国利民。 可万一失败了呢?南周帝会责罚他吗? *** 天空中压著一片低而厚的乌云,仿佛随时会渗出雨滴,压得人喘不过气。 乔心推开窗子,望著西郊的方向,本应该开心快意的她,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眼里满是担忧。 虽然一直对自己说,目前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天经地义的,花亭风有负于蓝姊姊,所以她替姊姊报仇,无论做什么都不嫌过份,可今天,第一次,她怀疑自己做错了…… 南周帝今日要携皇后到西郊去欣赏那台新鲜的汲水玩意儿,可她知道,他们什么都看不到,因为东西,已被她悄悄破坏了。 花亭风曾告诉她,那玩意儿若想汲水就需要有气,昨儿,她趁看守不备,在木桶下端戳了好几个洞,如此凝气四泄,水便汲不上来了。 这次南周帝为了这件汲水的玩意儿,出钱出力,还抛下国家大事,千里迢迢来到乐阳一观,若到头来发现它全无用处,会怎样? 轻则一定是龙颜震怒,把花亭风斥责一番,重则……说不定会丧失对他的信任。 让他受挫,本就是她与蓝姊姊计划中的一部份,现在计划成功了,她本该高兴,可此刻……为何她忧心忡忡、深感愧疚? 她自问就算再无知,也知道若那汲水机研制成功,终归是利国利民的功德一件,因此她跟蓝姊姊实在不该为了一己之私,就置天下百姓于不顾,造此罪孽…… 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 她昨夜一夜未眠,今晨起身便在房中徘徊,长吁不止,心里好像被塞著一大团棉花,难受极了。 “乔姑娘!乔姑娘!”忽然,余嬷嬷在门外唤她。 “嬷嬷,有什么事吗?”推开门,看到对方一张焦急的脸,便知一定有事发生。 难道,南周帝已经看到了那架令他失望的机器,花亭风遭受责罚了? “乔姑娘,你快去东郊的林中看看吧,王爷在那儿呢!”余嬷嬷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东郊?王爷不是应该在西郊吗?” “唉,此事说来真头疼,今儿王爷京城的朋友说要到西郊去看王爷研制的一件什么玩意儿,孰料在那儿等了半日,仍不见王爷的踪影,派人回来一打听,王爷的贴身小厮竟说王爷到东郊去了。” “好端端的,王爷跑到东郊去干什么?”乔心诧异。 “据说是有人在东郊的林中看到一种罕见的虫子,王爷一听见就跑去了。” “虫子?”她惊得差点跌倒。 这个花亭风的脑子进水了吗?把正经大事搁在一旁,却跑到东郊去看什么虫子? “乔姑娘,快去劝王爷早些回来吧,否则,他京城的朋友该等得不高兴了。” “好,我现在就去!快叫小厮领路!”她想也没想的马上点头答应。 天上响起轰轰的雷声,乔心乘轿时,顺带携了一把伞,才到东郊林中,这伞便派上用场——雨哗哗地下了。 正值春夏之交,天气并不冷,可这林中有一股鼹飕的风,配合著这倾盆大雨,侵入人衣,使得乔心接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然后,她终于看到了花亭风。 他此刻的模样叫她大吃一惊,比那日在田问看到他身披蓑衣时更吃惊。 只见他半蹲在泥里,双目直盯著地上的某个地方,任由大雨打在他的身上,却一动也不动。 雨水打湿了他的面庞,渗透他的衣襟,污泥溅满了他的鞋袜……在乔心印象中,一向是那样从容微笑著的王爷,此刻竟显得颓丧,仿佛大雨冲垮了他所有的意志一般。 可她知道,他的意志并非是大雨冲垮的。 “王爷……”走到他身后,替他撑起一把遮风避雨的伞,她轻轻唤。 “你来了,”他似乎知道是她,微笑重新浮于脸上,不过,却是涩笑,“来,帮我数数这虫子背上的圆点有几颗,我数了又数,有点眼花了。” 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虫子,竟让他痴迷至此? 乔心好奇地随他蹲下来,看著那些爬来爬去的小家伙。 虽然空中有雨,虫子仍安然藏于石缝中,没有被这电闪雷鸣惊动。 那不过是一些普通的瓢虫,背部的壳上点缀著几颗圆点。 “九颗,”算了算,她回答,“是九星瓢虫。” “真的是九星吗?”花亭风喃喃道:“你看清了,不是八颗吗?” “呵,”她不禁失笑,“王爷,您能研制出那么有学问的汲水机器,可对于世间的寻常事物,怎么一窍不通呀?” “我怎么一窍不通了?” “世间是没有八星瓢虫的,有七星、九星、十三星甚至十四星,可就是没有八星。” “真的没有吗?”花亭风难过得一张俊颜都变了模样,“真的没有吗?” “可能……奴婢见识窄浅,没有见过吧。”不忍让他过于伤心,她不得不安慰。 奇怪,这个男人怎么这样在乎瓢虫有多少颗星? “以前有人跟我说,如果能找到八星瓢虫,便可以实现自己心中的愿望。”他抬起头,泪光隐忍的眸子凝望著她。 原来如此……他抛下家国大事,冒著失约欺君的危险,为一只小虫子如此牵肠挂肚,原来,还是为了他的爱妻…… 既然甘受如此的折磨,又何必犯下当初的错? “王爷有什么实现不了的心愿吗?”那双眸子让她的心震动了一下。 “你猜一猜。”他不答,只是定定地看她。 “莫非……是希望王妃能早日回来?”她轻轻问。 “看来我这个愿望是实现不了了,”他自嘲的勾起唇,“如你所说,世上没有八星瓢虫。” 是呵,他这个愿望的确难以实现……杀了蓝姊姊一家,还能指望得到原谅吗? 就算蓝姊姊再爱他,也不可能容忍一个杀父弑母的仇人吧? 而且就算蓝姊姊能尽释前嫌,与他重新在一起,那段不堪的记忆难道就真能永远抹灭?两人之间隔著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又怎能快乐幸福? “乔心,如果真能找到八星瓢虫,你可有什么心愿想实现?”他忽然反问她。 “我?”怔了一怔,低头寻思片刻,她嫣然一笑,“我这个愿望说出来,您会笑话的。” “我发誓不笑,你且说来听听。” “我……我想吃‘大肚糍粑’。” “什么?”花亭风满脸愕然,“什么东西?” “大肚糍粑,是一种很好吃的点心,圆圆的形状,糯米做的皮,其中塞满各式配料拌成的馅,有香菜啦、碎肉啦、粉丝啦,花生啦、芝麻啦……因为皮薄馅多,故名大肚糍粑,吃的时候用骨头汤煮熟,配上卤汁,实在是人间美味!”她舔舔嘴唇,“我以前在家的时候,姊姊就常常买这种点心给我吃,一天不吃我就茶饭不思、夜不能眠……” “你这个好吃鬼!”他顿觉哭笑不得,“我问你有什么人生理想,你却在这里跟我说什么大肚糍粑,好没出息!” “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天天吃大肚糍粑呀!”她耸耸肩,“我本来就是一个没出息的小丫头。” “如此也好……”他骤然一阵沉默,随后轻轻叹一口气,“简单一些,也容易快乐一些。我倒希望你能永远如此。” “希望我永远如此没出息?”乔心朝他扮个鬼脸。 “希望你能永远如此无忧无虑……”他眼中难过的神情不知为何再次涌现,却又像怕她发现,俊颜稍稍侧转,避开她的目光。 “王爷!王爷!”守在林外的小厮这时奔跑过来,打断两人的谈话。 乔心也很庆幸这对话被打断了,不知为何,她很不愿意看见他这种难过的神情,这样的神情好似会传染似的,直蔓延到她的心里。 奇怪,他不快活,不正是她所希望的吗?为何要对姊姊的仇人如此心软?她实在太没出息了。 “什么事?”花亭风清了清嗓子,对那小厮问。 “王爷,这雨越发下得大了,天也快黑了,附近的山泥说不定会坍塌,咱们还是早些回府得好。刚才管家传话过来,说您京城的朋友也已经回府了。” 天快黑了吗?乔心抬头看看空中,无奈林叶密遮,只看到一片灰蒙墨黑的绿色,半点亮光也不见。 “王爷,咱们的确该早些回去,那八星瓢虫倘若真隐匿在这林中,改日再寻也不迟。”她也跟著劝。 说真的,今天她还真有点感谢那只不存在的小虫子,若不是它,花亭风也不会跑到东郊来,那么南周帝可能早就发现那台被她破坏得无法运作的汲水机了吧? 如今花亭风没去赴约,机器自然无人会操作,南周帝至多怪他让自己空等,却不会怪他无能,何况,看在他对自己亲亲表妹一片痴情的份上,皇帝或许连这一场空等也会一并原谅呢……胸口微窒,她勾起一抹比哭还丑的自嘲笑容。 第四章 这天晚上,乔心又开始作奇怪的梦了,梦里,她又变成了那个华服少女。 她在哭泣,在一个密林参天的地方,她蹲在泥地里,眼泪顺著面颊滴到衣襟。 有人缓缓靠近,在她身后静默地站定,眼神中带著无限疼惜。 她抬头,在泪眼迷蒙中看到一个锦衣玉袍的公子,一张令人惊艳的俊颜。 “刚才我向伯父伯母禀报的时候……你在门外都听见了?”他轻轻问。 “我早就料到了,”她心酸的微笑,“表哥迟早会退婚的,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只把我当妹妹……” “其实……”他似乎想安慰她两句,然而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抬起头,她遥望阴沉蔽日的林梢,幽幽道:“好几次,我去京城探望他,可他总是找借口避而不见……虽然我们订了亲,可我心里仍旧不安,觉得他随时会飞走……看来我猜的果然不错。公子,请告诉我实话,表哥他、他是否遇到心爱之人了?” 口才一向绝佳的他,此刻却变得出奇木讷,连谎话也不会编了,只会欲言又止。 “我知道,一定是遇到心爱之人了,”她叹息,“倘若没遇到,或许看在家中长辈的份上,表哥不会这么快就提出退婚……公子,你见过那个女子吗?她、她比我漂亮吗?” “我也没有见过,只听说……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他总算说了实话,虽然知道会刺伤她的心,但短痛总比无尽的折磨要好,他实在不忍她继续被蒙蔽。 “公子,你见过八星瓢虫吗?”她却出乎他的意料,忽然转换了话题。 “什么?”他一怔。 “世上有七星、九星、十三星甚至十四星瓢虫,可有没有八星的呢?”她乌黑的双目望向他,“公子,你是否知道?” “我……”从前不知见过多少美女,可惟独这双美目让他怦然心动,双颊红热似初恋少年,“在下见识浅薄,对于此事毫无研究,不知姑娘为何忽然问起这些?” “我听说倘若能找到八星瓢虫,便可以实现一个难以达成的愿望,”她笑得苦涩,“我现在就有这样一个心愿。” “心愿?”他随即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得苍白,“姑娘,你当真如此喜爱你表哥?” “你以为我是想许愿跟他复合?”她又笑。 “难道不是吗?” “既然世间没有八星瓢虫,我这心愿不说也罢。”转身,莲步轻移,在林间缓行,她不知要往哪里去,或者,只是心烦之中随意徘徊而已。 “姑娘,请等一下!”他忽然出声唤住她。 “公子不必在此陪我,这里很安全,没有猛虎野兽,我想在此处待一会儿……暂时不想回家。”她低声答。 “姑娘,在下有一事急著去办,请姑娘务必在此等我,稍候我送姑娘回府。” “公子请便。”她无意问他的行踪,因为,他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外人。 而他,急步奔往林外,山路上,他的仆人已备好马车等待著他。 “公子,您终于回来了,”仆人见到他连忙上前,“怎么样,找到那位大小姐了吗?” “敦儿,你先别多问,替我去办一件事。”他焦急地道。 “什么事这样急?”仆人担心的看著主子脸上忧虑的表情。 “你速去买一些油彩来——就是那种唱戏的用来涂花脸的白色油彩,对了,还要一支极细的毛笔。” “啊?公子,要那个做什么?” “就叫你先别问了,限你半个时辰之内买来!我就在这儿等你。” “哦……”仆人疑惑不解的驾著马车迅速去了。 男子并没有站在原地傻等,而是顺著树脚一路寻觅,袍袖不时使力一挥,不一会儿,手里便多一把缀著美丽圆点的甲壳虫,他从怀中取出绢帕,把这些甲壳虫包在其中。 半个多时辰后,他重回林中,终于在一棵大树脚下找到那位心伤的大小姐。 或许是因为伤心过度,或许是因为走得倦了,她竟然靠著树干睡著了。 熟睡的她还挂著两道明亮的泪痕,小小的身体显然格外虚弱无力,像树下随时会被吹走的残叶。 他蹲下身子,将手中的瓢虫一只又一只放在她的裙上,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尽量不要惊扰她。 风从叶间吹来,拂起她的发丝,覆盖那张晶莹的小脸,引得她一阵发痒,不由皱起眉头。 他下意识要伸手帮她拨开发丝,却又犹豫的愣住,仿佛任何妄动都是对她的亵渎。 在他心里,她就像女神一样,侵犯不得。 然而,看见她的眉心蹙得更紧,知道她十分不舒服,那只手终于还是伸了过去,指尖顺著她的发一掠而过…… “谁?!”不料她十分警觉,居然在这瞬间睁开了眼睛,弄得他顿时手足无措。 “姑娘,我……”像被抓住的贼人一般,他满脸通红。 “公子,是你呀。”她却笑笑,浑然不觉他的难堪,“你回来了。” “怎么在这儿睡著了?”他柔声问,“小心著凉了。” “不要紧的,我可没你们想像的那样娇贵。”她撑起身,目光无意中瞥见衣裙上的美丽瓢虫,不禁怔住。 “就算不会著凉,也会惹上这些小虫子,来,我替你把它们摘掉。”他故意说。 “等等!”她摊开他的手,指间拈起一只瓢虫,借著林间的微光细细打量。 “怎么了?”他观察著她的表情。 那神情,从起初的诧异,到渐渐释然,最后,绽放出一个明丽的笑颜。 “是八星瓢虫!”她欢呼,“公子,你来帮我数数,这儿是不是有八个圆点儿?” “对。”他暗自窃笑。哪里用得著数?他亲自画上去的,难道还会不知道吗? “天啊,不止一只!”她的欢呼变成了惊呼,“怎么会有这么多只?而且都爬在我的裙子上!” “你现在可以许愿了。”望著她,她的笑似乎变成他的,她的开心也变成他的。 “对呀,我现在可以把心愿告诉你了。”她双手合十,闭眼一阵,念念有词。 “希望能跟你表哥再续前缘?” “不,”她睁开重新焕发光彩的眸子,微笑地摇头,“我只希望自己可以像表哥一样,早日找到自己的心上人。” “……”他万万没料到竟然得到这样的答案,一时间竟呆在那里。 “公子,我们以前见过吗?”她忽然问:“在你这次到我家拜访之前,我们见过吗?为何我觉得你这样面熟?” “两年前,我们见过一面。”她竟然还残存著开于他的记忆,这让他惊喜。 “在哪儿?” 这一次,他却不答,只神秘地笑著眨眼,“这个就要姑娘你自己想了。” 她茫然,望著这张俊颜,搜寻自己脑中所有关于年轻男子的影像,一遍,又一遍…… 在哪儿呢?她肯定是见过他的,而且那次见面并非寻常的邂逅,为何她就是想不起来了? 是在梦中想不起来,还是在现实中想不起来? 乔心只觉得此刻眼前的一切那样真实,不像是梦,可如果不是梦,她又怎么会化身为一名华服少女,而且身边有这样俊美痴情的男子? 闭著眼睛,她努力地想,拚命地想,就在黑暗记忆即将划出一道曙光的时候,一阵喧嚣声把她从梦中震醒。 那片密林不见了,那些美丽的瓢虫不见了,那个微笑温语的男子也不见了,她又变回了乔心,怔怔地躺在王府的下人屋里。 院中很吵,人来人往,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 乔心披衣起身,推门一探究竟。 只瞧见余嬷嬷领著两个丫鬟,捧著梳洗的水盆正往她这儿来。 “哎哟,乔姑娘,你醒了?正好,王爷要见你呢!”她满脸堆笑地招呼。 “现在?我还没梳洗呢……”乔心仍旧是睡眼迷蒙。 “我正好唤了人来帮你。”话刚落,身后的两名丫鬟便把水盆端到乔心面前。 盆中蒸气腾腾,水是热的。 乔心还是有些不习惯,她自认自己也是一个丫鬟,可入府这段日子,众人却把她伺候得像小姐一样,连梳洗都不必自己动手,实在很奇怪。 可懒得多想的她依然换了衣裳,跟著余嬷嬷匆匆来到花厅,大老远的,便闻见花厅中传来一阵卤汁的香味,勾人食欲。 “怎么王爷还没用早膳吗?”乔心诧异。 余嬷嬷笑而不答,只把她引进去。 才跨入门,她便怔住了。 只见花厅中央摆著一张偌大的桌子,桌上排著清一色小小的瓷碗,密密麻麻,大概不下一百只。 碗上有盖,看不清装的是什么,但从碗中飘出的香味,可以断定是吃的。 花亭风一向俭朴,平日三餐都只让下人备三菜一汤即可,怎么今天这么大的排场? 难道,是宴请南周帝? 她不敢多问,走到花亭风身边站定,预备伺候他用膳。 他今天一身白衣,格外神清气爽,一张俊颜微微笑著,份外迷人。 花亭风抬眼瞧她,指了指身边的位置,简短地下令,“坐。” “坐?”乔心大惊,“王爷……您让我也坐下?” “今天这桌东西是为你备的,你不坐下品尝,那怎么可以?” “为我准备的?”她张大嘴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王爷……这、这些都是什么?” “是你的心愿呀。”他笑得宠溺。 “我的心愿?”蹙眉思索良久,才呆呆地略有领悟,“是……大肚糍粑吗?” “聪明!”天气已微微热了,他手中多了一把绫扇,这扇子此刻在她的笨脑袋上轻轻一敲。 仆人得了他的示意,纷纷上前打开碗盖,只见小小的碗中均盛著一只圆而白的糍粑,浇著汤水卤汁,清香四溢,著实可爱诱人。 “这些……都是给我吃的?”她睁大眼睛。 “这里有一百多个糍粑呢,撑死你也吃不完吧?”他笑,“只是让你尝尝,看哪个对你的口味。” 佘嬷嬷连忙在一旁解释,“王爷听说姑娘喜欢吃这大肚糍粑,便发了告示,召来一百多个会做这点心的厨子,命他们今日在王府齐聚,做了这些东西。王爷说了,谁做的糍粑最对姑娘的胃口,便留下谁长用,现下厨子都在院子里候著,只等姑娘品尝完毕,给他们答案呢。” 一百多名厨子?难怪今天府里这般吵闹,也是,忽然多了一百余人,能不吵吗? 天啊,那日在林中,她不过随口提了一提,他便把这大肚糍粑的事情记在心上,还花了这番力气达成她的心愿……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对她这般好? 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丫鬟,而且还是他的怨妻派来的卧底,他实在不该如此啊…… 乔心顿时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说不出的滋味充斥在胸口。 “怎么还不动筷子?”看著她涨红的脸,他戏谑道:“不好意思呀?” “王爷……”她低著头,半晌无语,猛然间,扑通一声跪在花亭风面前。 “怎么了?”他不由哈哈大笑,“只不过为你做了几个糍粑,用不著感激得下跪吧?” “王爷……请恕奴婢死罪。”她扑俯在地。 “罪从何来?”他觉得莫名其妙。 “这些糍粑……奴婢不想吃。” “为何?”他更愕然,“这不是你最喜欢吃的吗?” “都怪奴婢那日没对王爷说清楚,”她难以启齿,“奴婢不是什么大肚糍粑都喜欢吃的,而是只吃家乡‘王记’的大肚糍粑。” “王记是什么?”花亭风满脸好奇。 “是奴婢老家昌州一户姓王的人家开的食铺。” “昌州?”他对她话中的地名特别敏感,双眸顿时一凝,“你称昌州为老家?这么说……这些年你一直就住在昌州?” “是。”乔心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支吾道:“对呀,奴婢是昌州人……奴婢知道,王妃也是昌州人……方才让王爷想起伤心事了吧?” “不,”他却奇怪地笑了,“只要知道我的妻子一直在昌州安然无恙的生活,我就放心了……” 想必他还不知道蓝姊姊也到乐阳来了吧?乔心咬唇低下头。 “你刚才说只吃昌州的王记做的糍粑?”他清了清嗓子,“那王记的糍粑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挂念?” “其实那做法与市坊间别的糍粑也是大同小异的,不过关键在卤汁,”她微笑著说,“王记的卤汁气味独特,食后让人朝思暮想,一日不吃,就坐立不安,十日不吃,便觉得此生毫无乐趣,倒不如死了的好。” “这么夸张?”他摇摇头,“我不信。” “真的,”她满脸认真,“这卤汁还可以治病呢!两年前,奴婢生了一场重病,奴婢的姊姊便买了王记的糍粑给奴婢吃,这一吃呀,奴婢全身的病痛仿佛好了一大半似的!” “你生了一场重病?什么病?”他顿时神情紧张的追问。 “也没什么……”她随口敷衍,“也就是头疼而已……” 花亭风似乎并不相信她说的是实话,却也依旧点了点头,并不逼迫。 “好,那我就花重金请你老家的那个老王到府里当厨子。”他说。 “不可能了,”乔心黯然,“老王他……去年过世了。” “死了?”他一愣。 “是呀,他这一死,王记食铺也收了,不少人都为那铺子惋惜呢,毕竟那是我们昌州最赚钱的食铺之一。” “可他总有后人吧?他的后人就没有把他做糍粑的秘方继承下来,发扬光大?” “说来也奇怪,那老王临终之时,特地叫儿子跪在床前立誓,说是永远也不得再做那种大肚糍粑出售,自家人也不许吃。” “这是为何?”他越听越奇。 “不知道,老王的这一段遗嘱成了我们昌州的一大谜事,人们议论纷纷,却无从破解。” “不如我派人去查查,说不定可以从老王的后人那里弄来那张秘方……”花亭风略有所思。 “王爷,真的不必了。”他的盛情让她难却,逼得她实话实说,“那秘方……我姊姊已经从老王的后人那里弄来,她会做给我吃的,真的不必劳烦您了。” “你姊姊也在乐阳吗?”他剑眉一挑,仿佛窥悉了什么。 “是,”结结巴巴编了谎话,“我姊姊像我一样,也在一户人家里帮佣。” “如此说来,我今天请厨子一事纯属多此一举了。”他自嘲,眼里有些难过之之意,却仍扯唇而笑。 “王爷,千万别这么说!”看著他的淡笑,乔心心里一阵抱歉及酸楚,“都怪奴婢没有说清楚,害您大费周章了,是奴婢对不住您。” “我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只可怜那些前来应聘的厨子,本以为可以得到一份长久高酬的工作,这下全要失望而归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再与她多谈,转身离席。 这一回,不用他示意,仆人们便知趣地默默上前将那无用的百余只碗收走,动作整齐而迅速。 夏初的风吹入花厅,本该明朗清新的,此刻却在乔心心里漾起一阵惆怅。 为何要惆怅?她本该庆幸的,庆幸她这次没有领他的情,否则,又会平添一份危险的好感…… *** “姊姊……” 面对纱帘中的女子,乔心忽然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好似自己成了叛徒。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玄衣女子的声音低低的。 “乔心无能,至今也没能帮姊姊惩治那负心人……”舌头紧张得打结。 “你入西诚王府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为何只做了两件事?” 一件,是在皇后的茶中放了泻药,可惜皇后安然无恙;另一件,则是破坏花亭风的汲水机,可惜,那次破坏没能让他出丑。 是呀,她只做了两样无用的事,却浪费了这大把时间,换来一样让她感到害怕的收获——对花亭风的好感与日俱增。 “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这般突然的问话让她险些跌倒在地。 “姊姊……我……我怎么会呢?”连忙摆手抵赖,慌乱的表情却出卖了她。 “就算真如此,姊姊我也不会责怪你的。”玄衣女子亲手把她扶起,“那花亭风英俊聪颖,天下女子无不对他动心,你这样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被他骗得一时意乱情迷,也是人之常情。” “姊姊,我不会喜欢他的,我怎么会忘恩负义,喜欢上姊姊的仇人?何况他、他还是姊姊的……”一阵罪恶感在她胸中翻搅,仿佛自己做了不可饶恕之事,想死的心都有了。 “暂时别说那些,你就像我的亲妹子一样,就算你不愿意替姊姊报仇,姊姊也不会勉强你。”玄衣女子笑笑,“来,我前日买了些首饰,帮我看看哪一件比较漂亮。” 就这样云淡风轻、闲话家常一般,女人将乔心引入内室,梳妆枱上的首饰盒微敞,晶莹的珠宝闪闪烁烁。 乔心靠近,很认真地替玄衣女子挑选盒中的一钗一饰,过了半晌,她的指尖拈起一朵紫蓝华贵的珠花。 “姊姊,这一件好像比较适合你,我替你戴上瞧瞧。” “不必了。”对方却似有隐衷地退了一步,“你先帮我挑好搁在那边,一会儿我自己慢慢试。” “我帮姊姊戴岂不方便?”乔心不明就里,讨好对方心切,便擅自作主上前,性急地想把珠花往玄衣女子发中插,不料,在碰触之中,却将对方的头巾碰落在地。 从她记事起,蓝姊姊的头上就一直遮著头巾,配著苍白的脸颊,神秘而美丽,她也一直以为,那只是为了美丽。 然而此刻,她发现了真正的答案,不由得惊呆了。 银丝!蓝姊姊的黑发夹杂著无数银丝! 倘若是一头纯粹的白发倒也罢了,亦算一种别致的韵味,可最怕白发与黑发斑驳地交错在一起,给人触目惊心的恐怖感。 蓝姊姊年纪轻轻,怎么会与老妇一般,满头沧桑? 难怪她终日遮著头巾,原来,头巾下竟隐藏著这样骇人的秘密。 “很难看吧?”玄衣女子自嘲地笑出声,声音却带出怨对的恨意,“人未老,头先白,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惊恐。” “姊姊……”乔心颤声问:“怎么会这样?” “一夜白头,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无非是伤心忧郁而已。” “为了……花亭风?” “不,为我自己太痴、太傻!”她又是一阵凄厉的笑,“看,爱上花亭风就是这样的下场,你若喜欢上他,将来就会像我一样!” “姊姊……”哽咽堵在喉间,她无以对答。 她骗不了自己,的确,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如果说对花亭风全无半点好感,那是在说谎,可现在,看到这满头可怜的白发,犹如重拳在她头上一击,顿时冷静了、清醒了。 “姊姊,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报仇,一定……”乔心感到脸颊旁忽然湿漉漉的,她什么时候竟然哭了?居然一点也没有觉察。 “傻妹妹,报不报得了仇倒是其次,姊姊只是怕你被骗而已。”玄衣女子握著她的手,柔声说:“肚子饿了吧?姊姊早替你准备了大肚糍粑,让你吃个够。” “谢谢……姊姊。”她此刻心里难过,什么美食都勾不起她的胃口。 “姊姊知道你离不开这大肚糍粑,一天不吃就不痛快,你在王府里,姊姊不在你身边,不能天天为你做……这样吧,你几时想吃,就托人到这客栈捎个话,姊姊想办法帮你送进府去。” “嗯。”她只顾抹著泪眼,却没瞧见女子眼神中疯狂的敌意。 第五章 她这是发烧了吗? 为何身子滚烫,双眼迷离? 昨夜明明关好了窗子,为何还会染上风寒?不,这又不像是风寒,除了与风寒相似的症状之外,她的胸口还一阵疼痛,一颗心咚咚直跳,肠胃间如海涛翻滚,止不住的痉挛…… 她虚弱地爬起来,想像平常一样梳洗更衣,却双腿发软,扑倒在地上,半天支不起身子。 有什么东西痒痒地、缓缓地从她的鼻尖流出,用手一抹,却看到一片刺目的鲜红。 血?她怎么会流起鼻血来了? 心中有一种烦躁的情绪似乎无从宣泄,让她很想把这房中所有的东西统统摔碎,狂暴地大叫…… “乔姑娘、乔姑娘,你怎么了?!” 听到屋里异样的余嬷嬷推门而入,看到扑在地上的她,万分愕然,连忙上前搀扶。 “乔姑娘,你是不是病了?我马上去叫大夫来瞧瞧!” “不……”她无力地抓住余嬷嬷的手,“我……没事……可能有点发烧而已。” “是吗?”余嬷嬷狐疑地瞧著她,摸摸她的额头,摇首,“是挺像发烧的,可又不全像。” “麻烦嬷嬷帮我去煎一副治风寒的药来,不要惊动旁人。”乔心沉默片刻,似乎难以启齿,“还有一事,想劳烦嬷嬷……” “姑娘有话尽管讲。” “麻烦嬷嬷替我到‘丰旗客栈’走一趟。” “丰旗客栈?”余嬷嬷一怔,“做什么?” “我的姊姊住在那儿,麻烦到二楼的天字号房找她,就说……我想吃大肚糍粑,让她帮我做一碗。” “啊?”她更加惊诧,“乔姑娘,你现在生病了应该吃药才对,怎么惦记著吃什么糍粑?” “我真的很想吃,不吃比死还要难受……嬷嬷,求求你帮帮我……”她苍白的嘴唇哆嗦著,不断恳求。 “好好好,我这就去!”拗不过她,余嬷嬷只好点头。 望著老妇人匆匆离去的身影,乔心喘息著,极力抑制一颗烦躁的心,逼迫自己镇静下来,躺回床上…… 半个时辰过后,余嬷嬷回来了,不过她没有立刻去见乔心,反而端著那碗大肚糍粑来到花园里。 花园的凉亭中,花亭风与穆展颜正在下棋,很显然,穆展颜赢了这一局,正笑得开怀。 “亭风,还记得多年以前,你与我的那一局吗?”穆展颜问。 “哪一局?” “就是青旋被绑架的那天,你与我下的那一局。” “呵呵,当然记得。”花亭风无奈苦笑。 “当时你趁著我心烦意乱时,吃了我大片白子,今天我终于得报此仇了!” “你们两人的棋艺不分伯仲,孰输孰赢,端看你们当日的心情。”在一旁赏花的青旋莞尔地道。 “臣今日的确……心神不宁。”花亭风只得承认。 “我看你这段日子全然心神不宁!”穆展颜笑斥,“不是说好要让我瞧瞧你那了不起的发明吗?那天无故失踪也就罢了,怎么这事儿后来也没下文了?” “那部机器不知被谁毁坏,臣正在加紧修理,还要耽误皇上在此地多住几日了。” “你当我逗留此地真是为了你那台机器?”穆展颜笑。 “他是为了看一场好戏!”青旋最了解丈夫心事,从旁补充。 余嬷嬷立在凉亭下,不敢打断三人的谈笑,等到他们说话的间隙,才迟疑地唤了一声“王爷”。 花亭风这才发现有下人在场,微微一怔,“有什么事吗?” “乔姑娘……病了。” “病了?!”他立刻紧张地站起来,长袖挥动之间,差点儿掀翻整个棋盘,“什么病?请了大夫没有?煎了药没有?” “看上去像是染了风寒,老婢已经叫厨房去煎药了,可是……这病却又十分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乔姑娘的心情好似十分烦躁,还叫老婢为她做一件事。” “什么事?”他早已步下台阶,焦急的表情如火灼眉。 “王爷,您看这是什么?”余嬷嬷递过那碗糍粑。 “怎么?你叫厨房做给她吃的?” “不,这是乔姑娘自己说想吃的,而且,不是厨房做的。” “外面买的?” “实际上,是丰旗客栈的一位姑娘做的,乔姑娘说,那位姑娘是她的姊姊。” “姊姊?!” 花亭风神情大骇,就连穆展颜与青旋听到“姊姊”二字,也立刻同时转头,四目一怔。 “王爷,您说这事儿怪不怪,那乔姑娘看样子像是贫家孤女,她的姊姊却通身珠光宝气、富贵逼人,而且还有不下五个使唤的丫头,住在咱们乐阳最好的丰旗客栈、最好的天字号上房!这糍粑也不是她那姊姊亲手所做,而是另派婢女,摒退了丰旗客栈厨房中的闲杂人等,很神秘地做出来的。” 余嬷嬷眉飞色舞地述说著,这一回,花亭风却静静地听,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毫不惊奇。 “王爷,您闻闻,这糍粑果然与普通的不同,有一种奇异的香味。” “让我瞧瞧。” 花亭风正蹙眉欲嗅,青旋却在他身后忽然出声,只见她驱步上前,端起碗来,仔细凝视汤水中的食物,随后拿起银勺浅尝了一小口。 “这东西今后万万不可再给乔姑娘吃了。”她轻轻叹息。 “为什么?”花亭风眉一抬。 “有毒。” “有毒?!”此语一出,四下皆惊。 “哎呀,王爷,老婢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乔姑娘的食物中下毒呀!”余嬷嬷连忙扑地喊冤。 “嬷嬷您快起来,我又不是说您下的毒。”青旋微微一笑,“这毒可不是普通的毒,想必您也是弄不到的。” “到底是什么毒?青旋,你快解释解释,别让亭风著急了。”穆展颜开口。 “其实这种毒我也没见过,只是在书上看过,结合乔姑娘生病的症状,还有这种奇异的香味,大致可以肯定乔姑娘中的是罂粟的毒。” “罂粟?”众人皆不解,“那是什么?” “是一种生长在炎热地带的植物,春天开花,其花色艳丽,有红、粉红、紫、白等多种颜色,初夏罂粟花落、结果,约半个月后果实接近完全成熟之时,用刀将罂粟果皮划破,会渗出乳白色汁液,待乳汁流尽,果实便剩空壳,此壳可以入药,止腹泻、止痛,本是有益之物,然而若长期服用,却会上瘾……我估计这糍粑的卤汁,便是罂粟壳熬煮而成。” “上瘾?”花亭风忙问:“那上瘾之人将会怎样?” “轻则心跳加快、痉挛、紧张、易怒、流鼻血……重则形容消瘦,焦躁难安、心生幻觉、喘息艰难,甚至……死亡。” “那乔心她……”花亭风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她会怎样?” “依刚才余嬷嬷所说状况,乔姑娘大概还没到重症之地,却也病得不轻了。”青旋判断。 “娘娘,您有法子救她吗?”花亭风颤声请求,“臣求娘娘一定要想法子救救她——” “请西诚王放心,只要她从此不再吃那糍粑,便可渐渐好转,只是当下会受点折磨,”她安慰,“我知道毒瘾发作之时,可以施予针灸减轻她的苦痛,看来我随身携带的银针这下可以派上用场了。” “真的吗?”他喃喃地道,过份在意的结果,使得本来一双精明的眸子此刻变得茫然。 *** “砰——” 又一声花瓶落地的声音,那上好的青瓷想必立刻粉身碎骨,不成原形了。 站在乔心房门外,听著这样的声音一阵接著一阵,花亭风心里的抽疼也是此起彼落。 心疼的,不是贵重的瓷器,而是摔瓷器的人。 “王爷……”小厮捧来器皿,在他身后战战兢兢地问:“这是府里最后十个花瓶了,还要不要送到乔姑娘房里?” “我刚才是怎么吩咐的?”他怒喝,“花瓶摔完了,不知道再去街上买吗?叫管家拨给你银两,去买一百个回来!” “是,是。”小厮发著抖,慌慌张张的去了。 “西诚王爷好大方呀。”穆展颜在一旁微笑,“那些上好的古董花瓶,价值不知几千几万两白银,如今全然被摔碎,王爷居然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展颜,亭风正在为乔心苦恼,你就不要取笑他了。”拉拉丈夫的袖子,青旋使了一个眼色。 “娘娘!”听到她的声音,如汪洋中抓到一块浮木,花亭风转身央求,“娘娘,您再帮乔心施一次针吧!她现在这样痛苦,我实在不忍心……” “我已经帮她施了十日的针了,只怕她太过依赖我这针灸,反倒不好。”青旋也很无奈,“我们就再耐心地等等,让她自己度过这一关。” “可她现在很痛苦啊……”门内又一阵花瓶碎裂的声音传来,花亭风感到自己的胸口也被摔了似的。 这十日,他强忍著不见乔心,只是每日站在她的卧房门外,等候她康复的消息,然而她的痛苦、她的狂躁似乎丝毫没有减轻,整夜声嘶力竭地叫喊,摔碎了房中所有的东西,甚至扯下床边帘幔,一道道撕扯,不顾十指渗出血来…… “娘娘,除了针灸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减轻乔心的痛苦?还有吗?”他觉得自己似乎站在一处险峻的山崖之下,再多一刻这样的等待,山石便会崩塌下来,将他粉身碎骨地掩埋。 “有是有的,但不能试。” “什么法子?您告诉我……娘娘,求求您,快告诉我吧……” “让她再次服下罂粟的毒。” “什么?”花亭风怔愣。 “那是一个冒险的法子,虽然少量的罂粟壳可以帮助乔心减轻痛苦,给她一个戒毒的过度期,但也很有可能让戒毒之事前功尽弃,亭风,你真的想试?”青旋摇头,“我劝你放弃吧,再说我们此刻手上也没有罂粟壳啊!” “我们没有,可某个人的手上一定有。”他目光凝滞,低声自语。 “亭风,你不要做傻事!”穆展颜会意,连忙阻止,“你该不会想去找‘她’吧?” “可她手上有罂粟,不是吗?她故意透露丰旗客栈这个藏身之地,不就是要我去找她吗?”他苦涩地笑。 “亭风,你几时猜到她是谁的?” “一开始我就知道了,从我那日看到乔心……”俊颜虽然在笑,却痛苦地几乎扭曲,“她故意安排乔心来到我的身边,就是为了折磨我、报复我……” “万一她要对你不利呢?” “随她好了,”花亭风神情淡然,“她要杀了我、砍了我,皆随她意,反正是我对不起她的一片情意。” “她若要你娶她呢?”青旋忽然问。 闻言,花亭风身子不由得一僵,无言以对。 “她若要你娶她,你也真的会娶吗?” “只要能让乔心减轻痛苦,我愿意……”他沙哑地答。 “你疯了!”穆展颜随即喝斥,“那样不止不会减轻乔心的痛苦,她知道真相之后,甚至会更痛苦!亭风,你怎么这样糊涂?一遇上跟乔心有关的事情,好好一个精明的人就变成了天下第一大笨蛋!你也太过宠溺乔心了吧?任她摔光这府里的名贵花瓶也就罢了,怎么能连毒药都任她吃呢?你这是害了她呀!朕现在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命令你不许去丰旗客栈,否则就把你满门抄斩!” “皇上……”他只觉得喉间哽咽,不知所措。 “展颜,你别吓唬他,”青旋笑了,“他现在已经够傻了,哪里禁得起你这样恐吓?亭风,其实我还有一个治病的法子,刚才忘了说。” “什么法子?”双眸猛然一抬。 青旋在他耳边说了四个字。 听了这四个字,花亭风呆立了半晌,直到皇帝好友在身后用力一推,命令“快去”,他才迈入那扇一直不敢迈的门。 去抱抱她。 刚才皇后说的,就是这四个字。 轻轻推开门,房中服侍乔心的丫鬟正无可奈何,不知该如何伺候,见到他来,如遇救星般眼睛一亮,异口同声地唤了一声“王爷”。 “你们都暂且下去歇著吧,这里有我一个人就行了。”花亭风吩咐。 熬了几个通宵的丫鬟们不由大喜,纷纷感恩地退下,屋子里顿时静悄悄的,只剩下他和那个缩在角落里的人。 “乔心……”眼里满是心疼的他低柔地唤了一声,然而,神智不清的她注定没有回应。 天啊,几日不见,他都快认不出她了。 那个总是可爱微笑著的乔心,此刻像一只瑟缩的小猫蜷缩在角落里,平日神采飞扬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娇红的丽容呈现一片死灰的颜色,如瀑长发因汗水纠结著,一绺绺缠绕在脖间,仿佛蜘蛛吐出的索命丝…… “乔心,是我呵……”看著她这般模样,他感到鼻尖一酸,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迷蒙了他的双眸,蹲到她的面前,轻抚她纠结的乱发,“看看我,乔心……还认得我吗?” 一直呆视著地板的眼睛总算有了一点反应,稍稍上仰,停留在他的脸上。 “乔心,我是亭风,你认出我了吗?”他惊喜万分,双手不自觉握住了她的肩。 那呆滞的目光在这一刻,忽然闪出一阵凌厉的亮光,她大喊一声,飞扑上前,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身体里似有一股难以熄灭的焰火,灼得她完全失去理智,当火苗窜烧的时候,便是她用尽全身气力发泄的时间。 花亭风没有反抗,任由她掐住自己,任由尖利的指尖一寸寸陷进他的肉里,哼也不哼一声,只希望能帮她舒缓片刻痛苦。 然而她越发疯狂,举动越是变本加厉,忽然红唇一张,狠狠地咬住了他。 他立时闻到一股血腥味从自己脖间渗出,疼痛伴随著心痛,席卷他的全身…… “乔心……”他低喃,双臂一张,没有半点退缩,紧紧抱住她。 只要她可以快点好起来,哪怕吸干他的血,咬碎他的肉,他也是情愿的。 花亭风心疼的拥住这个小小的身子,这个本该柔弱,却在毒药驱使下如同猛兽般袭击他的小小身子,闭上眼睛,感到死神正一步一步靠近自己。 忽然,就在死神快要降临的前一刻,噬咬他脖间的小嘴松开了。 仿佛力气耗尽了一般,乔心软软倒在他的怀里。 “好一点了吗?”他淡淡地笑,捧起她的脸庞,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爱意绵绵地凝视著她,“觉得舒服一点了吗?” 她的眸子从凌厉又变回迷茫,似曾相识地望著他,流露纯真女子的神色。 这神色,是他从前最为熟悉的,初见她时,就是被这样的神色所吸引,才种下了这一段孽缘…… “乔心,”他不由哽咽,“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到我的身边来了……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我有多苦……” 她的嘴边仍残留著他的鲜血,把本来苍白的唇色变成一颗诱人的樱桃。 捧著她的脸庞,注视这让自己朝思暮想的红唇,花亭风终于抑不住心底的思念,深深吻了上去。 呵,三年了,他的梦里全都是她,她说话的模样、娇笑的模样,还有与他在床榻缠绵的销魂模样…… 舌尖探入她的口,这一吻,吻得天昏地暗。 *** 她在花园里奔跑,寻寻觅觅,终于,在蔷薇丛边看到了他。 他微蹙双眉,似在沉思,日光把他的一袭白衣映得越加雪白,与白色的蔷薇花连成一片,仿佛幻觉中的影子。 “你明日就要回京城了?”她还未站定,便急切地追问。 这些日子,与他朝夕相处,对他的称呼也从客气疏远的“公子”二宇,变成了暧昧的“你”。 “是。”他轻轻点头,“在贵府打扰了这么多天,也该回去了。” “你……”她气得跺足,“你就这样走了?” “姑娘还有什么话要吩咐?”他笑,“有什么要我转告你表哥的吗?” “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她急得差点儿掉泪,“我来找你,与我表哥没有任何关系!” “那么姑娘找在下到底所为何事?”他的确知道,但仍在装蒜。 “你不打算向我爹娘提亲吗?”大胆的话语不顾羞怯冲口而出,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一怔,呆呆地望著她。 “不要告诉我你不喜欢我!”她掌心一摊,“我这里有证据!” 他垂眉,“证据?什么证据?” “你自己看呀!”她逼近,气势咄咄逼人。 “这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瓢虫而已。” “这是一只曾经被人化了妆的瓢虫!”她大嚷,“你该不会不认识了吧?” “天下的虫子都长得差不多,在下怎么可能每只都认识?” “这本是一只七星瓢虫,可是有人却用画脸谱的油彩在它的壳上多加了一个点儿,把它变成了世上不存在的八星瓢虫——你总该知道那个人是谁吧?” 他沉默良久,终于叹一口气,表情无奈,“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了,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八星瓢虫,可是那天在树林里,我一觉醒来,裙子上却爬满了这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是谁把它们放到我身边的?答案只有一个——当然是你!” 他无言以对,亦不敢看她的眼。 “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博我一笑?想来想去,答案也只有一个——一个男子如此对一个女子,定是喜欢她,对吗?” 他转过身,不敢回答这个令他尴尬的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却不敢承认自己的感情?”她主动上前扳过他的身子,瞪著他。 “因为我跟你表哥是好朋友……”半晌,他才敷衍地答。 “撒谎!我跟表哥既已退婚,要嫁给谁都是我的自由!表哥既已觅得意中人,也不会介意你娶我!” “你真的想不起从前在哪儿见过我吗?”被她逼得无路可退,他只得道出实情,“只要你记起来,便不会再想嫁给我了。” “两年前,在龙华寺前。”她忽然笑了,镇定地答。 “你……”他露出诧异愕然的神色,“你……想起来了?” “我这辈子可没被人绑架过几次,那样宝贵的回忆,怎么会轻易忘记?”她调皮地扮个鬼脸。 “那你还想嫁给我这个身份可疑的人?”他迟疑。 “你是帮表哥做事的人,而宫里看他不顺眼的人很多,所以,你被御林军追杀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我懂的。”她轻轻握住他的手说。 他嘴唇微启,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此时此刻,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他也不想再拒绝她了…… “跟著我,你也许有朝一日会后悔的。”他最后提醒她一句,怕将来她怨恨自己。 “我向那些瓢虫许了愿,求它们给我一个意中人。”她嫣红的双颊添了一丝笑意,“后来我发现那些虫子是假冒的,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我已经实现了我的愿望——找到了我的意中人,所以,怎么可能后悔?” 他感动地呼出一口气,再也不顾现实的羁绊,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抚著她的长发,嘴唇触著她的额头,一股冲动自体内燃起,在这无人的花园角落,他的吻沿著她的鼻翼一路蔓延而下,直至她的樱桃小口…… “亭风、亭风……” 乔心在睡梦中低唤著这个名字,于晨光中赫然醒转。 是梦吗?怎么又作那个奇怪的梦了? 又是关于那个华服少女与神秘男子的故事,仿佛一部未完的小说,一章又一章吸引著她往下读,却总看不到结尾。 可是那个吻为何如此真实?仿佛刚刚才发生过,仿佛刚刚才有人吻过她…… 往枕畔望去,她立即吃了一惊。 有人伏在床边,正熟睡著,满脸的担忧与疲倦使他睡梦中的喘息变得那样混浊低沉——是花亭风?! 他一直看护著她吗?为何他的领间会有血迹,还多了一枚鲜红的齿印? 痴痴地望著这个熟睡的人,乔心不敢惊动他。 他的一只手紧紧与她相握,就算在梦中也不舍得放弃,她亦不敢挣扎,就这样一直被他握著,感受暖意丝丝传入心田。 好奇怪,这个害了姊姊全家的坏蛋,她本该恨他,甚至一刀杀了他的,可为何她却……喜欢此刻的感觉? 喜欢这种…… 默默与他相伴的感觉。 第六章 她这生的是什么怪病?为何病愈之后,仿佛死而复生似的? 坐在暖暖的日光下,乔心看著一湖碧水怔怔发愣。 身子软软的,像被吸干了能量,空虚而无力,她就算再傻,也知道自己并非偶感风寒那么简单。 “乔姑娘。”有人站在她身后,轻轻唤她。 回首一看,竟是皇后! 青旋面带和蔼微笑,身后贴身婢女端著一碗点心,正步履轻盈地朝她走来。 乔心正想起身致意,青旋却抢先上前按住她的肩头,“你大病初愈,不必多礼,好好歇著吧。” 说著,便顺手替她把脉。 静默片刻,青旋微微点头,“脉象平和,像是已经大安了,这几日你还觉得胸口郁闷、忽冷忽热的吗?” “不会了。”乔心苦著脸,“只是身子还是没有力气。” “这病让你伤了元气,哪里这么快就有气力?再保养一段时日,方可痊愈。”青旋盯著她,像是在观察她的脸色,然后神秘一笑,吩咐身后的婢女,“来呀,将点心端上来。” 婢女应了一声“是”,掀开碗盖,乔心就看到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食物——大肚糍粑。 说也怪了,从前只要一闻到这香味,立刻会勾起她的食欲,但今天为何竟没了往日的兴趣,甚至略感腻味? “怎么,不想吃吗?”青旋问。 “我好像还不太饿。”她只得老实回答。 “呵,”青旋开心的笑了,“那好,我叫婢女把它端走,让别人吃去……看来,你这病是真的痊愈了。” “呃?”这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乔心很是困惑。 青旋又道:“依我看,这大肚糍粑你以后还是少吃为好。” “为什么?”更是一怔。 “你也不想想,这糍粑是什么做的,从皮到馅,什么糯米啦、芝麻啦、花生啦、卤汁啦,哪一样不是催人长胖的?之所以叫做大肚糍粑,除了形容皮薄馅多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它会让人长出大肚子!”她状似认真的胡诌。 “啊?真的吗?”单纯的乔心果真担忧地瞧瞧自己的身子,“那……我现在很胖吗?” “你病了几日,现在瘦回去了,可我第一次在这西诚王府见到你的时候,真觉得你挺胖的。”青旋掩嘴偷笑。 “真的吗?”她吓得跳了起来,“那……我以后再也不吃这东西了!” 闻言,青旋再也忍不住的大笑起来。 望著这张明媚的笑脸,乔心霎时对她多了几分好感,总觉得眼前的女子与姊姊之前描述的大为不同……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穆夫人,”府中诸人一律称青旋为穆夫人,乔心也随著他们叫唤,“你……你可认识西诚王妃?” 不如旁敲侧击,一探究竟。 “当然认识,”她点头,“从前她未离家出走时,经常到京城来看我,与我亲如姊妹。” “亲如姊妹?”那为何姊姊说皇后一直嫉恨她,甚至使出卑鄙手段,不让她面见皇上?“那西诚王妃是如何出走的?” “这是你们西诚王爷的家事,我不方便谈起,何况,有些事情,我也不是太了解。”青旋不肯明确地答。 “在穆夫人眼里,西诚王妃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她……”沉思片刻,她巧笑倩兮地看著眼前人,“应该说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吧,在我记忆中,她总是那样快乐,朝气蓬勃,鬼主意百出……呵呵,总之,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奇怪,姊姊不停地咒骂皇后,皇后对姊姊的评价却充满了赞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妃走了那么久了,怎么王爷都没去寻她,设法哄她回来呢?”乔心喃喃道。 “你怎么知道西诚王爷没有去寻她?或许,他已经打探到她的下落,知道她安然无恙,所以放了心;或许他们之间的误会太深,一时之间无法解释,只好暂时不相见……”她忽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又或许,他有了新的意中人。” “新的意中人?”乔心一听不禁大骇,“谁?” “就是——你呀。” “妮?”她呆呆的又问,“怎么王爷最近认识了一个叫做‘妮’的女孩子吗?” 青旋伸手指了她一记,哭笑不得,“不是‘妮’,是‘你’!据我观察,西诚王爷最近爱上的女孩子姓乔名心!” “乔心?乔心……”怔怔地重复这个耳熟的名字,大悟半晌,她惊叫著弹跳起来,“我?!穆夫人,你搞错了吧?王爷怎么会喜欢我?怎么会?” “你生病的这些日子,他天天守在你床前,端茶倒水,日夜不眠,跟著你瘦了一大圈,差点儿把命也搭进去,若不是对你有意,他堂堂王爷,何必要对一个丫鬟如此关怀?” “他……他不过是同情我罢了。”连连摆手,拒绝承认。 “你以为就你身世可怜?府里那么多没爹没娘缺人照顾的小丫鬟,为何偏你得到厚待?”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怎么可以喜欢我呢?怎么可以?” 他是姊姊的丈夫呀!之前摆出一副对姊姊朝思暮想、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的姿态,怎么一转眼就移情别恋了? 他杀了姊姊全家,怎么可以连惟一剩余的爱情都背叛? 他到底是不是人呀?有没有半点良心? “西诚王爷若想纳你为妃,你可愿意?”观察著她大变的神情,青旋轻轻问。 “当然不愿意!”没有半点犹豫,乔心当下立即摇头。 “为什么?”她眉一凝,“难道你对他全无好感?” “我对他……”也不是全无好感,但……“总之,他若是移情别恋,有负于结发妻子,我便会恨死他!” “这倒奇怪了,”青旋佯装不解的摇头,“他辜不辜负别的女人,与你何干?只要对你好不就行了?” “当然不行!”她大声嚷道,“我要嫁的人,一定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儿,若他对结发妻子无情,将来说不定也会同样的对我,何况,何况……” 何况他辜负的是蓝姊姊,是救她养她,待她如亲妹的蓝姊姊,她怎么会允许自己抢姊姊的丈夫。 太恶心了,简直就是乱伦! 她只觉得头皮发麻,全身一阵冷颤。 “果然如此。”青旋望著她如此反应,不由轻轻叹息。 “夫人,你说什么?” 摇了摇头,她丢下一句令乔心匪夷所思的回答,“大概是早料到你会这样说,所以,他才一直隐藏自己的心吧。” 什么?他……他早料到她会拒绝这段感情吗?如何料到的? “乔姑娘,我劝你不要急著疏远西诚王爷,世上的负心人或许统统该杀,但他绝对是例外的一个。” “背叛自己妻子的人怎么可以原谅?” “他爱上了你,并不等于背叛自己的妻子呀。”青旋又给出一个奇怪的答案。 “呃?” *** 才步上客栈的二楼,便听见天宇号上房中传来幽幽的琴声。 花亭风记得这支曲子,它有一个与曲调同样幽怨的名字,叫“染相思”。 房门微敞,似乎专程等著他,他推门而入,发现房中四下无人,惟有帘幕中坐著一名玄衣女子。 “风哥哥,你终于来了,小妹还以为这辈子你都不愿见我了。”纤纤玉指按定琴弦,曲声顿止,玄衣女子微笑。 “你故意留下丰旗客栈这条线索,不就是暗示我来找你吗?”他自顾找了个地方坐下,隔著帘幕,并不入内。 “小妹还以为半个月前你便会来,不料你竟然这么能忍,直至今天才上门兴师问罪。”玄衣女子妩媚地笑,“怎么,这半个月来,我那乔心妹子想必十分痛苦吧!” “她受够了苦,此刻已经好了,昨日皇后娘娘端了一碗糍粑给她,她已不想吃了。”花亭风轻哼一声,“这个消息恐怕会让你很失望吧?” “皇后娘娘医术高明,我早料到她会有治愈乔妹的妙法,不过,这医治的过程中,乔妹想必是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吧?风哥哥,看著心上人受苦,你也不想法子缓解她的痛楚,你可真狠心呀!” 呵,他真希望自己可以狠心,那他就不会踏入这丰旗客栈半步了,可惜,他终究还是忍不住来了,不顾好友要把他满门抄斩的恐吓。 “这么说,你已经不需要小妹我的罂粟了?” 他不答,只当默认。 “那你为何还要跑来?”掀开帘幕,玄衣女子缓缓靠近花亭风,挑逗一般轻抚他的肩头,“难道是来与我重续旧情的?” “我是来叫你不要再兴风作浪!”果断的将她的手拨开。 “兴风作浪?”玄衣女子嘿嘿笑,“身在南周国的地盘,我纵有公主之尊,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呀。” “你明知我所指为何!” “小妹真的不解,还请风哥哥明示。”故作迷惑的眼神。 他叹一口气,不想再绕图子,直截了当的把话说开,“你何必如此,看在我们兄妹一场的份上,就算我有负于你,那一夜在蓝府发生的事,我也算还够欠你的债了……你还要怎样?” “够?怎么够?”玄衣女子忽然发疯似的大嚷,“你说过要娶我的,说过要娶我的!我在深宫中等了又等,拒绝了多少青年才俊的追求,得罪了多少邻国王子,可到头来,我等到的是什么?竟是你与别的女人结婚的消息!你欠我的,这辈子也还不完!”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娶你了?”花亭风奇怪地蹙眉。 “小时候扮家家酒,你扮新郎,我扮新娘,你骑著竹马来娶我……你、你还亲了我一下呢!不记得了吗?你难道都忘了吗?”玄衣女子眼里蓄满泪水。 “那是小时候的游戏,怎么可以当真?”他只觉得荒谬。 “可是我当真了!我等了你十八年!”她再度怒吼,“你怎么可以不当真?” “你……”花亭风无可奈何,“你到底想怎么样?” 假如儿时那个无知的亲吻被对方惦记至今,他承认是自己的错,无论她要什么,他都会尽力给予补偿。 “娶我。”玄衣女子冷冷地凝视他,“马上。” “我已经娶了娇蕊,你明知不可能……” “那就把她休了!或者把我当成她,反正她已经‘失踪’了,我不介意扮演她呀!”露出病态的笑容。 “你……你真是疯了!”他难以置信地摇头,面对这张艳丽的面孔,甚至心生恐惧。 “你若不答应,我就把乔心找来,告诉她她的真实身份!” “你敢!”被逼急了,他终于爆发似的怒吼,“你敢多说一个字,我便杀了你!” “你不会杀我的,”玄衣女子毫不恐惧地拾起头,“我父皇抚养你长大,看在他养育之恩的份上,你不会杀了他惟一的女儿。我知道你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虽然因为血洗蓝府之事,气愤地背叛了北梁,可你却立誓不在朝堂上为南周国君献计——可见,你心里还是有我们北梁的。” “所以你就有恃无恐,逼得我无路可退?!”他笑得惨澹,“你送乔心回到我身边,就是为了折磨我,就是知道我不敢揭露一切,因为我怕她伤心……” “呵呵,那傻丫头还真以为她是代我去报复的。”嘲讽地笑,“其实,她一无武功,二无脑子,我就算要派人去当卧底行刺你,也不会派她去。把她送回你身边,只是为了让你尝尝那种生不如死的相思之苦,那种被爱折磨却又得不到爱的滋味!” “你很聪明,目的达成了。”花亭风眼里尽是一片凄楚的神色。 他每日与心上人相处,却又不敢与她亲近,如果告诉她真相,她会痛苦;如果不告诉她真相,她又不敢爱他。 整日里,他左右为难,举步维艰,自己都佩服自己可以如此忍耐…… “怎么样,被爱折磨的滋味不好受吧?那傻瓜把我当亲姊姊一样,想必即使对你心生好感,也不敢喜欢你这个‘姊夫’的,有趣,实在有趣!”玄衣女子拍手大笑,“风哥哥,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宁可得不到爱情,也不敢把真相告诉她吧?” 他的俊颜痛苦得隐隐抽搐,沉默不答。 “所以,你只有娶我,”她自行得出结论,“惟有娶了我,才能堵住我的嘴,否则,我就把她的真实身份,以及从前发生的种种悲惨事情统统告诉她!” “你……”他怒目瞪著这个面若桃李却心如蛇蝎的女子,久久不能言语。 “答应我吧。”纤纤十指再次抚上他的肩头,轻柔滑动,“我可以冒名顶替,做你的‘娇蕊王妃’,反正你府中的人也没有见过正主儿,反正,我也一直告诉乔心,我就是蓝娇蕊……” 厌恶之心在胸中跳动,但这一次,他已无路可退。 *** “乔姑娘——”余嬷嬷捧进大红被褥,笑意盈盈的将褥子搁到乔心床上。 “嬷嬷,怎么忽然为我换新被?”乔心一头雾水。 这被褥不止是大红色,还绣著一双鸳鸯,暧昧的图案让人遐想连翩,她不由得双颊微红。 “要换也换点别的花色呀。”她羞怯地道。 “乔姑娘,这是管事房吩咐我准备的,我一猜就是为你准备的,连忙捧到你房里来了。” “嬷嬷,你怎么能肯定这是为我……准备的?怕是府里哪个嬷嬷要嫁女儿,管事房特地替王爷送的礼吧?” “乔姑娘,这你就不懂了,这被褥的料子可是上好的,府裹下人嫁女儿,哪里有福气能用这么高级的?这当然是替乔姑娘你准备的啦,呵呵,我听说王爷不久就要娶姑娘你当侧王妃啦!”凑近乔心的耳朵,她悄悄道。 “胡说……”瞪大眼睛,“是谁在造谣?”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呀,姑娘你生病这段日子,王爷那紧张的模样呀,恐怕就是娇蕊王妃出事,也没那么紧张!现在你一好转,王爷就吩咐管事房准备这鸳鸯被褥,还说要买五百个红灯笼挂在花园里呢!不是办喜事,哪用得著这些?” “他……”怎么也不跟她商量一声就自作主张?这不是强抢民女是什么?乔心一阵气愤,却又一阵莫名的……欣喜。 欣喜? 天啊,真该死!她怎么可以欣喜呢?那个负心人忘了姊姊,另寻新欢,简直应该千刀万剐,她怎么可以因为那个新欢是自己就忘了大仇,反感到欣喜?她实在是太……太忘恩负义了! “乔姑娘,你日后做了王妃,可不要忘了我这老婆子呀!”余嬷嬷连连讨好,“老身我的下半辈子可都指望你了……” 话音未落,忽然有人推门进来。 “谁呀?这么大胆子,居然不敲门就进来了!”余嬷嬷仗势大嚷。 “嬷嬷……”来人是个小丫鬟,怯怯地低著头,瞅了一眼床上的被褥,“您……您怎么把这新绣好的鸳鸯喜被捧到乔姑娘房里来了?” “不捧到这里来,捧到哪儿去?” “这……这是为西院备的。” “什么?”余嬷嬷一怔,“西院?娇蕊王妃从前住的西院?” “对呀,”小丫鬟直跺脚,“西院的人都在催了,您快把东西送过去吧!” “哎呀!”余嬷嬷略微思索,不由大喜,转身偷偷对乔心低语,“乔姑娘,看来,这一次不是做侧王妃,而是要当名副其实的西诚王妃了!” “嬷嬷,不要乱讲。”乔心连忙打断。 “你想想,惟独正王妃才有资格住西院的!我先前还奇怪呢,怎么王爷也不另拨一处好点儿的厢房给你,原来……呵呵,王爷是想在西院直接迎娶您呀!” “嬷嬷,快点呀!”小丫鬟在一旁催促,“哦,对了,刚才张管事吩咐,让乔姑娘也一并到西院去,王爷有话要对她说。” “你看你看,”余嬷嬷自鸣得意,“我说什么来著?乔姑娘,你大喜了,快随我们来吧!” 乔心蹙著眉头,心里七上八下的,跟随两人低头匆匆往西院去,一路上胡思乱想著等会儿花亭风会跟她说些什么,而她又该如何回答。 入了西院门,却听见主厢房里有一男一女低低的对话声,另有铮铮琴韵,隐隐夹在言语问。 怎么,除了花亭风,屋里还有别人?而且,是一个女人? 心里一紧,脚步顿时凝滞,似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迫使她不敢上前。 屋内那女子的声音好熟悉……不,不会的,定是她在胡思乱想! “你们先在这儿候著,我去通禀王爷。”西院的管事嬷嬷与乔心不熟,板著一副脸孔冷冷交代。 “施嬷嬷,您怎么有眼不识泰山呀,这是乔姑娘呀,怎么能让她在屋外候著呢?”余嬷嬷上前笑说:“她可是未来的西诚王妃哦!” “胡说什么!”施嬷嬷蓦地大声喝斥,“王妃此刻正在屋里跟王爷谈论琴艺,这小小的黄毛丫头怎么也敢冒充主子?” “王妃?”余嬷嬷一怔,“哪个王妃?” “当然是当今圣上的表妹、太皇太后亲赐燕国夫人封号、咱们尊贵无比的西诚王妃,也是咱们王爷最疼宠的王妃啊,听说,这次为了替王妃接风,王爷还让人在府里挂灯笼表喜气,因王妃久未回府,更是贴心的叫人绣了新被呢!” “她……”余嬷嬷愕然,张大嘴巴,“她回来了?几时回来的?” “这岂是你们这些下人可以过问的?还不快把东西送到卧房里去!”施嬷嬷双目一瞪。 “什么人在外面这样吵?”这时,屋里传来问语。 听清了发问的声音,乔心只觉得一颗心直坠到了悬崖里,全身发冷。 是姊姊在里面。 姊姊她终于回来了…… 呵,好奇怪,姊姊终于可以回家,她应该为之高兴才对,为何此刻的心情却这般怪异,鼻尖也酸酸涩涩的,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难道,她真的爱上花亭风了?她真的痴心妄想盼著当王妃了? 那天当著皇后的面,那样大义凛然的她,原来只是一个心怀鬼胎的恶人…… “乔心,是你来了吗?快进来吧。” 姊姊在屋里唤她了,再害怕,再不愿见,也得进去。 艰难地挪动著步子,她迈入房内。 一抬眸,就看到了姊姊。一改从前的玄衣装扮,身著金红衣裙,顿时褪去了幽怨,变得容光焕发。 她正坐在琴边,而立在她身后,拿著曲谱一一指点的,自然是花亭风了。 只是与他有几日没见了吧?他为何低著头,一语不发,连看都不看自己? 病中对她的关切,难道只是佣人们无事生非的谣传吗?为何他此刻像一个陌生人一样,浑身散发出冰冷? “妹妹,快来坐下。” 姊姊在唤她,亲切的笑容让她心中益发有愧,仿佛已经犯下了什么对不起姊姊的罪行,一副做贼心虚貌。 “姊姊,你怎么回来了?”她低声问。 “亭风亲自到客栈去接我,我便不再赌气,跟他回来了。” “你们……”她想问又不敢问,“和好了?” “我都想通了,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应该互相体谅,快快乐乐地过完下半辈子,何况当年亭风也是出于无奈,我折磨了他这么多年,算起来也够了,所以……”噗哧一声,她显得有些羞赧,“乔心,让你见笑了。” 一笑泯恩仇吗?可……父母之仇,真的可以这样就原谅吗? 姊姊会不会是假意回来,伺机再施报复? 乔心看不透那张笑脸下的真心,但也不必再看了——现在,姊姊已经回来,无论是亲自回来报仇,还是与花亭风言归于好,都没有她这个外人的事了。 现在,她是多余的。 “乔心,亭风今晚要帮我设洗尘宴,你也来吧。”热情的声音再次传来。 看来,姊姊是真的开心,她从来没听过她这样笑,这样愉悦的语调。 点点头,垂眉之时,两眼的余光忍不住再看花亭风一眼。 她跟这个男人,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吧?呵呵,两人注定是生命中的过客,连最后的道别也没有。 花亭风仍旧凝视著琴谱,在两个女人说话的这么长时间里,一直没有抬头。 *** 花园里挂著喜气洋洋的灯笼,花亭风身著一袭灰袍,站在庭院的树下,夜风吹起他的衣摆,显得萧瑟孤单,与整个府里的喜乐气氛毫不相称。 穆展颜走到他的身后,轻笑著挖苦,“爱妻回府,怎么如此惆怅?” 他转过身,沉默不答,目光回避好友的脸,只是抬头遥望树间的月色。 “既然如此忧愁,何不把事情完全揭露?”穆展颜提议。 “她不会原谅我的……”半晌,他才幽幽答,“那天晚上她就没有原谅我……把事情全部说出来,除了增加她的痛苦以外,不会有别的用处。” “所以你宁可让萧妍称心如意?” “这是我目前惟一可以走的路,否则,她会把一切都告诉她。” “所以你宁可跟一个威胁自己的女人共度余生,也不肯放手一搏?她当日没有原谅你,不代表现在也不会原谅,女子的心思都是这样,瞬息万变,此一时彼一时。” “我不敢。” “不敢?” “或许我是一个怯懦的人吧……”嘴角浮现一个自嘲的笑。 “呵呵,亭风,如果你是一个怯懦的人,那世上就再无胆大包天的人了。”穆展颜摇头,“你这样做,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陛下圣明,”花亭风终于坦白,“的确,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可以说来听听吗?” 再次抬眸望向林梢明月,他缓缓道来。“那一天,也是在这样一棵树下,我问她有什么心愿,她居然告诉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吃一碗糍粑,我开始很惊愕,随后却又十分欣喜,如果一个人能够如此单纯快乐的生活,那将是世上最好的事。 “我没有本事为她除去烦恼,但既然现在上天已经帮她除去了,我又何必揭穿痛苦的真相?保持目前的一切,不是更好吗?我只希望她能永远像现在这样无忧地活著。” “宁可她像个傻子一样生活?”穆展颜皱眉。 “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反倒会快乐。” “可……”还想劝说些什么,但他深知眼前的男子一旦心意已决,便无从改变,于是只能叹一口气,决定什么也不说了。 第七章 “姊姊,洗尘宴不是设在花厅吗?为何……为何要带我到你的厢房来?” 乔心往后一退,轻轻挣脱那只拉著她前行的手。 一身红衣的女子回头盈盈一笑,媚声道:“姊姊当然是有话要对你讲啦,怎么,不想瞧瞧姊姊新布置的厢房?” “我……”说真的,她的确不想瞧。 看著花亭风为了姊姊,特地命人新绣的鸳鸯被,她的心会隐隐发酸。 这是嫉妒吗?她怎么可以嫉妒姊姊? 她好害怕自己此刻的心情,因为,这是一种罪不可赦的心情。 “乔心,从前我一直叫你为我报仇,此刻却忽然放下仇恨,主动回到这王府里来,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红衣女子忽然说。 “姊姊昨日不是说……因为你已经原谅西诚王爷了吗?”乔心一怔。 “其实,我此次进府,也是复仇大计的一部份。”妩媚的花容流露狠毒的神色。 “怎么?”她大惊,“姊姊,你……你还没有原谅王爷吗?” “我怎么可能原谅他?”哼笑一声,“虽然我爱他极深,但也恨他极深,他让我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我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原谅他?老实告诉你吧,我此次进府,就是为了揭露一件惊天的大秘密,而这桩秘密,便是他纳也亭风的死穴!” 秘密?什么秘密? 乔心咬著唇,什么话也不敢问,生怕一问,就会问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妹妹,我现在要对你说一个故事,你可想听?” 她的心打了一个冷颤,看著那张邪笑的容颜,心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很想捂住耳朵摇头……但对方似乎存心要强人所难,开始一字一句道出骇人的内容。 “妹妹,你可知道北梁国的公主名唤萧妍?” 北梁国?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乔心迷惑地凝眸。 “这个萧妍,真是一个痴心的傻瓜,她八岁那年,与她母后的侄儿——即她的表哥在一起玩耍,当时,他们玩的是新嫁娘的游戏,她扮演新娘子,而她的表哥扮演新郎,她用母后的大红手帕当盖头,蒙在脸上,表哥骑著竹马,前来迎娶她……” 这段叙述似乎带领说话的女子回到了无忧的童年,她的眼里闪现出一丝笑意。 “表哥揭下了她的红盖头,看见她涂著圆圆胭脂的脸蛋,或许是那张脸蛋太可爱了,她的表哥凑过来亲了她一下,她便以为表哥喜欢她,以为这一举动是定情之举,虽然那时她只有八岁,可是心里便认定了表哥就是自己日后的驸马……” “后来她的表哥真的娶她了?”乔心忍不住问。 “没有,”摇了摇头,眼里的笑意黯淡下去,“她的表哥十九岁时被她父王派到南周国当奸细,之后,她好久都没有见到他。这期间,有不少邻国的王子,或者北梁的才俊,纷纷向她求婚,可是能拒绝的,她都拒绝了;不能拒绝的,她也命自己的宫女代嫁,因为她以为表哥终究会回来,所以独自在深宫中度过了许多难熬的岁月,错过了花嫁的年龄……某一年生日,她向月亮许了愿,希望表哥快快回到自己身边。结果月仙真的显灵了,第二天,宫女便告诉她,她表哥回来了!” “那岂不就好了?”乔心点头。 “好?”红衣女子冷笑一声,“你以为她表哥是回来向她求婚的?错了!她表哥这次回北梁,连看都没看她一眼,隔天,竟又走了。” “为什么呀?”她诧异。 “原来,他这次回来,不为别的,只为告诉萧妍的父王——他要成亲了,娶一个南周国的女子,他说他身为北梁帝的臣子,有责任回来告知一声,还说为了这个女子,他不能再为北梁国做奸细了,虽然他也不会投靠南周,但总之,就是不再为北梁帝做事。” “那……萧妍公主岂不是很可怜?”乔心瞪大眼睛。 “你也觉得她可怜吗?”涩涩地笑,“连你都觉得她可怜,可见她的确可怜。她从父皇那裹听到表哥要成亲的消息,整整三日,滴水不进到了第四日,宫里人都以为她快要抑郁而死的时候,她忽然走出了寝室,对她父皇说,她要到南周国去。” “来南周?”又是一惊。 “对,她要去南周,看看自己的情敌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到底有何等的美貌,可以令她的表哥抛弃与她二十多年的感情,移情另娶,后来她终于找到了那个女子的家,看到了她……” “那女子果真很美吗?” “呵呵,”嘲讽地轻哼,“若那女子果真美到天下无双,萧妍倒无话可说,可偏偏对方及不上她千万分之一,论身世、论相貌、论财富、论才学,统统都比不上!而且,那个女子刚刚被未婚夫抛弃,你想,一个连未婚夫都留不住的女子,能好到哪里去?萧妍不由大怒,找到表哥,问他为何会被那样一个女子迷住了心智!你猜她的表哥如何回答?” “不知道……”乔心摇头,“我猜不出来……” “他竟然说他也不知道对方哪里好,反正就是想跟她在一起,萧妍不禁更怒,想到自己蹉跎的青春,伤心至极,所以她决定报复。” “报复?”她心中一骇。 “她要表哥替她做一件事,否则,就揭发他北梁国奸细的身份。” “什么事?”一颗心仿佛跳到了喉咙口。 “她要表哥——杀了那女子的父母!” “她……”乔心不由瑟缩退后。 如果说,这个故事之初,她还有几分同情那个名叫萧妍的公主,发展至此,值得同情的人已然变成了病态的恶魔。她怎么可以杀人父母?而且,遗是叫一个与这家人关系最最亲密的人去动手,就算是报复,这样也未免太过份了…… “她对表哥说,只要杀了他妻子的父母,她便不向南周帝揭露他奸细的身份,而且也不会再刁难他的妻子,让他们从此自由自在地生活……” “可是,他杀了妻子的父母,他的妻子又怎么会原谅他、再跟他一起生活?” “答对!”险恶地笑了,“这才是萧妍真正的报复——如果她表哥不杀他妻子的父母,那么奸细的身份就必然会被揭露,他的妻子从此以后不会再理他;可如果他杀了他的岳父母,他的妻子当然也不会再理他。无论怎样选择,那个负心的男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怎么样,这一招够聪明吧?” 说著,凄厉地昂首大笑,让乔心更加毛骨悚然。 “那天晚上,天空中电闪雷鸣……”红衣女子继续往下说,仿佛鬼魅附体一般,脸上闪烁著诡计得逞的神采,恐怖的故事使她越加兴奋,“萧妍故意引表哥的妻子来到院中,亲眼目睹她父母被杀的一幕——而杀人者,正是她的丈夫!” “不要说了……姊姊,不要再说了……”乔心只觉得头疼欲裂,仿佛有什么隐藏在心里的东西被血淋淋地挖了出来,她不愿再听这个恶心的故事,不想再听…… “哎呀,我还没说完呢,”红衣女子盯著她怪笑,“妹妹,最最精彩的地方到了,你怎么可以不听呢?” “住口!” 这时忽然有人破门而入,大喝一声。 乔心茫然抬头,就看到神色骇人的花亭风,他的身后紧随著穆展颜。 他们怎么来了?为何那样焦虑? 只见花亭风一个箭步上前,伸手便掐住了红衣女子的喉咙大吼,“你不守信用——” 天啊,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如此粗暴地对待自己心爱的妻子? 乔心连忙一推,推开那只快要让姊姊窒息的手,扶住那娇弱的身子。 “让他来杀我!让他来杀我!”冷笑的红衣女子一边咳嗽,一边高声叫喊,“看他下不下得了手!” “你若再胡说八道,我便真的杀了你!”他厉目瞪著她,浑身紧绷,可见怒气未散,随时准备再上前使出狠招。 “妹妹,你姊夫要杀人灭口了,你说姊姊我可怎么办呀?”红衣女子靠到乔心肩头,忽然换了可怜楚楚的表情抽泣。 “王爷,有什么话好好说,何必要如此对待王妃……”乔心完全不了解这两人为何无故翻脸,只能轻声劝道。 “王妃?呵呵,妹妹,你姊姊我不配有这称呼。”抽泣立刻变为冷笑。 “姊姊,不要再说气话了。” “我不是说气话,墙角有你姊夫画的爱妻肖像,我昨儿瞅了瞅,像是已经完成了,你也去瞧瞧……” “住口!住口!”好像被激怒到顶点,花亭风抢先一步夺过藏于书架上的画卷,衣袖一挥,烛光便向那画卷袭去,顷刻之间,便化为熊熊烈焰,落于地上,滚为一个火球。 “王爷……”乔心惊讶得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那幅画,不是他最最珍爱的吗?他费了好大的工夫终于完成,等了那么久,爱妻也终于回来了,为何他要摧毁它?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哈哈哈哈——”红衣女子癫狂地大笑起来,“居然想毁灭证据?妹妹,你说他是不是愚蠢至极?他以为证据这么容易就可以毁灭吗?我既然已经看到了那幅画,当然会偷龙转凤了。” 说著,便伸手从裙裾下掏出一张折叠繁复的纸。 “妹妹,你打开看看。”她将它交给乔心。 乔心一怔,无所适从,只得听话地把那纸展开。 纸又宽又长,似乎有五丈之长,折叠之人利用繁复的方法,将它折得小小的,可以藏于裙裾之内。 当展开纸的那一瞬间,乔心感到整个世界似乎都静止了。 那就是花亭风之前所作的画。 那张一直没有完成的美人容颜,此刻已是眉眼娇俏、活灵活现。 他从前说,画下出美人的容颜,只因美人不在自己身边。 可现在,画已经完成了,说明美人已回到了他的眼前。 但是错了……一切都错了…… 那画中,并非描绘著蓝姊姊的容颜,而是绘著——她的。 她,乔心的。 怎么回事?这家伙傻了吗?放著自己的爱妻不画,干么画她? 她愣愣的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姊姊,你别误会……”半晌,她才想起应该尽快解释,“王爷……王爷他不过是暂时依我的样子画个草稿,练练笔而已,我跟他之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姊姊看到这幅画,一定生气了吧?万一误会她和花亭风之间有私情,那就糟了! “到现在你仍不明白吗?”红衣女子摇头笑,“你可真是一个十足的傻子!他本来要画的就是你,而不是我!” “什么?”什么意思?为何她一点也不明白? “你,才是真正的蓝娇蕊。” 石破天惊的答案终于道出,四周一片死寂。 “姊姊……你在开什么玩笑?”乔心整个脑子顿时空了一般,“如果我是蓝娇蕊,那你又是谁?” “我是萧妍呀。”得意地直起身子,“北梁国长公主——萧妍。” “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乔心只觉得有一把刀将自己劈开了似的,不由大嚷,“我是乔心!我一直都是乔心!不是别人!” 脸颊痒痒的,有泪滴滑落下来,落在她的衣领间。 恐惧。此刻她的感受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怎么会忽然变成别人?变成一个她一直以为是别人的人,变成一个父母被夫君杀害的可怜女子……她是乔心,是无忧无虑,只知道吃喝傻笑的小丫头,她不要当那个可怜的人! “娇字少了女字旁便是乔,蕊字挖出其中的一个部首便是心。乔心,你就是失去了两颗心的娇蕊,就是乔装改扮了的娇蕊,你的名字是我帮你取的,是我告诉你,你只是一个父母双亡被我收留的孤女,就算你别的不知道,也总该知道——除了这三年发生的事,你再也不记得别的事情。因为,在那个雷雨之夜,你目睹惨剧发生之后,便大受刺激,失去了记忆。”萧妍一字一句地道。 “够了!够了!” 花亭风一把将乔心揽入怀中,紧紧地捂住她的耳朵。 “不要听她胡说,你是乔心,你只是乔心……”他自欺欺人地在她耳边呢喃,仿佛一条离水无助的鱼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他千方百计,付出所有来保住这个秘密,但秘密就像脆弱的琉璃瓶,稍不留意,便彻底粉碎…… 天空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如同惨剧发生的那一晚,白昼一般的光晃入房中。 乔心在他怀中一震,仓皇抬头,恰巧看到他被电光投射的俊颜。 “啊——” 她不由大叫一声,迅猛地推开他,身子往后一倒,重重跌在地上。 好熟悉的画面,好熟悉的一幕。 她想起来了,仿佛上天刻意戏弄,在这一瞬间,她真的想起来了。 碎裂的花瓶声、窗外即将大作的暴雨、她沿著走廊寻觅黑影的踪迹、黑暗花园中躺著她贴身丫鬟的尸体,还有那个将利刃刺入父亲胸膛的凶手……一切,她都想起来了。 那夜,她清清楚楚看到了凶手的脸——花亭风的脸。 “亭风,快把真相告诉她呀!”穆展颜在一旁焦急催促,“快,再晚就来不及了!你真的要她误会你一辈子吗?” 花亭风脸色苍白,怔怔望著那只推开自己的手,望著那个宁可跌倒在地,也不愿意停留在自己怀里的人儿。 她想起了吧?刚才的闪电一定唤起了她的回忆,虽然不知道唤起了多少,但从她脸上的恐惧和敌意,他知道,她不再是那个无知无忧的乔心了。 事到如今,他该说什么才好? 真正可怕的,不是萧妍之前编造的一切,而是那晚最后发生的一切,娇蕊真正不能原谅的,真正受刺激失忆的原因,也是最后的那件事。 萧妍其实没有冤枉他,他是注定要伤娇蕊的心的。 难道,还要将那夜的惨剧再演一遍吗? 到此为止吧,就让他永远保住最后的秘密,反正,他是罪有应得。 “你……”片刻,他听见蓝娇蕊战栗地开口,“你真的杀了我的父母?” 他不回答,只是望向屋角。 屋角的墙上挂著一把剑,一把上好的利剑,配著镶嵌宝石的剑鞘,他从不使用这把剑,因为它过于锋利,他不愿意用它来伤人,只把它当成摆设。 但今天,这把剑可以派上用场了。 缓缓走过去,他淡淡一笑,手一伸,剑便握在手中。 剑出鞘的时候,射出一道明晃晃的光,还有一声清亮的响音。 他轻轻一抛,剑便变了方向,刀握在自己手中,柄朝著蓝娇蕊。 “是,”他终于回答她的问题,“我就是杀害你父母的凶手,现在,你可以用这把剑结果我的性命。” “你……”她万万没料到他会这样做,一双眸子怔怔地瞪著他。 “快动手吧。”他对她说话的口吻,依旧是那样温柔、轻悦,“这剑很利,你只消轻轻一刺,便可令我毙命,不费力气。” 真的要杀他吗?这个杀人凶手,她真的要结束他的性命吗?蓝娇蕊只觉得自己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发抖,在泪眼迷蒙中凝望著他。 这个男人,这个据说她从前爱过,可现在……她仍然爱著的男人,她真可以像他那样无情吗? 或许是她太愚蠢,直到现在,还念著他的好。 记得他曾经为自己的离开那样黯然神伤、记得他在七星瓢虫上画的圆点、记得他为自己请来一百个最终无用的厨子、还记得她生病时他的守护……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何从前会作那些奇奇怪怪的梦,那梦中的华服少女、那梦中的神秘男子,原来就是他和她。 那蔷薇花架下的一吻定情,最终只能换来这样的结果吗? 她自认太没出息,就因对他的爱一息尚存,便不忍杀他……“花亭风,我此生不想再见到你!” 没有接下他手中的剑,她转身离开,低声说出最后的话语。 这一句话,比一刀了结他更让他痛楚,只见花亭风苍白的脸色化为死灰,握著剑刀的手不由一紧,滴滴鲜血顺著利器冲破割裂的肌肤,如珠如柱。 蓝娇蕊没有看到这一幕,因为,她正飞速往外奔去,不敢再回头。 天空电闪连连,她耳朵充斥著轰轰的雷声,还有自屋内传出的萧妍阴谋得逞后的疯狂大笑。 就像那夜一样。 *** 树上的一对麻雀正欢快地嬉戏,她停下手中的绣活,痴痴地望著它们。 世上的人或物,真的是越简单无知,越是快乐,就像从前失忆的她,或者眼前的雀儿。 如果,她仍旧一无所知,至今也只是那个整天无忧无虑的小丫头,不知被所谓的“亲姊姊”欺骗,不知父母丧命于心上人之手,红尘俗世之中所有丑陋、凶残、血腥、卑劣的事情,统统都与她无关。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知道了一切,所以单纯的乔心死了,即使有些记忆仍是模模糊糊,但她身为蓝娇蕊是事实,注定这辈子快乐二字再也与她无缘。 她低垂黯淡的眸子,继续在目光下缝制衣袍。 那天,从王府奔出之后,她茫然地在乐阳街头行走,大雨倾盆而落,淋湿她全身,这才发现连路边的狗都有一个屋檐可以避雨,她却无处可去。 但她并不感到悲伤,当时,她的一颗心是空的,只想就这样永无止境地走下去,直到体力耗尽,全身衰竭而亡…… 然而,上天并未让她如愿,最后,她昏倒在城外一座尼姑庵前,被庵中的老尼姑救起。 此后,她便在庵中住下,一住便是大半个月。 她想削发为尼,不料老尼姑说她尘缘未尽,不愿收她为弟子——呵呵,可怜如她,竟连当尼姑的资格都没有。 可她又不想待在庵中白吃白住,于是便施展她的针线手艺,为尼姑们缝制衣袍,顺便再绣一些荷包,装上菩提树籽,放在庵堂内,赠给前来上香的善男信女。 “蓝施主——” 正针针密密地缝著,忽然听到庵中师太的叫唤声。 “嗳,我在这儿。”蓝娇蕊连忙收了针线,起身相迎。 “蓝施主,我正要进城办事,你有什么需要贫尼采买的,尽管开口。” “师太,您太客气了,我什么也不缺,”她微笑,“您也别老称我‘蓝施主蓝施主’的,称我姑娘便好。” “蓝姑娘,”师太温和地看著她,“你在我们这儿也住了大半个月了,若是嫌闷,尽管出去走走,你不是我们这儿的女尼,没那么多清规戒律。” “真的不必,我这样待著挺好的。”走,去哪儿?往南再走几步,又回到了乐阳城……再让她去面对西诚王府中的一切吗? “这样吧,今日随我进城买些彩色丝线,你绣的荷包人人都喜欢,有些施主还特地为了你绣的荷包跑到咱们这儿上香呢!庵里的丝线就那几种颜色,咱们出家人也不懂得挑,还是你亲自到城里买一些回来,做出更加漂亮的荷包,以便答谢长年供给我们香火的众位施主,岂不好吗?” “这……”蓝娇蕊犹豫片刻,只得点点头。 “不过贫尼今天有事要办,所以一会儿姑娘你可否在丝线铺子或者某个茶馆等我,办完了事情,咱们再一道回来?” “师太是去采买什么吗?可要我帮忙提东西呢?” “若只是去采买,那就好了。”师太忽然叹一口气,“贫尼此次……是去探望一个即将不在人世的人。” “可是有人生了重病?”蓝娇蕊关心的问。 “是个死囚。” “死囚?” “对呀,蓝姑娘的口音像是外地人,不太了解咱们乐阳的习俗吧?咱们这儿的死囚临刑之前,总要找个出家人替他念念经、灌输佛法,以便洗清他的罪过,死后方可到达极乐世界。说起来呀,这一次要走的人跟本庵有极大渊源,当初建这庵堂的银子还是他资助的呢,没想到竟……” “既然有心建庵堂,那他也不算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呀,怎么会被叛死刑呢?”蓝娇蕊更为诧异。 “唉,怨只怨前世的冤孽吧,他本人极善,却因为皇后遇害一案受到牵连,难以脱身呀。” “皇后遇害?”她瞪大眸子,“师太,您说的是哪一个皇后呀?” “当然是本朝皇后了。” “本朝……有几个皇后?”蓝娇蕊整个人呆呆的问著自己不愿想的答案,“莫非是南周帝的结发妻子……青旋皇后吗?” “不然还能有谁?”师太黯然,“皇后的确是个贤良爱民的好皇后,可惜……阿弥陀佛!” “皇后去世了?”蓝娇蕊不由大叫,“什么时候?是何原因呀?” 天啊,半个月前,她还与青旋在王府中朝夕相处,怎么好端端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才过世没多久,听说是中毒身亡的。” “中毒?!” “对呀,不知是谁想置皇后于死地,趁著她这次随皇上到咱们乐阳微服私访,竟做出这等天理不容之事!不仅害了皇后娘娘,也害了咱们的西诚王爷呀!” “西诚王爷……”蓝娇蕊脚下一个踉跄,“这……这跟西诚王爷有什么关系?” “皇后是在他府里遇害的,找不到凶手,这罪责只得由他担当。” “师太……”她恍然大悟,心跳怦然,“那您刚才说的死囚……就是西诚王爷?!” 对方叹息不答,只点了点头。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惊叫起来,脸色刷的变成死白,“西诚王爷与当今皇上是好友,皇上怎么会治他死罪呢?” “若死的是别人倒也罢了,可皇后是皇上的爱妻呀……皇后出了事,龙颜震怒,西诚王爷就算与皇上有再深的交情,也是枉然。” “不会的,不会的……”她顿时乱了方寸,眼泪汩汩地沿著面颊流下,愣在原地。 她这是怎么了?杀父弑母的仇人终于遭到报应,怎么她倒为他伤心难过起来了?这不争气的眼泪是打哪儿来的,怎么流落不止,仿佛即将失去最最心爱之人一般? 而且皇后怎么会忽然中毒呢?她不是一向医术高明吗?怎么会误服有毒的食材? “皇后中的是什么毒?”她猛地想到要问。 “是迷离散——据说,是只有北梁才产的毒药。” “北梁?”难道……是萧妍公主仍不死心,间接毒害青旋,以便置亭风于死地吗? “那王府上下,也只有王爷一个人是来自北梁的,所以自然与那毒药脱不了干系。” “他们怎么也不好好查查就轻易治人死罪?”蓝娇蕊闻言气得跺足,“下毒者一定另有其人,肯定可以查到的!” 连她都想到可能是萧妍所为,怎么皇上居然想不到? “还查什么呀……”师太摇摇头,“来不及了,明天王爷就要被处斩了。” “明天?!”她掩住口,却难掩自己的惊呼。 身子又开始瑟瑟发抖,就如那天听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一般,不过,这一次似乎比那天抖得更厉害,双手也比任何时候都冰冷。 “师太……”她拉住老尼姑的衣袖,连声恳求,“带我去见见西诚王爷吧,带我一起去吧!” “你……”师太狐疑,“蓝姑娘,你也认识西诚王爷?” “我……”蓝娇蕊支吾其词,“我方才听师太说他可怜,又素闻他平日乐善好施,为人似乎十分值得尊重,所以想……在他临终之前得缘一见。” “原来如此。”师太点点头,“那好,贫尼就带蓝姑娘到西诚王府走一趟,不过你得做尼姑打扮,用帽子遮住秀发,扮作贫尼的徒弟。这儿正好有一篮米糕,是王爷从前爱吃的,贫尼亦打算送去,蓝姑娘就提著这个篮子,到时候管事问起为何多了一人,也好有个说法。” “好的。”蓝娇蕊抑住言语中的颤音,深深俯首。 她这是疯了吗?为何如此迫切地想见他? 是想去快快乐乐地看敌人的下场,还是见心上人最后一面? 可见到他又如何呢?既杀不了他,也不能救他。 她为何这样没出息,总在矛盾的漩涡里挣扎…… 第八章 她是那样恨他,可此刻看到那人,却忍不住一阵心酸。 花亭风被囚在王府的天牢里,阴暗狭窄的空间不见一点阳光,虽然是白昼,却要点灯。 那一头平日束著紫金冠的发此刻披散著,长长的像一件斗篷,包裹他苍白的俊颜。 听说有人来探望,他便从草席上站起来,足下响起铮铮声。 蓝娇蕊仔细一看,才发现他被上了足铐,沉重的铁链和铁环让他行走不便,艰难地挪动著步子。 铁链铮铮,一声声都像是敲打在蓝娇蕊的心间,引得她又要落泪。 悄悄低下头,她站在牢房外,隔著木栏远远地偷望,不敢靠近。 狱卒找来一块黑布,蒙上了花亭风的眼睛。 据说,死囚面见和尚或者尼姑时必须如此,蒙住他们的眼睛以便他们可以更加坦白地忏悔。 “师太,”只听他微笑地说:“多谢您来探望我。” “阿弥陀佛,王爷何必如此客气,当初您待本庵不薄,今日贫尼来送您最后一程,也是彼此的缘份。”师太一揖。 “师太带了米糕来?” “呵,王爷好嗅觉,一闻就闻出来了。”师太转身唤蓝娇蕊,“静慈,把米糕端到王爷面前来吧。” 静慈是蓝娇蕊临时的称呼,此刻她乔扮出家人,必须有一个遮入耳目的称呼。 她脚步轻颤,屏住呼息,迈入囚室中。 这一刻,她与他距离这样近,然而他眼上缠著黑布,完全看不见她。 “师太还带了别人来吗?”花亭风偏头问。 “是,是贫尼新收的徒弟。” “小师太,多谢你了。”他转向蓝娇蕊的方向,轻柔地点头。 她不答,生怕一开口,便会让他听出自己的声音。 “王爷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要贫尼帮忙达成,或是还有什么亲人想见?”师太亦怕她露馅,轻咳一声,连忙道。 “我本就是孤儿,多年前因姑姑的关系,承北梁帝收养,如今姑姑已仙逝,在这世上也没什么亲人了。” “那么王妃呢?”师太提醒,“听说王妃此刻下落不明,可是真的?” 花亭风俊颜忽凝,噤声沉默,良久才答,“她不在我身边反倒好些,若说我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便是希望她永远不要再回来,忘记这个地方……忘记我这个人。” 什么?蓝娇蕊身子一怔。 别人都希望妻子回到自己身边,而他,竟盼著她忘了他,永远不要回来? “王爷不怕王妃独自流落在外,受人欺负吗?” “我担心……我怎能不担心?”他隐隐叹息,“但与勾起她不快的回忆相比,流落在外反而是更好的归宿。世上之事,若不能完全顺心,只能权衡轻重而选其一。” “贫尼知道了,”点点头,随即又问:“那么王爷此生可有什么后悔的事?或许贫尼可以替王爷加以补偿。” “没有用的,”他忽然淡淡一笑,“此生我犯的最大错误,再也无法补偿。” “王爷是指……” “此生我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认识了我的妻子。” 什么?这个没良心家伙在说什么?! 蓝娇蕊不由动怒——他居然后悔认识她?后悔什么?后悔惹祸上身吗?她真的有这么讨厌吗? 她都没说后悔,他居然敢抢了她的台词,真是个杀千刀的! “听说王爷一向深爱王妃,何出此言呢?” “当初,我若不是毫无退路,闯进她的马车,也不会对她一见倾心;我若不是对她一见倾心,也不会主动请缨替皇上到昌州告知她退婚的消息;若不是怕她伤心,也不会画出八星瓢虫博她的欢心;若不是这般费尽心思,也不会让她识破我对她的爱意;若不是被她识破,也不会与她在蔷薇架下定情,没有这情,也不会……也不会害了她。” 他的眼晴虽然被遮住,但从那幽幽的语气,蓝娇蕊似乎可以看到他眼中闪闪的泪光。 “若让我重新选择,当初我就算是被御林军一剑剌死,也不会闯进她的马车。” 这就是他所谓的“后悔”?原来,他并非不爱,而是后悔这场爱情给她带来的劫难,后悔因为当年的偶然邂逅,带来的一连串孽缘。 她咬住唇,喉间哽咽了。 “阿弥陀佛……”旁听的局外人似乎也为这番话所感动,叹息的念了一声佛号。 “师太,您带来的米糕真香呀,”花亭风表情虽然哀恸,嘴角却轻勾著,似乎在笑——他一贯如此,再凄苦的时候,也要保持温和的风度。 只听他仍用那低醇的声音说:“可以让我尝一块吗?就算是我临刑前最后的晚餐吧。” “静慈,王爷的眼睛被蒙著,不方便用食,你递一块米糕到他的手上吧。”师太对蓝娇蕊吩咐。 提著竹篮的人此刻已经泪眼迷离了,双手战栗,将点心轻轻拈起。 他的手掌已经摊开,似乎在等著她将食物放入其中。 这一刻,蓝娇蕊忍不住满心伤感,竟突兀地握住了他的掌。 他不由一怔,明显感到她的激颤,通过那只小手传递到他的掌心。 “小师太,你的手好凉,是哪里不舒服吗?”她听到他关切地问。 蓝娇蕊此时再也忍不住,将米糕迅速塞进他的手里,便头也不回地冲出牢房,奔跑之中还不断拂拭自己滴落不止的眼泪。 他会觉察她的异样吗?会怀疑她的身份吗? 可她已经顾不得,也不敢再去想了。 她只盼著快快逃走,离开这个让她伤心欲绝的地方和人。 明天,他就要被判死刑了吗? 心里竟有著说不出的难受,似乎有血一颗颗渗出胸口。 他是她的仇人,死便死了,何必怜惜?她该高兴才对,该高兴才对…… 不断这样催眠著自己,蓝娇蕊用尽全身气力不让自己回头。 恍惚地在街头走著,她一边咒骂自己的矛盾软弱,一边忆及他即将行刑,又伤心不已。 泪水模糊了她前进的视线,没注意到市集间一匹马儿正向她奔来。 她垂首走著,马儿急速地奔著,忽然,一声长鸣在她面前响起,她猛地抬头,惊愕的看著马儿受惊时扬起的蹄…… 那马儿的蹄离她这样近,仿佛就要踏在她的头颅上,此情此景,凶险万分,但她却呆呆地站在铁蹄下,脑中像有什么东西在这瞬间被挤了出来,澎湃地翻滚著,推动著她的记忆,一幕幕回忆如同潮水,顿时涌现。 她看到一个人,一把剑。 一个拿剑的人。 一把刺入另一人胸口的剑。 当剑收回的时候,被刺的人倏地倒下。 地上,满是死状恐怖的尸体。 天空有雪亮的闪电划过,那瞬间,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倒下之人的面孔——那是她的父亲。 而杀害父亲的凶手,正如她那日所忆起的,是她的新婚丈夫……花亭风。 她大叫一声,疯狂地跑过去,扑倒在地,一把抱住浑身是血的父亲。 “亭风,你干什么?你这是在干什么?!”她迷茫的双眸望向立在一旁的丈夫,竭力地喊。 被质问的男子怔怔的,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解释。 忽然,父亲在她怀中动弹了一下,发出一声呻吟,那一剑没有让他立刻毙命。 “娇蕊……”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道:“剑……剑上有毒……” “爹爹,您怎么了?”她泪如泉涌,“您跟亭风到底是怎么了?” “剑上有毒……亭风是怕毒蔓延我的全身,所以才把剑拔了出来……他是想救我,不是害我……” “是吗?”她焦躁的心稍稍安宁下来,“他……” 刚才那瞬间,她为何会以为是他在刺杀父亲?她怎么可以随便乱猜? 谢天谢地,他不是凶手,一场误会而已。 然而,这稍稍的心安不过是上苍给她短暂的安慰,父亲说完那句澄清话语的同时,头颅也渐渐低垂,而后,完全没有了气息。 “爹爹!爹爹!”她大惊,奋力摇晃著尸体。 但尸体只是尸体,任凭她如何摇晃,都没有任何反应。 “娇蕊……不要碰岳父大人的伤处!”花亭风猛然出声。 他箭步上前,一把将她扶起,撕下自己的一片衣摆,擦去她手上沾染的鲜血。 “怎么了?”她不解。 “剑上有毒,岳父大人的血……也有毒。”他低声解释。 “亭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像是被吓得傻了,眼神里全是茫然,“我家的人怎么全都死了?我娘呢?她在哪儿?” 他不忍她再目睹一次亲人的尸体,只将她搂入怀中,大掌轻轻遮住她的双目,阻止她往蓝夫人倒毙的方向看。 “我娘也死了吗?是吗?她也死了吗?”聪明的她当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紧紧抱住他的腰大哭起来。 他的唇吻触著她的额,想多给她一些安慰,哪怕这些安慰根本微不足道。 “凶手是谁?亭风,你看到他们了吗?”她呜咽地问。 他微微摇头,“我被雷声惊醒,想起身关窗,却发现院中异样寂静黑暗,我觉得不对,便出来寻探,一路上发现了不少丫鬟家丁的尸体,走到岳父与岳母院中,便看到岳母倒在那儿,岳父仍然活著,不过胸口却插著一把剑……” “我家到底与谁结了仇?为什么……为什么对方如此心狠手辣?”她拚命地摇著头,“我爹爹只是老实本份的生意人,娘亲一向温柔娴淑,怎么会与人结下这么大的仇怨?怎么会呢?” 忽然,她听到一阵娇媚的笑声,似银铃般自风中隐隐传来,在这血腥的屠宰场中不显悦耳,却让人感到格外狰狞恐怖。 就见一个女子身著袭地黑纱,从月亮门处缓缓迈进,满脸欢愉的神情。 “是你……”花亭风一见这女子,霎时眼中闪现难掩的惊愕。 “风哥哥,小妹事先未打招呼,便登门拜访,你不会怪罪吧?”女子柔柔地道。 “亭风,她是谁?”蓝娇蕊疑惑的抬头望向丈夫。 “嫂子,我是你相公的表妹,想必他没对你提起过我吧?不过也无妨,今日拜会过后,咱俩便相识了。”不等花亭风开口,那女子便抢先道。 “亭风,她真是你的表妹?” 蓝娇蕊觉得怪异极了——这女子像鬼魅一般忽然出现,面对满院的尸体,笑得那样甜美……她和亭风,真的是亲戚吗? 花亭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轻轻松开对爱妻的拥抱,迈步上前,将她挡在身后。 “人……都是你杀的?”只听他对那女子怒喝。 什么?蓝娇蕊身子一僵。 “哎哟,风哥哥,你可太看得起小妹了,小妹纤纤弱质,哪里杀得了这么多人呀。”媚眼一眨,“人……当然是我的手下杀的。” 她纱袖一甩,顿时院中明亮起来。 百来个侍卫涌入院中,个个手持明晃晃的尖刀,刀上,皆沾著未干的血迹。 “你们……你们为何要杀我的家人?!”蓝娇蕊望著现身的凶手激愤大吼。 “嫂子,你这话问得真奇怪,”玄衣女子笑道:“你应该问我,而不是问他们,他们都是我的手下,人是我叫他们杀的,他们不得不从。” “你……”蓝娇蕊瞪视那张艳若桃花的容颜,“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派人血洗我家?” “你抢了我最最心爱的男人,我报复一下,有何不可?”玄衣女子答得自然。 “最最心爱的男人?”蓝娇蕊望望花亭风,又望望这恶魔般的女子,霎时什么都明白了,“你是指……他?” “我与表哥有婚约在先,你横刀夺爱,难道不该受到天谴?”女子终于褪去妩媚娇笑,目露凶光地盯著她,“老天不罚你,我代老天来惩罚——天经地义。” “亭风,这是真的吗?她……她真的与你有婚约?”蓝娇蕊难以置信。 “当然不是真的。”花亭风伸出大掌,将她的小手紧紧握住,深深的力道在暗涌中表示自己的诚心,“娇蕊,你不要听她胡说。” “呵呵,表哥,我看你是当奸细当久了,说谎说惯了吧?”女子听到这个回答,花颜瞬间变了颜色,冷冷地哼一声。 “奸细?”蓝娇蕊不解。 “嫂子,我表哥没告诉过你,他是北梁人吗?而且,还是北梁后的亲侄儿,本姓纳也,北梁皇亲封的‘西诚王’。他之所以会以商贾的身份来到南周,不过是为了结交权贵,刺探贵国情报。”玄衣女子淡淡笑。 “什么?”全身一怔,咬唇道:“你胡说!” “我身为北梁公主,何必说谎?” 北梁公主……北梁后的侄儿……难怪,她会叫他“表哥”。 蓝娇蕊感到此刻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著她的心,脑子里迷雾一片,不自觉地将手从夫婿的掌中抽离,踉跄退后一步。 “娇蕊,你不要听她胡说,不要……”花亭风感到妻子正在远离自己,连忙辩解。 “她哪一句是胡说的?你不是她的表哥吗?你不是北梁的西诚王吗?”望著这张曾经熟悉万分、此刻却感到万般陌生的俊颜,她哽咽地问:“亭风,你告诉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只要你真的能狠心骗我。” “我……”他唇间微颤,心在焦急中挣扎著,终于,没有辩驳。 “这么说,一切都是真的。”她心碎地点头,“你连骗都不想骗我,可见,一切都是真的……” “娇蕊,对不起……”他眼里闪著难言的痛楚,“我到南周来,一切身不由己……或许我从前说的千万句话都是假的,但有一句却是真的——我从没有跟任何人订过婚,你是我此生惟一爱过的女子。” 他爱她吗?真的爱吗? 以她皇帝表妹的身份,他娶她,会不会也是出于阴谋?会不会也是为了帮北梁刺探情报? 她应该相信吗?如果一个人连真实的身份都不让她知道,她对他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 “好,既然如此,你帮我做一件事。”死寂落在两人之间,许久,许久,蓝娇蕊突地打破沉默。 “什么事?”他急切地问。 “帮我报仇。”她指向一旁的玄衣女子,“杀了她!” 他一怔。 玄衣女子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在黑夜里清晰地盘旋,“表哥,她居然要你杀了我?哈哈哈,太有趣了!好,我手下的侍卫人人有刀,你随便挑一把,将我杀了吧!我保证,绝不躲闪。” 花亭风剑眉深凝,半晌毫无动静。 “表哥,我既然灭了别人家,就不怕人报复。”玄衣女子主动上前,递过一把刀,“你杀了我吧!反正自从我听说你另娶他人之后,早就不想再活了。” 最后一句话,她的语调从嚣张变为凄婉。 似乎被她的这份凄婉所撼动,花亭风立在原地,眉尖凝得更深了。 这样的表情,蓝娇蕊见过,也明白其中的含意。 从前,好几次,深夜里,他会独自对著晚风沉思,眉心便像此刻一般紧蹙著。 她问他可有心事,他只说是为了生意上的事左右为难。 他左右为难的时候,便会蹙眉。 现在,她叫他杀了自己的表妹,他露出同样的表情,亦是左右为难吧? 总归一句,他还是舍不得与自己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表妹,不愿替她报仇。 “表哥,你还不动手吗?”玄衣女子恢复笑容,“小妹知道,你承我父皇母后的养育之恩,怎么可能忍心杀死他们惟一的女儿?你若为了讨妻子欢心而杀了我,会一辈子良心难安的。” 花亭风伫立久久,仿佛石像一般,一动也不动。 终于,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忽然袖子一扬,玄衣女子手中的刀竟握在他的手一异。 “表哥,你……”对方难以置信地看著被猛然夺去的刀,错愕中闪现惊恐,“你真的忍心杀了我?” 但她多虑了,只见,花亭风手中的刀没有刺向她,反而转向了蓝娇蕊。 “娇蕊,”他轻轻道:“对不起……姑姑与姑父待我恩重如山,他们只有萧妍一个女儿,我不能……不能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所以我黑发人送白发人便是应该?”蓝娇蕊凄然地笑。 “若要报仇……”他把刀奉到她的面前,“你便杀了我吧,反正一切都怪我……是我把祸害带到你家的。” 她叫他杀了他? 蓝娇蕊边流泪边大笑起来,不断流泪,笑声也疯狂地止不住。 “花亭风,你叫我杀了你?你嫌我失去了父母还不够,还要我再失去丈夫?为了让自己良心好过,便想出这样一个让我终身孤苦的好法子?你……你真是聪明——真是狠心!” 她夺过刀柄,费尽全力向他击去。 然而,她并没有刺入他的心脏,只是划破了他的衣袖。 “你身上这件袍子是我亲手缝制的,现在我亲手划破它——花亭风,我与你的夫妻之情……从此断绝!” 将刀掷在地上,她转身拭泪而去。 天空电闪雷鸣,暴雨在这一刻间大作,雨哗啦啦地打在她的身上,像千万支槌,捶得她全身伤痕累累。 她再也不要见到这负心之人!这人让她一夜之间一无所有——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丁与奴仆,还失去了她最最心爱的丈夫…… 她在大雨中狂奔著,奔出了府第,穿过午夜无人的长街,神志恍惚之中,不知该向何处。 这时一个夜行人骑著马儿,与她迎面相遇。 茫然的她不知躲闪,一头撞到马蹄前,马儿受惊之下,嘶鸣地抬起前蹄,铁掌重重踢中了她的头颅…… “姑娘!”有人跑过来,一把将她从马蹄下拉开,“你还好吧?没有受伤吧?” 蓝娇蕊一颤,从回忆中惊醒。 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唤起了她全部的记忆——那晚蓝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惨剧,此刻,她全都想起来了。 看著那匹受惊的马儿,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失亿的原因。 她曾遭遇马蹄重击,再加上那夜所受的刺激,所有悲惨的事,她仿佛不愿面对一般,竟统统忘了。 这其实是人在绝境中的一种自我保护吧?既然承受不了悲剧,不如遗忘。 此后,她变成了快乐无知的乔心,如果不是因为重遇故人,她也许永远也想不起从前发生的事。 可笑的是,上苍似乎不愿意让她一辈子逍遥自在,现在利用同样一匹受惊的马儿,把失忆的她打回了原形。 现在,她终于可以切身感受到自己就是蓝娇蕊,不是听别人说的,而是确确实实从脑海中看到的。 记忆中遗失的片段,此刻已经补齐,再也不差什么了。 她也终于明白,花亭风不愿意告诉她往事的原因。 他宁可承认自己就是杀死她父母的凶手,也不愿意告诉她真相,为什么?原来,是为了那晚最后发生的一幕。 那最后的一幕,也是真正让她伤心欲绝的原因——他不肯替她报仇。 第九章 丰旗客栈。 蓝娇蕊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见那个女人,然而,她却来了。 如今回忆起一切,她心里的恐惧却已减轻,世上最不堪的回忆她都记得,还有什么能让她再伤心的? 所以,她可以回来再见这个女人——这个她曾经视为亲姊姊,其实却利用了她、欺骗了她,杀死她父母的狠毒女人,萧妍。 萧妍仍住在二楼的天字号房里。 蓝娇蕊缓缓走进去,听见熟悉的琴声,看见那一抹熟悉的黑纱。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萧妍见了她,浅笑盈盈。 “姊姊何以猜到?”她仍称对方姊姊,现在听来,有一种讽刺的意味。 “因为花亭风就要被处斩了,你定会来问是不是我陷害了他。”萧妍盯著她,“对吗?” “那么是不是呢?” “我是想呀,可惜还没来得及动手,就不知被谁抢先了。”萧妍摇头,“南周后之死是个谜,这个谜我也很想解开,所以还留在丰旗客栈,没有回北梁去,因为,我要看看这个故事的结局。” “姊姊住在这里会很危险吧?因为姊姊是北梁国的公主,而南周帝也知道了姊姊的身份与住处。” “谅南周帝也不敢犯我,除非他想挑起两国之争,何况,我与他妻子的死也没有什么关系,他能奈我何?”萧妍悠悠一笑,“妹妹,你近日可好呀?自那天王府一别,已半月有余,你这段时间躲到哪里去了?” “承蒙姊姊挂念,小妹我没有走远,只在城外的尼姑庵中住了一阵。” “看来,你还是放不下这里的一切,还是爱著我表哥吧?否则,怎么不远走高飞呢?”萧妍诡计得逞似的瞧著她。 “何必要?”她不疾不徐地答,“留在此地,并不代表我对西诚王余情未了。” “呵呵,”萧妍轻哼,“妹妹,你不要再死撑了,你明明对他旧情难忘,否则为什么他一出事,你就跑来了?” “我一时好奇,顺便问问,其实,我此次来找姊姊,并非是为了他。” “那是为了什么?” “我只是想问一些关于我失忆的事。”蓝娇蕊微笑,“不知姊姊肯不肯告诉我?” “你想问什么?”她警惕地蹙眉。 “我可是因为当晚父母之死,大受刺激,所以失忆的?” “之前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萧妍还想再骗,“你见杀父弑母的凶手竟是自己的新婚丈夫,一时接受不了残酷的事实,便变傻了。” “我失忆之后,为何收留我的人竟是姊姊你?按理,花亭风出于愧疚,更应该把我留在身边呀。” “因为我先他一步找到了你。你当时昏倒在街头,被我的属下发现。” “所以姊姊便瞒著他,把我带走了?” “我带走你本来另有用处,可是后来却发现你失忆了。”萧妍脸上显出得意之色,“于是,我忽生一计。” “把我送回花亭风身边,折磨他?” “不仅是折磨他,更是折磨你。”她大笑起来,“妹妹,你可知道,之前花亭风曾答应让我顶替西诚王妃,条件就是不要我告诉你真相,但我偏偏让你知道真相,唤醒你的记忆——因为我要你跟他此生此世都在矛盾痛苦中度过,相爱却不能相守,有仇却不能复仇!” “办法的确是好,”蓝娇蕊面无惧色,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可惜,目的没有达到。” “你说什么?”萧妍一怔。 “姊姊,你料到了所有的事,惟独有一件你却猜错了——你只能折磨他,却无法折磨我。” “什么?”她眉一横,“我不能折磨你?难道你不爱他吗?难道忆起了父母之死,你不伤心吗?难道与他相爱却不能相守,不是对你的折磨吗?” “如果我记得从前的一切,的确会很痛苦,可是,姊姊你忘了吗?”蓝娇蕊嘴角轻翘,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失忆了,从前所有的事我都不记得了,甚至连父母的长相都记不起来,又怎么会为他们的死伤心呢?” “你……”萧妍大骇,“你说什么?” “听著你们说从前的事,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虽然在道义上,我应该为父母之死伤心,可我就是伤心不起来呀!”她耸耸肩,“我也知道这样很不孝,但失去了记忆,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怎么可能想不起来?!”萧妍不由得跺足大嚷,“怎么可能一点也想不起来?你想故意气我吗?你以为我这么好骗吗?” “我那天没有杀死花亭风,就是最好的证明。”蓝娇蕊假装叹一口气,“假若我真的记得一切,我就应该杀了他替父母报仇。” “那是因为你还爱著他!” “我若还爱著他,此刻也不会悠闲地坐在这里与姊姊你聊天了,听说明天花亭风就要被处斩,我若真的爱他,就应该苦苦哀求你去救他,而不是激怒你。” 蓝娇蕊轻轻掸去裙上的微尘,悠然起身。 “天色不早,小妹也该回庵里去了,庵里的师太还让小妹去买些彩色丝线呢,实在没有时间再跟姊姊多聊了。” 萧妍难以置信地看著她一步一步离开、步履清闲,不由得急火攻心,竭力大喊,“站住!你给我站住!” “姊还有何吩咐?”蓝娇蕊稍稍回眸,巧笑倩兮。 “你的夫君还在牢中,你就这样走了?” “这对姊姊和我来说,不就是最好的结局吗?”轻抚一绺发,漫不经心地答,“他是我的杀父仇人,亦是抛弃姊姊的负心人,他死了,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大快人心之事。 “哦,不,可能对姊姊来说,还是算一件憾事——因为姊姊这三年的所作所为,目的统统都是为了要折磨我跟他,可我失忆了,姊姊折磨不了,剩下的他,如今却要死了,所以,姊姊的报复大计,此时此刻,可谓彻底失败了。” “你……”萧妍被她气得快疯了,一阵乱叫之后,开始拚命摔东西。 这一次,蓝娇蕊没有再理会她。 踏出客栈大门,正值傍晚时分,天边有一抹彩色的云霞,格外明亮艳丽。 蓝娇蕊抬头看著那晚霞,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了。 她此刻周身轻松,压在心上沉重的担子似乎已经卸了一半。 这次重回丰旗客栈,她当然不止是想打听失忆往事那么简单,而是另有一个真正的目的——报仇。 对付像萧妍那样的人,惟有气疯她,才是最好的报复。 虽然她相信自己可以一刀与对方同归于尽,但那样似乎太便宜那个狠毒的女子。 对,折磨。 杀人不算最好的报复,惟有折磨对方一生一世,才算上上之策。 所以,她假装仍旧失忆,她永远不记得昔日的痛苦,便是对萧妍最大的折磨。 从前的乔心是不会这样做的,从前,她只是一个单纯无知的人,可现在,她变回了蓝娇蕊,一切都不同了。 蓝娇蕊,按照青旋的说法,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当然会想出不按牌理出牌的报复方法。 心上沉重的担子,已经卸去了一半。 现在,她要再想一条妙计,卸去另一半。 *** 她被领入灵堂。 皇后的灵柩搁在那儿,四周是夜风中飘飘荡荡的白绢,扎起花般形状,从屋梁上垂挂下来,摇摇曳曳。 穆展颜身著素服,守候在妻子灵前,一张平素温和微笑的脸,此刻异样肃穆,蓝娇蕊第一次感到了天子之威。 “参见皇上——”她上前俯首。 “娇蕊,你本是我的表妹,不必如此多礼。”穆展颜伸手示意,立刻有奴婢把她扶了起来。 “皇上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您的表妹吗?” “那当然,你只是失忆,并未毁容,何况你我从小一块长大,那日刚到乐阳,我一眼便把你认出来了。”穆展颜点头。 “那……皇上不与娇蕊相认,可是西诚王求您这样做的?” “他求我和青旋为他保守秘密,生怕拆穿了你的身份,你会再次从他面前消失……”提到亡妻的名字,穆展颜有些哽咽。 “皇上既然与西诚王这般友情深重,甚至可以屈驾配合他演那样一出戏,为何此刻却怀疑他谋杀皇后?”蓝娇蕊迫近一步,问:“难道,皇上真的相信西诚王会这样做吗?” “我相信他不会。”他却答。 “那……皇上为何要如此?”蓝娇蕊既焦急又不解。 “我的妻子死了,”俊颜忽然变得冷酷,“她怎么可以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害?堂堂天子,若不能为妻子抓住凶手,江山又怎能坐稳?就算是冤枉,我也要找一个人治罪!一则发泄我心中的怒火,二则警告真凶——无论他是谁,朕都不会放过他!朕连自己亲如兄弟的花亭风都可以杀,还有什么人不敢杀的?!” “所以皇上就要牺牲西诚王吗?”她只觉得这番话让她毛骨悚然。 “除非凶手主动现身,否则……明日的斩刑在所难免。” 两人一阵沉默,忽然有侍卫来报,“皇上,西诚王带到!” 蓝娇蕊心尖一颤,愕然的目光投向门口处。 “亭风就要被处斩了,我知道他临终前最想见的就是你,所以派人带他来了。”穆展颜解释。 没多久,蓝娇蕊就看见那个夜夜出现在自己梦中的身影,此刻伴著沉重的脚铐,一步步,一声声,铮铮地朝她走来。 她立刻低头,不敢注视对方的脸,生怕泪眼相望时,两心互伤。 但她可以感觉到,他正在看她。 每次他看她的时候,总会有一道电流,自空中传送,直达她的心尖。 “亭风,明日就是你行刑之期,”只听穆展颜冷声说:“朕对不住你,却只能这样对你,你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朕定当竭力完成?” “亭风没有什么心愿,只是想在临刑前见一个人——不过,现在这个人已经近在眼前,我最想要的,皇上已经给了。”他意有所指的答,回答中,还挂著饱含深情的笑意,“此去我再无遗憾。” 蓝娇蕊鼻子酸酸的,眼泪几乎要盈眶而出。 但她深深吸气,拚命抑制这泪水,因为她还有话要说,如果哭了,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皇上,您刚才不是说不会放过真凶的吗?”樱唇微启。 “当然。”穆展颜答。 “娇蕊若知道谁是真凶,皇上可会派人前去缉拿?” “你知道?!”穆展颜不由得扬声追问:“谁?那罪该万死之徒到底是谁?” “那罪该万死之徒……就是我。”她抬眸,目光镇定。 “你?”穆展颜瞪著她,无语良久,一脸难以置信,“怎么会是你?!” “怎么不会是我?”她轻笑,“我与萧妍之前一直以姊妹相称,想弄到北梁国的剧毒有何难?” “可青旋出事之时,你并不在西诚王府中啊!” “早在我离开之前,便已下了毒药。” “你在哪里下的毒药?” “就在皇后平日随身携带的药囊之中。” “你……”穆展颜惊愕。 “我知道皇后身上有一个小小的香囊,其间装著各式治病救人的药丸,我生病那段时间她常常照顾我。一日,趁她不备,我便把迷离散放入香囊之中,迷离散也是丸状的,与香囊中其他药物外形相似,混在一块,完全不会被察觉。” “你怎么知道青旋一定会服那颗迷离散?万一她帮人救治的时候,给别人服了呢?” “那也无所谓。”她摇头,“我本来也没想害皇后,只是纯粹想惹事罢了,谁服了那颗药丸,谁会被毒死,我都无所谓。” “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当初我视萧妍为亲姊,她要我为她报仇,扰乱西诚王府的安宁,我便一一照办。”蓝娇蕊双臂微微抬起,呈现出束手就擒的姿势,望著穆展颜,“表哥……是我害了表嫂,你杀了我吧。” 话音刚落,忽然灵柩处响起一阵恐怖的咯咯声。 尸变了吗?为何皇后的棺中会有响声? 蓝娇蕊大骇,扭头瞪著那声音传来的地方。 轰隆—— 惊天动地的喧嚣把她再次吓了一跳,只见皇后的棺盖忽然由内自外被推开,有人从棺中坐了起来。 “呵呵,娇蕊妹妹,你何必说谎呢?”那人娇笑。 是皇后?! “鬼啊——”蓝娇蕊大叫一声,顿时跌倒在地。 “娇蕊妹妹,你说谁是鬼?我吗?”青旋迈出棺材,踱到她面前,俯身扮个鬼脸,“你摸摸,我的手是热的,而且灯下有影,怎么会是鬼呢?” “你……”蓝娇蕊怔愣,“你没死?” “对,我只不过装死罢了。”青旋大笑。 “你根本没有服什么迷离散?” “我那药囊中根本就没有什么迷离散——既然没有人放进去,我又怎么会误服呢?奇怪了,娇蕊妹妹,别人被吓倒,你应该不会呀,因为,你是惟一知道药囊中根本没有迷离散的人呀。” 蓝娇蕊承认,刚才她的确在说谎,表哥问她下毒的手段,她情急之下就胡编了一个,可她确实被吓倒了,因为,她从小最怕鬼了! “别说药囊里根本没有什么迷离散,就算有也毒不死我,因为我生平最会做的事,就是嗅识药物。”青旋继续道:“就像那日我们刚到乐阳时,你在红枣茶里下了泻药,我也是一嗅便嗅出来了。” 难怪!蓝娇蕊瞪大眼睛。 难怪皇后那日喝了茶却没拉肚子,原来,她早就觉察了,所以临时谎称自己感冒,挑了一颗治腹泻的药丸立刻服下。 “可是……”惟有一事,她仍旧不解,“皇后您为何要装死?” “为了骗出你的真心呀!”青旋莞尔,“当年,你也曾这样骗过我,还记得那次绑架事件吗?” “表妹,我们一直在等你来,”穆展颜一改起初丧妻的悲痛,也是笑呵呵,“等呀等呀,你终于来了——这便表示你不愿意让亭风死,不愿意让他死,便表示你还爱著他。” “你……你们……”蓝娇蕊恍然大悟,看一眼正在一旁深情注视自己的男人,一种被戏弄的气愤感顿时窜上心头,随即大怒,“你们这些大骗子,居然联合起来骗我!” 她转身就走。 不同于上一次伤心的离开,这一次,她是气坏了。 “还不快跟上去?”穆展颜对仍旧在发呆的花亭风催促。 “娇蕊——娇蕊——”怔愣的人马上反应过来,拔足便追。 那足上看似沉重的脚铐此刻被他轻轻一挣,便如同废物一般轻松挣断在地。 “亭风这次又有苦头吃了。”望著那对冤家你追我赶的身影,穆展颜看好戏似的笑开。 “亭风自有妙法挽回伊人芳心。”青旋提醒丈夫,“还记得我们的赌约吗?” “什么赌约?”他装傻。 “当初刚到乐阳之时,你说亭风会束手无策,我却说他已胸有成竹,还记得吗?”她努努嘴,“你输了,可不许抵赖。” “那就罚我一亲皇后娘娘的芳泽吧!”兴致顿起,穆展颜张开双臂,向妻子拢去…… *** “骄蕊——娇蕊——” 花亭风在蔷薇丛下追到了正奔跑发怒的人儿,一把将她紧紧搂住,让她再无路可逃。 “放开我!放开我!”蓝娇蕊大叫大闹,狠狠地咬他。 但就算手臂上留下一串齿印,他的手依然死都不放。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气闷地蹬足。 “娇蕊……你还爱著我的,是不是?”他追来,问这个他早已明了的答案。 “正相反,我恨你!”她负气地撇开头。 “若是恨我,何必冒著生命危险前来救我?”花亭风笑得很傻,却很甜蜜。 “你以为我主动承认是凶手就是因为爱你?我是要你在我死后内疚一辈子!受尽折磨!”她故意咬牙切齿。 “娇蕊……”他脸色顿时一黯,“我知道,你还在生气……” “我当然生气!”她忍不住一连串指责,“为什么你宁可谎称杀了我父母,也不敢承认当晚真正发生的一切?为什么你当初明明知道是我,却假装不识,让我独自傻乎乎地充当小丑,演这场荒唐的戏?” 一忆起他们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还在自鸣得意地扮演萧妍的“好妹妹”时,她就一肚子的火! “你都想起来了?”他一喜,随即,又是一忧,“我就是害怕,害怕你记起一切之后,不会原谅我……” “你冒充杀死我父母的凶手,我就会原谅你?”这个家伙,什么奇怪的逻辑? “杀死你的父母,或许只是对你的父母无情,可不愿意替你复仇,便是对你无情——娇蕊,我怎么敢让你忆起我曾经对你无情?那样……岂不是让你更伤心?”他眉心微蹙,叹息。 “你……”这是什么谬论?这家伙从哪里冒出这么多该打的想法?!“反正你就是不该!不该把我当丫鬟使唤,瞒著我的真实身份!” 哼,她堂堂燕国夫人、西诚王妃,却傻乎乎当个送饭的小丫鬟,暗恋自己的丈夫却不敢开口,吃所谓“王妃”的醋——吃自己的醋! 她真是被他戏弄够了! “我怎么敢告诉你……我怎么敢呵……”花亭风眷恋地将头埋在她颈间,深吸一口她的香气。“那一天,我在屋檐上看到你,我对自己说是阳光太大,产生了幻觉,因为你跟我失踪的妻子那么像、那么像……但我很快便确定是你,因为你可以准确地掐掉多余的兰叶,这个世上,惟有娇蕊才能凭借自己的喜好,修剪出独特的兰叶形状。 “我以为你是故意装作与我不识,前来报复我的,可后来才发现,原来你失忆了……我怎么敢告诉你一切,好不容易才与你相见,我害怕你再次消失……” 他唇间轻喃,吻住她的耳垂。 炽热的舌从口中窜出,卷住她的耳朵,轻轻吮吸著,过了一会儿,又换了方式,舌尖打直,硬而挺地探入她的耳心,越探,越深…… 蓝娇蕊只觉得周身一阵酸痒,再也无力抵抗,整个人都软倒在他怀里。 “现在好了,娇蕊,一切都过去了,”他低醇的声音像是种魔咒,“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好吗?” 她脑中一片迷醉,刚刚想放弃挣扎,与他沉沦,一个问题却忽然冒出来,让她立时从旖旎气氛中惊醒。“喂,萧妍说你曾经亲过她,你亲她哪里了?” “反正不是亲耳朵。”他坏坏地笑。 “那是亲嘴巴喽?”她不由大怒。 “呵呵,怎么可能?”花亭风忍俊不禁,“那一年我只有十岁,哪里懂得这些男女之欢?我那时候觉得亲嘴巴是一件不可思议、很脏的事情。” “那你到底亲她哪里了?” “就是在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严格来说,连亲都算不得呀。”他叹一口气,不得不郑重解释,以免醋坛子打翻。 “十岁已经很大了!”但醋坛子仍然打翻了,蓝娇蕊眼睛一红,差点哭出来。 花亭风无可奈何,只得扳过她的身子,托起她的下巴,给她一个真正的吻,以免她再啰唆。 “唔……唔……”在他刻意加深的激吻中,她忘记了哭泣,屈服在他怀中,双手缓缓攀上他的肩。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之际,她又记起了一件事——当初她生病的时候,好像也有一个人这样吻著她……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 唉,算了,改天再找个机会问吧,在这芳香迷离的蔷薇丛下,她只想抛开一切,享受这销魂的时刻。 尾声 步出龙华寺,蓝娇蕊看到丈夫已经备好车,在山下等待。 “求到了什么签?”花亭风笑咪咪地迎上前。 “上上签。”她答,“佛说我们会生一子一女,拼在一起,便是一个‘好’字。” “佛肯定说得不对——因为,我们肯定不止生一子一女。”他坏坏地凑到她耳边,轻咬了下她的耳垂。 她害羞地笑,衬著春天的阳光,笑容格外明媚。 “夫人,快上车吧。”他像她的奴仆般,做了个恭敬的手势。 而她,因为身怀六甲,挺著圆圆的肚子,昂首挺胸之时,就像一个女王——她从来都是他的女王。 忽然,她停步,回眸瞧了瞧。 龙华寺前一片翠绿的山景,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他担心地问:“哪里不舒服?” “亭风,你可知道多年以前,在这寺前发生过什么吗?”她露出一抹娇笑。 “当然记得,我那时被御林军追杀,你救了我。”他道出深刻的记忆。 “不,还有一件事情,你肯定不知道。”神秘地摇摇头。 “什么?” “当年,有个算命的就在这里拦住我,他说,我将来会当王妃。” “呵呵,”他不禁莞尔,“那算命的还真说对了。” “是,他真的说对了,可我曾经以为,他说的是错的。” 曾经,她以为自己会嫁给表哥,成为“南敬王妃”,可惜,真正的南敬王妃是青旋,而不是她。 她惨遭退婚之时,曾经咒骂过那个算命的,发誓要回来拆他的招牌。 如今,她才发觉,那个预言竟真的实现了。 没有当成南敬王妃,她却成了“西诚王妃”。 人世间的姻缘就是这样奇妙,有时候,明明出了差错,却能换来最终完美的结局。 【全书完】 欲知南敬王穆展颜与亲亲老婆苏怡的曲折爱恋,请看甜柠檬043姻缘错之一《王爷看走眼》 欲知校尉铁鹰与北梁国公主文妲的纠葛爱恋,请看甜柠檬050姻缘错之二《皇后不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