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俘歌姬》 楔子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曾经,每当耳里传来低回的歌声,低低地、淡淡地,令人百转千回,闻者莫不哀切动容,为之鼻酸。 在悠远的年岁之中,韶光匆匆,被遗落在尘封的亘古记忆…… 女人哑着声清唱,夹杂几许无止尽的哀愁。 在阴暗的冥地里,她低语似喃地,唱着这首生前尽力为他而唱的情歌。 情歌动听、爱情美丽,她用最璀璨的生命,燃烧自己在他的人生旅途中,留下一道抹灭不去的印记。 在她死前,是唱着这首歌,直到热滚滚的艳血呕出,她还是唱着这首歌。 纵使他喊着为他留下,不离不弃,终老一生,但到了最后,她还是辜负他的心。 她的热血盛开在他的心口上,成了一朵冶艳的红花;而他的面容印在她的瞳眼中,成了她死前见到的最后一幕景。 她永远不会忘记,他呼天抢地的哀鸣,同天地泣诉祂们狠心拆散彼此的姻缘,让鬼神听见他至死都含恨的不甘。 以红印为记,用生死起誓,她在冥地等候他百年之后,在奈何桥前相见。 至此之前,她会继续歌唱着,用这首歌引渡着他,等候百年后的再会…… 在这里,没有白昼,不见黑夜,只有无止尽的阴暗,沁入谷底的幽冷,牢牢地锁入心头。 她愿用这首歌牵引着他,怕他迷失在这条幽冥之道,错过她的守候。 在她已经记不得唱了多久,霎时一道白光涌现,领着她向前,离开冥地。 一步步,她的脚底生花,开出净白的芙渠,再度走入他心向往之的境地。 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但她仍旧没忘记,那首为他而唱的情歌…… 第一章 初相遇,那一世动乱无尽,干戈无止的悠远岁月洪流里,他们都身不由己,为了争一口气,而辛苦地活下去。 立春,于二十四节气为首,一年之始因而运转。细雨纷飞,梅颤枝头,倍觉春寒料峭。 晨曦中的街市,人烟寥寥。 富贵人家尚沉醉在好梦温暖里,而贩夫走卒已开工赶活儿,拉开一日的序幕。 不到晌午,市集已聚成人潮,两旁商店林立,举凡酒楼茶馆、布店绣坊、米铺盐店,无处不喧闹沸腾。 大街上人群摩肩接踵,虽已春天,可身上的衣料子仍是厚重的棉袄,不见花团锦簇的春衣。 日近晌午,雾气已散去,日照光辉璀璨耀眼冻。一抹枣红色的身影出现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在暗色的街市里显得十分抢眼。像是枯枝丫上等待绽放的春芽,极富生气。 “公主、公主!您等等我啊!”提着白皮袄裙,尾随在后头边儿的人影奔走得上气不接下气。 前方枣红人影突地停下脚步,旋身按着艳红的唇瓣,示意来人小声些。 “你嚷得太大声了。”她清脆细软的嗓音,宛若融化人心的春风,轻柔得让人感到愉悦。 白皙的鹅蛋脸上嵌着一对乌溜溜的黑瞳,眼波流转,流泻着温柔。高挺小巧的尖圆鼻头,令人感到俏皮可爱。微微上扬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那饱红的色泽教人赞叹。 “公主,都怪您不等我。”随身伺候的丫头抱怨着,她没有主子那般艳冠群芳,但也生得一副清秀的相貌。 “你唤我什么?”拉高音调,她瞠大眼。 “小、小姐……” 她满意的颔首,小巧的脸蛋堆着笑。“这样顺耳多了。” 丫头拉着主子的衣袖,看着身旁络绎不绝的人潮,其中也不乏凶神恶煞的面孔,她不禁心生畏惧。 “小姐,咱还是早些回去,免得大王……”丫头赶紧改口。“我是说老爷,会担心的。” “素秋,你就是胆子太小。宽心些,做人才会痛快点。”拍拍小婢的手,她也不是头一回溜出宫了,也是平平安安,没惹出什么风波。 素秋拗不过主子的意思,谨慎地跟随在后头,深怕稍有差池。 中山国仅有这一位长公主,中山王早年丧妻,自始再无立后。又因公主容貌酷似母亲,相当获得大王宠爱。身为娇贵之躯,性格难免骄纵刁蛮,可景华公主却无骄气,脾性温柔、待人恳切。 “多到民间走动,别总闷在宫中当金丝鸟,不也挺好的?”景华随意走瞧,见有新奇的摊贩就多逗留些。 两人在街市逛得不亦乐乎,见前头有茶棚便暂做歇脚,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两位姑娘好!请问今个儿喝什么、吃什么?”茶棚小二替客人擦桌,赶忙斟上茶水。 “一壶清茶、凉糕、松仁糕……你这儿还有什么好吃的点心?”素秋左右张望着这破旧的茶棚,旁边人吃喝得随意,没有宫内讲究,怕主子吃不惯。 “咱这儿有当令的梅花汤丸子,甜蜜得很,包准姑娘喜欢。”小二亲切地出主意,瞧这两位客人的衣着不俗,定是大户人家千金,不敢怠慢。 景华一迳望着茶棚外头的人群,从心里羡慕他们的平淡知足。虽无千金万银,吃穿也非锦衣玉食,但可做自己的主人,也是幸福。 反观自己,虽是受尽宠爱,衣食无虑却也实在身不由己。 当景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视线闯入一群衣衫褴褛、浑身脏污,神情憔悴的人,这些人手腕上捆着粗绳,脚上铐着脚镣,身上大多有着脓包烂疮,有的人甚至跛脚无法正常行走,被遗落在队伍的最后头,让前头的人拖着走。 景华讶于眼见所及,即便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人生活在最低下的阶级,可她从未想过,竟是这般凄惨。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们?”景华开口,询问着正端上糕点茶壶的跑堂小哥。 “姑娘,别瞧啦!还是赶紧喝口热茶暖暖身子,那些邻国被掳来的战俘,不也跟咱们一样,两个眼睛一张嘴,没啥稀奇啊。”小二见怪不怪,只能说这位姑娘过得太过安逸,以为这世道还可比从前。 “战俘?”景华拧起眉,也明白这几年邻国之间征战不断,远在天边的天子,早已形同虚设。诸侯们自立为王,胜出者可为盟主,甚至是霸主,彼此间争夺不断,烽火连天数年。 “当然啰,有战乱自然有战俘,比俺还惨,是贱民呐!一辈子翻不了身呀。”小二手脚俐落,不一会儿将糕点备好,转身离去。 景华目光跟随那群可怜的战俘,只见里头大多是壮丁,也有几名妇孺。还有几个年约七、八岁的孩童,稚气的脸庞布满惊慌。 “小……小姐,别看了!”素秋拉着主子,知道她悲天悯人的脾性,这也是她不爱景华一天到晚出宫的原因。 她应当活在无忧无虑的世界里,备受众人宠爱,无须去体验人生的疾苦,也不必去感受何谓悲伤哀痛。素秋希望她的主子永远幸福快乐。 “喂!偷啥懒?不知死活啊!” 鞭声扬起,重重地挥在早已布满伤痕的血肉之躯上,几声虚弱的哀号,教人不忍听闻。 景华站起身,不顾丫头的阻拦,提起裙摆直往那群战俘行列奔去。 “住手!人都要让你给打死了。”景华双手打开,娇小的身躯挡在那群战俘前。 “臭丫头!你想死吗?”士卒举高手里的鞭子,这不怕死的女人突然冲过来,要不是他反应快,这一鞭肯定打中她了。 “没见他们都走不动了,还催人?”景华还口。 “他们走不动,还要爷儿我请马车来拉他们不成?”男人喷口气,啐了一口唾沫。“我呸!这群贱民!” 素秋见主子这回管起闲事来,吓得不知所措。“小姐,您做啥?” “丫头,这儿不是让你玩娃娃戏的地方,还不赶紧滚开!”男人挥起鞭子,她们再不识好歹,他可要动手撵人了! “我……”景华两拳紧握,无法置之不理。“我有银两!”她忙要素秋掏出锦囊,将银两倒了出来。“这些够是不够?” 男人见她手里捧着那些钱,两眼都发直了。 正要伸手拿时,景华却又缩回手。“大爷,您行行好!让我给他们添个茶水糕饼,饱了您也方便赶人上路,是吧?” “怪丫头!没见过有人嫌钱多没地方花。”男人挥手,拿了景华的钱就到旁边去偷闲。 “谢大爷、谢大爷。”她欢欢喜喜的直道谢,又忙着回茶棚唤店小二多备几壶热茶糕饼,再到隔壁卖肉包子的小铺子,买下一堆够他们吃饱的包子。 “谢姑娘、谢姑娘的大恩大德!”战俘们拿了热腾腾的吃食,莫不感激涕零,泪水鼻涕全糊在一块儿。 景华和素秋不顾旁人异样眼光,更不在乎细碎的耳语,只是忙将食物分送给他们,茶棚的店小二也热络地伸出手来援助。 见他们狼吞虎咽的模样,想必之前受尽了不人道的折磨,想到这里,景华鼻头发酸,可手里的动作却未曾迟疑。 “姑娘,您心肠真好!以后会有好报的。”一名老妪喝着热茶,她齿牙动摇,根本吃不了太多的东西。 “婆婆,我替您将饼弄软些。”景华把饼放在茶里泡软,再拿给老妪方便她下咽。 “谢谢姑娘了。” 见老妇人身上仅有薄衣,冻得连话都说不清,景华脱下那件大红绵纱袄,给她罩下。“天冷,穿着吧。” 景华逐一脱下棉袄、袄衣,披罩在需要的人身上。其中,她最不忍见到那个不满十岁的稚童,他冻得两唇裂开,连茶都喝不了,遑论吃东西,只能眼巴巴见其他人狼吞虎咽,一双大眼泪汪汪。 若不是旁边同是战俘的男子,用指头一点一点的蘸茶在那孩子的唇上,那孩子恐怕就要渴死了。 “还是让我来吧。”景华蹲在男子身边,递给他一杯热茶和两三个肉包。“你自己都还没吃,对吧!” 男子满脸尘土,肮脏污秽得根本见不清原来的模样,可那目光冷冽得不似寻常人。 “我知道你没吃。”她看见在其他人忙着抢分吃食的时候,他默不作声让人先拿,之后才取了一杯茶和一块松糕,分给那孩子。 男子睐她一眼,没吭声就取走她递来的食物,坐在一旁闷头吃着,视线仍停留在她身上,打量着她。 景华知道他的目光逗留在自个儿身上,便开口道:“你……有机会,会逃走吧?” 他冷冷地瞪向她,肉包一半陷在嘴里,但却沉静得宛若一座宽广的深潭。 “如果有机会,就要逃走,能逃多远,那就跑多远。”景华小声的说着,拭去稚童脸上的脏污。 男人将剩余的包子全塞进嘴里,一口饮干热茶,没有多搭理她。 见到她将唯一一件微厚的薄袄披在孩童的身上,仅剩单薄的衣料时,他的眼中闪过火花。 “小姐!您别再脱了,会冻死自己的!”素秋赶忙将肩上的锦袍罩在主子身上。 “拿去给其他需要的人,别妨碍我做事。”景华一推,袍子落在地面。 “在上者,别做出不合宜的事给下位者添烦。”他冷冷一句,刺向景华。 他的一句话,景华才知晓自己的任性,乖顺的披上袍子。 “你既然那么慷慨大方,不如也赠个东西给我。” 他的唐突,让她有些惊吓。素秋见状,扬声喝斥:“登徒子,休得无礼!” 伸出宽大的掌心,他只是一迳地望着她,不容她的拒绝,那目光灼热得像是要将人焚烧殆尽。 “你……要什么?”她逃不开他的视线,如同被牵引一般。 即便他受尽鞭棰,并且肘手链足,仍带着有难以忽视的傲气,那是经过淬炼,看遍尘世沧桑之后,才会有的神情。 “一支发簪。”他指了指她发上的金步摇。 景华不顾小婢的劝阻,取下簪子搁在他的掌心。“希望来到中山国后,你可以过着随心所欲的日子。” “这是痴人说梦。”他讪笑,不信她嘴里那套。战俘的身分是最低贱的,焉有随心所欲的道理? “你会离开吗?”景华笑了,这个问题其实不该提出,但她还是满心期待他的回覆。 “这里是留不住我的。”他的语气相当自负,却也有十足的把握。 她的微笑,耀眼得像是春天轻柔的一束曙光,不但照耀着他,也温暖了他寒冷的心。或许他的话太狂傲,就连她身旁的小婢在听了,也不免露出鄙夷的眼光,可她却没有,就像是相信自己真有本事离开这里。 “你叫什么名字?” “大胆狂徒,不许得寸进尺!”素秋怒极了,这男人会不会太过分些?公主给他三分颜色,这家伙就要开起染坊来啦? “姓景,单名华字。” “景?”他扬高眉,有些困惑,这姓氏并不多见,也是中山国的诸侯王的姓。“难道你……” 景华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将金步摇推回他的心窝。“你叫什么名字?” “邦焰。”他在她掌心里写下自己的名,要她一辈子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个好名字,你要铭记在心。” “我会惦念的。”她微笑。这男人虽是战俘,却不妄自菲薄。他应该有个很不凡的出身,或是……一些她从不曾体验过的经历。 “如果我们再相逢,希望一切能有所不同。”也很可能再也不会相逢,只是在异地可以遇到一个肯无私的人对他们伸出援手,并且待他们这样好的人,邦焰是心存感激的。 尘世中太多过客,他自知自己是她生命中最微不足道的身影,可她的出现,竟是成为他人生中的一道曙光。 “我想……会的。”她由衷的祝福他这个陌路人。“希望你,可以过得很好很好!并且做你认为对的事情。” 今日,天晴风轻,日照暖得教人醉心,即便在汹涌的人群之中,他们还是遇见了彼此。 他们,是被上天眷顾而相遇的幸运儿,也同样是被这时代洪流所抛弃的烽火儿女…… 夜深露更重、风冷沁人心,一弯新月悬在夜幕之上,静静地散发着光芒。 万籁俱寂,只有些许虫鸣,增添几许沉静的生气。 只可惜,偏有人就是坏了这一夜的幽静。 “公主!公主!您真是疯了啊!”素秋压低声量,小脸满是忧愁。 景华不顾小婢阻拦,就着夜色的掩护,偷偷地溜出宫外。素秋尾随在后,若不是恰巧送宵夜到寝宫,发现主子正要偷溜,只怕她贪睡一夜之后,隔日主子消失无踪,就只能自提人头去见大王了。 “小声些,别老是大声嚷嚷。”景华身着大袍,时不时拉着袍布掩着口鼻,就是怕被认出来,逮回宫里。 “要是让大王知道了,会将小的赐死啊!”已是深夜,是宵小猖獗之际,什么样的牛鬼蛇神会出现,她们哪会知道? “你若怕,先回宫去。” “公主!”素秋疾声抗议。“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抛她一人,没个照应,这种泯灭良知的事儿,她素秋可做不来。 景华轻笑,她前后两句是相互矛盾,自打嘴巴呐!“若要跟着,就小声些。” “公主那么晚还出宫,有啥急事要办?”离上回溜出宫,不过才短短三日,今夜又再度回到民间,素秋怎想怎不对劲。 “只是想要见个人。” “公主,您该不会是想见之前那批战俘吧?” 遭拆穿心意,景华胀红了脸,好在夜色深,未被察觉。 “您知道他们被关在哪儿?”城里之大,而她们身处宫阙之中,焉有消息走通的道理? “今个儿我打听过了,在城北那儿,据说抓到的战俘都先安置在那边,过些时日才上街市拍卖。”景华虽觉得残忍,却也无能为力。 她无法跟父王说别与他国交战,毕竟中山国不过是个依附在大国之间的小小国家,若非邻国霸主的势力,中山国早消失在动荡不安的洪流之中了。 这个时代,远在天边的天子形同虚设,各国诸候若不巩固自己的势力,无止尽的强大下去,或是依附霸主,小国必成为大国的俎上肉。 也正因如此,贵族落没,平民崛起,新的风气开创出新的局面。只要是人才,即便不是王公贵族,也能可能受到重用。 景华相信邦焰是这样的人才,因为他是这般的与众不同。纵然与一群被掳的罪犯、战俘同处,还是很快就会显现出异于他人之处。 两个女人趁夜摸黑,就着天边淡淡月光,找到前往城北的方向。一路上,还遇到打更人报时的,对方好心报条往北的捷径。 很快地,见到城北扎营的军队,此刻仅剩三三两两守夜的兵卒,守着四、五座临时搭造的木牢。 “这里的战俘比我们那日见到的还多啊!” 景华左右张望,仍未见到熟悉的身影,欲放弃之际,却见狱卒开了一扇监门,走出的高大的人影令她不由得张开口,差点要喊出他的名。 “是他……” “公主,这天那么暗,您怎知道是谁?”素秋揉着眼睛,真是佩服主子的本事。 “不会错的,就是邦焰。”难道,他真没法子逃出来?就着兵卒手中火把的光度,景华一眼就认出他来。 “我说,你可别耍花招,给了你方便,别给我爷儿随便,听见没?”狱卒口气不耐,抬脚踹了邦焰。“啰啰唆唆的!吃多也拉多,真是找人麻烦。” “谢大爷。”邦焰皮笑肉不笑,依言走向一处草丛,就地蹲下去。 “解快些啊!”狱卒嫌恶地说道,懒懒地睐了一眼后,就嫌烦地坐回椅上。 景华张望着,挪挪步子,不留神踩到脚旁的枯枝。“啪”地一声,惊扰了兵卒。 “谁?谁在那边鬼鬼祟祟的!”狱卒咆叫,大声吼道。 两个小女人一听,吓得拔腿就跑,为了什么而来也全忘得一干二净。要是在城北被逮着,传回宫中两人就大难临头了。 “别跑!”狱卒握着火炬,拎起桌上的皮鞭就追了上去。“被爷儿我逮到,你们就死定了!” 两人提裙奔跑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后头的狱卒大声嚷嚷着,手上鞭子不断舞动,让她们更是紧张万分 “素秋!你快些。”景华气喘如牛,话声破碎。 “公主,咱们冒着危险跑来城北是为了什么呀!”素秋抱怨,她们今晚如此莽撞究竟是为何? “我们分头跑,一个时辰后宫门前会合。”景华见后头余光隐隐窜动,怕是那狱卒找追兵前来了。 机灵的素秋颔首,知道这对两人都好。“您小心些。”语毕,她旋即逃往另个方向,消失在夜色之中。景华还想回头寻她,冷不防一只手臂在夜色中探来,猛地一把将她给扯到大树后头。 “别说话!”一双深邃的眸眼锐利地盯着景华,大掌搁在她的口鼻间。 “唔……”她瞠大眼,眸里写满惊恐。 “是我。”松开手,逆光中,教她看不清对方的样貌。 “是邦焰吗?”景华有些惊喜,方才真是他没错。 “你怎会在这里?”若不是那阵骚动,他也不会逃得如此轻易。说来,真该感谢她的鲁莽。 “我……”她怎能说还想再见他一面?“想见见那天看到的孩子。”是啊,除了见他之外,她确实也想这么做。 邦焰嘴角抽动一下,眼神不带丝毫感情,冷得宛若冬季的雪地。“他死了。” 景华震惊,倒抽口气,没想到现实竟会如此残酷。她明白世上有许多事不能尽如己意,但也未料到如此打击人心。 “什么……时候?”她的声音哑得连自己都快要认不出,虽和那孩子不过片面之缘,然而她依然记得当初他唇边淡淡的微笑。 “昨晚。”他简洁地答,仿佛生死是件稀松平常的事。“这也不是多令人意外的事。每一日,都有你永远都数不清的人,无论是妇孺少壮,或男或女,战死在沙场上。因野心勃勃的上位者,而被迫牺牲。” 她捂着唇,怕泄露出一丝低鸣的泣音。中山国虽是小国,可附庸在大国之下,派兵征战时有所闻,早是见怪不怪,并不因势力微弱而可以避免。 “在你眼前的人,不也是个刚被掳来,被折腾个半死,险些要被押去街市论斤称两贱卖掉的战俘吗?” 他的话语无半点起伏,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让景华无所适从,却也无法逃避。 “这个世间,就是这样!” 像她这般不知人间疾苦的丫头,怎能了解他们凡夫俗子所受的煎熬?有人天生注定受到万般宠爱,然也有人生下是便无父无母,孑然一身。 景华泪光闪闪,因他一席话而鼻酸。他的语调太过淡然,却饱含许多无奈。曾经她埋怨过自己无趣的人生,怎样也没想过这样的想法,对于终生都流离失所,辛苦奔波的人来说,是何等的奢侈。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千金人家。”那一日,她的姓氏早点出她的不寻常,只是他不敢确定。“做了那么多,你究竟想得到些什么?” 邦焰轻笑,眼里无情地流露着嘲讽的意味。是啊!像她无比尊贵的身分,为什么要和他们这些低下的贱民搅和在一块儿? “难道非要求回报,我才能够付出吗?”她得到太多,所以想分享自己所拥有的,难道这是件很愚蠢的事吗? “像你这样的人,怎会设身处地为我们着想?你的付出,对我们来说不过是施舍!你自以为是的怜悯,不过是想弥补中山王因无知而造下罪孽!”他是恨,恨这世道乱成这般景象,民不聊生,宛如人间炼狱! “啪”地一声,景华一掌掴往他的面容。 “你以为像中山这样的小国,可以存活多久?”景华沉声问道,满是激动。“说不定明日朝阳一现,就会被邻近的大国并吞!” 他们都活得身不由己,在这纷扰不安,战事连连的年代里,有谁能置身事外? “说穿了,我们根本没有什么不同。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就与你相同,不过是某个大国之中的战俘,也同样是等着被人称斤论两的拍卖着。”景华轻笑,摇首笑自己的无知。“不!说不定我的身分还会令我更惨些,当众斩首,曝尸在城墙外头,让每个过路人看见中山国的公主是怎么死的!” 邦焰无语,她的话再实在不过。 “我不过是一介女流,能做的事有限。不像你们男人,可以做大事,只要你们甘愿做大事的话,就算要登天也不难。而我呢?就算要踏出宫门,也得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所以,你若想成大事,就别放弃任何一个机会。”景华相信他可以有一番成就,就算这直觉是空穴来风,但他需要目标,更需要希望。 他冷笑。“要我完成你的想望吗?”也未免说得太过容易。 “至少你能做的,永远都比我来得更多……不是吗?” 第二章 倘若还有来生,定当不负你、不负缘分、也不负青春。无论终在何处,我定会寻到你;上穷碧落、下穷黄泉,矢志不移,此情不渝。 月牙余晖撒落在树杪间,偶尔微风抚过,仿佛是琴弦上被拨弄的乐音,低低的弹奏出最深沉的曲调。 他的眸眼散发出最冷冽,却又相当沉静的光采,宛若是天边的星斗,那样虚无缥缈,但又令人心折。是以无法抵抗,仅能沉沦。 那样的光辉为何而生?是在于与这拥有最柔美的外表,却内心无比坚韧的女子相遇,因此激荡出绚烂的火花。 “你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他们不就是萍水相逢,人生在此相遇,也会终在此处失讯,分道扬镳。 “人生无梦,不就显得很无趣吗?”她是傻,却也是傻得很有自己的想法。 邦焰笑着,眼里少了先前的冷漠。“傻丫头!”他拍拍她的头,对她的偏见不如先前。 “你脚上的镣铐呢?”方才还见他离开牢笼,脚踝还被枷锁禁锢着。 邦焰自腰带里抽出小簪,盘腿坐下,开始解掉手腕上的手铐。 “你以为带着脚镣,还可以逃命?”终究也是千金之躯,邦焰真不知是否要对她期望高些,还是低点对自己比较能释怀? 瞧他拿着那日和她索来的金步摇,努力解着锁头,景华终是恍然大悟。“谁教你的?” “雕虫小技,不足惦记在心。”他出身卑微,为了讨生活,任何低下卑贱的杂事都做过,像这样不入流的技能,学会也不是件难事。 很快地,邦焰三两下就解开锁,用力一击便锁头便弹开,两手终获得自由。 他伸展着四肢,睽违已久的自在教人心里畅快。他翻身而起,希望在天明之前,能离开中山国。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景华跟在他后头,后面的狱卒已不再穷追猛打,只怕是心急如焚地找着眼前乘隙逃脱的邦焰去了。 “走一步算一步。”他向来没有太多的想法,想得太多,做得太少,不是他的行事作风。“但唯今之计,要先离开中山国。” “嫌中山不好?” “在中山,我比平民还要不如。”除了贱民,也是奴人,能做怎样的事?“被人差使我无妨,可真能一辈子都沦为奴吗?” “也是。”景华双眼一黯,忘了和自己并肩的男人不过才刚侥幸逃出牢笼。 “晚了,我送你回宫去。以后夜里,别出来溜达,会遇到怎样的危险,不是你能预料的。” 景华没吭气,不敢说是想要见他一面。 “现下世道太乱,可不是桃花仙境,由得你来来去去。” “是啊,哪来的桃花仙境?”她应该像个被锁在金牢笼中的雀鸟,才能好好地活下去。景华不甘心,却也没有反驳。 “乱世英雄多,倒也很公平。人人有机会,只要不是如我这般的——贱民。”邦焰调侃自己,语气不见半点起伏。 “所以你要离开中山国?”景华微笑,若是他说要做英雄,也不令人意外。 她曾经看过很多人,纵然身处深宫之中,可在父王身旁来去的人总有些是英雄豪杰。那是与生俱来的气质,即便出身低微,也难掩其锐气。 这是她头一回,在宫外遇到这样的人,而且还仅是个被掳来的战俘。 “若要做英雄,这里我留不得。” “未来,要是和中山国有冲突,你……可否放过中山?” 邦焰看着她。“以后的事,我无法回答,那不是我能作主的。” “要是再见到的话,希望你还认得出我。” “可能……我们不会再遇见。”他们是天差地别,岂有重逢的道理? “也是,怎会再相见呢?” 两人就着月光,在无人烟的城北里,更显得沉默。这一段路,将遗留在彼此的心间,成为一种很特别的记忆。 以致于后来,他们想起时,都会特别的怀念—— 或许是,那晚月色太美,夜色太静,而他们又太孤单又寂寞的缘故…… 二年后,中山国。 “公主,你真要听大王的话?”素秋为主子上着妆色,很不甘心的说道。 镜台前,景华素净的脸色带着苍白的憔悴感。这些日子她日日哭泣,夜夜悲不成眠,身心疲惫到已达无法负荷。 宫阙中,枣红色泽的帷幄交织层叠,雕梁画栋,无处不气派,无一不细腻,宽敞的宫室内,八大石柱上雕有凤鸟纹、饕餮、山云、重环等各种纹样,皆漆上黝色漆油。 地面上,一律铺着黝色玉石板,春夏皆凉、秋冬含暖。室内一年到头皆有不同品种花朵,随时绽放着它们最动人的姿态。 她一辈子都身在这样的富裕里,天天吃穿不愁、日日好梦好眠,比起外头的纷纷扰扰,她从未受到半点影响…… 直到如今! 景华明白自己再也无法独善其身,她过了半辈子的优渥生活,活在无风无雨的世界里,明知晓这尘世已不再是如同桃花仙境,可她却仍旧盼望着,战事结束后,那一日的平静。 她活在乱世之中,并非是唯一的烽火儿女,成千上万的百姓都在承受这样的苦,而她总比他们幸运些。细想至此,景华没有先前的哀怨。 “素秋,你知道我想做些大事,这可能是我的机会。”抹着胭脂,景华为自己缀上一抹最艳丽的红。 这抹红,是她最喜爱的色泽,美得内敛、艳得耀眼。 “大王是要将您送到邻国去啊!” “素秋,我是嫁人,不是送到战场上呀。”她的想望,今日不就实现吗? 她会穿上绣娘一针一线专为她织就的嫁衣,佩戴上镶有翡翠、玉石、珍珠的凤冠,坐在八人大轿上,自中山国风风光光的出嫁。 “您明明清楚大王是要将您送到邻国去和亲的!”这算哪门子的姻亲?牺牲自己儿女,换得一国未来的安宁? 梳整发髻,景华褪下昨夜悲伤的神态。“素秋,我想和世人证明,这世上男人能够做的,女人家同样也可以。” 所以,方接到旨意,她只是乖顺的领下,许许多多臣子在殿堂上各执己见。有人赞同,利用和亲换长久的和平;有人反对,害怕对方以此要胁,往后中山国更是吃亏。 人人都为中山国的利益着想,忽略仅是一介女流的她,却要远嫁至他国心里有多么恐慌。立在大殿之上,景华仅是浅浅地和父王微笑,表现得处之泰然。 她不甘心身为女流,纵然赢得父王全心的宠爱,但景华知道若她是男儿身,便可以立下更多汗马功劳,又甚至尽一己之力。 素秋哽咽。“难道公主要嫁给素未谋面,又或是根本不知是否会善待自己的夫君,一点都不怕吗?” 景华坐在镜台前,无奈地看着自己。 她怕啊!比任何人都还要惧怕,可又能如何? “素秋,是我该报恩的时候了。”若拒绝,只怕招来灭国之祸。“让我尽自己的本分。” “中山国里没你挂念的人?” 素秋一问,景华怔了半晌。压抑在心坎上的想念,已经很久都不曾涌现了。直到如今,被她一提点,才又觉醒了过来。 “挂念,是要被搁在心里,才算是惦记着。”两回春秋,她在深宫里度过,见大地被寒冬催得沉睡,又遭春风唤醒再度活跃。 如此一回又一回,久得让她足以忘记曾相遇过的那双明亮又带着沉静的眼眸。 他说:他俩泥云之别,不会再相逢。 他说:一别之后,永不相见,切莫惦念。 景华晓得他的惦念,是要她忘记那一夜的相见。 两回春秋,也够将她抛得一干二净。景华至此之后,便再无邦焰半点音讯,他就像是一阵风,吹进她的生命中来得无预警,也如同风般离开得无影无踪。 “以后我不在中山,凡事你得机警些。” “公主,您不带我去?” “带了,只是跟着受苦,何必?”让她无牵无挂的去,也好。 是的,凡事都应如此,不是吗?该惦记的,仅是搁在心坎里;该忘记的,就应当随风而逝。 她的一切,理应是无忧无虑。就如同邦焰曾对她说的,她是个傻丫头,一个空怀有希望,却何事也做不成的丫头。 而这个丫头,终究也能一肩扛下中山国未来的荣辱。要是他得知了,会不会又笑她的不自量力? 她真的好想好想,再见他一面,再同他说说心里的话。一些,就算被他讪笑,也可以无挂碍的和他说出被笑傻的理想。 马车成千,迎宾士兵阵仗达上万,城内举国欢腾,无处不喧哗沸腾,就连街坊商家都为唯一的公主出嫁而结起彩球,艳红红的色泽蔓延整个中山国。 景华身着华服,独坐在八人大轿上,头戴沉重凤冠,压得她几乎抬不了头。 她不禁想,从前人为出嫁的新娘造了凤冠,并非是为了增添新嫁娘的美丽,而是要她在夫君面前,沉得抬不起头,只能乖顺的服从。 若非如此,她怎会被前人的束缚给压得喘不过气? 这回嫁迎,行走路程须达一旬,景华害怕自己是否真能撑过这十日,只怕被凤冠折了脖子,到不了邻国。 中山王嫁女,消息传遍千里,半月前便收到来自各国四方的贺礼。虽说是小国,可嫁至邻近大国实在不能怠慢,若不乘机攀些交情,只怕显不出自身的面子。 景华不知道她出嫁的消息,有没有传到邦焰的耳里?而现在的他,究竟是流浪到哪个国家去?又或者为哪国的大王做了贤士? 抑或是……死在某处成了一缕被命运遗弃的幽魂? 景华透过着轿上的薄窗,看着前来恭迎的百姓,人人脸上甚是欢欣,一心一意期待自己的和亲,换得往后的长治久安。 她担任如此重责,应是欣喜万分,而今日,竟哭丧得好似要赴生死门,走向阴曹地府去。 景华两手握拳,十指扭得紧紧,随着轿子一路晃头晃脑,风光的晃出城门。 回首,每人都因她的离开而绽着笑靥,她是中山未来平和富足的希望。景华却在黑压压的人群中,见到一人为她的远行而垂泪不舍。 “素秋……”景华眼眶里没有含泪,将哽咽在心头的悲伤努力压抑着。 因为这样,她才能将素秋的身影,更看清楚些……比往日还要再清晰。 官道上,轿子仍颠簸得教人感到不适。景华在轿内或躺或坐,千金之躯哪禁得起这样折磨,一路走走停停。至今已是一日余,仍旧未到邻国边境。 景华感到头有些昏沉,怕是因为春末夏日已近的缘故,加上身着厚重嫁衣,燠热难耐。 时不时轿前随行的仆从探头进来见她情况如何,加上几句问候,令景华觉得还是被照应着,只是没在中山国那般殷切。 是啊,这颠行难走的路途,谁还有心思全心全意候着她呢?他们说不准在心里是怨叹着,在中山国里日子再难熬也不过是伺候着主子,也强过现下旅程辛劳,到了他国又是否会受人欺凌。 景华叹气,心思突然想起国内的父王,他年岁颇大,却膝下无一子陪伴,唯一女儿却远嫁他国,无法随身伺候,晚景孤寂。 她的一气还未叹足,忽地轿子天摇地动,令她直直地栽往轿底,撞得眼花撩乱,连凤冠都滚至脚边。 景华心里暗凉,不祥预感油然升起—— “有埋伏!”轿外护卫大吼,教人心头惊慌。 “护公主!快护主轿,不准落入贼人手中。” 轿外阵阵咆哮声响彻云霄,耳闻几声嘹亮的马啼声响在官道上。景华虽怕,但想到随行的士兵至少也达百余人,势力也可组成一支精锐的军队了。 远远地,她耳闻号角的悠扬的声响。她不清楚那是开战前的鸣奏,更不知身中奇袭,生死不过在眨眼之间。 “护公主!放狼烟!快放——”这里离中山国边境不远,放狼烟可盼讨些救兵。“放狼烟……” 不知过了多久,景华不再听到那人的声音,传到耳边、鼻端前的,皆是兵刃相击冷列的声响,以及教人作呕的血腥味,像是扑天盖地而来,宛若大军压境。 景华在轿内干呕,这气味是死地传来,不像是人间应有的气息。 头一回,她倚靠在生死边缘,随时都会殒落。人呐!还真是如同蝼蚁,一捏便死,连多喘气的机会也没有。 景华感到讽刺,纵然坐拥千金万银,别人手上的刀子一抹,还不是一样魂归西天? 她在轿内颤抖抖地,不敢大口喘息,怕是惊扰轿外的人,将她拖了出去,一刀送她登极乐世界去。 然而景华的镇定并未维持太久,一只强健的臂膀伸进轿内,将尚惊魂未定的她给拉出轿去。 一时之间,她吓得六神无主,不断地挣扎,怎样也甩脱不掉对方,反倒还被人紧紧地钳制在怀中。 “住手!你们快住手……”景华口气严厉,企图欲吓阻对方。“你们知道劫轿的下场吗?胆敢和中山国为敌!” “闭嘴!”冷冽的嗓音滑过景华耳边,冻得她身子微微一凉。“想活命就安静些。” 她见不到对方的面容,只晓得他一手握着大刀,一边护着她退往轿子后方。 “你……你们为何要劫轿?”景华瞠大眼,地面上血流成河,一眼望去皆是尸首,几乎掩盖掉泥地上的芳草。 “啰唆!”男人一掌擒住她的咽喉,轻力一握,掐得景华说不出话。“撤!人在手里了,赶紧撤!” 景华挣扎着,眼见所及一片腥红,她见到双方人马奋力交战,一方系着红巾的中山士兵,而另一方则是印有青龙铠甲的兵卒……她眯起眼,似乎看见还有第三方人马。 “不……不要……”景华伸手,欲向前方中山兵卒求救。 她不可以被逮走,也不可以亡于此地,她定要平平安安到邯郸。要不,邻国怪罪下来,中山国将会招致亡国之灾。 为什么,她是中山唯一的希望,也同是将中山推向灭亡道路的灾星? 景华泪流满面,直到她看见中山最后一个士卒浑身插满翎箭,所有盼望一度全被毁灭。 “不!”她为中山的未来,发出震天的哀号,就连在天地间的鬼神,都难掩住其悲悯之心。 静静地,窥探尘世的扰攘,千百年来,祂们仅能如此。 奔驰在绿林间,景华的腰上仍旧扣着一只大掌,早在上马之前,她一双眼已被人蒙起,见不到前来挟持自己的对象是谁。 她只能在心里揣测,猜得心慌意乱,便索性停下所有念头。既然没在第一时间杀她,就表示自身还有些利用价值。 许是第三国想要挑起中山和赵国之间的征战,又甚至是打不下某座城池而欲和赵国叫嚣。总之,脱离不了明争暗斗的猛烈暗潮。 景华觉得她像颗棋,进退由不得自己。 “抓我,你们兴许是想得到某些好处?”许久,她开口,话声散在风中。 腰上的大掌隐隐收了劲道,掐疼景华,她拧拧眉,又继续言道: “捉了我,你们占不了便宜,不过是招来杀身之祸。” “再说话,小心咬到舌头疼死你!”男人低声警告,一手拉下她的眼布。 景华不服输的转过头去,却撞见一对湛亮的眸子。那双眼,既犀利却又沉静,宛若深潭,将人牵引至其中。 “不识得我?”男人唇角有笑,淡得不见踪影。“不过才两年的光景,也足够以让你将我忘的一干二净?” 景华傻得说不出话,她没忘记这对眼,让人只消一眼就会惦记的眼眸。“你……你真是邦焰?”她哽咽,以为再也不会遇见他。 “不想见到我?”他扬高眉,似笑非笑的。“那好,我立刻就将你推下马去,还你自由。” 景华闻言,微微一怔,骏马尚在奔驰,速度可比电驰,这一摔准教她手脚分家,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她两手捉着他的衣襟紧紧地,不敢生半点缝隙。“别……别推我下马。” 邦焰大笑,笑声狂傲地散在绿林间。“你当真视我无血无泪?” “你为何要劫走我?难道你不怕引起两国之间的纷扰?”景华严肃地问,他的举动太过张狂,毫无智慧可言。 “劫走你?”邦焰冷扫她一眼,单手策马的速度可不马虎。“你以为中山的兵卒,仅有十余人吗?说要劫就能劫的?”她出嫁的阵仗大得惊人,不比寻常百姓,她以为像隔壁老王嫁女那般轻易? “劫中山公主的,另有其人!”他不过是很凑巧的出现在那儿,见一群人马厮杀到毫无理智,一座漆上红漆的大轿搁在沙场上,才领着兄弟们冲下来的。 “那你怎会出现在那里?” “路过。”他睐她一眼,骏马仍旧飞驰,一手将她的头颅按进怀里,他也跟着头一偏,闪过茂密的枝丫。“要不,你以为我刀枪不入,吃饱没事为人出头?”他不过是个受商人所雇,在各国境内外押运货品,说白些就是个武夫,也是怕生怕死的。 邦焰将话说得简单。他跟着这支从中山国离开的出嫁队伍,已经有一日的时间。自他们离开中山的边界,便一路尾随在后。 她出嫁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各国之间无不知晓。势弱的中山国,虽国力比两年前更加衰退,可位居的战略形势,实则比之前更加重要。 没有一个大国不处心积虑要得到中山,所以霸主之间彼此消长形势,相互牵制已有一段日子,个个都蠢蠢欲动,藉着这次中山王嫁女乘隙而入。 “这两年,你过得好吗?”景华没真正见过他的容貌,记在脑海里的,仅是那对亮得不似寻常人的眼。 如今,他不再是脏污得教人识不清面容,反倒是俊杰得让人更加难以忽略他的气势。她从不知有男人也可以这般杰出得比女人还要抢眼。 “不好不坏,倒也能求温饱。”他言简意赅,忽略掉这两年中吃的苦。“你呢?” “我?”景华笑了,她能有怎样的改变?若说巨变,也是此刻被他擒拿在手里吧。“还能怎样的选择?” “夜里还溜出宫吗?” 景华浅浅地笑,他还记得她的顽皮。“自从那回后,就没有了。”正因为与他相遇之后,她变得不再像个天真的丫头,自以为的懂事了。 邦焰没有搭腔,唇边留着一抹笑,那笑容颇有深意,美得让人很着迷。 他应该多笑着,笑容化掉他眼中藏匿太多太多的深沉。景华没想过他是这样好看的男人,但能配上那对似星斗的湛亮眼眸,五官也不会太过普通。 “邦焰,这两年里,你做了大事吗?”景华栖在他的胸口上,一日的颠簸和惊魂未定,已经让景华疲累不已。 邦焰将她揽得更紧,深怕她瘫软的身子滑下马背。“有,带走你……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大的一件事。” 邦焰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床榻上,无奈不过小小举动,却将梦中的景华惊醒。 “你歇歇,养精蓄锐。”他低声哄着,嗓音出奇的温柔。 “邦焰,别离开我。”梦中,她连睡着都遇见一群凶神恶煞的匪类追赶着自己。“别抛下我……” 她真是被吓得六神无主,三魂七魄都散得泰半了。邦焰揩去她眼角的泪,抚抚她的面颊。 “我哪儿都不去,就留在你身边。”他话说得比前一句还要轻上一半,怕又让她无法安定。 “这是哪里?我们在哪里?”一室阴暗,摆设简陋,桌上不过只有一盏烛火,随时就会遭夜风湮灭,那时要是看不见,她会不会又被不识得的人给带走? “我常歇脚的行馆,很安全的。”两只软嫩嫩的小手捉紧他的衣襟,邦焰晓得她很紧张。 “他们会不会知道这里?”见外边天色已暗,有道是入夜不静,百鬼夜行,想要作祟怎会放过夜里的奇袭? “放心!行馆偏僻,没有熟人引路,旁人是不知道这里别有洞天。”邦焰索性将她揽在怀里,她太过恐惧,他也顾不得男女受授不亲,定她心神为上,别无杂念。 景华偎他偎得紧紧,两手环上他的腰际,像是正躲着不知会从何而来的恶鬼似的,靠在他心口上。 “你从前像是胆大包天的。”如今,胆子也给猫儿叼走了。邦焰笑着,语气微微轻挑。 “邦焰,我好怕!真的是好怕。”白日那些人惨死的模样,到现在她还印在眼前牢得像是被刀刻上的。 他抬起她的下巴,见她噙在眼眶里的泪水,再度抹去。“看着我!你只要专心的看着我!其他的,不去想,也别再想!” “邦焰……”他温热的体温偎着她发寒的双手,景华知道只能依靠他了。 “你只能想我!认认真真的想着我!”他的唇凑在她微微颤抖的红唇上。“只要想我,也就容不下其他了。” 他的话,在今夜里显得特别的温柔。不如白昼中的强硬,也没有当初相遇的愤世忌俗。轻软得像是风中飘荡的棉絮,在景华的心里不断翻飞着,将她的恐惧不断的带离开她的心窝。 “听见没?你只能……想我。”他的吻,落在她的唇瓣上,又轻又缓,谨慎得像是怕她再度受到惊吓。 这一夜,她睡在他的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音,直到天明。 邦焰至始至终都不敢说,两年前那一夜里的离别,他静静地看着她走向宫殿大门的背影,心里暗自祈祷两人之后,别在像这般难堪的情况下再度重逢。 又甚至兴起要是从不曾相遇,他也不会知道自己形势有多卑微可怜的自私念头。 然而,上天似乎是听到他的心愿,却也忘了再眷顾他一些。 她依然是那尊贵的落难公主,而他不过也是一个想做大事,却一事无成的小小武夫。 老天,真有听见他的心愿吗? 第三章 切莫弃我,誓言既说焉有反悔!切莫离我,此情已定天地为证!切莫负我,夫死吾也不独活!切记切记,吾不独活。 “我们该走了。”早膳过后,邦焰简单收拾行囊。说穿了,也没有任何可带走的东西。 他们匆匆地躲避至行馆不过三日,除了斗室内一些本有的换洗衣物之外,最多也是他替她找来几套女人的衣衫。 “去哪里?”景华喝口茶,方才她啃的馒头还在肚里没消化呢。 “此地不宜久留,待久便会暴露行踪。”到时,连大伙都会被拖累。 “我们又能何去何从?”搁下茶杯,景华叹息。纵然身着粗布,也难掩她娇弱尊贵的气息。 “能走一步就算一步。”早些时候,他已经和兄弟们商量好回到临淄的商号内,只要绕远路,专走小道避人耳目,要平安抵达齐国并非难事。 他们逗留得太久,再拖下去他的兄弟们都要饿肚皮。生意不接不做,老天爷不会凭空掉钱银下来,底下几十余口要吃吃喝喝,他拿什么喂养? 景华乖顺地颔首,也没有打算。 “你……”邦焰深深地看她一眼。“你失踪的消息传开了。”这阵子,外头闹得鸡犬不宁,各国形势陷入空前的危急。 一不留神,战火将如祝融肆虐,一烧不可收拾,祸国殃民。 “那中山国的边境呢?”景华瞠大眼,怕邻国又要以此大作文章,乘隙侵中山而入。 “赵国已经派兵驻扎在边界,他们说中山国毁婚。”他底下人探了消息,不出邦焰所料,在中山兵将放出狼烟之际,主轿遭劫的事实便早一步传开。 “是中山国中埋伏!岂能说是毁婚?”景华大声咆叫,她差点命丧黄泉了。 “没见到你的尸首,赵王心里是不甘,说中山国的公主诈死。”这理由倒让邦焰一点也不意外。 赵王处心积虑欲吃下中山国,中山势弱,可也好在还拥有一支精锐部队,外敌入侵也非易事。而战事要行得理所当然,自然需个借口。 中山王嫁女,只怕也是赵国暗里走的一步棋。亲,迎了!结成亲家日后蚕食;亲,不成!对头冤家只好鲸吞。 “当日劫轿欲断我魂的,是不是赵国派来的伏兵?”景华恨极了,她到底也是成了灾星,将中山推入死地里。 “不!那军旗的图腾,并非来自赵国。”奇袭来得太快,邦焰只晓得不是赵国的锦旗,但也可能是有人使诈,从中作乱欲掩盖事情真相。 景华失去平日教养,不甘心地双拳垂至桌面。“中山夹在大国之前苟延残喘已经够委屈了,难道真要灭我到一兵一卒死尽,才愿罢休吗?” 她恨极,这乱世之中,和平共处难道真是比登天难? “你要清楚,只要能壮大,没有一个人肯愿意放弃任何得来不易的机会。换做是你,肯吗?”若当上群雄霸主,要踏遍多少城池,换得多少百姓尸首,他们宁做也不回头!“要是我,定当不收手!” “邦焰!”他如此残酷说道,教景华怒得两眼泛红。“你怎能这般残忍!” “要做大事,只能这样。”他定定地望着她,眼神冷得没有温度,比十二月天的寒地,还更加冻人。“妇人之仁,成不了事。” 他的国家,早在两年前遭强国灭绝,多少流散的国人,辗转活在各国之间。他背负的命运,已被人给遗弃,并且终生飘零,落叶归不了根! 他脚下踏的土地,总是别人的家园,他甚至寻不着回家的路。仅能流转在一处又一处不属于自己的国度。 灿美的眼眸,燃起热烈的温度,包含着她宁死也不愿屈服的骨气。“带我到赵国的边境!” “你说你没有打算的!既然如此,何不跟我一道走?”回到赵国,她以为就能阻止一场即将开打的战争? “我能走到哪里?是天涯,还是海角?”一道走?景华听到他这样说时,心头有多高兴,也就有多沉重。“我走得再远,也抛不下我是中山国公主的身分。” 景华忘不了那日她的远行,带给多少百姓希望。他们是笑着祝福她,盼望她的远去,能给中山国永远的长治久安,她背负的,是无数宝贵的性命。 “你去了又如何?能保中山国永生永世的安定?”要是能这么简单,哪还会有机会中奇袭这样的埋伏?“你以为一国安危,是系在你的肩头上?” “难道不是?” “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邦焰吼出声,她究竟要背负多少责任?“中山王终究也是将你当成一只棋,进退任不得你作主。你说,是谁先恩断义绝的!” 他若不出现,她铁定成了一缕芳魂,孤苦无依的飘荡在天地间,连完整的尸首也会寻不着,留在世上的,不过是一块刻有她姓名的牌位。 甚至,还入不了中山国的宗庙!说不准,史官的记载也不过短短两行,就一语带过她的存在。 “邦焰,这就是我的宿命!”她捉着他的袖口,其实勇气并非想像中的多。“是一开始就注定好的。” 邦焰抿紧唇,她的话令他痛心。“你甘心吗?真的甘心吗?”在问她的同时,他也能察觉到自己胸坎里,那分无法克制的激荡。 景华双眼浮上水气,鼻头一酸,两肩隐隐颤抖。她回答不了邦焰的话,给不了真正的答案。欲语,却泪。 他捉着她的臂膀,纤弱得让他觉得她根本承担不了那么多的艰苦。“说啊!为什么此刻你回应不了我的话?” 两行清泪,滑过景华素净的脸庞,也一并漫过邦焰心底最脆弱的某处,那是因为和她再度重逢,为她而留下的位置。 “如果……我们从不曾相遇就好……”至少,这段她自己选择的路子,可以走得更甘心些。 “说谎!你说谎!”他激动的拥着她,欲将她揉进体内。“我们的相遇,也是老天注定好的!”这辈子,他就是要遇见她。这一生,他就是要眷恋上她的! 景华在他宽大温暖的胸膛里泣不成声,为何他们的相知和相遇,总在老天爷玩弄的股掌之上? 今生,无缘相守;那么来世呢,他们是否能缘定一生? 骄阳下、街市中、人潮里。 络绎不绝的吆喝声响,各式各样走卒贩夫,群聚一齐。眼下安定富足,如同盛开中的昙花,不知是否眨眼间便转为凋零,无人知晓。 景华抬眼,视线所及老弱妇孺皆与自身擦肩而过,有人欢笑,有人木然,有人愁苦,更有人泫然欲泣,不知为何堕泪。 离开行馆,他们来到离边境最近的一座要邑,终年受战火波及,饱受摧残,却辛勤地在其中求生存。 因此,这里百姓来自国家边陲流散的子民,形成各种不同生活习性,彼此倒也能互敬互助,怡然自得。 “累吗?要不歇歇?”邦焰手握缰绳牵马,一手将她握得紧紧,后头跟着一票随他大江南北走闯的兄弟,虽是武夫,眼中却无暴戾之气。 然而,个个身手俐落深厚,才能在一群残暴的兵将之中,将景华悍然地带走,并且全身而退。 “不,再走远些。”景华回头瞧了后边儿的男人们,个个神色自若。“或是找个地方让师傅们歇腿?” “你累了,咱们就停。不累,便继续走。”邦焰体贴的说,以她为最主要的考量。 他不是个心细的人,应当是有自己的脾性,同他与底下同行的师傅说话里,就知道他的性子和他的眼眸一样,那样的尖锐、那样的执着,那样的不容妥协。景华都清楚,他是处处迁就着她的。 若不是待她心思密如发,她不会愿为化作一池春水,违背自己,也辜负所有寄望在自己身上的中山百姓。 最后,她选择和他一道走。蒙住自己的良心,让它看不见未来的变化,也无暇去细究其中的是非对错。 他说:人生只有一次,不为谁活;要做,便做自己的主人。 他说得恳切,那锐直的眼神,求她不要离去,求她停留在他的身边,更求她能深情的回应。景华从没见过有人是这般委屈的哀求她。 仿佛她一走,也让他的世界是毁天灭地的崩裂开来。景华不忍,已动凡心。 “邦焰,走到我再也走不动,才停。好吗?”或许离中山越远,她就能越清静,不再挂心。 他紧紧握住她的掌心,知晓她的挣扎。“你说的,都好。”只要她不走,要到天涯海角,他也愿一路跟随。 细薄的汗水滑过她的面颊,渗进景华的眼里,她感到微微的刺疼,停下脚步。 “怎了?”邦焰蹙眉,不愿她有半点闪失。“风沙吹进眼里了?” 景华摇摇头,抹去眼角的刺痛,再度睁眼,却见到一旁有个孩子可怜无依的跪在街角,浑身脏恶模样狼狈,手脚上皆布满伤口,甚至有的还发脓成疮。 卖、身、葬、父! 这四个字印入景华的眼帘,心坎似无声地被砍一刀,深深地,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再抬头,一批脖上困着粗绳,腕上箍着手铐的罪犯鱼贯经过,擦身之前,还冷冷地瞧了景华一眼。 那眼神,透露着对命运无奈的屈服。纵然是千言万语,也道不尽身受其害,说不完身受其苦。满腹仇恨终化作在上者一手操弄的干戈之下,将那不愿不服的怨气,转换成手持的兵刃上,狠狠地砍向同为人身的敌方。 她眼睁睁见人间成炼狱,却想想独善其身?景华退了一步,心窝被突地迎来的无辜眼神,给撞得四分五裂。 若她一走,会毁了多少安康富足的家园?任中山国被铁骑踏成平地、血流成河,终消失在史册上,成为史官笔下害中山走向灭绝的灾星。 “景华?”她发怔着,痴傻地望着那群经过的罪俘。 她没有说话,仅是望着、心底痛着,那种消蚀的痛感,渗入五腑六脏,而后隐隐地沁出她的肌肤,令人撼动不已。 “不要再看了、不要再看了!”邦焰一把将她的两眼蒙起,不准再有外力去动摇她不甚坚定的决心。 景华仍旧没有说话,像座木雕的娃娃那般死寂……而泪水,却悄悄地滑落在邦焰的掌心。 那是,她说不出来的话语…… 夜里,静得宛若死地里的沉寂;隐隐地,风吹树摇。 一抹素白的身影,被夹杂在这一夜沉默的大地。 “你要去哪里?”极为隐忍情绪的嗓音低低问起,遭夜风吹散至无人的境地。而那里,专司收容哀愁人心底,最难掩悲恸的伤。 他的无奈,被收藏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寂寞边境中,永不见天日。 “我当真……留不下你吗?”邦焰哽咽,问得又轻又柔,却是最沉重的心声。 景华缓缓的转过身,清泪布满秀丽的面容,在夜里萤火的照耀下,如同天边的星光,那样美得耀眼,却也美得让人心痛。 “你的终点,不是我的身边吗?”邦焰大步大步向前,她差点就要不告而别,舍他而走了。 她一迳泪流,欲语不得说。说了,怕千愁万绪一吐无法收拾;说了,怕累积的勇气不够让她决定。 他早该知道,今日的遭遇已摧毁他先前说服她的心,她眼里那样的震惊,那样的懊悔,以及那样的罪恶,在在都湮灭掉邦焰的安心。 她将不再属于他……又甚至是,一开始便不属于他能够拥有的。 “你一走,我们今生将无法相守。”他哀痛地望着她。“这样,你仍执意要走?” 景华掩唇,泪水奔流,她哭得无法克制,承受不住哀伤,以致于双膝跪地。 邦焰将她拥进怀里,任她泪水浸湿他的衣襟。“我早该知道,你会离去。”当时她的眼神,已对他说明了一切。 她的一生一世,留不住在他的手里。邦焰埋进她的肩窝中,眼角沁出泪光,他很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 “纵然我将你绑在身边,你也会选择逃开这里。”就是知道她的性子,邦焰才进退不得。 景华推开他,抹去泪水定定的望着他。“你,这辈子会惦记住我吗?” “即便你负我,定当不忘怀。”他如此说道,坚定得像是这辈子,唯一执着的信念。 拿下发上的簪子,景华用力在掌心划下割口子,漫出的血珠像是艳红的花朵,冶艳得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若有来世……若还有来世……”她泪水打转,在掌心中划下三道如火焰般的伤痕。“以此为记,天地为证,你要来寻我。” 她颤抖抖地说,心碎成片,她不愿负他,可不得不弃!这一生,算她欠下他情债,来世定当报答,生死不负! “今生若要欠我,来世我要你加倍奉还。”他夺下她的簪子,也在掌心同样的位置,和她一样狠狠划下三刀。“以此为誓,天地为证,你要偿我!” 他伸手将血痕印在她的掌心中,盼望心愿上达天听,下至冥地,无论下次轮回几经千年万年,他们都要相知相守,硅步不离,生死相随。 奈何桥前,一叙情缘…… 宫殿门前,艳红的身影之后,一道墨黑踪影跟得紧牢,始终保持一步之遥。 他仅能望着她即将踏入的殿门,赋予她另一个如恶梦般的身分。她将成为赵国的太子妃,背负华丽的枷锁痛苦的渡过余生。 一身华服底下,她的神魂受尽苦痛。艳红的喜衣和她掌心的伤痕相互辉映,当作是今生唯一能为他留下的印记。 她生,是为他的出现而诞生;她死,是因为失去他心痛而亡。 景华木然地透过红纱巾望向前方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头文武百官冷冷地迎着她这险些惨遭流亡的公主,眼里透露出的嘲讽,是施舍给中山国的怜悯之心。 她的身后,只有他能依靠了…… “邦焰,你知道吗,我不后悔遇见你,却后悔自己身在中山。”她开口,话声是冷静过了头的平稳。 因护主有功,他一路将她平安送至赵国,进而封爵受禄,成了赵王重用的武将。 她曾说过,希望他做大事,而他这辈子鼓起的勇敢,却将心爱的她永远推离自己,换取今日地位。 “我想救中山百姓,却独独舍你而走。”景华哽咽,有些话现在不说,往后都没有机会了。她只有在这一刻,还是属于他的。 “你悔,身为中山公主;我悔,不是一方霸主!”邦焰看着无法面对面的倩影,很冷淡却又恨极的说出心底话。“这个世界,真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景华两手紧握成拳,两肩微颤。“今生是我负你。” “若能夺你,得与天下为敌,我定当千古罪人,也要得你!你必要谨记在心。”他的决心,在这一刻她即将踏入正殿的同时,写在心底是清清楚楚。 他即便背负臭名、恶名,也要实现心中所愿。将希望托给来生,他的爱等不到天荒地老,更见不得她此生投向他人怀抱。 “邦焰……”泪光浮现,他俩此生已是无缘。 “你要我做大事,我便做大事。”两手成拳,他的往后际遇,是因她而改变。“那一日,将得偿所愿。” “吉时到!”殿内,传来朗朗唤声,如同催命符般,欲将她推离他的身旁。 邦焰将怀里一块双凤鸟谷纹玉佩塞进她手里,之后倒退了一步,在咫尺之间,把她身影看得仔细,眼里带着溢满的爱恋,并且夹带过分的激烈。“将它当成我,惦记的时候,睹物思人。” “从今而后,我只为你而活!至死……皆是如此。”他语气坚定,没有半点犹豫,生生死死,他心系于她。 景华不顾旁人怎想,回过头去看着已着赵国官服,身分是高人一等的邦焰。她的落难流散,令他从武夫之后拜将封侯,得今日的功成名就。 所幸,她再度遇见他,一解两年中的相思之苦。 “此情来生景华当会再还。” 留下这句,她头也不回地迈向大殿,受百官恭迎叩首,死后也将受赵国香火恭奉,不再为中山公主。 邦焰眼睁睁见她的手里由另个人来牵,行跪礼、拜天地……她掌心里那道与他互许来生以此相认的印记,此刻被人牢牢握在手里。 他不服!他不愿屈服—— 三年后,赵国禁苑。 远远地,鼓噪声划破天际,那震天的怒吼声、直冲云霄的哀号声,在赵国的内殿响起,如炼狱中窜至人间的恶声。 数百余兵卒人人臂上绑一红巾,手持兵刃,目漏凶光,直闯宫殿内部,无人阻挡,欲血灭宫阙。 平日守候宫殿的禁卫军,在今日竟无踪影,宛若是让人一夜歼灭。宫殿内,所有人见兵马涌入,在下一刻便惨遭横死,尸首不全。 握着大刀,一双冷冽的眼眸视人为无物,即便来人手无寸铁,拼了命的想逃,却也遭他一刀砍死,下手准狠得教人视不得起手落刀的间隙。 邦焰宛若是地狱中诞生的罗刹,浑身浴血、两眼怒红,冰冷的铠甲染满生灵的热血,好比是赤色的红服,艳得令人颤寒。 刀起、刀落……他一路从宫外杀进宫殿,所及之处尸横遍地,如同是用人身铺成的一条血路。脚下血流成河,丹水漫进殿内,有如无间炼狱。 “景华!景华!”他是因爱而成罗刹,脱离正道,如恶鬼般地血灭整座宫殿。 这一日,他等了三年!细心布下天罗地网,在赵王身旁倍受宠信,一掌揽下赵国兵权,终爬到今日地位。 他换下殿内外禁卫军,换上自己的亲信,只手遮天,欲灭绝赵王,也要夺她! 邦焰踏入后宫,直闯太子妃宫室,一手推开宫门,竟见景华端坐在里,像是早有心理准备,他有一日将是以下犯上,成千古罪人。 握着当时他赠的玉佩,她该想到那是他与自己起誓的信物。 邦焰将血淋淋的大刀搁往身后,信步朝她踏来,她的美丽,仍旧和他记忆中一样美好,甚至更加绝丽。 他每一步向前,身上沾染的血珠就直坠地面,一路踏来,留下朵朵盛开得诡异的红花,开满在他的脚边。 只有在地狱中,才会见到这般残酷又冶艳的血花。而他却一手在人间,毫不留情的种下了它,当作是爱她的一种决心。 景华闭上眼,不愿见今日他的狠心,将自己化成地狱的恶鬼,血洗整座深宫。 “邦焰……你为何要这样做?”她问得颤抖,心冷得犹如冻在冰窖之中,已寒透的芙渠。 “你要我成大事、做英雄,我便如你所愿。”朝她伸出手,邦焰要她将当初两人起誓而为记的痕迹,见得清清楚楚。 “可我不要你犯下滔天罪孽!”景华含泪,他这样算什么?和其他受欲望蒙蔽良知的恶人有何不同?“你杀的,可是无辜之人!” “我若不杀,他们便是阻饶我前进的绊脚石。”他说得理直气壮,终化成罗刹,无心无泪。“要做,就要够狠!” 景华挥开他的大掌。“邦焰,你丧心病狂了!”他怎会成了这模样?七分不像人,三分已成鬼! “为了你,要我成魔都甘心!”他将她扯到怀中,俊容布满戾气。“纵使死后受千刀万剐之痛,亦是无怨!” 她永远不会晓得,那一日她成了赵国的太子妃,他的心痛是无可形容。甚至是比千万只蚁虫蚀咬,还要更疼上千倍万倍。 “这三年来,你永远不会明白,我到底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入眠。”说是悔恨交加,还无法一言道尽。 “难道我又快活?”景华大吼,失去往常冷静。“我总在想,这生为何如此漫长!”她守着这座宫阙,犹如冷宫,沉闷得毫无生气,比陵寝还要教人感到恶寒。 邦焰拖着她,欲将她带走。“只要杀了赵王,我登上王位,你便属于我的!” 景华哀莫大于心死,他到底也当她是爬上王位的附属品了。“邦焰,你是爱我,还是拿我当你做英雄的借口?” “因你,我企图改变自己的命运,纵然不是走在正道上,也不得不走。”要是没遇见她,或许今日他也不再是自己。“早在一开始,就无法回头。” 邦焰将她拖离宫殿,后又遇见前来阻挡的余兵,他一掌掩去她的双眼,扬手不留情的取下数十条性命。 她听闻兵刃砍至肉身的细微声响,那本该是被湮没在秋风之中,却意外钻入她的耳里,被放大得与好比鼓声,震耳欲聋。 “邦焰……”她在他的怀中啜泣,她终究为他招致灾祸。 再度睁眼,眼前尸首倒卧在地,十步之外,一条他方走过,便吞下难以估计的生灵所魂断的血路。 他已成魔,不再为人身。 景华泪水沾湿他的铠甲,残余的血痕和滚烫的泪珠融在一块,在他心口中再度幻化成另朵名叫良心的红花。 “住手……你快住手……”她扯着嗓子,悲恸至极,欲唤他清醒的吼声,被兵刃相击,无数哀号泣声给掩盖。 他杀人如麻,身手矫健得不似凡人,银光流转间,招式俐落得像黑白无常拘人魂魄,一勾便无回头之境,只能迈向阎王殿前论功过。 然而,他再有通天本领,神魂已冷酷得失去人性,可终究是肉身,也有极限。眼见不知从何而来的兵卒至殿外涌入,让邦焰欲杀赵王的计画是铩羽而归。 “邦将军!你赶紧回头,别再执迷不悟。要是太子妃有个万一,你是唯一死罪!”曾经同为生死至交的战友,今日见邦焰鬼迷心窍,起兵造反,悲痛至极。“我会和大王求情,但愿你能到此为止。” “滚,别拦我!再啰唆,我连你一道杀!”挥舞着大刀,他若回头,这些年的煎熬又算什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若不做枭雄,就仅能是永远的流寇!我不甘心!不甘心!” 这是他的豪赌一回,赌上生命的一回战役,是为自己而战,为她而战,为他俩的爱情奋勇一搏。 若不这般,他一生回首,能够想起什么?至少,他曾经勇敢过,也曾轰轰烈烈、奋不顾身过。 因为有她,他可以做一回真正的英雄! 昙花虽美,不过一夜美丽,此生有相遇、惜相逢,生死门前互等候。今日一别,来生再见……切莫忘怀,掌中誓约,魂灭情不变,吾心亦不变。 江河湍急、白浪滔滔,岸边芳草萋萋,可比人间仙境。 两道身影伫立,浑身血淋,已分不清蹒局踏来的路子,遗留在沙地上的是先前沾染的热血,更甚是自他手臂上蜿蜒而下的艳血。 曾经,他走到穷途末路之际,因为她而遇见曙光;直到后来拥有千金万银,却见她投入他人的怀抱中;如今手里再度有她,他也同样到了被逼到死胡同里。 邦焰握大刀的手,早已失血过多达麻木的状态,他浑身是伤,铠甲残破不堪,形势狼狈难堪。 那些跟随他的兵卒,已被赵王身后及时赶到的援兵全数歼灭,剩他一人尚做困兽之斗,情势危急。人生没有几回大起大落,焉有何色彩可言?但,邦焰万万没想过,会来得这样急、这样快。 秋日不寒,风儿势暖,可他却身子感到万分恶寒,冷得犹如裸身躺在雪地,浑身骨肉都刺痛得让他颤寒。 “邦焰,我们还能回头吗?”立在他身侧,景华轻声问他,将手按在他的腹背上,企图止下盈满热血的伤势。 “你想回去,还是劝我放下屠刀?”他不愿成佛,已是邪魔。 手里的大刀,这些年不知斩杀过多少宝贵的生命,除了炼狱是他最终的归所之外,还有哪处可以收容他? “我只想知道,遇见我,你至今悔是不悔?” “从不后悔。”他说得坚定,语气恳切得教人动容。 景华微微一笑,甜美得如同最初遇见他的模样。这些年来,她好久都不曾这样笑过。“够了,这样就够了。” 邦焰将她拥在怀里,这些年来,他多想日日夜夜这样揽着她,将她当成自己生命中的唯一。如今,她终成为他今生中,唯一留在身边的女人,至少在他死前,她仍旧是看着自己。 “我只怨自己,没能成为你心中的英雄。”大刀握得死紧,热血自掌心蔓进刀身上,他说得极不甘心。 直到如今,景华这才明白,他的人生若无她,或许还有平静知足的日子可过。 “如果我从没说过那句话,今日你便无须走到这步田地。”她悔,将自己一度的希望,强加在他身上。 她凭什么要左右他的人生?她已经得到太多太多,却仍嫌不够,同时也一并夺走他应该过的生活。 “要是没有我……要是没有我……”她懊悔,心里正下场永远不会停止的大雪,企图将她全数掩盖。 “还好有你,还好我还可以遇见你!令人觉得上天待我不薄。”枕在她的肩头上,他累得好想好好睡上一觉。 景华闭上眼,可以感受到掌心里,他即将消逝的生命。热血浸湿她的衣袖,甚至在与他为记的掌印上,都沁满他体内奔流的血水。 “我曾想过,不做英雄,趁夜将你偷走,将你带到某处穷乡僻壤之地,你做农妇,我为牧人,生几个白胖的孩子……这三年里,我好几回做了这梦……” 清泪落在他的肩头,景华为彼此的际遇,痛心疾首。他话里的想望,对他们而言却是奢望。 那是多么平凡无奇的愿望,可她始终无法为他做到。 “当年你走向赵国大殿,受赵民的叩拜……我以为我会痛得随即死去……”他抚着她的脸低诉,忆起她哭着说今生负他时,他只能怪命运的摆弄而怒得无法压抑。 “可是,我没有……眼睁睁见你成了赵国的太子妃……”每个一细节,他都没有眨眼,见得那样仔仔细细,几乎是印在心版上。 “纵然到现在,我仍还记得,你那日的模样。”他话声微弱,若不是倚靠在她身上,说不定就会倒下。 “邦焰,你振作些……别离开我……你若有个万一,我不独活……”她不要再度抛下他,不愿再遗弃他。 他健臂一揽,耗尽全身余力,将她抱得很紧很紧。“我多希望,能见你成为我的嫁娘……我会找到全天下最厉害的绣娘,为你绣上新袍……” 他的话,轻得要被秋风吹散,流散在湍急的江上,被带往遥远的彼方。 “我会为你建上最舒适的住所,让你衣食无缺,让别人羡慕你……日日夜夜,我会伴你,牵你的手……看日升月落……然后,说一声这辈子……永远都说不腻的情话……” 他无力的跪下,若不是还有她的撑持,他再也没有气力,已是全数耗尽。 “邦焰,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留下我!”景华哭求着,快要感受不到他怀里的温暖,消逝的速度快得将在眨眼之间。“你瞧,这玉我都不离身,我知道你有一日会取走它,回到我身边……求你……别抛下我……” “我爱你……我爱……你……” 直到他手里的大刀跌落,他的一臂仍将她拥紧,紧得好似从不曾脆弱过。 景华悲愤的仰天大吼,那哭喊声是毁天灭地的震撼,抱着他已断气的尸首,哭得肝肠寸断。 “这一回,你弃我!你弃我啊——” 她吼着,似乎盼望将她的喊声唤回他的神魂,不让鬼差轻易的拘走。甚至,喊得声嘶力竭,伤及咽喉,唇边流下艳色的热血。 他怎能放她一人?怎能放她一人?景华泪流成河,哭不回他的神魂,唤不回他的生命。她曾经拥有太多太多的一切,直到最后却失去了他…… 命运用最嘲讽的一个方式让他们相遇,也用了一个最遗憾的结果让他们去承担,在苍茫的天地之间,他们走不出遭摆弄的姻缘,仅是掏尽气力去掌握还能被握在掌心中的缘分。 然而,他们在尽力之后,却被上天遗弃…… 直到现在,景华都了悟,没有谁是谁非,无所谓谁强谁弱。兴盛之后必走向衰弱,乱世之后也终会走向平静,一切皆是早有安排,任谁也逃不出已被上天安排好的宿命。 可她,却以为能以一己之身,解救苍生——终也渡化不了自己。 等到此刻觉悟,为时已晚,徒留余恨……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她愿——做自己的主人! 第四章 国兴国灭,朝代递嬗,人死人生,如同潮汐。 岁月匆匆,光阴荏苒,千百年过。 高拔的门楣两侧悬着一对红灯笼,通透映人、光彩夺目,那隐隐渗出来的光晕,宛如凉霄外的玉蟾。 这座新建的兵部尚书府邸,此刻无处不是张灯结彩,一派喜气。仿佛正炫耀着府邸主人平步青云、少年得志。 门槛前杂沓跫音络绎不绝,载着大小贺礼的马车也是一辆紧接一辆到来,尚书府前的白玉石阶被踏得灰白。 几个在外头迎接宾客的小厮忙着招呼,今日是主子二十五岁的生辰,冠盖云集、声势浩大,令人咋舌。 “赵太尉,到!” 一声洪亮的吆喝声,管事领着宾客走进府中,后头跟着一群捧着贺礼的小厮,鱼贯入内。 厅堂中,艳红色的帷幄随风飘动,夹杂着人们交谈寒暄之声,为今夜增添一股过分喧腾的气息。夜宴,就此展开;暗潮,因此汹涌。 坐在主位之上,男子星目剑眉、挺鼻薄唇,样貌生得相当俊朗,风采傲视全场,令人心折。 “大人,宾客已经到齐,厨房随时听候差遣。”老管事从容地走至主子身侧,小声禀告。 “你拿捏便作数。”他一向相信福管事的能力。 “大人,小的还要提醒您,今日赵太尉给了一只玉佩,说要当成贺礼交给您,只怕另有玄机。” 福管事将锦盒打开,一块质地通透的玉饰美得令人赞叹。 “不过一块玉,还能生怎样的波澜?” 邦彦顺手将玉佩收进手中,才定睛一瞧,心里便一阵强烈撞击,咽喉仿佛被千万只手给勒住,无法喘息。 他浑身盗汗,俊颜禁不住扭曲,按着心口方能确定自己还真真切切地活着。 “大人,您怎么了?”见邦彦面色惨白,失去平日的风采,福管事不禁担忧。 “你挡在我身前,别让其他人看出来。”就连邦彦自己也说不上来。那疼来自体内深处,像是已经潜藏多时,终在今日觉醒过来。 “大人,要不要让小的请大夫来?” 福管事不敢轻忽,但邦彦只是摆手示意不必,再次看着手中的玉佩。 这块玉的质地温润通透,系璧上头的巧沁色如蒸栗,双面谷纹排列整齐,两侧透雕刀工细腻,上头一对凤凰交颈相缠,栩栩如生,仿佛真要飞向天际。 仿佛在很久远以前,他的掌心也曾经触碰过它。邦彦意外感到熟悉。 “这玵黄色,真美……”他低语,发自内心的赞叹。 “那型制,看来不像是前朝或是现今,说不定年代还要更久远些。”福管事如此说道。“大人,您喜欢?” “难得赵太尉手中也有这样的上品。”赵勤在官场上与自己立场总是相左,两人虽说并非形同水火,但彼此总是王不见王。 “小的就怕事情没大人想的简单。”一块甚不起眼,顶多做工细腻的双凤谷纹玉佩,竟是堂堂太尉的赠礼,怎么想都不对劲儿。 “我倒要看看他能耍什么花样。”前些日他基于礼节,送拜帖至太尉府,为的就是不想落人话柄,所以对方出招,他自要接下。 收下玉佩,邦彦按着心口站起身,疼痛感已经舒缓了些,但还是隐隐作痛。 “大人,您别逞强啊……” “福管事,开宴!” 歌舞升平、乐音齐奏,夜里的府邸,有别以往的清幽,沸腾至极。数道穿梭在歌台上的倩影,婀娜多姿、风采翩翩,教人目不暇给。 舞伎们手持方巾、色彩艳丽,整齐划一的舞步,加上妩媚的笑靥,配合一旁歌者悠扬的嗓音,今日夜宴达到高潮之处。 邦彦赏着歌舞,平日拘谨严肃的他,难得露出淡淡的笑容。鲜少大肆铺张的他,被福管事说服,将生辰宴会设得比往常热络些。 毕竟他是兵部尚书,生日宴的排场不足,总是不合时宜。就连这歌舞还得特意挑选过,怕的就是让人说闲话。 “邦彦,你别顾着看舞。”娇羞轻软的嗓音夹杂着一丝抱怨。 回过头来,他看着身侧那清秀得宛若出水芙蓉的女人。“瑾湘,这舞好看,平日是见不着的。”他笑着,口气没平日的冷硬。 “那些女人,难道有我好看?”杜瑾湘摆起千金小姐的架子,脾气今晚忒大。 邦彦失笑。“是没你漂亮,可你又不会跳舞。”偶尔逗弄着她,已是自小养成的习惯。 “我要跟我爹娘告状,说你欺侮我!”嘟着嘴,杜瑾湘的骄纵,也是邦彦一手宠溺出来的。 “你别耍性子,这‘公莫舞’可不是你想看就能看的,专心点。”揽住杜瑾湘的肩头,邦彦轻声的说着。 杜瑾湘颔首,轻轻倚在他的臂弯中。“邦彦,你要永远记住我的好,要永远都像这样疼惜我。” 拍拍她的肩,邦彦没有多说什么。比起承诺,他宁可以行动表示。他对于杜瑾湘,除了感情,还有一份责任。 她自小身体就不好,长大后病痛也不见少,她是杜家的掌上明珠,他自然得更保护些,甚至把她当成了瓷娃娃供着,深怕她一不小心便碎掉。 邦彦对杜瑾湘的关爱,是全心全意的,而他也明白,这辈子她定是要依附着他了。假若有一天,他放开这双纤弱的手,她可能便无法独活。 看着眼前舞伎们华丽的舞姿,邦彦看得出神。袖口搁着那块方才福管事递来的玉佩,他的心隐隐躁动,好似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直到一曲已毕,舞伎们全都退下,悠扬的乐曲骤变,取而代之的是一首音调哀戚,极为苍凉悲怆的歌曲。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邦彦再抬眼,见到一身素白、戴着面具的舞者们,蜷曲着身子半跪在地,配合着乐音缓缓摆动姿态,其间一女跪坐着,低首唱出百般愁怅的歌词。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邦彦直勾勾地望向对方,按着心口。这压抑着千万愁绪的嘶哑嗓音,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便曾耳闻过。这虽不是他听过最婉转、最了亮的歌声,可是却足以穿透人心。 他已经记不起曾在哪听过,只是胸臆里翻腾的满腔热烈,快要冲出胸膛。这首歌,怎能让他的心跳如此无法克制? 舞者们随着歌曲摆动身躯,缓慢得如被拨弄的琴弦,隐隐颤抖,奸似泣诉着曲中那女人的无奈。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邦彦摊开掌,左手掌心那道状似火焰的胎记,此刻隐隐灼烧着。 他很想要见见那个藏在面具后的容貌,是否也同样像歌声般,撼动人心。 他的想望很快便得以实现,歌伎拿下面具,一双深邃的翦水明眸直闯他的心间。四目相对,流光瞬息,那一刻仿佛已经静止。 歌女一迳地唱着歌,似是被哀怨的曲调意境所感染,竟潸然泪下。 她的泪水,湛亮得吸引住他的目光,纯粹得像是被悴炼过的。邦彦震慑在她的眼泪之中。他不曾想过有人连泪流,都像文人诗中的一幅图画。 邦彦张口,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律,他以为自己可以唤她的名,熟稔得像是早与她相逢过,但却唤不出口。 “邦彦?”杜瑾湘见他专注得失神,简直就是走火入魔。 旋即,乐音戛然而止,邦彦摊开掌心,似火的印记像是一朵被灼烧的花儿,透着火光。邦彦,定睛再细瞧,哪里还有什么火花? “邦大人。” 那声透露笑意的喊声,让邦彦回过神来。只见一身蓝袍绸衣,已有大把岁数的福态男人,正笑得志得意满,将跪坐在地的歌女狠狠地扯在手里。 “赵太尉,您这是做什么?”邦彦起身,语气平板得没有起伏,俊逸的面容上,连半点情绪都没有。 全场一阵哗然,席间人人交头接耳。 朝野问向来流传赵太尉与兵部尚书两人不和的传言,所以赵勤出席今晚的宴席,的确让不少人惊异,但双方的互动来看并无生硬之处,倒是如同平日般相敬如宾,实是让人看不出头绪。 “邦大人,我可是特意来祝寿的。”赵勤笑得贼,那司马昭之心,众人皆知。 “邦某在此谢过太尉大驾光临,实在是蓬摹生辉。” 粗鲁的赵勤,扯得歌女脸色发白,毫无半点怜香惜玉,这模样真是教人笑话。邦彦心里不快,可神情波澜不兴。 “是否粗茶淡饭太尉吃不惯,要不怎离席了?”他笑着问,眼中没有温度。 “邦大人,福管事可有将块玉佩给您?”赵勤肥手一扯,将歌女拉得更上前一步。 邦彦神色一凛,透有几分寒意。“是。” “那双凤鸟谷纹玉佩,邦大人还满意吗?” “赵太尉,您但说无妨。”掏出玉佩,邦彦悬在赵勤眼前,并不逃避。“恕邦某不够灵巧,不知太尉的用意。” “那么这寿礼,看来大人是收下了。”赵勤将歌女推下歌台,粗暴的行径教人咋舌。 “赵太尉!”邦彦微微动怒,上前将女人搀扶起来。“您究竟意指如何?”不过一块玉佩,犯得着这般野蛮? 赵勤走下来,在邦彦耳边低语。“这小小歌女,就随那玉佩附上,还盼望能讨大人欢心。” “你!”邦彦神色丕变。“赵太尉,这份厚礼邦某承受不起。” 拍拍邦彦的肩,赵动摇头。“贺礼既入尚书府,岂有退回的道理?” “你到底将人命当成什么了?” 赵勤睐歌女一眼。“邦大人还真是菩萨心肠。”毕竟这世道,贱民的买卖倒也是见怪不怪的事儿。“既然邦大人不甚满意,那我只好把这歌女送进伎馆里了。” 女人一听自己将要被送入妓院,吓得连忙叩头求饶。“大人!求您别让太尉将我送进伎馆去……君今定会做牛做马来报答大人的恩泽。” 她不断地叩首,惊慌失措,浑身发颤,像只落水的小猫。“君今求大人了!这般求您了!” “姑娘……”邦彦拧眉,没料到场面竟会演变成这般。“起来说话吧。” “邦大人,我求求您……”柳君今哽咽,秀丽的脸上布满泪痕。 赵勤冷冷地看着柳君今屈跪在地的身影,再看看面带犹豫的邦彦,嘴角泛起微微冷笑。英雄终究难过美人关! 杜瑾湘默不作声地看着跪在地上不断叩首的女人,灿美的眼眸没有半点温暖。对方的来历他们一无所知,尚书府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由得她说来就来,要留就留? 邦彦无奈地看着不愿起来的柳君今,心里有几分的戒备。她毕竟是赵勤带来的人,再巧立名目送至他身边,而且毫无规避之意。 他是太看得起这名歌女,还是将他邦彦看得太过轻易? 一场夜宴、四种心机,各自有计谋。 风云,瞬时涌起;情爱,纠葛未休。 一个盹,令邦彦分了心神,在午后时分里。 仲夏炎热,偶有暖风拂过,他坐在亭子内,本想要闭目沉下心绪,却在不留神之际,跌进梦里。 那场梦,曾经闯入他成长的岁月中,没有几回,却令他印象深刻。直到后来,他做了兵部尚书后,便很长一段日子没再梦过。 梦中,他是乱世中随波逐流的烽火儿女,年年战火不停,终年饱受灾祸之苦。某一日,他因缘际会的遇见她,扭转了所有命运。 最后,他以为可以得到她,却也早先一步弃她而去……邦彦心里一揪,不由自主地发闷着。 他就像是主宰一切的神只,俯视着梦中那对男女,见她拥着冰冷的尸首投入江河中,一去再也不复返。 直到那时,他哽住一息,探出手来,没及时挽回她的性命。邦彦甚至可以感受到,她死前咽下最后一气的遗憾,那样悲得说不出话,也怨得无从宣泄。 摊开掌心,那三道如火焰的印记,让邦彦以为跌入梦里。要不怎会艳得赤红,犹如染满热血呢? 他仍旧昏沉沉地,未从梦中抽离,他试图努力想起那女人的面容,却徒劳无功。他曾清楚地面对她,也认为她应该是绝丽万千,但一觉醒来记忆总是烟消云散。 瑾湘笑说梦里女子是不是自己?所以才会时不时的梦着,却又在醒来故意忘怀她。 邦彦很清楚,那绝对不是瑾湘,是一个他很想见见,却至今还未碰见的女人。若是他遇见了,说不定会唤得出她的名…… 他还在努力拼揍那张容颜,那梦太逼真、太完整,也太过凄美,让他偶尔想起还会因此神伤。 倚在栏杆旁,底下锦鲤悠然游过,盛开的一池芙蕖香气迎满大地,暖暖的日照自树杪的缝隙迤涎一地,蔓延在碎石道的尽头。 他身在盛世之中,不似梦里兵荒马乱的生活,邦彦甚至是想,那样的日子,才是属于自己的天地。 身为武将,他手握天下军机,却在朝廷与人钩心斗角,没能上阵杀敌,一身功夫,全耗在险恶的争斗之中,未替天下百姓谋福。要是在乱世,他应当还有一番作为才是。就像在梦里,他驰骋在沙场上,感到适意且自在,一心一意向前冲去,奋不顾身。 亭内散落几本兵书,在他睡着时被翻倒在地,邦彦无心拾起,闭上双目,他企图还想要将那张面容拼得更仔细些。 他甚至还记得女人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清新得教人感到安定,馨香得不似人间的气息,超凡脱俗。依稀还记得,那好闻的气味,隐隐飘散在鼻尖,宛若是…… 突地睁开眼,邦彦怔了半晌,盈满亭内的幽香,仿佛穿越梦境来到现实,直到他努力回过神来,一张映在眼瞳的容貌,让他哑了声息,有口说不出。 这是梦!这一定是他的梦影!邦彦双唇一张一合,喉头似乎遭人掐住,就如同初见她时那般,他唤不出她的名。 但,他是知道她,但偏偏就是喊不出她梦里拥有的名字。纵然他努力,可……徒劳无功。 邦彦见她款步挪来,踏过的路子仿佛在脚旁生出一朵朵盛开的芙蕖,夹杂着醉人的幽香,教人心旷神怡,不自觉地沉迷。 她俯身拾起地上的兵书,头微微一抬、浅浅一笑,蹲在他的身前,就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经这样面对过他。 “你……”邦彦很想用力说出梦中那个属于她的名,但却怎么也说不出。 “邦大人。”她起身,将兵书递在他面前。“君今脸上可有什么污痕?让大人瞧得那样怪异?” 拢紧眉,邦彦收起自己泄漏太多的情绪。“你真要留在尚书府?” 三日前,在他的生辰上,赵勤将她当成贺礼送来,让他怒不可抑,却无法在人前不留半点情面,将好好的众宴给打乱。 因此,他忍着一口气直到宴散,便一迳火得离开府邸,先回到尚书部里降降火气,以繁忙的公务为主,不愿想这样恼人的事。 “君今无处可去,盼大人发发善心,收留我在府中。君今可替大人解闷,会唱唱小曲儿,抚琴舞戏……绝对不让大人生闷。”她话声轻柔。 邦彦扬高眉,这音润嗓细,但话实在太不得体。“赵勤将你送来,是要毁我心志,纵情于玩乐享受之中吗?” 柳君今闻言,随即惊得跪下赔罪。“君今没有这意思,请大人息怒。”她怕得连话都隐约颤抖。 若不是她太大惊小怪,便是他反应太不寻常。邦彦看着她跪地叩首,那卑微的模样,如同曾被人严厉的管教,才会慌得六神无主。 “你不必戒慎恐惧,我没有其他的意思。” “谢大人,谢大人!”柳君今忙谢恩,连头都不敢抬。 邦彦觉得啼笑皆非,她胆敢擅闯至他面前,扰了他的宁静,却在此时显得战战兢兢,未免也太过度反应。 “你,到底在怕什么?”方才,她不也和他有应有答,没现在的气弱。 柳君今低首,仍跪在地上。“我……我怕大人将君今赶出府邸……只要能留在尚书府中,要我做什么都好!” “抬头。”她说话总闷着头瞧着石板,未免也太不尊敬人。 她小心翼翼地遵从他的话,眼底藏着些许恐惧。邦彦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莫非真要使弄所谓的美人计? 他叹息,将她拉了起来。“留在尚书府中,你能做怎样的事?我这里没有职缺。”再说她来路不明,贸然安置在此地,又是赵勤带来的人,恐怕不过是养虎为患。 “我可以从头学过,鸨嬷嬷说我颇有领悟力,习什么事都快。”她出身也不是大户人家,杂事从前也做过,只要吩咐几句,她能应付得来。 “府里的粗活都是男人干的,我这里若真有缺,倒是缺个护院,你能做吗?”并非他嘲弄她的柔弱,而是这里确实没有适合她的职位。 “大人真要君今离开?”柳君今抿着唇,她要是被赶出尚书府,那倒不如别赖活着了。“那好,我求大人发发善心,赐君今一杯毒酒。” “你疯了吗?”她的要求,谁会应允? “若出尚书府邸,我只能被遣送回伎馆。”要回到从前倚门卖笑的日子,她宁可一死逃离,也不愿踏入。 “我替你从乐户中除籍,还你安定的生活。”对他而言,这并不太难,又能将她请走,一劳永逸。 “君今只想找个可以讨个平静日子过的地方,大人可能不清楚,像我这样的女子,一旦除名也同样会惹来风波。”那些曾经听过她唱曲儿的狎客,可不会放她过清幽的生活。“幸运些,可以到茶馆走唱讨点银两糊口饭吃;倒楣点,或许会因为没攒钱的地方,又回到伎馆里。” 邦彦拧眉,她说的话倒也很实在。府里多她一口饭吃并不会有任何负担,但谁能料得准她是否将引来风波? “言下之意,你真要赖在尚书府不走?” “君今自幼双亲皆亡,城内里举目无亲,若有人可以接济,君今也不会落得如此田地。” 邦彦深深地看她一眼,心里一方是希望她离开尚书府,而另一头却因为方才的梦,而无法狠下心来。 “你……”他挥挥手,颇为无奈。“以后你出入的地方有限,若没我允许,不可擅闯府里任何一处。” “君今明白,下人该有下人的模样,往后会多加注意的。” “别说什么下不下人,你只须谨言慎行,这样便行。”邦彦话说完,搁下兵书在桌上,打算请福管事为她安排日后在府内的住处。 不过想必福管事也应当早有准备才是,要不她这三日,睡在何处? “大人……”见他要走,柳君今迭不忙地喊道。“瑾湘小姐是您的未婚妻?” 邦彦转过身,看了她一眼。“你的消息真灵通。”他淡淡地笑,颇有嘲讽的意味。 柳君今苦涩地弯起嘴角。“真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对。” “以后我的事,你无须知道。”不知怎地,他听了心头不甚舒爽,降了语调,口气带有几分冷冽。 “是。” 见他自亭内离开的身影,柳君今失落地叹息,按着手里那道印记,也不明白为何自己见到他,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仿佛在很早之前,他们便已经认识,那年岁或许,久远得让人感到古老…… 而他心里,会有这样的悸动吗? “你真让她留下?”一声娇斥,响在尚书府中的书斋里。 “她举目无亲,离开这里后,只能回到伎馆里。”邦彦搁下笔,平静地说。 杜瑾湘跺着脚,气恼不已。“那就让她回去!反正她生来就是讨皮肉钱的!” “瑾湘,她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况且,她也是靠自个儿本事讨日子过,不偷也不抢,安分守己。”邦彦明白,这世上有千百种人,不是每个人都能随心所欲的过日子。 “她一身狐媚的样子,我看了就不高兴!” “皮囊是天生自然,也同样由不得人选择。”他知道她从小娇生惯养,脾气也直,有什么就说什么,直来直往惯了。 “你怎为她处处说话?”杜瑾湘一气,抄起桌案旁的蓝皮书册,便要朝不远处的他扔去。 “放下!”邦彦不等她动作,先出声制止。“别胡闹,还像个丫头似的。” 她摔着书册,闹着性子,孩子性子极重。“我不要她留下,这可是尚书府!她是赵勤送来的人,铁定有鬼!” “我知道。”他清楚瑾湘在为他担心啥,她虽脾气拗,但心思也是细腻。“但如果留她,咱们或许也可以看看赵勤想玩啥把戏?” “你别自信过了头,阴沟里翻船!”他满不在乎的态度,让杜瑾湘不悦,再想到柳君今那女人一脸娇滴滴的样子,满身妖媚的气味,就让人不快。 “你当真希望我翻船?”逗着她,邦彦觉得真是好玩。她太过直脾气,每回总是在他意料内反应。不像柳君今,她前一刻还颇为镇定,下一刻就紧张兮兮,让人摸不着头绪。 “你真的很讨人厌!”他明知道她和他是处在同条船上,他翻了她能开心吗? 邦彦走向她身前,揽着她。“你啊,是怕柳君今抢走你的风采,还是怕她真是赵勤派来的奸细?” “那样的女人,凭什么让我怕她?” “终于说出心声了?”邦彦挑眉。 “你还逗我?”杜瑾湘捶着他心窝。“回头我和我爹说去。” “又要告状?果然是个丫头!”拍拍她的头,邦彦待她体贴,其实更像是兄妹之情。 “邦彦,别让那样的女人,留在你的身边,好吗?”她要是没有邦彦,怎能活下去?“就算是定我心神也好。送走她,送到哪里都好!” “瑾湘,这是尚书府,一切我作主。”她要是再干涉,就过分了。拍拍她的头,邦彦带着她离开书斋。“夜深了,你该回府去,别让杜伯挂记着。” 杜瑾湘拉着他的衣袖,娇态尽现。“明日我可再来找你吗?” “多陪陪杜家两老,前些时候我听伯娘说起,要去城外的大佛寺沐浴斋戒,求家里出入平安,你就陪她上佛寺。” “但斋戒要一旬的时日。”她就是待不住,没见他会发愁。“我不要。” “你去,当作修身养性,定定自己的玩心。求菩萨多保佑你,远离大小病痛,永保你平安健康。”牵着她的手,他领着她穿过别院。 “你真是迷信,我现在倒也是挺好的。” “心诚则灵,多往好处想,你的眼界就会开阔许多。”她太不定性,邦彦认为磨练些没什么不好。“一旬之后,我去接你和伯娘下山。” 听他这么说,杜瑾湘开心了。“一言为定。”她勾着他的手臂,清脆的笑声散在风里。“那我也求菩萨多多关照你。” “别说胡闹话,亵渎神明。” 离开书斋、穿过别院,他俩走过长廊时,经过庭园之际,邦彦敏锐地察觉到亭子里存有两人之外的一股规律气息,他机警地握住杜瑾湘的手,竖耳倾听,风中夹杂一声淡淡的叹息声,令邦彦意外想起府里还有个他不甚熟悉的人——柳君今! 第五章 送走杜瑾湘后,邦彦循原路回到书斋内,经过亭子时,他刻意放慢脚步,仍见到柳君今逗留在园中的身影。 夜已入亥时,天边悬着满月,比往常见的还要圆满湛亮。银光洒落,让她单薄的身影显得更加柔弱。 邦彦向前步去,在每一步朝她迈进的同时,他甚至有种跌入梦境的奇异。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见过她的背影,带着淡淡的哀愁,甚至是身不由己的感慨。 “夜深了,还不睡?”怕她吓着,邦彦未踏进亭子里,便先出声。 柳君今回首,见他一身墨衣,襟上绣着金色鸟纹绣样,简单中带有一丝沉稳的威仪。他神态一派轻松,夜晚中的他,比白昼看似可亲些。 “邦大人。”她恭谨地福身,不敢怠慢。“君今可有打扰了大人雅兴?” “没有,只是我见你夜里还出房门,有些意外。”邦彦自她身旁坐下,扑面而来淡淡的香气,就像是梦里他也曾闻过的气息。“住不惯?” “君今也不是什么能享福之人,承蒙大人的收留,已是万幸。”往常,这时她还不能睡,仍在开口唱曲儿,讨客人欢心。“大人还不睡吗?” “回头还得回书斋去。”他苦笑,没那么命好。 “以往我会想,自己究竟是命好,还是不好?”她侧过首去,望着他。“不过此时见了大人,君今便觉得自己幸运。” “你挖苦我?”邦彦扬高眉,瞧她目光骨碌碌地流转,带有一丝淘气的味道。 “君今只是认为邦大人辛苦。”纵然有钱有权,却也无福消受。“但身为社稷栋梁,难怪大人肩上的担子重。” “这是褒是贬?”她能懂他什么了?又能明白他承担了什么? “当然是褒!”柳君今说得很真诚,眼神隐隐流露倾慕之意。“坊间人人都说大人生活严谨,没半点官架子。” “那是坊间之言,柳姑娘以为呢?”邦彦反问她,她住在这儿也有几日了,不如让她自己来说。 “比起官场里的富贵人家,大人日子过得是相当简朴。”除了朝廷给的这座宅邸,尚书府请来的仆人也约莫二十来个,吃食并不讲究,虽非粗茶淡饭,但比起城内的富贵人家,实是简单太多。 “你过不惯吗?”她见过的富贵荣华,想必应是不少。 “君今小时也是穷苦人家,岂会过不惯?只是意外大人竟过着这样的生活。” “朝廷给的薪俸,毕竟是百姓缴纳的银两。”那些富豪的官宦世家,不也是受着祖先的庇荫,才有今日的荣华。“挥霍民脂民膏,成何体统。” “要是那些在朝为官的,都如大人这般想,想必国家应是昌盛不衰,永保长治久安。”柳君今感叹。 “眼下不也是太平盛世?”他们都生处在这样的世道中,贪求安逸太多,共度患难太少。 “大人,你可曾离开过天子的脚边?京城之外,在天子眼下未及之处,许多人是饥饿贫寒。” “我知道。”邦彦无奈。“但我不过是名武将,懂的也只有治兵之道。”治民不在他的能力范围,要是逾矩,怕是树立更多劲敌。 赵勤便是其中一个看不惯他作风的对象之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邦彦深谙这道理。 “君今不懂其他大道理,但明白大人对社稷的用心。” 邦彦不禁莞尔,换她来安慰他了?这柳君今真是有趣,这般深谈,是他从未和人有过的经验。 “大人看来便是生来做大事的人。”她浅笑,是钦佩他,也羡慕他的。 她的话,撞上邦彦的心版。和她在一起,邦彦分不清身处梦境还是现实。 “而我,不过是女流之辈。”柳君今两拳握紧,无奈地望向天际。“仅能任命运牵引,由不得自己。” 邦彦望着她的侧脸,在梦里,他也曾听过这样的感慨。她就像是从梦里踏出,转世到现实的身影,令人不得不惊叹。 他掏出怀里的玉饰,摊在掌心里,掌中的印记在月夜里,显出一丝妖异的美丽。“这是否为你的?” 他并不信宿命这一回事儿,纵然他曾为梦境所扰,也能很快抛诸脑后。可自从她出现之后,邦彦隐约可以感受到那股不寻常的牵引。在冥冥之中,他们的相遇,就像是早被上天安排好的。 乍见到他掌心里的印子,柳君今震惊地倒抽一气,她颤抖抖地伸出手,抚着那块玉饰,眼里却被那火焰似的红印,吸引所有心神。她的指头滑过他粗厚的掌心,轻轻触着那块印记。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心里深处,有一股难以自禁的悲伤。 如同湍急的潮水般,无预警地向她袭来,她甚至不明白那伤感为何而生? “这阵子,我时常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活在现实之中?”他是刻意要她见到那道印,更想知道她是否也有和他一般强烈的感受? 柳君今忙抽回手,将另个掌心握得紧紧,紧得不愿让他察觉到什么。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柳君今,还是梦中那个我唤不出名的女人?”要是巧合,怎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迷惑他的心神? “大人的梦里……有我?”她不敢往脸上贴金,怕自己表错情。她没有傻得以为梦境可以搬到现实。 邦彦抿紧唇,神色紧绷,他若是承认,是否被笑太过荒唐?那不过是梦而已,一场梦! 这场梦不过在他二十五年之中,有几回的相遇,只是情节太过逼真,印象太过深刻。每每让他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曾活在梦中,真真切切的经历过。 “我记不得……她的样貌……”当她第一回出现在自己面前,邦彦以为是错觉,就像是残影被重叠在眼前,活生生真切切的走来。 柳君今苦笑,也不敢托出自己心里,也有和他相同的感触。 他们之间有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在无意之间,将彼此牵引在一块。只是,他们都没有勇气面对。 柳君今晓得自己一见到他便有倾慕之心,但他的手里,已经握有一个该守候的掌心。她的心头猛地揪紧,隐约明白一旦错过,便永远不会再有交集。 “可能是大人,太过想念某个人,才会把君今,错当成她……”她说着违心之论,佯装镇定。 邦彦将玉佩搁在桌面上,缓缓起身,诉说的口吻冷静得没有太多的感情。“可能吧,人生如梦、梦如人生,醒来之后,不全都是一场空?” 语毕,他转身离去,留下柳君今独自在亭里的单薄身影。 她没有勇气踏出,而他……同样也没有! 感情需要一点儿冲动,再加上一些勇气,才可以被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邦彦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中,耳边突地响起这句话。而这一句,是杜伯娘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她总认为他太过理智,没有他这年纪应当有的冲动。他待杜瑾湘是如此,对待自己也是这般。 方才到杜府送伯娘和瑾湘一趟,邦彦没有多在杜府里逗留,便起身回尚书府。 摊开掌心,邦彦看着掌心的红印,在耀眼的日光之下,有着刺眼的红,艳得让他觉得有些怵目惊心。 邦彦一夜未眠,脑海里盘旋不去的,是柳君今的叹息,以及他临走前丢下那句话时,她眼中的无奈。 昨夜,他是冲动的。 这世间,真有轮回?一个人能得到的缘分能有多长久?这些问题搁在他心里,却是无解! 邦彦收掌,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时,一个低嗄的声音叫住他。 “年轻人,因何事所困?” 回首,一方残破得不见上头所题何字的旗帜,映入眼帘。邦彦视线一调,见到一位满头白花,老得不知有多大岁数的术士,向他招手。 见到桌上签筒、龟荚,还有几种他识不得的卜筮,邦彦当下提步就想走。 “世上烦恼不寻人,只有人们找愁恼。”老者哑着声笑。“该是你的,她便会来找你,你别负人家,一错再错。” “术士之言,不足为信!”邦彦不信他嘴里那套,他焉有辜负他人之罪? “有印为记,你还想抵赖。”老者眯起眼,啐了一口。“负心郎啊!” 邦彦瞪眼,一掌按在桌面,俐落地坐定。“满嘴荒唐!” “你不是不信?既然不信,何须落坐消磨宝贵光阴?” “我只信我手里可以掌握的,两眼真实所及的,其他的一概不信。”邦彦将话说得满,有几分的张狂。 老者抓住他的手,指着掌心里的印记。“还嘴硬!别怪人家心不定,你自己都不愿信!” 邦彦抽回手,满脸不在乎。“这不过是胎印,受之父母,岂是自己能随意选择的?” “这是你欠她的,应当该还的。既然以生死为起誓,便不可违背。余情前世未了,今生才来回报。”老者定定地望着他,语气显得很感慨。“上一世你的命,总由她牵引,从来都由不得你自己作主。” “我不信!”邦彦一掌拍至桌上,颇为恼怒。“胡说!” “千错万错,是她不该左右你的命,所以这辈子才落得如此下场。” 对方说的话,就如同曾将他的心给挖出来看得仔仔细细,才会知道他的梦境。 “你造下的杀孽,因她而起,由她来担,这理所当然。”老人眼神冷冽,深藏太多的玄机。“她依约前来,带着同样的印记,你可以一手推开她,彼此之间斩得一干二净。今生她只为你神伤,你能别无牵挂。但……最后也只能孤老终生,虚度余生。” 他说得煞有其事,邦彦听得心里颇为不悦。江湖术士之口,说得天花乱坠,不过是惟恐天下不乱。 “你的孤寂,要自己来扛,无须拖个无辜之人,让她为你而偿。你若执意占着错配的姻缘,只怕此消彼长,消的永远是对方。” 邦彦瞠大眼,心底徒地窜起一股火,他是在诅咒谁的命,是杜瑾湘?还是他? “荒唐!这太荒唐!” “若不信老夫,罢了。”老者屈着身子,抚弄掌心里几块铜钱,撞击的声响清脆得太过响亮。“但,要相信自己的真心,也就无须悔恨……” 邦彦别过头去,俊脸固执得不愿多听恼人的话语。 然而,在下一刻邦彦回头,还想多辩驳些什么,却见身旁—— 空无一人! 立在书斋前,柳君今沉稳的神色中,带有一丝的冷静。推开门扉,她如入无人之境,再轻巧地带上门。 手里握着一只帕巾,柳君今疾步走至桌案旁,在几经搜寻过后,她提笔在素帕上抄起密函中所有内容,然后迅速地收折好,塞进衣袖里。猛地,心口如有一团火焰焚烧,她额间布满豆大冷汗,疼得令她不禁跪跌在地。 “好痛……”她大口喘气,双颊红润的色泽,立刻褪成苍白的模样。 她到底是怎么了?从前她身子骨虽然不特别硬朗,却也没犯过这样的疼痛。 拭去额间冷汗,柳君今奋力爬起来,收拾桌面的上信函,恢复成无人动过的模样,怕是被瞧出端倪。 一幅军用地图,被摊在一旁,柳君今轻轻推开,天下关邑尽现在眼前。她抚着某处最不起眼,被标记成印的城池,那曾是她留下许多回忆的一处境地。 她仍旧记得,那风光美得教人屏息,虽处偏僻,也不繁华富裕,可是他们总能自得其乐,无忧无虑。 直到后来,一只旌旗让她的世界毁天灭地,她眼见视线所及之处,成了炼狱,活生生地上演在那片风景之中。 按着心口,那热烈如火灼烧的触感,仍是持续蔓延,欲吞噬她的神智。 柳君今脚底踉跄,一双手倏地自后头搀着她,让她站得稳稳,未跌坐在地。 “大人……” “你人不舒服?”邦彦方回到府里,走回自己的别院里,见她身形摇摇晃晃,脚底没踏扎实,就知道她定有古怪。 “没有……”柳君今大口喘气,调理紊乱的气息。“我回房歇歇便行。” “老毛病?”见惯杜瑾湘的病病痛痛,邦彦如此猜测。比起一般女人,她略显单薄,若说是药罐子,邦彦想自己也不会有太大的惊讶。 “欸……”柳君今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懒懒地应声,让邦彦搀进房里。 邦彦推开门,将她小心带进房,扶着她躺上床。弯下腰,他一并替她脱了鞋,让柳君今很吃惊他这样的细心,却也感到别扭,急忙喊着。 “不!我……我自己来。”红着脸,她没想过他的细腻。 邦彦拍拍她的肩,扶着她躺回床上去。“照顾人这点小事,我还会做。”他边为她脱鞋,边说道:“别瞧我这样,我也不是什么好命的少爷,在战场里,任何大小割口子,我们都要自己料理。” 一股温暖流进柳君今的心底,跌入他无心布置的温柔里,迷惑了心神。为什么,她命中注定会遇见他? “大人征战过几回?” “数不清了。”坐在床沿,邦彦瞧着这许久没人烟的客房,因为她的住进,增添了一丝人气。“哪一回,不是活里来、死里去的?” “你……喜欢打仗吗?”终究,他也是名武将,手握的仅能是兵器。 “我想,永远没有人会习惯杀人的滋味……但我别无选择。”邦彦苦笑,也不知为何最后他仅能这样。“这是我唯一,可以尽的一己之力。” 冥冥之中,总是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往前走,他永远都活在一股被追赶的恐惧中。只能逼自己再往前走,就能找到心中所想的欲望,他越是这么做,便越是无法停下脚步……这些年来,自己求的是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在你刀下的人,他们断气的最后一刻,心里想的是什么?” 她的一问,让邦彦无法言语,就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棍,闷在心里喊不出声。 “我不敢说,自己杀的……都是有罪之人。”邦彦两拳紧握,在面对自己多年的职志,他以为成了个英雄,但如今在她眼里看来,他成了地狱修罗。“或许,你是厌恶这样的人。” 柳君今抿着唇,没有吭气。在未进尚书府之前,她是恨着兵部的,无法想像这世上的人,怎会相互仇视,残杀同样都是血肉之躯的人们。 然而现下,柳君今也同样感到迷惑。 她以为他应当是杀人如麻,纵然百姓们视他为英雄,可他所到之处,便会上演无间炼狱,杀孽无数,一身罪孽! “你有没有曾在夜里,为那些因战火无辜受难的人,暗暗祈求他们安息放心的走?”拉着他的衣袖,柳君今显得略略激动。 她应当是恨他的,因为他的出现,夺走她一辈子可以拥有的亲情,让她往后日子仅能像无根的浮萍,过着终生流散的日子。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自战火里活下来的人,面对自己亲人死去,能有怎样的表情?”柳君今泪里隐隐含光,恨透无情的战事,恨透手握兵器的他,更恨死懦弱的自己,在今日如此咄咄逼人的追问他之下,还希望他可以替自己辩驳。 邦彦定眼望着她,眼里透露出一丝的无奈,甚至有淡淡的哀伤。“若我知道怎么做是最好,那么……我便会毫不犹豫的选择。” 柳君今缩着身子背对着他,哽咽地道:“君今今日冒犯了……请大人原谅。” “你……是不是想起已故的双亲?”她说过父母双亡,可想而知,应是死在烽火之中。 “没有……”埋进薄被里,她的哀伤落在被子上,成了一圈又一圈的泪花。 “对不住。”他有满怀的歉疚,因她的际遇而伤感。“我能做的事,总是有限。”摊开掌心,那因长年握刀而生的厚茧,最后成了讽刺他的事实。 柳君今听着他话里那分歉疚,突地很想放声大哭,却隐忍着不断抖着两肩,害怕藏在体内多年的脆弱与委屈,一倾泄便无法再收拾。 这些年,她要把许多心酸往肚里搁,才可以继续生活,才可以更勇敢的走下去。然而一见到他,却一不留意便将那份伪装轻易卸下。 她的忍耐,邦彦不是不懂,他拍拍她的肩,轻声低语:“从前你失去的,我无法找回;而今若是你想要的,我会尽力补偿。往后,这里会是你的避风港,为你遮风避雨,为你阻挡一切苦难。” 柳君今侧过首,晶亮的泪珠悬在眼角,邦彦轻轻为她拭去。处在她身旁,他有种心神安定的惬意感,能够不再去想太多的纷纷扰扰,只要专注地望着她便好。 抓着他的衣襟,柳君今泪流满面;已经有好多年、好多年,她从不曾在人前落过泪,一心一意地努力往前走,走到今日这步路。她的不甘心与委屈,终化作脸上的泪花,邦彦希望今日之后,对她而言是个新的气象,也同样是新的契机。 握着她的掌心,他企盼可以分点力量给她,就算只有一点点,能够让她焕然一新,忘怀过去伤痛,也就足够。 在他低首还想要安慰她之际,瞥见她的手里,也拥有和他相同的印记——艳红如火焰似的印痕…… 以生死为起誓,便不可违背。余情前世未了,今生才来回报。 耳边响起老人低哑哑的嗓音,令邦彦身子微微一震。 他从来不相信宿命,而如今,她踏着已被注定好的路子,一路朝他走来,带着相同的印记,要赎前世的罪,要续前世的缘。那他,能置身事外吗? 邦彦仅是将她的手,握得紧紧,那一对被烙下印记的掌心,终在今生第一次牢牢紧握。阔别已久的重逢,已经在命运的安排之下,重新归回应当走的道路。 她无可选择;而他,没有退后的余地…… 在今生,他们仍旧受命运的摆布,也同样妄想要做——自己的主人! 第六章 按着心口,柳君今调匀气息,连日的胸闷,让她在午后险些昏厥,她无法不多做联想。她虽不身强体壮,可这情形令她感到莫名的害怕。 站在书斋前,柳君今手里端着托盘,里头装有特地为邦彦做的糕饼和凉茶。 入夜,见他书斋仍旧掌着灯火,她便晓得他人还未睡。自从进到尚书府,她时常在众人入睡之后,还见他独自挑灯直到深夜。 柳君今有些茫然地透过薄窗看着里头飘摇的烛火,她以为来到尚书府中,会见到一个少年得志,狂傲跋扈的男子,倚靠着得来的权势,纵情于享乐之中。但实则不然,他和她想像中的样子天差地别。或许,他的运势比普通人好些,但他的成功并非是偶然,全然是靠自身的努力,才能达到今日的地位。 她以为自己会厌恶他。这棋她认为足以全盘下完,并且能够全身而退,没料到在她入局走一步之后,全然变了调……柳君今甚至不清楚,她的冷静可以维持多久。他的柔声安慰,开始融化她心里被冰封的一隅。 她正要敲门之际,冷不防地门扉被打开,柳君今怔了半晌,见他拧着眉,似不耐有人打扰。 “原来是你。”见来人是她,邦彦这才放柔眉目。“还不睡?” “君今见大人书斋还掌灯,想必又是为了公事繁忙,无法替大人分忧解劳,只能……” “进来。”不等她把话说完,邦彦率先走进斋内。 柳君今嘴角漾着笑,担心他会拒自己于千里之外,但一切都是她的多虑。 “身体好些了吗?”邦彦见她将点心搁在几上,对于她的体贴,心里是欢喜的,却无法喜于形色。 “托大人的福,好多了。” “要是再有不适,就找福管事说去,让他请位大夫来。”邦彦坐下,接过她端来的凉茶。 “是。”柳君今颇为紧张,怕甜食不合他的口味。 邦彦知道她的心思,也很配合的尝尝糕点,见他吃得很合口,马上像个小孩似的开心起来。“我不晓得你手艺也这样好。” “这是我同厨娘学来的,一个人日子过得发闷,学点东西也下错。” “后悔留下了?”他笑着问,她也是个不得闲的人吗? “不会,只是从前过惯了劳禄的日子,现在的清幽,反倒有些不适。”以前抛头露面的生活,她看遍许许多多不同的面孔,倒也是一番不同的见识。 “你终于知道千金小姐的日子不好过了。”邦彦调侃着她,难得心情愉悦。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邦彦点心用完,便回到桌案前埋首继续先前的军务,而柳君今只是静静地在旁翻阅着几上搁的几本游记,邦彦见她识字,并且读得津津有味,其实是相当讶异。 他没有开口赶离她,她也并无表示要留下,可就是这样自然而然的陪伴,让邦彦觉得今夜没有先前那般孤寂。 她不像瑾湘,瑾湘坐不住,性子也被惯得像个孩子。在他忙得不不可开交之际,还想吸引他的全副心神,要人哄着她、逗着她。他知道自己宠坏了她。 他忍不住多将心神放在柳君今身上。掌心中的印记,让他纵然再怎样不信命运,但彼此之间的羁绊却是不可忽视的。为何他们的相遇,会是在这样的景况下? 见她低首阅书,邦彦只是静静地欣赏着她恬静美好的模样。 好似在很久以前,他的身边早就有她的栖息,她就像是一只迷途的候鸟,在离开了原来的居所之后,在外头漂流了好段日子,才又回到栖身之地——他的怀中。 过了半个时辰后,柳君今敌不住睡意阵阵袭来,频频直点头,握书的手也渐渐无力,当邦彦再抬首时,便见她已安稳的沉入梦中。 她毫无防备的模样,让他今夜又见到她不同平日的风情。 邦彦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取下她已握不稳的书本,再度瞥见她掌心里的那道印记,和自己的一样,艳得如火似焰,在灯火的照耀下,邦彦以为可以在里头窥探出几许奥妙,找回彼此遗失的过去。 他已经不再忆起有她的曾经,或许早在过奈何桥之前,他已一口饮下孟婆熬来的汤,前世纠葛恩怨不再惦念,前尘往事转眼湮灭。仅剩手里那道印记,是留给彼此唯一的讯息。 邦彦不禁在想,如果可以回到过去,那段烽火漫漫的岁月,他们是否真无悔的用力写下爱情?究竟是怎样的情感,让他们足以在前世约定,今生再续? 他们抱憾终生,邦彦很想要知道,梦中男子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他的心里到底想些什么?是恨自己最后做不了英雄,还是恨夜里无法将她狠心夺走? 邦彦低首,她的睡颜近在眼前,就像是夜里绽放的花朵,美得让人目眩神迷。 他和她总有几分的距离,却在今晚让他有股冲动想要消去那无形的边界。 但邦彦明白,一旦踏出去的步伐,便再也无法回头。 他的勇气累积得不够,无法勇敢地牵起她的手,只能在她最不备之际,像个宵小一样窃取她的甜蜜。 他在她的额上,轻轻印下一吻。 那个吻,包含太多他想要拥抱她的渴望;那个吻,轻得让他不敢轻易惊动她;那个吻,是他穿越前世流逝的光阴,来到今生唯一留给她的讯息。 他想要爱她,却害怕太爱她。他的手心,早在她到来之前,便已经给了另一个女人。尽管,那不含任何一丝激情,不过是因为习惯而拥有的感情。 邦彦见她仍旧酣眠,胸臆中带着一点沉重。她近得可以让他拥抱,可却被迫压抑高涨的情绪。她美得让他着迷,而他仅能理智地告诉自己不能沉迷。 她近在咫尺,他竟无法爱她……看着掌心同样的印记,邦彦心头有许多的怅然,但分不清是谁的怅然。他只是默默地望着她,在她没有察觉之际,让目光追随她的身影游走。 邦彦只是凝望着她……然后问着自己,真的有勇气吗? 日光迤逦进屋内,柳君今坐在镜台前画眉,镜内映出她略施薄粉的模样,清新得宛若是出水芙蓉。 灿眼的日光爬满窗框,几朵被薰风吹至窗框的小花,点缀起晨光的美丽,直到一只信鸽的降临,打断此刻的宁静,甚至连脚下的白花,都遭它无情踩落。 柳君今瞠大眼,赶紧将它脚旁的小信取下,趁其他人不注意之际,将鸽鸟放走,忙着展信。 一见到信里内容,她俏脸刷白、僵直身子,好半晌才恢复过来。 随即,她匆匆出房门,从尚书府的后门离去,一路遮遮掩掩,专挑小巷、避走大街。她脚步甚急,还不时被自己的衣裙绊脚。 这段路一点也不远,仅离尚书府外几条大街,离玄武大街甚近,但她却走得很不安心,最后终于来到信中指定的所在。柳君今抬头一望,人声鼎沸的酒楼,处处尽是不熟悉的面孔,她谨慎地踩进去,一旁店里的小跑堂赶紧迎上前。 “是柳姑娘吗?” 柳君今微怔,想到曾在入尚书府之前,也到过这酒楼几回,被认出面孔不是件难事。“是。” “赵爷要小的领姑娘上楼。”小跑堂压低声,和她示意。 柳君今低首,任小跑堂的为自己领路,她也相当有技巧性地回避身旁经过的客人,就是怕遇到熟面孔,节外生枝。 她被领到二楼一处隐密的座位,一旁还悬着几块薄纱帷幄,柳君今一眼就认出坐在里头的人。 对方一见到柳君今,便为她斟杯茶。“多日不见,柳姑娘看来更是神采飞扬啊!” “赵太尉,您唤君今来酒楼,就只是想夸那么几句?”柳君今端着冷脸,对于赵勤她并不刻意迎合。 说到底,为官哪个不仗势欺人?仗着几块臭钱,几两重的面子,架子端得忒大,她也见多了。 “柳姑娘不过进尚书府几日,也学会拿翘了?”赵勤冷言冷语的嘲讽,这女人的脾性野得很,先前他在太尉府里可没有少吃她的亏。若不是这张娟秀美丽的脸庞撑着,让别人以为她骨子里是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实则也是不折不扣的悍女。 “赵太尉,无须君今提醒您,您也该知道要是尚书大人知晓咱们私下有往来,您要的消息,也就没那么好掌握了。”当初,她就是赵动手里的一颗棋,堂而皇之的送进尚书府内,使来的美人计。 赵勤冷笑。“瞧柳姑娘的口气,想必是到手了?” “我若不拿,你又奈我何?”赵勤的满腹坏水,她怎会不知?她可是在太尉府住过几个时日,他的狠毒自己是再清楚不过。 “柳姑娘,劝你别得意忘形,小心阴沟里翻船。”赵勤知道这女人心眼也不坦荡。“可别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 柳君今冷淡的神情,和往常截然不同,这才是她真正的样貌。 “约定?君今可不记得自己有拿到什么好处。毕竟我是没得选择,就被太尉买进府中,也像个畜生似的,被当成贺礼一般,给送进尚书府中呢。” “柳君今,你休得无礼!”赵勤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茶水飞溅。 柳君今并无因此而有半点惊吓,反倒是一派轻松地笑着。“赵太尉,您别慌啊。倘若您都乱了阵脚,叫我该如何是好?” 柳君今很不客气地倾身道:“若我毫无美貌,太尉岂会看上眼?若我心不狠,又怎能让太尉寄予厚望?” “柳君今,别忘了我赵勤的本事。”眯起眼,赵勤恶狠狠地警告。 “赵太尉,我身在尚书府,不是您说管就能管得着。” “莫非邦彦对你下符不成?还是我的美人计有误,送去的美人倒是成了人家的嘴上肉?”赵勤说着猥琐的言话,却遭柳君今泼了一身茶水。 “赵勤!我敬你一分,是给你面子,我柳君今和你养的走狗不同!”握着茶杯,柳君今说得咬牙切齿。 “我呸!你也不过是个烟花女子,还自以为清高。”赵动哪里忍得下这口气,扬掌就要挥去。见她不躲反而面对,赵勤在最后一刻收势,怕留在她脸上的伤势,会提早露了馅。“你给我识相些!耍手段,你也讨不了任何便宜。” 她冷笑,谅赵勤对她也是没法子,才会如此叫嚣。“赵太尉,我丑话先说在前头,休怪君今过河拆桥。您要的小道消息,我给;可再多的,我也没辙。邦大人是个怎样的人,你我心里都有底。” 纵然她入尚书府前,是恨着兵部里的人,所以才会答应赵勤的话,要一手拉下邦彦,可在几日的观察后,她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然而现在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她怕要是一个不配合,那么赵勤要拆她的台,同样也很轻易了。 昨夜,她并没有真正熟睡,邦彦留在她额上的那个吻,柳君今再清楚不过。 她一夜无法安稳入眠,惦念的全是那个突如其来的吻,更晓得邦彦心头正挣扎着,那种想爱又不敢爱的心情。因为他的手里,已经有个杜瑾湘了…… 柳君今两拳搁在裙摆上,一颗心揪得紧紧。她多么期盼邦彦的视线,能牢牢地锁定着自己,她甚至贪心的,想要独占他的爱情。 她要做自己的主人,要为自己冀望的感情,狠狠地放手一搏。错过他,她不知道是否还会再遇到让人心动的爱情? 而她要的,也只能是他! “这么说来,邦彦还真是个柳下惠?还是咱们柳姑娘伺候男人的工夫不到家?”赵勤邪佞地笑,未将柳君今先前的警告听进耳里。 登时,柳君今伸来一掌,打落赵勤脸上的冷笑。 “我说过,收起你那低劣的话语。”柳君今瞬时脸上表情变得极为凶恶,他不把她的话当真,那么便要他后悔!“赵勤,别人敬你,而我柳君今可不怕你!” 赵勤从未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恨不得是杀了柳君今泄愤! 柳君今自怀里掏出一只素帕,现在赵动眼前。 “那是……”他瞠大眼,柳君今手上握的,可是尚书府中的机密? “这是邦大人和某位大人私下往来的密函,准备上奏的,可是太尉您呢!” “怎会?”赵勤亟欲得手,想知道其中细节。 柳君今将素帕扔给赵勤,美艳的娇容中,带有一丝的阴冷。“赵勤,夜路走多总会遇见鬼,您说是不是?” 赵勤一接到帕子,急忙看个仔细,直到最后,老脸布满狠毒的神态。 “赵太尉,您该好自为之,君今言尽于此。” 语毕,她起身要走,霎时她的视线一片浑沌、头晕目眩,心口涌上一股骤热,令她猝不及防地呕了一口。 “唔……”柳君今按着唇瓣,掌心里热暖暖的黏腻感,顺着指缝渗出腥红的热血。 赵勤好整以暇地看着柳君今,见到她眼中的惊异,残酷地说道:“柳君今,你真以为你能入尚书府当官夫人?” 她看着掌心那滩热血,险些没有脚软跪倒在地,一手撑在桌面上,不甘心地瞪着赵勤。“你……你够狠毒……” 她终究也是成了他的棋,进退任人摆弄!柳君今恨得真想与赵勤同归于尽。 “我说过,咱们是同处一条船上,我翻船,你也别想好过!”赵勤起身,走近她身侧,抬起她小巧的脸蛋,赞叹地道:“瞧我这泼辣的小美人,眼下倒成了可怜的落水猫。” “赵勤,我若做鬼!也要你不得安宁!”柳君今挥开他的手,不愿他的触碰。 “你以为我会将你稳妥妥地送进尚书府,好扯我后腿吗?”赵勤口气恶凉。 “你对我下毒?”柳君今瞪眼。“我从没害过你!” 他抚着她柔嫩的面颊,但眼神却不带丝毫感情。“你没听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是怎样的角色,要我信你?” “赵勤,你有本事,就在今日杀了我。要不,我总会想尽办法扯下你。” “你不敢!”赵勤握着她满溢热血的腕子。“我知道你对邦彦已经动了情,否则不会临时倒戈。但是,你实在是太过奢妄,他可是有个未婚妻。” 柳君今冷冷地看着赵勤,就算是又如何?她不过是喜欢他,何罪之有?她既没有开口,也没有和邦彦索讨任何的承诺,仅是静静喜欢他,何错之有? “不过,也好在你喜欢邦彦,也省了我的麻烦。” “你什么意思?”他的得意,令柳君今作呕。 “我就是要你去尚书府搅得天翻地覆。”俗话说得好,内忧外患恼人烦!邦彦要是自身隐忧摆平不了,又有何力气找他这外患的麻烦? 柳君今冷哼气,便宜了这老家伙。“你的算盘打得可真精。” “若你加把劲些,说不准邦彦就是你的囊中物。”赵勤抚着她清瘦的面颊。“但我要警告你,你能要的,也只是一时的欢愉,是没办法握在手里的,你最好要弄清楚。没了分寸,会招致灾祸。” 赵勤的意思,无非是在警告她,要是她真是窝里反,也绝对是死路一条。 柳君今抹去嘴边的血痕,灿亮的眼眸中,夹杂一丝黯淡。 他自怀里掏出一罐药瓶。“这药罐,是给你续命保身用。每日服一回,要不会气绝身亡,呕血过多致死。” 她瞪着他手里的药,这老奸巨猾的家伙,何不让她一刀毙命。“赵勤,你会不得好死。” “你若有胆子不服,死在尚书府也是省了我亲自动手的麻烦。说不准,邦彦还会因此惹来一身腥。”赵勤将药塞进她手里。 “我不会如你所愿!”柳君今啐了一口唾沫在他脸上,撒泼得狠。 赵勤抹抹脸,沉住气,接下来才是正事要做。“这包药,我要你在后天,邦彦出门以前,下在他的茶水里。”他又自袖口内,掏出另一包药来。 “这什么东西?” “软筋散,不碍事儿的。”赵勤阴狠的笑容,有说不出的诡异。“这最多只让他浑身无力,还不至于毒死他。” “你为何要我下药?” “后天,咱们要陪皇上一道狩猎,我不过是想要灭灭他的威风,别让他的锋头抢过圣上罢了。” 柳君今戒备地看着他,不信他嘴里那套。“药量下多少?” “一点便可,随你开心。这药儿,一包可迷昏一头牛,你别下太多,把人给弄死就不好了。”赵勤逾矩的将药塞进她的腰带里,轻薄的意态居多。 柳君今不再恶言相向。如今她就像是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咱们下回再见,是你药用尽之时,到时等我消息,如同今日一样。”赵勤残酷地说道,不将她当成人,宛若是手里养的一条牲畜,要养便养,要宰便宰,全凭喜好,随心所欲。 见他好整以暇地离去,柳君今仅能瞪着他的背影愤然不已。终究,她还是跌入一盘没有退路的棋局里,进退由不得自己! 第七章 柳君今端着茶碗,颤抖抖地走至邦彦面前,在他离去之前,送上这杯凉茶。 “天气热,喝口茶再出府吧。”她笑道,表情却僵硬得不似往常。 邦彦不疑有他,轻松地在出府以前,将这碗茶全数喝下。瞧他毫无戒心,柳君今心底害怕极了。她药下得不多,怕是让他尝出味道来,矛头便指向自己了。 “你怎了?脸色看来不对劲。”像是在惧怕些什么似的。 柳君今回过神,背脊出了一身冷汗。“没……没有!” “天气热,你还是进屋里歇歇。” “请大人今日小心些。”柳君今忧心地说道,万分无奈却不得不做。 他拍拍她的肩。“放心,这样的活动每年宫里都会举办几回,这次也是为之后秋狝做准备,大伙都是习以为常。” 看着邦彦神态自若,柳君今暗想这药量对他来说,说不定并无半点影响。细想至此,她的心情也逐渐平静许多。 “猎较几时结束?” “傍晚,我会回府用膳。说不定还可以加菜。”邦彦笑道,没有多加揣测柳君今眼里那分怪异。 “那君今就在府中等着大人。”她恢复往常的笑脸,依然美得那么醉人。 然而,无人察觉到在那样的美丽之下,包裹着一颗已逐渐被诡计侵蚀的心。柳君今虽是笑着,却无法真正的发自内心。 离去前,邦彦深深地回望柳君今,总觉得她的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疲倦。 尤其是她眉目之间的深忧,来得实在太过莫名其妙。 “大人,万事请小心。”柳君今尾随在他身后,也同样与小厮并肩,看着他上坐骑。“勿让君今牵挂。” “放心,快进屋去。”邦彦颔首,策马奔疾而去,扬起一片白灰尘土。 柳君今只是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街角一隅。而她的心,也随着邦彦飞远。 如果可以,请原谅她的万不得已……她心怀歉疚,却万万没料到下场将会是如何。或许,她曾想过,但并不曾认真的去想。她只明白……她,是在乎他的。 “让让让!还不快让开!” 吆喝声,自尚书府外传来,紧接着一群人慌慌张张挤进府中。 福管事眉心紧蹙,显得相当严肃,尾随一群人入府邸,里头大多是精壮的年轻人,腰上配着刀,有的背上背着箭壶,人人神色皆是紧张。 柳君今正巧自偏厅走来却见此景,她急着跟上前去,拉了前头一名小厮。 “是大人回府了吗?”若不是有事发生,怎会有此大阵仗? “柳姑娘,大事不好了。”小厮压低声,将柳君今扯到一旁去。“大人出事了。” 柳君今瞠大眼。“怎回事?” “听福管事说,大人在猎较进行一半时,身子忽地不适,不但摔下马来,还让手里的箭,误伤太子。” “怎会如此严重?”柳君今万万没料到,自己的一念之间,会铸成大错。“大人受伤没有?” “背后中了一箭,摔下马时,还跌伤手臂……” “他怎会中箭,被谁误伤的?”柳君今扯着小厮的衣袖,心急如焚,说不准是让赵勤给伤的。“猎较到底有谁参加?” “柳姑娘,小的也不知道,全是听福管事说起的。”小厮瞧柳君今的心急,暗想她说不定也是爱慕他家主子。“既然柳姑娘担心,不如和小的一道去,等会儿大夫来了,就能知晓端倪了。” “但……”柳君今因此而胆怯了起来。 “小的想,这回尚书府真是大祸临头了。”小厮摇头晃脑的说着。“谁人不伤,偏伤到太子……这要掀起多大的风波啊!” “那太子伤势如何?” “小的也不清楚,但还是咱大人比较严重。”他也没在主子身旁跟前顾后,怎会了解?“方才将大人抬进来的官爷们,还说箭上喂毒呢。” “毒?”这一字,硬生生地敲进柳君今心底,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升起。 她的大错,已然铸成! 柳君今屏气凝神地在一旁听着大夫的诊治,俏艳的面容更加苍白,宛若夜里的白蜡,那样毫无半点生气,更没有一丝血色。 邦彦趴在床上,枕在软垫之上,背后的伤口还有箭鍭咬着肉,看来伤得极深,让柳君今不禁受到惊吓,红了双眼。 她的愚蠢,害他无端卷入灾祸之中。 “邦大人的伤口上有余毒,不过应当是猎较中,一般用的麻药。”大夫检视邦彦的伤势,这伤不难医,再加上邦彦是个练家子,要好非难事。 柳君今看着他布满大小伤疤的背,这全是他英武的印记。她按着唇瓣,他这些年是怎么死里逃生的?而她,险些就要害死他了。 邦彦睁眼,半醒半昏,见到柳君今泫然欲泣的模样,心头极为不忍。“福管事,带她出去。” 福管事一回头,房内多个柳君今,吓了一跳。“柳姑娘,大人请您回避。” “我只是为大人担忧。”她勉强扯着笑,佯装镇定。“我不会碍事的,请大人放心。” “君今……”这是他头一回喊着她的名字,却是在负伤脆弱之际。“这对你没有好处,快出去。” 柳君今摇头,紧紧地抿着唇,抵死不从。她要亲眼见邦彦没事,听大夫的再三保证,才可以安心。 “邦大人,请保存体力,小的要为您取出箭鍭。”大夫备着小刀,先是在他伤口上划个十字,再握紧断箭。“大人请忍耐。” 语毕,福管事将帕子塞进邦彦嘴里,怕他用力过度咬伤自己。 在柳君今尚未弄清楚之际,她见到大夫一把将断箭狠狠拔起,邦彦瞠大眼,极度疼痛的低鸣哀号声梗在喉间,甚至连臂膀上浮起的青筋都可以清楚看见。 一道艳红色的血痕,如月牙形划开在柳君今眼前,邦彦拱起身子紧紧被人压制住,那箭鍭吃得极深,伤及筋骨。 柳君今从没见过这等场面,她瘫软在地,邦彦仅是无声地看着她,眼角渗出湿意,痛感消蚀着他所有的理智。他仅能专注地望着她,才不会被那剧烈的痛感侵吞殆尽。 他看到她为自己流泪,掩着嘴不敢哭出声,压抑在心里的恐惧,或许更甚于他自己。邦彦很想要看透她眼里那份过度的惧意与歉疚,更想要问她到底有几分为他担忧的心情。 他是这般的相信她,才会喝下那碗茶……邦彦直瞪着她,仿佛有千言万语要问她,她是否真将他搁往心里面去? 眼角微渗的水气,并非是因为肉体的伤,泰半是因为她的绝情、她的叛意。他要在此刻将她瞧得仔仔细细,要见她现下有几分是为自己展现的真情意……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亦是甘心! 她真能如此狠心,要毁他、灭他?咬着牙,邦彦眼中带有一丝愤怒、不解,甚至是无法接受的情绪。 柳君今不断地落泪,见他静静地,甚至是毫无半点挣扎地让大夫上药,隐忍的模样像是对于身上的痛是无动于衷,早就习惯如此阵仗。 看着自己的双手,她依稀还能见到他毫不知情的将那碗茶给喝下。甚至……没有半点迟疑。 她在摧毁他对自己的信赖!柳君今眼睁睁见自己将初萌芽的爱情,被她自己一手绝情的推往死里去。 “邦大人,容我说句话,您身上不只仅有一种药性。”大夫俐落地包扎伤口,却因为邦彦身上的余毒而心生怀疑。“在此之前,恐怕已遭人下毒,以发作的时辰算来,应当在猎较之前。” “怎可能?”福管事皱眉,驳斥大夫的话。“那时大人还在……”想到此,福管事立刻噤口不语。 邦彦未曾将视线调离开过柳君今的身上,而他也并未开口。体内两种麻药纠缠着,他仍到现今还有知觉,已是不可思议。 出入战场无数次,他岂分不清一般麻药与其他毒物的分别?从自己身上复杂的不适感,他早就判断出身上的麻药不只猎较用的麻药。 他不甘心,所以才和体内的毒性拉拔着。他要见她在面对自己的颓势时,究竟是何等的表情? 在她满是诡计的心口里,有没有泛起一丝志得意满的喜悦?在她攻于心计,终陷他于死境时,是否忆起他对她的情意? 邦彦极不甘心,忿恨得无法合眼休息,也无法放松自己。 “柳……君今……”他低低地念着她的名,里头夹杂多少恨意与爱意,邦彦无法分辨。 晚霞色彩斑烂地布满天际,宛若凤凰口里吐出的七彩流苏,变幻万千。云雾后透着隐隐金光,绵密地包围着凤鸟的吐出的彩光。 很快地,在金乌没入青山之后,失辉已尽,夜晚如一匹上等的暗色丝绒,悄然无声地覆盖过大地,而后转为深沉的景致。 在夜色之中,许多藏匿在白昼里,那些不敢被提起、被揣测、被证实的一切,却都在今夜里,翻涌现形…… 柳君今坐在床榻旁,看着榻上沉睡已有两个时辰的俊容,眉宇间仍旧有化不开的忧郁,仿佛在梦里也不得安宁。 她忘不了在他最后一刻闭上眼前,那不甘心至极的眼神,就像直接了当的控诉着她,为何要负他? 摊开被烙印为记的掌心,柳君今一度想要刨去这一道痕迹。若不是命中注定,他们何必要重逢?纵然因前世未了,今生来偿,但她为何不能完完整整的还他一份余情,却要这样陷他于死地? 柳君今两行清泪,在烛火的照映之下,显得太过明亮,犹比海底的珍珠,那样晶莹透亮。一滴、一滴,跌落在已红印为记的掌心,她只能自己悲哀的承接住。 她不是有意,仅是无心;可事实已然证明,她的愚蠢,将他推入绝境。 倚在床栏边,她为邦彦拭去额间沁出的冷汗,袒露的身背,有他这些年来背负的责任,更有因她而起的新伤。 柳君今试图抚慰着他已留下疮疤,拂去曾经遗留在上头的沉重。那也同样是,她从不曾出现的过去。 隐隐地,她微凉的指尖感受到另一股隐隐的颤抖,她低下首,见邦彦幽幽转醒,那涣散的目光,终在看见她之际,凝聚成一道残酷的戾气。 邦彦嘴角掀着笑。“终究还是被你看见……我的狼狈。”趴在软毯上,他不想要见她此刻的歉疚。 为时已晚! “你好些没?伤口疼不疼?”柳君今端来一旁搁凉的茶,忙着扶他起身饮下。 邦彦用力撑起半身,若不是另一手挫伤,要不他会拒绝她的虚情假意。 他淡扫她一眼,不由分说将茶给喝下,口渴极了。 柳君今小心地替他拭去嘴角的水渍,邦彦只是头一撇,回绝她的好意。 他的冷淡,像把匕首插入柳君今的心,然后用一种又缓又迟的速度,慢慢割破她的心窝,而她却仅能苦笑,别无他法。终究,是她一手摧毁应该被保护的感情。 “你饿了吗?我去和厨娘要碗热粥。”她故意忽略他眸子里传来的冷淡,告诉自己要一如往常一样…… 只是,真能一如往常吗? 邦彦倾身,几乎要贴在她的鼻端前,他低低地问道:“在我身上……你贪的是什么?” 看着他,柳君今可以见到映在他眼瞳中的自己,清楚得太过残酷。“我……” 他欺近,汲着她身上的馨香,依旧是恬美得那样诱人,却是蛇蝎心肠。“我待你,难道真的不好?” 她乌亮的眼珠是如此的湛亮澄清,没有一丝瑕疵,纯粹的宛若新生,然而她的城府,却深广得令人难以揣测。 柳君今噤口不语,只能泪流。她无力为自己反驳,说了只怕是在找理由,她该如何替自己辩解? “但,就算我待你如何的好,也改变不了你是赵勤身旁的走狗!”他的恶言,毫不留情的戳进柳君今的心里,在他伤害她的同时,也一并摧毁自己的感情。 他不想要刨开她包藏的祸心,也告诉自己一切都是自个儿多想,她并无负他,总是有什么苦衷,所以才逼得她违背良心,可她却无半点解释,令邦彦寒透了心。 直到他见到她的眼泪,明白她的默认,再多他替她找来的理由,薄弱得连说服的气力都没有! “告诉我,事情不如我想的那样……”他冷声,口气恶寒,面容冷漠得冻人,但在邦彦内心的某处,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仍旧等候她的一句回覆。 “聪明如你,已经看穿所有,还妄想从我这里,得到何种让人解脱的说词?”柳君今无法回避,只能坦然面对。 她的爱情,怎会有存在的一日?只是,她妄自求得那比浮云还要不切实际的情爱,然而在邦彦的心中,早无她的立足之地。 “我不信你是赵勤的走狗!”只要她否认,他还想要她的一点欺瞒! 柳君今捧着他的面颊,将他激动的神态看尽眼里。“你……待我太好,而我无以回报。” 两人近在咫尺,她却说不出一句爱他的话语。她终究偏离正道,堕入魔域。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仍旧会这样做。” “你好狠心!”邦彦哽咽,贴在她的唇边低低的说,那包含他许多的不甘心。“任凭我待你如真心,却还是换得你的绝情。” “你能给我什么?”柳君今反问,泪水潸然而下。“在你的手里,已经牵着另外一个人,要怪……便怪缘分弄人。而我,却不愿任命运的牵引,随波逐流。” “所以,你才选择这般待我?”她下的不是致命毒药,可是,却已经将他方萌芽的爱情,狠狠地毒死。 “我能做的,只是这样。”柳君今摊开红印为记的掌心,在他面前。“你信吗?我只是来偿前世的情债。” 夜里,她也有和他相同的梦境,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她已经全然相信。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她总和这梦相拥而眠。 “却在今生欲灭绝我!”邦彦一臂紧紧的揽着她的腰,瘫挂在她的肩窝上,那臂力拥住的力气,就像是要折断她的腰肢,更像是不愿放开她的挣扎! “你怎能这样待我!怎能这样待我!”他以为那场梦,不过是自己遗落的记忆,而他梦里喊不出名的女人,活生生地在他怀中,却要和着别人一道推他人绝境。 “邦彦……在你心里,我是柳君今?还是你喊不出口,只能活在梦里的那个女人?”这是她头一回喊他的名,却是在这样凄惨的景况下。 邦彦埋首在她的颈项里,极度挣扎,鼻腔传来一股热意,他恨透自己的脆弱! 直到如今,他的心神还是受到她的牵引! “如果,我不是你梦里拥有那张相仿面容的女人,是否无法留在你心上?”柳君今宁可自己是活在他梦中、那个被他紧抱在怀里的前世,纵然最后为他而亡,亦是心甘情愿。 他沉默,不敢轻易的脱口。 “那一世里,女人最后还是抱着心爱的男人身亡……你可曾知道,她是作何感想?”柳君今双手环住他,小心翼翼的不碰触他的伤。“她冀望着,如果一切可以重新倒回……很可能,她不会拖着心爱的人一道。” 她就像是选择自缢而不被饶恕的幽魂,在梦里的一次又一次轮回着同样的苦痛,甚至是一再诡异的品尝着,死前的那股遗憾。 “她愚蠢的以为,只要祈求着,就定会得偿所愿,直到如今,她还是走了回头路。”最后,她也是成为他的灾星。 邦彦紧紧拥着她,不愿听到她话里的那分惆怅。 “我是如此诚心诚意的祈祷着,与你今日在此相逢。”柳君今泪流满面。 “那为何到头来,我们还是只能这般折磨彼此?”邦彦不懂,今生的再续,为的只是前世的遗憾吗?“为什么我们不能,为自己痛痛快快的过一回?” 柳君今失望地看着他,轻轻地吻着他的唇,将自己最真诚的心,全数奉献在这一个深吻里。 “因为我不能,而你也无法……” 他们所得的,不过就是一段短暂的激情。总是有那么一天,火花会因此而熄灭,彼此将会回归到各自应有的道路,然后各分东西的继续生活着。 那时,他依旧是在人间,而她,归回冥府…… 柳君今明白自己魂断的日子已在不远之处,当每一夜她反覆呕出的热血,她必须要忍着痛换下衣裳,为自己洗净,掩饰一切的真相。那一刻她明白,赵勤在一开始,便没有打算要留她活口。 她无悔,但求和他相遇,心愿已足矣。 “啪”地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冷冷地回荡在房内。 柳君今掩着被掴的颜面,火辣辣的刺痛感让人无从面对。她静静地面对另个女人的盛气腾腾,显得坦然从容。 “我就知道你狐媚的鬼本事!”杜瑾湘红着一双眼,忿恨不平地吼道。 今日,杜瑾湘在庙寺前等不到邦彦的身影,她像个被遗弃的落水猫般,苦候他的到来,却自始至终盼不到他的出现。 直到现在,她久候不耐落寞地下了山,不顾娘亲的阻拦一路来到尚书府,甚至连爹亲也没有去请安,为的就是一旬未见,她惦记着他惦着心急,以为他是因为公务劳烦脱不了身,却没想到接到他受重伤的消息,又见他拥着这来路不名的女人,杜瑾湘简直是气疯了! “瑾湘,你失态了。”邦彦负伤而起,拦阻在柳君今身前。 见他有此举动,杜瑾湘尖锐地吼道。“我失态?那她又算什么?趁虚而入?!” “有错,也是错在我。”邦彦坦承,他曾经做过的抉择,换得今日的狼狈。“与她无关。” “邦彦!”杜瑾湘咆叫着。“你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怎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瑾湘,是我有愧于你。”事到如今,邦彦不想要辩解。 杜瑾湘狠狠地掴了邦彦一掌,怒到无法克制。“你竟然袒护这种女人?我要的不是你的满怀歉疚!” “我不愿瞒你,也不愿抹灭自己的真心。”这话他实在没有立场说,却不得不说。至少,在他面对已经放不下的爱情时,希望瑾湘也能够是第一个清楚的人。 “你辜负我!辜负我们杜家!”指着他的鼻头,杜瑾湘爱他,却也恨极了他。“在你背弃我之前,有没有想过我怎样对你的!这些年来,我的眼中只有你!” 杜瑾湘捶着他,早不顾在他眼前,要尽力维持自己最美好的模样,突地失控个彻底。他的绝情,来得毫无预警,她能有怎样的表情回应? “邦彦!你是不是要摧毁我?”杜瑾湘尖锐地吼叫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夹杂着无止尽的恨意与妒嫉。“还是要见我为你呼天抢地,你才会觉得称心如意?” “瑾湘,如你所言,今日是我负你在先!”邦彦抓紧她的双臂,红着眼坦然道。“你要恨我、要怨我,要一辈子都无法原谅我!” 今日是他的绝情,毁了杜瑾湘的爱情。邦彦蓦地感到可悲,他们三人,到底为彼此所爱,或被捧在掌心呵护自己的人,又做了什么? 柳君今见他挡在身前,无端受了那一掌,心头可比有千万只蝼蚁噬咬着。她清楚他的挣扎,也知道他的气愤,却在面对他勇于坦承的那当口,她退怯了。 为何在情爱的漩涡之中,他们无法看得更清,也无力去承担现实中的得失? “邦彦,求你不要弃我……”杜瑾湘恳求着他,自小到大,她哪里需要低声下气? 家里人宠她,邦彦拿她当宝,她一向被捧在手心里,她过惯了宠上天的滋味。而时至今日,那个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却成了狠狠踩往她心口的凶手。 “我求你……不要真的负我……” 面对杜瑾湘的泪眼婆娑,邦彦仅是将她揽进怀里,不断地道歉。 柳君今无力地看着邦彦的左右为难,和杜瑾湘的苦苦哀求,落寞地走出这扇门。 终究,她也是成不了自己的主人。 第八章 邦彦震惊的接过圣旨,刚毅的面容中,带有一丝不愿信服的神态。 他负伤而起,狼狈地杵在大厅,整座尚书府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不过一夜,邦府全然天地变色,风光不再! 昨日的猎较他误伤太子,虽无危及太子性命之虞,却因为小人的流言蜚语,让圣上勃然大怒,纵使太子求情,也无法力挽狂澜。 堂堂兵部尚书,如今贬为平民,撇下官职,曾经辉煌功绩已是过往云烟,不再荣华加身,更无往日恩泽降临。 福管事立在邦彦身旁,年老的他早已见惯大风大浪,一生中历经许多沧桑,却在晚景之时,遇上这等大事。 “大人……您有何打算?”福管事看着应当是意气风发的主子,如今却时运不济,跌至谷底。 邦彦仍旧如往常般交付。“你回头就发布出去。交代帐房最快在三日之内,将府里立即可用的银两,拿来支付底下的人,要是还有余力,尽可能安顿大家。” “大人,那您怎么办?”福管事都明白,这住所虽是华美,不过也是座官邸,一旦革去官职,他仅是流落在外。 邦府的老爷、夫人早已不在人世多年,邦氏亲戚没有往来,他形影孤单许久,加上邦彦为人正直,所领的俸禄大多作为支付底下人,或士兵卒们的饭菜金,尚书府的财力虽不致入不敷出,却也毫无家底可留。 邦彦苦笑。“我不过是贬为平民,四肢健全,能做的事还是很多,何惧之有?”只是,他说得云淡风清,却也不免伤感。 “大人为朝廷效忠多年,立下许多汗马功劳,皇上怎能说贬便贬,毫不给人辩驳的机会!”福管事说得激动,邦彦的一片赤胆忠肝,是谁都看得见的。 邦彦比谁都还要清楚,他们已经走入天下太平之日,无须太多战绩辉煌的武将,所有打下的疆土已经安稳稳地划分进天子的掌心里,再多的功劳,也只怕最后功高震主,最后落得意图叛乱的罪名,株连九族、惨遭灭绝。 说不定,这样的际遇对他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至少他曾一展抱负,献出一己之力。只要这般细想,邦彦就能释怀许多。 “或许,我已不再被需要。”邦彦虽是负伤,却仍旧谈笑风生。“当初既然拿起,今日应当就要放得下。” 他这样劝自己,可也明白无论怎样的大道理,在爱情里面,从来都不适用。 抬头,她看见柳君今在厅外的徘徊的身影,仅是向她招手,要她进来。 “柳姑娘。”福管事客气的问候,很快地退出厅外,留下两人在原地。 “你应知道方才来的是何人。”他知道在自己领过圣旨时,她躲在外头按着唇瓣,就连呼吸都看似小心翼翼。 柳君今沉默,眼中全是歉疚,更有将他逼入绝境的罪恶。 “以后,你无人照看,凡事都要当心些。”今后,他们将要分道扬镳,终要归回自己的正道。 “我最后还是彻头彻尾的成了你的灾星。”前世,是这般;今生,亦是如此! “你高估了自己,以为自己可以扭转乾坤?”邦彦轻笑,那神态一如往常,好似昨夜的激情,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盛开。 她没有任何反应,仅是静静地望着他,仿佛期待看穿他的心事,那些被他隐藏得极好的情意。 柳君今的目光,他其实也是清楚的,但就因为知道,所以才显得更加用心掩饰。“明日,就走吧!” “走?我该何去何从?”柳君今反问,她孑然一身,他不是最清楚吗? “去任何一处,可以容得下你的所在。” “你知道我没有那样的地方。” 邦彦别过头去,不愿见她无意间流露的无助。“我已自身难保了。” “那至少让我陪着你。”其他的,她不敢贪,但求在有生之年,还能够伴他在左右。 “陪?”邦彦的笑容里,夹杂伤人的嘲讽。“大难已来,劳燕分飞,你还认为有所谓的天长地久?” 在杜瑾湘面前,他一肩揽下所有责任,为的是勇敢面对自己的感情,因此坦承了。可是,他不再是先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到头来不过是落魄潦倒,能给她怎样的安逸?这段他已然动心的爱情,早就无法成真,是他的痴心妄想,以为足以掌握在手中,却也落得如此下场。 “说到底,我也是同样害惨了你。”邦彦说出言不由衷的话。时到今日,他不该拖她一道受苦。“你当真相信,这世上真有所谓再续前缘这样的荒唐话吗?” 他们都被掌心的印记所苦,以为真有缘分这回事儿。但事实证明,他们到头来也是被命运捉弄得心力交瘁,焉有何情缘可言? “这难道是你拿来当作回绝我的理由?”柳君今苦笑,就算再愚蠢的人,也明白他的推托。“你知道的,无论有没有,我们都无法去证明什么。如果非要亲眼所见,才可以确定所谓的真相,我只晓得在这里遇见了你。” 若说他们无缘,站在彼此眼前,可以触及对方的温暖,这样的距离,难道不算是缘分? 邦彦的唇逸出一声轻叹,莫名的情绪压痛了胸口。他该怎么做,对彼此来说才是最好的? 柳君今伸出手,握住他有印记的掌心,这是她头一回鼓起的勇气。 “让我留在你的身边,日子不会太长太久,我不贪图你的承诺,也不要你给的安逸,我要的只有你掌心里的温暖。” 很快地,她将像只迁徙的候鸟,终要飞离有他身处的境地,独自奔向那不可知的冥地。但在此之前,她盼望能留住他的温柔,在未来一人的旅程中,还保有这一份美丽的记忆。 或许,在他惦念起她时,仍有愉悦的往事可以追忆。让她晓得,在自己离去之后,这人间尘世中,也还有人挂念着,可能相当短暂,却曾经被他想起过。 邦彦将她揽进怀里,抹不掉心中还想拥抱她的渴望。在他一无所有后、在他失意退至谷地后……他想起的,也不过是她笑容中蕴含的情意。 “放肆!”门外,斥喝声响进大厅,杜家老爷来得又暴又怒。 邦彦随即探去,忙将柳君今护在身后。 见他有此一举,杜虢怒气冲冲地踩进门,兜头就掴了邦彦一掌,怒道:“无耻!” 柳君今眼见他无端遭受责打,正要上前,却还是被邦彦一掌拦挡在后。 “我杜虢到底也是看走眼!”见邦彦三番两次护她护得紧,心意毫不隐瞒。“你将湘儿搁在哪儿了?” “杜伯……” “不准喊我!你没那种资格!”杜虢冷哼气。“我担忧你,忙着来探看,却见你流连在儿女私情之中!” 邦彦没有反驳杜虢的怒骂,一心承担着,他对于杜家,其实是亏欠的。抬眼,他见到杜瑾湘的身影,就像是木娃娃般地,冷冷地看着他。 “这女人不但来路不明,还害你落得如此下场,直到现在你仍执迷不悟!你简直是鬼迷心窍!”杜虢指着他的鼻头骂,从未这样责难过他。 是啊,若非他鬼迷心窍,又怎会坦然的面对自己的感情? 他一向认为,感情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他待瑾湘好,她会成为自己的妻,彼此相敬如宾,无忧无虑终老一生。激情并无,存的也是相互扶持的心,人都怕孤寂,她非要他不可,而邦彦也认为照顾她毫无不妥。 直到柳君今的出现,印证他梦里那个扰他心神的女人,她的存在几乎剥夺他的理智、他的自制,以及他冷冷淡淡的感情。 曾几何时,他的心,因她而灼热地燃烧起来。 “杜伯说的,小辈无力辩驳,也不愿替自己辩解。我只是……”他看着厅堂之外的杜瑾湘。“不愿瞒着瑾湘,她应当有权知道的……” “我要你娶湘儿。”杜虢打断他的话。 “杜伯,恕小辈做不到。” “若你是因为被贬为平民而感到自卑,我杜家有钱有势,不怕你一时失志。”杜虢口气猖狂,也有几分富贵人家的架子。“做了我的贤婿,依然保你风光的日子!” 邦彦摇首。“小辈并不贪求荣华富贵,但求心安。”若真如此,他早就选择杜瑾湘,而非是今日的毁约。“瞒着瑾湘一辈子,心里永远记挂着另个人,这样无法走到白头。” “邦彦,我当你是一时意乱情迷,并非真要辜负湘儿。”杜虢苦口婆心,早是不将邦彦当作外人。 他的沉默,让杜瑾湘既心痛、也心疼。都怪她!那该死的女人! “爹,别逼邦彦了……”杜瑾湘话声清淡,没有昨夜的失态。“让我们三个人好好谈一谈,好吗?” 柳君今看着可人又妩媚的杜瑾湘,心底同样升起一股妒火。她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拥有,就连陪伴在邦彦的身边的日子,也是自小到大! 为何同样是女人,她可以得到这么多?而自己却是如此的贫乏? 扪心自问,她这辈子并无对不起任何一个人,也从未狠心真要伤人,她总是被逼得迫不得已,甚至连退路都不得而走。 那么杜瑾湘呢?就连往后的日子,她都可以陪他一道过。 柳君今咬着唇,恨意夹杂着一丝的妒忌。要是没有她!要是没有她!邦彦无须进退维谷,更不必白白遭受这样的辱骂。 要是没有她!那就太好了—— 午后,骄阳隐在云雾之中,淡凉的微风抚过百花齐放的庭园,迎风展曳的草叶欣欣向荣。这本该是一片清幽的午间,却因为三人的面对,彼此暗藏在心里的情怀,给搅得浑沌不清。 亭内,被搭起的薄纱帷幄随风飘摇,纱面上沾染上几片跌落枝丫的花瓣,却因风儿的绝情,被高卷至天边,永远地离开此地的宁静,就好比,她终将也会远去。 柳君今回过神来,桌面搁着一壶凉茶、几碟糕饼小甜食,是她一早就到厨房偕着厨娘一道做。 因为邦彦喜爱凉茶的滋味,所以后来她每日都会为他冲上一壶备凉。 杜瑾湘立在亭口边,邦彦在她身侧。“我说你,终究也是喧宾夺主。” 柳君今起身,没有理会杜瑾湘的刻薄话语。邦彦拍拍她,要她切莫计较。柳君今哪里不明白?只是轻颔首,并且让他们先坐。 而杜瑾湘,竟也霸道地推开她,将她方才坐的位置,任性地占走。 柳君今的表情瞬地一怔,邦彦以为是她的无礼,让柳君今脸色铁青,遂道:“瑾湘,你坐这儿。” 杜瑾湘扬高下巴,娇声地辩道:“这张椅,刻了她的名不成?我就是要坐这儿!” 这女人趾高气昂,性子也喜怒无常,前一刻还和杜虢说要好好谈谈,下一刻却是对她使来这样的脾气。 “既然杜姑娘要坐,君今让开便是。”她淡道,从容地坐下。 邦彦不愿在这样的小事里拉拔着,既然她说要谈,三个人应当要好好讲开。纵然他明白感情的事,怎能用三言两语解决得了?却也想要更加婉转地处理。 杜瑾湘摆出骄纵的姿态。“柳君今,我早应当防着你的诡计。” 三人围成一桌,诡异的氛围如此包裹着,教人动弹不得。 “既然要谈,那就让君今斟杯茶,平心静气地谈。”她对邦彦如此说道,保持一贯地微笑。 见她还是这样冷静自恃,杜瑾湘不禁动怒,伸来一掌狠狠打落她的从容。 “你这低贱的女人!” “杜瑾湘!”邦彦见状,怒吼出声。“你做什么?” 柳君今掩面,火辣辣的余热烧至面颊,藏在掌心之后的眸眼,是阴狠狠的目光。 “你还好吧?” 收起不该泄漏的情绪,再度面对邦彦时,柳君今已换回原先的温柔。杜瑾湘越横冲直撞,她越是要小心应对。 若是没有她!若是没有她!邦彦就会属于我了! 柳君今坐正身子,仍旧坚持为两人倒茶。 邦彦捉起杜瑾湘的腕子再次警告。“你说要谈,咱们便谈,而今你却动起手来,是否太过野蛮?” “我有你们偷来暗去的无耻吗?”杜瑾湘甩开他的手,冷冷地奚落着。 邦彦恼怒,仅是瞪着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祛除火气。 “吃些甜嘴的小东西吧。”柳君今将他喜欢的糯团子搁在邦彦的小碟里。 杜瑾湘也同样吃起茶来,既然要耗,她就要和他们争斗到底! 三人就这样各怀鬼胎地吃茶,有人妄想在此得个解套,有人坚决争夺不罢手,而也同样有人,容不下另一个人的身影! 按着咽喉,杜瑾湘脸色突然转青,突地喘不过气。“这茶……有毒……” 柳君今掀掀唇,藏在眼里的笑意,是那般的残忍又绝情。 她大口的喘息,俏丽的脸庞换成诡异的挣扎,杜瑾湘不可置信的看着柳君今。 “柳君今……你!”见她又再次使毒,邦彦灰心了!“瑾湘……大夫!快叫大夫。”他疾声喊道,欲唤来其他仆役。 “有她在的一日,我便得不到你!”柳君今冷道,早已有豁出去的决心。 邦彦打开茶壶嗅了气味,发现壶里的凉茶确实被下了药。“谁要你如此仿的!” “她已经拥有太多太多,为何连感情,我也要让她称心如意?”柳君今悲伤地喊着,她不要!不要连可以握在掌心的情爱,都教她夺去。 “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邦彦搀着杜瑾湘气息赢弱的身子,对她心痛至极。 “我只想要做自己的主人!我只想要得到自己要的爱情!”柳君今泪流满面,对于杜瑾湘她不会后悔。 邦彦探查着杜瑾湘的气息,思索着三人同样喝了一壶茶,为何她毒性发作,而他却安然无恙。 直到他见到小碟上,那只剩一半的糯团子,他只尝了一口。 “你疯了!”邦彦抓着被掺着解药的甜食,要塞进杜瑾湘的嘴里,怎奈柳君今伸手拉住他。 “不要……不要在我面前,待她这样的好。”如果杜瑾湘消失,他们就可以拥有这段的爱情!柳君今自私的这样贪求。 “我做不到。”人命一条,他岂会眼睁睁见她消逝? 邦彦不由分说的,将解药放进杜瑾湘,任甜味与解药化在她的嘴里,抢救着快要断绝的性命。 “瑾湘,看着我!你专心地看着我,知道我是谁吗?”邦彦拍着杜瑾湘的面颊,见她涣散的瞳眼终于开始有了焦距。 柳君今无神地看着他为杜瑾湘挂心,心里宛若有千万只的蝼蚁正噬咬着……她从不认为有错,她要的、她贪的,不过是他的感情。 她已经没有太多太多的东西,只有邦彦,是她唯一想要、敢要,并且愿意奋不顾身拥有的爱情。 木然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柳君今苦笑地望着那被注定的印记,到头来她爱疯了他,并且丧失所有的理智,却一心一意还想要爱他。 柳君今颓然起身,没见杜瑾湘是否安好,迳自离去。她漫无目的踩着虚无的步伐,就连两颊滑落的泪水,都浑然无觉。 她似是冥府的幽魂,终飘至不知何处的所在。柳君今黯然神伤,绝望至极,就算现下生命走到尽头,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突地,在她心绪早已飞逝之前,一阵剧痛揪紧她的心窝,来得又急又猛,让柳君今措手不及,仅能按着心窝,不支倒地的跪下。 她呕了一气,腥腻的气味窜至鼻端,她的眼角也在同时滑出泪水来。 摊手一看,自体内呕出的热血,染满她的掌心、腕子,甚至是浅色的衣饰。 一气哽咽住,柳君今又吐了一口血,好似欲把体内的新血,通通呕出腹腔。 她的泪水之中,夹杂着因毒性发作而满溢出的血水,柳君今自知性命该绝。 趴在石板上,她的掌心能触及那冷冽的温度,好似又记起他方才对她失望与绝望的眼神,也是这般寒冷。 “邦彦……邦彦……”或许,在她躺入暗冷的棺木之时,他有一瞬是为她依依而不舍的。 那挣扎似的低声呼唤,随着夏末的暖风吹至邦彦耳边,他一抬眼,却见她倒在地上,满手都血水。“柳君今!” 她朝他浅浅地笑,仿佛是花儿枯死之前最后的绽放,那样耀眼瑰丽。 这一生,遇上他便足够……她欲开口,剧痛却揪住咽喉。 她唤不出他的名,就犹如他第一眼见到她,也同样喊不出她的名,那样的挣扎,那样的不解。 邦彦奋不顾身的奔至她的身前,见她满身都是呕出的艳血,他不禁哽咽。“解药!你的解药呢!” 柳君今浅浅地笑,原来他的心里,仍旧惦记着她。“邦彦……”喊着她的名,在这一生中,彼此的缘分依然如此短暂。 “解药!快给我解药。”他看着她的嘴角依然不断渗出血水。“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柳君今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她知道这是如今她可以为他做的事。 “这是……我在太尉府时偷来的信函……”她当初就是怕赵勤赶尽杀绝,才为自己拿来的保命符。“只要有它,赵勤的心眼儿就会被揭露了……它可以让你……再次成为英雄……” “君今,不要再说话了,你解药放哪里?”邦彦眼里有泪,见她浴血其中,怕得胆战心惊。 “我好不了了……在一开始……赵勤便不愿让我活下……”柳君今说得断续,气力像被掏尽。“但无妨……只要遇见你,那就好……” “我不要你说这种丧气话!我要你平平安安的。”他喊着,像是在与死神抢着她最后一口微弱的气息。“你要留下,为我留下!” “进府以来……我最想要做的事……就是为你歌唱……”自小,大家都说她的歌声,有穿透人心的力量,有抚平哀伤的奇效,许多人总爱听着她唱歌。 直到后来,她也只剩这副歌喉,换取生存的能力。 “君今……”邦彦手足无措的抱着她渐冷的身子,每当她说一句,那血就如同流水,不断的自她嘴里渗出。“不要这样对我……”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在月色里,那幽幽的声调被夜风伴随着女人的怅然,被吹散在夜幕之中。她曾经,耳闻这样的歌声,因为那哀愁的声音,回绕在她的身侧。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直到后来,她学会这首歌,教她歌唱的女人,却难耐相思之苦,结束短暂又璀璨的生命。 柳君今尽力的唱着,宛若杜鹃鸟儿的哀鸣,用尽最美丽的生命,日夜悲啼,泪尽继以血,终究魂断在哀伤里。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她努力的唱着,尽力的为自己心爱的人,歌唱着最动人的情歌。手握着始终不离身的凤鸟谷纹玉佩,曾经是她一心期待两颗心成为玉上的凤鸟,成双成对的翱翔在天际,快活地过着想要的生活。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她的歌声,幽幽地回荡在这座绿意盎然的庭园中,随着风儿的远行,送至天边见不到边际的境地。或许在那里,是她最后栖息的所在…… 当柳君今高举着那块染上热血的玉佩,一心还惦念着,自己能够成为他最后交颈凤鸟时…… 那歌声,戛然而止—— 第九章 天色灰暗得不见日辉,隐隐飘落几许雨丝,那变幻万千的云彩被染上暗色的气息,仿佛所有鬼神都在静静地窥探着,尘世间今日的纷纷扰扰。 灰白的冥纸撒向天际,一路上留下奉给天地鬼神的买路钱,冀望能在今日回避此道,让亡者最后一回在人间走的路,可以安妥妥地到达冥府。 明旌被烈风吹得猎猎作响,领着身穿丧服、抬着灵柩的人们。一身缟素的邦彦,木然地走至前头引路。 她生,是独自前来;她死,也同样是一人而走……邦彦红着眼眶,后头领着一列送葬的队伍。 雪柳飘摇,引着她一路好走,走到该栖息的葬地;引路幡上写有她生前的姓名,敬告冥府前来指引的鬼神,切莫遗漏她的神魂,教她孤苦无依。 这条执绋之路,邦彦走得格外哀恸,宛若行尸走肉,更像是三魂七魄已经追随她而逝去。 素白的丧衣,将他衬得更加神伤,然而引人侧目的,是他一夜之间为失红颜而悲至极点的白发。 一夜三千烦恼丝,为卿褪尽成雪色。邦彦眼角悬着泪,陪她在人世间最后的一程,竟是送她的尸首至葬地! “你好狠……真的好狠……”他失神低喃,失去往日神采飞扬的模样。 现在的他,不过仅是个痛失挚爱的普通男子。 他为她在夜里彻夜不眠,他为她在日里滴水不进,他为她守灵七夜,以为可以见神迹降临,起死回生,但不过也是独自的痴心妄想。 他为她打点一切,身着寿衣、口中放入含玉,拭净双目,好让她日后可以见到踏上冥府的归路…… 在她生前,他最后失尽所有;然而在她死后,他又得回所有。 柳君今交给他的信函,成了太尉贪赃枉法的证据,白纸黑字罪证确凿,几日的暗中调查,终让赵勤无可辩驳,锒铛入狱。 邦彦非但官复其职,甚至还被封了大将军……到头来,他因她而失去一切,却也因她而得到所有。 他成了英雄,可她却怎样也看不见了。 邦彦还记得那一日拥着她冰冷的尸首,哀恸地哭了一日一夜,那哭声是惊天撼地,教人不忍听见。 纵然他欲哭回她的神魂归体,最后却还是徒劳无功。 直到仵作亲口证实,她早已死去回天乏术,在当时,邦彦好似能感受到从四面八方伸来无形的手,将他的心给撕裂得四分五裂。 她弃他!这一回是她弃他! 手里握着她生前最爱的凤鸟谷纹玉佩,上头沁色如蒸栗的黄,染到她的热血,成了妖异的赭红色泽,美得让人无法割舍,却也是含泪的成色。 从今以后,他只能睹物思人,并且孤老终生。 邦彦还是回绝了杜家的姻缘,落得一身臭名。他失去了她,还能见到什么未来? 此刻,天际传来雷声隆隆,如棉絮般的雨丝,转成豆大的雨珠,绝情地打在邦彦的身上、脸上,甚至是留有她回忆的心版上。 风声依旧,雷声依旧……在邦彦的眼里、耳里,却成了冥府接走她的征兆。 他悲恸地送她至最后的葬地,见装有她的棺椁被稳妥地搁在泥地里,邦彦跪倒在地,任雨丝打在脸面上,他只能偷偷地藉着雨水的掩饰,纵情的为她泪流。 “君今,此后一别,永不再见。”邦彦哽咽地说道。 “今生无你,留我终老;来生再见,盼续情缘……”他已然分不清让自己模糊视线的,是雨滴还是泪水? 已被封上的棺木,早见不到她绝丽的容颜。 “届时,切莫再留我一人……”撒上第三把泥,邦彦正式与她道别,送她至冥府的路,在这里已是尽头。 福管事将邦彦拉离棺前,让其他人将一旁的湿泥盖至棺木上,让她平静地下葬。 邦彦静静地看着一切,就如同在前生,他也曾经看着她,最后成了别人的妻子。他不敢眨眼,也无法眨眼,盯的那样专注,深怕错过。 到底,他又走了一回前世的路子,只是在这一回,他已经无法成罗刹,将她讨回身边。 直到最后,他还是一无所有! 五年后 银白色的发丝飘扬在风中,邦彦身着战服策马,墨色的钟甲在日辉之下,隐隐发光,衬得他那头白发更加惹眼,却也是英姿焕发。 两旁迎着他自边陲班师回朝的百姓,无不替他欢呼呐喊,将他当成社稷的支柱,也视为镇国的英雄。 曾经,他跌至谷底失志一时;如今,他凯旋归来荣耀一身……桃花依旧,人事全非,坐拥再多,心口仍有遗憾。 他多希望,眼下这一切的荣耀,全数归至柳君今的身上,更希望有她与他一道分享。然而,这是痴人说梦,不过是妄想。 低首看着与她有誓为记的掌心,腰际系着她从不离身的凤鸟谷纹玉佩,邦彦有种黄粱一梦的感受。 他绕了一大圈,依旧逃不过命运的摆弄;直到他亲眼见她再也爬不出那阴冷的棺椁,永远地躺在漆黑的泥地时,邦彦才久梦初醒。 今生他要受的,是她前世为他而尝的遗憾之情。终至于此,邦彦才了悟到她前世抱憾而亡的心念。 因此在今生,她才会失控的要作自己的主人,失控的得到所要的爱情…… 只是,他在最后不够勇敢,也不够努力,才会眼睁睁见她宝贵的生命,自他指尖溜走,并且一去不回。 眯着眼,邦彦伸手掩去刺眼的天光,暗想如果她见到此刻的自己,是否会绽着笑容,因他最后也做到她的盼望。 邦彦明白,他并不喜荣华富贵,更不愿成为他人心中的支柱,可她希望他成为英雄,他便愿做她的英雄。 低首,邦彦专心的策马,在拥挤的人群中,留意着或许会冲出行列的小娃儿,却在那瞬息间,他见到熟悉的背影,夹杂在纷扰的人潮中。 他瞠大眼,心口蓦地像被人擂了一记,疼得说不出口,更唤不出她的名字。 “将军,您还好吧?”一旁并肩的副将见邦彦神色有异,不禁问道。 “没事。”邦彦还想要锁牢那道余影,哪知在一不留神间,早失去所有踪影。 他暗笑自己的傻,莫非这世间,有起死回生这奇事不成? 很快地,一行人回到尚书府,朱红色的大门前,仍是福管事久候的身影。 “大人,恭喜您平安归来。”福管事拱手作揖,年迈的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 多年不见,他以为邦彦会如同当初离去前,郁郁寡欢、黯然神伤的哀戚模样。而今,他一身劲装、威风凛凛,或许已经淡忘先前的哀痛。 “福管事,府内一切可好?”邦彦笑着问,能见他老人家硬朗的身子,真好! “除了大人离去之后,府内清冷之外,其他仍旧是老样子。” 邦彦颔首,脸上的稚气早是褪尽,取而代之的,是睿智沉稳的神态。“晚些,在府里设宴款待归回的将领,安顿他们暂时在府里休息。” “大人一路风尘仆仆,是该这样做。”福管事领命,回头便要走。 “那……”邦彦喊住福管事。“这些年……” 伺候王子多年,福管事明白邦彦所启口的事,旋即遂道:“这些年,小的都有代替大人,去柳姑娘的坟前上香,请她保佑大人平安无恙。” 邦彦这才宽心。“谢谢。”终究,他也是搁不下她。 “大人,今年该换您亲自走一遭了,我想柳姑娘知道,定会开心的。” “我这就去告诉她,你就替我领着将领们入府。” “是。”福管事没拦住邦彦,也知道他惦记着她。 如果这天地真有鬼神,真有认认真真听见他老人家的祈祷,就让他家主子,再得一回心之归所…… 邦彦伫足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墨黑的瞳眼有着失掉魂魄的怔忡。他曾一度以为自己会患了失心疯,在她走了以后。 如今,他重新振作,却在今日见到如此荒唐的事情! 当他再度回到柳君今的坟前,竟不见她的墓碑,宛若先前她的离去,不过是梦境一场。 邦彦怎样也不信,来来回回寻了几趟,直到他再次站定在她下葬的穴位,上头留有当初福管事留下的香灰,才知道柳君今的坟头竟遭人盗走…… 不!那不像是有人挖掘过,就仿佛是凭空消失,一只无形的神手,轻易的抹去她安息的栖地。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邦彦两手紧握,完全没有头绪。 直到身后有人撞了他一下,令他回过心神,继续向前走时,耳边飘来一句话声,熟悉得似曾耳闻。 “年轻人,因何事所恼?” 邦彦瞠大眼,那似曾相识的情景,如今又再次出现映在眼帘,令他很是惊讶。“您……” “世上烦恼不寻人,只有人们找愁恼。”老人笑捻白胡,一派轻松。“坐下吧,你应当有话想找人说。” 邦彦依老者所言,没有二话便坐下。一张老旧破桌、迎风展曳的老旗帜,一切相逢好比是昨日,他又再度走回这里,寻他一个恼人的开脱。 “你到底是何人?”邦彦问话不再客气,这老者的来历成谜,着实令人心生疑窦。 五年前,在自己最迷惘之际,遇见了他;五年后,在自己最不解之时,又再度重逢。老者依然是面目和善,却像是一眼就看穿他的困惑,邦彦不信这天底下,真有所谓神迹可言。 自从柳君今死去以后,他便不再抱持所谓的希望,那不过是一些自欺欺人的说法,期望越高、失落越大,早在最初他已尝到苦果。 “看样子,这几年你吃了不少苦头。”老者看着他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眸,无意地透露着些许哀伤。“或许,也将你的心志磨练得更加坚定。” “如果可以重来……如果一切都可以重来……”邦彦手握成拳,说得极不甘心。 “千金难买早知道。该受该担的,总是逃不了、躲不掉,何不坦荡荡地面对?如此宽心地想着,也就能雨过天晴了。” 老者说得云淡风清,可是听在邦彦耳里却是椎心刺骨的痛。 “如果你是我,便不会这般想。” “局外人,总是比局内人看得更透彻。”老者微笑,高深莫测地道。 “我不甘心,在轮回之中一次又一次痛失她。”想起柳君今死前那凄绝的歌声,在邦彦心里变成一道永远抹灭不去的伤痛。 她是那样全心全意的为他歌唱,纵使仅剩一口气,也要尽力的让他无法忘记。直到后来,她咽下最后一气,他甚至来不及对她说,这辈子无缘,来生还要再续的誓言。 “要是再见面,你要对她说什么?”老者一笑,那神态仿佛掌握乾坤。 “我不负她!”邦彦炯炯有神的眼眸锁定着他,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些年,每当在夜里时分惊醒时,欲脱口却终是无法对她说出的话语。 老者颔首,挥手要他走,邦彦还想再开口时,却遭对方打断。 “你要说到做到,切莫食言,否则依然是悔不当初。” 邦彦微蹙眉心,正要开口之际,一道身影擦肩而过时,撞了他一下,力道虽说不重,可也让他分去心神。 他一手按着腰侧,系在腰上的凤鸟谷纹玉佩不知何时,被人乘隙摸走,邦彦不禁大喊:“站住!” 前方一道灰黑的小小身影,让邦彦一时心火窜起,他再回神时,身侧已空无一物,什么老旗、术士,根本不见踪影! 他心头一凉,又和上回相同。邦彦不知道自己究竟历经何事?只是心里响起一股声音,催着自己要追到那道灰色身影,要不他很可能会后悔莫及。 打定主意,邦彦不由分说便冲去,脚底生风的速度之快,宛若是雷驰那般。他定要追到人,或许……或许…… 闪过拥挤的人潮,邦彦心中有个冀望,但他在期盼什么,连自己也说不上嘴! “站住!给我站住!”他吼着,不敢错过那身影。 追过两条大街,邦彦一点也不觉得累,武将出身的他,这点追逐不算什么,就在他快要追到人时,灰色身影一个拐弯,窜至小巷,直钻回人潮汹涌的大街上。 邦彦直探出手,本以为可以抓到对方,哪知他一个闪身,撞到一个女人,也害邦彦差点撞上。 好在他眼明手快,在女人摔倒之前,一把将她按进怀里护着,才不至于失控往后栽去摔个大跟斗。 “啊——”她尖叫,这突如其来的冲撞,让她猝不及防,只能任由对方将她拥住,摔成一团。 “唔……”邦彦一手按住胸口里的女人,后背狠狠撞至一旁墙角。两人被这冲撞弄得晕头转向,好半晌才从疼痛中回过神来。 “你……还好吧?”邦彦一手护着她,抬眼本想要察看对方是否受伤,却在和她对上眼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柳……君今?” 她瞠眼,这男人让自己有种似曾相识的奇异感,而手里方才被人塞进的玉佩,竟也隐隐烧痛她的掌心,却让她也同样放不开手。 那块凤鸟谷纹玉佩,被沁成赭红色,仿似已干涸的热血,藏在里头的哀伤,许是无止尽的蔓延开来。 “你……”一个紧紧的拥抱,让人差点喘不过气来。 “我真的见到你!真的见到你!”邦彦激动地说着,眼眶竟隐隐泛红。“这些年来……我总是日以继夜的想你。” 柳君今怔了半晌,见这一头白发的男子,眼中有着一丝难以忽略的哀伤,令她不禁伸出手来,贴在他的面颊上。 “君今……君今……”邦彦哽咽,他多怕眼前的她,不过是自己太过想念,以致于出现的幻影。“为何当初你要弃我?” 她没有说话,只是一迳盯着他,或许在很早之前,便已经见过他,可是她却无法将那些残留在脑海里的影子轻易地叠在他的面容上。 柳君今想要开口,却唤不出他的名。那头银白的发,吸引她的所有目光,她再次伸手,勾来一绺他的白发。 “这模样,你见了感到古怪?”邦彦笑道,眼里闪着泪光。 他的掌心里,已经好久都没有她的温暖。邦彦将她抱得很紧,紧得就像是害怕有人再度带走她。 “不会,我觉得很美,像冬季里的白雪。”她像孩子般,天真的回答。 邦彦摊开她的掌心,那道以红印为记,在前世起誓的誓言,依然还在。 “你是我的一场梦境,还是活生生的出现在我面前?”这太荒唐,五年前她早已入土下葬,还是他亲手送她最后一程。 “我应该是认识你的,对吗?”她除了知道自己的名字之外,其他记忆,是一无所知。 邦彦摊开自己的掌心,让她亲眼见到那道印。“我们说好,今生相偕到白首。” 不知怎地,当他说出这句话,柳君今心中像是自出生到现在,都梗在心口的一道气息,终于被咽了下去。 “你不负我,我不弃你。”邦彦不敢去探究这一切的原因,怕如果要是知晓其中的道理,她就像是夜里的昙花,一现之后终将消失。 “这样起誓,你悔是不悔?” “我不会,只怕你不愿。”他害怕见到她眼中一点不情愿的情绪,甚至是怕自己当初的不够勇敢,以致于还是失去她的怨怼。 柳君今嘴角扬起笑,那笑容就像是当初他见到她时,那样美丽而耀眼。 她就和五年前一样,岁月竟没有在她脸上、心上,留下一丝一毫的轨迹,所有就宛若是彼此初相遇,那样纯粹而且又美好。 邦彦低首,小心翼翼的给她一吻。 这个吻,在阔别五年之后,再度吻上她的唇,带着他相思无绝期的爱念,非常温柔又呵护地烙印上她。 那一吻,令她泪水滑落,在她不知自身从何而来之时,因为他的亲吻,让今生与他相遇的种种,直至她死后的灵魂,见他在雨天悲恸地眼见自己下葬的情景…… 一切的一切,如排山倒海般朝柳君今袭来,填补她失去的某一块记忆,那曾是有他出现的痕迹。有苦有悲、有喜有乐…… 她伸手环紧他的颈项,加深这个亲吻的热度,企图向他索讨睽违已久的爱情。 今生,她生是为他而来。但求他的一个深情的回眸、一句亲切的问候、一个热烈的拥抱——直到天荒地老! 日照,暖暖地晒在大地之上,探照着最阴暗的角落…… 一道苍老的身影,在街角的暗处隐隐消失;祂手里握着人世间数千万条情缘线,至天边踏入人间,一解尘世的恩恩怨怨、缘起缘灭。 【全书完】 ◆编注:敬请期待夏霓全新力作! 后记 亲爱的,大家好! 嗨!好久不见喔!(不……不要把芭乐k过来,霓仔已经检讨过了,请各位高抬贵手,多谢多谢!) 过了好阵子不见踪影的日子,霓仔并不是逃亡到哪里逍遥,而是好好闭关修炼“神功”去了!呃……俺说笑的,其实只是思绪不快、手指不勤,外加外务太多所致。 不过,从《缘定来生》这系列之后,霓仔会勤劳地拼出拖欠大家已久、该还却没还的故事!(婧,不要说俺对你不好,你的心愿我已经……正视了!呵呵。) 看完这本小说之后,同学们有没有稍稍松口气?大家是不是以为霓仔会很残忍的拆散男女主角啊? 呵呵……坏事有做过就好,这回俺相当善待这对主角儿,倒是他们俩很没良心地一起恶整霓仔。 想当初,为了设定故事走向,霓仔跟好友一块讨论剧情时,光是“战俘+贱民”=男主角,“和亲被俘+逃亡失败”=女主角这两个设定,就已经害霓仔被好友笑到死,直亏霓仔说这应该是俺笔下号称凄惨无比,外加衰事连连的一对主角。 然后,两位好友还很有义气地祝俺的衰人主角早日完成!(呿!真有你们两个的啊) 三人笑完归笑完、三八归三八,却非常有默契的收下嬉闹的语气,开始幻想阿编听到的反应……=。= 嗯!然后决定隔日一早致电给阿编,告诉她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就是俺的男主角是——贱民贱民贱民……\^^/ 好在阿编对霓仔的包容度很大,也早就被俺诡异又任性的想法给同化了。(有吗?!)而这个设定跟原先预定大纲也并未偏离太多,最后总算一遂霓仔想写个小小贱民奋斗记的心愿,并来个美少男养成,将邦彦培养成出色的大英雄!(看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厉害的作为。) 其实一开始故事重心应该是在前世,霓仔本想在那乱七八糟的年代将一切的恩恩怨怨解决掉,不过因为怕前世写得太轰轰烈烈,今生相爱的剧情会显得太过单薄,因此霓仔便听从阿编建议,很快地将前世收掉,把场景直接拖来今生做个了结。(还好有亲爱的编~~霓仔爱你!爱你啊!再次成功的,又做到自以为不可能达成的任务了!) 而“缘定来生”这系列,在邦彦这组人马出现后,终于画句点。俺承认这个系列,真的是在毫无头绪下跳出来乱的一票妖魔鬼怪,今后会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意外,霓仔不敢保证。 在进行故事收尾时,霓仔曾偷偷透露一段剧情给同团某位美丽的“人妻”,当时她说,她看得鸡皮疙瘩爬满身…… 而当霓仔将这个桥段寄给阿编后,也不断揣想当阿编看稿看到最后,竟然看见这样的场面时,会不会抱着头在电脑另一端哀号,咬牙猛捶墙,因为霓仔毁了她一个美丽的周末?!(阿编,我真的很爱你!可是这是剧情需要,不是俺真的要吓你,我是好宝宝……恶!你应该最清楚……恶恶恶!) 有几段场景霓仔写得真的很过瘾,差点爆字数,但又怕一不小心爆得太过分,只好精简再精简,最后成了现在这模样。 一度,霓仔很害怕写不来这样的角色,尤其害怕描写邦彦内心那种想爱又不敢爱,在责任与爱情之间的挣扎,以及柳君今的执着与不悔,不过最后总算突破困境,成功完书。 霓仔其实很相信所谓的前世今生,也相信今生相遇的人,或许在上辈子曾与自己有过某种程度上的感情纠葛,无论是好是坏。 或许,有人害怕触碰爱情,也害怕承担拥有爱情之后,会失去的结果……但至少,自己曾经勇敢地面对过,也曾经很努力地将它掌握在手心里。 即便很可能会失去它、也或许它一开始便不属于自己、更可能它的出现犹如昙花,留在心里成了一道伤疤,可是等到某一日,因为岁月的递嬗,因为自己有所成长,所以会明白那其实是个很棒的回忆。 希望大家心里都有这样的记忆百宝盒,在未来的路途上,当你累的时候,打开盒子,将泛黄的光阴翻找出来,好好的回味,养足了力气,再无所畏惧的踏上旅程。 愿你(你)是,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