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情》 第一章 时逢晚春,正是梅雨飘落不断的时节。 清晨,自天上降下丝丝细雨后,一排青绿得仿佛要泛出水来的苍劲竹子杆格交错、摇曳生姿。 偶尔飘来混合泥土湿味的花香,沁入脾肺,令人心旷神怡。 秀峦叠翠,林木苍郁,经过雨水彻底清洗过的山头,仿佛一名沐浴过后披上薄纱款款现身的少女,著实惹人怦然心动。 所有人都会击节同意吧,午后能于此清幽山林间一边酌饮一边赏景,不啻是人间一大享受。 「天才……真是个使剑天才呀……」 坐在一处由茅草为盖、竹子为柱筑成的简陋亭子里,手里抓著一只白玉酒杯的老者不住边饮边喃喃低语著。 老者满头白发,面容削瘦,个子矮小,身著一套不知有多久没洗的破烂灰白衣裳,乍看之下非常不起眼,然而,偶尔掠过老者眸底的精烁光芒,却会令被注视者不自禁猛打个冷颤……那是一双仿佛可以看穿人们藏于心底深处秘密的锐利眼眸。 「是啊,二师弟真是进步神速的叫人吃惊。」在一旁适时替老者斟酒的少年,赞同地点点头。 少年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身著一袭月牙白的儒衣,长相一派温文儒雅、干干净净,偶尔在眉宇间显现出的深沉思索神情,及唇边不时噙著的一抹温和笑意,令人感觉其内心似乎颇为早熟。 这两人投以注目的焦点,是一名年纪更小的男孩子。 男孩身著青衣,名唤疏云,自小生得唇红齿白,聪明伶俐,极讨人喜欢。 此子年龄约莫十三、四岁,手里提著一把寒光潋滟的长剑,正在亭子前方一块竹林围绕的空地上神情自若地挥舞著。只见剑光四起,身形飘动,一套「辽空幽冥」剑法被他舞得煞是精采好看。 十多年前,北方时逢长达一年甘霖未下的罕见干旱,爆发严重饥荒,因此疏云不满三岁时就被爹娘丢弃在荒野山林,倒在树底下恶得奄奄一息之际,幸运地被正好路过的老者捡去,收为关门弟子,排行第二,而不到几年后,他底下也多了几个陆陆续续被老者或大师兄捡来的师弟。 然而,无论收了几个弟子,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来,除了大师兄不算外,在所有的师弟们当中,疏云在剑术方面的资质无人能出其右。 瞧,老者不过才教了他一式新剑招约莫十来天而已,今日即兴考校一番,随手挥舞起来即行云流水,绵绵密密,毫无碍滞之处,对剑术要领掌握之快简直迅速得惊人。 「呵呵,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再过几年,只怕有人要坐立难安啰。」老者神情戏谑地斜瞥身旁的少年一眼,意有所指。 少年微微一笑,摇摇头道:「师父,此言差矣。」 「哦?你有其它高见?」老者挑高一道白眉。跟少年老成的大弟子拌嘴抬杠是他老年生活的乐趣之一。 神情一肃,少年缓声答道:「师弟们是我的亲人,他们越强悍,我就越高兴,因为那代表了这世上能欺负他们的人只会减少不会增多,我欣慰都来不及了,岂还有其它计较心思?」顿了顿,少年脸上露出一抹近似老者的戏谑笑容,道:「更何况,二师弟虽是剑术天才,但我可是不输他的百年难得一见的鬼才呀……」此言确是实话,就连身为他师父的老者,有时都还无法准确估量出少年的真正实力出来。 老者立即吐槽:「啐,大言不惭!真不明白你的盲目自信是从哪冒出来的!」 「不是尽得师父真传吗?」少年朝老者眨了眨眼,极尽戏谑之能事。 「你……」被反咬一口,老者气的吹胡瞪眼。 不远处,忽闻传来一道童稚嗓音唱吟道:「风横雨狂三月暮,门掩黄昏──」 呃!神情始终一派沉稳的少年竟闻声一慌,连忙站起身来,朝男孩高喊:「二师弟,快住……」 来不及了。 「──无计留春住!」唰! 夹带剑刃一扫风云动的浩大声势,咿呀──咚咚咚!一排竹子随著转瞬即逝的银寒剑光,拦腰纷纷往右方萎靡倒地,相互碰撞出杂乱的声响,仿佛失了序的清脆乐音。 收剑,回鞘。男孩脸上浮现心虚神情。 糟了,又一时得意忘形……自兴奋状态回过神后,看著地上一排被他拦腰斩断的竹子,自知闯祸的男孩大事不妙地吐了吐舌头。 疏云在剑术方面虽然天纵奇才,但他的性格自小大而化之,有时舞剑舞到忘我之际,总是不自觉使出最强大的杀招,狂风暴雨般将四周围的环境毁的稀巴烂,无论动植物皆难以幸免。本来大伙儿都有些习惯了,但少年之所以会无比紧张是因为…… 「啊啊啊──我、我的宝贝竹子啊!」只见老者颤巍巍地起身,脸色无比煞白难看,喉结上下滚动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后,冲上前去。 「师、师父,我……我发誓我绝对不是故意……」男孩站在一旁,满脸歉疚地试图力挽狂澜。 老者根本不听他解释,抱著地上的断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道:「呜呜……看看你对我养了十几年的宝贝竹子干了什么好事!不肖徒弟!罚你绕山脚跑二十圈!立刻!」 「是,师父。」疏云颓丧地垮下一张可爱脸蛋。依照过往经验,跑完十圈约莫要耗费半天时间,这次处罚加重一倍,看来他今晚别想早点睡觉了。 「二师弟,千万要小心晚上在山林间乱闯的野猪……我想,你就带著剑去跑吧。」少年一脸无能为力地建议道。 疏云回答得更加有气无力:「是,大师兄。」不知是否错觉,手中的剑似乎瞬间变的更加沉重了。 **** 在厉无痕的眼中,世上只分成两种人,一种是猎人,而另一种,则是猎物。 一袭黑色夜行衣将他紧紧裹住,巧妙地隐没了他在山林中的疾行身影。 黑色面罩遮去他一半容颜,只露出他一双精光四射的野兽之瞳。 身影如一只夜行蝙蝠,在山林中来回穿梭,寻找他的猎食目标。 一束束银色月光斜射在山涧间,穿透低漫在地面的雾气,夜间的世界显得既迷离又梦幻。 凉风习习,四遍野草不时沙沙作响,仿佛古老神秘的语言于暗夜里的低喃。 兽鸣歇止,万籁俱寂。 一抹黑影正要窜出山林间时,忽地顿住。 黑白分明的双眸熠熠发亮,仿佛一把燃烧正盛的红色火炬,那是由兴奋与紧张交织而成的复杂眼神。 「啊啊……腿酸死了,不过就是竹子嘛!师父干嘛那么大惊小怪的?呜呜,现在回去一定没饭吃了吧!哼,三师弟跟五师弟那两个贪吃鬼,肯定分食了我的蜜酿鸡腿……呜呜,我可怜的晚餐啊……肚子好饿喔……」 厉无痕隐身在树上,眼前满是干扁野草的兽径上,自黑暗尽头缓缓出现了一个垂头丧气,不住喃喃低语的奇怪小鬼头。 最可笑的是,那名小男孩居然拿著江湖中人视若第二生命的随身配剑随意戳著身旁野草,似在藉此滑稽动作泄愤。 「可恶!今晚可是轮到大师兄做饭耶!他承诺过我们要做蜜酿鸡腿吃,眼巴巴盼了一个礼拜,到最后我居然没吃到,反而白白便宜其它师弟!可恶可恶!气死我了……呜呜,越气越饿啊……」 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想必是个功力低浅的仆役之流吧!黑衣少年心想。打定主意后,他一跃而下,挡住小男孩的去路。 「小鬼……」 「赫!」有鬼呀!黑影乍现,疏云差点儿惊跳起来,一颗心脏险些怦出胸腔。 厉无痕无视于他发白的脸色,沉声询问:「你可是出自天山老人门下?」 「你……你是人是鬼?」疏云紧紧抓著手中的配剑。他自小天地不怕,只害怕鬼怪之类的玩意儿。 厉无痕一怔,不屑地横他一眼。 「我有影子。」 疏云连忙看向他四周,点头道:「嗯,你的确有影子,是人,不是鬼……」看著他影子确认再三后,疏云这才安心地吁了口气。 「你还没回答我。」 「回答?……喔!是啊!我是……」师父的徒弟,疏云尚未回答完毕,黑衣少年又丢出一个问题。 「那,你应该晓得『疏云』这人在哪儿啰?」问话的同时,黑衣少年俊挺的眉宇间隐隐散发出一股凌厉杀气。 疏云一楞,偏头疑道:「我认识你吗?」 「什么?你……你就是疏云?」现实人物与猜想中的差距太大,厉无痕也是狠狠一楞。 虽不认识眼前陌生至极的黑衣少年,疏云仍坦然地点点头:「嗯,我就叫疏云没错,你呢?你又是谁啊?」自己从没见过眼前如他这般类型的人,危险仿佛弥漫在少年四周。他整个人就像一把刀,一把失了鞘、凛然散发出冷冽寒光的锐利凶刀,随时威胁著出刃见血。 「你……好矮……原来你竟不满十岁……」厉无痕震惊过后,眉头深深皱起,似乎无法接受这个悲惨事实。 「什么?」这人竟说自己好……好矮?!闻言,疏云差点气炸心肺。 「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沙哑的嗓音,显得十分失望泄气。 「喂喂喂!我不答话,你还越说越离谱!」疏云怒极跳脚,哇啦哇啦大声嚷道:「告诉你!我已经十四岁了!而且以后绝对会长的很高、很高!甚至比大师兄还高!喂,你有没有听到啊?!」 十四?居然跟自己同年纪!厉无痕意外地微挑了眉。他高了小男孩足足一个头,身材挺拔,外表又显得冷峻早熟,两人站在一起,绝对看不出来是同年纪的小孩……既然是同年纪,那么自己就不用承担以大欺小的罪名了。 「拔剑吧!虽跟预期中的不一样,但或许会得到出乎意料的结果……」黑衣少年顾忌一除,举剑对著他,自言自语似的低喃道。 「拔剑?拔剑做什么?」疏云一脸莫名其妙。先是批评自己个子很矮,然后又要自己拔剑?半夜去砍萝卜吗? 「比试。」 「跟谁比试?」 「我。」 「你?你要我跟你比试?」疏云一头雾水地比比自己,然后又指著他。 「不错。」 「为什么?」 「我想证明某人的话是错的。」说这话时,厉无痕微拧眉头。 「某人说错了什么?」疏云满脸疑惑,发现这人说得每一个字他都听不明白。 「……他认为我打不过你。」声音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齿缝中逼出来,任何人都听得明白,厉无痕对「某人」给自己的评价似乎非常不甘心。 「就为了这个?」疏云一双晶亮黑眸眨了眨。 「是。」 偏头想了想,疏云抱著长剑,摇头干脆俐落地道:「那我不能跟你比。」这理由太薄弱了!大师兄曾说过,未到紧要关头绝不能随便与人拔剑相向,否则只会招惹无谓的祸端。虽然他不晓得会发生什么麻烦,但他总知道一点──大师兄说的话绝不会错。 「你怕输我?」厉无痕拧眉,用起激将法来。 眉微挑,疏云朝黑衣少年咧齿自信一笑:「我才不会输你,师父跟大师兄都跟我说过,在同年纪的小孩中,不会有比我更厉害的了!」 唇红齿白的疏云,脸庞乍然漾开的纯真笑容美得让人心动,却没来由地令黑衣少年感到刺目异常。 「哼,不过是井底之见,谁胜谁负,要比试过之后才知道!」 「你这人好生无赖,我说了不想打就不想打……」疏云愁眉苦脸地轻声打个呵欠:「不跟你胡缠,我要回去睡觉了。」他郑重表示。 费尽千方百计才脱身而出寻来天山打算一偿宿愿的厉无痕,如何能忍受得了被拒?「多说无益,接招吧!」 叮!一声,寒芒乍现,厉无痕强硬出招了,疏云见状,无奈地暗叹口气,迎前拔剑应战。 一时剑芒大炽,光影交错,草屑横飞。 厉无痕的剑术路子有如其人,偏走阴邪,虚幻诡谲,剑势刁钻奇诡,专挑人体的七大弱点下手,招招狠辣无比,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被他在身上划下血痕;而疏云使的剑术却是根基扎实的正轨路子,兼之飘逸灵动,正好与他阴阳相克,打了半天,两人竟僵持不下,难分胜负。 「我接下来要直取你一对招子,小心了!」厉无痕突然出声警告。 疏云不甘示弱回道:「我等一下要卸下你的臂子,该小心的是你!」 也许疏云在剑术方面的天资确实是胜过厉无痕,但厉无痕却胜在有过无数场实战经验。 他这声喊话,不过是声东击西,但经验不足的疏云却真的相信了,剑势下意识一变,转攻为守,护在面门之前,而这正中厉无痕下怀。 唰! 偷了个他临阵抽招的空隙,厉无痕手中的剑刃流云般一转,成功划下疏云一截袖子,剑背更似有若无地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表示他有手下留情。 一招得手,厉无痕用剑尖挑起战利品……袖子,开口冷声道:「胜负已分,不用比了。」 「不!我还没输!」疏云发觉自己上当,气得差点将下唇咬出血来,提剑又刺。 风横雨狂三月暮,门掩黄昏…… 狂风乍起,厉无痕瞳孔微缩,严阵以待。 无计留……最大杀招即将发出。 「呵!」厉无痕情知处于被动地位的话必输无疑,身形在他发招的瞬间,有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般弹跳而出,露出透出寒光的利牙,朝他的一对招子袭去。 「……!」我才不会输呢!疏云猛一咬牙,拼著瞎掉双眼,也要跟他玉石俱焚。 电光火石间,两人同时中招,滚倒在一起。 风声止息,杀气骤敛,万物归于平静。 银色月光寂静地照著大地,一如往昔。 痛……疏云只觉额上一阵刺痛,缓缓睁开眼睛,入眼一片血红。原本他以为自己真的瞎了,后来才察觉原来是额上淌下的血液模糊了视线。 定睛一看,自己手中的剑刃正深深刺入了陌生少年的左肩,而他脸上面罩不知何故散开,露出一张惨白至极点的冷峻脸孔。 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厉无痕险险闭过了杀著,却仍牺牲了肩膀……很不可理解的,少年脸上的痛苦神色,令疏云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拳似的闷痛了起来。 「你……」疏云心一乱,慌忙拔出刺入他肉里的剑刃,温热的血光霎时四溅,染红了彼此的衣裳。 「我输了……」厉无痕闷哼一声,伸手捂住左肩处不住淌血的伤口,低声道。 自己本可预先刺瞎了他后全身而退,却不知何故临阵心软,剑尖只堪堪伤了他的右额,而他的剑再偏差个一吋,自己就有可能魂归极乐……是心肠不够硬的自己输了。 「你……我……」疏云霎时红了眼眶。他隐隐察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却又不真切明白是哪儿出了错,他小心翼翼地趋身上前,想要查看他伤势如何。 「别碰我!」厉无痕反射性地缩身大喝。 本是一片好意的疏云倍感受伤地垮下脸,握紧双拳,嗫嚅著:「你这人……你这人……」竟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孽畜!」 两人正僵持间,突然天降一名长相平凡无奇的中年大汉,伸手一把将受了重伤的厉无痕提了起来。 「楼主……」被对方粗鲁动作大大扯痛伤口,厉无痕疼得闷哼一声,却不敢有丝毫怨言。 「哼!你还知道我是你楼主啊!无故私逃,你可知该当何罪?」 「无痕知错……请楼主责罚。」厉无痕脸色发白,深深低下头。 「你的确够胆!」大汉冷哼一声,看向地上的疏云,寒声道:「算你命大,若非你有帮手来了,能重伤了我最得意门徒的你,我非斩草除根不可!」语毕,大汉抓著厉无痕身子旋风般消失无踪,来去匆匆,似乎不欲在他人面前曝露出真面目。 **** 「二师弟!」 不到三秒钟,神色焦急的大师兄便出现了。先前在门口久久等不到二师弟回来,他心觉有些不妙而出来查看,这时见到疏云额头上不知被何人划了一条血痕,不禁又惊又怒,一把扑了上去连声询问道:「二师弟,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脸上的伤……?」 「大师兄,其实是我输了……」疏云怔怔看著他,没头没脑冒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接著双目缓缓充红,终于淌下两行不甘心的泪水。 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若不是厉无痕及时抽招,只怕爱逞强的自己就要瞎了双目。 这一战,狠狠打击了他的自信心。 然而不知怎地,错手误伤陌生少年的悔恨感,却远远胜过了自尊心受损的打击。 「输?你跟人比试了?」 「嗯,虽然最后是我嬴,但我其实是输了……」 「师弟,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不知前因后果的大师兄,看著疏云又悔又恨的哭丧神情,微偏头,露出一脸不解。 疏云垂头不语,无声低泣了一会儿后终于止住哭声。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抬起头,仿佛下了某种决心地,双眸散发出二道奇异光芒,寄望地看著他:「大师兄,我可不可以跟你讨一样东西?」 **** 「喂,你没事吧?」 疏云料想那名中年汉子带著受了重伤的少年必定无法走多远,果然,他在山脚下的小镇找了几家客栈后,不久便发现了少年的踪迹,心头一喜,他想也没想地便推窗而入。 少年仍是一身黑衣,左肩的伤口似乎没有包扎,以一种无力的姿态垂在左身侧,他察觉疏云的存在后,右手按在床板上,借力缓缓挺起上半身,面无表情地瞅著他:「你来做什么?」 「送伤药给你。」疏云高高举起手上的小瓶子,献宝似的笑道:「这是大师兄给我的金创药,很有用喔!」 送伤药给我?厉无痕奇怪地看他一眼,随即撇过脸去。 「不必你多事!」 疏云早有心理准备他不会轻易接受自己的好意,所以丝毫不以为杵,仍噙著笑脸小心翼翼地走向他,柔声劝道:「你肩膀的伤还没包扎吧?若是不赶快裹上伤药的话……」 「我私下与人决斗,若是废了,也是我活该。」厉无痕冷冷道。 「你!」万料不到他竟会这般说,疏云一时心急,忍不住对他大声起来。「你怎么可以说这种丧气话!要是你的左手真的废了,我要怎么赔给你?」 厉无痕眉头一皱,终于正眼看向他:「你干嘛赔给我?决斗落败,就算被你一剑杀了我也是……」 「不!是我输了!是我……」疏云见他又提起昨晚的事,眼眶不禁有些红润:「……本来就是我输了……是我逞强不愿认输才害得你受重伤……」 「呃。」厉无痕闻言睁大眼眸,不可思议地看著他湿润的眼眶:「输就输了,有什么好哭的?」 「因为我不甘心……」疏云眼角滑下两行泪来,哽咽道:「……除了师父以外,你是第一个对我手下留情的人,我这几年开始练剑以来,从没败得这么凄惨过……」 「……」厉无痕本来就不是会安慰他人的冷酷性子,这时见他哭得可怜,也是紧紧抿唇,不置一词。 静静流了一会儿懊恼的泪水后,疏云咬牙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睛直盯著厉无痕,神情坚决地发誓道:「下次,下次我要跟你堂堂正正决斗,绝不会让你手下留情!」 下次?还会有下次吗?厉无痕寒眸半敛,微露苦笑道:「你快走吧!要是等楼主回来,也许你就走不了了,他行事作风比我还心狠手辣千百倍,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闻言,疏云红润的脸蛋绽放一朵窃喜也似的愉快笑容,宛若初阳般灿烂:「你在担心我?」 「……」厉无痕眉头一皱,却不答他。 似乎从他的视线中察觉到自己实在是厚脸皮,疏云脸一红,「好,那我走啰……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厉无痕面无表情道:「后会无期,你就算知道了也没用。」 「你!」疏云被他薄情至极的话给气得小脸涨红:「……好!不说就不说!反正我也不希罕知道你的名字!」他怒哼一声,将药瓶重重放在桌上,随即如一只燕子般越窗离去。 就算你知道了我的名字,又有何用?厉无痕望著随风摇晃的窗扇,脸上缓缓泛起一丝苦笑。 不知怎地,他突然很想叹息……他本不是如此多愁善感的人呀! 他这负气一去,两人心中都隐隐约约生出预感,中原天辽地阔,人海茫茫,今后怕是无缘再相见了。 **** 「二师弟,你怎又跑来偷喝师父的酒了?!」 被大师兄当场「抓包」的疏云仍旧一脸毫无忏悔的表情,坐在地上,抱著酒瓶,摇头晃脑道:「嗝……大师兄,古人有云:一醉解千愁……哪……」 大师兄一脸啼笑皆非:「解千愁?你小小年纪,又能有什么烦忧?」 疏云苦著脸,用著欲泣的声音道:「我……我想忘了他……」 「忘了他?你想忘了谁?」 「就……就忘了……他啊……他……呼……」疏云一阵摇头晃脑后,身体居然往后仰倒,抱著酒瓶睡著了。 「啧,小酒鬼……」大师兄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伸手将他抱回了卧房。 喝得这么醉,明天醒来有得他好受的了! 「名字……为什么不告诉我名字……为什么……」沉睡中,疏云秀眉紧锁,翻来覆去皆是这几句饱含疑惑与些许痛楚的梦呓。 好想……好想知道呐…… 第二章 十年后—— 一泓新月如勾,星子三二两两散布四周,徐风吹拂,竹影交错,发出「格格」的清脆声响。 波光潋滟,圆荷泻露,池子中一团团如火焰般燃烧绽放的红莲,随风摇曳啊娜身姿,散发出一阵淡淡清香,沁人心脾。 如此良辰美景,不应虚设,然而,这世上却还是有几个不识风流真味的人,彻底辜负了。 白窗纸,红烛火,一绺摇曳光焰巧妙地在窗棂上映照出两道黑色人影在床上纠缠翻腾,浑然忘我,演出一幕幕令人喷鼻血的过度激情,呻吟、喘息、哭喊、低泣……野兽般的气息纠缠在一起,浑然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双锐利如刀的野兽般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亮著,璀璨如夜空星子。 厉无痕屏住气息,藏在暗处,注视著房内一切动静,他在等,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他要杀人,杀一个该杀的人! 「啊……不要……呜呜……」 「嘿嘿……果然十二、三岁的处子滋味尝起来最蚀骨销魂……唔……好紧……好、好……」 「不要……走开……啊啊……爹……救我……」 啪啪!神情布满丑恶欲望的中年男人甩手赏了他几巴掌,似乎身下的孩童越是凄厉哭喊,他就越来劲儿。「哈哈!喊啊!尽量扯喉咙大声喊啊!我倒要看看有谁救得了你……唔……」 突然,一切都静止了。 中年男人猥亵挺进的举动顿停一半。 孩童凄厉的哭声也嘎然而止。 好多、好多鲜红色的血在喷……孩童漆黑的瞳孔呆滞地大睁。 湿热、黏稠的鲜血,从中年男人没了头颅的脖子上大量喷溅出来,噗吱噗吱……仿佛流无止尽。 被一只大手拎在半空中的头颅,仍是挂著一脸邪淫的丑陋笑容,殊不如,他已头身分家,魂归离恨天,再也没命享受到性爱蚀骨销魂的滋味儿。 目睹一切的孩童,一双睁得圆圆大大的空洞眼睛,仿佛在无声询问著如鬼魅般现身杀人的厉无痕—— 为什么? 「他的头,值十两。」这就是原因。 冰冷的嗓音,一字字,如丧钟敲击。 十两纹银,一颗人头。 多贱的命,多快的剑。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痕。 唰!一声,又是一颗不值钱的人头落地,「生死楼」名震天下、远近皆知的头号杀手厉无痕,再度成功复命。 照例,用一块黑布包里鲜血淋漓的人头,拎回藏匿于一座深山之中的「生死楼」交差。 拨开重重云雾,建立于深山一处隐僻地方的「生死楼」,其外观就像一座平凡无奇的庭楼,随处可见一般寻常人家的典雅景致,然而这座平凡的楼宇,却暗中收容了一批极不平凡、也极不寻常的杀手,使得「生死楼」也变得非同一般起来。 迷离暗夜,半隐藏在「生死楼」最高阁宇背后的月光,散发出淡金色的哀怨凄光。 厉无痕心情放松地踏上「生死楼」朱红色大门前的阶梯,虽然这是一处很不平凡的地方,但,这也毕竟是他的家,回到家,就该卸下紧绷情绪是不? 平静,如往昔的平静。 进入大门后,厉无痕走了几步路的沉稳步伐,随即因敏锐的感觉察觉到了几处地方不对劲而瞬间顿停了下来。 今夜,极静,怪异的静。 厉眸倏然敏锐地眯起,全身血液瞬间冻结的,一缕似有若无血腥味在空气中、在鼻翼间缓缓飘散开来。 血味?怎会有血味? 难道……出事了!?厉无痕心口一紧,果断地抛开手中头颅,拔剑窜入血腥味浓厚的生死楼深处。 进入内庭,触目所及,心脏差点为之停止了。 尸横遍野,血流满地,凉寒的地面上、草丛里堆满了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冰冷尸体,厉无痕倒抽几口冷气,手里提著剑,神态疯狂地在地上四处翻找是否还有人尚存一息。 一次次的探查,却得到一回回的绝望。 难道……大家全死了?令人全身血液瞬间冻结的疑惑突然浮现心头。 不!一定有生还者!一定还有!一向冷静的厉无痕不再冷静,他现在只想找到一个活人,然后问出是谁毁了他唯一的家!毁了他唯一的归处! 他一定要报此深仇大恨! 「咳咳……是无……痕……吗……咳……」 厉无痕整个神经攸地紧绷,凝神静听。 熟悉无比的声音……生死楼果然还有一名仅存的活人——生死楼的楼主莫继天! 循著似有若无的微弱声响,厉无痕终于来到一处假山之前,他伸手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藏在几块碎石底下的隐密机关,将按钮用力往右扭开,假山霎时叽的一声分隔成两半,缓缓露出一个胸襟染满紫黑血花,朴实面容惨白无比的中年男人。 「楼主!」厉无痕情绪激动地低喊。他从没如今天这般感谢上苍过。 生死楼仅存的生还者缓缓朝他露出一抹苦笑,「无痕……你还活著……真是太好……了……咳咳……」 厉无痕连声急问:「楼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咳咳……」莫继天气若游丝,每咳一声,便吐出一口鲜血:「生死楼中有人背……叛……咳咳……若非食物中被下了『蚀骨软筋散』……加上敌人卑鄙偷……袭……我们今……日……咳咳……也不会败得如此一塌……糊涂……唔……」 叛徒?厉无痕愤怒咬牙,勉强压下欲杀人泄愤的心火,朝中年男子道:「楼主,你振作点!我帮你疗伤!」 莫继天虚弱地摇摇头。 「不……我晓得我已经不……行了……这本簿子……你拿去……」辛苦地哑声说著,他从胸口处摸出了一本沾了些许人血的黑色封面的小册子来,「……那群行凶的人……目的……就是为了抢夺这本『生死簿』……千万……不能给他们抢走……咳……」 「生死楼」经营杀手生意已经足足有二十五个年头了,而「生死簿」就是他们与前来买凶的客人交易往来的秘密帐簿。 上头谁人何年何月买杀手行凶杀谁,弟为争夺家族财产买凶杀兄,妻子红杏出墙为怕泄密买凶杀夫,师兄为争掌门位置买凶杀师弟,一笔笔皆写得清清楚楚、条理分明……也意味著,这本记录了人性最丑恶一面的簿子若是落到任何一个人的手上,只怕江湖上顿时要有好几百个人晚上睡不安稳了。 近年来江湖动荡不安,只因有人放出传言,新一任的武林盟主段鹏天曾暗中找上生死楼买杀手,悄悄干掉他登上盟主宝座最具威胁性的敌手,武林盟主不甘平白被辱,誓言要毁掉生死楼,将生死簿里头纪录的内容一笔笔公诸于世,以证明他的清白。 这位武林盟主一身功力高得吓人,脑袋却令人失望地不太灵活、用膝盖想也不难猜知,现今江湖上各门各派的宗师、庄主或是仗剑江湖的青年侠士们也许一个个满口仁义道德,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样,但人心隔肚皮,也许他们曾在背地理暗中干过什么坏事也说不定,然而,只要不说出来的话,又有谁会知晓?而此名新上任的武林盟主,位子还坐得不稳固,就想要一把将江湖上所有人面禽兽们的底细给掀出来,不知该说他笨还是莽撞? 然而,绝对可以预知的是,这本记录了将近二十五年来秘密血腥交易的生死簿一旦被公开,只怕许多人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幸福假相将要毁于一旦! 年长一辈的人几乎是避生死簿的秘密唯恐不及,偏偏,还是有一堆没长大脑的奶娃儿,拔剑拿刀的嚷嚷著要跟著新任武林盟主段鹏天一起消灭生死楼,美其名为:替天行道! 这下子,一些心底有鬼的老江湖们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了,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生死簿的秘密公诸于事,否则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名声就要完蛋大吉!可是,其中某一些有头脑的人突然动起歪脑筋来了,他们心想,若是能掌握住生死簿的秘密,就等于是制住了一些有权有势的人的死穴,到时,统领武林第一门派的位置也许就可以换人坐坐了也说不定? 无知、莽撞、阴谋、得意、恐惧、不安……种种复杂的人心纠缠交错,酝酿了一年,居然悄悄汇集了一股足以撼动生死楼根基的庞大力量! 一日堆积过一日的洪流总会有决堤的一天,终于,在今夜招来了生死楼一夕灭亡的大祸…… 「不!」厉无痕猛摇头,嗓音无比沙哑地低喊:「我不走!我怎能……」这一走,天下之大就真的只剩自己一人了! 莫继天睁目怒瞪著他。布满血丝的双眸含著被人背叛的无尽愤恨,与一丝对生死早已置之度外的觉悟。 「走!」暴喝。 不敢置信的,厉无痕愣住了,待在原地狠狠愣住了。 总是残酷无情地下令自己「杀!杀!杀!」的冷血楼主,居然会叫自己……逃!? 「无痕!」莫继天重声喘口气,五指伸出,深深嵌入他肩膀的肉里,「你仔细听好……这是我对你下的最后一个命令……咳咳……不许报仇,只许逃命……你要逃……远远地逃……带著生死簿一起……逃到天涯海角也好、塞外边关也罢……若是生死簿落到那些卑鄙的人的手中……留在生死楼奋战到最后一兵一卒的兄弟,便徒然枉死了……所以你……快……逃!」莫继天用尽生命最后力量的吩咐,一字、一句断了他的复仇之心。 厉无痕面无血色,伸手接过莫继天朝自己颤巍巍地递出的生死簿,将之牢牢揣入怀中,望著无声催促的自己快走的莫继天一会儿,终于猛一咬牙,转身如流星般疾驰而出。 背后,生死楼楼主莫继天一声凄厉过一声的吩咐,宛若鬼哭神嚎,从此一生一世牢牢束缚住他不放。 ——快逃! ——逃得远远的! ——切记此生莫再踏足中原一步! ——切记此薄莫落入任何人之手! ——逃!无痕!远远地逃! 披星载月,千里奔逃。 厉无痕紧紧蹙著一双阴郁浓眉,身上带著一本轻若羽毛的「生死簿」,逃出了生死楼,也从此展开了往后被无数江湖中人千里追杀、亡命天涯的乖舛命运。 一夕之间,他失去了所有,失去兄弟、失去归处,只剩下楼主吩咐他一生务须紧守著「生死簿」不失的最后遗命。 然而,厉无痕此刻对未来命运充满仓惶茫然的心底却完全不知晓,日后怀中这一本小小簿子,竟差点带给天生冷性无情的他穷尽一生的悔恨。 他现在心底只想著——逃! 逃出生天! 逃出被捕捉的命运! 远远地逃! **** 朦朦胧胧,一团烟雾弥漫中,只见隐约有两名男子的身躯纠缠在一起。 「唉……你笑一个吧,你笑起来肯定会很好看的……」疏云低头,对著怀中一名四肢修长纤细的黑衣少年道。 对他的逗弄,少年却是一迳儿抿唇不语,仰头瞅著他,仿佛有千言万语都融入了他一双漆黑幽冷的眸子之中了。 他这般望著自己,只让疏云怜爱得不得了,胸口如火烧般灼热闷痛了起来。 压抑不住欲望,疏云低头亲吻少年冰凉的脸颊,渴求地低语:「喂,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始终不晓得你的名字……」他好想、好想知道呐。 千百万回的请求,少年仍是摇头拒绝,不一会,面容逐渐变得模糊了,连身躯也越变轻盈,仿佛便要随风飘去。 疏云心慌地低喊:「等等,你……」 他张手用力一抓,却只摸到了空气…… 砰咯!疏云摔下床,狠狠自黄梁一梦中惊醒过来。 「痛啊……」他一手摸著摔疼的腰骨,一手撑著床板,颇为狼狈地站起身。 唉,又是春梦一场……从小至今,他已不知做过同样的梦境多少次了。 春梦人人会做,本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不过,他做春梦的对象跟寻常人不太一样,不但不是个丰胸翘臀的姑娘家,反而是一名货真价实的男孩子! 更可怕的是,自己居然不害臊地对他又亲又抱,甚至更过分的事情也做过,不,是梦过……疏云冷汗直冒,真想抱头痛哭。 这是秘密。 名满江湖,天山七子排行第二的疏云,被誉为世上罕见的天才剑手,一个心底最不为人知的秘密。 真是孽障,本来只是对那名被自己误伤的黑衣少年心怀愧疚而已,岂料这十年来,他不但没一日或忘,反而日渐挂念盈怀,甚至到了有点变态的地步……要是被他人知道了自己有这等奇怪癖好……疏云全身冒出冷汗,这是连想都觉得恐怖的事。 呼!别想了!睡觉睡觉!现在不过三更,等一下还要早起跟小师弟出门去捉捕一个凶恶无比的杀手呢!疏云一头钻进暖和被子里,将自己深深埋起。 急著逃避现实的疏云,此时万万没料到,他视若梦魇的少年,不久将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 到了那时,他才彻然领悟到,该面对的,终究躲不了。 **** 天上繁星点点,地上虫鸣唧唧,气氛一片祥和宁静。 一间破旧客栈,三三两两几桌客人。 满桌佳肴,配以美酒酌饮,实乃人间一大乐事。 一抹修长身影慵懒地凭栏,眺望头顶上方一片迷人星空。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呵,是夜,这月,煞地清艳,煞地醉人…… 「色不迷人人自迷,酒下醉人人自醉……啊……我醉了……我真的醉了……」面对满桌美食,一名神态慵懒俊朗的男人,却辜负了厨师们的巧手不曾动筷,只一手拎著盛满上等佳酿的酒瓶,不住仰头啜饮,满嘴颓废酒气,望月叹息。 如勾新月,凄光潋滟,揪紧人心般,扰得他今夜心底一片不平静。 身旁一名长相平凡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上下的少年闻言皱眉,伸长筷子挟了一口麻婆豆腐放入嘴里,没好气道:「二师兄,你一整晚嘴巴光顾著嘀嘀咕咕不会嘴酸吗?桌上食物你再不吃,我就全吃完了喔!」 「唉!想不到!真想不到呀……」男子似是对他的威胁恍若未闻,仍是摇头晃脑,唉声叹气。 修长身子斜倚在二楼的栏杆边,一头如丝绸般黑亮的长发不羁地随风飘舞,千缠百转,撩乱人心。 一袭月白色儒衫宽宽松松地套在男子身上,虽然儒衫衣摆处有几条交错的缝补痕迹,质料更洗溥洗白了,散发一股颓废落魄的意态,但,一身的简陋,仍不掩男子从骨子里浑然欲出的风流神采。 「想不到什么?」少年随口询问间,伸手又挟了一只鸡翅入碗里,三两下便撕吞入肚。 「想不到,人人畏惧的『生死楼』第一杀手厉无痕竟生得如此花容月貌、教人心动……这三月春风,吹得真不是时候呐!」男子沉声低喃著,缓缓偏过头,一双炯亮有神的清澈眸子,专注地凝视远方坐落一处的挺直背影,好一会儿,重又时而微拧著眉头,时而幽幽叹息。 「花容月貌?」少年微挑眉,顺著他的视线看向远处同一人。当然,嘴巴还是没停止咀嚼食物,他还在成长期,食量自然大得惊人,不像这荒唐成性、嗜酒如命的二师兄靠酒就可以填饱肚子了。 冷厉的眉眼,紧抿的唇角,挺直的身形,坚实的手掌,分明是个冷硬如石的男人,在店内昏暗的光线照明下,锐若刀锋的侧脸更添一丝夜行野兽似的阴沈危险……花容月貌?在哪? 是自己眼花?还是二师兄眼睛瞎了? 「看到他,心儿就一阵活蹦乱跳……」男子眉宇间愁容加深,深邃黑眸中暗含的一抹忧愁抑郁,足以令天下任何女人为之心生怜惜。忍不住,他再度幽幽叹息出声:「啊啊……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的滋味吗?」 闻言,少年「噗」地一声,刚吞下喉咙里的鸡腿肉瞬间喷射到地面,如此不雅且浪费的行径,令附近一干同样正在进食的客人们纷纷皱起眉头,挪开椅子闪避。 男子斜睨著他,一脸不甚苟同地撇撇嘴:「师弟,不是我爱批评,而是你吃相真的很……糟!」 可恶!做贼的还喊抓贼!少年气得双颊涨红,为自己辩白:「是二师兄说的笑话不好笑!」 对「生死楼」名列榜上第一杀手厉无痕一见钟情不但不好笑,更是自找死路! 虽然做杀手生意的「生死楼」已经被江湖并称七派(昆仑、峨嵋、蜀山、武当、少林、唐门、逍遥)、二帮(丐帮、金帮)精锐尽出的高手们联手于一夕之间彻底消灭殆尽,底下杀手死得死、散得散,但,「生死楼」第一杀手的锋芒还在,第一杀手的长剑还利,若有人傻到以为素来杀人心狠手辣的厉无痕此刻孤身一人、毫无后援就能随意轻取侮辱,只怕会死得很快!且极难看! 男子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双飞扬剑眉高高挑起。 「怎么?难道不是?」少年伸手抹抹嘴,继续伸手挟东西吃,间中还不时一脸惋惜地望望地上沾了些灰尘的鸡腿肉。 男子一脸不敢置信:「我最亲、亲、亲爱的邵飞小师弟,我一片赤诚真心的剖白,你怎会认为我在开玩笑?」蹙眉抚著胸口,一脸人格受到严重污辱的模样。 邵飞朝他翻两个大白眼:「我最亲、亲、亲爱的疏云二师兄,你有哪一天不是在说笑的了?大前年你说你对隔壁阿花养的母猪一见钟情,结果那头有幸当世间第一个被人类看上的畜生,当天便成了你的下酒菜,还有前年师父托人辛辛苦苦从京城带回来的皇帝御酒,也因你的一见钟情,师父一口都没尝到便全饮下了你的肚子里去,还有去年,你也说你对秦淮河畔的当红花魁梁天香一见钟情,结果,你不但不怜香惜玉,反而逼她一整晚弹琵琶、唱小曲儿给你听,唱得嗓子差点哑了……」 疏云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道:「别胡乱诬赖我,我可没逼天香一整夜唱曲儿给我听,她是心甘情愿唱的。」 邵飞嗤笑一声:「那隔壁阿花养的那头母猪呢?难道那只畜生也看上了你?心甘情愿忍受四肢捆绑在竹子上被火烤的痛苦来喂饱你的肚子?还有酒呢?难道酒瓶会长脚,自动跑到你嘴边?」 「好了!好了!那些都不算!我这次是认真的!」 疏云伸手揉揉太阳穴,忽然觉得头很痛。 他这小师弟,模样长相是七个师兄弟中最憨厚老实的一个,然而他一张嘴巴却利得像刀子一般,讲出来的话,声声犀利,句句割人,活脱脱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实际例证。 「认真?」邵飞抓起桌上的干净布巾抹抹嘴,一双平凡眸子闪动精明光芒:「呵,依我看,二师兄你不是对他有感觉,而是对他身上的『生死簿』一见钟情,对师父提的奖赏动心了吧?」说这些话时,他极聪明地将嗓音压低弄沈,几乎是用口型变化无声地说出这一番调侃来。 生死簿,事关重大的生死簿,天下人人求之若渴的生死簿,若将这三字大声嚷嚷出来,只怕一瞬间便炸得这间无辜客栈天翻地覆。 他口中说的师父便是江湖人称一代怪杰——天山老人。说他是怪杰,是因为他脾气古怪难缠,甚至可说是有些善恶不分,死在他手底下的坏人虽然足以堆成一座高山,可因他一个看不顺眼而被整得惨兮兮的江湖侠士也绝对不在少数,对于这么一个武功高强却性格乖张的老头,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甚至可说是才闻到他的影儿,还没见到他人出现,便手颤腿软吓出一身冷汗。 他一生最自傲的,便是培养了七名个性迥然迥异的好徒儿,而他这辈子最大的嗜好,便是捉弄得这七名优秀徒弟晕头转向、叫苦连天。 而这七人当中,个性与脾气最像他的,便是师兄弟中排行第二的疏云了,他同天山老人般嗜酒如命,嗜武如痴,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懒惰个性也令他很少现身于江湖之中,近来武林掀起了一波近乎千人在抢夺生死簿的热潮,他本来一点兴趣也没有,谁知,天山老人于某天突然拿出了一本武功秘笈,言明若是几个师兄弟之中有哪个人先抢到生死簿,便将这本武功秘笈送给那人。 疏云第一个举手报名加入抢夺生死簿的行列! 开玩笑!那可是在三年前带走四师弟岳栖云的魔门第一高手「毒手魔星」陆雷钧的成名绝技「玄阴魔功」的珍贵手抄本耶!看得疏云当场双眼发直,垂涎口水流了满地。 呵,师父是打算报复辛苦弄来的美酒被疏云一夜之间偷喝光光的仇了!其他心头雪亮明白的师兄弟们,自然不会跟见到武功秘笈便忘记爹娘是谁的疏云争夺,而年纪最轻的小师弟邵飞,只是想满足旺盛的好奇心而跟著疏云来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无敌杀手厉无痕生得是何模样罢了,吃完这一顿之后,他便会跟疏云分道扬镳,疏云想抢得生死簿,完全得靠他一人的力量,不过,其他师兄弟们都信心满满地等著他胜利而归就是了。 相对沉默半晌,疏云突然幽幽一叹,神情尴尬地抓抓头发。 「唉,什么都瞒不过你……」就如同邵飞所说的,自己是对厉无痕身上的生死簿动心,而非对他本人动心吧。 只是…… 一整晚跳得有些失序脱轨的心脏,为何突然平静不下来了呢? 或许是,从那名轰动天下的绝代杀手身上隐隐散发出的冷寒气息,竟令自己莫名地感到无比熟稔吧…… 仿佛,他们在好久、好久以前便应该相识了…… 第三章 「好,我吃饱了!」舌枪唇战完毕,邵飞伸手拍拍肚子,长身而起,朝他一拱手,朗声道:「二师兄,师弟邵飞与你就此别过,祝二师兄此去一趟心想事成,马到成功!」 咦,怎么突然说走就走?疏云一时有些转不过脑筋来。 邵飞不等他反应过来,再次朝他一拱手,转身飘然离开。 「呃,慢走……」他只来得及对著邵飞转瞬消失的背影讷讷道。 咕噜!仰头又啜饮了一口美酒佳酿,少了谈话对象,肚子突然一阵空虚,疏云终于有了吃饭的兴致。 举筷……等等! 好小子!居然吃干抹净就跑!疏云伸手刚想挟菜,却愕然发觉眼前一桌食物已经全都空盘见底了,脸色当场绿了一半。赶紧伸手摸摸系在腰间已经轻如羽毛的小钱袋,这还是花魁梁大香亲手织给他的咧……唉,阮囊羞涩呀! 「店小二……」 一脸机灵模样的店小二转身招呼过来,朝他鞠躬哈腰道:「款,请问客倌您还想加点些什么?」 「麻烦再来……」疏云一脸严肃。 店小二机智地询问:「三盘小菜?二只鸡腿?三瓶上等女儿红?」 疏云摇摇头。 「……三颗馒头。」 **** 我啃、我啃、我啃啃啃…… 这厢的疏云一脸哀怨的张嘴啃著手上的馒头,远远另一厢也同样在啃馒头的厉无痕,却是从头到尾面无表情一口一口慢吞吞地吃著,彷佛,食物好不好吃的感觉从来就没在他的舌尖停留,或是在他的心头滋生过。 疏云虽然是只要有美酒可饮就行,对吃,他并不特别讲究,可厉无痕吃东西时的淡然模样,却仿佛他只是在做一件让生命存续下去的必然例行公事……疏云望著他半天,不禁心想,若这人喝酒的时候,也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那就太糟糕了! 一个无趣的人,疏云判断。 厉无痕吃东西很专注也很慢,异常的慢,慢到他才吃第三口,疏云已经啃掉一整颗馒头,接著又伸手拿起下一颗。 馒头虽然没啥味道,可是看著他吃,感觉就是特别好吃。 唔,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人呢……疏云右手撑颊,左手拿著一个馒头放在嘴边猛啃,一双眼睛浑然忘我地直盯著他看,全然不在乎自己的行径在旁人眼中是如何怪异狂浪。 身上背著一个深蓝色包袱,似乎很看重似的,即使在用餐时也牢牢绑在身后右侧,一身轻便的劲装黑衣,益发衬托得他身形削瘦挺拔,一头漆黑乌发简单地绑成一束辫子放在身后,隐隐散发一股象征自制的坚忍味道,而挺直、坚实如山的背脊彷佛永不会动摇似的,令人觉得很可靠也很安心。 一双半敛的漆黑眸子闪烁冷冷幽光,看似冷漠而毫无情绪,却又在眼波流转间不经意闪过一抹诱人神秘,宛如头顶上方浩瀚无垠的夜空,就因为只能窥见却绝对触碰不到,隔了一条永恒距离的惆怅感,反而令人发狂似的想一探他内心的究竟。 那些传说中因见到月色太过迷人而导致神经失常陷入疯狂状态中的人,想必,也是被这股难解的惆怅感给掳获住而无法挣脱了吧? 就在胡思乱想间,桌上三颗馒头,飞快地被疏云解决得一干二净,全部囫圃吞下了肚子里去,而厉无痕,仍在持续他缓慢异常的进食动作。 他双手的动作异常地沉稳规律。拿起馒头咀嚼三口,放下,伸手举杯,喝一口茶……就这样一直重复著含有一股奇异节奏的恒动。仿佛在无形中有一股过度的自制力在控制著他,而他,绝对不会做出超乎他所能控制的事情出来。 生死楼的第一杀手厉无痕肯定是个完全不懂得何谓「生活乐趣」的人……疏云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他,也从来没跟他说上一句话,但他却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他很久了。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奇妙之处吧,这么一个看似无趣、冷硬如石的男子却令自己打从心底有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更对他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兴趣。这对于向来「人从花丛过、片叶不沾身」的疏云而言,仅只是初次见面甚至没与之交谈过的厉无痕,却能使自己悄悄留上了心,是一件颇为稀奇的事。 这世间除了自家一干优秀的师弟们不算在内,疏云自小除了美酒及武功这两种令他百尝不厌的东西之外,便鲜少有他看得上眼的人事物了,就因为如此,若是能与这自己第一眼见到便顿觉无比熟稔的生死楼第一杀手厉无痕结伴相游、对酒当歌,或于月下比武、彻夜论剑,想必是人间一大乐事吧? 可遗憾地,一整晚厉无痕除了凝神进食之外,却是连往自己这边偏头瞧一眼的兴致都没有,这让疏云不禁感到有些失落。 疏云一双如子夜般深邃而又专注的眼神,不断散发出一波波不自觉间勾人魂魄的电力,加上他的脸庞俊朗迷人,只消被他这么瞅一眼,便足以让生张熟魏的青楼红妓瞬间羞红了脸蛋。可一整夜,被他这般痴痴望著,厉无痕挺拔的身影却是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恍若未觉。 不过,虽然厉无痕眼角瞧都不瞧自己一眼,疏云却也不会觉得气闷。 观察他也是一件还蛮有趣的事。 奇怪,干杀手这一行的,不是应该长得满脸横肉,或是浑身蕴涵骇人杀气吗?可是,自厉无痕身上散发的沉静气息,却是毫无疑问的已经臻至「波纹不动」的最高境界了,疏云不禁自忖,依自己游戏人间的浮动性格,要达到如他这般井水不动的沉稳地步,至少非得要再经过三年的苦练修养不可。 也许,他的沉着冷静,他的过人自制,就是令他能成为人人闻风丧胆的生死楼第一杀手的基本条件吧? 望著他,饶有兴味地猜测著、胡思乱想著。 飒飒!骤然一阵冷风透窗吹拂而进,厉无痕身后拖地的黑色衣摆顺风微向上掀了掀,犹如一只黑旗在半空中翻舞飞扬。 一直留心探量著他的疏云,见状,不禁愀然色变。 不会错的,他衣摆内侧一小块令衣服色泽更形墨黑的脏污,是已经干涸了半天的血渍! 他受伤了? 疏云勉强按压下突然浮现胸口的强烈怒意,微眯锐眸,凝神仔细察看他如刀锋般锐利的侧脸,终于看出浮现他脸庞上的一抹不自然的苍白。 好可怜呐…… 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几乎人见人怕的生死楼第一杀手厉无痕,疏云却只觉得他好可怜。 被江湖人人当成一只害虫似的争相千里追杀,日日夜夜活在朝不保夕、睡难安稳的恐惧阴影之下,岂非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 疏云一双眼睛就这么失了神地望著他,看著、看著,突然感到一阵良心不安与强烈不忍。 好吧,等帮助此名杀手渡过迫在眉睫的生死危机后,再出手夺下生死簿吧!不忍归不忍,良心归良心,疏云仍没忘记自己千里跋涉追到这处的最终目的。 生死簿,他是誓在必得! **** 如芒刺在背! 厉无痕从不知晓,原来被人用一双欲吞噬什么似的锐利眼眸狠狠盯著的感觉,竟然是如此的令人生厌。 手中剩下的最后一颗的馒头,他仍是冷著脸庞,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吃著。 虽然生厌,他却是不太在意,因为那人不时投注过来的奇怪眼神,并没有渗入一丝杀气。 相反的,那抹眼神,澄静、清澈而专注。 仿佛,对自己充满了无限好奇。 普通人,绝对不会对自己产生好奇,因为他们还要命。 可令他万万不解的是,这人眼中的确明明白白写满了对自己的「兴趣」……哼,只是个怪人,不需理会。 厉无痕虽然是个拿钱行凶的无情杀手,不过他毕竟不是一个喜欢滥杀无辜的变态,虽然疏云的目光令他感觉颇不自在,但他仍决定不予以搭理,只当天下之大,喜欢一边吃东西一边净盯著人看的怪人也是有的。 若疏云晓得厉无痕将他定位在「怪人」这两字上,只怕会气得捶胸顿足,强烈怀疑自己电力四射的眼神是否已经失了魅力吧。 外头冷风不住飒飒吹袭,凉意沁人,伴随一股似有若无的桂花香。 不易察觉的,厉无痕嘴巴啃著馒头的动作,缓缓慢了下来。 虽仍维持一定的节奏,但仍是让远远望来的疏云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状。 追兵已至?疏云眉头微微一皱,心下已有一番计较。 疏云猜得丝毫无错,令厉无痕精神突然无比紧绷的原因,乃是位于他头顶正上方的屋瓦处三道极力控制却仍悄悄泄漏了行踪的凌厉杀气。 还是追来了! 厉无痕眸底厉芒一闪。 历经无数险峻的血战,边打带跑,好不容易终于来到这处离边关还有二十多天路程距离的陌生乡镇,一路上,他已经竭尽所能的隐藏行踪了,却终究摆脱不了被人追上的厄运。 烦人,却不得不应付。 不急不徐地,最后一口馒头,已被他吃下肚子里去。 屋顶处的三名敌人,仍是凝然不动,狡猾地观察他的下一步动静。 厉无痕身形沉稳如昔,手掌却已悄然按上系在身侧冰冷的剑炳上。 该面对的,他向来不会逃避! 血战,一触即发。 空气中逐渐弥漫一股名为危险的沉重味道,原先也在客栈的二楼中点菜进食的普通客人们,似乎也嗅到了一丝不寻常,一个接著一个散得不见踪影,就连机灵的店小二,也本能地留在了一楼,不敢上楼招呼。 不多久,空旷的二楼上,只剩下两名客倌。 一个,是不得不留下来的厉无痕,而另一个,便是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疏云。 仿佛完全没察觉到任何不妥的地方,疏云神情闲适,动作慢条斯理地拿著一只酒瓶,缓缓将里头呈现透明色泽的酒液倒入杯子中,怡然自得地嗅闻著醺人欲醉的芳醇酒香,一口接著一口,津津有味地品尝著。 宛如一座峙若停渊的山石,厉无痕一只坚实的手掌仍旧按在剑柄上,半敛黑眸,沉默无语。 一个不断品酒。 一个持续沉默。 逐渐地,形成了一幕动静呈现强烈对比的奇特景象。 诡谲,却显得异常协调。 先不耐烦的,是在屋顶上方苦苦等待最佳刺杀时机的三名剑客。 互看一眼,浓烈杀气,不再强行收敛地瞬间爆发。 他们终于决定出手! 也在同时,疏云飞扬的剑眉突然一挑。 匡当! 一只酒瓶从他手中疾射而出,撞击地面,发出一声清脆却巨大的声响。 疏云出手的时机恰到好处,屋顶上方三名剑客本已经凝神聚气,被他这么天外飞来一笔地扰乱,杀气受到奇异的巨大声响牵引,胸口不约而同一阵气血翻涌,行动不由得滞了滞。 「走!」 尚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厉无痕一只冰冷手掌,已然被疏云一把握住。 漆黑瞳孔微微一怔。 匆忙间根本来不及作任何解释,疏云一抓住他,没注意他露出什么表情,拔腿拉了就跑。 「休想逃!」 三名察觉被耍弄了的剑客在他俩背后气急败坏地大声喝斥。 白痴!不逃的是笨蛋! **** 疏云跟厉无痕跃出了客栈二楼后,在狭小的巷道中东逃西窜,最后终于成功甩掉追兵,双双逃入小镇后山一片漆黑阴森的树林之中。 幸运地,进入一片透著稀疏月光的阴森树林之中后不久,疏云便找到了一处似乎是野兽冬眠过后遗留下来的干燥洞穴,只要稍微清理一下,然后再在地上铺些干草就可以暂时窝上一晚了。 今晚便睡这里吧!疏云安心地吁口气,举起手想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却蓦然发觉他手上还握著另外一个人的手。 这只手掌,修长又冰冷,坚实而具骨感,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男人的手,触摸起来的感觉,一点都不若花魁梁天香一双纤细柔荑那般温润柔软,可他的手,却冰凉得令自己想就这么永远握著,用自己的手心温度替他取暖。 一股奇妙的感觉缓缓流过疏云心底,但,他同时也感到不妙至极。 呜呜……居然觉得男人的手掌握起来很舒服,自己的好男色不会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了吧……? 顺著那只手掌被自己抓起的方向,疏云楞楞偏转过头,刹那间,一双闪烁厉芒的漆黑眸子,就这么狠狠撞进疏云毫无防备的心底。吓得猛抽口气,握紧他冰冷手掌的五指不由得登时松开。 他居然差点忘了!这只令他眷恋著不想放开的手,是生死楼第一杀手厉无痕曾杀人无数过的手! 厉无痕冷著脸庞,一双锐眸仍是一瞬也不瞬牢牢盯著他。 面无表情,令人猜不透他正在想些什么。 疏云突然察觉自己似乎也没想像中的那么厚脸皮,因为,再这样被厉无痕直勾勾盯视下去,自己恐怕要脸红得不像话了。 意图掩饰紧张地,疏云俊俏脸庞朝他扬起一抹好看笑容。 「咳,无痕兄,我看咱们今晚便……」 叮!一声,冷冽的剑尖,瞬间抵在他的喉结处,凌厉剑气寒意迫人,肌肤甚至微感刺痛。 只一厘的极短距离,便要他头身分家。 心脏惊得一跳,疏云脸庞微后仰,喉咙「咕!」的一声咽下一口唾沫,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你是谁?」厉无痕冷冷喝问。 「我……」猝不及防下,疏云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 问我是谁?真是个好问题呀!可,自己该如何回答?总不能坦白说出他是名满天下的天山七子之一,千里跋涉来到此处,是想来抢夺他身上的生死簿,好向师父换取武功秘笈吧!苦苦思索间,不由得露出一脸心虚。 可疑! 厉无痕锐眸微眯,杀机大起:「你……」 「啊!」 两人对峙不下间,疏云突然自口中发出一声惊呼:「你大腿处流血了!」猛然一看,就著清亮的月光,厉无痕右大腿的地方不断渗出大量血液,顺著长腿结实的肌里蜿蜒淌下,在地上滴出几朵紫黑色的血花。 该死!方才跑得太快他居然没发现!疏云气急败坏地低咒一声,伸手便要脱去他的衣裤查看他大腿上的伤处严不严重。 完全无法跟上他急变如风的想法跟作为,厉无痕一怔,竟来不及收手,锋利的剑尖便顺势滑过疏云的颈项,登时切开他的肌肤,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痕。 透著一抹月光的漆黑洞穴中登时爆散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鲜艳的血液霎时流淌直下,缓缓染红了疏云的白色衣襟。 「呃……」见状,厉无痕瞳孔一缩,为了一个不知名的原因,他撤下了手中的剑,直直插在地面上。 明明该觉得疼的,疏云却像是浑然不觉,一心只想剥下他的裤子查看伤口严不严重。 「你做什么?」厉无痕一脸疑惑地伸手握住他不住蠢动的手。 「让我检查伤口!」 眉一皱,冷冷道:「不用你多事。」 「就算你嫌我多事我还是要看!」疏云仍是神态坚持。 嗅闻得出来,不断溢出他大腿的血液隐约飘散著一股恶臭味,可以推想得出,伤了他大腿的兵器上头肯定是喂了剧毒所以伤口才会迟迟无法痊愈,一经奔跑的剧烈动作他的伤处登时再度扯裂流血,严重若此,他为什么不让自己帮他包扎? 心急如焚的疏云,完全没注意到他对厉无痕的关心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对待一名初见面的陌生人时该有的基本限度。 他到底想做什么?无法理解这人莫名其妙的行径,厉无痕不由得困惑地深深皱起眉头。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皱眉头了。 这人与自己无亲无故,为何帮自己逃走?为何要坚持查看自己的伤口? 厉无痕很少遇到令他伤脑筋的事,可今晚,他就碰到了两桩。 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不宜再与这人继续纠缠!厉无痕纯粹原始本能地生出此等预感。 第四章 「我有伤药,让我看一下就好!」疏云甩开他的手,一把扯下系住他裤子的腰带。 「你……」厉无痕眉一扬。 孰可忍,孰不可忍! 蓄满怒意的一掌倏地朝他胸口击出,疏云躲也不躲,胸膛猛地往内剧烈一缩,运用柔劲之巧妙,瞬间将他击向自己胸口的掌心的凌厉力道全数卸得一干二净,从外表看起来,就像厉无痕动作无比暧昧地将手心轻轻放在他胸膛上一样。 这人一身功夫绝对不下于自己!厉无痕暗暗惊异,眉头皱得更深。 不再有所顾忌,朝他击出的掌力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然而疏云实在靠得他太近,这令他很难施出十分的功力,于是十掌中就有九掌的力道被他轻易卸除,而另一掌则是没打中他。 在受了重伤的情况之下却又妄动真气的下场,便是他大腿伤处的污血喷洒得更多出来。 见他原先如寒冰般白皙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虚弱,疏云心底不禁又气又急。 「不要打了!」包扎他的伤口要紧。 「你先停手。」不打他,他又要扯自己的裤子。 「我有伤药!」低喊。 「那又如何?」挑眉。 「疗伤要紧!」 「不需你多事。」 「我并无恶意!」 「要我相信太难。」 不住你来我往的拉扯、挣扎、对击……一团混乱间,厉无痕后脚跟不慎踩到一颗圆滚滚的石头,衣摆又正好被疏云一把拉住往前直扯,身子重心登时一个不稳,整个人连带疏云向后难看地摔倒。 砰!厉无痕身子重重跌在地面,而事出突然完全摸不清楚状况的疏云则是整个人压在了他身上。 「唔……」厉无痕痛哼一声,因为疏云下意识屈起的膝盖正好准确地击中他右大腿上的伤处,一股剧烈痛楚瞬间击中他的痛觉神经,脸庞血色尽褪,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衫。 「喂,你怎么了?你没事吧?」见他额头不断冒出冷汗,疏云双手抓著他衣襟,神色慌张地连声询问。 「重……你先下来……」一个大男人的重量全部压在他的胸口上差点令他没了呼吸。 「啊!失礼了……」疏云这时才察觉这样的交叠姿态有多暧昧,俊脸一红,手忙脚乱地连忙退到一旁。 厉无痕右手抚著胸口微喘一口气,仰头看著他,艰涩地开口道:「你……你到外头去捡些枯木回来生火……」 「你肯让我帮你敷药?」 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疏云露出一脸惊喜。 厉无痕面无表情地盯著他一会儿,终于缓缓点头。 「太好了!等我一下!」疏云登时兴高采烈地冲出洞外,不一会儿便从外头收集回来了足够的木材,堆放在一起,从怀中拿出火折子,动作迅速利落的在洞穴内升起了火。 迅速燃起的熊熊火焰,被不住吹拂进洞内的寒风吹得摇曳不定,映照得侧坐一旁的厉无痕脸庞更是苍白而无血色。 「这样的光线应该够了吧……」 疏云望著火光低声自言自语的音量,刚好大得也让厉无痕听见。 猛一咬牙,厉无痕动手解开身后的包袱放置一旁,接著伸手将裤子缓缓褪下,只余一块薄薄布料遮住他的重要部位。疏云起身来到他身旁,缓缓蹲下,视线始终没离开他大腿上的伤处,看著、看著,神情越来越凝重,眉头也越皱越深。 「怎会如此严重?」他的大腿似乎被一种奇怪的利器给硬生生割去一块肉,伤处一片血肉模糊,更不时散发出阵阵恶臭,令人怵目惊心。 「我没有足够时间停下来处理伤口。」厉无痕语气淡然。 「有毒?」这一路上为了摆脱众人追杀,他一定吃了不少苦吧!疏云心一揪,勉强深吸口气镇定下来后偏头看向他。 厉无痕微点头,「嗯,但已被我用内力强逼在一处,」若非如此,他恐怕早已毒发身亡了。 疏云眉一挑,语调轻松道:「那么,接下来只要将毒血清理干净即可啰?」 说的倒是简单,问题是,该用何种方法清理? 才这么一想,厉无痕突然神情一怔,因为一件极度不可思议的事正在他面前发生了——疏云双腿跪著,身子半趴伏在地面,缓缓低下头,张嘴啜住了他被利刃挖出了一个血洞的伤处。 他要……做什么?隐约有猜想到,却万万不敢置信! 「你……」 「失礼了。」 疏云呢喃一声,不敢抬头看他此时是何种表情,双手抓住他的大腿,开始用嘴巴不住帮他把伤口处里头的毒血给吸出来。 「唔……」本以为已经麻痹了的伤处,经他不住吸吮,登时又痛又痒,犹如万蚁钻心,令寻常人根本难以多忍受一秒,厉无痕紧咬下唇,冷汗缓缓淌在鼻尖。 心头一阵极度混乱,厉无痕一双锐眸紧紧盯著疏云神情无比专注的侧脸,脑筋紊乱到无法进行思考的地步。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么做?这人到底是谁?他存了什么心思? 「快好了,你再忍耐一下……」 放在他大腿上的手掌心感觉到他的大腿肌肉已经紧绷到了极限,想必他此刻一定痛楚难当,疏云心脏一揪,不禁出言安慰。 呸!疏云每吸出一口腥臭毒血便抬头往旁一吐,接著又伏低身子,帮他吸血,然后再吐……动作一再周而复始,明明是寻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污秽事,他却做得无比自然。 无法理解,当不断飘散出一阵阵恶臭的腐烂伤口吸出毒血,这种行为,就算是颇有医德的大夫,恐怕也会犹豫再三吧……真的,无法理解…… 厉无痕半垂眼眸睨著他的举动,突然冷冷出声道:「你其实大可不必这么做。」 两人之间根本没有半分交情,甚至是初次见面萍水相逢而已,眼前这名可说是极端陌生的俊朗男子,对自己这般掏心掏肺的付出,令厉无痕内心困惑到了极点。 「别无他法。」疏云淡然回答。要救治他的伤口,只有这个法子!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若厉无痕开口询问自己为何肯这样做,他肯定回答不出来,因为,很自然而然的,他就是想为他做点什么。 厉无痕蹙眉盯著他半晌,却无法从他坦然的神情中找出丝毫不自然的破绽。 「你到底是谁?」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他到底有何目的? 「疏云。」 「嗯?」蹙眉不解。 疏云微微一笑,「疏云,我的名字。」 厉无痕面无表情,一双闪烁幽光的漆黑眸子斜睨著他好一会儿。 「……厉无痕。」 「什么?」疏云心脏猛地一跳,虽然他听得很清楚,却万万不敢置信厉无痕会亲口告诉自己他的姓名。 「我的名字。」 唇角微微上扬。「我知道。」 ……咦?等等,清冷的眼眸、阴郁的眉宇,恍恍惚惚间,眼前的男子似乎与自己熟悉的某人的影像重叠在一起了…… 此时才有机会在近距离中好好看清他的长相,疏云直勾勾地望著他,越看越觉得这人很眼熟,突然,身子如横遭雷击般一颤,一段苦涩回忆有如狂涛巨浪般一涌而上,最后,他惊叫一声,惊喜地指著他道:「啊!难怪我一直觉得你很面熟!原来那个人就是你!你就是厉无痕!我终于知道你的名字了!」 「你在说什么?」厉无痕皱起眉头,不解他为何突然如此兴奋。 「你忘了我了吗?我是疏云啊!十年前于某个月亮高挂的夜晚,在山郊野外与你挥剑比武的那名孩子呀!没想到你就是名动天下的生死楼头号杀手厉无痕!你左肩的伤口已经好了吗?」疏云激动得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十年来自己日夜思念、心中牵挂的黑衣少年,居然就是眼前这名男子,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怎不叫他欣喜若狂呢? 在作了无数次的春梦中,问了无数遍的问题,如今终于有了答案,原来那名令自己心生怜爱的少年……名叫厉无痕。 回想起春梦的旖旎画面,疏云怔怔望著他,不禁一阵口干舌燥兼之脸红心跳。 难怪,难怪他一见到这人就直觉面熟……经过十年岁月物换星移的变迁,自己从一名青涩小男孩的模样脱胎换骨,变成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己变化如此之剧烈,更别遑论是他了,十年一别,也难怪彼此竟相见不相识。 然而,不管外貌如何剧烈改变,喜爱他这人的心情却是不会改变。 毫无预警地,梦境少年化为真实人物出现面前,真叫疏云一时间心为之醉、魂为之销了。 **** 原来是他!惊讶过后,厉无痕情绪却几乎波澜不动,仅是冷冷地看著他:「你便是天山七子排行第二的疏云?」 如此冷淡的声调……疏云亢奋的情绪逐渐冷静下来,微扯嘴角,点点头道:「不错。」是了,虽然自己一直自作多情地将他放在心上,但他却未必稀罕,更说不定,他早就忘了曾有我这名人物了…… 「天山七子素来鲜少于江湖中走动,你不会平白无故下山……」厉无痕眸底精光一闪,沉声道:「……所以,你也晓得他们追杀我的目的?」 「江湖上无人不知。」疏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一脸坦然。 「你也是为了生死簿而来?」不再拐弯抹角,厉无痕问得直接。 「……」疏云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没回答。而他的沉默,无疑肯定了答案。 果然如此!厉无痕握紧双拳,极力忽略心底一闪而过的失望,继续冷声问道:「你此番冒险救我,是想我报答恩情将生死簿送与你?」那他如意算盘未免拨得太精! 「不!我没存那个心!」莫说他心底根本没有这个打算,就算他本来的确是有对他怀中的生死簿心存不轨好了,但此一念头,早在厉无痕告知自己他的姓名后的那一瞬间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更何况,知晓眼前这人便是自己从小魂牵梦萦的人后,更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对付他了。 厉无痕却是不信,面露一丝嘲讽:「你我其实心知肚明,何需矢口否认?」要他相信疏云此番为自己悉心疗伤的诡异举止根本别无所图,委实太难! 从没想过被人彻底误解居然是一件这么难过的事!疏云眉一扬,咬牙辩白道:「若我真想抢夺你身上的生死簿,那么我根本不需费心救你!最好的方法便是跟潜伏在屋顶上的另外三人连手夹击!如此你一定难逃生天!」 厉无痕眸底幽光一闪,虽然仍不太相信他的说辞,却也不再试图追问什么,他背脊往后一靠,神情略带疲累地缓缓闭上眼睛。 疏云暗叹口气,也不急著解释什么,反正日久见人心,他迟早会明白,自己对他一点恶意也没有。 呸!吐出口中吸出的最后一口毒血,疏云用衣袖抹去唇边的血迹,接著伸手往身后衣摆内一掏,手中登时多出一瓶酒葫芦来。 嘿嘿,他是个嗜酒如命的酒鬼,身上自然随身携带著一壶美酒。 他伸手拔开酒葫芦上的软木塞,仰头朝喉咙猛灌了几口之后又咳吐了出来,如此反覆几次,才将口中的血腥臭味彻底消除干净,接下来,他在嘴巴中含了一口酒,往厉无痕大腿的伤处喷洒而出,用酒精替他的伤处进行消毒。 「厉无痕?」疏云低唤一声。 「嗯?」厉无痕缓缓睁开眼睛,与他一双清朗眸子对视。 「你喜欢吃馒头吗?」 「……为何这般问?」这人的思绪未免太跳脱常轨了吧! 呵,没想到他略感困惑的神情,还挺可爱的呢。 「呃,因为我看你一整晚除了馒头之外,都没叫其它东西吃,所以才有此疑问。」疏云一边跟他闲话家常,一边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把银制的锐利小刀出来。 他右大腿的伤处四周的肌肉已经有些败坏了,要敷上伤药之前,必须先将他腿上的烂肉割去才行,所以接下来这个举动,可能会比帮他吸吮毒血出来还要痛上个几十倍吧,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疏云只好不断地找话题跟他聊,呃,也许询问他喜不喜欢吃馒头这件事是有点太无聊了些。 厉无痕见他手上突然多了一柄足以置人于死地的凶器,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语调仍是无比淡然道:「我不喜欢,可也没多余的盘缠点其它来吃。」 他平常不是个多话的人,甚至可以说,他是个天生就沉默寡言的人,就连生死楼的楼主也很少听到他开口讲话,可是,眼前这名男人开口询问他任何事情,他却几乎是下意识地有问必答,很奇特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他太久没遇到如此一脸坦然地望著自己的人了吧! 一路逃亡下来,任何人都不可信任,因为就连路旁随便一个好心端水给你喝的小姑娘,都有可能在里头下了毒;拿著拐杖在你身后走路的驼背老婆婆,随时有可能趁你不备从身后捅你一刀,若非厉无痕心志坚毅不屈,加上性格小心谨慎,也许他早就死在半路上了。 所以,肯不怕污秽用嘴巴帮他的伤处吸出毒血出来的疏云,真的令他觉得颇不可思议,也不自觉地,稍稍卸下了心防。 没多余的盘缠?疏云闻言一愣,奇道:「你不是很有钱吗?」 厉无痕剑眉一挑,「何以见得?」 呃,难道不是吗?疏云神情尴尬地伸手搔搔头发,小心翼翼道:「干杀手这一行的……不是可以赚很多钱?」 杀手,可不是人人都可以干的!动作要干净利落,身手要来去如风,心绪要沉静如水,嘴巴要守口如瓶……天下之大,也只有厉无痕最符合种种作为一名优秀杀手的条件,可想而知,厉无痕贵为生死楼头牌杀手想必身价不菲,每次要请动他出手杀人的价码,动辄至少有超出千两以上吧? 厉无痕摇摇头,自嘲一笑道:「我杀人,只拿十两。」 「十两?」蹲在火堆前的疏云神情一愣,手中刀子伸在火中反覆烤热的动作不由得顿停下来。 「不错。」 「为什么?」疏云疑问,从火堆前站起身,来到他身旁蹲下,接著撕扯自己的衣摆,将长状的白色布条牢牢捆绑在他的大腿伤处上方止血,之后,手中一柄烧红的刀子缓缓搁在他的伤处。 「……在我眼中,他们的命,只值十两。」所以当他每杀一人,便只从楼主莫继天手中取走十两,从不多拿。 不是他无欲无求,而是他觉得死在他剑下的人命,只值这个钱。 他的剑,也只值这个钱。 疏云沉默了下,脸庞缓锾露出讽刺一笑:「好贱的命。」唰!手腕一转,厉无痕腿上一小片烂肉已经被他动作无比利落地迅速割下。 「唔……」一滴冷汗缓缓顺著他的挺直鼻尖淌下,染湿了他的胸襟,厉无痕闷哼一声,咬牙强笑道:「……总比死得一文不值来的好。」 「呵,说的也是。」疏云拿著刀子,抬头朝他微微一笑,那抹笑容笑得太过自然,几乎要令人忽略一颗颗冷汗正不断缓缓冒出他的额头。 两个人都很痛,一个是身痛,一个是心痛。 「那么,委托者买凶杀人的钱,除了你只取走十两以外,其余的全落入生死楼的楼主手中啰?」闲聊间,锋利的刀尖又将他大腿伤处一片片烂肉削了下来,每一刀,都像是在厉无痕的心头挖出一个血洞似的,痛得他指尖微微颤抖,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嗯。」 「原来你喜欢做赔本生意……好了!」 大功告成!接下来只要敷上伤药即可!疏云欣喜地收起刀子,伸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抬起头,一双带笑的清澈眸子与他对视。 也许是太过融洽的气氛使然,也可能是太久没见到有人脸庞挂著一抹人畜无害的笑容朝自己绽放,不自觉地,厉无痕终于卸下层层心防。 「……其实我并不喜欢杀人。」低语。 「是吗?」 疏云抬头望著他,一双清朗眸子注视著他的目光显得更加柔和、迷人。 厉无痕低著头,沉声继续道:「但,做杀手却是我的宿命。」 血,是腥臭,是温热,甚至可以形容为艳丽。 与他出自同行的杀手们,几乎个个都爱上了见到人体一瞬间喷出鲜血来的瑰丽景象,但他,却是他们之中的唯一例外。 他不喜欢、甚至打从心底厌恶起血的味道,然而他却别无选择。打从他一出生便被楼主莫继天捡去训练成一名冷血杀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失去选择的权利。直到生命终了为止,他一双手掌注定将沾满了无数洗不清、更摆脱不掉的血腥与人命。 ……当你拿起你的剑,就不要妄想不杀! ……当你收了买命钱,就不要奢想退还! ……杀!杀!杀! ……这,就是你的命! ……你一生摆脱不掉的宿命! 是的,杀人,就是他的宿命。 容不得他反抗,或是脱逃的宿命。 「……」好悲哀的语气,悲哀得令平常伶牙利嘴的疏云也一时接不上话来。 「所以,今趟我被众人群起千里追杀,也算是应验了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这句话吧……」杀人者人恒杀之,终有那么一天,曾经杀人无数的他,也会死在别人的手上。厉无痕低头看著自己一双因长年练剑而长满硬茧的粗糙手掌,对于生死无常这件事,他已经看得很透彻了。 「……别说了!」疏云低喊。 「嗯?」 「我不会让你死的!」 不是说「你不会死」,而是说「我不会让你死」。 什么?厉无痕难掩一脸诧异地抬头望著他。 这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吗?仿佛在向自己许下什么一生誓言似的……无法否认,当见到他一脸认真地对自己许下誓言的坚决神情时,厉无痕心底著实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因为……」疏云深吸口气,抬眸回视著他,神情极其复杂,似笑非笑:「……你已经告诉我你的名字了。」打从厉无痕亲口告诉自己他的名字之后,自己这辈子就无法丢下他不管了。 厉无痕闻言一愣。这算什么理由? 「虽然你早就忘了,但这十年来我从没忘记过你。」疏云直盯著他看。 「……」极其暧昧却又不该冒出的话语,令厉无痕顿时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如今终于晓得你的名字,我今晚恐怕会兴奋得睡不著觉了。」疏云脸上缓缓浮现一抹意思不明的奇怪笑容。 「……」不知怎地,厉无痕突然产生「这人现在莫非是在对我表白?」的可笑错觉,虽然觉得这个假设不太可能,毕竟彼此都是大男人的……可是想归想,一股寒意仍悄悄爬上背脊,令他不禁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无视于厉无痕越来越铁青难看的脸色,疏云接著又笑道:「何况,当年若非你临时变招,我早就瞎了一双眼睛了,现在一报还一报,也是理所当然。」 「别忘了当年是我先挑衅你比试的。」简直莫名其妙!厉无痕冷哼一声,压根儿不想领他的情。 「那又如何?你手下留情是事实。」疏云定定看著他,不为所动,更有些意外兼心喜他居然还记得十年前的事。 厉无痕皱眉看了他一会儿,紧紧抿起冷硬的唇线不再说话,因为,他突然发觉自己无话可说了。 呵,他一定觉得我这人是怪人吧?因为连我也觉得自己这样很怪呢……怪得,无可救药了。疏云自嘲一笑,也不再试图找他闲聊,从怀中拿出一瓶创伤药,拔开木塞,将里头极具疗效的白色药粉细细地敷在他的大腿伤口处,之后,又从自己的衣摆处扯下一块布条,粗略地帮他进行包扎。 「好了,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大功告成,疏云欢喜地伸手抹去额上一大把汗水,坐在他身旁,举起酒葫芦,大口大口饮酒。久别重逢,的确值得大肆庆贺一番。 「……」厉无痕动作艰难地拉上裤头,随即背脊往后一靠,面无表情地看著前方,然而却又对眼前景物视而不见地眼神没有焦距,也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 疏云现在心情很好,虽然自己忙了半天厉无痕却连一声道谢的话也没有,他还是觉得,能及时救了他真好。 一整晚,两人就这么一个面无表情、一个默然饮酒地靠著冰冷坚硬的洞壁,著迷似的睁著眼睛,望著眼前的不住晃动的红色火焰。 直到火光熄灭为止,两人没再交谈一句话。 **** 是夜,「佛笑楼」客栈后院一处隐蔽厢房内—— 摆设简单典雅的厢房里头共有五名年轻人,居中坐著的高大汉子,便是此次组织追捕厉无痕行动的首脑之一,也是江湖公认的新任武林盟主——段鹏天,只见他眉头紧蹙,脸色严肃铁青。 「为何不等我到?我明明千交代、万吩咐不准你们打草惊蛇!」他怒瞪眼前三名青衫男子。而他身后,另一名蒙著面的神秘男子则是站在窗户旁边,眼带一抹嘲讽地注视眼前情景。 段鹏天怒骂的这三名对象,正是今晚埋伏在客栈屋顶上方,打算偷袭厉无痕却反被他成功脱逃的那三名年轻剑客,这三人与段鹏天出自同一门派,算是他的师弟辈。 三人中一个较年轻的一脸不忿地鼓起勇气说话了:「可是,那厮正好有伤在身,要是一个错过,恐怕便难再有如此绝佳机会……」 跟著有人附和道:「不错,以我和两个师弟们连手,本来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可以抓住他的,谁知横变突生,突然出现一个不知名人物帮助他脱逃,所以我们才……」 「有人暗中相助他?」一旁的蒙面人突然插口,语调稍嫌过分高亢,显然是觉得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根据四人的师父的说词,这名用块黑布蒙了一半脸庞的神秘男子的身分,乃是他们云游在外十几年的师叔,今趟特地收心回来一同加入师侄辈段鹏天一伙抢夺生死簿的计划,所以这四人虽然从没见过这名神秘师叔出手,不知他的功力深浅如何,但他们也不敢对他稍有怠慢。 「不错!就在我们打算出手的时候,突然有人出来搅局,弄得我们措手不及才被那厮趁机逃脱,否则这次行动我们也不会功败垂成了!」三人同时露出一脸可惜兼愤慨。 段鹏天额头青筋一冒,怒道:「总之这就是你们执意贸然行动才会导致失败!之前师叔也苦心吩咐过你们莫要行事太过鲁莽冲动,如今大错已铸却还不知反省!难道要我祭出代理掌门的令牌赶你们回去才知悔改吗?」 「可是……」身受剧毒的厉无痕根本已经是个强弩之末了,他们实在无法明白眼前这个蒙面师叔为什么老叫他们小心谨慎、莫要追赶太急,要知道,江湖上想抢夺生死簿的人可是多如过江之鲫呐,若是迟了一步,也许连杯羹都分不到! 此次成功消灭生死楼的行动,是由江湖七大门别兼二大帮派共推出五十名精英组织起来的,但当众人发觉一直寻找不著的生死簿原来是于攻克生死楼一役中,唯一存活下来的顶尖杀手厉无痕带走后,这个组织就迅速瓦解了。 此行抢夺生死簿的行动,参加者不是只有打著「正义之师」旗帜要将生死簿秘密公诸于世的段鹏天一伙人而已,还有其它诸多觊觎生死簿可以带来莫大利益的投机份子们,也各自组织起来加入其中搅和,之一窝蜂的热潮,简直前所未见! 但,厉无痕不愧是生死楼号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痕的最顶级杀手,他非常精于隐藏气息与行踪,往往这一秒还能看到他出现,下一秒即愕然失去他的身影,不过,他们的神秘师叔似乎技高一筹,往往能比任何人更早一步嗅出他逃往哪个方向,所以段鹏天等人才能比所有人更早一步追到厉无痕的踪迹,多了几分胜券在握。 旁观良久的蒙面男子突然缓缓沉声开口:「厉无痕身为生死楼第一杀手,他临死前的反击,绝对会比你们所能想象得到的,还来得可怕上千百万倍,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用各种方法慢慢地消磨他的求生意志,用耐心钝去他锐利的剑尖,现在你们能将他迫入无路可逃的树林之中,也算是做得不错了。」 「师叔,那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段鹏天询问道。 「接下来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蒙面男人点点头,「不错,我们只需等上一段时间。」 「等?」段鹏天一脸茫然不解。 蒙面男人开口解释道:「我们集结于此处的人数还太少,绝对无法跟厉无痕临死一击相抗衡,他现在受了伤,一定会待在树林中疗好伤才出来,而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也已经到齐了足以形成围攻之势的人数,接下来,只需请君入瓮即可。」 「请君入瓮?」段鹏天仍是茫然,有股顿觉自己变成了一只成天学人讲话的鹦鹉的滑稽感。 蒙面男子不正面回答,反而冷冷询问:「木头最怕什么?」 「最怕……」段鹏天略一思索,眼角余光瞄到桌上的烛台,脱口道:「……火烧!」 蒙面男子点点头,语调仍是没有半丝起伏:「不错,到那时,我们只需在林子放一把火,然后守在唯一一条溪流的下游处,一定能从半路截击到不得不遁入水中脱逃的厉无痕!」若这里有个聪明一点的人,一定会隐约从他的话中听出一点异样的地方——这分明就是给厉无痕偷到一个疗伤养息的绝佳机会嘛!可惜,天下间,脑瓜子里头有点东西的人毕竟太稀少了。 「好方法!真是个好方法!」段鹏天与其它三人拍案叫绝道。 一块蒙著面的黑布,彻底掩去神秘男子微微勾扬于唇边的一抹嘲讽笑容:「别高兴得太早,今晚出手助他逃走的那名神秘人物,也许会造成我们计划的最大变量。」生死楼除了厉无痕之外的所有成员已被歼灭殆尽了,那一夜,绝对没有人能幸运逃出生天,那位乍然现身救助厉无痕的不知名人物,究竟是谁? 「师叔说的是,喂,你们三个,有看清楚那名神秘人物的长相吗?」段鹏天偏头询问。 「呃……」三个人神情尴尬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你们三个真是成事不足……」段鹏天脸色一沉,正要发作,蒙面男子突然插口道:「你们先行计划如何部署,我有事暂离一下。」 语毕,不等四人反应过来,推门径自离去。 蒙面男子一走,厢房内的空气仿佛一下子轻盈了起来,三人不禁缓缓吁了一口气,就连段鹏天也觉得精神压力减低不少。 「这个神秘师叔干嘛老蒙著面啊……」 「也许是他脸上有什么难看刀疤吧……」 「嘘!小声些,师叔也许还没走远呢!」 他们实在多虑了。 蒙面男子一步出厢房后,便提气运劲蹬腿跳到三丈高的松树上头,凝神往漆黑的远方一角遥目望去,像是在等什么重要东西。 约莫过了十五杪,他倏然探手往前一抓,一只雪白信鸽轻轻松松便落入他手中,低头查看了下,将一纸卷起来的小信签从鸽子的脚上取下来。 摊开纸张,随即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句冷酷无比的指示。 ——计划生变,主人命:杀!余款后付。 阅毕,蒙面男子眉头紧紧一蹙,双掌运劲将手中纸张一磨,应声碎成丝丝片片,手掌一张,如雪花般的纸屑便随风消散飘去,悄然融入夜色之中。 一声幽幽叹息溢出口外。 无痕呀无痕,你原是天下间我最不想杀的人,本想给你一个活命机会的,可惜……莫怨怪我无情,而是天,注定要绝你的路! 第五章 「唔……」大量冷汗浸湿了厉无痕全身,更不自觉地发出难受的梦呓来。 「无痕?无痕你怎么了?」隔天一早,疏云抱著酒葫芦醒过来之时,察觉睡在他身旁的厉无痕的呼吸声有丝不自然的急促,连忙爬起身凑上前,探手摸摸他的额头。 好烫!疏云脸色一变。 该死!他发高烧了!难道是余毒未清吗?疏云慌忙解开束缚在厉无痕大腿处的布条,见伤处虽是一片红肿,却没有恶化的迹象,不禁更是心焦如焚,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他对如何解毒之事原本就只是一知半解而已,面对眼前如此情况,他纵然武功再高、剑术再精妙,也只能束手无策。 没法子了,只好用最蠢的方法帮他退烧了…… 疏云打定主意,连忙伸手撕下自己衣裳下摆处一大片布料,奔出洞外,用冰凉的溪流浸湿后,连忙又施展轻功,回到厉无痕身边,放在他烧烫无比的额头上,替他降低体温,等湿布不凉了,他又再奔出洞外将布块弄得湿凉……如此反覆几回,疏云已是满头大汗,然而他一点都不觉得累,心底只想著希望这么作能帮助他赶快退烧而已。 过了不知多久,厉无痕昏沉的意识终于有些清醒,他想睁开双眼,却没有力气,挣扎著想起身,却发觉全身软绵无力,额头更好似被什么棒子重重打过似的沉重难当。 我……怎么了?正奇怪间,突然感觉额头上方一阵冰冰凉凉地很是舒服,厉无痕眉头微舒,勉勉强强睁开两道眼缝来。 「无痕,你终于醒了!你还好吧?」 愕然抬眸,好不容易对好视线焦距了,映入眼帘的,竟是疏云一脸又欣喜又焦急的表情,厉无痕不禁心头一震。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表情望著自己过……仿佛,自己是什么易碎的贵重物品似的,这令向来与人疏离的厉无痕实在……无法承受! 他艰难地抬起右手,紧紧按在疏云的手臂上。 「你……你别管我了……」语调虚弱无比。 「……」疏云动作一顿,低头看著他,眼神竟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浓烈感情。 「我……不想欠人……恩情……」 不想欠人「恩情」是吗?可我图的,又岂是这个?疏云脸上泛出一抹苦笑,似叹息地低喃道:「事到如今,教我怎能不管你?」 厉无痕紧紧皱起眉头:「我……听不懂你在……说……说什么……」 「听得懂也好,听不懂也罢,总而言之,你快些好起来吧。」低声呢喃间,疏云又朝他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这令厉无痕不禁更加困惑。 「你……真是个……怪……人……」 「我可以向你发誓,」疏云唇角微勾,自嘲一笑。笑里,有形容不出的苦涩。「在这世上,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认为的人。」 「唔……」脑袋一片发热晕沈,厉无痕没有力气再跟他耍嘴皮子,轻喘一口,缓缓闭上双眼,随即又陷入昏迷的状态之中。 然而,烧得迷迷糊糊间,厉无痕脑子里头却莫名其妙地不断回响著,疏云那带点自嘲、又带丝无奈的低语:事到如今,教我怎能不管你…… ——快逃! ——逃得远远的! ——切记此生莫再踏足中原一步! ——切记此簿莫落入任何人之手! ——逃!无痕!远远地逃! 吓!厉无痕重重喘息一声,睁开锐眸,从梦中惊然而醒。 同一个画面,已纠缠了他好几个日夜。 四周微微透进几束银色月光,没有月光的更深处是一片静默的黑,凉意沁人,洞外更不时传来虫兽的低鸣声。 现在是几时了?他下意识地坐起身,却诧异地发觉胸口处一阵钝沈,右肩更是酸麻无比,好似有什么重物压在自己身上,令他动弹不得,不禁疑惑地低头往下看去。 「唔……」趴在他胸口处的疏云被他的动作扰醒,呻吟一声,抬起头来,睡眼惺忪地伸手揉揉眼角,一副还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了的无辜模样。 「你……」他该不会一整晚都趴在自己胸口上睡吧?厉无痕脸色不禁有丝铁青。 被他一双厉眸狠狠瞪著,疏云猛地像是被人一棒打醒了似的,凑上前去,喜叫道:「无痕!你终于醒啦!你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差点吓死我了!」 「昏迷?」厉无痕皱起眉头,神情困惑地重复低喃这两字。 「咦?你全都忘了吗?」疏云解释道:「可能是余毒未清,你发了高烧,整个人陷入昏迷状态,我没法子,只好不断拿块冰凉的湿布放在你的额头上帮你退烧,幸好似乎有发挥一点作用……」 对,我想起来了……的确是整整一天一夜,他都在照顾自己……厉无痕缓缓坐起身子,神情不解地望著他。 「为何要救我?」 「什么?!」疏云莫名所以地看著他。救人还需要理由吗? 「我跟你非亲非故,甚至一点交情也没有,你却如此费尽心思,到底意欲何为?」活在人吃人的阴暗世界太久,厉无痕早就对人性失去了信心,因此不能怪他强烈怀疑疏云如此关心自己的动机。 面对他的逼问,疏云不禁手足无措地讷讷道:「因为你曾经对我手下留情……」 厉无痕飞快打断他的话,沉声道:「那不足构成理由!与人对战,我绝不曾手下留情,再加上十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我早就忘了!」 「你忘了可我没忘!我从没忘过你,这十年来没一天忘记!」疏云的气势一点都不输他。 好端端的质问,怎么又转到这方面上来?厉无痕皱眉瞪著他:「你……你别再净说些暧昧不清的话!」 「暧昧不清?」疏云神情似笑非笑地盯著他:「我以为我说得够明显了。」 「什么意思?」 「就是……」疏云凑近他面前,低头,如蜻蜓点水般,吻了吻他的唇:「……这个意思。」 不够呀!才这一点点接触,根本不够弥补我这十年来的相思之苦!疏云身上每一个细胞皆在如此叫嚣著。 呃!仿佛被什么东西打到似的,厉无痕整个人僵住了。 不明白呐,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吻自己?厉无痕眼神透出不解,茫然地望著眼前作了大胆事情后,露出局促神情的男子。视线对上的刹那间,疏云俊朗的脸庞浮现一抹既痛苦又挣扎的矛盾神情。 他又怎么了? 此念头方在脑海一闪而过,随即,犹如山洪爆发般猛烈得令人完全措手不及,在厉无痕尚来不及意识到之前,他冰冷的唇,再度被疏云昏头昏脑地用温热的唇瓣细细密密地封住。 「呃……」 厉无痕诧异地睁大眼睛,一时没了呼吸。 居然又被吻了……他就这么愣在当场,被一名同样性别的男人恣意地亲吻,完全忘了自己一掌就可以轻易推开他。 可以感觉得到,他呼在自己脸庞上的鼻息是那么的炽热及充满急切,印在自己唇上的嘴唇简直火热得可以烫人,仿佛他长年累积的情欲似乎都藉由这一吻找到了抒发的管道。 很自然地,随著吻的加深,疏云闭起亮如夜星的眸子,双手缓缓攀在他结实的胸膛上,舌尖不住在他有些干涩的上唇流连忘返地绕著圈子,挑逗、撩人。 他到底在做什么啊?面对突发状况,厉无痕头一遭如此手足无措且毫无招架能力。 徘徊在唇边的烫热感觉并会令他生厌,反而象把燎原火似的,张牙舞爪威胁著要烧融掉他的理智,厉无痕已经打了节的脑筋不禁更加混乱起来。 下意识知道该立即推开他,却完全动弹不得。 感觉手掌心底下的身躯线条异常僵硬紧绷,然而即使对方神情困惑到了极点,却还是完全没有露出一丝阻止自己继续深入的迹象……既然他没有推拒,疏云侵犯的举动便更加狂放孟浪了。 他的右手缓缓上移到厉无痕的下颚处,指骨微一使力,便迫使他无意识地开启唇瓣,瞬间,湿热的舌头便如一条小蛇般长驱直入,滑入了他的口中,恣意翻搅,舔尝他口中的蜜津…… 呃,这是什么? 厉无痕震骇莫名之下,终于回过神,伸手疾如闪电般抓住疏云的肩膀,掌心运劲,将他大力拉离自己的身躯。 一条银丝随著他温热唇瓣的离去,拉得细细长长,在透进洞内的朦胧月光照之下闪耀一抹银色光辉,显得无比淫靡、情色。 该死!他居然敢将舌头伸了进来! 瞬间,厉无痕脸色铁青到了极点。 好梦由来最易醒,兀自深深沉醉于他好闻的男性气息中的疏云,肩骨处突然传来一阵仿佛要被五指穿透而过的剧烈痛楚,猛地回过神,诧异地睁开双眼,来不及闪避更不容他脱逃,困惑的眉眼便直勾勾对上了厉无痕一双饱含震怒与不解的漆黑眸子。 「你做什么!」喝问。 「吻你。」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不是问这个!」 「我喜欢你……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 「……什么?」厉无痕满腔怒火顿消,讶然地看向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反正吻都吻了,我豁出去了!疏云深吸口气后,坦言道:「与你分开后的这十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甚至到了夜里,还一直以你为对象不断作著春梦……我想,我可能是对你一见钟情,然后便难以忘怀地暗恋你暗恋了长达十年,所以,我不后悔吻你。」 「等等,你说你暗恋……我?」厉无痕瞪大眼眸,神情无比难看地伸手指指自己。 「对。」疏云脸蛋微红,点点头。 厉无痕脑筋一片空白,他作梦都没想过自己会有被男人当面表白的一天!「可是……可是我是男人……」 「我当然知道你是。」 「你……莫非你好男色?」他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理由可以解释疏云怪异的行为了。 「也许吧……」疏云偏头沉吟良久,最后,他下出结论:「不过我想,我可能只好你的。」 「……」 天呐!十年前的那一夜他究竟给自己惹来了什么样的大麻烦呀!厉无痕沉默了。 无语,有是相对无语的一夜。 **** 在清脆鸟鸣声中,晨光绽放,又是新的一天到来。 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厉无痕睁开眼眸的同时,迅速下意识地往四周围扫了一圈……那人不在。 呼,暗暗松了口气。 昨夜疏云惊天动地地告白过后,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跌入无比尴尬的境地之中,厉无痕起先异常警戒,深怕他又再度偷袭自己,但他大病初愈,不一会儿便意识模糊,累得昏昏睡去,不醒人事,幸好隔天一早醒来,那名大胆表明喜欢自己的怪异男子已经不在洞穴内了。 生平头一遭有人对自己表示好感,厉无痕简直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趁他不在时,悄悄离去吧……厉无痕打定主意,伸手拍拍沾了一身的灰尘草屑,理理有些凌乱的乌黑发丝,整装完毕之后,他伸手拾起一旁的深蓝色包袱背在右肩上,提剑站起身,迈步往洞外走去,却在走了两三步之后,神情一怔,恰巧于洞口遇上他此时此刻不太想面对的人。 毫无心理准备下,疏云也是一愣,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神色,反而眉头微微一蹙的厉无痕神情显得有些许不自然。 「你醒啦?」 疏云似乎将脸庞清洗过了,干干净净、爽朗如昔的灿烂笑容无比炫目耀人,只是,他越是若无其事,厉无痕就越是浑身不自在,不禁下意识移开视线,微点头。 「嗯。」 「你的腿……好点了吗?」视线往下移,语调透露出一丝担忧。 「还好。」厉无痕性格冷硬,又素来沉默寡言惯了,就算对疏云心存一丝感激,却是连一句轻言软语也说不出口,不过他似乎毫不在意,脸上笑容依旧灿若朝阳,风采迷人。 「那太好了,幸好我带的伤药有用。」 不愿与他继续纠缠下去,厉无痕面无表情,拱手绝然道:「疗伤之恩他日定当图报,你我就此别过。」 什么?疏云闻言一惊,连忙挡在他身前,著急低喊:「等等!你要去哪?林子外头也许已被他们团团包围住了!」 厉无痕横臂推开他,冷冷道:「没有路,我就杀出一条来。」 「可是你腿伤未愈……」 「这不碍事。」 「至少多休养几天……」 「不必。」 「你孤身一人寡不敌众……」 「至少下地狱前还能拉十几二十人作陪。」 「……」可恶可恶!这人简直像颗臭水沟里头生了苔的石头般又臭又硬、冥顽不灵!疏云眉头打成死结,气不打一处来。 「告辞。」 「你……我叫你等等!」 唰! 「呃……」疏云愣大明亮眸子,手中抓著一小截厉无痕被自己硬是撕扯下来的黑色衣袖,神情尴尬地看著他。 厉无痕暗叹口气,道:「我不想再与你纠缠。」语毕,迈步便走。 「你什么意思?」疏云握拳低喊。 「嗯?」感觉他低低哑哑的嗓音似乎强行压抑了什么负面情绪,厉无痕不由得诧异地回过头。 「你方才说,你不想再与我纠缠是什么意思?」一字一顿的,仿佛从牙缝中硬挤出来的疑问。 「就字面上的意思。」要不然还能有什么意思? 疏云浓眉一挑,大步走上前,直到鼻尖几乎要触碰到他的才停下,嗓子沙沙哑哑地低喊:「我还是不懂!你说清楚点,是字面上的什么意思?」 或许是托了天生一张皮相俊美无俦之赐,疏云从小到大人见人爱,并且深受幸运之神眷顾,几乎是所有想要的东西,只消多注意一眼,就会莫名其妙地有人自动双手奉上,可他天生少欲少求,加上眼高于顶,除了醇酒、美人及武功秘笈之外,这世间很少有他看得上眼的东西,可偏偏,才消一眼,他便彻底栽在厉无痕手里整整十年,怦然心动难以自持,但这人却冷冷地说,不想再与自己纠缠…… 难道,我疏云在你眼中,竟连路边一根野草也比不上吗?拿自己与野草相提并论或许有些可笑,但疏云真的对自己一点自信心也没有了。 或许是被他身上一股霍然的气势吓到了,厉无痕不禁退后了一步。 「这……很显然的,你我并不是同一路人……」这还用得著说吗?疏云浑身上下充满了阳光般的爽朗气息,跟阴沈难测的自己根本是存活在相反世界的人,对厉无痕而言,像疏云这类型的人物!是他最讨厌、也最避之唯恐不及的。 「若是跟你是同路人,就能喜欢你吗?」 「呃……」厉无痕脑筋有些混乱,明明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逻辑,却被疏云幽怨的声调给弄糊涂了。 毫无疑问的,疏云跟他,这辈子绝不可能成为同路人!更何况,两名大男人要如何在一起?怎么想,都是很别扭的事…… 「厉无痕,你讨厌我吗?」疏云一双清亮眸子直瞅著他,哑声低问。 「我……」如此直接的问话,差点令厉无痕舌头打结了。 「讨厌吗?」疏云深深望著他,执意要从他口中讨出一个答案来。 讨厌吗?厉无痕看著他,扪心自问。 「我……我不晓得……」要说讨厌,却又好像还没到达到那种程度,所以就是——不晓得。 「不晓得?那就是,其实有一点点喜欢罗?」疏云打蛇随棍上,仍是步步进逼。 「你别得寸进尺。」厉无痕脸色一沉。只觉得整个人被他问得烦躁无比,也从来没这么心神不定过。语毕,霍然转身撇过脸去。 「就此别过。」 「等等!你要去哪?」察觉他去意坚定,疏云不禁皱紧眉头。 去哪?厉无痕眉宇间闪过一抹阴郁,自口中轻吐四字:「天涯海角。」 疏云闻言心头一惊,再度朝他伸长手,只想著要牢牢抓住他,绝对不放了!但这回,厉无痕不再有机会让他抓著衣袖了。 使出独门轻功,凝神脚动心不动,瞬间缩地成寸,轻松闪过挡在身前的疏云,远扬到三尺之外。 「等等!」疏云惊慌低喊。 「莫再跟来。」厉无痕冷冷扔下一句。 纵身,远去。 他船过水无痕,徒留一名被彻底搅乱心湖的可怜人,不住在原地跺脚叹息。 第六章 天子脚下,人来人往。藉由一条各式摊贩沿街叫卖,显得无比繁荣的市场景象,便可窥见金碧王朝国力如日中天的强盛一二。 金碧王朝从第一任君王同时也是前朝誉满天下的军事天才帝释天开朝以来,历经更迭已有二百多年历史,现年已有六十岁高龄的君王帝释天是一名以「厚待贤人、赏罚分明」原则问政的好皇帝,金碧王朝在他的把政之下,原先就不弱的国力,更逐渐达到了前所未见的强盛顶峰,间接地,促使素来喜爱骚扰边关、掠夺旅客财物的狼牙一族,似乎也有略为收敛的迹象。 京城一片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百姓过得平安喜乐,街上处处可见由几名男女搭档演出的杂耍余兴节目,这算是个新兴行业,王朝兴盛,贸易繁荣,人人手上有多余的钱财没处花,见路边杂耍团表演得有趣,便抛钱过去。 耍杂技虽然辛苦,可一整天下来算一算竟收入颇丰,因此投入此行业的人越来越多,竞争也越趋激烈,花样更是层出不穷,而百姓们也看得越高兴。 邵飞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京城了,可他还是觉得京城里头每一样东西都有趣极了。 才刚踏人此地,便瞧到路旁一只猴子穿著衣服,戴一顶高帽,学车夫般坐在一辆打造精巧的马车上,手里更拉缰驾著一只小骡子,画面滑稽逗趣至极,看得他不禁哈哈大笑,抚掌同乐。 嗯,也难怪性情素来淡薄的三师兄皇甫命会一直待在京城帮人算命卜卦不愿离去了,要换作是自己,尝过京城市集的热闹滋味之后,恐怕也会舍不得离开了。 「邵飞,看到你精神不错,我也觉得甚是愉快。」 「三师兄?」邵飞一脸惊喜地转身看向来人。意外之至!才刚想起他,便见到他! 皇甫命朝他微微一笑。一身淡蓝朴素的衣衫,五官干净俊雅,加上脸上噙著的一抹人畜无害的迷人笑容,令人一看到他便觉得舒服清爽、如沐春风,乐于与他相处谈天。 「三师兄,咱们委实好久不见了,你近来……」 邵飞凑上前,热情地拉起他的手,谁知,才刚握住,便被皇甫命身旁一名神情冷邪令人心生畏惧的男子动作粗鲁地拍开。 「你干什么?」邵飞一脸莫名其妙地瞪著他。 这惹人厌的家伙是谁啊? 一身莹白似雪的锦衣袍子,下摆处还绣著火焰似的滚边金线,款式剪裁虽然简单却仍掩藏不住浑身的贵气逼人……怪了!邵飞微蹙眉头。这人,不像是性子简朴的三师兄会结交的朋友啊…… 陌生男子神情不屑地斜睨邵飞一眼,偏头似不解、又似嘲讽地朝皇甫命低问:「你要我放你一天自由,就是想跟这个丑不拉叽的臭小子见面?」 丑不拉叽!?闻言,邵飞差点气得七窍生烟,对这名无礼男子的印象更是差到十八层地狱去了! 皇甫命眉头一蹙,神情首次出现连邵飞都不曾见识过的心浮气燥,一贯温和的语调甚至暗含一抹讥刺道:「帝刑天,莫非你想收回承诺?」 男子似觉有趣地扯唇一笑,「命,我从不毁诺……」 话语顿了顿,皇甫命颊边一绺柔顺青丝倏然被他绕卷入修长手指中,眷恋似的摩挲在冰冷的唇边,动作亲昵,然而从口中缓缓吐露出来的一字一句却是无比阴冷低沉:「只是,我的慷慨毕竟有限,你莫要得寸进尺,忘记了这繁华京城便是你的牢笼,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你擅自离开半步,否则后果自负……听明白了吗?」 似是听若未闻,皇甫命脸上噙著一抹如同往常的迷人笑容,伸手将自己被揪住的头发自他手中扯回,接著一把抓住仍一头雾水的邵飞,往前方转角处一座人声鼎沸的茶楼走去。 命,你千万切莫忘记!否则……帝刑天注视著他离去背影的锐利眼神倏地阴骜下来。 我定要你生生世世后悔莫及! **** 「三师兄,方才那名讨厌鬼到底是谁啊?嘴巴说什么牢不牢笼的,难不成你被他胁迫留在京城?」 才一踏进菜褛,凳子尚未坐热,邵飞便等不及地劈头猛问。 「他,便是我的『天劫』。」 皇甫命举杯轻啜一口香茶,半垂眼眸,淡然道。 邵飞吃惊地瞪大眼:「什么?就是那人?」 怪杰天山老人收的第三名弟子皇甫命,没人见过他会武功,却人人皆晓他善于观星卜卦、奇门遁甲之术,且其推盘算命之无比精准令人赞叹不已。 二年前,皇甫命夜半观星,察觉属于他的「天命」及「天劫」同时并存于京城之中。到了隔天清晨,他一一拜别师父与众师兄弟们,收拾好一只简单行囊,云游到了京城之中。 过了一年多之后,皇甫命用飞鸽传了一纸写上「一切安好,莫要寻我」的讯息后,便无缘无故地跟所有的师兄弟们失去了联系。直到最近,大师兄终于按耐不住挂念之情,想确定一下他的安危,便派了整天无所事事的小师弟邵飞到京城去寻他,谁知,像是早算准了似的,邵飞才刚进城,皇甫命便出现于他的面前,简直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天命』呢?『天命』在哪?」邵飞一脸惊慌。 要命!简直要命!天劫现身,可是会要了皇甫命的一条小命的!若是在天劫发作那一天,皇甫命还没找到他的天命的话,只怕小命立即不保! 「放心,不只『天劫』,我也找到属于我的『天命』了……」皇甫命语调仍是淡然,但他白皙的双颊却情不自禁缓缓浮上一抹淡霞,眼波流转,魅惑醉人,令视觉与情感一向无比迟顿的邵飞,也不禁觉得眼前这二年多不见的三师兄似乎……变美了。 「这样啊……那就太好了……」邵飞伸手搔搔后脑勺,吐了吐舌头倒:「呃,三师兄,有句话我很想说,可是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说,但我又实在憋不住……」 「但说无妨,」皇甫命眼眸含笑地看著他。 「就刚刚,我看那个『天劫』实在不顺眼,看样子就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而且他又似乎限制了三师兄的行动自由,我想,等我这趟回去后,干脆拜托天下无敌的大师兄出山进京,趁要命的『天劫』尚未发作的那一天帮你收拾掉吧!这样的话,不就一了百了,皆大欢喜?」邵飞说得眉飞色舞,越说越觉得这方法好得不的了,甚至,已经开始在脑袋中幻想,那名惹人厌的男子在大师兄无敌剑下吃鳖的模样了。 闻言,皇甫命举杯饮茶的动作一顿,一脸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直到看得邵飞心底不住发毛了,皇甫命才收回奇怪视线,幽幽一叹道:「若事情,有你口中说得那么容易解决就好了……人生由命非由他,天劫若是不致命,就不叫天劫了!」 「三师兄……」邵飞还想劝他考虑看看。 皇甫命轻摇首,柔声道:「邵飞,他是我命中注定的劫难,自然该由我自己解决,不宜让大师兄插于介入,就如同三年前我为四师弟推算的命盘一般,他秉性正气凛然却注定要堕入魔道之中受苦受难,那是他十辈子投胎前选择的命,我们,只能眼睁睁看著,谁也帮不了他。」 想起命运乖舛的四师兄,邵飞不由得神情一凛,嗓音有些发苦:「三师兄……你又看出什么了吗?」 「嗯。」皇甫命点点头,神情也有丝苦涩无奈,他可轻易地察觉出无数悠悠苍生天命运行的轨迹,但却绝对不能泄漏天机或是插手介入,这种有口说不出的痛苦,实非寻常人所能忍。 「近来我频频心悸、忐忑难安,便顺手替与我较亲近的师兄弟们卜了一些卦,岂知先替二师兄疏云卜出来的卦,便是一个奇险无比的凶兆,邵飞你看……」皇南命半垂眼眸,右手衣袖在桌上轻轻一拂,立即拂出一个由几块小碎石排列出来的奇特图像。 邵飞头痛地抓抓头发,看了半天也不解其意,只好不耻下问道:「呃,恕师弟愚昧,三师兄,这上头显现的卦象是……」 「浮云蔽日,船过无痕……」皇甫命沉默半晌,才低声喃喃念出这八个字,跟著抬眸望向他,沉声解释道:「这只卦象可以有两种解法,若卜命,这是遇灾破病之补,但却无致命的危险,顶多受点皮肉苦痛便可安然渡过。坏就坏在,这卦象若是用来卜情爱缘分,乃是决情绝义、恩断情绝之象……邵飞,你替我紧急传话给二师兄,叫他近期内莫要与任何产生好感的人接触,否则,只怕这一跌落,便是万丈深渊,要痛苦一生一世的……」皇南命低喃著「痛苦一生一世」这几个字时的语调,显得又轻又柔,却字字令人心惊胆跳不已。 邵飞闻言一楞,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神色怪异,嘴巴不住呢喃:「完了完了……」 「怎么了?」皇甫命微挑眉。 「已经迟了……」邵飞抬起头,神情惨白地看向他,低喃道:「只怕、只怕二师兄早已遇见那人了……」那个众多门派群起围攻歼灭生死楼一役中,唯一一个幸存下来的杀手——厉无痕! 难怪!难怪二师兄一见到他便昏了头似的频频赞美他石头般冷硬的长相为「花容月貌」……原来真不是他眼花! 「是吗?」终究是迟了一步!皇甫命幽幽一叹,将桌上卦象收起,不再说些什么。唉,早知天命难违呵…… 「我明白了!我立即上路上帮二师兄!」邵飞豪气万丈地拍桌起身,便要往外走去。 「等等,我也有顺手帮你卜了一只卦象……」皇甫命伸手拉住他。 「什么?」邵飞身子顿时一僵。 「就是……」 「不!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我不想知道我的天命或是天劫之人是谁!」他还想活得自由自在兼长命百岁呀!邵飞宛如惊弓之鸟般,孩子气地用双手捂住耳朵。 「呃……师弟你恐怕误会了……」根本还是个孩子呵! 皇甫命差点笑跌在地,苦苦忍笑道:「我只是想说,卦象显示你最近心浮气燥,恐怕会因一时的粗心大意而做错事惹人生气,要你小心点而已……」 **** 「春天后母脸」这句话形容得一点都没错。 暮春三月,入夜的气温明明凉寒似水,可一到了正午,一颗艳红太阳吞吐火舌高高挂在上头,热得像是要将人活活晒成人干,的确就如同后母的脸色一般,阴晴难测。 崎岖山路,只有一名身后背著一只包袱的黑衫男子悠然步于其中,因长期在夜晚行动而显得有些异样苍白的肌肤颜色,映衬得他漆黑如墨的眉眼更是出色至极。 矫捷的步伐无声无息,凝然的身形峙若停渊,行止间,全身上下更隐隐约约散发出一股沁冷入骨的冰凉寒意,他,像是一只只适合在黑夜中出没的野兽,不应当出现在阳光底下。 烈焰当头,男子继续步行了一阵子,额头却诡异得甚至没冒出一淌汗水来,不过,他仰头看了看天空,见头顶上方一圈狰狞火舌不住吞吐,还是决定了先停下来在绿荫底下休息一会儿。 选定了一处绿荫遮日的舒适位置后,他解开身后的包袱,从当中取出一包沉甸甸的干粮出来,配著一袋清水,食之无味地咀嚼起来。 时逢初春,含带一缕花香的微风徐徐轻拂,草木交相摇曳出一痕痕绿波光芒,虫鸣鸟叫声声不绝,山间一片安详、和平。 嗤嗤!骤然两声生肉被烈火烤得皮开肉绽的声音在一片宁静中响起,接著一阵肉香味缓缓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厉无痕眉头一皱,有些难以置信地偏头往一旁看去。只见,一名手中拿著一串熟肉的俊逸男子朝自己缓步接近,像是他乡遇故知般,脸上噙著的一抹灿烂笑容显得既惊喜又开心。 「嗯……果然山中的野兔滋味又香甜又肥美,非同于一般驯兔,如此美食佳肴,只有我一个人独吞了岂不可惜……」疏云边闻著肉香边说著,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刻意说给一脸面无表情的厉无痕听。 再遥远的路,总有走完的时候。 步伐慢得跟蜗牛似的疏云,终于走到厉无痕身前。他将手中插著熟肉的树枝伸到他眼前,笑得极其无辜、极其迷人道:「我一个人吃不完,若你不赏脸的话,那我只好将它扔掉,可这样,岂不是太暴殄天物了?」 似是也觉得疏云说得有理,厉无痕沉默了一下,便从他手中接过熟肉,慢条斯理地撕吞下肚去。 疏云蹲在他身旁,双手撑颊,一脸笑咪咪地看著他,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盯著厉无痕进食的目光,太过大胆放肆。 仿佛没注意到身旁不住传来的火热视线,厉无痕维持进餐食时一贯的面无表情,转瞬间,半只熟兔便被他整个儿吃得一干二净了。 「好吃吗?」疏云脸上仍是噙著一抹惬意笑容,然而一双眼睛却无比认真地直勾勾盯著他,宛如厉无痕即将说出口的答案对他很重要。 迟疑一会儿,厉无痕轻轻点了下头。 「……嗯。」的确是他从没尝过的鲜美滋味。 「真的?」见他再次颔首,疏云突然自口中发出一声怪叫,整个人像野孩子般往上高高跃起然后翻个筋斗落下,一连串动作下来脸不红、气不喘,兼而笑得一脸喜不自胜,仿佛受到厉无痕的赞美,比得到天下间令众人垂涎的珍贵宝物,还要令他来得高兴万分。 ……怪人一个! 厉无痕完全无法理解地冷冷睨他一眼,随即伸手拍拍衣摆处的灰尘站起身,将包袱重新背在身后,断然往前走去。 没有阻拦他离去的脚步,疏云只是望著他的背影,笑得像只偷到腥的贼猫,微翘的唇角,仿佛在无声说著:——厉无痕,我保证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日头很快就落下了,换上一泓明月如勾,四周缀饰点点繁星,宛如一个纤美人儿不慎打落了一盘玉珠,光辉流泻一地,美不胜收。 潺潺流水声,吸引著渴望清洗一身风尘仆仆的厉无痕前来。 绕了几个弯,爬上几个坡,倏地豁然开朗,一条闪烁银色波光的清凉溪流缓缓映入他的眼帘。 厉无痕往前走几步路,正想蹲下去伸手泼水梳洗一番,耳边突然听见哗啦哗啦的异响,愕然住旁一瞧,远处一抹坐在石头上的人影,正脱了鞋袜将一双裸足探入水中不住打水玩闹,声音,便是由他发出来的。 不速之客俊美的脸庞噙著一抹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惑人欲醉,赫然便是这几日来令他心烦意乱不已的疏云!厉无痕眉头不禁皱得更深。 疏云似是没瞧见他,迳自玩了一阵水后,侧身坐著,伸手缓缓解开了胸襟,露出赤裸而完美的上半身,接著拿一块沾湿的布巾来回擦拭自己的身躯。 月光细细碎碎地洒落在他白皙的头项、锁骨、胸膛、手臂、腹部……浑然欲出一股无比诱人的性感…… 身上每一寸肌肤皆散发出一股温润如玉的柔和光芒,宛如一只传说中专门在夜晚迷惑陌生男子的月下狐魅。 他居然!呆呆站著的厉无痕只觉脑子惺然一响,猛吸口气,霍的转过身去,不敢再多看第二眼。 他居然……他居然…… 很不可思议的,仅仅只瞄了一眼疏云的赤裸胸膛,厉无痕向来井水不动的情欲冲动竟差点无法自持! 曾经以为已经有如死水的心跳声,逐渐剧烈地加速跳动著……厉无痕情不自禁伸手捂著心口,咬牙竭力让紊乱的心跳平静下来。 天哪!清醒一点,眼前的他,可是名货真价实的男人……只不过肌肤白了一点,腰肢纤细了一点……停止!停止!不能再想下去了! 喝!仿佛在探量厉无痕所能承受的极限,他听到了身后人儿将衣衫全部褪至脚下时,重重落到石头上所发出的细微声响。 ……他将衣服全脱了? 厉无痕倒吸口凉气,猛地握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手掌心里的强烈痛楚,好不容易才让他勉强克制住想回过头的冲动。 鼻息渐粗,脑袋一片混乱。 这家伙到底在做什么啊!难道他没发现这里还有个旁人在吗!?居然就将一身衣衫…… 「呀啊!」哗啦!伴随一声惊叫,身后传来一记重物落入水里的声响。 怎么了?察觉不对劲的厉无痕连忙转过头,正好见到疏云跌入溪里,整个人被溪流淹了三分之二去。 乍见他原本好端端的突然变故横生,厉无痕倒抽口冷气,脑袋一片空白,惊得差点停止了呼吸。 「救命呀……」 想都没想地,厉无痕身影疾如闪电般冲进了水中,一把将他拦腰捞了起来。 全身湿透,劫后余主的疏云双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腰杆,虽然气喘吁吁却仍对他笑若灿阳道:「呼……无痕,多谢你了,若是你没扶我一把,也许我就要溺死了。」 「溪水只淹到你的膝盖。」厉无痕冷冷道。 他一下水,就察觉自己受骗了。这条溪流根本轻浅得溺不死人! 奸计被当场识破,疏云仍旧脸不红、气不喘,一脸乐呵呵地挑眉睨著他:「那又如何?」 「你溺不死。」 「呵,我的确是故意的。」 「你……」这家伙还真敢说!厉无痕恶很狠地瞪著他。 「这下,你也湿了哟……」疏云意有所指地笑道。 「……」闻言,厉无痕低头看看自己,然后又看看他。 脑袋逐渐发热,这家伙他……他居然是一丝不挂地贴著自己…… 一丝不挂地……该死!自小到大从来不知害怕为何物的厉无痕一把用力推开他,随即转过身,拔腿,逃了。 狼狈、而不知所措地仓惶逃走了。 徒留身后人儿一脸的失望。 「唉,居然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比起女人,难道我的身子就这么毫无魅力吗?我对自己可是挺有自信的耶!」 疏云仰天幽幽叹息,满天星斗回以默然无语。 远处一片乌云飘来,月光霎时完全掩藏在厚厚的云层后面。 一入深夜,气温凉寒,特别是林子里的温度,更是骤降到沁凉无比、冻彻心扉的地步。 厉无痕施展轻功,远远逃离施尽手段诱惑自己的疏云,跑到隐密的溪流上方飞快梳洗了一番后,很快便回到林子里堆起了柴火替自己祛寒。 「哈啾!哈啾!哈——啾!」不远的林子处,传出三个重重的喷嚏声。 「……」又是那家伙!厉无痕紧紧抿起唇瓣,他这副严厉表情时常让人退避三舍,然而不知怎地,他就是吓唬不了疏云。 「呼……好冷喔……」一阵手臂与衣袖不断互相摩挲的声音,似乎是冷到了极点。 「你过来烤火吧。」在思考到后果前,厉无痕已然脱口而出了。原本以为那家伙会得寸进尺地立刻冲了过来,岂料,他竟怯生生站在远方,一脸万分渴求地望著自己。 「真的可以吗?」 厉无痕被他看得一阵心烦意乱,不禁恶声恶气道:「我话不想说第二遍,不过来就算了!」 「要!我要过去!」 疏云连声道,眉开眼笑地走进火光的范围处,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便偎著厉无痕的左肩处坐下来,厉无痕浓眉一皱,正想悄悄挪开身子,却又在听到疏云喃喃自语著「好冷……」两字时,打消了念头。 反正让他靠著肩膀,自己也不会少掉半斤肉,绝不是对他心软……厉无痕在内心自我辩解道,但他却不想承认地晓得,自己的确是心软了。 疏云伸出双手,心满意足地放在柴火上方烘烤著。 眯眼瞅著艳红火光,他叹息似的轻声呢喃道:「无痕,我就是喜欢你明明很温柔,却老是要装坏人的矛盾性格。」 温柔?这家伙在说什么疯话啊?厉无痕斜睨他一眼后便不再看他,面无表情地注视著眼前随风左右飘逸仿佛在跳著古老而神秘之舞的火焰。 又一个相对沉默的夜晚。然而,厉无痕心底却悄然泛起自己好像也不讨厌和这厚脸皮的家伙著样肩并肩靠在一起的奇异感受。 平常若是有人这么胡缠著自己,早就一剑杀了干净俐落,却为何偏偏对他破例多次?厉无痕在心中自问时,眼前突然浮现十年前一名满脸悔恨泪水望著自己的小孩的模糊影像……或许是,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谁为自己受了伤而哭过,而疏云却是唯一的那一个,所以自己才变得有点奇怪了吧…… 正自出神闲,身旁的疏云一绺乌亮的发丝突然被夜风轻轻撩起,擦过厉无痕的鼻尖,弄得他感觉有些麻痒,稍抬起头,更隐约嗅闻到从他发间飘来的一股冰凉的溪水清香……厉无痕心底突然流过一股不知名的奇妙滋味,不由得愕然地望向疏云近在眼前被火光映照得扑上一层薄薄红晕的侧脸庞。 剑眉斜飞,目若朗星……为何他竟从来没有发现,眼前这名男人生著一张极其俊俏且端正好看的脸蛋? 浓密长卷的眼睫毛如彩蝶翻飞在他眼窝处,留下两排魅惑阴影,眼珠子不是纯然的黑,而是渗入了一丝透明琥珀色,眼睑开合间,流转一波迷人光泽,而火光映照得他的白皙脸庞更是温润如玉,犹如外头的莹莹月光,光彩照人。 厉无痕自问,葬身在自己剑下的男男女女,美丑老幼,百种异相,却没有一个生得比他更好看的了。 「你觉得我生得好看吗?」疏云仍是看著前方,却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疑问。 「呃……」厉无痕回过神来,察觉失态后,脸庞破天荒地有些烧红起来。 疏云偏过头,挑眉瞅著他,一副很想掩嘴窃笑的愉快神情:「因为你一直盯著我看……还是,我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他是故意这么问的。 「哼!」厉无痕神态狼狈地撇过脸去,不想回答他无聊的问题。 「我可是众师兄弟们公认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呢,我不介意你多看几眼。」见他反应有趣,疏云不禁逗他逗上了瘾。 厉无痕闷哼一声:「你这家伙真是厚脸皮。」 「我觉得你也生得很好看。」 一阵可怕的沉默。 「我没什么好看的。」 「可我就是喜欢看著你。」 「……」 啧,这家伙盯著自己看的眼光未免太直接了吧?厉无痕勉强压抑下想拔腿逃跑的强烈冲动,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询问道:「干嘛直盯著我看?你该不会又想强吻我了吧?」 疏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嗯!」 厉无痕随即又陷入短暂的沉默……不,正确来说,应是他不知该如何回应所以只好选择不回话。自己会这么问,原本是想令他羞愧而退的,岂知却得了反效果。 沉默了一会儿,他看向身旁的疏云,嗓音有些干涩的询问:「你究竟喜欢上我哪一点?」 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接地表达自己的好感,所以,他的内心才会如此动摇不已吧?厉无痕自问,却得不出答案。 「我也不晓得……」疏云脸上很伤脑筋似的微蹙眉头,最后,他深深注视著露出一脸困惑的厉无痕,轻声道:「……全部,你的全部我都喜欢。」 为何要这般看著我?那副模样,仿佛我是这世上唯一能救他的人了……厉无痕神情复杂地望著他一会儿,见疏云仍是一脸痴迷地望著自己,突然之间,失却了所有理智,就这么受到原始、而强烈的冲动驱使,伸长手勾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拉近自己,冰冷的唇,印上他的。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吻他!厉无痕心想,然而他却出乎意料地不讨厌这样的疯狂。 「唔……」 疏云错愕地楞大眼睛,他不敢置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下一瞬间,他的双手便有了自主意识似的,紧紧环抱住厉无痕结实的背脊,仿佛他是一块救命浮木,死命地抓住不放,用力狂猛的程度,几乎要令厉无痕差点停止了呼吸。 厉无痕有过女人。他毕竟是个男人,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且他正好又是个需要精神力高度集中的杀手,所以训练他作为一名优秀杀手的楼主莫继天早在他十六岁之时,便送给了他一名纯当发泄欲望容器的女人。 那名女人似乎很害怕自己身上的黑暗气息,所以每当他累积的欲望达到顶点而想发泄时,她总是像只死鱼似的躺在床上任他施为,一点反应也没有,就连吻她,她也一副快吐出来的作呕模样,所以厉无痕一直以为,性爱,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极端无趣,却又不得不为…… 可是,这家伙既疯狂又迷乱的反应却令他觉得有趣极了。瞧,才不过轻咬一下他的下唇,他就浑身颤抖得几乎要在自己怀中散开了…… 而且,他抓得自己好紧,厉无痕这辈子从来没想到,原来人体依偎在一起的温度居然是如此……温暖…… 「唔……」 砰咚!身躯纠缠在一起的俩人双双滚倒在地上,衣衫沾了许多灰尘、草屑,痴缠不已的双唇仍是稍无分离。 厉无痕牢牢压在疏云身上,不住低头舔吻他仿佛涂了蜂蜜的柔软唇瓣,一时只觉得心跳怦乱,血脉沸腾,情绪激动到了极点。 「呼、呼……」 粗喘著,如野兽般的淫乱气息,在幽暗的森林中回荡不已。 从没有尝过的滋味。富有柔软、温润、而香甜的味道与触感,就像一道美食,令他很想就这么一口一口,将他吃下肚子里去…… 「唔……」 感觉下唇一痛,疏云微蹙眉,右手下意识地撑在厉无痕胸口猛地推开他,下唇已在激情中被他用利牙咬破,渗出血来,艳红血丝布满在被他吻得红肿的嘴唇上,火光映照下,更显得娇艳欲滴,魅惑诱人。 「……」厉无痕鼻息紊乱,一双燃起激情的锐眸直勾勾盯著他。疏云只觉自己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捕获住了,抓得他完全动弹不得。 那是一双实质宛若野兽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狩猎的贪婪光芒。然而,他却只是看著、守著,矫捷身躯一动也不动,仿佛在等待他懵懂无知的猎物猛地觉醒,而后,逃离。 该就此打住吗? 疏云只有迟疑了一秒,原先推开他的手便转而滑向后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向自己,于是,两人再度相濡以沫、纠缠难舍……电光火石间,理智已然灰飞湮减。 唇舌交缠的地方不住传来一阵轻微刺痛,虽然痛,却痛得很爽快! 「嗯……」感觉他不规矩的手已然探入自己的衣襟里头,冰凉指尖揉捏起胸前敏感的粉色突起,疏云身子敏感一颤,难耐撩拨地呻吟出声。 手掌心探测到他心跳猛烈的狂度,厉无痕眸底的狩猎光芒更显炽热、迫人。 疯狂!从没有这样的想强占一人的疯狂过! 飒飒! 突地一阵狂风大作,寒意逼人的夜风席卷进两人缠绵的天地内,枯枝烧到一半的火焰剧烈摇晃了两三下后,便宛若一戳即破的美梦般,倏然熄灭。 袅袅余烟,在半空中旋绕了几圈后便化雾、散去。 枯枝烧焦的刺鼻味道缓缓顺风飘散,令人闻之有些昏昏然,却又好似清醒了一点。 一片黑暗中,两人仿佛交缠在一起的喘息声更加粗重而响亮了。 该继续下去吗? 失却了光线,四周一片睁眼漆黑,厉无痕更能强烈地感受到,正被自己压在身底下的,的的确确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低哑的喘息,扁平的胸部,强健的四肢,柔轫的肌肤,胯下的硬挺……无一不是自己也同样拥有的。 他是男的,我也是男的,就算十指掩目也遮盖不了的事实,所以,是否该继续下去的答案……是否定的?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厉无痕突如其来迸发的热情令他又喜又怯,疏云双颊烫红,低声喘息著,睁眸定定望向自己脸庞上方,那双在黑暗中仍是发出活像要烫得人,体无完肤火焰般光芒的锐利眸子,脑筋一片混乱,几乎无法进行思考。 该放?该继续? 无法决定,摇摆不定。 怦怦……怦怦……这该死、而恼人的心跳声!真想停止呼吸算了…… 即使在黑暗中只是无声的相拥著,却远比方才的激情缠吻要令两人觉得忐忑及羞赧。 「你……」总觉得该说些什么,疏云张口欲言。 厉无痕眼神一黯,伸指压在他唇上,阻止他出声。 呼吸窒了一窒,疏云不解地望著他。 「……该睡了。」语调恁地冰冷、低沉。 好好睡上一觉,忘却今夜发生的这一切。 似此今宵,本就不该,有方才的事情发生。 接收到从厉无痕寒漠眼神传诵而来的冷酷讯息,疏云原先仍不住烫红的脸颊也逐渐冷却了下来,尽力地,朝他露出一抹洒脱笑容。 「嗯,晚了,是该睡了。」 好,既然你不想承认,那就忘了,忘了这一切。 忘了方才死生也要纠缠在一起的激情……全忘了! 愁!为何要吻我? 苦苦思索,攒眉无度。 可恶! 疏云敛眸幽幽一叹。 早说了,这三月春风,恼人羞! 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烦!为何要亲他? 反覆思来想去,想得脑子都要破了,却依旧没个解答。 该死! 厉无痕咬牙低咒一声。 不想了!不想了!不想要个解答了! 睡吧睡吧!明天一早醒来后,一切会再度恢复正常的! 一定! 月黯,星沈。 第七章 「哈——啾!」 异响乍起,厉无痕足尖一顿,嘎然止步。 随即咚!一声,一个不名重物自树上落下,掉在他面前。 痛……疏云摔得头昏眼花,一时爬不起身来。 失策!昨晚光溜溜地在凉寒似冰的溪流中逗留了太久,一向身强体壮、无病无痛的自己居然不慎染上风寒了! 明明头晕目眩、四肢发软,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极了,却还是逞强地爬上树头想看看厉无痕走到了何处,谁知猛地打声喷嚏,手指一松,就这么狼狈地从树上摔了下来。 更丢脸的是,他这一摔,居然就正好摔在厉无痕面前,疏云难堪地呻吟一声,直想立刻挖个洞将自己就地掩埋算了! 没空理会他耍什么猴戏,厉无痕面无表情,视而不见继续往前直走。 喂,好歹问候我一声好不好也行呗……疏云神情难过地盯著他决绝背影,抬手欲言又止,却终究没出声唤住他。 唉,早知这人天生没心没肺,自己却还是…… 「哈——啾!」又狠狠打了个喷嚏。 昨夜真是泡太久的水了…… 唔,突然感觉好冷,不只身冷,心也好冷…… 疏云打个哆嗦,双手紧紧环抱住身子。 噗! 咦?天色怎么突然暗下来了? 疏云奇怪地伸手一抓,将突如其来覆盖在自个儿头上的?块鸟漆抹黑的东西扯了下来。 呃,这是什么东西啊?拿在手中反覆仔细研究了下,终于瞧出这是一件黑色披风……虽然已经因为年代久远且又经过不住缝缝补补,跟块破布一般没啥两样了。 等等,这是……披风?厉无痕丢给自己他的披风? 乍然领悟到此,一股如和煦春风似的宜人暖意霎时缓缓流过疏云心中。 这件被风虽然已经破破旧旧了,却仍是远比性情冰冷的本来拥有者还来得舒厚暖和。 呆愣地看著手中的黑色披风良久、良久,疏云终于浅浅笑开,只觉得胸口温暖得仿佛快融化了…… 「还不快披上!」 呃!疏云愕然往旁一看,只见远远站在一旁的厉无痕用著一双严厉的目光,微露责备地瞪视著自己。 他还没走远……? 啊……那方才脸上的傻笑……全被他看光了……? 饶是脸皮厚得跟鞋底板一样,疏云仍不禁脸红了。 见他只是痴痴望向这边,厉无痕又奇怪地瞪了他一眼,随即皱起眉头,暗骂自己干嘛多管闲事地狠狠低咒一声,铁青著脸转过身,迅速离去了。 「嘻……」 疏云将一脸笑意深深埋在手中的黑色披风中。 真是个无比别扭又笨拙的人…… 抱著怀中沾染了他身上一丝好闻男性气息的温暖披风……眷恋地搁在颊边摩挲著。 从没有过的心满意足。 厉无痕,我一定会让你喜爱上我的……因为,像你心思这般别扭的人,恐怕也只有我会喜欢了。 一个走,一个追,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被追者与追逐者,也许都能同时到得了天涯海角…… 但,这毕竟只不过是自我安慰的奢想罢了。 树林著火了…… 无数小动物从起火方向奔逃出来…… 火焰如一片红海翻腾,草叶、树枝燃得吱吱作响…… 热浪一波波袭来,映照得人红光满面。 热,真的很闷热!可是再热,也热不过厉无痕心底逐渐升起的心火! 「别再跟著我!」厉喝。 「咳咳……」身后传来很无辜的咳嗽声,仍是形影不离跟著。 「你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你说得很大声呢。」调皮地微微一笑,却仍是没离开的意思。 厉无痕冷哼一声,骤然提气往前疾行,瞬间自原地向前移动了十公尺之远,然而,令他异常吃惊的,才一眨眼间,本以为早被自己远远甩开的人,已如鬼魅般现身于眼前,挡住他的去路。 「咳咳……」还是轻咳著,白皙脸颊因不住咳嗽而有些泛红,染上一抹迷人红晕。 「……」厉无痕却毫无怜惜之情,紧紧抿起薄唇,冷寒的眸子逐渐透出一丝杀气。自小,生死楼楼主莫继天便不断灌输自己一个信条,凡碍事者——杀!而他也从没手下留情过。 仿佛没注意到他已经眼露杀机了,疏云仍是一脸担忧地望著他,柔声道:「你别这样看我,我明白的,你只是想吓唬我,并不是真心要赶我走。」 「……」 「我也明白,你其实不讨厌我一直跟著你,甚至还有一点喜欢……但你现在为何要急著赶我走?」说著、说著,语气竟含了一抹责怪似的幽怨。 「……」喜欢你个头!厉无痕狠狠瞪著他,深深觉得这家伙自说自话的功力,已经高深到令人忍不住想伸手掐死他的发指地步。 「有时,我真希望自己笨一点……」他不回话,疏云仍旧自得其乐地喃喃自语著:「你赶我走,是否因为找死的人都来了?」 「那你还不走?」厉无痕下颚一紧,并不否认他的确不希望疏云卷入这场风波之中。 他从来就不是个甘愿束手就擒的人。将近半年来被众人一路穷追猛打,他心底早已渐感不耐烦了,他们放火烧林子,无非是想引自己出去自投罗网,而厉无痕等这个机会已经等很久了! 距离塞外只剩几十天路程,各大门派精锐尽出,却始终拦不下自己,他们心底想必也是著急得不得了。 现在待在林子外头守株待兔的那些人,应该就是他们的主力了。 要通往塞外,这一战势必免除不了,若无法在这边一举击溃他们,到了边关附近之时,只怕会有更厉害的杀著等著自己。 所以,跟以往不同的是,他这次要反被动为主动,抢先一步杀得他们措手不及、片甲不留!也因此,他刻意在林子中逗留多日,耐心等他们聚齐好人手——守株待兔的狩猎者,或许该说是自己才对。 「咳咳……你明知他们人多势众,却为何偏偏选择跟他们硬碰硬呢?」连连咳嗽声中,仍掩不住一丝透出来的担忧。 双拳举立见难敌四掌,虽然疏云有把握杀敌一半犹能保持全身而退,但敌人事先布了什么厉害的阵仗陷阱,又岂能轻易预料得到?连自己都觉得此战无比凶险难料了,更何况是他呢?若有个万一……万一…… 「这不干你的事。」厉无痕冷冷道。 是啊……这本不干我的事……疏云微微一叹。 可自古有云:受人恩惠,必当涌泉相报的不是? 疏云伸手拢了拢身上的黑色披风,强笑道:「我可以帮你打退他们……」顶多,将命赔上了便是。 「免了!」厉无痕打断他未完的话,冷声道:「厉某还没落魄到需要他人身出援手的地步。」 无论如何,厉无痕绝对不希望他插手。 即将面临的生死决战,任厉无痕再如何自信,也仅有最多三、四成的活命把握而已,但,若是由自己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同在林子中的疏云绝对有九成的机会活著离开……这个极隐密的心思,是他不顾去想,也无法说出来的。 没察觉他心思起伏汹涌无比,疏云仍是柔声苦劝:「可,打架时,身旁多一个自己人总是好的……」 明明是生死相搏,疏云却偏偏说成是「打架」,仿佛即将到来的殊死战在他眼中看来,只是两方人马的一时意气用事。 「我早习惯了单打独斗,多你一人,只会防碍我。」冷酷眼神没有一丝动摇。 「你……」微恼地,一声幽幽叹息含在疏云口中。「好,我走开便是了!」 转身,离去。 如一只灵巧燕子,足尖轻轻掠过地面,随即咻地隐没顿去,不回首,亦不留痕迹。 呃,就这么走了? 他走得太过干脆,厉无痕心底反而滋生一缕解不开的惆怅了……不行!不能再想了! 厉无痕猛地摇头,甩去心中任何想法,灵台保持一点清明,凝神聚气,肌肉紧绷,进人绝佳的备战状态之中。 一脚一印往林外走去,每多走一步,厉无痕脸庞神情就更空白一分,漆黑若深渊的眸子,死气沉沉,阴气森森。 唯有凝心不动,才能杀人于无形。 逐渐而缓慢地,他恢复了当年号称生死楼第一杀手时,手中一柄无情利剑,斩杀人命有如探囊取物的感觉了。 冷冷一笑。 来吧!孰生孰死,谁输谁赢,很快便能见个分晓! ……该拜托师兄弟他们吗? **** 寻了一处空地的疏云,望著手中从怀里取出的一个样式奇特的木匣子,心底非常犹豫。 这本是自己的事情,就该由自己独自解决,劳烦他人一向不是自己的作风,更不是他会做的事,但他……实在无法可想了! 将手中木匣子直立起来,猛下决心,按下机关。 咻!咻!咻!三声细微到人耳几乎听不见的声响疾雷般冲破云霄,直没入天。 疏云仰头望著被黑色浓雾遮去七七八八的蔚蓝天空,神情复杂。 只盼望,七个师兄弟中,能有一个人听到了实时赶来相助也好。 将手中木匣子重新收入怀中,疏云猛一咬牙,纵身投入林中。 七七四十九,一组齐全的数字,更是一组可以致命的数字。 林子外头一条溪流的下游处,总共聚集了七七四十九个人,这四十九个人,皆同时屏息苦苦等待一个人的出现。 「师叔,你想,那人真会出现吗?」山林都怏快烧掉一半了,却还是不见欲擒的人影,段鹏天等人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一定会。」蒙面男子回答得斩钉截铁。 厉无痕从来就不是会逆来顺受的隐忍性子,否则,当他每杀一人,也不会坚持只拿十两当代价了……姑且不论是杀人的罪恶感在作祟,还是真的视人命若草芥般轻贱,不过与身为一名绝情冷性的杀手相互冲突矛盾的顽固根性,总有一天,会害死他! 日头逐渐西下,暗红色的光圈染红了一大片天空,与树林后方滔天火光相映成辉,风徐徐吹拂,卷起几片落叶纷飞,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呀——!」前方突然一阵骚动,一人来不及呼救已头身分家,投胎转世去也。 「敌人偷袭!」 「卑鄙……啊!」 不但不趁机脱逃,反而主动攻击……果然不出我所料!蒙面男子眉头一挑,拔剑大喝:「大家切莫惊慌乱了阵势!」话语方落,身子已如一只无羽箭矢般疾射而出,锵一声,招式精妙无比地截住了厉无痕,一转眼间便连夺五人性命的无情凶剑。 真不愧是师叔!段鹏天稍松一口气,连忙指挥大局起来。 厉无痕轻「咦」一声,抽手换招,剑芒大炽,腾腾冰冷杀气直破入霄,蒙面男子确是夷然不惧,见招拆招,转瞬又是「锵!锵!锵!」兵器互击之刺耳声响不绝于耳。 身若矫龙游走,剑如流水挥洒,几番对招下来,两人竟是不分轩轾! 剑身交击时激发出的微弱光芒,宛若溪边流萤,星星点点,美得迷乱了众人的视线,可光芒散发出来的催魂冰冷,却刺骨得令人心脏瞬间麻痹。 这两人的身手根本已经远远超出了一般一局手的级数,一时间,在场四十多人竟无一人能接近得了两人的身。 久战不利! 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厉无痕忽地轻声低吟,手腕一转,利剑霎时狂芒大作,宛若月华初升,美不胜收,然而,时间却仿佛在他身上静止了,脚踩七星微步,身影不住分开、重迭、分开、重迭…… 剑快人慢,似幻实真,总是紧绷著的冷厉脸庞,更隐约绽放一抹罕见的轻狂笑容,端地俊逸飘放,潇洒无匹。 没想到才经过短短半年,他已然练就「心剑如一」的恐怖地步……不,还是有破绽!蒙面男子下颚一紧,不再掩饰功力,凝神聚气,手中银芒一闪,朴实无华一剑,正中劈在厉无痕身前剑芒最炽的地方。 碰——! 宛若铁杵重重击在石头上发出的沉寂闷响,震得四周功力稍浅的人几乎要呕出血来!两人身子立即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般,同时间往相反方向暴退十步。 足尖在地面上划出两道深刻鸿沟,扬起漫天沙尘,直到厉无痕一把将剑刀深深插入地面,才勉强将身子停住。 如一座冰冷岩石般僵硬在原地,厉无痕原先白蜇脸庞缓缓浮上仿佛喝醉了酒似的红晕,过了三秒,才又逐渐由红转白,如此反覆三次,喉咙咕的一声,唇角缓缓溢出一条血丝。 伸指抹去唇边的血色,厉无痕一脸铁青难看。 这人,居然才一个照面,便轻易破去自己十年隐忍未发的最厉害杀著!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十年来自己日日夜夜废寝忘食苦练这招剑术,无论一撩一剿、一横一劈皆是稳扎稳打锻链出来的,就算自己尚未堪破「剑随意动」的真意,但他仍有八成把握可以用这一招,将实力相当于自己的敌手瞬间斩杀于剑下,任大罗金仙来也难以挽救,除非……除非…… ……是了,这世上,原只有一个人才可能在短短的瞬间,判断出他这一记绝命杀招的弱点……想到此处,厉无痕难以置信地倏然睁大双眸,仿佛想一眼看穿那名蒙面男子藏在黑罩底下的真面目。 「你……」 蒙面男子却不让他有机会开口,身形倏地暴退三尺,嘶哑若兽呜的嗓子厉喝一声:「撒网!」 天罗地网阵,分别由七个人一一踏在北斗七星方位布网而成。顾名思义,结成绳网的丝线全部用苗疆雪蚕丝一一织就而成,细而绵长,韧而难断,寻常利剑难伤起一分,打结处更绑上一根根淬了麻药的细针,只要一被此网缠绕住,任你一身武功强横如龙,也要乖乖束手就擒。 蒙面男子命令方歇,闪耀银辉光芒的丝网,已然铺天盖地地朝厉无痕笼罩直下,形式先险恶到了极点。 厉无痕心知不妙,奈何方才剑招被破,冰寒剑气侵入五脏六腑,已然身受重伤,丹田处一口真气硬是提不上来,足下一阵虚软,背脊冷汗直冒,眼看就要若入敌人网中…… 「休想得逞!」劈空一声疾雷般厉斥。 厉无痕身子微微一震,这嗓音……实在太过熟悉了! 「呀——!」 抓住天罗地网的七人其中之一,中剑身亡,颓软倒下。 该死!他来做什么!?厉无痕眉头深深蹙起,一脸不敢相信地看向场中乍然现身的疏云。 又连续放到二人,接著身形鬼魅班一闪,疏云来到厉无痕身后,左手掌心按在他北脊处,登时一股沛沛然、浑浑然纯净无比的暖流透体窜入,打通他郁结难解的心脉,浑身霎时轻松不少……但,厉无痕一点也不感激他! 「你不是走了吗?」震惊、不信、诧异……更有一丝担心焦急。 疏云笑得一脸无辜。 「放不下,所以又回来了。」 放不下呵!若就此一走了之,冷眼坐视他魂归离恨天,只怕自己要痛苦悔恨一生一世。 「你……」放不下什么?厉无痕抬眼对上他一双含情脉脉仿佛会说话的漂亮眸子,心神一震,一时竟再也无话可说。 从没有过的激动情绪在胸腔起伏不定,惊讶、感动、喜悦、愤怒、焦急……种种激烈情绪汇聚起来,全数化为自喉咙奔流而出的两个字:「蠢蛋!」 「嘿嘿,你是从小到大第一个骂我蠢的人耶……」奇怪,怎么他的反应不是抱著自己猛亲两口?疏云有些失望地伸手摸摸脸颊。 厉无痕心底一阵不住痛骂。蠢蛋蠢蛋,从没遇见过的蠢蛋!简直蠢笨到极点了!可是…… 「……要活下去。」若你死了,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嗯?!」一时没听清楚。 「不准死!」厉无痕怒瞪他一眼,利剑一拔,转眼又杀入敌阵之中。 不准死……疏云愣在原地,心底不住细细品味这三个字。 不准死不准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是了,若活著,往后还有大好日子等著我们过呢……疏云自我陶醉地嘿嘿傻笑了几声,眼底倏地厉芒一闪,聚气提剑,挡下一记无声无息朝自己身后猛劈而来的杀招。 「阁下究竟何人?」蒙面男子见十拿九稳一招竟偷袭不成,猛退数步喝问。 「你爷爷!」竟敢重伤我的意中人,去死吧! 蒙面男子眉头一皱,沉声道:「若阁下也是为了抢夺生死簿而来,我们可以携手合作……」 「合作?」疏云冷冷一笑:「滚到地狱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一言不合,两人又迅速厮杀在一块。 另一方,厉无痕顺手伤了几个人后,跟新任武林盟主段鹏天悍然对上,打得难分难解。 「撒网!快撒网!」负了伤的猛兽更是凶狠无匹,招招皆是不要命的打法,段鹏天一身武功虽与他不相上下,却不敢跟他并命,几个罩面下来,自然被打得左右支绌、难以招架,情急之下大声疾呼。 天罗地网,取其无穷无绝之意,一人卸阵,后方立即有一人补上,凶险重重,难以解除,是以疏云虽一连杀了三名原先摆出天罗地网阵的人手,却还是没能将它的威胁完全破去。 糟了!疏云虽然从没尝过天罗地网阵的可怕滋味,可江湖中人人知晓,近三十年来,被天罗地网阵捕获住的人,从没有一个顺利逃出生天的! 刷!冷冽剑尖在蒙面男子的胸膛处划下一道血痕,若非他反应快一步地往后疾退,只怕早被当场斩成两半。伤了他后,疏云不再多看他一眼,心急地纵身往厉无痕方向奔去,沿途试图拦下他的人马,皆一一被无情斩杀于剑下。 招招一剑毙命,之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绝不在厉无痕之下,就连众人之中武功最高的自己也于数招间彻底败于他手……这么一位催命阎罗,到底从哪冒出来的?无数个疑惑在蒙面男子脑中打转,伸指迅速在胸前点了几处大穴,堪堪止住了血,提剑又追了上去。 「哇——!」 「呀——!」 「咿——!」 杀出一条血路,惨叫声不绝于耳。 忧心厉无痕身上的伤势,疏云凶性大发,手中一柄利剑,杀佛砍魔,在场中人竟没有一个能稍稍阻止他前进的脚步。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他成功救走厉无痕!蒙面男子主意一定,大声疾呼:「段师侄!莫要顾忌太多!全力拿下厉无痕要紧,」他一眼便看穿段鹏天会打得如此狼狈的主因。 段鹏天脸一红,没想到师叔会当著众人的面数落他,好胜心登时被熊熊激起,剑术一招快过一招,已然身受重伤的厉无痕,承受不住猛烈击来的剑气,喉头一甜,登时又哇地呕出一口鲜血来,身子一晃,下盘被人从后方趁机用螳螂腿扫过,碰地狼狈摔倒在地。 一旁手持著天罗地网阵的七人,见机不可失,立即一拥而上,务要将他一举成擒! 见状,疏云吓得肝胆欲裂,只觉双目似要喷出火来,鬼哭神嚎般厉喝:「若敢伤他,我要你们全部的人陪葬!」 仿佛从暗无天日的幽冥地府深处传上来的凄绝咆哮,令天罗地网阵其中一人脚步迟疑了一下。就这么一顿,给疏云夺去了先机。 唰唰!两道剑气凌空射出,数道鲜血瞬间喷得老高,溅满一地。 身影鬼魅般一闪,疏云已然护在厉无痕身前。 「无痕,你还好吧?」 「……」抬眸见他一身白衣已然被鲜血染红,一股绝无仅有的似水柔情油然在早已冷性绝情的厉无痕心底悄悄扎根滋生,登时求生意志大起,仗剑缓缓站起身,语气淡然道:「别管我了,我替你殿后,你快走吧……」若没有自己的拖累,他定能轻易逃出生天。 疏云偏过头,狠狠瞪他一眼,「我不走!活也一起,死也一块!」 呃,吓到似的,厉无痕愣住了。 活也一起,死也一块?不知怎地,性命垂危之间,厉无痕却突然有股想放声大笑的冲动。 只因为,他蓦然发觉自己在无意之中,居然找到了他甫一出生便下意识地一直在寻寻觅觅的珍贵东西。 「好!那你们便死在一块吧!」段鹏天挥剑朝他刺去。 「纳命来!」蒙面男子也在这时险险杀到。 碰!疏云运劲震退段鹏天,倏然转身欲对付对自己穷追不舍的蒙面男子,谁知他突然一个变招,手腕一转,凌厉剑气看似便要朝他身旁的厉无痕门面刺去。 危险!疏云无暇多想,伸长右手欲帮他挡下,岂料这还是个虚招,由右自左,剑芒一闪,登时俐落地在疏云毫无防备的右手腕上划下一道血痕。 「唔……」疏云痛哼一声,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剑,铛地一声,沾满人血的凶器终于坠落在地。 蒙面男子正暗自得意狡计得逞,突然碰地一声,一颗石头般的圆球自疏云左手弹出,在他身上爆散开来,一阵硫磺酸味扑鼻而来,全身衣衫登时著火。 这颗「追命火焰弹」是平日喜欢发明一些乱七八糟东西的五师弟送给疏云的救命法宝,他一直放在怀中备而不用,没想到会在今日派上用场。 火焰弹发出的火焰用水是浇不熄的,唯一方法就是第一时间将全身衣物褪去,否则绝对难逃被火纹身之苦! 「师叔!」 蒙面男子已隐然是众人的龙头老大,见他浑身是火,痛得在地上打滚,众人连忙赶上前去抢救。 「咱们走!」 疏云右手颓软无力地垂在身侧,左手却还是紧紧抓著厉无痕不放,足尖一蹬,两人趁乱迅速逃离战场。 第八章 素有「乐善好施」之誉的王员外的独生子王财人今日完婚大喜,庭院处摆了十几桌流水席,从亲友齐聚一堂,热闹哄哄。 酒过三巡,王公子一干好友们借著酒意,打算联手去大闹他的洞房。 「王财人!你快开门!让我们见见未来的大嫂生得是何模样!」 过了好半晌,王财人有些中气不足的虚弱声音才从门内传了出来:「你……你们快别闹了……呃……我娘子她很胆小的……」 「哇哈哈!嫂子还没帮你生个胖娃儿,你就护得跟什么宝贝一样,那将来还得了啊!」众人又在外头喧闹取笑了一番,见大门始终关得紧实,这才自讨没趣地一哄而散。 总算走了……王财人大大松了口气,忽地一柄冰凉剑尖自身后伸出抵在喉咙处,登时浑身发软,差点没跪下来大声求饶。 「你方才做得很好,房中可有药箱?」仿佛千年寒冰般冷到极点的嗓音。 王财人连连点头,颤声道:「有、有……就搁在床底下……」 厉无痕收回刺刀,伸指点住他穴道,转身便往床铺方向走去。 「啊呀……!」 王财人面对著门口,背后发生了什么情景完全瞧不见,忽闻他新婚娘子发出一声娇呼,情急之下连忙大喊:「等等!你要什么我全给你,只求你莫伤害我娘子!」 疏云噗哧一笑,对著被厉无痕双手抓住,用布条层层捆绑起来的可怜新娘子道:「你命不错,嫁了个好丈夫。」 新娘子遮著脸庞的红色头巾在方才的挣扎中已然掉落在地,抬头见斜靠在床柱旁一名脸色虽有些苍白,却是她生平仅见过最俊美好看的男人,朝她露出一抹安抚意味的笑容,心神不由得稍安,又听他这般说,不由得嫩脸一红,心底似乎也不怎么害怕了。 见状,厉无痕剑眉微蹙,闷哼一声,将她揪起来整个人塞到床底下去,接著,也将王财人如法炮制,结结实实捆成一团,一脚踹到床底下去,与他的新娘子作一对苦命鸳鸯。 「你吓到他们了……」疏云幽幽一叹,在这对新婚夫妻心底,他俩肯定成了十恶不赦的煞星吧。 他同厉无痕逃脱围捕之后,基于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适项铁则,因此选择逃入正在热热闹闹办喜事,聚集了几十人的宅院之中躲藏,在天亮之前,应该不会有人猜到他们居然会冒险躲入一对新婚夫妻的新房内。 「你还有心情管别人?」厉无痕睨他一眼,伸手从床底下摸出一盒木制的药箱来,接著来到床边一角坐下,执起他的右手,将手腕的伤处细细密密裹上伤药,然后用干净纱布仔细地包扎起来。 疗伤过程应该是会感到痛的,疏云却一声疼也不喊,唇边甚至从头到尾还噙著一抹甜丝丝的笑意,仿佛厉无痕眉头皱得越深,他就越开心。 幸好血已止住,不过伤处深及见骨,手筋更已齐断,恐怕……恐怕他这只手要永远废了……厉无痕心头一痛,顿时只觉得有一千根锐利针头同时在扎著他的心脏般,疼痛难当。 低著头,双手捧著他软弱无力的右手腕,久久说不出话来。 一名习武练功之人,若是手腕被废,就等同于废去他一身武功是一样的意思。原本是个使剑高手,却骤然成了一个手不能提的废人,这种锥心痛苦,只怕比杀了他还难受! 「你好傻……」嗓音苦涩干哑得几乎不像厉无痕一贯的冷静语调了。 「若任那一剑刺到你身上,我会后悔一辈子。」语调虽轻,却情深意重得教人心颤不已。 「不值得的……」厉无痕叹息似的摇摇头。他对自己的心意,只怕自己这一辈子作牛作马也还不起。 疏云浅浅一笑,低声道:「值得的,只要你为我感到心痛,就值得的。」 「傻瓜……你实在好傻……」 厉无痕低叹,突然轻轻执起他已经软弱无力的右手,在冰凉的手心处,小心翼翼地印下充满柔情及怜惜的一吻。 傻瓜傻瓜,你害得我,也同你一般变得痴傻了。 「唔……」没想到一向冷漠如冰的厉无痕会有这般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疏云猛吸口气,登时面红过耳,羞赧不已。 「我从来没有对某种东西产生过非要不可的念头……」厉无痕突然出声道,一双锐眸紧紧盯著他。 「……」疏云被他看得呼吸一窒。 「或许是苦练『静心决』的关系,我自小少言、少笑、少情、少怒……没有任何东西能在我心底留下一丝痕迹。」 「……」 「可你出现了,」想到什么似的顿了顿,他又继续沉声道:「我有一种预感,我这辈子一直在追求能填满我心底缺陷的东西,已然出现在我眼前了,若是不能实时抓住那种东西,只怕我这一辈子绝不会有感到快活的一天,可好梦由来最易醒,含在嘴里,怕融了;捧在手里,怕飞了……我这辈子第一次有这种不确定,而又战战兢兢的害怕感觉……」 厉无痕梦呓似的喃喃说著,仿佛在期盼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却又渴望不已的神情,教疏云整颗心几乎拧了起来。 我也有!我也有道种感觉!疏云张口欲言,唇瓣却抖得说不出话来。 「可我也晓得,若因一时的害怕就逃避了,只怕我这一生会落得郁郁寡欢,再也开心不起来,所以,我还是决定要问……」厉无痕抬眸,直勾勾望入他眼底,低声道:「疏云,你愿意抛开师门……跟我走吗?」 跟他走,将一生,交付给自己。 「……」疏云愣愣望著他,仍是一脸迷迷茫茫,也不知是否有将他一番告白听入耳里。 「愿意吗?」轻声的,他又问了一次。 依旧沉默著,疏云突然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回,缓缓站起身来,朝门口方向走去。 被拒绝了…… 厉无痕原先闪耀著急切光芒的眼神登时黯淡下来,双掌倏地握起,仿佛在压抑什么似的,紧紧握起。 很难受、很难过,心头好似被硬生生挖去了一块血肉般隐隐颤痛著,可是,宛若无底洞般无边无尽的惆怅感中,却也渗入了一丝丝的安心……自己这一生是注定与「安定」二字无缘了,若他答应了跟自己走,漂泊不定的生活,三餐难饱的粗食,只怕要累苦了他。 「我愿意。」 什么?厉无痕倏地抬起头。 只见原先以为已经远远走开了的疏云,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左手握著一杯从桌上拿来的给新郎倌与新娘子喝的合卺酒,仰头饮去半口,而后将剩下的另一半递给他。 浅浅一笑道:「是你亲口说要带我走的,此后,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你这辈子,休想摆脱我了。」 合卺酒,只有发誓此生患难与共的夫妻,才能饮的合卺酒…… 望著他手中那杯酒,心口陡地一紧,厉无痕伸手接过,仰头一口饮下。 偷眼瞧见他毫不迟疑地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疏云双眸微眯,脸上缓缓绽放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容。 烛火映照之下,更显得他笑靥清俊无比。 咚!一声,酒杯落地。 厉无痕伸长手臂一把揽住他的腰,将他抓入柔软的床铺中,疏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低喘一声,双唇已然被他急切地覆上,恣意舔吻起来。 双颈交缠,红被翻浪。 粗浅不一的喘息声此起彼落,回响在幽暗的室内。 不断地亲吻、亲吻、亲吻……舍不得停歇,几乎要来不及呼吸。 厉无痕从没这么急切地亲吻过一个人,觉得他的唇瓣又软又甜,就如同天下间最顶级芳醇的美酒,令人永远品尝不够似的深深沉醉在其中。 「嗯……」鼻息交错,疏云受伤的右手无力地瘫软在一旁,而左手则紧紧揪住他的衣襟,指骨甚至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 「疏云……」厉无痕轻唤他的名,低沉嗓音含著的热度,令他身子泛起一阵甜美颤栗。 伸手解开他的衣襟,手掌覆盖上去,疏云的肌肤很湿很凉,宛若一块上好的丝绸,触手滑腻温润,更有别于一般女子的松软,反而很有韧性惮度,令人很快便摸上了瘾…… 厉无痕半敛黑眸,冰凉的唇瓣虔诚而饥渴地吻在他性感的锁骨上,感觉他的轻颤,从没有过的怜惜之情悄然在心底滋生。 「唔……」不断洒落、蜻蜓点水似的细吻将情欲累积到极限,难以纡解的焦躁感,逼得疏云眼眶湿润。 「怎么默不作声?你平常不是聒噪得很吗?」厉无痕实在看不下他将唇瓣咬出斑斑血痕,指腹怜惜地摩挲著他的唇缘。 疏云抬眸,视线与他对上,脸庞流转过一抹难为情。 「好像……在作梦一样……」 厉无痕被他奇怪的话语逗笑,「你跟先前那个动辄强吻我的大胆家伙是同一个人吗?」 疏云脸一红,呢喃道:「我可能是醉了……」被吻醉了。 「那,我做一些让你清醒的事吧……」 「啊!」 忽觉下身敏感处被他手掌覆上,疏云不由得低叫一声。 「醒了吗?」 隔著一层布料,修长坚实的手指在他逐渐硬挺起来的部位轻重交加地搓揉著,太过猥亵的亲昵动作,加深了疏云脸上的羞耻红晕。 平素很大胆的家伙突然羞怯起来,异常惹人怜爱,厉无痕哑声询问:「跟男人做过吗?」 很想、很想跟他赶快结合成一体,却不知晓该怎么办才好。 「没有,」疏云强忍被他抚摸的快感,左手伸长,环住他的颈项,将他拉近自己,「我说过了……我只好你的男色……」不甘心一直处于被动地位,疏云扯开他的衣襟,细细啃咬他结实的胸叽,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唔……」像小猫般的爱情表现,令厉无痕舒服地轻哼一声,「十年前你才几岁啊?才欺负一下就哭得稀哩哗啦的,个子又矮,没想到内心挺早熟的。」 「别一直提我个子矮啦,那是十年前的事,我现在可不输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无论见过多少人,也有过一些红粉知己,但我始终就是忘不了你。」疏云边说边褪去他上身的衣物,就著烛火,眼角余光讶异地瞥到他背脊处覆了十几道青白交加的鞭痕,当下只觉眼泪差点要喷出来,又心疼又不舍地询问:「你背上怎么伤成这样?」 厉无痕耸肩一笑:「这也不算什么,别忘了我是做什么要命买卖……好,你别这样看我,我老实招供了,这伤是那年我擅自逃出生死楼找你私斗,被楼上逮回去后,挨了他十几鞭才留下的……你别哭丧著脸,这伤早就不痛了。」 唉,早知道他听了眼眶会红成这样,自己就不说了。 「反正……反正我从以前就是个爱哭鬼……」疏云抱紧他,有丝难为情地将泪水尽数抹在他肩上。 听他如此自嘲,厉无痕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露出一抹莞尔表情笑道:「我到现在还记得,你拿著创伤药来找我那时,边哭边嚷著下回要跟我堂堂正正决斗呢。」 「你那时一定觉得我很蠢吧……」语调充满自暴自弃的意味。 「没有,找只想著,打从出生还没见过像你这么可爱的家伙。」 疏云从他肩上抬起头来,满心窃喜却又不敢置信:「可爱?你那时有觉得我可爱吗?怎么我只瞧见你不耐烦的模样?」 「我偷偷在心底想,你自然不晓得。」厉无痕脸上露出一抹恶作剧得逞似的笑意,宛如冰雪融化、大地回春般的俊朗模样,教疏云一时看痴了。 「……怎么办?」 「嗯?」 「我现在好想一口吞了你喔。」疏云在喉间咕哝一声,左手不规矩地下滑到他股间,焦躁地摸索著,而胯下的硬挺更是挤在他的腹间,蠢蠢欲动。 厉无痕身子陡然一僵。 「……原来是这处吗?」 「什么?」 猎物还在懵懂间,厉无痕不发一语地将他压制在身底下,动手三两下便褪去他的衣裤……疏云膝盖一抖,火热的内壁猛地收缩起来,将乍然侵人自己体内的异物夹得几乎动弹不得。 「……」疏云羞耻难当地用手臂遮著脸,不敢去想像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好像太紧了,用点药吧?」 疏云点点头,可一下子又猛摇了摇头。 「怎么了?」 「可、可不可以换我在上面?」疏云深吸口气,鼓起勇气抬起头,道:「我作的春梦中,一向是我在上方的……」 「……」深默。 「我保证会很温柔!」 「……」脸庞僵硬到不行。 久久得不到男人回应,疏云只好一脸委屈地瞪著他:「好吧,这次先便宜你……不过下次要换我喔!」他不死心地加个条件,身为男人该享有的权益他绝对不放弃。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厉无痕俯下身,低头轻吻他耳边的发鬓:「……现在,我想要你。」 「……」狡猾的男人,居然对自己露出这种表情……疏云轻咬下唇,完全屈服了,深深吸口气,缓慢地放松了紧绷无比的身子。 不久,两人上方再度传来一声声激情的喘息。 「啊啊……」 好像很压抑又很痛苦的声音,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呀?新娘子不解地睁大一双灵动眸子。直勾勾盯著王财人看。 耳根子彻底烧红,王财人别别扭扭地假咳了声。终于缓缓开了口:「呃,娘子,等以后咱们要生娃娃时,你就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 夜风飒飒,凉寒似水,充满了肃杀之气。 一半的月色,似乎也因为恐惧而悄悄隐入了灰蒙蒙的暗色云朵之后。 半夜时分,正是气温最凉寒的时候,厉无痕一身黑衫,无声无息地自一间宅院之中鼠窜飞出来,手提利剑,足下不停,一路狂奔到不知名的地方,身后,一抹黑影有如鬼魅般紧紧跟著他,穷追不舍,像是永远甩不掉的恶梦。 直奔到一处四下无人的空旷之地,厉无痕身影方歇。 叮!一声,利剑出鞘,一泓月华般的冷冽剑芒横映在厉无痕面无表情的阴沈脸庞上。 「出来吧,我知道你一直偷偷跟著我。」 迟疑了几秒,一抹黑影终于缓缓自树后现身。始终蒙著半边脸庞的黑布已然取下,露出一张朴实无华得令人一见就忘的平凡脸庞,这人,赫然便是厉无痕以为早已死去多时的生死楼楼主莫继天! 「你没死?」虽然早有预感,但当亲眼见到时,厉无痕仍不免心头一震,说不出是痛心还是愤恨。 绝不愿相信,可事实摆在眼前了,不由得他不信! 难怪一直甩不掉段鹏天一伙人,莫继天为了随时掌握手下众多杀手的行踪,自小就在他们身上染上一种奇特的香气,能在同一个地点飘而不散长达三天之久,使得生死楼上下所有人皆不敢兴起叛逃念头,因为莫继天处置叛徒的手段,绝对超出残忍二字所能形容的限度。 「是。」 「叛徒也是你?」 「不错。」 「为什么?」厉无痕无法接受他居然如此轻易就承认,气得浑身颤抖,嗓音嘶哑地怒吼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接了一桩大买卖……生死楼最后一桩大买卖……」幽幽沉沉的嗓音回荡在夜色如墨的空地上,有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意味。 「一桩毁了生死楼的买卖?」厉无痕问得一针见血。 「是。」仿佛察觉再隐瞒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莫继天很干脆地一一承认。 「为什么接下?」 「你说呢?我还能为了什么?」莫继天反问:「汲汲营营,所求何事……不就『富贵』二字吗?」 「不!我不信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很简单的,的确就这么简单的……」莫继天喃喃低语,有时候。活在自欺欺人假象之中,也可以算是一种幸福吧。 「你为何不拒绝?」厉无痕痛心疾首。为了富贵二字,居然将自己一手栽培长大的杀手们,全部葬送入地狱,他怎能狠得下心! 「凭什么?」莫继天嘲讽一笑:「生死楼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幕后主子说时机成熟了要毁了,我能说一个『不』字吗?」 「主子?生死楼的主子不就是你吗?」厉无痕闻言一脸茫然。 脑海忽然闪过一抹锦衣身影。 隐约记得,七年前,八月十五中秋月圆时候,一名气势尊贵,样貌俊美有如神只的锦衣少年,如仙人般踏月而来。 生死楼楼主莫继天事先接到消息,亲自到门口等上好半天将他迎接进来,一路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怠慢,令在一旁练剑的厉无痕印象深刻极了,而令他更忘不了的是,那名锦衣少年进房门前还特意停下来,伸指抬高自己的下颚,端详自己一会儿,调笑道:「莫权,这孩子你教得不错,浑身不似人的冰冷,我瞧了喜欢……」 厉无痕闷哼一声,神情冷漠地扭头甩开他的手,一旁的莫继天登时吓得一脸惨白,那副大惊失色的模样,好似自己不该这般得罪他似的。 锦衣少年却不以为忤,颇有风度地笑了笑,便进去了。 也不知他们在里头商量了什么,事后,莫继天亲自出马帮他杀人,无声无息干了一场震惊朝廷的天大事…… 便是他吗?那名令向来冷厉严肃的生死楼楼主莫继天,也要卑躬屈膝的小孩子,便是生死楼幕后的真正主使者? 他到底是谁?他为何要灭了生死楼?生死簿到底有何秘密? 「呃……」仿佛不悦一时说溜了嘴,莫继天紧紧蹙起眉头,转栘话题道:「生死簿呢?你是不是给了那人?」 「谁?」 「救了你的那人,你老实回答我,生死簿是不是已经给了他?」 为什么突然扯出疏云来?厉无痕眉头一皱,很不喜欢他脸上那一抹奇妙的不怀好意。 冷冷道:「他一点也不稀罕。」 莫继天仍是嘲弄似的问道:「是吗?你怎能确定?你可知道那人是谁?」 「天山七子之一的疏云。」他问这个做什么?厉无痕神情戒备地盯著他。 「什么?你早就晓得了,居然还和他在一起?」莫继天微蹙眉,露出枉你一世聪明,怎会如此粗心大意的夸张表情。 「你到底想说什么?」 莫继天摇摇头,「不想说什么,『天山七子』在江湖赫赫有各、人尽皆知,还记得好几年前我曾说过,以你在剑术方面的天纵奇才,要是能拜在天山老人门下,不出十年,定能剑扫天下、睥睨当世……」 顿了顿,竟用了有些怀念的语气继续道:「当时你孩子心性未脱,竟露出一脸不服气,最后居然偷溜出生死楼,与号称十年难得一见的剑术天才,天山七子中排行第二的疏云大干一场……」 厉无痕想起过往时光,神情不禁有些黯然,莫继天平至素虽不苟言笑,却是个既认真又厉害的剑术名师,生死楼的杀手们虽互不往来。可偶尔在特别的日子里。还是会聚在一块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可如今,过去种种俱已成了泡影,只轻轻一触,便碎成了一片片,再也拼凑不回来。 「为什么提到这个?」 莫继天露出一脸险恶,嗓音就如同毒蛇般嘶哑难听:「蠢蛋!你还不明白吗?那人接近你!不过是想要夺取你身上的生死簿罢了!据闻天山老人以一本绝世武功秘笈的代价,要二徒弟疏云将生死簿弄到手,这件事江湖人尽皆知,怎么你自己却不晓得吗?」 「住口!他不是这样的人!」厉无痕狠狠瞪著他,不喜欢听他这般污蔑自己心爱之人。 疏云,是真心对待自己的……想起缠绵处,厉无痕冷酷的脸庞不由得缓缓流转过一抹罕见温柔。 莫继天见到他突然露出这般表情,眼神不禁变得有些奇怪。 「你莫不会爱上他了?」试探地问。 「……」 「哈哈哈……可叹又可笑啊!一向无欲无求的你,居然也懂得爱人了!」莫继天一愣,随即捧腹大笑,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笑话一般,遏止不了:「哈哈哈……爱的……居然还是个男人!哈哈……」 厉无痕冷冷睨著他:「就算我懂得爱人了又如何?这有什么可笑的?」 「无痕,记得我曾跟你们说过什么吗?干杀手这一行的,千万不能对人动情。没有心的人,才能视命若草芥,杀人于无形,若是你们的心给情字绊住了,那等于是在你们脖子上套上一个枷锁,不但手中杀人剑会变得异常沉重,搞不好哪天连自个儿一条小命都要赔上……无痕,在所有人当中,你一向是最聪明的一个,怎会忘了将我这一番语重心长的铁则牢牢记在心底呢?」 见他流露一脸严厉责备,厉无痕紧紧抿起薄唇。 记得,生死楼楼主交给他们这一群杀手的,都是如何使自己活下来的生存铁则,他怎会不记得?可对那人的怜爱之情,来得如此之汹涌猛烈,毫无招架之力,他拼命克制了才免于溺死其中,又怎能管得了其他? 「他为了救找,被你废了一只右手,日后都不能使剑了……」厉无痕冷硬的唇角浅浅扯出一抹笑容,有丝甜蜜、也有丝痛楚,「冲著这份情意,就算把命给了他,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没救了!莫继天摇摇头,叹道:「无痕啊无痕,可笑你聪明一世,却被他耍得团团转却还不自知!以天山七子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人人称道的声誉,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呀!你想,那人有可能自毁长城真心对待你吗?若不是为了你身上的生死簿,可以带来的莫大利益,那人有可能无视于你,一身血腥罪孽来亲近你吗?你莫要日后知晓被愚弄了才来后悔!」 「……」不能听!不能相信!他的话,全是从毒蛇口中吐出来的汗液!一沾就要人命的! 无视于厉无痕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莫继天继续沉声道:「无痕。你莫要忘记你只是一名见不得天日的杀手,身上更背负了无数条枉死人命,你已经一脚堕入魔道无药可救了,若还痴心妄想这世上会有人真心对待,未免太天真了!」 「住口!」他的衷心劝告,厉无痕听来只觉得无比刺耳。 「我说过了吧,生死簿事关重大,千万不能交给任何人,你莫要被一时的美色迷惑给冲昏了头……」兜来转去,除了想分化他跟那人的感情之外,莫继天最想知道的,就是生死簿究竟还在不在厉无痕身上。 「我也说过了,他不图谋这个!」 「自古多情人,总会落得伤心断肠的凄凉下场,无痕,听我一劝,早日回头是岸,莫要成了一个被他人耍弄在手掌心上,却还不自知的大蠢蛋。」 「够了!」厉无痕忍无可忍地吼道:「我不想再听你罗唆!拔剑吧!我要你下地狱去陪生死楼枉丧魂的所有弟兄们!」 「哼,你所会的一招一式都是我教出来的,你以为你能轻易打败我吗?」叮一声,莫继天终于也拔出利剑,杀气森森。 「试了便知!」厉无痕闷哼一声,剑芒疾如闪电朝他斜劈过去,锵一声,短兵相接,无数激光霎时自两人之间爆散开来。 厉无痕身受重伤,虽有调息过一番,但在短时间内仍无法完全平复过来,而莫继天刚受火焚之苦,身躯疼痛,手脚的动作稍嫌不灵活,最后谁能胜出,凭得就是谁的生存意志力最强韧! 锵!锵!锵!厉无痕三记狠戾杀著全被莫继天轻易挡住,几乎没有喘息的空间,抽手换招,一个回身,无声无息往他右肩袭去,莫继天一个矮身闪过,灵活剑尖如一条小蛇般缠上他的剑刃,两人皆是毫无花假纯不要命的打法。以快打快,势均力敌,竟是久久僵持不下。 久战不利!厉无痕咬牙突然抽手撒剑,莫继天于中剑芒一闪,利刃就这么直直刺入他的左肩,不等他察觉有异,抽剑后退,厉无痕忍住肩膀剧痛,剑刃水平地自左而右朝他劲子一横。 唰!拼死一招,却只割下他顶上一小络头发,莫继天堪堪闪过,挣拧一笑,偷到一个绝佳机会。手腕一抽,随即提剑疾刺他的下腹要害处。 厉无痕避无可避,一条小命可说有半条都在阎罗王手中了。说时迟那时快,眼看莫继天即将要得手了,他却突然迟疑了下,手就这么顿了顿,犯了一个持战对敌时不该犯的明显错误! 厉无痕眼底锐芒一闪,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手中的剑,就这么由下自上,直挺挺送入了莫继天的心窝处。 呯!剑一收,莫继天闷哼一声,狼狈倒卧地面,再也没有爬起来的可能。 结束了…… 连日来的恶梦……终于结束了…… 然而,大仇得报,厉无痕心底却毫无一丝喜悦情绪,神情一片空白,修长身子缓缓在他身旁蹲下来。 「为什么?你明明可以杀了我的,为什么你要突然住了手……?」厉无痕茫然地看著他,嗓子嘶哑得几乎无法分辨出那是他的声音了。 莫继天也是一脸复杂,辛苦地勉力睁开一条眼缝看向他,缓慢地,一只因长年练剑而粗糙厚实的手掌轻轻抚上他俊挺的脸庞,眼睛透出他不能理解的奇异光芒。厉无痕身子一震,却没有扭头甩开他。 「无痕……我可怜的……儿……啊……」 什么?厉无痕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连声疾问:「你说什么?你方才说了什么?」不!不可能!自己不是孤儿吗?他明明说了自己从小无父无母,是从外头捡来的孤儿啊! 「小……时候……我……找人替你算过……命……沾情……必……死……你为……何……偏偏要去……招……惹……」 「少说废话!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你是谁!?我又是谁!?」厉无痕脑子乱成一团。 没有力气回答他的疑问了,莫继天手臂无力地软软垂下,口中仍兀自低喃著:「记紧……要远远地……逃……莫要……妄想跟……天……作对……咳咳……至今跟天……作对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莫继天声音越说越低、越说越沈,一抹代表生命之火的星光自眼中逐渐缩小、缩小……顿灭。 「可恶!你不能就这么死了!你不能!」厉无痕气极怒吼,伸手揪起他的胸襟,一阵死命摇晃。 「活过来!快活过来回答我!你究竟是谁!?我又究竟是谁!?」 飒飒,天地间,回应他无数喝问的,只有拂过脸庞那冰凉刺骨的无情风声而已。 你……你是……我的亲爹吗?回答我呀!浑帐! 厉无痕睁大眼睛,狠狠盯著软软瘫倒在自己怀中体温逐渐冰冷的中年男子,喉头一紧,顿时失却了所有声音。 再也不会有答案了,所有的疑问,随著莫继天的悄然死去,成了永远也解不开的谜团。 犹记得,生死楼覆灭一役,他忧心忡忡,厉声嘱咐自己快逃,可下一瞬,他又成了带领武林中人千里追杀自己的神秘蒙面男子,冷血无情,最后,在自己失手杀了他,临终前却又一脸复杂不舍地说:我可怜的儿啊……可怜的…… 在什么都不明白的情况下亲手弑了自己生父的可怜虫……假的! 假的!假的!全是谎言! 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还有什么……能相信? 寒风萧瑟,这夜的沁凉如水,竟直直冷到了厉无痕心底。 第九章 躺在床上的人儿睡得很深、很沈。 丰润的唇线微微上扬著,笑得很美、很甜。 甜蜜无比的笑容,像是正在做著这世上最幸福的美梦一般,让人望之心神俱醉,仿佛,自己也从他脸上窥见了一丝幸福的原貌。 疏云,我可以信任你吧?你不会辜负我的信任吧?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一个了…… 是呀,若不信你,我还能信谁呢? 天,将明末明,远方夜色浑沌成一片,站在赭红色的木窗棱边发呆了一会儿,厉无痕终于卸下所有疑虑,骤下决心,缓步朝床铺上妤梦正酣的疏云走去。 疏云,等你醒来后,我要告诉你,我不做杀手了,我要找一份正正当当的工作,努力攒钱养活你,然后在溪流边搭一间小木屋,就我们两个人住,不让任何人打扰我们清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说,好不好…… 「唔……!」 厉无痕痛哼一声,缓缓低下头,有些诧异、有些哀伤地看著一柄透胸而过,静静发出狰狞血芒的利刃。 可恶……自己太……大意了…… 咻!后方来人将剑猛地抽回。血液霎时大量喷出体外的感觉太过强烈,厉无痕顿然一阵头晕目眩,身子软软倒卧在地。 「好险!二师兄差点就被你害著了!」 一张憨厚嫩稚的脸庞出现在厉无痕眼前,呢喃说著自己听不懂的话,接著他头一偏,伸手在自己怀中不住翻找。 「奇怪,生死簿呢?怎么没有?」 哼!果然也是为了生死簿而来!厉无痕伸手捂住不住冒血的胸口,手掌心悄然握紧了掉落一旁的利剑,憨厚少年见始终找不著,便索性放弃,站起身,快步往床铺边走去。 「你……」你想做什么!不准你对他动手!厉无痕见少年似要对疏云不利,心急如焚,无奈胸口一阵滞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绝不能让他伤了疏云……连番受到重创,厉无痕本已没有站起来的可能了。却因担忧疏云的安危,凭著胸中一股坚强无比的意志力,手持著剑,借力使力,硬是勉力地缓缓站起身来,但他这么一逞强,无疑在无形中更加重了他的伤势。 「咦?」憨厚少年观察了一下床上的人,突然自口中发出一声惊呼:「二师兄!你的手怎么了!?」 什么?厉无痕身躯登时僵在原地。这少年叫疏云「二师兄」?他也是天山七子其中一人? 厉无痕猜的不错,这名从背后刺了他一剑的憨厚少年,便是深受众师兄们疼爱的小师弟邵飞。 他离开京城出来后,在寻找二师兄疏云的途中,正巧收到他发出的求救讯号,便寻著方位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无巧不巧,入镇时,正好见到刚杀了人的厉无痕鬼鬼祟祟地窜入一栋宅院,邵飞疑心陡生,也跟著潜伏了进去,不久,即兴奋地发现到他找了好久的二师兄,就躺在某间新房的床铺上。 他不知厉无痕意欲为何,便先躲在窗外静观其变,后来只见昏暗的室内,一脸异样神情的厉无痕手握一柄沾了血的利剑发呆良久后,突然缓步靠近睡在床铺上的疏云,似乎想对他不利,邵飞想也不想,咻地窜入房内,当胸便刺了他一剑……此时的邵飞万万没想到,日后他要为这次的粗心错手,差点背负上一辈子的愧疚! 「可恶!一定是那个大坏蛋干的!放心!待会儿我再帮你刺他一剑!这次定要他一命归西!」邵飞愤恨地低声骂著,伸手拼命摇晃睡得正香甜的疏云。 「唔……」谁呀?好吵喔…… 见他缓缓睁开一条眼缝,邵飞喜叫道:「二师兄!你还好吧?」 「……邵飞?」疏云逐渐看清来人,露出一脸惊讶。 他们果然认识……厉无痕眼神一黯,一股恶寒缓缓蔓延了他四肢百骸,冻结了他原本柔情万千的心。 「嗯,是我,我跟大师兄都收到讯号了,幸好你有叫我们来帮忙,要不然你搞不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对了,师傅叫你弄的生死薄已经到手了吗?我在他怀中怎么找也找不到,还有你手腕受的伤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他……」 够了!已经足够了吧!原来楼主说的都是真的!厉无痕。你的心究竟要被伤到什么地步才甘愿放弃呢?听到这处,还不明白自己被彻彻底地耍弄了的人,岂非是天下间最最愚蠢的笨蛋!? 罢了……厉无痕惨然一笑,今晚遭遇连番重挫打击,已是心如死灰,提著长剑,悄然越窗而去。 一抹黑影,融入灰蒙蒙的夜色之中,转瞬消失。 「等等,邵飞你一次问这么多问题,我实在……」疏云伤脑筋地抬起头来,眼角余光正好瞥到地面一块可疑的血迹,心脏陡地一紧,脸色发白。 「……怎么会有血?」 「什么?」邵飞神色茫然。 疏云满脸著急地伸手指著地上犹仍温温热热的血迹,厉声喝问:「我问你,这地上怎会有血!?」 「喔,你说这个啊……」邵飞不禁露出一脸得意:「二师兄,你方才睡得好沈,完全没发现当时情况说有多危急就有多危急!那个被众人群起追杀的生死楼第一杀手厉无痕居然还没死,他手里拿著一柄沾了血的利剑,脸色很冷厉地缓绶靠近你,眼看就要对你不利了,幸好我即时赶到,当机立断,当胸就给他这么一剑……咳!」 「你做了什么!?」闻言,疏云脸庞血色尽褪,左手倏地掐紧了邵飞的脖子。 「二……师……兄……?」 「邵飞,你究竟做了什么!?」疏云一字一字问得咬牙切齿。 「咳……二师兄你先……放……手……咳咳……我快……不能呼……吸……了……」邵飞一张稚嫩脸庞充血涨红,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 疏云收回左手,怒喝:「快说!」 「咳咳……好难受喔……」邵飞拼命大口吸气,好不容易才可以正常讲话:「二师兄你干嘛这般紧张啊?你是担心他事后又来找你报愎吗?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在半路上我碰巧遇到同样收到你求救讯号的大师兄,你也知道他的本事的,他答应我了,厉无痕必死无疑!」大师兄正在外头守株待兔呢,所以。即使察觉厉无痕逃了。他也没费心去阻止。 必死无疑……疏云指尖一抖,两行泪水就这么自眼眶怔怔流了下来。 没想到。最后害死了他的,居然会是自己。 为什么……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以为可以永远在一起了……究竟是哪个环节出错了……? 「二师兄,你……你怎么了?」邵飞惊疑不定。 向来洒脱不羁的二师兄,居然会为了一个死不足惜的杀手流泪? 「邵飞,你错了……你全做错了……」 邵飞偏著头,一脸疑惑:「我做错了什么?三师兄的卦象也说了,『浮云蔽日,船过无痕』,那人无心无情,会害得二师兄你痛苦一生一世的啊……」所以,他才哀求大师兄承诺杀了厉无痕。这有什么不对?他为何说自己做错了? 「你当然做错了……」疏云缓缓朝他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杀了他,不就等于要我的命吗?」 什么?邵飞心底一凉,蓦然不妙地察觉,也许他真的做错了……大大地错了…… 「背我。」疏云蓦然朝他伸出手。 「嗄?」 「我走不动了,你快背我去找他们……若来不及阻止大师兄动手,你们等著替我收尸吧!」 **** 天际未亮,正是雾浓露重时分。 砰!逃出了约莫三里外,厉无痕终于不支倒地,整个人重重摔倒在沾满了露水的湿凉草丛中。 四肢冰凉。呼吸困难,力气随著汩汩流出体外的血液逐渐消散,厉无痕从来没感觉自己离死亡这么接近过。 生死簿……生死簿……哈哈哈……原来全给楼主说中了……疏云不惜自毁声誉,百般亲近自己,果然也是为了生死簿! 心碎……原来这就是心碎的感觉…… 「哈……哈哈哈……」乍然回荡于幽暗草丛间的凄厉笑声,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笨蛋!如果你这么想要那一本破烂簿子的话,只要你说一声,我就双手奉上了,何苦作贱自己委身于我呢?厉无痕凄然一笑,满脸形容不出的嘲讽苦涩。 只要你说一声,我连命都可以给你呀…… ……干杀手这一行的,千万不能对人动情…… ……若是你们的心给情字绊住了……搞不好哪天连自个儿一条小命都要赔上…… 楼主……你对了……你全说对了…… 只是,我宁愿死,也不愿承受心碎的难受滋味…… 那是比死,还痛苦千百倍的……折磨呀…… 凄凉笑声嘎然而止,厉无痕缓缓闭上双眼。 好冷……自己……就快要死了吧…… 「啧,我从没这么伤脑筋过。」 乍然,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低音划破暗夜的寂静,从厉无痕头顶上方传来。 片刻静默后,那名陌生来人伸手按住他的手腕,一股纯净无匹的暖流登时缓缓注入厉无痕四肢百骸,驱除他身上的寒意,不久,血也渐渐止住了,总算暂时保住了他的性命。 厉无痕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一双闪著寒光的眸子狠狠瞪著来人。 「为何救我?」嗓音冷到极点,仿佛在责怪陌生男子多管闲事。 「我从不杀毫无抵抗能力之人。」陌生男子尔雅一笑,摸摸鼻子道。 「你是谁?」 「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你也是天山七子其中一人?」 「……你很聪明。」既给他猜到,就毋需否认了。 「也是疏云叫你来的?」 「不错。」陌生男子点点头。 七个师兄弟中,就属疏云性子最与世无争、也最令人放心,所以,当他一收到疏云的求救讯号,立即觉得大大不妙,连忙赶下山,施展绝妙轻功无休无眠地一路寻来,更非常凑巧地在入镇前碰到同样神色匆匆的七师弟邵飞,至于其他师弟们,应该也正在赶来这地方的路途上吧。 叫他来做什么的答案,不需问,已经昭然若揭了。厉无痕眼神一黯。 疏云……疏云……你好狠的心……定要将我赶尽杀绝才安心吗…… 可在临死前……我为何还痴心妄想见你最后一面呢…… 你说……我是不是已经疯了……? 「那么……动手吧!」厉无痕颤巍巍地从地上挣扎起身,手中利剑遥指著他。 陌生男子伤脑筋似的偏头打量著他,缓声道:「厉无痕,我从没见过你,更与你近日无冤、远日无仇,可惜我已经答应了小师弟不能留你性命……临死前,你可有什么未完的心事要向谁交代?我可以代为转告。」 未完的心事?厉无痕惨然一笑。 「没有!」 「那好……」陌生男子暗叹口气,霎时一股凌厉无比的杀气笼罩住厉无痕全身,令他动弹不得,接著缓缓抬起右手臂,指尖凝聚一股沛然剑气。 「你安心去吧——」 「住手!快住手呀!」 呃?小师弟?他怎么来了?男子眉头一扬,手臂登时在半空中硬生生顿住。 冰凉的指尖原已兵临到厉无痕的眉心处,再往前逼近一寸,便要他气绝身亡。幸而,他原本就没兴趣杀一个已经是半死不活的人,既然有人反悔叫他住手,他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大师兄!杀错人了!手下留情啊!他死了我就跟你没完!」邵飞扯开喉咙鸡猫子乱鬼叫,生怕大师兄这一下手,立刻就是一死两命的局面。 疏云眼角泛泪,凄然低呼:「大师兄!你莫要伤他!否则……便替我收尸吧!」 男子面露苦笑。 二个宝贝师弟,一个跟他没完,一个要他收尸……当人大师兄还真难呀! 「放心,他还没死。」 经大师兄这么一保证,已经紧张得提到喉咙边的两颗心脏,霎时落了下来。 「没死!没死!哈哈!二师兄,我总算没对不起你!感谢老天爷哟!」邵飞笑颜逐开,又叫又笑的,差点冲上前抱住英明神武的大师兄猛亲几口。 一条小命惊险无比地从地府门前拐弯绕了一圈又回来,厉无痕再也支撑不住,闷哼一声,颓然坐倒在地。 「无痕!」疏云惊呼,挣扎著从邵飞背上下来,扑跌到厉无痕身旁,「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天!若是自己晚到了一步…… 「疏……云……?」厉无痕缓缓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眨眨眼,似乎不敢置信他会出现在这里。 疏云紧紧握住他的手,哽咽得几乎不成语句:「我在这里……无痕……我在这里……」 「……」涣散的视线逐渐凝聚,厉无痕终于清楚意识到出现于眼前之人的身分,瞬间沉默下来,一双锐利眸子直勾勾盯著他看,眼底毫不掩饰的冰冷恨意,看得疏云霎时浑身发冷,四肢冰凉。 疏云惨然一笑,头也不回地幽幽道:「大师兄,待会儿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不要插手。」 「二师……」邵飞察觉不妙,刚想冲上前阻止他做傻事,却被大师兄一把抓住,牢牢掖在身后。 「无痕……你别这样看我……」疏云神情温柔地看著他,嗓音哽咽破碎:「你说句话好吗?无痕……」 注视著他一会儿,厉无痕终于开口,语调冷酷得仿佛他俩未曾相识:「你来这边做什么?莫非定要亲手杀了我才安心吗?」 疏云心一痛,猛摇摇头,「不是的!你误会了!你误会我了……」 厉无痕嘲讽一笑:「误会?你敢否认你一开始接近我的目的不是为了生死簿?」 疏云咬牙,「我……是,一开始我的确是为了生死簿没错,可是后来我就……」 「后来你就如何?后来你就觉得耍弄我很好玩是不是?所以你就故意来撩拨我是不是?你一定觉得我,这般轻易就被你耍得团团转很得意吧!」 「没有!我真的没存那个心!无痕!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疏云伸出手紧紧扯住他的衣袖。 如今他一个碰触都令自己觉得厌恶,厉无痕忍无可忍地甩开他的手,脸色铁青地对他咆哮道:「够了!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你,还要对我撒谎么!疏云,你没有心!」 「不……不是的……呜……」疏云猛摇头,手心颤抖地捂住嘴巴,他怕不这样,自己就会放声大哭了。厉无痕已经认定了自己就是在耍弄他,无论自己如何辩解都没用了。 厉无痕见他哽咽得几乎语不成声,阴沈脸色逐渐缓和,摇摇头,沙哑嗓音含了一丝形容不出的苍凉:「疏云,你回答我,这世上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我已经……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 他委身给自己是真,叫人来杀自己也是真,这一切的一切,厉无痕只觉宛如作了一场虚实难辨的噩梦。 若可以,自己宁愿从来没遇见过这个人。 「无痕,你别这样,你一定要相信我对你是真心的……」 厉无痕恍若未闻,双手缓缓攀上他的颈项,动作无比小心翼翼,就连神情,也恁地温柔醉人。 启口,低语:「疏云,我爱你,我真的爱你……」语调忒地轻柔缠绵,然而,凝聚他眸底的恨意杀气仍是没褪去一分一毫。 「无痕……」疏云眼角缓缓流出泪来。 「所以……」双手倏地掐紧,低沉嗓音转瞬凄厉嘶哑得宛若鬼哭神嚎:「你非死不可呀……」 「无……痕……」 「你从一开始就不老实,欺我、瞒我,不但骗走我的心,更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你说,你是不是该死……?」 厉无痕见他渐渐发白不住颤抖的唇瓣,眼前泛起一片泪雾,模糊了他的视线。 死吧死吧……如此一来……自己也可以从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深渊中彻底解脱了…… 死去吧……! 「……」抓握在颈项处的手掌逐渐紧牢得令他几乎无法呼吸了,疏云缓缓闭上了眼睛,放弃所有挣扎,苍白若纸的脸庞悄悄扬起一抹笑容。 心想,若是厉无痕不愿相信自己了,那么,死在他手上也好……至少、至少午夜梦回时分,也许他还会不经意地想起,这世上曾经有自己这么一个人……一个甘愿死在他手里的痴心人……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将我彻底愚弄,你觉得很得意、很好笑是吗? 若疏云肯再出声辩驳一句,也许厉无痕就会因一时心软而放过他了,可是,他却连一句话都不屑对自己说了。 望著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厉无痕一向沉稳如山的双手,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抖得……再也无法牢牢握住任何东西…… 就如同自己曾说过的,含在嘴里,怕融了;捧在手里,怕飞了…… 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究……还是抓不住了…… 罢了罢了…… 颤抖地,冰凉的唇,倾前印上他的。 同时,原本那么眷恋不舍的,用力得几乎泛白的手指头,一根接著一根,缓缓放开了。 「唔……」疏云只觉排山倒海而来,几乎将他溺毙的杀气倏地隐没,颈部压力一松,整个人无力地瘫软在草丛上,重重地喘息一口,才顺过气来。 无痕!惶然地睁开眼睛,顾目四盼,那人孤绝的身影,已然不知所踪。 「他走了。」大师兄静静道。 「……是吗?」 疏云缓缓站起身,一脸茫然地看向晨色昏蒙的远方。 走了走了,再也不会回头了…… 一夜……无痕……我们竟只有一夜的夫妻缘分…… 太短了……如同一遇日出随即蒸发的朝露般,短暂得令人措手不及…… 无痕……你恨我吗? 你离去前,心底在想些什么,你是不是……永远也不原谅我了……? 疏云怔怔站著,一时竟想得痴了。 **** 「大师兄……」邵飞忐忑不安地拉拉大师兄的衣袖。 才短短几个时辰,疏云就像变个人似的,神情空白得令人打从心底感到害怕。 仿佛,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肉体躯壳,而他的心,随著厉无痕的绝然离去,也跟著黯然消失了。 大师兄看了他一会儿,缓缓开口道:「二师弟,随我回去吧,你无需担忧厉无痕的安危,给我十天半个月时间,我定将他完完整整地找回来还给你!」 大师兄从来没这么后悔自己的一时口快过。 所谓一诺千金,所以他从不轻易许下诺言,而只要是向人承诺过的事,他总是会尽全力完成。 尤其,向他祈求承诺的人是那么日夜盼望他达成,若无法满足对方的心愿,他自己也会愧疚得紧。 但,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如果可以的话,他绝不想让那人失望,可情非得已,他还是不得不伤一次那人的心了…… 大师兄神情复杂地凝视著眼前斜靠在窗棂边,脸庞望著远方山色,手里拿著一杯美酒酌饮的清瘦身影。 十五日,才短短十五日呐!原本一个潇洒自若好端端的人,转眼就变得这般面容憔悴,眼神忧伤…… 「情」这字,真是害人不浅! 「疏云。」大师兄暗叹口气,轻声低唤。 闻声,疏云缓缓转过头,淡然而苍白的神情,仿佛在无言诉说著他心底没有穷尽之日的哀伤。 这人,已经不再是自己原先认识的那个二师弟了呐。 现在站在他眼前的人,到底是谁?原本那么喜欢找自己比武论剑、笑容始终带著一抹自信傲然的人,转眼间,就消失到哪去了?大师兄有些痛心地想。 又低低叹息一口,「有消息了。」 疏云无神的眸底倏地窜出一绺光芒,嗓音微微颤抖:「他人在哪?」 「拿去。」大师兄向他递出一样黑黑薄薄的本子。 疏云疑惑地伸手接过。 「这是什么?」 大师兄犹豫了一下,缓缓道:「生死簿。」 什么?疏云掌心一抖,差点拿不稳手中的一本小小的簿子。 「这……这是从哪来的?」五指倏地捏紧了手中的簿子。 依厉无痕宁为玉碎的性格,他就算是死了也不会让人夺去生死簿的,难道……难道大师兄你居然……疏云眼泛泪光,倏地阴沉下来的神情,活像是要生吞活剥了他。 大师兄不禁又想叹息了,师兄弟几十年的深厚交情,竟比不上一个才短短认识了几天的外人。 「你莫要想岔了,这是他托人送来的。」 「他托人送来?」疏云睁大眸子,简直不敢置信。 大师兄点点头。 「那他人呢?他为什么不亲自送来?他在哪里?」疏云连声急问,掩不住满脸欣喜:「我要见他!我要去见他!」 既然他将视若生命的重要生死簿送给了自己,那是不是代表他肯原谅自己了?他是不是愿意见自己一面了?疏云为著与那人即将的久别重逢,浑身雀跃激动得颤抖不已。 这……大师兄露出一脸为难。 「疏云,你先深吸口气……对,然后冷静点听我说,厉无痕他人已经……」 第十章 「他真的死了!死透了!我骗你们作啥!?死人话能乱讲的吗?」 烦死了!阿二不悦地皱起眉头。帮一个死人送东西就够晦气了,现在还被扣留起来当成犯人般反覆审问,自己到底是招谁惹谁了呀! 疏云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 「住口!你骗我!你骗我!」他绝不会就这么轻易死了的! 「我才没骗你!」阿二一脸忿然,他生平最恨别人诬蔑自己撒谎,怒声道:「我没事骗你作啥!况且,那人的尸体还是我跟大当家一起埋的!他死了没,有我怎么不清楚!」为了挖开坚硬如铁的林地,他拿著锄头的手掌心还磨破皮了呢! 疏云眼前一黑,猛摇头,怒道:「你胡说!你胡说!你居然骗我!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二师弟,你冷静一点……」大师兄眉头微蹙,手臂一伸,将已经陷入疯狂状态的疏云,整个人牢牢擒进怀里,免得他错手伤人。 「……大师兄,他骗我,他是骗我的是不是?」疏云双手扯紧了他的衣襟,脸色苍白到极点,在他怀中神情无助得就像个婴孩。 疏云,你这又何苦……大师兄暗叹口气。 阿二闷哼一声,拍桌起身,「我辛辛苦苦跋山涉水,帮人送东西来这边还给人作贱,不信就算了!东西已经送到,我要走人了!」 大师兄微微一笑,也不阻止,只是静静吩咐道:「邵飞,拿十锭银子出来酬谢这位小哥。」 银子?阿二双耳一竖,原本已经要走出门外的双腿,倏地自动自发停了下来。 「是。」一旁的邵飞,很配合地从怀中拿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囊,解开绳子,咚咚咚!地将里头的银子全部倒在了桌上。 天爷!他这还是生平头一遭见到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眼前哪……阿二瞪大双眼,猛吞了口口水。 大师兄仍是温文地笑著:「这位小哥,方才你说的那人,是我二师弟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所以他才会一时控制不住情绪,方才多有得罪之处,望你切莫放在心上,不知你能否再将当时的情况详细描述一遍呢?」 「咳,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诚心诚意拜托我了……」阿二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朝著银两……不,是朝著他们走去。 在凳子上坐定后,他开口缓缓道:「我们大当家是个落第秀才,平时在十里镇上帮人写信赚点小钱养家糊口,而我呢,则因为识得几个字,便给他雇来帮忙递信到隔壁乡镇去,十多天前,我半夜睡不著想起来撒泡尿,结果看到我大当家的房门半掩,里头好像还有一些声音传出来,我一时好奇,就凑过去瞧瞧,结果,吓!一看我就吓了一大跳,一个浑身浴血的黑衣男人,将一柄剑抵在我大当家的脖子上,强逼他写信……」 「写信?」疏云奋力挣脱大师兄的钳制,整个人飞扑到他面前,左手紧紧按住他肩膀,急切询问道:「信在哪里?他要人写了什么给我?快拿出来给我看!」 痛!这人是想扭断他的肩膀么!阿二唉哟!一声,额头冒出大量冷汗,低叫道:「就写在那本簿子里头!你没翻见吗?」 疏云一听,连忙从怀中拿出生死簿,翻开书皮,泛黄的第一张书页上头,仅仅写了一行苍劲有力、龙飞凤舞的好字: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咚!一声,大半的江湖中人视若珍宝的生死簿自他手中掉落地上,沾了灰尘,疏云却是浑然不觉,脸上更是面无血色。 眼神空茫,脑袋一片空白。 皆不是……皆不见…… 他的意思是,就算是死了,也不愿再见我一面吗……? 缘断,情亦绝…… 无痕……无痕……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无声无息泪流满面,疏云伸手紧紧按住桌角,身子颤抖得如风中残烛般,几乎要站不住了,任谁也瞧得出来,他实是伤心到了极点。 呃,他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瞧了信息后伤心成这样耶!里头到底写了什么啊?阿二咳了声,不确定地询问:「那个……我还要继续说吗?」 大师兄伸手捡起掉落地上的生死簿,翻开一看,也是愣了一会儿,良久,才暗叹口气道:「请继续。」 阿二搓搓手,说道:「其实,后面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那名黑衣男人在强逼我大当家的写完信后,就因为失血过多,倒地不起了,我大当家的连忙大声叫我进去帮忙,一探他的鼻息,已经是回天乏术救不回来了,因为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又怕官府查办,只好趁夜将他用草席裹著,拖到后山草草找块林地将他掩埋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本来,我是不太想帮死人送这个东西来的,想想就觉得不太吉利,不过我大当家的说,这是那人临终前的最后遗愿,我们就当作一件善事替他完成,总之,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其实,那名男子是有说,若是他们平安将这本簿子送到天山亲自交给一个名叫「疏云」的男子,他们一定会赠与大笔的酬谢金,本来他还半信半疑,幸亏大当家的坚持扫他出门送过来,还真的成功给他们赚到这一大笔。 大师兄点点头:「原来如此,一路上辛苦你了。」 「也没什么辛苦的,」阿二耸耸肩,伸手将桌上的银两一一仔细地揣入怀中,「没其他事的话,我要回去了。」 大师兄起身,送他到了门口。 「我不信……」 低低哑哑的三个字,传入了两人耳中。 这人好生固执呐!阿二不悦地皱起眉头。 「二师弟……」大师兄神情复杂地看向他。 「二师兄……」邵飞怯怯地伸手拉住他衣袖,却被他面无表情地甩开。 「我不信,除非亲眼见到他的尸骨,否则我不会相信他会这么简单就死了……」疏云幽幽道,双眼定定地看著两人。泪痕已然拭干的苍白脸庞,透明得令大师兄看得有丝心痛。 大师兄暗叹口气,自从二师弟整个人变了个性子后,自己叹气的次数加起来几乎超过了以往十年的总和。 「你想怎么做?」 疏云微眯起眸子,精光闪烁,一字一顿道:「我、要、挖、坟——!」 吓!竟想打扰死人安眠,这人,莫非疯了么……阿二身子陡地打了寒颤。 **** 十日后—— 一向纯朴安静的十里镇,起了一阵鸡飞狗跳的骚动。 后山一片竹林地整个被翻遍、挖遍,没有人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 甚至,还有人异想天开后山是不是藏了什么珍贵宝藏,还在镇民之间兴起了一波拿锄头上山挖宝的热潮。 最后,好几个人都指证历历,说十五月圆时分,亲眼看到有名男子从地上挖出一具已经腐烂得面目全非、恶臭发烂的尸体,神态状若疯狂似的抱著号哭了一天一夜,声声摧心断肠,仿佛要将整个心肺给哭出来,没有人敢接近,也没有人敢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最后的最后,大家都说后山闹鬼了,传得绘声绘影仿佛真有其事,渐渐的,再也没人敢接近里头一步了。 再过了好几年,时光飞快流逝,十里镇镇民不能随意进入后山已经成了共识,可也没人讲得出来为何不行的原因。 唯一不变的,就是那每逢十五高高挂在天边的一轮皎洁明月,依旧散发著亘古不变的柔和光芒,俯照地面重复上演著一幕幕爱恨情仇戏码的痴傻世人。 生死楼一夕覆灭之后,已成历史各词,然而生死簿的威力,仍在,甚至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十里镇闹鬼事件过了一个月后的一个月圆时分,天山七子排行第二的疏云,将不知从何得手的生死簿其中一页的内容公诸于世了。 一页薄薄的纸上,共十笔明细,清清楚楚的列出了上生死楼买凶杀人的委托者的姓名、时间、杀人动机、付了多少银两……其中更不乏一些被世人认为颇具侠义风范的大侠也名列其中,种种骇人听闻的事实真相,震得武林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之后,生死簿每逢月圆十五公开的时候,被点名的十个人当中,有人自杀,有人发疯,有人公开指责疏云故意捏造事实侮蔑他,更甚者,一堆心里有鬼承受不了丑事即将被揭发的压力的人,纷纷上山暗杀疏云,不过,天山七子威震江湖的名头岂是凭空而来,暗杀者前仆后继、源源不绝,却始终没有人成功过,只平白在山脚下添了几具无名尸体。 没有人知晓疏云为何要这么做,也没有人知道他心底存著什么打算,只听闻有人绘声绘影说过,曾看到疏云听到有人因他公开生死簿此事而闹自杀、闹发疯的消息时,仿佛冻结了似的冰寒脸庞,会忽然开心地笑上一笑。 那抹笑容,无比清俊动人,好似,只要有人受到痛苦折磨,便能搏得他的欢心一笑似的。 他应该是疯了吧!交头接耳地,这个可怖谣言渐在江湖上盛传。 因为只有一个疯子,才会将原本可以为自身赚进莫大利益的生死簿的秘密这般随意地公开。 不但不在乎此举为自己招来一堆暗杀者,甚至还以看他人苦痛引以为乐,若是一个脑子还清楚的人,绝不会这般做的! 几个月后,有人匿名写了一封血书向天山主人投诉,要他劝说自己徒弟凡事适可而止,莫要将事情做得太过、太绝,不过,可惜此人一番语重心长,却只得到天山老人凉凉一句回应:「只要徒儿开心,我就开心,他不开心,你们就等著倒大楣吧!」后来,大师兄认为此话太过简洁,不足以代表天山老人的身分及立场,因此又加以著墨改编,整理成了以下这番表白,公诸于世: 「自古有云: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吾爱徒疏云义薄云天,冒死揭发江湖一群衣冠禽兽之真面目,兵不血刃连根拔除恶瘤,此举实乃大大造福世人,有此嫉恶如仇之爱徒,实老怀感慰!」尾末附注:心底有鬼之人,莫再用鸡血成书呶呶吾耳!(众师弟们为之绝倒!) 生死簿内藏的秘密一件件被公开,令得江湖元气大伤,彻底瘫痪,只闻处处哀鸿遍野,从前对天山七子的称道也转为咬牙切齿的诅咒,不过,大部分没做过亏心事的真正侠士们,却是颇赞赏天山七子率性而为的作风,更同仇敌忾地与一群被揭穿真面目的假侠士们,形成了壁垒分明的对峙局面。 但,不管世人对他们有何评价,天山七子仍是不痛不痒,或明或暗地静静守在一旁,放任疏云尽情泄恨。 江湖一片和乐的假相逐渐崩溃瓦解,而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造成生死簿风波的始作俑者段鹏天,之所以顺利当上武林盟主,原来真不是他花钱雇生死楼杀手干掉他的对手,买凶杀人的,是他的师父。 江湖纷纷扰扰不休,无情时光在一片风风雨雨中迅速飞逝。 **** 过了一年,又是春暖花开时候。 黄澄澄的晨曦洒落一地,早晨气温仍旧侵肤沁凉。 叩叩!邵飞如同往常一般,起了个大清早,来到后院敲敲疏云的房门,想询问他今天想不想用早膳,谁知却久久不闻里头传出动静,邵飞察觉有异,当下顾不得其他,连忙用肩头撞开了房门。 闯进一看,床铺上空空荡荡,被子折叠得整整齐齐,哪还有疏云的踪影! 一大清早的,二师兄会上哪去? 啊!难不成……自己这一年来的不好预感不会成真了吧!一股恶寒狠狠冲上邵飞后脑勺,连忙冲出门外,著急地扯喉大喊:「大师兄!大师兄!出事了!二师兄不见了!」 二师兄!求求你千万莫要做傻事呀! 邵飞这回料错了,疏云不但没做傻事,反而做了一件但凡是货真价实的男人,这辈子都会想做上一回的事—— 他踏上了一座内藏秦淮名妓梁天香的花楼阁宇。 眉目不点自成画,柳腰纤细盈若水。 梁天香不愧是连续三年夺得「花魁」名头的一代名妓,她的身子无一处不美,就连她的脚趾尖,也是白皙完美得教人脸红心颤,然而,梁天香最教人著迷的地方,并非她的美色,而是她的嗓子。 说话时,声若黄莺出谷,轻柔婉转,恁地醉人;唱歌时,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动听,令人如沐春风,浑身舒畅,情不自禁想永远听她唱著。 世上,不知有多少风流人物,双手自动捧上白花花的银两或是稀世珍宝送到她面前,只盼望能博得佳人盈盈一笑,或是浅浅一语而不可得。 从以前到现在,听她自愿开口唱过无数美妙曲儿的幸运男人,只有一个,那便是从没花过半毛钱便掳获她一颗芳心的疏云。 即使相隔一年多不见的男人一进门便埋头猛喝闷酒,沉默不语,梁天香却觉得心底涨得盈盈满满,无声、更胜有声。 见他杯底渐空,梁天香捧著酒壶,来到倚栏望著窗外的疏云身旁,斜倾壶嘴,替他斟满。 不知他心底有何难题在烦忧著? 梁天香在他耳边幽幽开口道:「云弟,与你睽违一年多不见,见你气色犹佳,一如往昔,做姐姐的我便放心了。」 一踏进花楼,始终望著窗外一片蔚蓝天空,沉默不语的俊朗男人,闻声,终于有了动静,回眸一笑。「若晓得香姐这边新进的『冰溪流泉』是如此香醇醉人,我便早些时候来了。」 美眸瞅他一眼,微嗔:「能令你念念不忘的,唯有那穿肠美酒吗?」 疏云顺水推舟笑道:「自然不止,香姐宛若天籁般的美妙嗓音,曾不知令我多少个日夜魂牵梦萦著呢。」 「啐,少贫嘴,」梁天香千娇百媚地斜睨他一眼,为男人一番不知是真是假的剖白喜翻了心。 「酒比往昔香,可不知,香姐的琴音是否比以前更加出色?」疏云挑衅似的瞧著她。 梁天香退到一旁,放下手中酒壶,捧起挂在梁柱上的凤颈琵琶,浅浅一笑道:「你尽管出题吧。」 够爽快!疏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那好,我便考教香姐唱一曲词儿,里头……要说到春愁,提到离恨,还有那……说不出、也道不尽的相思……」说到后来,笑容渐敛,喉咙竟一哽。 思君念君不见君,君既魂归,此番苦涩相思,又能找谁诉去? 事若春梦,为欢无痕。 无痕……无痕……我心底日思夜念的,不过这短短两字。 短短两字呀…… 相思?心绪如天上浮云一般难以捉摸的你,终于也有了苦苦相思的人了吗?梁天香为自己离事实不远的猜测,陡地心底一酸。 铮铮!玉碎般的琴音,自梁天香纤白如葱的柔荑中缓绶流泄而出。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悔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绕梁三日不绝于耳的优美嗓音,低低切切诉说著痴情人儿,心底道不尽的惆怅之意,端地伤感,煞地愁人。 男人原本舒缓著的眉宇,逐渐紧紧蹙了起来。 含在口中的酒味,似乎也变得有些苦涩了。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 路遥归梦……难成……疏云拿著酒杯的指尖不由得轻轻一颤。 无痕……无痕……我日日夜夜盼望能再见你一面,可一年过去了,你的魂魄却始终不曾来到我的梦中,难道,你还不肯原谅我吗? 无痕……你好狠的心,把我一个人丢下转身绝然离去,你可知每夜当我抱著孤枕思念你时,淌了多少懊悔的泪水? 无痕……你可知晓?我已经为你报仇了,那些曾追杀过你的人,现在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他们越痛苦,我就越开心,可我心底始终还是不太痛快,那是因为身边没了你,我已经无法打从心底笑出声来了。 无痕……无痕……你可知……我好想你…… 究竟要折磨我到何时……你才愿意入梦来见我一面呢…… 与你死别了这三百多天的岁月,简直度日如年……我已经……等得好累……好累了……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梁天香逐渐止住了轻盈似水的天籁嗓音,只因,她见著了,总是洒然笑著的俊朗男子,眼角缓缓淌下两行涩然泪水,神情惨然,似是伤心到了极点。 心一紧,一阙曲儿,再也唱不下去。 梁天香这一曲清平乐,勾起了疏云心底压积了一年无尽的愁思。 一时之间,疏云情绪激烈起伏,神情变换不定,难以自抑。 无痕……无痕…… 我没负你…… 你为何不相信我……为何不相信我……? 洞房花烛夜,双颈交缠眠。犹记得,那低低哑哑在自己耳边发出的欢愉笑声;怎能忘,那轻轻柔柔地拿块湿布擦拭自己身子的手掌心…… 曾经有数不尽的甜蜜在对眼相看中脉脉流转,可才一回过身,山盟海誓,转眼成空! 不准死! 当日在不知名的树林前与众多敌人死战之时,他对自己扔下了这三字,言犹在耳,可他却早自己一步,死了…… 死了……抛下自己而去了…… 尸体是自己亲眼所见,亲手埋葬,逼得自己不得不信,那人,已经抛下自己,独自先走了…… 无痕……无痕……在心底反覆呢喃念著这两字,痛不成语。 一夜……我们竟只有一夜的夫妻缘分…… 我不甘心……我真的好不甘心哪……! 心绪实已紊乱到了极点,可不识情愁滋味的鸟儿,却仍在窗外枝头上不住啼叫著:休休、休休…… 休休……啊啊……斯人魂断,此生皆休! 此生……皆……休……! 想到激动处,疏云再也难以抑止胸口郁闷,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鲜血来,跟著双眼一翻,就这么直挺挺地晕厥了过去。 梁天香失声惊呼:「云弟!」 「二师弟!」 随后赶上的大师兄,如天人般越窗而进,伸长手,正好接住了他的重量。 星眸紧闭,眼窝下两排浓密眼睫毛烙印下的魅惑阴影,更显得他的脸色益发苍白透明。 「大师兄,二师兄如何了?」邵飞在一旁怯生生地询问。 大师兄皱紧眉头,放开疏云的手腕脉搏,摇摇头道:「他实在太不自爱了,近几个月来,好不容易稍稍纾解开来的心脉,居然又郁结了起来,一日之内情绪大起大落,心火难清,若是一不小心弄个不好……」欲言又止。 「弄得不好会如何?大师兄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啊!」 只怕命不久矣!大师兄斯文脸庞难得显现一丝怒容,抬眼见邵飞已经是急得快流下泪来,一句话便硬生生哽在了喉咙间,良久,暗叹口气道:「总之,以后不能再放任他乱跑了。」 邵飞握紧拳头,一脸痛下决心:「嗯,知道了,我以后会十二个时辰都牢牢盯紧二师兄的!」说话时的神情竟颇有男子气概。 「你量力而为吧。」 经过一年来照顾疏云的心力交瘁,让原本稚气犹存的小师弟,被逼得不得不长大了,不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大师兄感慨地伸手摸摸他的头发,朝一旁的梁天香道:「梁姑娘,我师弟此刻昏迷不醒,幸承蒙姑娘盛情慰留,可我们三个大男人在姑娘居处叨扰一晚的消息要是传了出去,实在是……」 「您客气了,天香从不在意这些的。」梁天香从疏云俊秀脸庞收回倾慕视线,朝他盈盈一笑;大师兄也回以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乃真女子呀!疏云,若你稍稍抬起头,就会发现这世上其实还有许许多多爱著、关心著你的人,为了一个早已逝去的人伤心断肠,自我折磨,实在不值得呐! 躺在床榻上头的男人,仍旧紧紧闭著一双往昔散发迷人光芒的眸子,浓密睫毛间犹泪光闪烁,仿佛,他已累得不愿再多看这带给他无尽苦痛的人世间一眼了…… 夕阳逐渐西下,疏云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大师兄跟邵飞与梁天香一起用过晚膳后,因为一路马不停蹄地奔波,身心具疲,所以早早便回房去休息了。 **** 华灯初上,万籁俱寂,在柔和月光映照下的花楼阁宇,显得无比安详宁静。 「嘻嘻,能留得疏云公子住上一晚,小姐似乎很高兴呢……」 「嘘!说小声些,小心这些话传入疏云公子耳里……」 「哼,我看疏云公子对小姐也不是没兴趣的模样啊,搞不好是两情相悦呢……」 「嗯,其实我也这么认为呢……」梁天香身旁两个年幼丫鬓,一个叫钗儿,一个叫书儿,肩并著肩,一个手捧著黄铜洗脸盆,一个拿著一条毛巾,一路兴奋地叽叽喳喳个不停。 「唉哟——!」钗儿忽地惊叫一声,绣鞋不知被什么奇怪东西拌到,狼狈地摔跌在地,黄铜洗脸盆也给她不慎摔到一旁,发出咚地好大一声。 「啊,你没事吧?咦?这是什么啊……」书儿连忙凑上前,胡乱住地上一个冰凉的突起之彻一摸,感觉指尖湿湿凉凉,抬手一看,居然触目一片黏腻血红,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呀啊——!是血!死人!有死人!快来人啊!啊!你是谁!?」 一抹修长人影缓步朝她们靠近,由于背著月光,所以根本看不清楚来者的脸庞,钗儿跟书儿两个人不禁紧紧抱在一起,牙齿怕得直打颤。 这恶徒闯进花楼来是要劫财?还是劫色? 「嘘,小声些,别怕,这两个人已经死透了,不会害著你们的。」疏云柔声安抚道。洗脸盆咚地掉到地上的巨大声响,不经意吵醒了距离最近的他。 「疏、疏云公子……哇啊——!」两名小丫鬟如获大赦,哭红了鼻子,连忙扑到他身后躲起来。 是了,自己怎会忘了小姑娘家,只要见到一点点血都会害怕的。疏云微微一笑,本来想蹲下来翻看这两个人的死因为何,现在只好打消念头。 若自己猜的没错,地上这两具尸体,恐怕是一路偷偷尾随著自己来到花楼的暗杀者……皆是无声无息被人一招毙命的吧,否则,自己绝不会没察觉列,花楼中,除了自己之外,也只有大师兄才有这个本事了…… 「杀手吗?怎么还是有人不死心。」鬼魅般出现三人身后,即使形色匆促,大师兄仍是穿戴得一身整整齐齐,不似一个刚从床铺上爬下来的人。 「二师兄!你还好吧!」邵飞顶著一头乱发,抱著枕头跑出来后,才突然惊觉到不对,连忙又回房放下枕头,提著剑出来。 「云弟,发生何事了?我方才在房里听到好大一声……」最后,本已就寝的花魁梁天香姗姗来迟。 一院子共住了六个人,现在俱已到齐。 「大师兄,人……不是你杀的?」疏云微挑眉,看著一脸也是毫无头绪的大师兄,不知想到什么,原先苍白透明的脸庞突然浮上一丝血色,甚至,嗓音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著。 不!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啊!绝对不可能是他!不可能是!可是…… 不不不!别想了!不准再想了!疏云紧紧咬住下唇。 「不是我。」大师兄摇头否认,大步上前,蹲下来仔细检查两具尸体的致命伤口。 不是大师兄的话……疏云将视线移到邵飞身上,他也是连忙摇摇头,一脸疑惑。也不是小师弟,难道是香姐? 不,她脸上的害怕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所以……所以……十根指尖倏地紧紧掐进了疏云的手掌肉里,克制不住心跳如擂。 「咦,又稳又快的伤痕,见血封喉……是个难得一见的使剑高手呐……」大师兄看著伤口喃喃自语道。 「我看看!」疏云心神一震,扑到尸体前。 就著月光,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地面一具男性尸体的喉咙处,被人用一柄锋利剑尖划下一道血红开口,几乎断了他一半脖子,脸庞甚至无一丝惊恐表情,显示此人根本来不及发出呼救声音,已然在莫名所以的情况中倒地毙命…… 这世上,唯有训练有素的杀手才会用这么残忍又利落的割喉手法杀人! 睁大眸子,疏云整个身子都在剧烈颤抖著。 不会错的……这种利落至极的杀人手法…… 是他!一定是他! 你来了吗?你终于来找我了吗!? 「无痕——!」 疏云陡地凄然一唤,就这么倏然起身,脚步踉踉跄跄地往前拔足奔去,身影转眼越墙而出,消失在众人面前。咦?疏云公子叫了谁的名字啊?梁天香主仆三人疑惑地对视一眼。 「糟!莫非二师兄又疯病发作了!」邵飞失声惊叫。 大师兄眉头一皱,偕同邵飞越墙追去。 尾声 月色昏暗,花楼墙外一条繁华街道俱已休灯歇息。 巷子幽暗漆黑,疏云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其中,嗓子已然给他喊得嘶嘶哑哑,甚至隐隐作疼起来,但他仍是扯开喉咙不住连声呼唤著,凄凉语调,令人闻之断肠。 「无痕……无痕……你还活著吧……既然你没死,为何不出来见我?你怎狠得下心……」 「无痕……你听我说……那天真的是误会……我没有叫师兄弟们来杀你……是他们弄错了……」 「无痕……你知道吗……我根本不稀罕什么生死簿……我紧紧跟著你是因为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我喜欢你呀……」 「无痕……我好想你……呜呜……没有一天不想你……」 疏云伸手捂住脸庞,泣不成声。 「二师弟!」尾随追来的大师兄终于找到他,将他一把抓住,扯入怀中,感到无比痛心道:「够了!已经够了!咱们回去吧!」为何要将自己搞得这般狼狈!他不懂! 「大师兄,他不肯见我,他还是不肯见我……难道……他到现在还没原谅我吗……」疏云脸上的泪水一下子便染湿了大师兄的胸襟。 「二师弟,你冷静点!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一个四师弟,他不想连现在这一个都失去! 「大师兄……呜呜……求求你……求求你帮我跟他说……说我不是故意要瞒他的……我也……不是故意要害他受伤……的……呜呜……大师兄……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吧……」疏云泪流满面,苦苦哀求著。 至今,他从没见过有什么事情,可以令聪明过人的大师兄伤脑筋超过一天的,这次,他一定也一定可以帮自己的! 大师兄紧紧皱起眉头,厉声喝道:「二师弟,你别疯了!清醒点!他死了!那人早已经死透了!」 「不——!」疏云猛摇摇头,伸手紧紧揪住他的胸襟,一双漆黑眸子炯然有神地发出亮光来,看得大师兄头皮一阵发麻。 「他还活著!我感觉得到!无痕他没死!他还活在这世上好好的!因为,地上那两具尸体,便是他出手杀的……」笃定说著,脸庞甚至不自觉漾出欢喜的笑容出来。 大师兄终于忍无可忍,厚实手掌搭上他的双肩,想将他摇醒过来:「二师弟!你真的疯了吗!?死人是不可能复活的!更何况当初你不是亲眼看过他尸体,甚至还亲自将他埋了的吗!?你醒醒吧!师兄弟们陪你整整疯了一年,也担心受怕了一年!难道还不够吗!?」 大师兄还是不了解!疏云著急地喊道:「不!大师兄!我没疯!他也没死!他只是躲起来不肯见我而已!大师兄!你帮我叫他!你快帮我叫他出来!」 「你……」见他如此冥顽不灵,大师兄不由得眼角一涩。 他自小性格老成,又多虚长了他们几岁,因此下意识的便将底下几个师兄弟当成儿子般疼爱,尤其是疏云,性子不但伶俐爽朗,更是平日与自己互相切磋剑术的绝佳对手,岂知,难得出了远门一趟回来后,不但弄得右手终生残废,精神还一日疯过一日……厉无痕!你真是好大的本事啊!大师兄恨得咬牙切齿。 「大师兄……你帮帮我吧……大师兄……」 「好,我帮你说!」 大师兄将他一把推向邵飞,丹田一敛,狮子吼般朝幽暗天空咆哮道:「厉无痕!你这狗娘养的王八蛋给我仔细听好!我一个好好的师弟给你折腾得半死不活!现在就算你死而复生我也不会将我师弟交给你的!你别做梦了!早点滚回地狱去吧!若你还想要有人给你烧香,就莫再出来招惹我师弟!否则休怪我将你的尸首挖出来挫、骨、扬、灰——!」 厉吼如打雷般声声传至千里,差点震翻了整条街道,一簇簇灯火接连点上,纷纷有人探头出来叫骂他们扰人安宁,不过随即在看到大师兄一脸铁青,随手轰毁一道围墙时,便没人敢多吭半声了。 哇!他第一次听到大师兄骂人带脏字耶!更遑论出手用武力恐吓一般胆小老百姓了!没想到平常脾气温和的老好人,一但生起气来竟会是这般……气势惊人呐……远远站在后头的邵飞,伸手扶著疏云,惊恐地瞪大双眼看著仿佛也变了个人似的大师兄。 「大师兄!你怎么可以赶他走!你怎么可以……」疏云急得脑子一片混乱,他不明白为何总是静静守在一旁的大师兄,突然态度如此强横,好似,非要阻止他跟厉无痕在一起不可了。 「二师弟,已经够了……」 当大师兄脸上不再挂著一惯温文可亲的笑容时,竟是一脸令人打从心底冻结、寒到极点的冷酷,他微眯锐眸,一字一字清晰道:「我要你,永永远远忘记掉他——!」 「大师……」疏云情不自禁退后一步。 「二师弟,我想,你应该也有耳闻过这世上有一种毒药叫做『忘魂香』吧?我手边正好有一点,只要沾上些许,中毒的那人,便会一点一滴逐渐忘记心底最在意的事情,直到完全想不起来为止。有人忘了父母,忘了功名,甚至,也有人忘记了曾经许下至死不渝诺言的情人……」本来他想等疏云自动慢慢忘记掉那人的,可是,他现在终于发觉自己实早太天真了! 「不,你不能这么做!」望著大师兄那仿佛下定决心的阴沉表情,疏云打从心底生出莫大恐惧。 是了,自己怎么忘了,从小到大,大师兄的底是最深藏不露的,只要他认真起来,即使他们六个师弟联合一气也绝对斗不赢他的! 「现在,你好好睡上一觉吧,也许等你醒过来,我们已经到达天山了,也或许,等你一醒来,已然彻彻底底忘记那人了……」大师兄缓步接近他,一只大掌逐渐笼罩在疏云眉心上方,无形的巨大压迫感几乎要令人难以呼吸。 「不——!」两行晶莹泪珠自疏云眼眶中淌下,忽地眼前一黑,神智已然被他震昏,软软瘫倒在他怀中。 邵飞一脸惊悸地接近两人,怯生生地嗫嚅著:「大师兄,你……你这样做不太好吧……」用药让二师兄忘了那人,会不会太狠了些? 大师兄扛起份量不轻的疏云,往前疾行,一路上默不做声,似是铁了心肠了。 「大师兄……」绍飞急得额头冒汗,猛扯他衣摆。 他可不想二师兄将来恨死大师兄! 斜眼瞥见邵飞一脸快哭的神情,始终紧抿唇瓣、低头行走的大师兄,蓦地唇角微勾,低低朝他神秘一笑:「邵飞,你可知『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嗄?」 太深奥了,听不懂。 **** 隔天一早,大师兄一伙人拜别掩不住一脸惆怅失意的花魁梁天香,顾了一辆马车,赶了十多里路,于傍晚,带著疏云投宿一间云来客栈。 一路上,疏云仍旧昏迷不醒,可他的眼角却依然不断淌出泪来,令邵飞强烈怀疑兼害怕,若二师兄再这般无声无息流泪下去,只怕他两只眼睛便要给他哭瞎了。 「走吧。」大师兄将疏云放在床铺上安置好之后,偏头朝邵飞示意。 「是。」原奉想留下来照顾二师兄的邵飞只好乖乖听话,跟著出去了。 是夜。 天上星点稀疏,地上孤鸿单影。 晚风吹拂,卷来一阵扑鼻暗香。 桌上的烛火随丝丝透窗而进的凉风摇曳生姿,在晃了十多下时,突然在窗纸上映照出一抹高大的身影。 此人无声无息侵窗而入,不知意欲为何,昏迷在床上的疏云毫无所觉,仍是不断地自口中发出梦呓。 「无痕……无痕……我不要忘记你……不要……」 闻声,男子心头一痛,走至他身旁,坐在床沿边低头凝视著他。 见疏云双颊削瘦,脸色苍白,哪还有一丝过往的迷人风流神采,手心不禁爱怜地抚上他的脸颊,拇指为他拭去眼角犹未干涸的泪痕。 「疏云,你这又何苦……」 疏云正为心火所苦,突觉颊面袭来一股熟悉的冰凉,眼皮一阵颤动,缓缓睁开来。 浓眉、锐眸、挺鼻、薄唇……逐渐映入眼帘的熟悉脸孔,不正是自己魂牵梦萦苦苦相思的厉无痕还有谁? 「无……痕……?」疏云睁大双眸,不敢置信地朝他缓缓伸出手,指尖不住微微颤抖,想碰触却又不敢,深怕自己一触摸到,眼前心爱的男人便会宛若春梦一场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在这里。」 「你……是人是鬼?」 疏云不待他回答,慌忙伸手按住他冰凉的唇,低喊:「不!不用回答了!反正不论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放手了!我早说过了,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你这辈子,休想摆脱我了!」 厉无痕握住他的手,搁在颊边,爱怜地看著他。 「疏云,你变瘦了……」 疏云心一酸,怔怔看著他,哑声道:「你也是……」 阔别一年再度重逢,两人执手相看泪眼,只觉脑中轰热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无痕……你为何留给我那句话……?」 「嗯?」 疏云伸手揽住他脖子,冰凉泪水逐渐湿润了他的颈窝,埋怨似的低语:「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你竟如此狠心,上琼碧落下黄泉也不原见我,你可知当时我有多伤心?」 心底流转无限柔情,厉无痕单手环住他的腰,将他搂紧在自己怀中,脸庞微露苦笑,道:「呃,你恐怕是弄错了什么,这两句我原是想暗示你,我并没死,所以你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也绝对找不著我,并不是不想见你的意思……」可这傻子,一开始就误会自己的意思了。 「什么?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是这个意思!」疏云浑身一阵激动,抱著他,又哭又笑的,失而复得的感觉实住太甜蜜了! 「你这傻子,我听说了,你为了确定我的生死,还跑去十里镇后山那边去挖『我』的坟是吗?」 疏云点点头,低语:「是,不亲眼见到你的尸首,我绝不相信你会就这么轻易死了。」 「疏云……」他话中的情深意重,厉无痕完全感受到了,除了满足地叹息,他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可最后,我还是被你瞒过去了……」想到那时骤闻噩耗,伤心得肝肠寸断天天垂泪,疏云就恨不得痛揍男人一顿,以讨回他这段期间白白流下的泪水:「无痕,你为何要诈死?那具与你身材相似的尸体又是谁的?」 厉无痕缓缓解释道:「那时被人穷追猛打,又身受重伤,我本来心想,再这样下去我可能挺不过这一个生死大关了,后来就在最危急的时候,我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金蝉脱壳』这一招,正好那时又有个想抢夺生死簿身材,与我差不多高大的年轻小子自动送上门来……然后,一切就这么顺顺利利……唔!」颈窝处,被疏云狠狠咬了一口,他不禁痛哼一声。 「你骗得我好苦……」他这一诈死,骗得自己万念俱灰,差点,自己就要痛不欲生得随著他去了…… 「抱歉,我也是不得已……其实我本来是想,若是我诈死一事不成,仍旧逃不了生天的话,至少已经将你想要的生死簿送给你了……唔……」颈子处又给他狠咬了一口,隐隐作痛。 「哼!我才不想要那本破烂簿子!」疏云气不打一处来。 厉无痕低低一笑道:「是,我晓得,你其实根本不稀罕什么生死簿,你紧紧跟著我的原因,是因为你第一眼就喜欢上我了,是也不是?」 疏云脸一红,将头颅深深埋在他胸膛上闹著别扭,厉无痕好笑地拍拍他的背脊,又继续道:「本来我也不存著多大的希望,因为那个冒牌货失血过多,死得太早,还没被人发现就先被埋了起来,岂知,你状若疯狂的挖坟之举,居然让江湖中人误以为我真的死了,这才顺利逃过他们的重重围捕,遁入林中,找到一处地方好好替自己疗伤。」 「幸亏我误打误撞……」厉无痕说得轻描淡写,疏云却晓得当时情况实已凶险到了极点。 「嗯,当时真多亏了你……也是在那时,我才晓得你对我是如此情深意重,所以也不恨你了。」 疏云眸子一亮,抬眼瞅著他:「真的?你那时已经完全原谅我了?」 「嗯。」厉无痕点点头。其实,从那时自己根本下不了手掐死他之际,他就已经发现到,不管疏云对自己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他这辈子也永远恨不了他的。 「那,你伤好了之后,为何不来天山找我?」思及此,眼神不禁黯然下来,莫非,他口中说原谅了,其实心中还有芥蒂存在? 说到这,厉无痕不禁又想苦笑了,「天山禁地岂是容易闯得进去的?我胸口伤处调养了半年多终于痊愈了之后,上山打算寻你,岂知却连人影都还没看到一个,就有好几次差点命丧在你师兄弟布置在外头的厉害机关之下,我本来已经束手无策了,若非你这次私自下山,我恐怕永远也到不了你身边。」幸好,老天爷还是没放弃他们。 疏云轻咬下唇,还是有些不信:「那这次呢?你明明来找我了,又为何不出来见我?」 「疏云,那是因为我有点害怕跟你在一起的自己……」厉无痕低头看著自己长满硬茧的粗糙手掌,自责道:「我以前该死的疑心病重,我在疗伤的时候,偶然有一次听闻到你将生死簿内容公诸于世的消息,我那时就晓得当初一定有什么地方大大误会了你,可是,只要一想到我曾怀疑过你的真心,还差点用双手将你掐死了……我就……」 疏云眼眶一红,「无痕,别说了,别说了……」 「我实在没脸见你。」 疏云在他怀中猛摇摇头,不住低喃:「我不怪你的……我从没怪过你的……」 「嗯,我晓得……」厉无痕心疼地伸手搂紧他,继续低声道:「后来,我听你大师兄说要喂你吃下『忘魂香』,我脑子立即乱了,心底只想著绝对不能让你忘记我,就算你大师兄已经掠下狠话了,我也不怕,顶多跟他打个两败俱伤便是。」 「你怕我忘记你吗?」 厉无痕低声道:「是呀,怕极了,要是你忘了我,我不如当初就死了的好……好了,别哭了……你一哭我就心底难过,我比较喜欢看你笑起来的模样,又俊又美,迷得我晕头转向……」 「贫嘴!」 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说甜言蜜语呢!给满脸羞红的疏云横波一睇,厉无痕这块千年寒冰居然也微微脸红了,捏著他掌心,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疏云只觉得整个身子都要融化在他怀中了,喃喃低语:「无痕……我现在觉得好开心、好开心……只要你不再气恼我了,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你喜欢看我笑,我便天天笑给你看,你说好不好?」 「整天笑嘻嘻的,岂不成了个傻子?」 「哼,还不都是你的错,是你害我变傻了的……」 两人相视一笑,厉无痕突然沉默下来,一双幽深神秘的眸子,紧紧盯著脸庞犹含泪带笑的疏云,直看得他有些腼腆害羞了,才叹息似的唇角微勾,伸手轻轻揽过他的腰,胸膛贴近,低头吻上他柔软的唇。 两行晶莹泪水缓缓从疏云眼角淌出。 过住一切风风雨雨、爱恨情仇,全在这一吻中,烟消云散。 「好了,以下儿童不宜,走吧。」 房门外,大师兄拎起还欲再偷听的邵飞的领子,远远走开了。 比肩走著,邵飞突然发出疑问:「大师兄,你怎发现到厉无痕没死的?」 大师兄微微一笑,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是,他没死的意思,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厉无痕总算还有点良心,留下一个隐晦的暗示,可惜二师弟关心则乱,没察觉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邵飞大吃一惊:「什么?大师兄你当时就发现了?那为何隐瞒不说?」 大师兄摸摸鼻子,仍是温文笑著。 「我只是发现,可并不确定。」 大、骗、子! 「那你骂他……」 「想到二师弟就要被他带走了,不骂他一骂,我心底不痛快。」 「那忘魂香……」 「不放块饵,他怎会上钩?」 「还有疑问吗?」 「大师兄,你真是个骗死人不偿命的大骗子!」 「呵呵,小师弟过奖了。」 最后的最后—— 偶尔,小师弟邵飞会有些惆怅又带点郁闷地这么问著大师兄:「大师兄,我们跟二师兄打打闹闹十多年的深厚感情,为何却比不上才认识了短短几天的外人呢?居然说走就走,也不打一声招呼……」 大师兄总是微微叹息道:「那是因为,他们是累积了好几辈子难解的缘分,才好不容易碰在了一块哪,才区区几十年的交情,怎比得上天命缘定之人,不经意瞥来的柔情一眼呢?」 「不明白!我还是不明白!」 当初,他就是因为不明白,所以差点棒打鸳鸯,铸下大错。 「傻瓜,不需急著弄明白,等哪一天,你真真切切识了情爱的滋味,自然就会晓得了。」 「到那时,我也会变得像二师兄那样痴痴傻傻吗?」邵飞小小声疑问。 「呵,也许喔。」 邵飞立即大惊失色:「不要不要!那我宁愿一辈子不要识得情爱是何滋味!」 「好好好,不识就不识……」大师兄一脸宠溺地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却立即被他一脸不悦地拂去,嘴巴边嘀咕著:「别老把我当成长不大的孩子!」他已经十七岁了!不小了! 哈,大师兄暗暗好笑。 不是把他当成,而是他根本还是个孩子呵! 全文完 附篇一 远方溪水潺潺流声,近处夏蝉唧唧呜叫,一个美好的午后,令人昏昏欲睡。 疏云爬上一棵参天古木,背脊舒服地斜靠在树干上,手拿一壶美酒不住啜饮,半眯著明亮眸子,望著天上浮云变幻莫测,一时心神俱醉。 好天,美酒,人手至乐,莫若如是。 「疏云!」 耳旁乍然响起一喝,疏云连忙将手中美酒藏在身后,对著树底下招呼道:「啊,无痕你回来啦……」糟糕,他方才不是说会出去几个时辰吗?怎么才不到二刻钟时间他就回来了? 厉无痕仰头望著他,眉头一皱:「满身酒臭味,你又偷偷躲起来喝酒了?」 「呵呵……」哇,他鼻子真灵……无言以对,只好摸头傻笑了。 「还笑!你现在还在调养身子中,加上替你诊断过病情的大夫也说过了,你心脉尚虚,穿肠毒酒喝太多对你没多大好处,可无论我说了多少次,要你乖乖戒酒一阵子你却总是不听!被抓到偷喝酒了又老是耍赖傻笑!你这人实在是……」 哇!每天一回的疲劳轰炸又开始了!疏云头痛地揉揉太阳穴,喃喃自语道:「无痕,我突然好怀念以前冷冰冰得像块石头的你喔……」虽然变得婆妈的无痕也很好啦。 厉无痕剑眉一挑,冷冷道:「那好,你醉死算了,我以后不再管你。」说罢,转身决然离去。 「等等,我只是说笑而已!你别真的不理我,那我会好伤心的……」见他动了怒,疏云连忙跳下树头,从背后紧紧抱住他不放。 耳根处给他张嘴轻轻一咬,厉无痕有天大的怒气也发作不出来了。 「不气我了?」 见他露出一脸可怜兮兮,厉无痕微叹口气,有些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地无奈道:「你以前没这么爱耍赖的。」 还不是给你宠坏的?疏云坏心眼地也不点破,只是又撒赖道:「无痕,我有点头晕,你抱我进屋去好不好?」 「……嗯。」 推开木门,立即看得出来这屋子的二名男主人都不喜在屋内弄什么余赘装饰,简陋的室内除了一张木桌,几个凳子,加上一张竹板床之外,就没其他多余摆设了。 厉无痕抱著他走进去,帮他把布鞋脱掉后,轻轻放置在铺了一张草席的床上。 仰头看著他,疏云疑问道:「无痕,你不是说了要出去看看,还有什么官府通缉犯可以抓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厉无痕不做杀手之后,便改行当赏金猎人,专门抓官府悬赏的通缉要犯去衙门领赏,通常他每抓一个江洋大盗所领到的赏金,省吃俭用一点,就足够他们花用三个月了。 「都没了。」厉无痕微微一叹。 疏云一愣:「没了?」 点头,「嗯,全给我抓光了。」 「哈!那太好了!你总算有时间多陪陪我了,明天我们便收拾收拾行李,出发到西湖一带去游玩吧!据说那处地方的风景美不胜收哪!」疏云笑颜逐开,兴奋地提议道。 「我不是天天陪著你吗?」厉无痕伸手摸摸他的笑脸,没忽略过他话语里头暗含的寂莫之意。 疏云眸光一黯,「嗯,可是每次你一出门,就是好几个时辰,我还是会觉得无聊啊……要不,我下次陪你一起去抓通缉要犯?」一脸兴致勃勃。 厉无痕左右为难:「可是,你的右手,已经没法子再使剑了……」疏云已经不能再拿起比碗筷重的东西的无力右手,是厉无痕心中永远的痛。 「又没关系,右手没用了,我可以用左手使剑啊!我可是个剑术天才呢!这点小事才难不倒我!」啧!他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疏云伸手暗敲自己脑袋,若早点想到了,就不用每天眼巴巴地望著门口苦等他回来了。 实在拗不过他,厉无痕只好勉强答应道:「好吧,若你真的能灵活运用左手使剑了,我就带你一起去。」 「耶!说好了喔!到时你可别反悔!」疏云欢呼一声,抬眼瞅著他,指尖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划著圈儿,「无痕,你对我真好……」 「见鬼,别老这样看我……」厉无痕在喉间抱怨似的咕哝了句,缓缓低下头,吻住了从方才就一直在诱惑他一亲芳泽的柔软唇瓣。 「唔……」 交颈缠绵了一阵,厉无痕突然抬起头来,轻轻推开了他。 「你……你干嘛停下了?」疏云气息不顺地细细喘息著,双颊泛红,更添几分俊色。 「你确定要继续吗?你今早才唉唉叫说,腰给我弄得很酸疼……」厉无痕给他一闹,只好体贴地帮他马了一节才下床去张罗早膳。 在近日越来越会撒娇耍赖的疏云面前,天性淡泊冷酷的厉无痕也给训练成了绕指柔。 「哼,推三阻四的,莫不是昨晚破我榨干了吧?」疏云挑衅地睨他一眼。 厉无痕剑眉一横,登时饥饿虎扑羊般扑了上去。 「等一下你就别求饶!」 「啊!哈哈……不要咬那里……好痒喔……」 附篇一完 附篇二 这段小插曲,是发生在生死簿的内容被疏云公诸于世的后几个月…… 「啊!」 「嗯?」忽闻皇甫命发出一声惊呼,在院子中练剑的帝刑天连忙停下,掀帘进入室内找他。 打开房门,只是皇甫命一脸呆呆地看著他的卜卦石,不知发生了何事,帝刑天挑眉疑问:「怎么了?呃,命你的手怎么……」 「我的卜卦石其中一个碎了……」皇甫命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 「别管那劳什子的石头了!」手都流血了还管什么石头碎不碎的! 「看样子,可能先前就有点龟裂现象了……那么,之前卜的卦应该都是不太准确的罗?」想到此,皇甫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命,人定胜天,卦像只能拿来做个参考,准不准确又何须介怀?」第三者鬼魅般出现在浑然不觉的两人身后,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掌,将皇甫命破石头碎片划破而流血的指尖抓起来,送入口中,用唾液替他消毒。 「唔……」见来者是他,加上又做出这么亲昵的举动,皇甫命一下子羞红了脸。 「二哥!你莫太过分!」 帝刑天不满地低叫,动作粗鲁地将皇甫命的手指自来人口中抽回。 「四弟,咱们来继续将五个月前未下完的棋局下完吧?」帝尊天不以为杵,边说著,从身后拿出了一盘残局,兴致冲冲地邀战。 见帝尊天瞥著自己,晓得他们兄弟之间也许有私密话要谈,不等帝刑天答应,皇甫命已经识相地站了起来,朝他们兄弟俩人道:「那我下去泡壶茶来。」 呵,命就是善体人意这点教人著实喜欢。帝尊天笑咪咪地看著他出去。 「二哥,你别每次来都对他动手动脚的!」 帝刑天一脸不满,哼地一声坐下来。 「都是你判断失误,一定要置厉无痕于死地,结果害得老莫死在他亲儿子手上,生死簿的内容又被公诸于世,先前布的局都乱了,还有什么好下的?」 「不,我们不但没失败,反而是大大的成功了。」 帝尊天好脾气地微微一笑,接著道:「老莫会一时心软,的确是出乎我的意科之外,不过,生死簿被公开一事,已然令江湖元气大伤,暂时无法有什么作为,所以,即使生死簿已经没了号令作用,我们也算是赢了。」甚至,赢得比原先期望的还漂亮百倍! 「那么,接下来二哥你又想玩些什么?」帝刑天微眯起利眸,邪邪一笑。 「不急,你先接著下吧。」 帝刑天看看棋局走势,伸指将「车」往右移一格。 「哦,异车突起呐……」 「头痛了吧?」 「呵,头痛倒还不至于,上回我下了个『封武』令你大伤脑筋,这次,我就下『乱臣』来彻底制你吧。」 口中低喃著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帝尊天伸手将棋盘上的「士」让前移了一格,这秒不可言的一招,立即又控制了整盘局势。 乱臣?帝刑天浓眉一挑。 「你终于下定决心要拿『那家伙』来开刀了?」 「呵……」手一顿,帝尊天一双魅惑锐眸隐隐散发出异样光芒,直盯著从小与自己最亲近的胞弟,良久,他意味深沉一笑。 「四弟,在这世上,果然只有你最懂我呀……」 附篇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