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眼王妃(上)》 楔子 东晋太和六年七月甲戌 参合陂代国太子府内传出一阵高亢的婴啼,那洪亮悦耳的声音宣告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郡主,您看这孩子多俊哪!”接生婆兴奋地说。 产妇看著襁褓中健康的孩子,疲惫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门被用力推开,一个虎背熊腰、孔武有力的英武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按规矩,男人不能进产妇房,可是当看清楚来者是谁时,没人敢说话。接生婆知趣地将婴儿放在女主人身侧,召唤侍女们掩门离去。 “大王,是儿子。”床上的产妇看著双眼落在婴儿身上的男人,热泪盈眶。 “你辛苦了。”代王抱起婴儿,眼里同样闪烁著激动的泪光。身为北方唯一能与强大的前秦抗衡的代国国君,他深知代国所面临的危机和挑战,因此对这个在内忧外患加剧的时刻降临的王族继承人,感到特别欣慰与珍贵。 看著满脸通红,哭得起劲的孙子,他大手一翻,床前厚重的帷幔垂下,将产妇严密遮蔽。然后他威严地大喊。“史官。” 门应声而开,一个面色冷峻的男人在接生婆和侍女的陪同下走入。 代王一手托起婴儿,一手将一块玉牌挂在婴儿颈子上,大声宣布道:“我,代国国君拓跋什翼犍之嫡孙、太子拓跋寔之子拓跋圭生于此时此地。蒙大鲜卑神之灵诏,此儿将续我血脉、承我王位、恢隆祖业。” 史官管迁席地而坐,将大王所述写于竹简之上,为历史留下宝贵的纪录。 *** “哇哇──” 就在代国王孙出世后不久,一个满脸红皱的女婴啼哭著在代国都城云中的一间民房内降生。不同的是,她的出世是以母亲的死亡为代价。 “抚养她……”憔悴不堪、呼吸急促的女人抓著丈夫和产婆的手,用力说著最后的心愿。“女儿……我的……神赐的若儿……” 仿佛回应母亲,一声声清越嘹亮的啼哭打破了满室的忧伤和岑寂。 产妇在女儿的啼哭声中溘然长逝,苍白而美丽的脸上带著微笑。 男人含泪在产婆面前双膝跪地,哽咽哀求。“汍婆,瑾儿是你一手带大的,如今她去了,这个孩子就请你代为照顾吧!” 言毕,他没有再看襁褓中的女儿一眼,抱起亡妻凄然离去。 看著空寂的房间,想到陪侍整整十六年的主人已殁,汍婆满腹悲伤,不由得将怀里的婴儿紧紧搂住。 “哇哇……”幼小的生命不屈地哭喊,小小双手挣脱了襁褓的束缚,抓住她飘扬的长发,用拉扯和哭声宣示自己的存在。 “喔,若儿,我可怜的若儿,你娘死了,你活了。”乳娘轻拍著哭闹不停的婴儿,为伺候了十六年的主人就这样死去而伤心。“你娘说得没错,你是大鲜卑神赐予世人的精灵,有汍婆在,你会长大,所有人都会喜欢你……” 她低喃著,婴儿渐渐安静了,张大双眼看著她。 当与那黑似墨、亮如星,仿佛能看穿所有人和事的眼睛相对时,乳娘大惊,因为她从这双异常明亮的眼眸中似乎看到了遥远的将来。她相信,主人已将其神秘的力量转移给了她唯一的女儿。 就在此时,女婴晶莹的黑瞳一闪,嫣红小嘴张开了。 她以为会听到尖锐的啼哭,不料传入耳中竟是清晰的声音──似哭、似笑,更似说:“归啊……” 初生女婴会说话?乳娘骇然,一把将她紧抱胸前,闭目祈祷。“神灵保佑。” 第一章 十八年后 正月十五,代国新都牛川城。 太阳照著草原山林,大地呈现出勃勃生机。今天是代国复国之日,也是年轻代王拓跋圭的即位暨择妻大典。王宫前人头攒动,各部落的旗帜漫天飘舞。 仪式带有浓厚的部落贵族风尚,圆形石台铺设著华丽的毡毯,高大的祭塔上供奉取自大鲜卑山象征著不忘祖先的泥土、神灵崇拜的石头,和代表族人牲灵图腾与好武习俗的牛角羊头、箭簇软弓。 拓跋圭与宗室八姓的长老们以黑毡蒙头,面西而跪,手持焚香叩拜苍天神灵。跪于他身后的姻亲世家和各部文武大人也随其敬拜,不一会儿,当锣鼓齐响时,拓跋圭与八大长老同时揭开头上的黑毡,高喝一声,宣告新王即位仪式结束。 随后是轻松愉快的活动──王上的择妻大典。 为了看清楚王上即将册封的王后与妃嫔,人们不约而同地往祭台前涌。 主持仪式的是掌管王族事物的南部大人长孙嵩,此刻他站立在台上,高声唤著世代与拓跋部通婚的慕容、独孤、贺兰等部选出的适龄女子的名字,并介绍她们的家世。那些以薄纱覆面的女子则应声走到台上揭开面纱,接受各位大人和族人们的核对和赞美。四部大人与八大宗亲的长老们将从这些女子中选定十名,最后由大王加盖印玺,正式册封。 当面纱揭开,台上美丽的女子立即引来阵阵喝彩,可是在这个热闹的过程中,真正的主人拓跋圭却心不在焉,他的思绪正飘过身边的长老和风情万千的美女,在往事与未来间激荡── 先祖拓跋什翼犍为王近四十年,奋发向上、励精图治,终于使代国成为北方诸国中最强的一个。然而,当拓跋什翼犍试图将落后的部落联盟制导向国家政权时,却引起旧贵族的不满。就在拓跋圭出生前几个月,联盟内的长孙部落首先发难,欲刺杀拓跋什翼犍。在平息内乱,擒杀凶手时,拓跋圭的父亲──太子兼王位继承人拓跋寔丧生。因此,拓跋什翼犍对身为遗腹子的拓跋圭给予超乎寻常的关注和爱。 可惜在拓跋圭六岁时,代国王族内乱,拓跋什翼犍死于逆子之手,前秦趁机攻破代国。身为代王继承人的拓跋圭屡遭追杀,最险的一次是九年前在善无被叛贼刘显下毒追杀的那次,当时若非王氏父女相救,他一定难逃劫难。 如今,他终于不负众望、复国成功! 一声锐利的鹰啸响起,抬头一看,拓跋圭只见一只巨鹰掠空而过,他的心为之振奋。锐利的目光越过各部大人,越过美丽的少女,越过宽阔的大草原和连绵起伏的蒙古高原,直逼那块让他心驰神往、热血沸腾的神秘土地──中原。 是的,他要像那雄鹰一般无所畏惧地展翅高飞,带领他骁勇强悍的山野部落征服那块富饶肥沃的土地,迈向地域广阔、文化丰富、人口密集的文明世界。 当目光再次落回台前,他旋即被一个独坐于人群后高高的栅栏上,姿色绝佳、表情怪异的女子吸引,她丰富多变的表情和身上那种孤独神秘的气息深深拨动了他的心弦。 她是哪个部落的?他惊艳地想,这么美丽的女子为何没在选送的行列中? 看她肤色白皙红润,像是鲜卑人,但乌黑的头发和纤细的身材又不像。她有一张非常漂亮的心型脸蛋儿,端正的鼻子下,轮廓完美的小嘴儿正不停地翕动著。 她是今天到场的女人中,唯一没有盛装打扮的,可是一袭简单的衣裙和随意绾著的长发更突显她的秀气和清纯。她手中甩著牧羊鞭,面对祭台或嗤鼻、或瞪眼、或吐舌,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最让他好奇的是,周围的人们都害怕她似的躲避著她,可她丝毫不在意,只是自得其乐地做著鬼脸。她的表情惹得他想笑,可是他不能笑,因为他在这个时候的任何一个笑容,都意味著给了某个女子终生的承诺。 转开视线,克制著不去看她,他一心盼望无聊的择妻盛典能尽快结束。 “依王上看,这几位女子如何?”一声询问将他远飏的心思拉回。 闻声转头,看到身边的宗亲侯荃正关切地望著他,但他无意透露自己的心思。 对他的沉默,侯荃了然地微笑道:“吾王毋须多虑,臣只想祝贺王上,各位姻亲们可是将最美的女儿都送来了!” “是吗?”拓跋圭信口回应著,视线转向台前的女子,发现南部大人身边已经站立了十余名不再蒙面的女子。 见他神色平淡,侯荃凑近,低声向他介绍道:“王上,那位紫衣姑娘是后燕慕容垂的女儿慕容秋雁,她是北方最美的女人。那个穿红色长裙的是贺兰倩……” “贺兰家的?她与贺兰木是什么关系?”拓跋圭打断了他的话。 “正是他妹妹。”侯荃用一种知情的口气回答。 拓跋圭看向那名红衣女子,而她正用诱人的目光望著他。 与其他女子比,她个子很高,也很有勇气,可要说美丽的话,却比不上站在她身侧的慕容郡主。 那位郡主,一与他的视线相接,立刻羞涩地垂下了头。 果真是绝世美女!她娇羞的表情和美丽的容貌令拓跋圭暗自称赞。 目光再回到仍痴迷地注视著他的贺兰倩身上,拓跋圭想起了她的哥哥── 幼年逃亡时,拓跋圭曾投靠母亲的娘家贺兰部,可他的小舅舅为了钱财想出卖他。这事让贺兰木知道了,就偷跑去告诉拓跋圭,才让他得以逃走。后来他小舅舅怀疑是贺兰木泄密,就将他抓起来审讯,但贺兰木宁死不承认,后来被放了。从此拓跋圭与贺兰木成为朋友,并对他始终怀著感恩的心。如今,贺兰家将女儿送来,分明是希望他能择其为妃,看来这是他报答的时机了。 过去一直在逃亡,拓跋圭无暇考虑娶妻之事,现在复国大业已成,他必须按照传统成亲,利用姻亲关系稳固并扩大势力。册封王后、妃嫔,是为了王室的兴旺与后继有人,因此他不反对由联盟安排他的婚事,对娶什么样的女人,他也无特殊要求,只要人不丑、个性好,能替他生儿育女就行! 如今,眼前这位女子似乎很不错,于是他对那双紧盯著自己的凤目微微一笑,而这小小的笑容立刻令那双凤目陡然变大,眸中盛满惊喜和期待。 当然,年轻的君王也没有忽略其他女人,特意给了慕容秋雁同样的微笑,让那女子羞容如云、笑靥如花,而他则满足地转开了视线。 慕容家族将是他实现抱负的最大助力,而他知道有了他刚才的那番表现,这两个女子必定会被选入后宫。 有这样甜美的女人相伴,生活应该会很有趣! 他惬意地靠回椅背,仿佛完成了一件任务似的再次望向欢腾的人群和四周的草原山林。不期然地,那个衣著简单、行为独特的漂亮女孩再次进入眼帘,并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视线。 仿佛受无形的力量牵引似的,拓跋圭没有细想,起身离开了正为他的后妃人选展开热烈讨论的大人们,走进身后的大殿,那里有条长廊直通侧门…… *** 王若儿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丽!蓝天、白云不曾告诉她,她有动人心魄的笑容;羊群、草原不曾告诉她,她有漂亮的眼睛和最美的头发;就连疼爱她的乳娘也不曾告诉她,她有细腻娇嫩的肌肤和美妙迷人的身段。 十八年来,她一直是孤独的,因为她的天赋,她成为孤独的女孩。在她的生活里,只有牛羊马儿是她贴心的朋友。 当她坐在高高的栅栏上,看著那些公认是最美丽的女人走上台去,在她思念了九年的男人面前尽展风骚时,她觉得很不平,也很失落。 “笨蛋!我当你是麟凤龟龙,你却与其他男人没啥两样!”她挥动手里的牧羊鞭抽打著木栅,仿佛直挺挺立在那儿的木栅正是她口中的笨蛋。“王上又怎样?一个男人配一个女人是老天爷安排的!” 喘口气,睨一眼台上痴笑的美人,她再抽打一下木栅,撇嘴骂道:“哼,让这种只会邀美献丑的蠢女人缠死你才好!” 九年的期待和思念,她早已将他塑造成盖世的英雄,相信他会乘著月光飞来,带她远离邪恶的天神。如今他真的出现了,却不是为了拯救她,而是为了娶那些只会傻笑的女人,她怎能不失望? 她是谁?难道自己的择妻大典冒犯了她? 靠在栅栏边的树上,拓跋圭对这个似乎是在咒骂自己的女孩惊讶不已。 她身穿粗布圆领长裙,外套彩绣裲裆(注一),腰间扎了革带,裙摆下露出穿著高筒鹿皮软鞋的脚。 从她的脚和纤细的骨架看,她的个子应该不高。这么一个小人儿为何独自在这儿,既没有朋友相随,也没有亲人陪伴? 正揣测时,她的咒骂让他的表情陡然一变,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两条腿的虾蟆难找,四条腿的可不少,那样的女人有啥稀罕?缺心眼的大王不是笨蛋就是色蛋……” “你骂谁?”一声笨蛋已够他受,再加个色蛋可把血气方刚的君王惹恼了。 从没想过会有人靠近,全副心神在台上的若儿闻声跌落木栅。 拓跋圭走近,隔栏看到她正瞪著受惊的眼睛狼狈地站起来。 可当若儿看清眼前的不速之客时,脸色一变,一个字没说,转身飞快地逃了。 就在两人相视的瞬间,一种熟悉的感觉猛地袭上拓跋圭心头,尤其那对黝黑而明亮的眼眸立刻攫住了他的心。 她到底是谁?为何有种熟悉感?看著消失在木栅外的身影,他疑惑地想。 “那牧羊女是魅眼妖精,王上不要接近她。”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跟随他多年的护卫柯石在他身后说道。 拓跋圭身长七尺,已属魁伟,可这名护卫比他还高一个头,小树般粗的胳膊和一身健壮的肌肉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牧羊女?魅眼妖精?”拓跋圭皱眉,心头却蓦然出现一双极其相似的亮眸。他惊喜地追问:“她是鲜卑人?” “不完全!她娘是鲜卑人,她爹是柔然人与匈奴人的混种。”柯石粗略地说。 “这就难怪了。”想起那女孩乌黑的头发和纤细的骨架,那正是匈奴与柔然的特征,拓跋圭心头若隐若现的亮眸愈加清晰。他若有所思地问:“她果真有鲜卑人神秘的力量和柔然人预示的能力吗?” “听说是这样!” 拓跋圭眉头一扬。“我们来此不过三日,你怎能知道得这么多?” 柯石咧嘴傻笑。“王上是一国之君,进出有大人相陪,起居于华殿之中,所见所闻尽是美妙之事,哪像我这类粗人,混迹于村民士兵中,听杂事看百人?” 拓跋圭笑道:“你说得没错。不过她看起来那么年轻,能有什么法力?” “王上可别小看她,据说她的眼睛能魅惑人心。”卫士提醒道:“虽然她只是个牧羊女,但她能读会写,能驯服最烈的野马,能让人做出不寻常的事,能让想非礼她的男人失去男子雄风。反正大家都说,王若儿是碰不得的女人。” 王若儿?! 仿佛流星划过夜空,拓跋圭浑沌的心透亮了,欢跳了。 是她!难怪在与她相见时,他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蛰伏心头多年的娇颜,伴著动人心魄的明眸清晰跃出,与不久前所见的丽容重叠,九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 ☆ 树影幢幢,山风凄凉,秋夜迷雾遮蔽了月亮的光华。 一串沉重的脚步声惊起山林里栖息的山雀,它们“忽”地振翅飞离,划破山野的寂静,几个高大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乱石杂草坡上。 “人呢?!”一个男人粗声地问,得到几声模糊的咕哝做回应。 “准是跑了。” “不可能,四处找找。”男人大吼一声,几个人快速散开,四周恢复安静。 坡底的灌木丛响起一阵窸窣声,接著是一个男孩的声音。“好险!” 他拨开灌木想站起来,却被身边的人儿猛力一拉,一屁股跌回原处。 “你干嘛?”他吃惊又生气地瞪著身边鲁莽待他的人。 拽他的女孩毫不在乎他的怒气,轻声道:“他们并没有走远。” 听她语气笃定,男孩不信地往山坡上看,可是浓雾中什么都看不清楚。 正想开口,他突然被女孩压进灌木里,并趴在他身上。而一压一倒的过程中,女孩的嘴正巧撞在男孩的嘴上,两人都是一愣,错愕地瞪大眼睛注视著对方。 很快地,女孩回过神来,小小的手掌一把盖住男孩的嘴巴。“他们来了。” 刚被她的唇碰过,正如火烧灼般的嘴现在又被她紧紧捂住,而且身子还被她压著动弹不得,男孩很是不悦,用力推她,想将她推开。 可女孩立即低声警告道:“不要吵,你想被杀死吗?” 她严厉地望著他,当与她亮得出奇的眼睛对视时,九岁的他无由一颤,随即忘了反抗,只是呆呆地望著那双已经转开的晶亮黑眸。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将他的注意力唤醒,他浑身紧绷地等待著。 几双大脚出现在灌木前,吓得两个孩子都屏住了呼吸。 “雾太大,什么都看不清,那小子一定跑了。”站在灌木前的男人粗声说。 “怪冷的,我们回去吧,领主责罚时,只要大家说法一致,就不会有事。” “也只能如此,王孙自有王孙命,就连老天爷都帮他!” 他们接著悻悻然离去,并没低头细看脚边的灌木丛。 一直等到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女孩才放开他,坐起来。 “你害怕吗?”她指指他的心窝。“你这里跳得好厉害。” 因逃过一劫,男孩心情愉快,原谅了她刚才粗暴的言行,同样指指她的心口。“你还不是一样。” 女孩看著他,知道自己的心跳并不完全是因为那些追杀他的人,她下意识摸摸嘴唇,发现他正注视著她,面上一热,赶紧低下了头。 男孩同样摸了摸自己的嘴,说:“你亲了我的嘴,就是我的女人!” “乱说,才不是,那是不小心碰到的。”女孩羞涩地争辩。 “不管怎样,我们亲了嘴,你就是我的人。”男孩霸气地宣布。“只要我能活著复国……” “你一定能!”女孩见他阔额方面、眉清目秀,虽然被人追杀,可神情依旧沉稳不慌,因此她不由得忘了羞涩,打断他的话鼓励。“你是个英雄,将来定能拜将封王,做大事!” 男孩被她逗笑了。“谢谢你今夜救了我,可你怎会知道刚才的酒菜里有毒?” 女孩眨动明亮的眼睛说:“我爹爹无意间听到管事与厨子的对话,得知刘显要杀你的诡计,就让我混进送菜的侍女中去带你离开。” 想到她早先机智的表现,男孩不能不佩服。“你很聪明,居然佯装掉了东西,钻到桌子下扯我的裤脚,还踩我的脚?” 女孩漂亮的眼睛在夜色中闪亮。“是啊,因为我们进去后你都不抬头看人,我没法给你递眼色,只好那样示警,还请王孙莫怪。” “我叫拓跋圭,你就称呼我名字吧!” “我知道你的名字,可是王孙的名讳能随便叫吗?” “没关系,你救了我的命,可以例外。”男孩少年老成地说:“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他的笑容让人愉快,女孩爽快地回答。“我叫王若儿,九岁,我俩是同年同月同日出世的,只不过你早我几个时辰。” “这么巧?”男孩惊讶地看著她,想不到能遇到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那我们是有缘人啰!” “对啊,所以王孙以后不能忘记我,我也会记得王孙。” “我不会忘记你!”他保证,并问道:“你叫王若儿,那你爹爹是王掌柜?” 这下换若儿惊奇了。“你认识我爹爹?” “谁不认识大商人王霸?”拓跋圭说著又皱眉问:“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我以前一直住在云中,最近爹爹才把我接来。”女孩说著站了起来。 拓跋圭看著苍茫夜色。“现在我们去哪里呢?” 若儿拉他一把。“来吧,去找我爹爹,我们会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看她轻松走在迷雾环绕的黑暗山路上,拓跋圭不由得对这个身高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孩感到敬佩和担忧。“黑沉沉的夜里独自在山林里跑,你不害怕吗?” 她瞳眸一闪。暗夜深沉,他仍看到她那令人难忘的眼神。“为何害怕?” 她的问题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于是他挺直腰杆严肃地说:“山林里到处都有危险,你最好还是小心点。” 若儿嗤鼻一笑。“我不怕危险。” 她的笑声刺激了好胜的男孩,他以鄙夷的口气说:“傻瓜才会这样说。” 若儿转头对他认真地说:“我不是傻瓜,当危险出现时,我会知道。” “你会知道?”拓跋圭不信地看著她。 “只要关系到我或我喜欢的人,我就会知道。”若儿自信地挺起小胸脯。 拓跋圭把她的话当作是小姑娘逞能的表现,并没有当真。 “爹。”突然,朦胧夜色中出现一辆大轮马车,若儿喊著跑了过去。 “若儿,爹真怕你把王孙弄丢了。”看到女儿和紧跟在她身后的拓跋圭,赶车的王霸松了口气,对拓跋圭说:“王孙请上车吧,这一路您辛苦了。” 拓跋圭恭敬地对他行了礼。“谢先生搭救之恩。” 当夜王氏父女不辞辛苦地将他送到贺兰部首领──他的大舅舅贺兰讷处。 从那夜起,他心里装进了她的身影! 半个月后,得知刘显因发现他逃走的真相而杀了王霸时,他不顾一切地想回去寻找她,却被他的舅舅及忠于代国的部落首领们拦住。在他们看来,拯救一个九岁孤女远不及复国保王来得重要。 年仅九岁的他只能偷偷伤心,之后,他肩上的责任和无处不在的追杀,迫使他忘掉忧伤,并将那个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闪亮的黑眸锁进了心底。 从此,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在复国后去寻找她…… ☆ 光阴似箭,转眼九年过去,没想到今天他竟能在这里遇见她,更没想到当年稚气聪明的女孩长成了美丽俏皮的大姑娘!这一切掀起了他深压心底的激情狂澜── “她一直在这儿吗?”克制著心跳,拓跋圭询问。 “不,听说是五年前,长平王把她从善无带来的。” 想起好色的刘显和王叔,拓跋圭眼神一黯。“她家人呢?她住在何处?” “她没有家人了,只有乳娘陪她住在牧场的羊舍内。” “只有乳娘?”拓跋圭心头有种不祥之感。“长平王为何带她来这里?” 耿直粗率的护卫轻蔑地说:“人们私下议论长平王贪恋她的美色,但长平王却说是要她牧羊和卜卦测凶。” 卜卦?拓跋圭又是一怔,想起多年前那个挺著胸,对他保证“当危险出现时,我会知道”的小女孩。 是的,也许她确实有预知凶险的能力。可是她说过,只有涉及到她或她喜欢的人时,她才能办到,难道说,她与长平王的关系不单纯? 他郁卒地看了眼台上的拓跋窟咄,难以相信若儿会喜欢像他叔叔那样的人。 拓跋窟咄是他祖父拓跋什翼犍的庶幼子。由于一向很少来往,因此他对这位年长他五岁的庶叔了解不多,只听说他性好渔色、为人阴险。如今,若儿居然被卷进了王叔的圈子里,无论是什么原因,他都要查明真相,保护她! 沉思间,两个侍卫奉命前来请他回去宣布王后、妃嫔的名单。 已经选出来了吗?他惊讶地发现四周欢声雷动,族人们跳起了热情的祈福舞。 再看看台上威严端坐的大人、长老们,及已经安坐于台侧的美丽女人,他早先的那点兴致全都没了,满心只有那个早已刻印在心里的女孩。 “我一定要尽快见到她!”跟随护卫穿过人群、走上台去的路上,他一面不时停下来接受族人衷心地祝福和赞美,一面坚定地对自己说。 “王上,这是经过仔细挑选的后宫名册,请过目。”他一坐上首位,长孙嵩立刻将手中名册呈上,兴奋地说。 他接过来一看。果不其然,十名女子中,慕容秋雁排在王后之位,贺兰倩则排在众妃之首的贵妃之位。 视线由名册转向那些美丽的女子,她们无论羞涩或大胆,矜持或狂放,都用充满爱慕与期待的目光看著他,然而他毫无感觉,整颗心里只有一双动人的黑眸。 “王上,张大人奉玺在此,容臣宣布吧?”长孙嵩指指携带国王玉玺的长史张衮,示意王上颁旨册封。 “不!”拓跋圭将名册递给他。“这事暂不忙定,本王需要再仔细斟酌。” 他的话,台上的人都听得分明。顿时,各部大人、宗亲及姻亲世家的领主们都十分诧异,那些怀著急切的心情期盼入宫的女子更是花容失色、备感失望。 “登大位承大统者,必于择妻大典上册封王后妃嫔,王上怎可坏了祖训?”代表燕主慕容垂而来的燕太子慕容宝直言发问。 拓跋圭淡笑,语气坚决地回答:“如今正值复国之初,举国百事待兴,本王有更重要的事要与诸位大人商议,暂缓册封后宫、延迟婚典并不违反祖训。” 见他如此,众人不便再反对,但没人赞成他要求遣返刚选出的王后、妃嫔的建议。最后由南部大人宣布庆典到此结束,十名新选王后、妃嫔留居王宫内女眷居住的禁宫中,待择日再行册封之礼。 *** “若儿,你的魅眼果真了得!” 远离王宫的牧场内,一名男子对骑在一匹刚被驯服的烈马背上的王若儿说。 若儿从满身大汗的蒙古马背上下来,拾起地上的羊鞭往那男人身上一抽,厉声道:“牛大憨,我说过谁要再敢说我是魅眼,我就咒他不得好死。” 她黑亮的眼睛直视著乱说话的人,但并没有施法。 那男人呵呵笑著垂手鞠躬。“是大憨说错话了,还请小姑奶奶原谅。” 见一向对她极好的驭马大哥满脸愧疚,若儿才露出点笑容。“好吧,再给你一次机会,下次若再乱说话,我就像对其他人那样,让你去啃羊粪。” 说完,不管那男人如何回应,她调头往羊舍跑去。 看著她的背影,大憨再次沉思起来。 做了她五年的邻居,看著她从一个瘦弱小女孩长成美丽大姑娘,他知道若儿是个非常善良的好女孩。他讨厌那些歧视她、将她视为女巫甚至妖怪的人,可是他自己也常被她的那些奇特能力弄迷糊。 她从来不大声吆喝,只需轻轻摇晃手中的羊鞭,数百只羊儿就会乖乖地按照她的指令行事。尤其看她驯马,那简直是一种神奇的享受。 比如眼前这匹野马吧,任凭谁都别想靠近它,可是当若儿朝它喊了几声,再用她明亮的黑眸与它对看了一阵,原先狂暴的烈马居然如同小绵羊似的温顺,然后她骑上马纵情奔跑一圈后,狂野的马就被彻头彻尾地驯服了。 按说他家是养马行家,他爹就为先王管了多年的马,可如今他驯马的绝活却比不上一个小姑娘,如此看来,若儿果真与常人不同。 “好伙计,那个美丽的女孩到底对你做了什么?”牛大憨轻拍骏马问。 高大的骏马摇晃著大脑袋,对他打了个响鼻,让他连连后退。 “吓,你真不是个东西。”他笑骂著,轻甩手中的缰绳将它赶进马棚去。 跑进羊舍的若儿心情很恶劣。不是因为大憨说的话,那些话她听多了,根本不会在意,她的心情全因在大王即位盛典暨择妻大典上看到和听到的事郁闷。 还说他不会忘记她,可他分明就将她忘记了。 她恼怒地想用鞭子狠抽什么人──如果他没有成为王上,他会是第一选择。 选妻?!一想到他对著那些女人傻笑,她就有气。 虽然他如今长得比她高大壮实许多,而且丰神俊朗,英武强悍,但她仍一眼就认出他是九年前被她压在灌木丛里,还不小心“亲”过的男孩!那个说他们是有缘人,说她是他的女人,他不会忘记她的男孩!那个她从未忘记过的王孙! 他怎么能说话不算话,把她忘记了呢?且不说他亲口说过不会忘记她,也不论他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有缘人,甚至可以不理会她曾冒死救过他的事实,仅凭那句“你是我的女人”一直是她寂寞生活中的希望,苦涩心底甜蜜的回忆,让她九年来一直想著他、念著他,为他的安危担忧,为他的复国即位占卜祈福等等,他就不该忘记她。 自从爹爹死后,她被刘显囚禁在善无三年,那时她多么渴望他会来救她,可是他没有。那几年,要不是有神力相助,她早就被那个恶魔玷污了。 如今他终于复国成功,即位为王,她也见到了他,可他却将她忘记了。 为此,她怎能不生气? 她并不完全明白为何他的遗忘会让她这么生气,只觉得她曾经认定他是个重情义的男子,相信她与他之间有扯不断的联系,可如今,他让她的希望破灭,让她引以为傲的预知能力深受打击。 她不要他忘记她,她必须唤回他的记忆,起码得试试他是否真的忘了她。 对,她今晚就要做这个测试,今晚正是天地神灵相会之时,如果她能好好地运用自己的天赋,说不定她真能召唤到他的灵魂。 有了期待,烦闷的心略微舒展,她如同往日般忙碌著,直到傍晚将羊群圈回,仔细数过后,才锁上门,踏著夕阳余晖往牧场边的房舍走去。 一跑进屋,她就对乳娘说:“汍婆,帮我烧水。” “烧水干嘛?”正在做饭的汍婆惊讶地问。 “我要洗澡。” “你要去青石冢?” “没错。”青石冢是牛川人惧怕的地方,却是若儿祭祀神灵的神坛。 “嗯,一元复始的月圆之夜,可采天地神灵之气。”汍婆赞同地点头。 若儿没接腔,忙著将木桶放在火边,再去寻找换穿的衣服。 汍婆也不多问,她相信前主人瑾儿没有说错,若儿是神赐的礼物。 当若儿开始脱衣服时,汍婆一如往常那样走出门去,守护在紧闭的房门前。 洗完澡,吃完饭后,月亮早已高升。若儿匆匆带著龟甲、卦盘和神油出了门。 今夜,神灵会给她什么样的启示呢? 注一:魏晋南北朝时,男女通用的一种服饰,没有衣袖,胸、背各有一片可任意加厚的衣襟。 第二章 平顶翘檐、勾心斗角的宫殿内,拓跋圭临窗而望。 明亮的月光透过廊檐树木,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使得他浓眉紧蹙的脸半明半暗,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今天,他第一次以代国君主的身分主持联盟议会,可是感觉并不顺利。 “他就是想跟我作对。”拓跋圭愤懑不平地说,并没有回头。 在他身边的长史张衮和大将军许谦虽是汉人,但与他志趣相投、肝胆相照,是对拓跋圭的复国思想和立国策略最为了解,也帮助最大的智囊兼朋友。 此刻他们都知道他说的是拓跋窟咄,因为今天下午在商议迁都一事时,拓跋窟咄就一直在误导长老,以各种借口反对迁都。 “王上不必介意,任何革旧布新都难免遭到质疑。”张衮劝慰他。 “可是如果连迁都盛乐都难以实施,那本王的其他谋略将如何继续?” 武将出身的许谦为人耿直,对他的愤懑深有同感,立刻建议道:“王上对长平王太仁慈了,该教他明白议会中做主的人是谁,不能让他束缚住手脚。” “那我能如何?他毕竟是我的王叔,我总不能让他闭嘴?!” “有何不可?”许谦对拓跋窟咄没有好感,尤其担心他倚老卖老,挟持少主以令诸候,故直言道:“自古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如果王上言行优柔,必给了他欺主之胆,弄不好,会再引起一场夺王位的风波。” 对此顾虑拓跋圭也想过,可是刚刚复国,他有很多大事要做,首先是要迁都和制典,而完成这些事都需要联盟内部的局势稳定,因此他无意激化与王叔的矛盾。 虽说这次是王叔主动建王宫迎他即位,但他不会因此放弃多年追求的理想。 “柯石。” 门应声而开,高大的护卫出现在房内,他迅捷的动作与他的体型实在不相符。 “王上有事?”他谨慎地问。 拓跋圭招呼他靠近后低声说:“你骑‘龙驹’连夜去趟盛乐,告诉莫题最迟七月我一定迁都,要他尽快修城。” “行,顺道我也去把晏子小儿抓回来。”护卫快乐地转身走了。 长史张衮看著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问:“如果长平王看到王上的贴身侍卫离开,他会怎么想?” “就像往常一样。”拓跋圭的眼睛闪闪发光,面色则很严肃地说:“他会说我流浪太久了,还不适应新身分,甚至会说我根本不像个国君。” “那王上就给了他废君的借口。”许谦补充。随即三人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 拓跋圭幽默地说:“那他也给了我一个清理门户的机会。” 在低笑声中,拓跋圭的视线再次转向窗外,看著皎洁的月盘,眼前出现一双黑亮迷人的眼眸,不由得眉头一展。“今夜月亮如此美好,咱们何不出去走走?” 两位重臣含笑点头。 为了不惊动旁人,拓跋圭挥手屏退紧跟身后的侍卫,与两位大人离开了王宫。 复国庆典的欢乐余波仍在王宫内外回荡,篝火、歌声、舞影与天上的明月相映成趣,各部落的人们不分贵贱,都聚在一起祭拜明月。 走近祭坛时,拓跋圭看到几位大人和宗亲也在那里,便对两位大臣说:“你们不用陪我了,去与大家同赏圆月吧,这是与他们联络感情的好时机。” “王上要去何处?”张衮问。 “去会会老朋友。”拓跋圭眼里闪动著年轻人特有的神秘和兴奋的光采。 “是柯石说的牧羊女吗?”很了解他的张衮笑问:“她真是王上一直在找的王家姑娘吗?” 拓跋圭微笑点头,眼里透露出的愉悦神情让两个心腹大臣心领神会,多年来,他们知道这位年少君主心里的秘密,很高兴他能找到佳人,了却心事。 许谦提醒道:“小心身后那些嫉恨的暗箭。” 拓跋圭豪迈地说:“本王如今已不再是任人追杀的孺子,自有神灵庇佑。” “但愿如此。”两位大臣看著他消失在王宫后的树林里。 他沿著小树林往幽静的牧场走去,去寻访住在那里、令他牵挂很久的姑娘。 刚走近在月光下宛若一泓平湖的草场,他就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走出低矮的房舍,虽然距离遥远,但凭借过人的眼力,他认出那正是他要寻访的人儿。 不怕夜晚的女孩,她要干嘛? 皓月当空,看著前方穿行于迷离月光中,仿佛与山林、奇石融为一体的女孩,拓跋圭好奇地想,并加速跟紧她,走进另一片树林。 不久,树木稀疏、视野开阔,看著眼前各式各样的嶙峋怪石,他深感不解。 多年的逃亡生涯,养成拓跋圭每到一地,必先掌握当地环境的习惯,因此,来牛川虽没几天,他已走访过附近每一个地方,知道这里是当地人所说的青石冢。由于地处偏僻山脚,又多奇石怪声,一向很少人来,可她却在这样清冷的夜晚远离人群,独自来到这儿,这不免让他感到好奇。 穿梭于嶙峋怪石间的夜风发出令人战栗的轻啸,就连他都有一种惊悚的感觉,可是前面的小人儿似乎毫无所惧。 她轻盈地走到一块菱形巨石前,沿著石头边缘的凹凸处攀上去。那毫不迟疑的步伐显示她曾多次光顾此地,对这里的一草一石都非常熟悉。 登上足有两张桌面大的石头,她放下包袱,取出里面的物品。 难道她真是女巫? 看到她摆在石头上的东西,藏身在巨石阴影中的拓跋圭惊讶地想。 若儿抬头确定月亮的位置后,仔细摆放好东西,将神油淋在龟甲上,再从腰囊内取出打火石,打出火花、点燃了龟甲上的油,然后她面对明亮的月儿坐下,双手半握,放在盘起的膝盖上。 除了寒冷的夜风吹动著她的头发和衣袂,她全身静止不动,一身白衣和飘逸的长发透著难以述说的神秘感。 炜炜龟火环绕著她,笼罩在她四周的月光仿佛朦胧雾霭,她无瑕的面庞在灼火与明月下,更显得清新美丽。 表面上看,她像其他点灯望月的人一样,是在祭拜月神,但拓跋圭觉得她所做的绝对不仅仅是祭拜。 月光火影与她美丽的身体相融所营造出来的暖流,源源不断地涌入心中,他的心弦颤动,仿佛有一股生命力注入心灵,沸腾著他的热血。 他走出阴影,一下子跳上了那块菱形石头。 若儿闻声张开眼睛,既惊又喜。 灵验啦!她在心底欢呼。难道真是自己借助月神的力量将他召唤来的? “你怎么来的?”她惊喜地问,双目因欣喜而发亮。 “我听到心灵的呼唤,乘著月光而来。”他在她对面坐下,与她如此亲近地相对,他的心里涨满了欣喜与安慰的激情。 而他的回答困扰了若儿。“心灵的呼唤?你知道我是谁吗?” 拓跋圭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凝视著她,寻找著当年夜雾中勇敢女孩的身影,但只看到模糊的痕迹。她是如此年轻,眉宇间却有超越年龄的成熟,圣洁的面容隐隐有著高贵的气度,特别是她的眼睛,那是唯一与他记忆相符、令人迷醉的黑眼睛。看著那对神采奕奕的瞳眸,他心神一荡,无法做冷静的思考。 柯石没有说错,她有魔力! “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你,王若儿。”他低喃。自出生就被当做君王教育与侍奉的他,从来就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尤其在眼前如梦似幻的月色中,面对牵挂已久的姑娘,他的感情更似狂风掀起了无法遏制的巨浪。他大手一扬,将挡在他们之间的龟甲、卦盘挥开。“我已经找你太久了,现在,到我这里来。” “嗳,等等,我还没有看燃烧的龟甲图形呢!”若儿急忙拦他,却被他一把拉住,顺势带入怀中。 “王上?”她吃了一惊,感觉到他的拥抱非常有力时,便改用轻柔低沉的声音说话,目的是让他看她的眼睛。“你力气太大,先放开我好吗?” “你是因我而生,必定属于我。”拓跋圭身不由己地松开胳膊看著她,随即迷失在她亮得出奇的黑眸里,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或说什么。 等他恢复清明时,发现自己正与她相隔一臂距离,盘膝端坐,就像私塾里面对严师的学童。不由得哑然暗叹:她果真是个魅眼妖精! “你是怎么做到的?”看著对面的女孩,她的体态娇小,但眼神却像洞悉人世的大鲜卑法师,他谨慎地回避那双迷惑人心的眼睛。 “什么‘怎么做到的’?”她明知故问。 “你知道我问什么。”见她不回答,他很不高兴。“难道这就是你对所有想碰你的男人做的事?对他们施法,让他们失去男性雄风,无法靠近你?” “不,我没有魔法,那只是本能。”自觉是自己先惹了他,将他召唤来这里,因此若儿有点内疚地解释。 “什么本能?” “我也说不清楚,只要有男人碰我,它自然而然就会发生。” “你是说,你从来没有过男人?”拓跋圭很难想像这个美得出奇,没有靠山的牧羊女,能在好色的刘显和叔叔长平王等人的眼皮下安然无恙。 若儿摇摇头,反感地说:“我不想要臭男人。” “我很高兴听到你能保护自己,不过──”拓跋圭聚集全部的精神,望著她的眼睛,准备与她魅惑的眼神相抗衡。不过,此刻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平静安详,慑人魂魄的光芒已经被收敛。 “不过什么?”若儿问,被他眼里的锐利与警告震慑。 “再也不要对我使用你的本能,而且我也不是臭男人,不管你如何讨厌,我都会来找你、碰你,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这番刚愎的话让拓跋圭得到了立即的效果,对面美丽的黑瞳闪出错愕、不信和愤怒的光芒,最后转换成认命的黯淡。 他知道自己有了克制她的办法,那就是阻止她的魅眼发光,不过,他不希望扼杀了她充满魅力的神采。 “若儿?”他轻声呼唤她,那份轻柔让若儿猛地一颤。 “嗯?”她防卫地看著他,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声音变得这么轻柔。 “别紧张,只要你不再对我释放你的本能,我保证我们俩都会很愉快。”看到她睁大了眼睛,拓跋圭的口气转而深沉。“听到你爹爹的死讯时,我很难过,若非为了救我,你爹爹也不会遇难。” 听他是因为感激才对她这么温柔,若儿既感到放松,也有些许失落。她低下头将已经不再燃烧的龟甲收拢,轻声说:“我爹爹为救王上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当年若儿父女救王上是出于正义之心,请王上不要再提。” “好吧,我不再提,但会在心里感激你和你爹爹一辈子。而且,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会杀死刘显,为你爹爹报仇。” “谢谢你。”若儿抬头,眼里有薄薄的泪雾,虽然爹爹因为她的出生导致她娘的死亡而从来不太亲近她,可是失去他,她还是很悲恸。更何况,被刘显囚禁的那三年,她也没少受欺凌,因此她渴望报仇。 看到她眼里晶莹的泪,拓跋圭心中涌起在他生命里极少出现过的柔情。他握住她的手激动地说:“若儿,九年来,我一直想找到你。” “真的吗?你是说,你一直没有忘记我吗?”若儿抬起头来看著他,并没有抽回被他握住的手。他的话带给她极大的安慰,可是,偏在此时想起了上午的选妻大会,不由得心一沉,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没错,我从来没有忘记你。”他抓紧她,同时视线飞快地掠过她的眼睛,怕自己又被迷惑。 还好她的眼神没有变化,看来她接受了他的“警告”,没再施放她的本能。 虽然他的话让若儿心里涌过一道暖流,但她仍坚决地抽回手,冷淡地说:“王上不要戏弄民女,今日王宫前相遇,王上可不记得王若儿是谁。而且,我相信王上也把当年的保证忘记了。” “不是那样的。”拓跋圭想抓回她的手,可她挣扎著不让他碰。 很不高兴她如此排斥他,年轻的国君不免气恼,一用力,便将她按倒在大石头上,强壮的四肢随即控制住她抗拒的身体,并聪明地将一只手盖在她的眼睛上,以免自己再次被迷惑。 龟甲、卦盘和神油等,统统被扫落石下。第一次被人盖住眼睛,又感觉到压制她的力量非常强大,若儿无计可施,只好放弃了反抗。 “这就对了。”拓跋圭没有放开蒙著她眼睛的手,反而用嘴轻轻刷过她的唇,满意地说:“记得吗?九年前那个夜晚,你也像这样对我,今天我们算扯平了。” 若儿除了“呼呼”地喘气外,无法回答。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嘴上,他轻如羽翼的碰触和暖暖的呼吸导致的轻微刺痛,当感觉越来越鲜明,一种陌生的,让她全身躁热的激情由内心深处窜起,遍布她的全身,令她四肢瘫软。 拓跋圭看著她微启的小嘴、红润的面颊,不禁心头躁动,但他克制著进一步亲近她的渴望,他对她说:“我没有忘记你,可是你怎么能怪我一时没认出你呢?在我的记忆里,你是个个头与我差不多,胆子奇大,爱说话的姑娘,可不是如今高不及我肩膀,胆小到不敢面对我的丫头。” “胡说,我高过你的肩膀,而且,我也没有不敢面对你。你就是忘记了我!”若儿的双手在他胳膊下无用地挥舞著,想为自己争辩。 “好吧,关于身高和胆量,我们可以再行验定,不过你若是要因为今天白天我没马上认出你,就断定我忘记了你的话,那是不公平的。这九年来,你变了太多,看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他略微抬起身子,挪开蒙在她眼睛上的手,轻轻指著她半启的小嘴,娇美的面颊、细致的颈子和完美的胸部,而他灼热的目光也跟随著他的手停在她身上…… 若儿僵硬得如同绷在弦上的箭!从来没有男人的视线像他这样,敢在她身上游走,她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所控制,每一处被他盯视过的地方都如同火炙。 他将脸埋进她的颈窝,叹息般地说:“你变化这么大,美得让我不敢认!” 他的低喃轻柔得如同晨风拂过草原,语气深沉得如同望不透的子夜星空。夺走了若儿的思维能力,也融化了她的心,解除了她一向不松懈的武装,她因为自己的这种反应而吃惊得无法动弹。 四周寂静无声,迷人的月光让人陶醉,拓跋圭转动头部,用滚烫的唇印上她的面颊、眼睛和嘴。 当他们四唇相接时,他们同时像被闪电击中,这个吻与九年前那蜻蜓点水似的碰触截然不同,从未有过的刺激令他与她迅速迷失在紧随闪电而来的隆隆雷声里。 在他们紧贴的胸前,分不清是谁猛烈的心跳撞击著彼此的胸腔。 心底有个声音在提醒若儿,作为牧羊女,她不能放纵感情陷入他的温柔中,不能与身为王上的他这样亲近,她该用能催眠人心的魅眼阻止他──就像以前她对其他粗鄙的男人所做的那样,以保护自己的清白。 可是她却扬起头来迎合他,而他的手臂也将她拥得更紧、吻得更深。 当炽热的渴望被唤醒,他们忘记了所有的危机和责任,只知道他们属于彼此,他们的生命是为了对方而存在。 “若儿,我早说过你是我的女人,我要你,要你成为我的王后!” 他在她唇边宣布,而这动情的话语立刻破坏了两人间亲密的气氛。 若儿僵住,不再回应他。当他感觉到她的退却时,懊恼地想大声吼她,可是他舍不得离开她,因此他的吻变得粗鲁和狂野。 若儿想以紧闭双唇来抗拒他,但他的唇温暖而诱人,教她深深地著迷。 他的身体坚定却温柔地覆盖著她,需索而热烈地吻著她,让她所有的理智不翼而飞,忘却了抗拒的理由。 若儿性急地想挣脱双手,像他对待自己那样探索他、抚摸他。 拓跋圭原本以为她在反抗他,后来发现不是,于是他放开她,而她获得自由的双手立刻环住了他的脖子,让他欣喜地微笑,更加积极地投入两人的激情飨宴中。 就在两人的体温不断上升,都觉得即将爆炸时,拓跋圭突然翻开身子,躺在她身边大口地喘气。 “王上?”骤失温暖的她,徒劳地想拉住他,可他太重,拉不动。 她侧身,看到他激烈起伏的胸部,鼓动的颈间脉搏和紧抿的双唇,担忧地摇著他。“王上,你怎么啦?” 拓跋圭抓过她的手放在胸口上,望著圆月叹息。“我要你,可是你没成为我的王后前,我不能占有你。” “王后”二字再次让若儿心凉了、脑子清醒了。她想抽回手,可是他不肯。 “若儿,嫁给我!那样我们就能快乐地在一起,做任何我们喜欢做的事。”拓跋圭紧握住她的手侧转过身,对著她热情地说。 “不可能。”若儿消沉地回答。 她的语气伤了拓跋圭的自尊,他略微直起身,指指两人身上凌乱不堪的衣服,忿忿不平地说:“你都差点成了我的人,还说不可能?” 若儿顺著手指看到他被拉开的衣襟,不由得怀疑那会是自己的杰作?她惶惑中检视自己,裙摆高提,腰带散乱,当即面红耳赤,急忙想坐起,却被他一把抱住。 他的拥抱是绝对的男性化,充满了力量,想要逃离他是不可能的。这一次,因为意识到两人都衣衫不整,她不敢乱动,只是拘谨地任他抱著。 “若儿,难道你不喜欢我吗?我是你的国君,我喜欢你,要你做我的王后,这是你的荣幸,你为何要逃避呢?”他讶异地问。 “我喜欢你,可是你今天已经有了王后与妃嫔……” “没有,我没有册封任何人,因为我要你。” 虽然他的话很中听,但若儿嘲讽道:“又乱说了,那时你根本没认出我。” “可是我的心里一直有你,而且我知道,当我即位后一定会找到你。”他再次低下头给她克制的一吻。 然而这样一个吻,立即点燃了若儿内心的火焰,让她的心跳失序。 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祈祷上天能助她找回抵抗诱惑的神力。 “我不能嫁给你。”等她自认已经找回力量时,她抬起头看著他,希望特殊能力可以再次帮助她,让对方知难而退。可是这一次,她没有感觉到往日当她凝聚心神时,眼里会有的灼热感,反而有种痛苦在心中盘桓不去。 他屏息凝神地看著她,看到她依然深邃黑亮的眼里并没有散发魅惑之光,却有著痛苦和茫然时,他抚摸她的脸问:“为什么?” “因为我配不上你高贵的血统,即便你愿意,四部大人和宗亲也会极力反对,那样王上会面临更多的危机。” 她的话让拓跋圭一愣,他提出要娶她时,并没有想那么多,而她的出生背景确实是她成为王后的一大障碍,可是,如果因此而放弃她,他绝对不愿意。 “那么我立你为贵妃,这样就没人会说闲话了。”他自以为想出了好办法。 “不。”想到他并不在意拥有更多的女人,若儿痛心不已,坚决不与别人分享夫君。她挣脱他的手坐起身来。“王上放弃那些念头吧,我们不是同类人!” “不行,我一定要娶你。” “王上,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忘记我,去娶你的王后、妃嫔,不要将我置于那群好斗的母狼中任其吞噬。”他的固执让若儿既生气也害怕,他是意志坚定、大权在握的君王,而她的魔力只有在集中精神、怀著「恨”意时,才发挥得最好,如今她在他面前心乱如麻、心神涣散,根本无力自保,又如何能反抗他呢? “母狼?有那么可怕吗?”她的比喻令他讶异,脑海里出现慕容秋雁和贺兰倩娇柔的笑颜。“有我的宠爱,谁敢对你不利?” “王上的宠爱?”听他说得轻松,若儿心儿更痛,眼泪涌上眼眶,晶莹的黑眸仿佛笼著薄雾的深潭。“如果王上还念在我对你曾有过救命之恩,就请放了我。” 说完,她爬下石头,收拾散落地上的龟甲,眼泪“扑簌簌”地滑下脸庞。 她想掩藏自己满脸的泪水,可是当空的明月使得她无处可避。 拓跋圭跳下石头、拉过她,用手托起她的下巴,看到她眼里的泪水和痛苦时,他的心因此而抽痛。 他将她揽进怀里。“我不要其他女人,如果我能早点找到你,今天的择妻仪式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若儿不语,知道这是个善意的谎言,却不愿戳破他。 两人相拥片刻后,若儿靠在他怀里劝他。“王上是要做大事的人,如今虽有王位庇护,但仍要提防小人。” “有何预兆吗?”他亲吻她被月光洒上一层银辉的头发。 怀里的头颅轻摇。“不具体,只是有些不安。你要提防长平王,他虽然为你建造王宫,又是你叔叔,但依我看,他是另有所谋。” 听她说出了自己的隐忧,也知道她不喜欢长平王,拓跋圭既安心也担心,将她的身子扳回来,急切地问:“他将你从刘显那里带来,对你做过什么事吗?” “没有。”若儿微笑,这是今夜她第一次笑,那笑容令拓跋圭心醉魂飞,他发誓那是他见过最美丽的笑容!但她所说的话,尽管轻松却并没有让他愉快。 “他不敢!”她继续笑著说:“这要感谢鲜卑人根深蒂固的神秘崇拜,只要大家都相信我有神灵庇护,就没有人敢冒犯我,不管是在哪里,不管地位崇高还是卑贱,那些色鬼都害怕受到神灵的惩罚,所以我是幸运的。” 想到她独自一人坐在木栅上的情景,他问她。“大家都传说你是魅眼妖精,所以你没有朋友,总是孤独一人?!” “不是,我有朋友,马场的大憨和他妹妹都是我的朋友,还有汍婆陪我。” 虽然她脸上带著笑容,但拓跋圭却感受到话中的苦涩。他马上对她说:“以后我也会陪你,照顾你──我是说真的,不要再摇你漂亮的脑袋了。” “我不是不信你。”若儿拉著他按在自己头上的手,再次告诫他。“王上此刻面临的危机很多,你要先保护好自己。” “危机?我还没有出生,就身处危机中,如今,再大的危机我都不怕!” 看他踌躇满志,若儿唯一的希望是自己的预感错了。然而不幸的是,她的预感并没有错…… *** 与王宫一箭之隔的长平府,是拓跋窟咄的私宅。此刻,门窗将上天慷慨赐予的月光关在外面,一盏昏暗的灯照著几张表情阴郁、目光诡谲的脸。 “刘卫辰那只老狗为何现在才揭秘?如今小子已经即位,我能做什么?” 说话的拓跋窟咄满脸怒容,虽是先王拓跋什翼犍的亲儿子,但因其母亲乃奴婢出身,他自幼不受家族重视。而拓跋圭则是太子与贵为贺兰部郡主的太子妃所生,从一出世就确立了王位继承人的地位,还备受爱戴和保护。 经多年忙碌,如今复国成功,本以为王位非他这个先王之子莫属,可众人拥立的却不是他,迫使他不得不以退为进,表面上修筑王宫、迎接侄子来牛川即位,实际上却想以此挟持新王,甚至暗藏谋害之心。可惜那小子似有神灵相助,让他无法得手,如今匈奴铁弗部首领传来的消息为时已晚,徒让他怒火攻心。 “刘大人一直不认为那小子能成事。”见他发怒,为他带来这个消息的勿忸于族首领于桓急忙解释。勿忸于族归顺拓跋氏已近百年,但一直是个小部落,自他继位首领后,便有了跻身联盟权力的野心,并被善于察言观色的拓跋窟咄藉此拉拢。 拓跋窟咄的心腹谋士冯羌也劝慰道:“长平王不用急躁,刘大人所给的消息虽迟,但只要利用得当,咱们就能立王也可废王,不是吗?” “没错。”满脸大胡子的拓跋鑋粗鲁地赞成。他是拓跋氏的旁系,一向依附拓跋窟咄。“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敢蔑视传统,不立王后、不领王叔情,还非要迁什么都,既然他不是先王骨血,我们就可以废了他。” “废他?”拓跋窟咄瞪眼。“就凭刘卫辰的几句话,能说服四部大人和其他八大宗亲废王吗?” “能,只要能找到证据,我们就能!”冯羌自信地说。 “没错,罢黜王上是大事,宫内人事活动都有史册记载。”侯辰强调。 “可谁不知史册早在战火中,连同王宫被烧毁殆尽了?” “未必烧尽。”冯羌眼波一闪。“不是传说旧王宫有一处地库吗?如今仍有人在那里守护著,属下估计史册必定就在那里。” “地库的事我从小就听说过,可从没人见过,谁知虚实如何?”拓跋窟咄不耐地说:“守在那里的不过是几个又老又丑,无处可去的老宫女及卫士。” “那可难说。”冯羌眼露饿狼似的凶光。“那些人也许并不像外表那么衰老愚笨,撬开他们的嘴巴,定能问出点什么来。” 拓跋鑋发出贪婪的笑声。“地库里一定有金银珠宝。” “金银珠宝算什么?”冯羌冷酷地说:“找史册、寻证人才是重点,只要王位疑点一出,定会引发人们的记忆……” 说到这儿,他转向年纪最大的护佛侯部落首领侯辰。“侯将军当年不正率贵部随先王和太子征战吗?难道阁下不记得太子从未离开过河曲军营吗?” 侯辰沉吟道:“冯先生提醒得是,老朽确实想起太和五年春,朔方铁弗部,也就是刘大人的哥哥率部袭扰河西边境,太子为大司马,一整年都随先王驻守河曲统军作战,直到太和六年二月,死于叛将长孙斤剑下,也未回过太子府。” “那么拓跋圭在太和六年七月出生,不是怪事吗?”冯羌居心叵测地提醒。 “太好了!”于桓额手称庆。“有侯大人作证,不用王叔出手,那些自诩忠君报国的老家伙们自会请他滚蛋。到时候,王叔将是继承王位的唯一人选。” 阴谋在一元复始的圆月下肆无忌惮地策画著,拓跋窟咄日渐枯萎的心复活了。他仿佛看到梦寐以求的王位就在眼前,不由得血液沸腾。 “没错!我会要求召开联盟会议,绝不能让一个非王亲的野小子篡了王位。” 他的叫嚣在深沉的黑暗中回响! 第三章 翌日,王上并非先王拓跋什翼犍亲孙的流言传遍了牛川。 拓跋窟咄以王叔身分坚持要“正本清源”,确保王位属于拓跋王族血亲所有。 面对他的要求,许多部落首领立刻呼应,四部大人均感措手不及。 “这是蓄意造谣,意欲制造混乱。” 当八大宗亲长老和四部大人前来觐见王上,提出王上血统疑问时,拓跋圭大感惊讶和愤慨,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质疑他的出身。 “也许是谣言。”护佛侯部首领侯辰在拓跋窟咄的示意下首先发难。“可是无风不起浪,王上出生前一整年,太子从未离开军营,太子妃独居太子府如何受孕?因此臣以为,要堵悠悠之口,王上得解释这一切。” 拓跋圭冷冷地看著他。“王室生老病死,均有史册纪录,何须解释?” “王上所言属实,而且如果血统有疑,先王怎会宣布王孙为王位继承人?”说话的是侯荃,他支持拓跋圭,也担忧造谣者包藏祸心。“可王室史册早在十多年前毁于战火,史官所去无踪,事隔多年,该如何查证?” “王上可有赐名玉牒?”宗亲中辈分最长的中部大人郎逊谨慎寻问。他当年也曾随先王和太子征战匈奴铁弗部,并经历了王宫的内乱、太子死亡的过程,但对太子那一年多的行踪并不太清楚,因此对此传言半信半疑。 鲜卑人有个习俗,孩子出生前,亲生父亲就会准备一个名牌,将孩子和自己的名字刻于其上。普通人家用贝壳或石头,贵族用金属或皮革,只有领主或王族才能用具有灵性的美玉,这个名牌就叫作“赐名玉牒”。 “我有!可是当年逃离王宫时,为隐藏身分,由乳娘代管,未曾寻回。”拓跋圭气愤地说:“难道各位相信这荒谬的谣言?” 见他发怒,众人大多不敢开口,这使得拓跋窟咄不得不亲自跳了出来。 他故作公正地说:“王上冷静,各位大人绝对信任王上,只不过,既然有人提出王上出身的疑点,无论是联盟还是王上,都该给予解答。毕竟王位事关重大,正本清源实属必须,否则乱了血统,只怕让祖先蒙羞、后世耻笑。” 身为先王的儿子,拓拔窟咄的地位尤显特殊,因此他的话颇具说服力。 “何谓正本清源?本王出生之时,史册有记载,之后不断被人追杀,欲斩草除根,那都是证据。”见众多大臣的态度暧昧,拓跋圭愤怒地为自己辩护。 主管王族事务的南部大人长孙嵩恭敬地说:“王上息怒!我等都是全力辅佐王上复国即位的忠臣,今日来此,并非质疑王上血统,只是觉得谣言既已传遍牛川,不久也将传遍天下。吾王欲威加四海,必先正血统、贵王权、明典章。因此,寻找证据、澄清谬传,乃是当务之急,请王上明鉴。” 他的说法不无道理,拓跋圭克制地问:“那依各位看,要如何正本清源?” 长孙嵩建议。“先王在位近四十年,云中旧王宫自十二年前被毁后,未再受人关注,若派人前往清理废墟,说不定能查出当年史册。其次,寻找当年侍候过王太后的奴婢、乳娘也很重要,她们是王太后当年生活起居的最好证人。” 不愧是掌管王族内务的大人,提出的建议切中核心,在座各人都表示赞同。 拓跋窟咄本想问他是否知道地库之事,可心念一转,这位大人在先王时代并不在四部大人之列,不可能知道得如此详细,于是将话给咽回了肚子里,决定让自己的人以他们的方式去找出秘密比较好。 随后,在拓跋窟咄的提议下,联盟同意由与本案无直接利害关系的勿忸于族首领于桓和白部首领白乙刈,担负这次的调查使命,责成他们在一个月内完成。 虽不信任王叔,但对于桓等人并无成见,拓跋圭同意了这个决定,可是,拓跋窟咄仍另有居心。 “既然王上身世未清,理当先行逊位。”他理直气壮地提议。 此话一出,大殿再次群情激昂、反应强烈。 “不妥。”北部大人叔孙普洛坚决反对。“国不可一日无君,此乃下策。” “君若非君,不如无君!国事可暂交四部大人共同管理。”侯辰坚持。 “代国复国不过数日,如今四境不安,国君方立即罢,如何能安民振气?” “王位事关重大,查清血统乃当务之急。” 持不同意见者愈吵愈烈。 “够了!”拓跋圭冷然喝止。质疑他的出身、怀疑他母亲的贞洁,已让他难以忍受,如今更赤裸裸地被剥夺王权,他绝不答应。“本王乃先王嫡孙、现任代国国君,无凭无据,绝不逊位。下月今日联盟聚会,本王自会给各位一个交代。” 突如其来的血统风波,不仅令拓跋圭的王位岌岌可危,也在联盟内引发了小规模的骚乱。不少小领主争相对拓跋窟咄献忠心,也有的将昨日还奉为圣主的拓跋圭当作无耻篡位者恨之入骨,小小的牛川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张衮和许谦均觉此事来得蹊跷,可是事出突然,他们一时还看不出谁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者。 拓跋圭面对危机并无惧色,但为了避免内乱,他指示许谦将这几年招募训练的军队,调入牛川稳定局势,让身为长史的张衮发文搜集战乱中散佚各处的史册,令他的卫队注意宫内外情势,而他的贴身侍卫柯石和晏子,则紧随身边。 “柯石、晏子,王上的起居,你们得亲自把关,绝不能大意。” 事发三日后的早晨,当许谦觐见拓跋圭时,严肃地对两个贴身侍卫说。 沉默少言的侍卫立刻表态。“大将军放心,我等愿为王上献身。” “错!”拓跋圭走到两人中间,搂著他们宽厚的肩膀轻拍道:“我不要你们献身,而是要你们好好活著,帮我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 “是,属下遵令。”晏子做鬼脸,众人齐笑,这几日紧张的气氛化解了不少。 受他们快乐情绪的影响,许谦略微宽心。确定附近没外人后,他对拓跋圭低声说:“臣得到警讯,要王上提防宫内的敌人,切记‘一榻不可宿二宿,一椅只享三炷香,食不出异手,饮不自陌路,深居简出,兼旬事妥’。” 反应灵敏的晏子有一身好武功,前些日子在护送拓跋圭到牛川即位的路上,与刺客搏斗负伤,曾留在中途疗伤,如今伤虽未痊愈,但得知王上面临了困境,他毫不迟疑地跟随柯石回来,此刻一听立刻明白了,他拉拉身边的大个儿。“这个很重要,柯石,咱要记得提醒王上注意。” “注意什么?”柯石的脑袋永远没有晏子灵活。 晏子轻敲他的大脑袋。“当然是像大将军说的,不能让王上在一间房内连住两夜,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办事太久,吃饭、饮水都得确定是自己人给的,笨!” “笨?谁敢打王上主意,我拧下他的脑袋。”大个儿不服气地说。 “那番话是谁说的?”掠过卫士的斗嘴,拓跋圭转而追问他的战将。 “牧羊女。” 果真是她!想到那位与他有著奇缘的女孩,拓跋圭既感欣慰也有些担忧。 “这么说,她也知道传闻了?”他不无懊恼地思考著她的话。“一旬十日,兼旬就是二十日,难道说,她在找证据,准备在二十日内找出结果?” 许谦点头。“虽然她什么都没解释,但臣以为是这样。” “你在哪儿遇到她?”拓跋圭并不希望她卷入这件事,担心那样会连累她。 “马房。”许谦道:“早晨臣去选马,她不知从何处走来,对臣说了这番话之后,就匆匆走了。对了!临去时还说,只要臣告诉王上她是谁,王上会相信她。” “是的,我相信她!”拓跋圭看著远处的牧场幽幽地说,若不是为了保护她,他真想立刻奔向那里,去寻找能给予他安慰和鼓励的女人…… *** 就在他想念她的时候,若儿也正在担忧他。 听到那个恶毒的传闻时,她知道她的预感应验了──拓跋圭有危机! 毋须指点,她立即卜卦,向神灵祈求保护他的方法。 虽然不能嫁给他,但她已经将心交给了他,因此她会为他的安危鞠躬尽瘁。 可是,卦象给她的只有混乱的资讯,让她备感失望。 “占卜者心不静,卦象自然不明。”汍婆坐在她的身后注视著她说。 她回过头,望著少言、却每一句话都很实在的乳娘,急切地问:“汍婆,你是那个年代的人,你该听说过王孙出生的事,是吗?” 汍婆不置可否地瘪瘪嘴,用洞悉一切的目光看著她。 从那个一元复始的圆月之夜,她的小主人双颊嫣红地回来后,她就知道年轻男孩捕获了小主人的心,因为她看到他是唯一跟随小主人进入林子的人。 想起小主人出时的模糊哭喊声,她恍然明白了,原来那声啼哭不是“归”,而是“圭”。 看来命运之神在他们出生那日,就将他们联系在一起,那么她只能顺其自然。 “王孙的出世受人嘱目,我当然听说过。”她喃喃的说。 “你可记得谁是王孙的接生婆,谁是太王后的侍女?”若儿满怀期待地问。 “记不清了,我得想想。”汍婆的眼睛半开,给了若儿不甚满意的回答。 “你得好好想,汍婆,我现在只能依靠你了。”若儿哀求。 汍婆双眼大睁地看著她。“这是王族的事,跟你有啥关系?” 若儿脸一热,知道汍婆看出了她的心思,不由得默然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汍婆张开掉了一颗门牙的嘴,脸上露出笑容。“王孙如今是王上,后宫还住著十个等待册封的美女,我的若儿也想成为其中的一人吗?” “不。”若儿的脸色由红转白,厉声道:“我不想,从来不想。” 汍婆不以为意地继续说:“其实那也不坏,王上年轻体健,对我的若儿情浓意绵,进宫做他的妃嫔,总强过做牧羊女,或做人小妾。” “不许你胡说,我不做妃嫔,死都不做!”若儿霎时涨红了脸,高声说。 “那做王后呢?”汍婆继续逗她,对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孩,她知之甚详。早在多年前,她就知道小主人心里住了王孙,此刻无非是要掏出她的真心话。 若儿一心只想申明立场,哪知道老妇人的心思? 听她戏弄自己,不由得双眼含泪,又气又急地说了真话。“我出身低贱,无缘成为王后,就算能,也绝不与人分享夫君!汍婆若再胡说,我定不饶你。”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汍婆不再试探她,突然跪在地上,一本正经地说:“主人说得是,奴婢说错话,愿受责罚。” 若儿则是一步向前扶起她,连声说:“汍婆一生忠心侍候我娘和我,比亲人更亲,刚才是若儿错了,汍婆不要生气……” “不生气,汍婆不生气。”汍婆轻拍她的手,笑道:“汍婆只想知道你对王上的心,那样才能想出帮他脱困的计策。” 明白了乳娘的意思,若儿羞恼地拍打她。“你这个老妖婆,竟敢捉弄我!” 汍婆笑点她的鼻子。“老妖婆可是跟小妖婆学的哩!” “胡说。” “没胡说。”汍婆指著地上的卦盘。“你分明已得神灵提示,却偏要执拗于自己的认知,我正是学你,明知你对王上情缘难舍,但不听你亲口说出就偏不信。” 听她这么说,若儿不想再否认自己对王上的感情,只是关切地问她卦象如何。 “老汍婆不想献丑,你得自己静下心来看。” 若儿知道乳娘虽没有超能力,但见多识广,常能提供她好的意见。因此排除杂念,在卦盘前坐下,良久,终于从那些复杂的图形中看出了端倪。 “曲线为坎,是水;折横为艮,属山,线条遇水不通,逢山往西……”她仔细琢磨著,双眼猛然一亮。“汍婆,我知道了。” 汍婆微眯双眼,一副昏然欲睡的模样。 若儿跳到她身边,摇晃著她。“这次要──” 乳娘慢悠悠地接上她的话。“赶著咱们的放羊车,往西去找证据,对不对?” 若儿抱著她哈哈笑道:“啊,汍婆真是深藏不露!居然把我的心思看透了,当初我娘是从那里把你找来的?” 汍婆的眼睛陡然睁大。“不是你娘找到我,是──” “快说给我听。”若儿央求道:“你从来不跟我说我娘的事,我想我娘要是还活著,她一定不会像我爹那样讨厌我。” 汍婆轻拍她的肩。“我告诉过你的,你爹不是讨厌你……” “我知道。”若儿打断她。“你说过,因为我娘生我时送了命,所以爹怨我,后来又因我长得太像娘,让他看到伤心,因此他将我扔给你,自己四处跑生意。可是,我还是想知道我娘的事,你只说她是鲜卑人,其他的都不肯告诉我。” “以后吧,以后我一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眼下距下月十五不过二十来日,如果想救王上,我得尽早动身。” “呃,说得也是。”若儿明白事有轻重缓急,便转了话题。“汍婆,我年轻腿健,这次要找先王史官,以及王太后的乳母、侍妇,跑的地方多,让我去吧,我可以易容换装……” “不行。”汍婆打断她的话。“长平王眼线众多,目标都在你身上,只要你离开,他准会知道,那么我们非但帮不了王上,还会把你与王上的旧事揭开,若让刘显知道当初救王上,你也有一份,那麻烦就大了。” 若儿明白汍婆的话是对的,现在无论是拓跋窟咄还是刘显,都不知道她与王上的关系,这样反倒有利于她暗中帮助王上。 也因为这层顾虑,她让汍婆悄悄走了。 *** 汍婆已经走了八天,却音讯全无,若儿则因多日来根本没见过王上,不知道宫内情形。 虽然她有预测大事、占卜凶险的能力,却不能看清事情的每一个细节,因此她忧心如焚。 为了避人耳目,她不得不将忧虑隐藏在心底,每日照样放羊、驯马,只有夜深人静时,才会因为担心王上和汍婆而彻夜难眠。 轻轻挥动鞭子,招呼著散布在身边的羊儿,她安慰自己,不必如此忧虑。 王上不来找她,一定是因为身处险境,不想连累她。没有宫内的消息应该是好兆头,说明宫中一切如常。而她已经通过大将军向王上示警,告诉他要提防身边的险境,他和他的侍卫们应该都会注意。 至于汍婆,她也不必太忧虑,机敏聪慧的汍婆绝对能应付各种棘手的状况,她唯一担心的是,长途跋涉会累垮她。 咩咩── 几只小羊欢叫著奔向远处的马群,她舌头轻弹,发出一串清亮的声音,顿时,那些调皮的羊只全乖乖地跑了回来。 确定羊儿都在她的视线范围后,她在一处隆起的草丘坐下。 春天的草原十分美丽,新长出来的幼草碧绿清香,仿佛刚修剪过的绿毯,蓝天白云间,不时有飞禽盘旋,远处那一层又一层的山浪,涌向云天交接的地方,羊群和马群像一簇簇团花,盛开在草原上。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震得草地都在颤抖。开始,她以为是大憨又在追捕野马了,所以不太在意,可是马蹄声越来越急,而且是朝她这个方向而来。 “是谁呢?”她诧异地站起身往远处望去。 几骑剽悍的快马转眼到了她面前。 看到翻身下马的人,若儿心头顿生烦恼。 这家伙两年没敢再惹她,今天来,准没好事! 见她看到自己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来人不甚高兴地说:“王若儿,见到恩人连礼都不会吗?” 若儿微微屈身行礼。“若儿不知王叔驾到,失礼。” “算了,我不跟你计较。”拓跋窟咄刻意回避回避她的眼睛,邪恶的目光往她身上一扫,毫不掩饰色欲地说:“你一年比一年更标致迷人啦!” 若儿厌恶地看著他──他算得上是个英俊男人,五官端正、体格健壮,可惜浓黑的眉毛下,那对狭长的细眼无时不透出算计的光芒,总是撇嘴带著冷酷的笑。 感觉到她锐利的眼神,拓跋窟咄畏惧地转身避开她,故作悔悟地说:“以前多有冒犯,实属爱慕姑娘,今日来此,绝不会再对姑娘出言无状。” “王叔既然如此说,若儿自当以礼相待。请问您今日来此有何贵干?”若儿戒备地问,目光始终不离他的眼睛。 拓跋窟咄回头看她一眼,又立刻谨慎地转开视线。“想请姑娘卜卦。” 若儿心中警铃大作。“欲卜何事?” “王位之事。” “王位之事早已有卦,何必再卜?” “正因为你用卦象说王位属于拓跋圭,我才那样努力地帮助他复国,迎接他即位。如今他的出身虚实难测,你得再行占卜,重释卦义。” 若儿听出他想假借卦象篡夺王位,便婉拒道:“王叔所虑实属多余,此卦关乎社稷王庭,卦象所示乃天道,天道岂可任意解释?恕难从命!” 她的拒绝令拓跋窟咄撕下了和善的伪装,他扬起手中的马鞭,“啪”地一声抽打在草地上,对她嘶声怒吼道:“王若儿,你得记住,我是你的主人,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马鞭下草屑飞扬,惊得附近的羊只纷纷逃开,但若儿沉默面对他的怒气。 他继续大声斥道:“不知感恩的东西!当初若非我把你带来,刘显那急色鬼,早将你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事实虽然如此,但若儿绝不认为,他当初将她强抢来的动机是纯正善良的。 这几年,如果不是她用“魅眼”克制他,先是将他引入河流差点淹死,又一次让他在羊圈里醒来,上一次让他跌破头的话,他会放过她吗? 对这样的色魔兼无赖,她丝毫都不感激。 “王叔错了,如果是恩人,就该送我回部落,让我的族人收留我,那样,我会对你感恩戴德一辈子。可是你没有,你将我带来,一次又一次地欺负我,想占我便宜,你那样对待我,算是恩人吗?” “那都是你的错。”拓跋窟咄咆哮道:“女人生来就属于男人,你该做的就是顺从我!你的族人?哼,真可笑,杂种还知道自己的部落何在吗?” 他侮辱的言语令若儿非常生气,无论她的爹娘出身如何卑贱,她都不允许有人当面侮辱他们。可是她不能冲动,她得保持专注和平静,这一次,她发誓只要让她逮住他,她绝对不会只让他掉进小河沟、睡在羊圈内,或只是脑袋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包,她要让他出更大的丑。 “怎么,我说错了吗?你不是杂种?”见她沉默,拓跋窟咄更加得意地甩著手中的马鞭嘲弄她。 也许是因吃过太多次亏,今天的他学乖了,无论多么愤怒,也谨慎地不与她的视线接触,还不停地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兜圈子,害她很难集中精神对付他。 她克制著心头的怒气警告道:“行恶者早晚受天谴!” “天谴?好啊,让我看看那是什么样的天谴吧!”拓跋窟咄狂妄地叫嚣著,往他身侧一个士兵的马一指。“上马,回你的羊舍去。” 面对他突然的要求,若儿一惊。“我在放羊……” “闭嘴!你若不上马,我就绑你走。”拓跋窟咄一挥手,马鞭用力地抽打在若儿脚边的草地上,她跳开、翻身上马,往她与汍婆住的小屋奔去。 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她知道那恶魔也跟来了,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死老婆子,出来。”才跳下马,拓跋窟咄就大声吆喝著,并扭住了若儿的胳膊。“她呢?喊你的乳娘出来。” “王叔,你不会伤害我,对不对?”若儿克制著反抗的冲动,用低沉的声音对他说话,希望像以往那样,吸引他看著她的眼睛,然后制服他。可是,由于连日来的忧虑和他粗暴的钳制,她今天觉得有点力不从心,难以凝聚精神。 “是的,我不会伤害你。”拓跋窟咄邪恶地掐捏她的手臂。“我会很疼你!” 若儿厌恶地挣扎。“放开我。” “不要反抗我。”他勒著她走进屋内,将她往前猛地一推。“既然老女人不出来,那你自己去找出龟甲、神油。” 虽然她柔软的身躯让他身体发热,可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与王位相比,女人算什么东西?反正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处女永远是神秘力量最好的媒介,为了保证她的能力发挥得最好,他得先留著她的完璧之躯。 因为他用力太猛,若儿摔倒在地,膝盖传来剧痛,她抱腿坐在地上。 “快点。”他厉声命令,目光躲开她燃烧著火焰、闪动著光芒的眼睛,屏退门外的随从。“你们站远点,没我的召唤,不得靠近。” 回转身,他发现让人又敬又怕的“妖精”还坐在地上,用她那双“魅眼”盯著他看,便生气地一脚踢飞身边的椅子。“你听见没有,我要你立刻占卜。” 椅子撞到墙壁,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不。”若儿大叫,心疼地将目光转向被摔成一堆碎木块的椅子上,那是大憨前些时候为她们做的新椅子。 这是她犯的一个致命错误! 当她转开眼时,拓跋窟咄贪婪的目光立刻盯住了她。 从第一眼在刘显那儿见到她,她的美丽就像一颗鲜美的果子般吸引著他。如今这果子更趋成熟,也更有吸引力了! 此刻看著她,他对神灵的敬畏和对王位的野心,全被沸腾的淫念取代。 去他的神灵庇护!去他的天谴! 她早该是他的女人,五年来受煎熬的日子该结束了,今天烦人的老女人不在,这一定是个好兆头,他得善加利用,其他的事可以慢慢再说。现在,她是他的了! 一个饿狼扑羊之势,他扑倒了她,用全身的重量压著她,将嘴贴到她脸上。 他的突然攻击令若儿醒悟到自己的疏忽,她又气又恨地躲避他的侵犯,手脚并用地反抗他,可是他很重,她根本无力反抗。 她震惊地发现,不久前,拓跋圭对她做过同样的事,可带给她的感觉却截然不同。拓跋圭温柔的碰触让她感受到甜蜜与震撼,而拓跋窟咄则是野兽般的掠夺,那粗暴的举动带给她的只有极度的厌恶和恐惧。 拓跋窟咄不顾她的反抗,抓住她的双手,一边狂笑著,一边扯断她的腰带。 她的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她想吐。 “滚开。”她好不容易挣脱双手,像受困的动物般凄厉尖叫,用指甲狠狠抓他的脸、拉扯他的头发。 可是兽性大发的魔鬼全然不顾她的反抗,将手伸到她的腰部,因无法撕烂她过于厚实的裙子而发怒,想找刀子割破她的衣裙。 若儿利用他分神的机会,挥拳往他头上狠力一击,她的手因而痛得钻心。 她以为这有力的一拳即便无法打晕他,也会迫使他滚到一边去。可是她错了,他的头只是被打得稍微偏了偏,然后他毫不含糊地打了她一耳光,而这记耳光令她天旋地转,双眼冒金星,两耳也嗡嗡响个不停。 可是她仍然摇著头尖叫,挥舞著双手抵抗。 就在她绝望时,房门被推开了,身上的重量随即消失。 “畜生!” 一声怒吼混合著拓跋窟咄飞跌而出的惨叫声,震得她的耳朵再次嗡嗡作响。 她挣扎著坐起来,克服一阵晕眩后,看到满脸怒容的拓跋圭就在眼前,拓跋窟咄则狼狈地趴在墙角。 拓跋圭的出现令若儿惊骇,他神色冷峻、鼻翼翕动、胸膛起伏,嘴里正吼叫著什么,可她耳朵轰鸣,一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拓跋窟咄的话才进入她的耳朵。 “怪了,你竟然跑到这里来?”他满脸血痕、头发散乱,却还想端出王叔的架势,不过说话牵扯到脸上的伤,他因此痛得咧了咧嘴,用手背摸摸脸。他目光凶恶地转向若儿,恼羞成怒地对她吐口水。“呸,臭婆娘,你得为此付出代价。” “混蛋,你竟敢碰她?”拓跋圭一脚踢中他的下巴。 拓跋窟咄的身子往后一仰,如同一滩烂泥似的瘫倒在地,但拓跋圭的拳头毫不含糊地往这滩稀泥砸去。他的拳头与若儿的绝对不能相提并论,仅仅几拳,那色鬼已口吐鲜血,躺在地上再无还击之力。 拓跋圭的拳头依然未停。“你再敢动她,我就让你后悔出生在这个世上。” “王上。”被他的暴怒神情吓呆了,若儿终于清醒,扑过去抱著他的腿。“不要再打了,你会打死他的。” “他活该被打死。”拓跋圭怒气未平。“谁敢那样对你,他就得死。” “不可以,他是王叔啊!”若儿紧抱著他不放,试图让他冷静。 第四章 拓跋圭看著她青肿的面颊和流血的嘴,怒气冲天地问:“他这样伤害你,你还替他求情?” “不,我不是替他求情,可王上是一国之君啊!”看看门口的士兵,她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在牛川这里,别说是王叔,就是其他贵族躇蹋了一个牧羊女,那又有什么罪过呢?反而是他若为此杀了王叔,一定将引起大乱。她不能因为自己而连累他。 她的眼泪和弦外之音,果真让拓跋圭冷静了。 他看了眼门口围观的士兵和昏迷不醒的拓跋窟咄,知道如今的他还得忍让。 “你们带他回去。”他对门外的人说:“王叔这一跤,摔得可不轻。” 那些长平府的士兵立刻蜂拥而入,将主人抬起。 在他们离去前,拓跋圭严厉地说:“今天这里发生的事,半点不得对外透露,否则你们都得死。” “是,王上。”众卫士明白地连连点头。 看著他们远去,拓跋圭对他的两名侍卫说:“你们到羊圈去。” “去羊圈干嘛?”憨直的柯石不明就里地问。 “干什么都行,离开这里就好。”拓跋圭挥挥手,催促他们离去。 晏子拉著还想再问下去的柯石。“走吧,兄弟,咱们去扫羊粪。” “扫羊粪?”柯石满脸惊讶地看著他的“兄弟”,但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错愕的表情十分滑稽,要不是因为嘴有伤痛,若儿真想大笑出声。 两个侍卫离去后,拓跋圭回头看著依旧坐在地上,头发散乱的若儿,心里涌动著怜惜、心痛、愤怒和自责的感情。如果不是驯马场的牛大憨跑去找他,让他及时赶来救了她,后果真不堪设想! 他走过去,对她伸出双手。 她警觉地抓紧胸前的衣服,用忧虑的目光看著他,今天她第一次知道男人使用起暴力时有多么可怕!此刻她依旧晕眩的脑袋里,全是拓跋窟咄邪恶的嘴脸和拓跋圭愤怒的表情,他们都让她感到害怕。 “别怕。”他柔声说著。“要不,你抓著我的手站起来。” 看著他不再生气的温和眼神,若儿迟疑地将手放在他伸出的手掌上。 可才站起来,她就膝盖一软,如果不是拓跋圭及时抱住她,她准得跪下,也因此,她松开了抓住衣襟的双手,被撕破的衣服顿时敞开。 拓跋圭一眼看到她身上那些丑陋的瘀伤,怒火再次在他心头燃烧,要是早让他看到这些伤,他不会让那个色魔活著离开! 感觉到他的怒气,若儿抬头看他,因他眼中的阴鸷之气而胆寒。 拓跋圭什么都没说,直接将她抱起,放到床上。 “你这里有药吗?”替她擦拭过脸后,他面色凝重地问。 “有。”若儿小心地回答,她可不想再看到他发怒。 “在哪儿?” “那儿?” 拓跋圭走到她手指的地方,看到那里有许多瓦罐,他迷惑了,不知该取哪个? “那个有红色盖子的。”若儿告诉他。 他抱著那个罐子走回来。“你得脱掉衣服。” 若儿瞪大眼睛看著他,以为因耳朵有杂音,听错了他的话。 “脱掉衣服,我得看看你身上的伤。”他平静但坚决地重复道。 “这点伤不算什么,我能处理。” “不要废话,快点脱。” 他固执的眼神告诉她,抗拒是没用的。 看见自己已经没有多少遮蔽作用的破衣服,若儿不再坚持,她坐在床沿,将被撕得七零八落的衣裙一一脱下。 面对她渐渐裸露的肌肤,拓跋圭更加愤怒,他痛惜地看著遍布于那美丽娇躯上的伤痕。 “我真该杀了他。”好半晌,他才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而他心里确实已经将那个畜生杀了个尸骨无存。 “不可以。”若儿提醒他。“就算以后你有足够的理由,都不要亲手杀死他,不管怎么说,他是你的叔叔。” 拓跋圭叹口气,坐在她身边,往她身上的伤抹药,一边问:“我在宫中你都可以保护我,为何就不能保护你自己呢?” 他的口气夹杂著感激和担忧,可若儿只注意到前半句。“宫里有危险吗?” 拓跋圭看她一眼,继续低头擦药,只淡淡地说:“有人在饭菜里下毒,结果毒死了王叔心爱的猎狗,还有人在我床上放了毒蛇,害整理床榻的侍女送了命。” “老天,果真发生了。”若儿惊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她抓住他问:“那你找到企图害你的人了吗?你把这事告诉大将军了吗?” “别紧张,我没事。”拓跋圭不满地安抚她。“从许谦那里得到你的警讯后,我就被保护得如同小儿般,好像我没有自卫能力似的。” “这不能怪大将军,现在你在王叔的地盘上,多提防点准没错。” 拓跋圭眉头猛跳,但什么都没说,只是专心地替她擦药。 “你收拾一下,跟我走。”擦好药,待她换上干净衣服后,拓跋圭对她说。 “去哪儿?” “王宫,你不能再住在这里了。” 若儿坚决摇头,她还得等汍婆呢!“不行,我不去王宫。” “我说去,你就得去,虽说现在连王宫也不安全,但让我看著你会好些。”拓跋圭的语气和他的脸色一样阴沉。 “不用,现在这里最安全,他不能来了,其他男人也不敢来。” “你怎么知道?” “这是惯例,不信你看吧,明天大家都会说,王叔又被‘魅眼妖精’害了,还摔成了重伤。”若儿不顾嘴角的伤痛,努力说服他。“以前每次都这样,只要有人来牧场出了意外,这样的流言就会传上一阵子,然后就没人敢来附近逗留,所以让我留在这里反而比较安全。” “真是这样吗?”拓跋圭蹙眉,他对自己面临的危机并不担忧,只有若儿的安危让他无法安心。“那好吧,你先住在这里,我会派人来保护你。” “不……” “就这样。”她的话被他以掌盖住。“汍婆呢?她该照顾你的。” “哦,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羊回圈……” “别转移话题。”拓跋圭当即戳穿她。“告诉我,汍婆去哪里了?” 从他冷硬的目光中,若儿知道自己必须跟他说实话。 然而,她的坦白却换来拓跋圭的责骂。 这么多天来,他克制著对她的思念不来看她,就是为了避免将她卷入宫内的是非,可她却自找麻烦,这教他怎能不气? 而若儿因担心汍婆和他的安危,也无意反驳他。 “你乖乖地待在牧场,我会去寻找汍婆,并派人来保护你。”离去前,他表情严肃地吩咐她。 若儿本想拒绝,但他的眼神阻止了她,而她确实需要有人去寻找汍婆。 *** 就在他们为汍婆担忧时,老妇人正为发现线索而兴奋不已! 刚开始,她的行动并不顺利,因为怕与宫里派出的人碰在一起,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与那些人凶马悍的男人保持距离。后来发现他们的路线与她一致,而她的小马车又跑不过他们,于是灵机一动,不再按原计画去旧王宫和太子府,而是转往沙陵湖她早年结识的一个老姊妹家。 那个姊妹年轻时曾在云中王宫做过事,因此她想去那里探探风声。 没想到从老姊妹口中得知,有个多年前侍奉太子妃的婢女住在武川。 闻言,她即谎称与那位婢女是旧识,问得了婢女的下落,第二天就赶著小马车一簸三颠地去了武川,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个三十多岁,刚死了丈夫、孩子的女人。 那女人正寂寞无依,与谎称无家可归的汍婆一见如故,便将她留宿家中。相处几日后,汍婆道出前来寻她的实情。那婢女自小生活在太子府,见多识广,与太子妃感情极深,对帮助太子妃的儿子、如今的王上正本清源,自觉义不容辞。 “王上当然是太子的亲生儿子、先王的亲孙,那些胡说八道的人不安好心。” 当得知牛川王宫内的流言后,她义正词严地说:“奴婢愿到王宫作证,如果奴婢人微言轻,我们还可以找管迁大人同去,他的话总该没人怀疑了吧?” “管迁?”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汍婆惊喜地几乎要晕倒。“你是说当年的史官管迁?你知道他在哪里?” “正是他,我也是几年前才知道他就住在青山道……” 于是隔天,婢女将空荡荡的家交给远亲,就随汍婆赶著小马车前往青山道。 因为有人带路,这次汍婆很快就找到了隐居乡间的管迁。 双方略作寒暄后,便进入正题,汍婆将事情始末详细说了一遍。 代国复国、王孙即位的消息管迁已经听说,从汍婆的叙述中,自然明白事情紧急,因此让她们先行一步,说他整理好证物后会立刻上路。 汍婆也觉得分开走比较安全,便在第二天与婢女离开。 为避免路上遇险,她们按照管迁的提示避开大道,沿著山路一路餐风露宿,紧跑慢歇地赶回牛川。 *** 云中旧王宫的后山上,拓跋圭双手交握身后,站立在悬崖旁。 离他不远处,是个坍了顶的山洞。 从外表看,谁也不会料到这个不起眼的山洞,竟是代国王宫地库的门户。 他所面对的山脚下,是曾经富丽堂皇的王宫旧址,如今虽已阙坍瓦碎、满目荒凉,杂草中尚存的几间矮屋,也都墙面剥落、门窗破败,但从断壁残垣中,仍能看出往日的恢弘。 看著眼前儿时居住过的地方,拓跋圭心潮起伏。 当年先祖什翼犍的庶长子听信谗言,在这里发动宫廷政变,杀死诸弟和父王。导致代国大乱,让对代国早有觊觎之心的前秦苻坚乘机灭了代国。 年仅六岁的他随母亲逃离此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几天前,他忽然接到盛乐部将莫题急报,说旧王宫内隐藏多年的地库被毁,留守的老宫女和卫士被杀,凶手逃之天天。 闻讯后,他立刻带兵赶来。开始还以为是库莫奚族做的,后来发现不是。 库莫奚人一向只取牛羊,不要金银珠宝,可是如今这里,先王收藏的金银珠宝差点被劫走,幸好莫题率兵及时赶到,窃贼忙于逃命,只得扔下捆绑好的宝物。 花了两天时间,他们才把死者安葬妥当。拓跋圭令莫题将所有珍宝装箱密封后带回新都,而他则留住旧宫整理一片狼藉的地库,希望从那些文物中,找到有关自己身世的档案,同时,也想寻找汍婆。 据若儿所说,旧王宫是汍婆最主要的目的地。按时间推算,她早该到了才对,也许现在正藏身在这里的某一个角落,他最好能尽快找到她,他不希望看到她发生意外,因为她是若儿很重视的亲人。 可是几天过去,士兵们按照他的要求将所有地方都找了一遍,也将地库内能辨认字迹的竹简一一搜集,让他看过,并没有发现汍婆的踪迹和任何有用的史册。 已经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可是老妇人会去哪里呢? 正沉思中,一阵疾奔的马蹄声由山下传来,晏子和柯石立刻戒备地靠近他。 “王上。”当马奔至眼前,马背上的人立刻翻滚下马,对拓跋圭单膝跪下。 见来人正是被他安排去牧场保护若儿的士兵时,拓跋圭神色大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若儿她……” 看到王上焦虑的神色,士兵急忙说:“不,王姑娘没事,是她让属下前来给王上送信。” “信在哪里?”听说若儿没事,拓跋圭略感安心。那天将她从拓跋窟咄淫掌中救出后,他当天就安排了自己信得过的士兵前往牧场,并确信他们每个人都明白自己去那里的责任。可是次日他即接到莫题的信,因而匆匆离开了牛川,也未来得及与她告别,此刻听她送信来,知道一定是重要的事情。 他接过士兵递上以松脂密封的竹筒,从中倒出一截细小竹简。 上面写著──乳娘归,速往武川青山道寻管夫子迁,谨防恶狼。 得知老妇人已经回去,他松了一口气。得知管迁的行踪,拓跋圭十分兴奋,因为记载并见证他出生经过的史官正是管迁,能找到他,不啻是个好消息。 “王姑娘是何时给你这个信简?”他将竹简递给晏子烧毁,询问那名士兵。 士兵正摘下头上的帽子擦著脸上的汗,闻言忙立正站好回答:“昨夜。” 拓跋圭看看他和大汗淋漓的马,知道他是连夜赶来,不由得露出赞赏的笑容。“你是个好士兵!叫什么名字?” “安超。” “很好,你去城东找莫题,他会安排你吃喝,休息过后,立刻回牛川。” “属下愿随王上同行。”士兵恳切地说,但遭到拓跋圭反对。 “不,你得尽快赶回去保护王姑娘。” 安超表示遵令,等他走后,拓跋圭也带著自己的人马离开了旧王宫,按若儿指引的方向,往武川的青山道奔去…… *** 武川距旧王宫不过一百多里路,但由于青山道是个不为人知的小村子,又位于人烟稀少的大青山北麓,因此他们边行边打听,直到次日午后,才找到管迁的家,然而面对他们的,却是冒著轻烟的破败草屋。 “管夫子是好人哪,干嘛这么多人要抓他,逼他逃走呢?”颓壁坍檐中,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冒著轻烟走出来,站在他们马前,张开没门牙的大嘴抱怨。 “我们不是要抓他。”晏子跳下马走近。“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不知道。”老妇摇摇手。“管夫子走了,带著夫人赶著马车走了。” “还有谁来找过管夫子?”拓跋圭注意到她的言词保留,下马耐心地询问。 老妇人搂紧挂在胳膊上的篮子,里面装著几件显然是从灰烬中捡来的器皿。她用混浊的目光瞟了面前身材高大、貌甚威严的男人一眼,嘀咕道:“还有谁?不就是跟你们一样带刀剑、骑大马的男人吗?今儿天才亮就来了,找不到管夫子,就把气都发在茅屋上。咳,可惜喔,多好的茅屋啊!” 老妇人说完就不再搭理他们,迳自沿著尘土飞扬的小路走去。 一只大乌鸦呼啸而过,在他们头顶盘旋一圈后,煽动著翅膀停落在倾倒的门柱上,瞪著拓跋圭。鸟与人相互凝视,从那褐黄色的眼眸里,拓跋圭仿佛看到一种危险的警示。 尚未细想,远处又传来一声长长的鸟鸣。黑色大鸟嘎声叫著振翅飞起,而它的爪子张开,一件东西从空中坠落,掉在拓跋圭身前。 柯石一把抓起那件东西,生怕是危害王上的暗器!可等看清手中的东西时,他愣住了。“王上,你看这个。” 拓跋圭接过来一看,是顶普通的软帽,帽上有代表拓跋家族的深黄色布条。他的眼神变得凌厉,将帽子扔回给柯石,寒声道:“留著它,一定是他的。” 知道王上说的是谁,柯石将帽子收好,却也纳闷。“长平王现在恐怕连骑马都有困难,怎么可能会来这儿?” 拓跋圭嘲讽道:“何必他亲自动手?拓跋家族内有的是乐意听他指挥的人。” 说完他调转马头,指著天边越来越厚的云层对士兵们说:“要下雨了,我们得赶在下雨前翻过大青山,沿途注意车辙印。” 骏马飞奔,卷起漫天尘土,沉沉马蹄声久久回荡在山谷中。 当他们下了大青山,来到黑河边时,乌云压顶,雷声轰鸣,但天昏地暗间大雨并未降下。 在河边小道上,他们发现了车辙和马蹄印,并从路人口中获知,一队十多人的队伍刚过去不久。 “那一定就是若儿所说的‘恶狼’,看我怎么逮住他们。” “王上。” 就在拓跋圭想著要尽快抓住那些恶狼时,前方出现了几个士兵。 他勒马停住,等那几个士兵奔来。 士兵们翻身下马,在拓跋圭马前跪下。“属下们奉大将军之令寻找王上。” 原来参合陂太子府同样遭到劫杀,因那儿是王上的出生地,许谦得知消息后,立即亲自率人前往参合陂,并派侍从前来寻找王上、报告此事。 竟有人敢在他复国即位后毁他的家、杀他的人?! 想起在他即位短短几日里发生的事,想起旧王宫凌乱的地库和前史官冒烟的破茅屋,还有那顶有拓跋家族标志的帽子,拓跋圭心头怒火狂烧。 显然,那些凶手并非一般歹徒,他们的所作所为都与某些阴谋有关,他们不是为找血统证据而来,而是为了毁灭证据而来,他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拓跋圭从腰带上摘下随身玉佩作为信物,递给他的侍卫。“晏子,立刻带著这个去清水河,请慕容家族出兵保护管迁夫妇,他们是我最重要的证人,你把他们送到王若儿处保护起来,我先去参合陂,然后回牛川。” 晏子慎重地接过玉佩,调转马头,朝燕都所在地飞驰而去。 *** 劲风疏雨,乌云吞噬了星月和天空,大地笼罩在阴沉沉的雨幕中。 蟠羊山崎岖的古道上,两匹瘦马拉著一辆箱形马车穿越树林,往西而去,车轮与马蹄声在风雨声中显得急促而凌乱。 车轮声渐去渐远,山林中只剩下风吟雨颂。然而,黑暗的雨夜注定不得安宁,又一阵杂沓的马蹄声很快便踏碎了满山单调的风雨声。 一队骑士由远而近,狂奔的马蹄溅起的泥水,泼洒在路两旁的低矮灌木上。 “于大人,雨太大,咱们先找地方住一宿吧?”队伍后面,拓跋鉴抹著脸上的雨水对同伴喊。 “雨大?长平王的脾气更大!如果让证人逃走,你我就没有活路了。”勿忸于族首领于桓不耐地说。 拓跋凿嘟囔著用力催促坐骑,心里颇为懊悔自己当初鬼迷心窍,竟自告奋勇地跟随于大人前来寻找“冒牌王上”的证据。 这么多天来,他们一路折腾,毫无所获,把旧王宫翻了一遍,终于逼问出地库所在,可花了好几天时间,也没有找到那些该死的史册,不过倒是找到不少见都没见过的珍奇宝物。 唉,想到那些宝物,他不禁又怨起了于大人。 都怪于大人固执,把那些人关起来不就好了,可他偏要杀死所有的人,又做得不漂亮,结果让人逃掉,还点燃了烽火台。虽然那个家伙最后也没能逃过一死,但他们却不得不避开莫题军的追击而仓皇下山,连宝物都没能带走。 好在他们后来在参合陂太子府有了点收获,算是不小的安慰。 在那里,他们不仅找到几件值钱东西,还逼问出史官的下落,可是那个受不了酷刑折磨的老妪并没有完全说实话,害他们为找史官走了不少冤枉路。 一阵风将他头上的毛毡吹开,冰冷的风雨令他打了个寒颤,他心情更郁闷了。 刚才他的软帽不小心被一只乌鸦给啄走了,实在是晦气!他咒骂自己的楣运,可是,像他这种人,如果不巴结王叔那样的权贵,又怎能过好日子呢? “拓跋大哥忍忍吧!”骑马走在他身边的白部刚即位的年轻首领劝慰拓跋凿。他投靠拓跋窟咄同样是为了部落生存,因此非常渴望建功。“于大人说得是,如果村民没骗我们的话,管迁等人一定就在前面,加把劲,我们一定能抓住他。” “抓到又怎样?这样的鬼天气我们自顾不暇,又怎么带走他?”拓跋錾拉回被风吹到脑后的毛毡,不耐地说。 “谁说要带他走?”于桓冷笑。“死人只适合留在山林。” “为何要杀他?王上是真的王孙啊!”拓跋凿一愣,他贪财,可并不想杀人,尤其是杀自己的族人和王上。“参合陂的嬷嬷已经证明……” “证明什么?什么都没有!是真是假,都得由长平王来说。”于桓阴阳怪气地说著,往马腹猛踢一脚,坐骑随即往前飞奔。 他的话把拓跋錾弄糊涂了。由长平王来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看看身边的白部首领,对方投给他一个讳莫如深的眼色后,策马前行。 拓跋錾麻木地跟随著,脑子里回想著这么多天来,他们的所作所为。无论在哪里,他们不是殴打逼供,就是杀人放火,那时他还以为是为了早日查明王上血统,不让人在将来指认他们。 可现在他似乎明白了,他们那样做,并不是要查明真相,而是要毁灭证据。 想到这里,他有点惊沭。看著前头的于桓,心想:不知从参合陂老妪身上抢来的赐名玉牒,是否也被他们毁了? 那可是证明太子是如今王上亲生父亲的证物啊! 他亲眼看到赐名玉牒上面,刻著太子的名字和一个大大的“圭”字,难道有了那样明显的证据,他还敢谋害王上吗? 不,他不敢。可是如今他该怎么办? 雨越下越大,不管他多么担心和后悔,也只能拉紧缰绳,勉力跟上。 淡淡的光线消失在黑暗的树林中,泥泞的小径崎岖难行,浓密的树叶和盘结下垂的藤状植物,不时将冰冷的雨水冲刷到他们身上。 饥寒交迫,人乏马累,树林里不知是否潜伏著野兽,可是为了追赶那辆要命的马车,他们早已顾不了这些。 穿过树林时,前头有人大喊。“大人,马车。”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均往前方眺望,果真在前方山脊上出现了一辆马车。 “大家行动,包围马车。”于桓率先抽出身上的武器。 随著他的呼喊,小领主们率领著他们的随从,向马车扑去。 当车夫看到十几个以毛毡蒙头盖脸的壮汉逼近,瞬间将马车团团包围时,不得不停马,冒雨跳下车,紧护车前道:“小民与贱内因有急事赶夜路回家,还请各位好汉让道。” “管迁,你真以为能逃得掉吗?”头脸蒙在黑毡后的于桓骑在马上嘲讽地问。 听他直呼自己姓名,管迁知道身分已然暴露,没法再掩饰,好在他已将重要史册安置妥当,因此十分镇定。 “你们想干什么?”他不动声色地问。 “杀!”冷风寒雨中,于桓懒得多说,冷酷地对身边的士兵下令。 立刻,数骑驰来,刀光剑影处,管迁身中数刀,倒卧血泊中。 车门打开,内坐一名四十来岁的妇人尚未出声,已被利刃刺入,当场毙命。 “烧掉马车……”于桓厉喝,但他的命令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 众人抬头,见一支马队从山谷中奔来,烟雨迷蒙的暗夜,仍可看到马头上飘扬的三角虎头旗。 “是慕容家族。”白部首领眼尖,最先认出。 “快走,咱们不能暴露身分。”于桓也认出了,立即双膝一夹,什么都不顾地催促坐骑往另一条山谷奔去,其他的人,也立即调转马头,随他而逃。 拓跋部与慕容部世代联姻,如今燕王慕容垂的女儿刚被选为拓跋圭的后宫,虽还未行册封大礼,但亲事已定,因此他们自知在慕容家族面前讨不到什么好,而目前就连王叔也不敢与王上公开为敌,因此他们唯有逃跑一途。 *** 大雨伴著蒙古高原的劲风,横扫草原山林,厚积的乌云使得天幕低垂。 这样阴暗湿冷的坏天气,令大多数人和牲畜都烦躁不安,可是若儿却很高兴,有了天气的借口,她可以专心救人,而不用担心没去放羊会被人怀疑。 “姑娘,是你救了我?” 夜里,羊圈后的草房内,面色苍白的管迁躺在用干草和毛毡铺设的临时床上,眼睛半张地对身边的若儿说。 “不,是王上救了你。”若儿放下刚喂管迁喝完药的空碗。 看著经过两天的治疗终于清醒,并已无大碍的伤者,她备感安心,可是想到他过世的夫人,她则心情沉重地说:“可惜管夫人伤势太重,我无能为力。” 管迁神情哀伤地说:“那不是你的错,生死自有定数。” 嘎── 房门发出轻微的声音,床上的男人立刻警觉地睁大眼睛! “别担心,不是外人。”若儿立刻安抚他,心想一定是汍婆,会到这里来的人不多,尤其在这个时候。 若儿正想回头好好说说不听话的乳娘,却在看清来者时大吃一惊! 第五章 “王上!你怎么来了?这里不安全……”她惊喜中带著忧虑地站起来。 可是一接触到拓跋圭亲匿又火热的目光,她忘记了自己想说的话,只是愣愣地看著他。 自从那日解救她脱离拓跋窟咄的魔掌后,她就没再见过他,此刻乍看到他,她似有好多话想问他、想告诉他,可惜现在不是好时机。 躺在临时床铺上的男人一看到拓跋圭,紧绷的身躯随即放松,脸上出现了笑容。“王上,恕管迁不便起身行礼。”他的声音虽然虚弱,但充满欣慰。 “你身上有伤,不要拘礼。”拓跋圭的目光从若儿脸上移开,大步走到床边检视管迁的伤,再转头问若儿。“管大人的伤如何?” “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拓跋圭立刻跪在床前,对男人伏地一拜。“管大人为赶来助我,身负重伤、险些不治,尊夫人也因此丧命,此恩重如山,本王日后一定会报答。” 见王上行此大礼,管迁惊惶地想坐起,却力有未逮,若儿急忙过来扶起他。 他气喘吁吁地说:“王上请起,管迁不敢受王上一拜哪!” 拓跋圭起身亲自扶住他,恳切地说:“管大人错了,本王已看过你藏匿于车板下的史册,你的大恩岂止一拜而已?当年先王遇难前,将遗诏托付给你,实乃英明之举!若非你这么多年来,身居贫寒,谨慎用心,保护了原始纪录,本王如今想清血统、正出身,恐怕就难了。” “王上过奖!身为史官,保护史册乃职责所在。”管迁肃然道:“天地昭昭,先王圣明,图谋篡位者贼心可诛。十二年前国遇大难,先王未雨绸缪,派我隐居乡间保护史料和遗诏。感谢苍天,我管迁命大,如今总算能为王上尽绵薄之力。” 拓跋圭扶他平躺在床上,激动地说:“管大人放心养伤,本王定不辜负百姓期望,继承先王血脉、兴旺祖先事业。” 管迁含泪点头,慢慢闭上了眼睛。 拓跋圭一惊,立刻望著若儿。 若儿轻笑安抚他。“没事,他太虚弱,睡了。” “那就好,他需要多休息,我不仅需要他的证词,更需要他做我的史官。”拓跋圭注视管迁片刻后,示意若儿跟他出去。 以为他有事要跟她说,若儿替管迁将身上的毛毡拉好,吹灭灯,跟他往外走。 可是刚绕过草垛,走在前头的他忽然站住,转身将她拉进怀里。 “若儿,我好想你!”黑暗中他低声说著,执起她的双手,环在自己腰上,他的手指随即插入她浓密的秀发里,捧著她的头,俯身在她的面颊、眼睑、嘴唇等处落下无数个饥渴的吻。 他动情的话让若儿的心快乐地飞翔,她想说她也很想他,可是他的嘴吞噬了她的话,于是她用行动回应他,将她的心声传递给他。 她靠向他、搂紧他,因彼此的心意相通而激动。 他炽热挑情的吻令她的意识迷失错乱,深切又陌生的渴望在她体内迅速蔓延、烧灼著她!唯有抱紧他,与他一起融化,才能抚慰那份强烈的渴望。 昏暗的光线、封闭狭窄的空间、柔软干燥的草堆,无不为他们提供了释放情感的环境。他们倒在草堆上,拥抱著彼此,将他们身边的所有事、所有人都淹没,他们的心里只剩下对方,所有的爱都在那一个个缠绵的吻中得到宣泄。 时间停止,他们拥抱著彼此仿佛过了一辈子,又仿佛只是一瞬间。 “噢,里面好黑──点上灯。” 附近传来说话声,拓跋圭倏然恢复理智,可激情的热度仍充斥著他的全身。 “有人来了。”他费劲地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当他的唇离开她时,若儿很失望,而他的话让她在晕眩中眨著眼睛,一时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直到一抹光亮由门口照来,随即两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灯光下。 看到王上与美丽的牧羊女紧抱著躺在草堆上,两个侍卫震惊得眼睛大睁。 “王、王上,张大人请您……”柯石嘴里仿佛含著石头般说。 “放下灯,出去!”感觉到怀里的若儿浑身僵硬,拓跋圭打断他的话,没让他们继续杵在那里。 灯被放在地上,魁梧的身影消失,门重新被关上。 “糟糕,他们看见了……”若儿羞愧地把脸埋在他怀里叹息。 “看见就看见,怕什么?”他发出一声压抑的轻笑,捧起她的脸,用温暖的嘴擦过她的鼻尖,落在她微微噘起的唇上。但只是轻轻一吻,恢复理智的他们克制住了一触即发的激情狂潮。 若儿娇羞地轻啐。“不怕人家说你是风流大王?” “不怕!”他理理她的鬓发。“不过为免节外生枝,我还是先回去吧!” 若儿点点头,忽然想起某件事,便问他。“在参合陂发现什么吗?” 拓跋圭黯然摇头。“那里几乎都被毁了,与旧王宫一样,没有一个活口。” “真歹毒!一定是拓跋窟咄,可是如果没有证据,还真动不了他。”若儿愤怒地说:“管大人是唯一活下来的人证,可惜他说夜黑下雨,事出突然,那些人用毛毡和雨披遮著头脸,看不真切。” “没关系,我一定能查出他们。” 两人手拉手地站起来,为彼此拍去身上的草。 “哦,差点忘了说。”刚走到门口,拓跋圭忽然拉住她。“谢谢你和汍婆冒著生命危险帮我,也谢谢你救了管大人,他对我很重要。” 若儿微笑。“得先谢王上的信任,否则慕容垂的手下绝不会将他送来这里。” “我信任你,你是我的人──恩人。”拓跋圭轻轻抚摸她的面颊。 他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深邃多情,低沉的嗓音浑厚有力,若儿的心再次颤栗。 她站在门边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夜里,并在心中祈祷神灵,保佑她的王上逢凶化吉。 将门关上,她提起灯,走回草堆后,盘腿坐在伤患身边。由于药的作用,管迁依然沉睡,但面色不再那么苍白。 她将两手平放在他的左胸,这里是他伤得最重的地方,幸好刺入的刀尖偏了半指,否则就是神仙也难救活他的性命。 若儿闭上眼睛,专注地替他疗伤。 门再次被轻轻推开,汍婆静悄悄地走进来,靠坐在草垛边。 灯光照在若儿美丽无瑕的脸蛋上,十八年了,看著日渐出落得像仙女般的小主人,汍婆心中的隐忧越来越深。 从若儿出生起,她就知道她与她娘瑾儿一样,有与生俱来、无人能解释的特异才能,外人只知她们会占卜,却不知占卜只是神奇能力的附属品。她们的能力来源于坚定的意志和纯洁的内心,当全神贯注于某件事时,她们甚至可以看到未来。 信的人会说那是种神力,不信的人则称之为“巫术”。但若儿的胆识和勇气远在她母亲之上,随著年龄增长,从她越来越幽深的黑眸里,汍婆知道她身上的潜力正不断地受到天地灵气的吸引,汇集成难以预测的力量。在这个过程中,若儿会既坚强又脆弱,因此她要小心地看护她。 不记得有多少次,她亲眼目睹两任女主人替牲畜和病患解除痛苦、治愈创伤,目睹她们用异于常人的眼睛预见未来。 然而,与瑾儿单纯的鲜卑血统相比,集合了鲜卑、柔然和匈奴血统的若儿,所具备的能力更强。 可是任何法力总有极限,而人们大多对无法解释的特殊能力怀有恐惧与排斥的心理,瑾儿因而自小受尽歧视,要不是后来遇到王大商人将她娶走,她肯定会一辈子被禁闭在邺城不起眼的石屋中。 为了避免若儿遭到与她娘一样的厄运,一直以来,汍婆都严格地限制小主人表现特殊能力!可是眼下情势逼人,王上的敌人已经将小主人卷入了危机中,要继续隐藏小主人的能力几乎不可能,同样,光靠她,也难以保护小主人。 幸运的是,从王上注视小主人的目光中,汍婆相信可爱的小主人已经有了最合适也最有力的保护者。 “汍婆,你怎么不好好歇著,又跑来了?” 一声娇嗔将汍婆的思绪打断,定睛一看,小主人正不满地看著她。 “唉,回来这么多天,早歇够了,你总得让我做点事吧!” “这里没啥事,管大人只须休息即可。”若儿走过来扶她。“这次出门害你历经了许多艰难,我可不想看到汍婆的老骨头散了。” 汍婆笑笑,没拒绝她的扶持。这次出门,她确实累坏了,看来她真是老了。 想到这里,她担心地说:“若儿,在王上没有摊牌前,要是让长平王知道管大人藏匿于此,那就麻烦大了。” “别担心,我们很安全。”将门关好后,若儿搀扶乳娘回到她们的处所,感激地说:“汍婆,这次多亏有你,否则管大人就没救了。” “这话不假。”受到小主人的崇拜与赞赏,汍婆乐陶陶地忘记了所吃的苦。 可是若儿没有忘记,几天前,正在放牧的她,看到熟悉的小马车出现在远处山坡上时,惊喜交加地迎了过去,不料却见马忽然歪倒在草地上不动了,顿时吓得心跳几乎停止。 等她赶到时,发现车轮陷进小水洼,马儿口吐白沫、喘息不已,赶车的婢女正试图将车扶正,车内的汍婆告诉若儿请王上去接应管迁后,就陷入了昏迷。 接下来,若儿接手了一切。 她找拓跋圭派来保护她的士兵,请他帮忙将汍婆和婢女送进屋,旦让机灵的士兵安超送信去给拓跋圭,另外派了一个人去请长史张衮。 张衮很快就来了,当他听了汍婆的经历和婢女的证词后,高兴地称赞了她们。 随后,那位婢女以新来的下人身分跟随张衮入宫,汍婆则在若儿的悉心照顾下恢复健康。昨天天亮前,晏子和几名慕容垂的手下将身负重伤的管大人悄悄送来,可惜管夫人已咽气多时,便被护卫安葬于草原上。 现在,看到汍婆逐渐恢复元气,王上平安回来,重要证人管迁的伤势也日趋好转,若儿的心情既紧张又愉快,期待好事发生! *** 连绵大雨终于停了,就在联盟议会召开的前一天,也是拓跋圭承诺的一个月期限届满前,许谦将已经康复的管迁偷偷接进了王宫。 对议会结果,若儿丝毫不担心,因为她知道,这次王上一定会获得胜利。 次日早晨,笼罩天空多日的乌云散去,阳光照耀在一碧如洗的草地上,鲜艳的野花点缀著绿草,大地显得格外秀丽明亮。 若儿跟随著羊儿奔跑,被囚禁在阴暗的室内多日,今天能在阳光下奔跑,与羊儿们徜徉在丰厚的水草间,自然是格外地畅快。 远处有围栏的牧场上,大憨兄妹也在放马。马匹不时扬鬃嘶鸣、踏蹄狂奔,引得这边的羊儿也咩咩叫著,东窜西跑。害她不得不花更多的力气来召唤它们。 然而奔跑在草地上,享受著阳光、绿地、清风与花香,若儿的心情十分畅快。她用力呼吸著仍然带著雨水味的空气,快乐地笑著,一个月来的忧虑和紧绷情绪随著笑声一扫而空。 “若儿──”一声了亮、热情的呼唤由远处传来。 听出是谁的声音,她兴奋地跳到隆起的草堆上,对著远方挥手摇鞭,她扯著嗓门快乐地回应自己心爱的男人。“王上,我在这儿──” 虽然没能参与昨天王宫举行的联盟会议,但会议详情早由各种管道传开了。 由于有管迁和他所保存的史册作证,又有前王妃婢女的证词,四部大人和八大宗亲长老对王上血统的疑虑全消,唯有拓跋窟咄净挑毛病,认为前王妃婢女的证词不足为信。理由是,她所说太和五年中秋前,王妃曾在她及两名婢女的陪同下,随宫内运送粮草的马队,到战事正紧的河曲与太子相聚一事,但无他人能证实。 对拓跋窟咄的质疑,婢女和大人们都觉得是吹毛求疵,却无法说服他,因此在各位大人和长老中又引起了新的混乱。 而以此为由制造混乱,正是拓跋窟咄的预谋。 他知道拓跋圭的赐名玉牒已经落在他的手中,而那两名婢女的其中一人死于近日的参合陂,另一人及王妃当年的车夫都死于多年前的战乱,因此他确信没有人能推翻他的疑问,只要疑问存在,王上的血统就不能得到证明。 可是,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人证,那就是管迁。 作为史官,管迁当年曾随队出征,并记录下这件事。因此他将已准备好的相关史料呈上,虽然文字简洁,但已经足够。更巧的是,他的记载中,提到当年护送粮草的马官,经查问,正是如今牛川王宫马官牛大憨的爹。 于是那位老马官很快被带来!精神矍铄的他,因战争断了一条手臂,不能再驯马,便将一身本领传授给了儿子。 对当年的事,他记得很清楚,而他的陈述,也与那位婢女和管迁所说的吻合,拓跋窟咄再无借口,即使没有赐名玉牒佐证,王上的血统也得到了澄清。 虽然早知结果会是如此,但得知这一切后,若儿仍十分地开心。 原以为他需要几天时间才会来看她,没想到现在就能见到他── 骏马趋近并减速,拓跋圭英俊的笑脸,在阳光下传递著令她悸动的柔情。 “来吧,上马来。”骑到她身边时,他突然弯下身子,用单臂挽住她的腰,将她抱上了马背、侧坐在他身前,然后调转马头,往右边的山坡慢慢骑去。 “到哪儿去?我在牧羊呢!”她抓住他的胳膊大声说。 “别担心你的羊,柯石、晏子会管好它们的。” 若儿伸长脖子,从他肩头往后看,果真看到两个高大魁梧的卫士,正围著咩咩乱叫的羊儿跑。“噢,你让他们做那种事?” 拓跋圭拨开她脸上那绺随风飘来的头发。“怎么,他们做得不好吗?” “不,那倒不是,他们很能干。”那次拓跋窟咄欺侮她后,那两个粗壮的男人奉命替她打扫羊粪,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他们做事挺细心。” 听到她由衷的赞美,拓跋圭很得意。“当然,我的人都很能干。” “没错!可是现在还是让我下去吧,如果被人看到王上跟牧羊女在一起,那多不好?”她缩回身子提醒他。 情绪极佳的拓跋圭豪情万丈地说:“有什么不好?我是国君,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谁敢不高兴,我就杀了他。” 他言辞中的暴戾之气让若儿秀眉深锁,忍不住劝导他。“为国之君,如同为人父母,治国如同治家,王上待人当仁慈宽厚,那样才能安抚民心,兴旺家业。” 知道她是对的,拓跋圭在她唇上轻啄一下,妥协道:“你说得很对,我会做个仁慈尽责的君王。” 他的顺从让若儿十分高兴,忍不住抱了抱他。“这样就好,放我下去吧,我也要做个尽职的牧羊女。” 他立刻反对。“不好,反正我很快会解除你的牧羊职务。” “解除?你是说,不让我牧羊了吗?” “没错。” “那我要干什么?” “陪在我身边,我想时时刻刻都见到你。”拓跋圭用力搂紧她,催马加速。 他的话让若儿很开心,但并没当真,因为她早已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我也愿意陪王上,可是王上不是寻常男子,只怕到了王上身边,若儿会更孤独。” “怎么会呢?”拓跋圭从没把她以前说的话记在心里,因此很惊讶她的想法,本想好好说服她,可因为加速,迎面而来的劲风让他说话艰难。 “先别说话,风大。”他将她的脸压进怀里,控制著缰绳,引导骏马穿过草原和树林,往位于东边的山坡奔去。 若儿看到远处石砌的碉楼,于是在他胸前大声问:“我们要去烽火台吗?” “不是!你别问,跟我走就是了。”骏马扬蹄飞奔,他有力的双臂保护性地搂著她。 尽管知道自己不需要保护,也能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但若儿愿意被他保护,喜欢依偎在他怀里的感觉,那让她享受到了被爱与被呵护的甜蜜滋味。 从小虽然有汍婆照顾她,但那毕竟不能代替爹娘的关怀,因此她总是很独立也很坚强。所有胆怯、自怜或孤独的情绪,都被她掩藏在心里。她一直说服自己,她是个什么都不怕、不在乎,也不需要人照顾的女人。 可是与拓跋圭在一起,她的想法变了,她在乎他、需要他,并深刻地感觉到自己是个需要被人呵护与爱惜的弱女子。 就像现在,她听他的话,放任自己倚靠在他身上,把自己的安危交给他掌握,什么都不担心、不考虑,却感到无比的踏实和快乐。 她震惊于自己这样的改变,震惊于自己每次面对他时的虚弱感,可是她却又多么希望他能永远这样呵护著她,多么希望此刻如梦般的快乐能一直延续下去,永远不要结束。 她闭著眼睛,紧贴在他的胸前,让幸福感与满足感溢满心间…… “我们到了。” 一声快乐轻语,马停了,风小了,梦──也结束了。 “这是哪里?”咽下失望,她抬起头来,顿时因眼前绝美的景象惊叹不已。 “长城。”看著蜿蜒起伏的灰色建筑,她转忧为喜。“那是长城!” “对,是长城。” 拓跋圭放开挽在她腰上的手、跳下马,而她被绵延至天际的长城所吸引,忘记下马、忘记说话。 若儿见过长城,但每次都只看到一小段,从来没有这样近、这样完整地眺望过这个雄伟的建筑。 拓跋圭将她抱下马,任马自由地吃草蹓跶,而他则拉她走上视野开阔的山顶,在大树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下。 “快看,那里有好多的房子!是洛阳城吗?”若儿惊喜地指著远方问他。她儿时曾跟随爹爹到过洛阳,记得只有那里才有那么多的房子和人烟。 “不,那是左云城,洛阳更大。”拓跋圭搂著她的肩告诉她,而他的眼中并没有远方的河山,唯有身边的美人!他喜欢看到她快乐的神情,他拂开她额头的发丝高兴地问她。“这里很美吧?” “是的,很美!我都快忘记中原有多美了,从爹爹死后,我就没有离开过羊圈和牧场,早忘了只要爬上高山,就能看到美丽的景色。”她指著远方,因为激动而声音发颤。“过了长城,沿著黄河就能走到繁华的洛阳,我爹爹带我去过那里,那里有好多的人,好多的招牌和楼房……” 拓跋圭知道并不是她忘记了,而是这么多年来,她根本就不被允许离开牧场。他神情黯然地说:“为了救我,你失去了太多东西,我会补偿你的!” 若儿转头,看著他忧郁的眼睛,发现其中的愤怒,也看到内疚和痛苦。她伸出手抱著他,柔声说:“你不要自责,也不要愤怒,那不是你的错。” 她的宽慰并未消除他心头的忧郁,他双臂环绕著她,将她抱在怀里,保证道:“以后你可以自由地爬山看风景,我还要带你过长城、越黄河,到平城、访洛阳、逛长安,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他的话点燃了若儿黑眸中的星火,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更紧地回抱著他。 他将她在怀中略微转了个身,指点著四周的景色说:“你看,那条最宽、最亮的白带子就是黑河,因为它,这一带才能水草丰美、牛羊肥壮。那边,看到没有,那个紧靠山峦的地方是平城,它是中原名城,居险扼要。从那里可以直抵黄河,控制南北,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把王宫迁到那里去。” 他的豪情感染了若儿,她兴奋地鼓励他。“你能,你一定能。” 她的鼓励振奋了他的心,他低头看著她。“你真的相信我吗?” “相信!九年前我不是说过你是英雄,能做大事吗?难道你忘了?” “没忘,正因为没忘,我才带你来这儿。”他凝视著她的双眸,仍然是那双不寻常的黑眸,可是他现在已经不会再因为直视她的眼睛而感到迷惘失措。 “王上的抱负一定能实现。”若儿沉醉在他饱含深情的目光里,却没忘记为他而担忧。“可是,在王叔的领地里,王上得步步小心……” 她没把话说完,但她的目光已经将她的忧虑与恐惧告诉了他。 “不要担心,两个月内我一定迁都。”他在她嘴上落下安慰的一吻,指著远方豪情万丈地说:“要想建立强大的国家,王宫不能困守一隅,必须往更开阔的地方迁移。我要率领我的部族进入中原,没人可以阻止我们走向文明与繁荣。” 克制著他那一吻对她身心造成的影响,她搂著他的腰,用最美丽的笑容表达对他的钦佩之情。 “王上不愧为拓跋后人。”她真诚地赞赏道:“拓跋先祖百年前为求生存,无惧艰险,带领部族出荒山、越险峰,来到草原逐水草而居。如今,王上为了宏隆祖业,谋族人福祉,将引领族人弃游牧而逐田耕,这比当初拓跋先祖之志更需要勇气和魄力。若儿为王上高兴,相信大鲜卑神灵也会保佑王上马到成功。” “若儿!”一声饱含深情的呼唤从拓跋圭口中逸出,他紧紧抱住她,似有东西堵在喉咙,令他哽咽难言,眼眶发烫。 她的话直撞他的心扉,那是极少有人能碰触到的内心世界。可是她总是能轻易地碰触到,并将他难以言传的雄心壮志准确地用语言表达出来,毫无疑虑地支持他,这让他备感欣慰。 虽然度过了即位后的第一次危难,为自己铺平了今后的治国道路,然而他深知以后的路途更艰难,他需要更多的鼓励和支持。 自幼他就常听长者叙述先祖的旧事,多年的逃亡生涯,让他接触到汉文化的进步,于是引导他的部落到中原去的理想在心中逐渐成形。可是他的理想和抱负却被许多人讥讽为“痴心妄想”,他深知要改变固有的生活习惯很困难,可是他没有想到一个牧羊女竟有如此的智慧和胸襟理解他、支持他,他为有这样的知己而激动,为她与自己的心意相通而高兴。 “你是我的知己!”他强压抑著氾滥的情感对她说:“你一次又一次地帮我、救我,还这么懂我……” 被他紧搂在胸前的若儿,含糊不清地回答:“你说得对,我懂你!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不帮你,谁帮你?” 她的话让拓跋圭开心地笑了。“这就是上天要我们彼此相属的证据。” 他相信她确实是懂他的人,也确信她是神灵安排给他最好的女人。回想起九年前,当他生命危在旦夕时,正是她钻到桌子下,掐他的腿、扯他的裤脚,示意他逃跑;在雾浓风高的山坡下,也是她未卜先知地告诉他,他将来定能拜将封王、做大事业;在他的王位遭受质疑,经受血统风波时,也是她尽全力帮助他、保护他。 他们生于同年同月同日,从第一次见面,他对她就有一份难解的感情,而她对他则是全然的信任和支持,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不,他不认为那是巧合! 鲜卑人对神灵的敬仰与迷信,令他丝毫不怀疑,他与怀里的女孩有著深不可测的渊源和关系,他今生今世一定要守护她,也让自己得到她的守护。 拓跋圭将她推离一点,看见她坚定的笑脸,他激动地说:“我不想再对你说谢谢,因为你是我的女人,我俩是一体的。” 他的话让若儿的笑容僵住。“不,我是你志同道合的朋友,不是你的女人。” 原以为自己的回答会招到他激烈的反驳,没想到他竟眸光闪闪,带著诡谲的笑容俯身靠近她。 若儿以为他要亲她,可是没有,他的嘴离她很近,却没有碰触到她。 他灼热的目光在她脸上徘徊,一股陌生但很亲匿的热流直冲她的心头,她情不自禁地偎向他,寻求依靠,仰起脸来恳求他更多的疼爱。 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来的热量,她的心跳得异常猛烈,粉红染上了她的双颊。 他的唇如她所愿地趋近她,轻轻地刷过她的香腮,那蜻蜓点水般地碰触在她心中掀起狂潮,他温暖的呼吸拂过她的肌肤、那种感觉让她全身火热。 她忘记先前信誓旦旦地否认自己是他的女人,忘记自己只做他朋友的坚持,更忘记两人身分地位的悬殊,只是本能地转动著头去寻找他,可他始终不让她得逞。 就在她失望得几乎尖叫时,他们的嘴终于相遇,并紧紧地黏在了一起。 她释然地喟叹著,用力搂住他。此刻,亲吻他、拥抱他,似乎再自然不过。 这时的他,只是一个她所深爱的男人,是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命人。 她不去想这样做会导致什么结果,只是尽情地释放全部的热情拥抱他,只要他现在的温柔和爱,而不去想明天或未来…… 第六章 拓跋圭对她起伏的思绪了若指掌,但他并不解释,因为用说的没用,他会用行动证明给她看,她不仅是他志同道合的朋友,更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没有用的。”与他毫无距离地亲近,让她更深地触及到他的心,当体会到他的亲吻不仅饱含情感,更充满誓言和承诺时,她在他深情的吻中低喃。“我们不该追求没有未来的快乐。” “不许这样说。”拓跋圭抬起头来阻止她,注视著她的目光有一刹那变得十分凶狠,但很快又转柔了。“我们当然有未来。” 他低头连连亲吻她,仿佛要说服她似的。“不要怀疑,也不要否认,有大鲜卑神的保佑,我们的未来会像今天的天空一样雨过天晴,永远明亮。” 若儿看著他,知道无法说服他,但仍然希望他能听她的,让他们尽情享受此刻的幸福就好。“雨过天晴并不表示不会再乌云密布,王上如果喜欢我,就让我们保持原状,那样我的天空才能永远明亮。” “做我的女人,你的天空就不明亮吗?”拓跋圭俊眉深锁。 “没错,做你的女人会很……” 一个炽热的吻堵住了她的口,她的血液再次沸腾,她的脸色因此而红润发光。 他抚摸著她湿润红肿的双唇,亲亲她明亮的眼睛,得意地笑道:“只要在我怀里,你永远会像现在这样明亮美丽。” 若儿无法否认他这个观点的正确性,在他怀里,她会永远亮丽,因为那亮丽来源于她的快乐。可是,如果这样的快乐不能持续,那又有何用? 她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将难以掩饰的惆怅藏起来,她不要让感伤情绪破坏他们相聚的美好时光,谁知道以后他们还有多少能像这样独处的机会? 相知、相怜、相爱及相守,这是一条对他们来说最自然不过的路,两人都知道无论事情如何发展,他们都正沿著这条不平坦但充满幸福的路相伴而行。只是他们不知道,这条路上将有多少坎坷等著他们,他们得战胜多少危难才能相守? 也许,这就是大鲜卑神给予他们的爱的考验! 稍晚,当他们骑马回到牧场时,晏子和柯石皆如释重负,因为他们正被那群精力充沛的羊儿折磨得苦不堪言。 “王上,我们正担心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呢?”柯石擦拭著头上的汗,期待地看著王上。后者正小心翼翼地将那位能驯服最狂烈野马的女孩抱下马,并没有回答他,于是他略显不满地嘀咕。“姑娘是驭马高人,需要那样伺候吗?” 晏子用手肘顶了不解风情的大个子一下。“你少多嘴。”然后再转向正与“驭马高人”四目相接、默默传情的王上,迟疑地说:“王上,该回宫了。” 拓跋圭没有反应,若儿却被唤醒了。她轻推身边的他。“王上,你回去吧,我的羊儿都跑散了。” 拓跋圭回头往四处一看,果真,原来成群的羊只跑得到处都是,有几只竟然跑到远处,混杂在马群里。 他戏讶地望向他的两名卫士。“你们可真能干!” 两名卫士羞愧而笑,大个儿说:“这些羊会欺负人。” 晏子说:“而且也太调皮了。” 若儿笑了笑,接过柯石手中的牧羊鞭,轻轻地摇著,嘴里发出一串悦耳的呼唤声,那些羊只就咩咩叫著从四面八方涌来,很快就围绕在若儿身边,令两名卫士看得眼珠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若儿蹲下身,抱起一只跑过身边的小羊羔,小羊羔发出快乐的叫声。 “瞧,它们一点都不欺人,也不调皮,只要你愿意跟它们玩。”她对柯石说。 拓跋圭嫉妒地看著在她怀里扭动的小动物。“你就好好跟它们玩吧,因为很快地你就不再属于它们。” 说完,他翻身上马,往王宫奔去,两名卫士紧随他身后。 若儿注视著他远去的背影,徒劳地发现,自己不愿成为他的女人的话,似乎并没有进入他的耳朵。 唉,该怎么说服他呢? 她轻扯小羊羔的耳朵,可是小羊羔只是伸出短小的舌头舔舔她的手。 你是什么意思?安慰我吗?若儿轻笑。也好,随他想如何安置她,只要能让她经常见到他,让汍婆陪著她,到哪里去她都行。 她将羊羔放下,看著它欢快地奔向母羊,心情很愉快。 蓝天、白云、青草地,羊儿在欢闹,马儿在奔跑,多么和谐美丽的画面啊! 可就在此时,一股寒流猛地窜过若儿心头,眼前出现一幅模糊不清、阴郁灰暗的画面。她惊骇地瞪大双眼,集中精神想看清楚,可鼻间竟嗅到带有腐烂气息的异味,而那画面也迅速地消失了。 那是什么?灾难的预警吗?瞪著空茫的前方,她惊讶地自问。 每逢大难前,她总有类似的感应,可这次最突兀,甚至让她罕见地手脚冰凉。 怀著不安的心情,若儿颦眉分析:这个预警应该不是针对自己,因为她和汍婆都是平凡人,而她目前并没有明显的敌人! 排除了她和汍婆的危机,她思考的重点不由自主地落在她最关心的人身上。 难道是针对王上的?她颦眉细思,王上的即位大典已经举行,血统之争也圆满解决,目前是最平静的时候,不该这么快就出现危机才对。 然而,这绝对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感应,她十分清楚。可是它代表著什么呢?如果这是一个针对王上的预警,那么他如今最大的危机是什么? 逃亡、复国、即位、成亲…… 王上的重要经历在她脑海里依序排开,当“成亲”这个字眼出现时,她的思绪顿住了,那些目前仍居住在宫内──十位王上的妃嫔候选人顿时出现在若儿眼前。 呃,她怎么忘了,如今王上最重要的事自然是册封嫔妃,举行婚典和迁都。 难道刚才老天给她的预警,与王上的这件大事有关? 她回想著模糊的画面,那上面好像有个似山洞又似低檐小屋的地方,那种环境不应该与王上风光无限的婚典有关! 还有气味!那股寒冷和腐烂的气息再次环绕著她,若儿不禁微微一颤。 也许那个画面就是要警告她,王上的后宫如同令人窒息的山洞或低矮的房舍,如果她听从他的安排,成为他的女人的话,那么她将坠入冰冷与黑暗中…… 不!我不能随他安排。 她对自己这么说,相信自己找到了画面所要显示的真正危机。 是的,她要跟王上说,求他放过自己,就让她永远做他的牧羊女。 主意已定,若儿心里有些安定,也有些伤心。她喜欢王上,渴望与他长相守,可是如果要跟他的后宫妃嫔分享他的爱的话,她绝对不愿意。 看看日头,汍婆很快就会给她送饭来,她得赶紧整理好思绪,不能让乳娘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算以后没有了王上的爱,她还有汍婆的爱,这是任谁也抢不走的感情。 她振作精神,摇动牧羊鞭,召唤羊群移向更好的草场…… 无论是刚离去、志得意满的拓跋圭,还是满腹心事、内心充满忧伤的王若儿,都因为太专注于个人的情感世界,而没有注意到马场边的角楼上,有两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正透过箭孔注视著他们。 “你没说错,那小子果真与她有一腿!” 五官已恢复俊美,但残留数道伤痕的拓跋窟咄,语气中充满挫败和妒嫉地痛骂道:“毒药都除不掉他,我还以为是那两个影子似的侍卫在帮他,如今看来,竟是妖精相助,可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呢?” “属下是听王叔说在牧羊女处看到王上后,才注意他俩的。据了解,他们相识于王上即位大典的那一日。”谋士冯羌在他身后说。 “想不到他们早有勾结。”拓跋窟咄摸摸脸上的疤痕,想起不久前在羊舍,拓跋圭不仅坏了他的好事,还将他揍得半死,不由得阴沉又沮丧地说:“该死!有她的妖术相助,我还有什么指望?” “那要看怎么做。” “此话怎讲?” “小小妖女还不好对付吗?只要王叔狠下心,于桓他们自会结束她。” 一听到那几个人的名字,拓跋窟咄的怒气更盛。他一拳打在墙壁上。“不要提他们,一群笨蛋,连杀个人都杀不死,要他们何用?” “他们并不笨,只是被妖法束缚。”冯羌语带双关地安抚他。“活著的魅眼妖精也许难以对抗,但断了气的妖精是无法作乱的。” 听他这么说,拓跋窟咄的怒气敛去,他若有所思地注视著他的谋士。“怎么回事,你今天似乎对我的女巫很感兴趣?” 冯羌眼皮眨也不眨地说:“没错,因为我昨夜才真正意识到这女人的危险!” 拓跋窟咄用一个简单的手势要他继续说下去。 冯羌似有犹豫,但还是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五年多了,那双魅眼除了给草原带来更多的羊羔外,带给王叔的只有耻辱和伤害。” 见拓跋窟咄脸色遽变,他略微顿了顿,但也只是转开目光,仍继续劝道:“放手吧,那妖精是不会被王叔驯服的!这次若非有她相助,管迁绝对死定了,他们也不可能找到证人,那么王位如今已经属于王叔。” 他的话实在不中听,可却是拓跋窟咄无法否认的事实,因此他愤懑不平地问:“你想怎么做?如果杀了她,那小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如今他王位稳定,又有最强的军队,我们能与他正面冲突吗?” “不,他如今气势如虹,绝对不能跟他正面冲突。但可暗中剪除他的羽翼,让他失去飞翔能力。”冯羌靠近他,阴毒地说:“只要王叔同意,属下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先除掉那个妖精。” “怎么做?”放弃美人虽然很不舍,但拓跋窟咄明白他的话是对的,为了长远的利益著想,他必须放弃那个他越来越没信心将其驯服的牧羊女。 “难道王叔忘了宫内正有十把锋利的双面刀?” “你是说……她们?”拓跋窟咄眼里迸射出嗜血的光。这真是个好主意,这样既可让那个害惨了他的妖精吃足苦头,还能在那小子的后宫煽风点火,没准还能让火烧掉整个王宫,那他不就可以坐享其成吗? “对,就是她们,只要机会把握得宜,就能杀人不见血。” “走,回去详谈。”他招呼著臭味相投的谋士,匆匆离开角楼。 权力欲望膨胀,令拓跋窟咄勇气倍增,他决心孤注一掷,为夺取王位而战…… *** 由于顺利解决了血统之争,化解一场危机,拓跋圭信心大增,全然没有意识到危机正一步步接近他和他心爱的女人。 若儿虽然得到了示警,但她将不祥的讯号理解成王上后宫间的勾心斗角,丝毫没有想到,那是另外一场权力的较量,因此疏忽了占卜和反省。 数日后,眼看太阳渐渐西沉,她如同往日般召唤吃饱、玩够的羊儿,发觉少了几只,四处寻找,才发现它们都在靠山脚的深草区内。 “捣蛋鬼,你们耳朵聋了吗?”连唤几声都不见羊儿回应。 风中她嗅到一丝血腥味,于是她急忙跑过去,却在看到躺在地上的羊儿瞬间,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六、七只羊倒卧在血泊中,在夕阳下发出暗红色的光。 她将手放在微温的羊身上,集中精神,感应它们遇难的过程。 然而一股力量突然从身后袭来,来不及反应,一个面目狰狞的陌生男人扑来,将她脸朝下压倒在地,那人一身蛮力,丝毫不容她反抗地将一团带著血腥味的布塞进她嘴里,堵住了她的呼救声。 紧接著,一块毛毡包裹住她,她的眼前一片黑暗,除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毛毡上的异味,她感觉到了冰冷和恐惧。 这感觉让若儿顿时想起了早先看过的模糊画面,和感觉到的腐烂气味…… 她恍然大悟,原来那幅画面传递的是这个危机信息,并不是王上的后宫! *** 拓跋圭近来非常忙碌,坐稳王位并获得更多的信任与尊敬后,他立刻著手引领部落联盟向国家制转变。 短短一个月内,除了暂时无法改变的四部大人、八大宗亲的联盟体制外,他增设外官系统,将他信任的有为人士纳入其中,让他们各尽所能,各展长才。 同时,拓跋圭不忘褒奖支持他复国的贵族和各小部落首领,就连他讨厌的拓跋窟咄也被授予了刑狱官的职务。 这样既平息了自己因重用汉族而引起的不安,也稳定了联盟内部的安定。 然后拓跋圭花很多时间与臣子们商议重修典章,彷效中原封建王朝立法建制,并下令许谦征募军队、训练士兵,组织庞大的军事力量。 当一个军政结合的统治政权初步形成后,他宣布放弃原来西晋朝廷给予的代王封号,改称魏王。至此,崭新的拓跋魏国正式出现,史称“北魏”。 随后,拓跋圭彷照汉人改元的习惯,把这一年称作登国元年,并正式发出迁都令,迁都日期定在七月初。 这一系列举措他并没有先向联盟议会提出,而是直接以国君身分下诏。 本以为会惹来非议,但出乎意料的是,联盟一致同意更改国号,对迁都也没有太多反对的声音,这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王上,安超求见。” 就在宣布了这一切的次日傍晚,拓跋圭在议事厅内跟张衮、许谦、管迁等人商议迁都细节时,晏子进来报告。 一听是保护若儿的士兵来了,他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传他进来。 “王上恕罪。”安超一进来就跪下,双手捧著一条牧羊鞭。 拓跋圭看到鞭子,大吃一惊,抓他过来询问:“快说,怎么一回事?” “太阳快落山时,属下等发现羊群在草原上游走,独不见王姑娘,大家分头去找,却在山脚下找到王姑娘的鞭子,还有、还有……” 拓跋圭心往下坠,赶紧握住桌角、稳住心神。“还有什么?” “还有羊尸……” *** 半晌后,拓跋圭等人跟随安超来到现场,看到几名士兵还在寻找若儿,汍婆则坐在充满血腥味的草丛里,晚风吹动了她灰白的头发。 “我的若儿是神灵赐予的礼物,她不会有事。”她无神的眼睛看著死去的羊。 拓跋圭过去扶起她,惊讶地发现汍婆是这么瘦小和衰老,而这个老妇人不久前才不远干里、吃苦受难地去替他寻找证据,解救他于危难中。 “汍婆,先回去吧,我一定会找到若儿。”他向汍婆保证。 “她一定在附近。”老妇人虽然瘦弱,但思维敏捷。她指著草地上被践踏的长草。“只有一个人的足迹,是他把若儿抱走的,这人没有骑马,跑不远的。” 汍婆所注意到的线索,也正是拓跋圭已经发现的,为了避免惊动到对手,他让张衮、许谦先行离去,只留下管迁。再指示士兵将老妇人送回去,自己则带著其他士兵,快速而有效地搜查附近的每一座房舍。 灯烛上的火苗,随著门的开启而猛烈摇晃,屋内的一切在明暗间闪烁。 榻上的若儿注视著不稳的灯火,没有理睬粗鲁地开门而入的人。她以为火就要熄灭了,然而,那火苗忽闪了一阵后,再次稳住,继续燃烧出明亮的火焰。 咚咚咚! 刚进屋的男人关上门后,竟用脑袋往门板上撞,嘴里还喃喃说著什么。 若儿诧异地看著他趴在门上的背影,好奇他干嘛要那样撞头。难道他的头不会痛?难道他的头是铁打的? 可是转眼,她又生气地想:撞吧,撞死了才好!她何必去管这个绑架她,把臭布团塞在她嘴里让她一直想吐,还用牛皮绳子绑住她手脚的人? 咚咚咚! 那个男人还在撞,嘴里自言自语得更凶了。 就在她担心他会不会真在她面前撞死自己时,那个男人突然转身,往前一倾,扑通一下,跪在她的面前。 灯光下,她看见他的脑门有一片瘀红,不用说,明天一定会变成紫色肿块。 “姑娘啊,我不是有意要抓你的,若知道你是王上的女人,我就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做这种事啊!”他紧闭双眼哀求。 这个强壮得仿佛能扛起一头牛的大胡子,忽然跪在她面前,没头没脑地哀求若儿,让她深感困惑。 这男人简直是莫名其妙! 她忿忿不平地想,平白无故杀她的羊,用毛毡将她弄来这鸟笼子似的小屋里,还捆绑成这样,现在又对她说些乱七八糟的话,难道他是个疯子不成? 那男子突然停止哀求,鼓起勇气望著她。“见到王上,求姑娘替我美言几句,冒犯姑娘全是听凭指示,我可没伤害姑娘啊!” 他边说著,边出入意表地抓起腰间的刀,看都不看就往若儿脚上砍,吓得若儿花容失色,以为他要杀自己! 结果却是捆绑住若儿双脚的牛皮绳被砍断了,怔愣间,被反捆身后的手也获得了自由。看来这男人刀法挺俐落的! 可她无意赞美他,虽然手脚获得了自由,但仍麻木不堪。她笨拙地抓下嘴里的破布团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何绑架我?” 那男人似乎并不担心她喊叫或逃跑,只是垂头跪在地上。“我叫拓跋凿。” “拓跋家族?”若儿明白了。“你是王叔的人?” 对方不语,头直垂到膝盖上。 “为何不说话?” “姑娘,我拓跋凿虽是堂堂男子汉,可是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能否请姑娘不要再问,只当我一时糊涂,做了蠢事?” 若儿发现他一直都不敢看她,心知他准是惧怕自己,便问他。“为何不抬起头来看著我,你害怕我吗?” 这一问,那男人的头低垂得更厉害了。“怕姑娘魅眼……” 话还没说完,门板上突然传来巨响,随即门由外向内倒下了。 砰然巨响中,拓跋凿慌张地一跃而起,他抓住若儿,手中的刀架在她颈子上,拉著她向后急退。 “是王上来了!姑娘,我不想伤害你,求你救我。” 从他哆嗦的声音里,若儿知道他很害怕,可是此刻她无暇理睬他,因为她看到拓跋圭正踏著倒地的门板,大步走进来。 在他身后,是管迁、晏子、柯石及士兵。 “王上……” 危难中见到他,她内心充满欣喜,可是他冷冽的目光让她胆寒,而拧住她胳膊的力量和颈子上冰凉的感觉,也迫使她的声音中断。 拓跋圭站在三尺外,目光越过她,紧盯著挟持她的男人,用比腊月结冰的河水更冰冷的声音说:“放开她,本王让你死得痛快点。” 若儿感觉到身侧的男人情绪更加紧绷,抵在自己颈上的刀在颤抖。 “王、王上……我不是……不是有意的。”拓跋凿紧扣著若儿,还想往后退,可身后的墙壁堵住了他的退路。 “姑娘,快告诉王上,我并没有伤害你。”当身子碰到墙壁时,他神经质地抓住若儿的头发大叫,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露出更多的颈部。 “你现在就在伤害她!”拓跋圭的声音不大,但气势逼人,拓跋凿猛一哆嗦,手中的刀刀本能地往若儿颈子上送。 “别、别靠近,我不……不想伤害她。”拓跋凿几近疯狂地大叫。 看到若儿白皙的颈子沁出血丝,拓跋圭僵住,屋内没人移动、没人说话,安静得只听到拓跋凿狂乱的呼吸声。 “拓跋凿,你说你叫拓跋凿,是吗?” 就在这安静得似乎落下根针也能吓到人的时刻,若儿开口了,她的声音甜美、平静,仿佛她不是在跟威胁著她生命的歹徒说话,而是跟一个受了伤、无法摆脱痛苦的病人说话,她独特的嗓音充满安抚和镇定的力量。 屋内气氛更加凝重,可她不理会脖子上冰凉的凶器,不在乎那么多人盯著她,继续用平静、低沉的声音说:“你要我救你,要我替你向王上求情,是不是?” 一开始,拓跋凿并没有被她吸引,可是当她的声音持续在他耳边缭绕时,他不由自主转过头来看著她,这是他第一次将目光投向她的眼睛,并再也无法转开。 “你说你不是真心要伤害我,对不对?” 温柔的声音掀起阵阵涟漪,将他环绕、将他淹没,他的意志瓦解了,不想再抵抗,情愿沉溺在涟漪中。“是的,我不想伤害你。” 他仿佛被催眠似的回答,眼睛直视著若儿。 “那你为什么要杀我的羊?” “王叔说那样才能引姑娘上钩。”粗嗄的声音有些暴戾,但也有些温顺。 屋里的其他人眼见拓跋凿疯狂的眼神渐趋平静,都对若儿的魔法大感惊讶,但听到拓跋凿的话,大家又吃了一惊。 王叔竟敢做出这样的事,实在出人意料! “王叔为何让你抓我来这里?”若儿继续以魅眼控制,目的是让他彻底平静。 “不知道。”潜意识的恐惧增加,他的神志在清醒与迷惑中挣扎,持刀抵在若儿颈子上的手再次颤抖。“我不想伤害姑娘的,我怕王上会杀死我……” “没人会杀死你,你说你不想伤害我,我相信你!可是你为何要用刀子割破我的喉咙,企图取我的性命呢?” 甜美的声音持续不辍,拓跋凿眼前出现一片宁静的湖水,清风将湖面上的涟漪不断扩大,抚慰著他紧绷的身心,他不再感到恐惧,一直追随那涟漪直到湖心。 没有,我没有要伤害你!拓跋凿默默地想。 “放开你的手,把刀子给我,没有人会伤害你,你不要害怕……” 喔,不害怕,我不害怕,拿去吧!温暖的涟漪,让拓跋凿不再感到害怕。 “这就对了。”刀子落到若儿手中,她的眼睛一直专注地看著拓跋凿,柔和地说:“你累了,去歇歇吧!看到吗?那里有床榻,去躺下闭上眼睛。” “是的,我累了,我好累好困,我要睡觉。”在甜美声音的指引下,拓跋凿走到榻边,仰身躺在牛皮绳和破布团上面,很快就闭上眼睛,呼呼大睡了。 一场杀戮平安化解,大家松了一口气。 “把他绑起来!”在众人以崇拜的眼神看著若儿时,拓跋圭冷然命令。 “不要。”若儿迅速做出回应。“他并不是真正的坏人,饶了他吧!” “今天如果饶了他,明天或者后天,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敢把刀子架到你脖子上的人出现!”拓跋圭面色阴沉地看了看她的颈子,虽然她将那个逆贼降服了,可他还是很想给那胆大妄为的小子一点教训。 若儿知道他是因为她受到伤害而憎恨拓跋凿,可是,她仍不赞同将熟睡中的拓跋凿捆绑起来,于是她走近拓跋圭,低声地说:“王上,请放过他吧,仁慈有时比暴力更能改变一个人。” 拓跋圭看著她的眼睛,那双会释放神奇能力的眼里,此刻没有迷惑人心的光,只有袒露的爱和期望。想起带她去山上看风景时,自己曾答应她要做一个“仁慈尽责的君王”的话,他眉头轻皱,对手下士兵比了个手势。“放了他。” 随后,他拉著若儿走出没了房门的屋子。 离开房舍后,若儿才发现这里是距离牧场不远的角楼,是长平王用来监测草原和外敌的防御工事,她过去从未进来过。 难怪里面的空气和光线那么不好,墙也特别厚。 “脖子会痛吗?”若儿正想著,拉著她的手忽然一紧,她转头,身边的拓跋圭正担忧地看著她。夜色中,他眼中的关切深深地打动了她。 “不痛,就像被蚊子叮咬了一下。”她安慰他。 拓跋圭没说话,但停住了脚步,因为前面有一匹马正疾速奔来。 若儿挣脱他的手,安静地站在拓跋圭身边看著来者。 “王上。”马匹驶近,马上的卫兵翻身下马,在拓跋圭面前单膝跪下,大声报告。“联盟议会即将开始,四部大人请陛下速速前往。” “议会?这么晚?”拓跋圭纳闷地问,还没得到答覆就又听到一阵马蹄声。看来今夜的牛川很不平静,难道是自己白天宣布了迁都决定的后遗症?他讥讽地想。 “王上,臣正找您。”领头的是张衮,他勒住马、跳下地,匆忙走近。“王上的龙驹在此,请上马吧!” 看到他最信任的谋士亲自来请,拓跋圭知道事态紧急,立刻对若儿说:“今夜你就住在宫里,晏子会保护你。” “不用……” 拓跋圭立即挥手打断她的话。“不要跟我争,没有找出害你的人究竟想干什么之前,你不许离开王宫!晏子,看好她。” “是。”晏子立刻回应。 第七章 来不及解释和询问,若儿悻悻然看著拓跋圭跃上马背,与张大人往王宫方向奔去,柯石则接过另一名士兵递来的马缰绳,上马追随其后。 “这么匆忙,会有什么事呢?”她担忧地问晏子。 机灵的侍卫只是耸耸肩,淡淡地说:“王上的事总是很多,谁知道呢?” 随后,若儿的心一直在为进王宫过夜而忐忑不安。 哪怕只是一夜,光想到那里已经住著十名后宫美人,她的心就直往下坠。 她从来不想进王宫,更没想过以这样的方式进去。 幸好晏子带她走进那灯火明亮、屋宇高大的建筑时,她一路上只看到守卫的士兵和忙碌的杂役,偶尔看到的几个女人也只是仆佣罢了。 直到进入一间宽敞、明亮,围著布幔的床榻和有著美丽屏风的寝殿。 晏子站在门口对她说:“姑娘今夜就在此歇息吧!” “这里是王上的寝宫吗?”她好奇地观看著四周。 “没错,不过王上通常不睡在这里。” 他的话让若儿心一紧。“王上都睡在什么地方?” 晏子神秘一笑。“是姑娘让大将军带话给王上,说‘一榻不可宿二宿’,因此王上睡觉的地方总是一直在变,至于睡在哪儿,属下可不能说。” 可他的话才刚说完,就看到若儿的俏脸变得惨白,聪明的他立刻明白自己本想让她安心,岂料却让她想岔了。这真是好心办坏事,想解释,又怕越说越糟。 若儿果真误解了他的话,她心情低落地问:“那些女人就住在这里吗?” “不是,她们在长廊那头,王上从来不去那里。”晏子急于弥补自己的口误。 他不去,她们就不能来吗?若儿心想,可看晏子满脸通红,似乎很著急,若儿便笑著安慰他。“她们本来就是王上的妃嫔,他自然该去看她们。” “可是王上真的没有……” “你不用担心,我只是随便问问。”她阻止他继续解释,故作轻松地说:“你去忙吧,等王上回来时,记得告诉我一声,我会请他让我离开。” 晏子张了张嘴,可是最后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但他并没有走远,就在门外的阴影处守护著。他知道这个女人是王上最重要的人,也是王上的敌人处心积虑想要伤害的人,他得小心保护好她。 若儿很疲倦,可是却毫无睡意,想到拓跋圭的其他女人就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安卧,她的心就乱糟糟的。 为了让自己不去想令人痛苦的细节,不去猜测他到底夜夜睡在哪里,若儿将注意力转到今夜发生的事情上。 对今天自己的遭遇,她并不当一回事,因为王叔对她的私欲早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他三番两次想染指她都以惨败收场,如今想用强占的方式也是可以预料的,所以当拓跋凿说今天的事是王叔指使时,她反而不担心了。 她担心的是,这么晚了,拓跋圭还要去参加联盟会议,到底是什么紧急的事情必须连夜开会讨论呢? 此后的时间,她一直坐在床榻前的踏凳上思考,直到睡意将她拖进朦胧梦境,她的心仍在为彻夜不归的王上忧虑…… *** 就在她沉浸在自己的苦思困惑中时,拓跋圭正在距离她不远的前殿舌战群臣。 赶回王宫的路上,张衮证实了拓跋圭早先的想法,联盟议会这么晚还召开,正是为了白天那一纸迁都令而起。 对刚复国的代国来说,政权基本上承袭了历代先王的体制,带有浓厚的氏族贵族民主制,王上并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这也是雄心勃勃的拓跋圭所不能容忍而力图改变的,他明白,想要称霸北方,就得彷效中原帝王之制,可是基于先王血的教训,他会让自己的改革缓慢而妥当地进行。 如今,他希望从迁都开始。 当拓跋圭抵达议事厅时,他略感诧异,不仅四部大人和八大长老都已在座,就连姻亲世家也一个不少的全到齐了,屋内充满兴师问罪的气氛,这让他更加痛恨这种原始的氏族政权体制。 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迳自走到主位坐下,大声对伫立在门口的传令兵下令。“传长史张衮、大将军许谦和史官管迁到会。” “王上,这是联盟议会。”南部大人低声提醒他。 拓跋圭淡淡地瞥他一眼,扫过那些与代国国事无关的姻亲,严厉地说:“以后凡是关系到国家大事的议会,主要官吏、大将军都得参与。” 很快,三位大臣人内,在已经摆设好的椅子上坐下。 拓跋圭看著他们坐定,再冷眼望向其他人,神态平静却有种慑人的霸气。 一个月来,拓跋圭日渐表现出来的王者威严,已让众人印象深刻,因此此时都沉默不语。 “那咱们开始吧?”见王上不说话,南部大人征询似的问。 拓跋圭往身后椅背一靠。“已经很晚了,各位有事就快说吧!” 略微犹豫后,联盟中威望最高、辈分最长的中部大人郎逊站起身,面对拓跋圭道:“近日吾王数项政绩让国人上下俱感快慰,但臣等以为,迁都牵连甚广,又听到诸多议论,因此今夜召集大家,只是为了请教王上迁都的理由。” 拓跋圭暗自冷笑,心知这“诸多议论”必定出自长平府。 他这一个多月的明察暗访可不是毫无收获,长平王及其追随者渲染牛川富裕,极力反对迁都,可他认为这里地势狭窄,资源单一。最重要的是,这里长期以来便是拓跋窟咄的私人封地,在俨然是个土皇帝的叔叔的势力范围内施政,必定有诸多限制。若要像雄鹰般展翅高飞,他就必须开拓更广阔的天空。 “臣以为迁都不妥。”他还没开口,侯辰率先表示反对。“盛乐四野过于开阔不具保护性,太靠近被毁旧都也不吉利。再说,长平王已在牛川为王上建造了新王宫,若吾王执意迁都,不是辜负了王叔的一番苦心吗?” 这样的说法,让拓跋圭很不以为然。这是什么理由?分明是他叔父的传声筒! “侯大人所言不妥。”拓跋圭目光如炬地扫向在座的臣子。“本王迁都盛乐,正是看中它开阔的地理位置。它是我先祖之都,更是数朝名城,背倚阴山,南靠长城,外有黑河、阴山,内有金河环绕,依山傍水,是连接关内与阴山南北的要冲,据城而立,我们进可掠中原,退能扼其关,是统一北方的先决条件。而牛川则处群山之中,南北不通,进无通道,退无屏障,在此立都,无疑自困樊笼。因此,迁都乃势在必行!” 郎逊看了眼拓跋窟咄,委婉地说:“吾王如此深谋远虑,实乃可喜,但此举事关国家兴衰,不得不谨慎。” 看来王叔是想借老臣之口,阻止他迁都,但他们看错人啦! 拓跋圭心中忖道,坚定地说:“郎大人所言甚是,迁都关系到国家兴衰前途,正因如此,本王立意迁都绝不改变。” 随即,拓跋圭又慷慨陈词,将自己因何迁都的理由和盘托出。 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将政见完整地告诉大家,因此大家都听得十分认真。 “先祖功德无量,我辈当永存感恩之心,不可忘本。”拓跋窟咄眼看各位大人似有被说服的迹象,急了,不顾一切地插话。“我族本是游猎出身,一向乐与山林草原为伍,如今各部归一,万民所向,王位既定,又有牛川为都,何必再劳师动众南移盛乐?” 由他的言辞中,不难听出拓跋窟咄是坚决反对迁都的人。 拓跋圭无意再跟他兜圈子,果断地说:“迁都于国于民都有好处。”他的目光转向郎逊等重臣。“我鲜卑人世居深山洞穴,蒙神灵赐予我族人智慧领袖,百余年前才走出群峰密林,脱离茹毛饮血、逐水草而居的原始生活。如今,我──拓跋鲜卑后人、魏国国君,将倾毕生心力,带领部众逐中原文明而去。” 他的豪情感染了多数大臣,并得到他们的响应,会议气氛变得热络融洽起来。 拓跋窟咄见自己的意见已难成气候,便大声说:“迁都既可旺国事,也可毁国运,不能仅凭一人之见决定,得求神灵指引。” 拓跋圭不理会他的叫嚷,对所有臣子、宗亲和姻亲说:“本王迁都立意已决,还望各位大人通力合作,带领族人往更宽阔的地域而行。” “王上建功立业的志向无可厚非,但王叔的疑虑也有道理。”护佛侯部首领侯辰接到拓跋窟咄暗示后说:“不妨按古训,以占卜、问神来确定此举是否恰当?” 他的提议当即得到不少附议,毕竟,这是个相信神灵的民族。 拓跋窟咄大声说:“没错,按照先例,凡行大事前,均得问天地神灵,如今迁都事关国运,更不能不问。” 先例?!又是见鬼的先例!拓跋圭气恼地想,却无法阻止众人的附和,他不悦地问:“这样做有何意义?无论占卜结果如何,本王迁都盛乐一事绝不会改变。” 看到自己的提议得到大多数人,包括四部大人的赞同,而王上终于屈居下风,拓跋窟咄心里十分得意,傲慢地说:“那也得等占卜后,看神灵怎么说。” 就此,议会决定次日清晨在祭祀台上,由具有神力的王若儿主持祭祀,恭请神灵显灵,以测迁都凶险。 这个决定让拓跋圭非常不安,好在若儿目前在他的保护之下,起码天亮以前她不会受到干扰,于是他宣布道:“就这样吧!” “那王上是不是该把王若儿放了?”拓跋窟咄的脸上露出虚假的笑容。 拓跋圭一惊,这家伙难道这么快就得知若儿在他寝宫的消息?但他保持镇静地问:“王叔此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王上不能先将占卜的王若儿私留在寝宫内。” 他的话不出所料,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身为国君,本来私纳女人并不罕见,但眼下正是复国之初,王上初立,后宫虚待,却让出身低贱的女人堂而皇之地睡在王上寝宫,而精挑细选、出身高贵的预选王后妃嫔,却置之不顾,此仍国之大忌。 主管王室人员的南部大人长孙嵩最先提问:“王叔此言从何说起?牧羊女为何会在王上寝宫?” “这事若让慕容郡主等知道了,还不闹出事来?”有大人低声咕哝。 在场的姻亲更是反应激烈,都认为拓跋圭此举是对他们的不尊重。 曾救了管迁的慕容麟不悦地问:“王上难道就是为这个女人,迟迟不肯册封王后妃嫔?” 正是要造成这种混乱的拓跋窟咄见状十分满意,他希望王上成为众矢之的,于是火上加油地说:“其中自有原因,各位大人不要著急,容王上解释。” 拓跋圭此刻反倒平静了,他早想把若儿的事说开,然而此刻他不愿跟随拓跋窟咄卑鄙的脚步起舞,便冷冷地说:“本王没什么好解释的,倒是王叔得解释一下,你的家臣为何要绑架王若儿?” 他的这番话又引起一波新的骚动,众人的目光由拓跋圭身上转到了王叔身上。 拓跋窟咄没料到拓跋圭居然毫不费力地将矛头引向了自己,不由得恼羞成怒道:“我不知道王上在说什么?” “那好,请史官告诉各位大人今天傍晚发生的事。”拓跋圭平静地看著管迁。 拓跋窟咄意图阻止。“身为刑狱官,我找人问话很正常,跟王上将其留宿寝宫无关。” “有关。”拓跋圭毫不让步,并示意管迁陈述这件事。 管迁将傍晚王上获报王宫牧羊女失踪、羊只被杀,最后在角楼发现被绑架的牧羊女和绑架者拓跋凿,王上为了查找真凶,让侍卫晏子将牧羊女带回王宫保护的经过说了一遍。 许谦在他说完后补充道:“拓跋凿亲口承认,是长平王要他杀羊,并绑架王姑娘,他现在就在角楼内,大人们可以传他来……” “你乱说!我没让他绑架牧羊女,更没让他杀羊,我只是要他把王若儿带来见我。”当听说拓跋凿已供出自己是幕后主使者时,拓跋窟咄急忙打断了他的话。 “见牧羊女?王叔难道还没吃够魅眼妖精的亏?”一个宗亲惊讶地问,却换来一阵低笑。 拓跋窟咄恼羞成怒地说:“笑什么笑?我要见她正是为了占卜、迁都一事。” 又一阵压抑的笑声,表示相反的观点。 见自己亲手点燃的火居然烧到了自己身上,还有人敢当面揭他的短,拓跋窟咄恼羞成怒,脸当即涨得通红。他瞪起眼睛正想发作,中部大人为他解了围。 “大家不要误会王叔的好意,当初复国、建都,王叔可操了不少心。” 郎逊的话立刻得到侯辰的支持。“没错,复国成功,王叔功不可没,而且臣可作证,王叔找牧羊女,确实是要她为王上迁都一事占卜,没别的意思。” 拓跋窟咄立刻挺直了腰杆。“正是如此!昨日王令迁都,臣一夜难眠,想起祖宗惯例,今日才提请四部大人召集紧急会议,又让家臣去把牧羊女找来。” “找来占卜需要捆住手脚、堵住嘴巴和杀死那么多羊吗?”拓跋圭生气地问。他难以相信拓跋窟咄竟如此没种,敢做不敢当,明明他绑架若儿就是包藏祸心,还要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好像是为国家社稷著想似的。 “不那样的话,她会乖乖地跟男人走吗?”拓跋窟咄自以为是的解释,又邪气地暗示。“当然,也许对吾王陛下是个例外。” 对他的暗示,拓跋圭根本不层理会,只是愤怒地发现,就算明知道他的解释全是谎言,也拿他没办法,因为到目前为止,他的解释并没有留下任何破绽。 自然,大家接受了他的解释,也没人质疑王上将牧羊女带入寝宫的行为。 见自己安然脱身,拓跋窟咄得寸进尺。“既然王若儿明日日出时要为王上的迁都计画占卜,按照惯例,今夜就该在祭祀堂内安歇,以养精蓄锐。” 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谁能反对?没有! 当即,由主管祭把典礼的长史张衮去王上寝宫带王若儿,并将其送往祭把堂。 为了确保占卜之前歪让王上与王若儿见面,拓跋窟咄还小心眼地派自己的心腹冯羌同去“照顾”王若儿。 因为来带她的人是张衮,因此晏子没有异议,但坚持同行。 在冯羌阴鸷的目光下,若儿没有跟张衮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他的心情,知道这样的安排是不得已,王上一定正面临巨大的压力,因此她坦然跟随张衮和晏子,来到位于祭坛后的祭祀堂,此刻天已近拂晓。 张衮劝她抓紧时间睡一会儿,而在她睡著后,他同晏子一直守在门口没有离开过,因为对同样守在这里的冯羌,他们有种不信任感。 而冯羌果真是有预谋而来,面对两双警戒的眼睛,他毫不理会…… *** 王宫内的拓跋圭同样夜不能寐。 若儿被带走后,拓跋圭才回到寝宫,虽有张衮和晏子守护,他不需为她的安全担心,可是想到明天她将面临的压力和处境,他深感忧虑和无助。 身为王上,看似大权在握,实则处于根深蒂固的氏族关系和错综复杂的利益团体之间,处处受制于人,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这给了他极大的挫折感。 我一定要尽快娶她! 望著窗外的夜色,拓跋圭发誓,只有让她成为他的王后,他才可能真正地保护她,否则像今夜这样,面对那些貌似公正合理,实际包藏祸心的要求,他只能束手无策。 天边出现火红的云彩,那是迎接朝阳的霞光。 同其他马背民族一样,凡事祈神问天,是鲜卑人最重要的祭袒活动之一,因此虽然今日的祭典将在祭把堂大殿举行,但人们还是一大早就从四面八方涌来,将王宫前的祭台四周挤得水泄不通。 黎明时分,性急的拓跋窟咄就陪伴著几位大人来到祭祀堂召唤若儿。 “王若儿,你今天是为新生的魏国召神改运,要好好做,否则掉脑袋的不光是你一人。”他话里有话的警告她。 心知他做这样的安排就是为了阻止拓跋圭的迁都计画,她绝对不会让他得逞,但她也不会公开反抗他。 若儿跪在这些平素难得一见的大人面前,平静地说:“各位大人,若儿不过偶尔用龟甲预测吉凶,并无召神、改运的能力。” 那些大人面对她的美丽,只是讷讷无言,拓跋窟咄立刻阴阴地说:“这样就足够了,只要能好好预测出王上迁都的前景就行!” 很快地,她被带进紧连著祭柜台的大殿。 由于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大殿内十分晦暗,门窗半掩,佛龛上供奉的泥塑神像间,不时闪过士兵的身影和明亮的长矛锐器,静谧中有种不安,庄严中透著诡谲,让这个宽敞的殿堂充满说不清的神秘、怪异之气。 祭台上,数十名侍卫将大殿围得密不透风,除了王上、长老、四部大人,及长史、大司马、姻亲世家的代表外,谁都不可以靠近半步。 若儿走进大殿,感觉仿佛正走向断头台。 她凭借本能,知道黑暗的墙边正是各位大人的落坐处,她希望能见到拓跋圭,她知道他一定在这里,她想看看他是否安然无恙,看看他是否在为她担心。 可是大殿光线太暗,她只能凭借想像力,猜测他正坐在自己正前方的大门边,因为那里是最能看清楚她的地方。 本想等眼睛适应黑暗后找到他,可是没时间了!两个侍卫走来架起她,将她放到大殿中央的桌子上,那上面已经放置了龟甲和卦盘。 她立刻收敛心神,专注于眼前的事,今天的卦象关系到王上的理想和抱负,关系到魏国的命运前途,因此她必须全神贯注。 她将十二块龟甲以特殊的方式摆放在卦盘上,再将其点燃,然后盘腿面对大门坐好,她腰背挺直,微闭眼睛,深呼吸,聚集精神。 十二道火焰发出的光芒将幽暗的大殿照亮,照耀著身边那些模糊的脸庞。 太阳缓缓升起,金灿灿的阳光由半敞的大门泄入,洒在她身上,与火光相融,为她镀上了一道金光,她的美丽霎时震撼了所有人的心。 一片赞叹声出自大人们一向傲慢的口,平日极少到羊圈去的贵族、大爷们,此刻终于明白何以王叔甘愿受那么多罪,也要亲近这个女孩的原因。 他们忘记了祭祀的目的,只是瞪大眼睛,注视著她美丽动人的容颜。 拓跋圭看到身边直射向若儿的异样目光,焦躁地在椅子上转动身躯,若非紧捱著他的张衮用手悄悄按住他,他也许会跳起来,遮挡住那些不敬的目光。 若儿对美丽的或丑恶的一切都看不见,她的精神已经脱离了现实,在飘渺的虚空漫游,寻找神灵的启示。 她眼睛微闭,口中念诵不止。突然间,她的身子一颤,随即双目张开,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没人可以忽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呼唤人心的力量。 而她,显然已经进入一种非自然的状态。只见她的脸色平静安详,眸光锐利明亮,她凝望著门外阳光普照的天空,大家暗自庆幸她没有看向任何人,否则那人准会在她的目光中灵魂出窍。 四下一片死寂,人们关注著她的每一个动作,不敢言语,不敢移动,就连已经很熟悉她的拓跋圭,也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圣洁美丽,又极富感召力的一面。 此刻的她,浑身充满了感应的热力,清晰地说:“日升月落,岁月无情,哺育我们的大地正变得荒芜,我强盛的部落正日渐衰竭,神的甘霖降在南方的土地。” 无数的影像洪水般奔涌而来,她看到了未来的某些片段,如同以往一样,那些东西并非总带给她欢乐,但却对她极具吸引力。 就像此刻,当弥漫在眼前的图像不断闪现时,她看到了盛世乐园、刀光剑影、阴谋背叛和死亡的阴影。 忽然,一滴鲜红的血坠落,在她眼前扩大延伸,最终变成为海。 她猛然吸气,睁大眼睛,只见拓跋圭熟悉的身影正沉入血海中…… “不──”她面色苍白,无法控制地大叫一声,身体颤抖地倒下。 “若儿!”一双手用力地抱起她,所有影像瞬间消失,拓跋圭的声音在她耳边急切地响起。“放弃吧,不要再做了,我不要看到你受苦。” “不行,她必须做完。”拓跋窟咄狂暴地大吼,他看出若儿已经得到了某种启示,他急于知道结果,所以用眼神示意手下将拓跋圭拉回王座。 “滚开,不长眼的东西!”拓跋圭斥退那两个男人,双手仍扶著若儿,她也紧紧抓著他。 “王上……让我做完。”他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意识,她多想依偎在他怀里永远不离开,可是刚才忽然中断的影像搅动她的心,她要找出那个预兆的真实意义。 “你能继续吗?”她眼中恳求的光让拓跋圭无法拒绝,可是看她受苦,他也十分不舍。 “我行的。”她轻声说。 想想在座大人们绝不会让这事半途而废,拓跋圭无力地叹息,不顾众多探索的目光正审视著他们,他替她擦去额头的汗水,扶她坐好,然后走回王座,心里暗中发誓,长平王必定要为今天的事付出代价! 阳光明亮,火焰熄灭,稳定心神后的若儿,却再也看不到消失的影像。 她低头仔细查看每一片龟甲,发现其他龟甲上的纹路都没有什么变化,可是代表运势的第九片龟甲,却出现了纵横交错的复杂线条。 她捧起那片龟甲,拓跋圭沉没血海的情景即刻浮现眼前,手中的龟甲也颤动起来,仿佛要飞离出若儿的手,使她几乎握不住它。 她心念一转,知道这片龟甲将指引她破灾之路,于是赶紧改用两只手捧著它,将它小心地放在卦盘上。 然后若儿静坐观看,所有人专注的目光都集中在卦盘上。 太阳光照射著龟甲,它在卦盘上蠕动,最后当它静止不动时,若儿看到它背上的图像与卦盘上呈现的图形相互连接,形成了一幅完整得像刻意描绘的山水图案。 她凝视著这幅走势如同弯曲河流似的图案,看到它的尽头正是南方,不由得心头一松:王上的选择是正确的! “怎么样?结束了吗?”长平王迫不及待地跳到她面前询问。 “是的,结束了。”若儿指著卦盘。“就在这里,大人请看。” “我哪能看得明白?”长平王焦虑万分地命令。“你得宣布卜卦的结果。” 她看了眼在阳光下虽然明亮许多,但依然有种怪异之气的大殿,大声说:“神灵保佑,国运在南。” 一听到她的宣布,众人哗然,争相表达各自的意见。 北部大人叔孙普洛笑呵呵地说:“牛川位于北,盛乐偏于南,如此看来,王上迁都盛乐是对的。” “有神灵保佑,我们尽早迁都盛乐吧!”另有大臣为王上的正确决定高兴。 但在欣喜中也有杂音。 侯辰就很不信任地说:“这怎么可能,王若儿说错了吧?牛川物产丰富,长平王在此经营多年,迁都等于是置国家于险境,还是暂缓为妥。” 若儿再次指指自己未曾移动过的卦盘。“卦象在此,这是神灵给予的指示。大人们若有疑问,可自行察看,或请高人解释卦义,其他事,恕若儿无法回答。” 略通卦术的郎逊等长老,走到桌前,仔细端详面前的卦象,纷纷点头。 拓跋圭则迳自走来将若儿抱下地,对她说:“晏子在门外,你先回去休息。” “不行,她还不能走。”拓跋窟咄大声阻止,却对“魅眼”仍心有余悸,而不敢走近。 “我说她可以走,她就可以走。”拓跋圭转身面对他的叔父坚决地说。 拓跋窟咄指指卦盘。“可她还没有测完。” 拓跋圭同样指指卦盘。“卦象就在那里,她也解释了卦义,大家都亲眼看到那是如何来的,没必要再浪费时间,迁都盛乐,已成定局。” 说完,拓跋圭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睨著他的王叔,看他还要玩什么花招。 拓跋窟咄自然很不甘心,堵在门口不让人走。 他们一个是王上,一个是王叔,各位大人们一时无所适从。 “咳咳──”见他们剑拔弩张,中部大人郎逊出面做和事佬。“王叔,卦已经结束,王姑娘的事情也做完了,就让她离去吧!” “不可!”拓跋窟咄恼羞成怒地说:“中部大人难道忘记了,吾王陛下即位已经月余,王后妃嫔也选出多时,可王上迟迟忽视册封大典,不行大婚之礼,如今王若儿既然能替王上的运势占卜,也该为王上的婚典卜上一卦。” 他的提议让若儿的心猛地往下沉,虽然知道王上成亲是早晚的事,可要她替他的婚事占卜,她还是非常地受不了。 她不由自主地看了拓跋圭一眼,见他正拧眉注视著他的叔父,微眯的眼里有火光在跳跃。 “这……”郎逊迟疑了,他转身看看其他人,众人错愕的神情显示,他们也有同感。 按说王叔的提议符合王族规矩,也代表联盟内大多数人的意见,可是此刻刚结束一个重大决策的祭祀,似乎并不适合立刻谈论王上的大婚之事。 大殿内响起拓跋窟咄颇具感情的声音。“各位大人,拓跋王族几经杀戮,如今血脉单薄,王上血统既然无误,就该按祖训即刻完婚。眼下王后嫔妃、婚宴用品、王宫寝殿等,可说万事俱备。迁都之前,何不替王上求神灵赐吉日迎娶后宫,既可让我这个王叔沾点喜气,也可告慰拓跋先祖在天之灵呢?” 他的话合情合理,令人难以反驳,当即有人赞同,其中自然是与拓跋窟咄关系密切的侯辰等人。 这让拓跋圭恨得咬牙,但他不会因此被激怒。 “今天我累了,改日吧!”拓跋圭平静地说著,等待拓跋窟咄让步。 面对拓跋圭锐利如芒的眼神,大家都没有说话。 但已经知道他与王若儿之间有深刻情愫的拓跋窟咄,绝不会放过这个实施阴谋计画的机会。 他本是个阴险小人,一向只在背地里活动,可如今见王位离他越来越遥远,迁都也成定局,不由得著急。 在自己的地盘上,都没法困住他,反而被他掌握了太多不利自己的证据,等他迁都盛乐,羽翼更丰后,不仅别再想控制他,而且很可能会被他除掉。 正是因为这样的心态,拓跋窟咄再也顾不了掩饰自己。 堵著门,他状似关切地对联盟中地位最尊的四部大人说:“各位大人,如今魏国新立,强敌环伺,王上任重道远,本该以国家利益为重,舍弃私心,广结姻缘,早封王后以立国本,早纳妃嫔以隆香火,可是吾王至今一再拖延大典,拒绝按照祖制完婚。王上年幼无知,难道大人们就这样放纵王上谐戏荒唐,空置后宫,让拓跋王族后继无人吗?” 他的话正是各位大人们的心头之忧,因此个个哑口无言地望著王上。 拓跋圭冷眼看著这一切,心中的怒气逐渐堆积,尤其听到他用“年幼无知,谐戏荒唐”来形容自己时,更是恼怒。 “王叔错了。”他冷然道:“本王并非不立后宫,也并非未择佳日,只因近一个月来的血统之争,将此事搁置了。” 听到他的话,在场各人虽反应不一,但都松了口气,并同意他的说法。 这一个多月来,王上和各位大人的精力,确实都在忙著寻找血统的证据上。 “太好啦!”南部大人高兴地笑著对管迁说:“管大人,容臣稍后把后妃名册送上,请大人记录下来。” “不用了,那个名册作废。” 第八章 拓跋圭的一句话,让殿里的轻松气氛霎时变得凝滞而沉重。 因为,那等于将已经选出的后宫全部除名,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大家面面相觑,有不少目光偷偷扫向一直沉默地站在拓跋圭身边的王若儿,似乎认定王上的改变与她有关。 “王上何出此言?”南部大人最先提问。 拓跋圭立刻回答:“因为我的王后另有人选!” 此言一出,立刻将沉寂的大殿惹得云翻浪涌。 “谁?!”七八张嘴异口同声,十来只眼发出谴责的光芒。 “王上!”知道他要说什么,若儿心头一紧,本能地抓住他的手,想阻止他。 她早有预感,一旦拓跋圭说出对她的感情,那么他们将永远不能在一起,而她还没有准备好与他分开。 她的手好冰凉,拓跋圭握紧她的手,感觉到她内心的焦虑和不安,于是他没有回答众人的提问,只是关切地看著她,用眼神告诉她,这是他们迟早要走的一步。 “是她!我早知道魅眼妖精会迷惑王上的心。”拓跋窟咄叫了起来,歇斯底里的叫声在大殴回荡。 而他的尖叫声后,是令人窒息的静默。 担忧的目光转到了瞠目结舌的大人们身上,而拓跋圭则看著他所信赖的张衮、许谦和管迁,从他们平稳的视线中,他得到了鼓励和理解。 “是的,是她。”他坚定地回答了所有疑问的目光。“我的王后就是她!” “可……王上,她不是我族的蝈亲世家!” 南部大人惊骇地提醒他,按拓跋家族百年来的习惯,从没有那位领主或大王娶过除姻亲世家外的女子。 侯辰更是倚仗他是宗亲身分而放肆地说:“王上如果娶牧羊女为王后,那么要让慕容郡主做什么?妃子吗?” 拓跋圭摆摆手。“没人要她做妃子,送她回邺城去,把所有女人都送走,带著我的歉意。” “王上的意思是,后宫只要这一个女人?”南部大人再次大惊失色。 “没错,这就是我的选择。” “不妥,我妹妹既然被联盟选中,住进了王宫,就不会再回去。” 慕容世家、贺兰世家等姻亲纷纷表示反对。 同时,立刻有臣子奉劝。“王上慎重!得罪了姻亲,只怕引来战争。” “为了一个牧羊女,王上的宝座如果坐不安稳,值得吗?” “吾王复国成功,靠的就是姻亲力量,如今只怕会再遭逢灾难哪!” 一片反对声浪中,拓跋圭的面色越来越沉。 他们的言辞中,公然表现出对若儿的贬辱,让他深感气恼,但为了大局,他克制著没发作。而若儿手上传来的冰凉也让他无心计较,此刻只想将她带走,带到没有人的地方。 许谦替拓跋圭不满地说:“王上娶王姑娘自有神灵庇护,应该得到祝福。” “你一个汉人知道什么?别说牧羊女,就算是郡主,不是出自姻亲世家的女人都做不成拓跋王族的王后?”侯辰轻蔑地教训他。 “没有必要争吵。”拓跋圭皱著眉、阴沉地说:“本王既未做过承诺,也未册封任何人,更没与各位郡主私下会面,如今送她们回去,有何不妥?” “对姻亲世家不能如此轻率。”郎逊开口道:“恳请王上三思!王姑娘虽美貌绝伦,但出身难以匹配王上高贵的血统。何况,如今正值王上复国之初,面对的敌人强大,要做的大事很多,为了一个女人,王上真的愿意与众姻亲干戈相向,舍弃唯一可以支持王上振兴大业的力量吗?” 听到连最有威望的中部大人都如此说,拓跋圭感觉到了真实的压力,他从未想过要因自己的婚事而与天下人为敌。 在他犹豫时,感到最难堪的正是若儿。 各位大人当著她的面,一再用刻薄的语言鞭挞她的灵魂,将她卑贱的出身和无知的妄想呈现在阳光下,让她无处遁形,无从思考。 事实证明,拓跋圭的想法是多么幼稚,他根本就不可能娶她! 是的,他是国君,该去娶那些能资助他雄兵、粮草、良策的郡主,该去娶出身高贵、气质优雅的美丽女人,而不是她这个身无长物、整天与羊为伍的牧羊女。 见王上沉默,侯荃劝导他。“王上,郎大人的话是良药……” “你不用多说,本王明白!此事日后再议。”拓跋圭打断他的话,举步欲走。 若儿困窘的神色,和他心头越来越沉重的无力感,让拓跋圭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他得带她离开,与她独处。 可是,有人不想让他如愿。 “这事关系重大,王上还想拖延到何时?”拓跋窟咄横身挡在门口。 拓跋圭见他竟敢堵住门,不由得怒火中烧,牙根一咬,低沉地说:“走开!” 拓跋窟咄不仅不让道,反而大笑。 “哈,王上居然为了娶牧羊女想得罪全天下,这究竟是魅眼妖精使的法呢?还是我拓跋世家的一大报应?看来先王若泉下有知,应该会后悔当日错误的选择?” “如果还想让脑袋架在脖子上,你就闭嘴!”拓跋圭的怒气终于被点燃,他很想豁出去给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庶叔一个教训,但若儿忽然挣脱了他的手,往前一步站在诸位大人面前。 “各位大人放心,若儿知道自己的身分,不会妄想当王后。”若儿面对大家镇定地开口。 拓跋窟咄的狂笑将她的羞辱感和愤怒引到最高点,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因为她的沉默只会增加拓跋圭的压力,让他两面受难。 与他的理想抱负相比,她算得了什么?为了他的前程,她得主动退让。 所有大人都沉默不语,她再转向拓跋窟咄,后者立刻避开她的视线。 她淡然一笑,眼神凌厉地说:“王叔错了,如果先王地下有知,定会为当初的英明决策再次叫好。吾王陛下志高意远,是振兴拓跋王室的杰出人选,更是国人英明的君王,有他的带领,魏国定能一振声威。” “好!”她的话音刚落,德高望重的郎逊率先称赞,众大臣也连声点头赞扬她的深明大义。“说得好,王姑娘此言慷慨激昂,就是男人也未必有此胸襟,难怪得王上垂爱。待册封之后,可入宫做吾王妃嫔,也能与陛下比翼双飞。” “不。”若儿当即跪地拜谢郎大人。“若儿出身贫贱,既为牧羊女,自当以牧场为家。王宫虽富贵,却不是若儿向往的地方,因此,请各位大人容若儿告退。” 说罢,她起身不看任何人就要离开。 “若儿……”拓跋圭想拦住她。“你要去哪里?” 若儿淡笑。“自然是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她笑容里的苦涩搅动拓跋圭的心。 “让晏子送你。”拓跋圭不知该说什么。 “不用。” “我说过的话不会改变。”她淡漠的语气让他的心狠狠被抽了一下,于是他提醒她。可若儿却用坚定的眼神看著他,虽然那眼神是平静的,却在拓跋圭的内心深处激荡起无法抚平的波澜。 “请王上不要忘记当初说过的话!王上有王上的职责,若儿同样也有自己该尽的职责,恕我无法奉陪。” 她的语气和眼神一样冰冷,幽深的眸光则诉说著更多的无奈和痛苦,拓跋圭再也无法开口,因为那样只会让她更痛苦。 他松开手,看著她从自己的身边走开,走出了他的视线。 知道晏子正跟随在她身后,但她无意跟任何人说话,此刻她的心很乱。 她刚刚做了一个关系到她一生的决定,她把今生唯一的牵挂抛弃了,把心中唯一的爱割舍了,虽然那个决定断送了她一生的幸福,让她痛苦不堪,可是她知道,等痛苦过后,她将获得安宁。 既然他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那么就该由她来做,她必须让他忘记她。 若儿知道这个决定会让他的心难受,更会让她的心破碎,可是他该知道,那是她不得不做出的决定,他该明白,那也是她唯一能做的正确决定…… 走进牧场,看到汍婆在牧羊,若儿快速走了过去。 “累了吧?先回去休息,锅里有你爱吃的好东西。”老妇人已从安超口中知道发生在小主人身上的事,此刻见她满脸伤痛,便轻拍她的手给予她安慰。 乳娘洞悉一切的目光,让若儿久忍的眼泪顿时冲出了眼眶。 “汍婆……”她趴在乳娘肩头哭泣。 “走吧,我陪你回去,羊就让他们照看吧!” 汍婆的话让若儿忍著眼泪,回头一看,晏子和安超正站在不远处看著她们。 听说要他们放牧,两名大汉转身想逃跑,却被汍婆喊住。“你们要是敢跑,我就告诉王上,让他惩罚你们。” 两个高大的身影顿住,低垂著脑袋走向她们。 “接著,用这个比你的大嗓门管用。”汍婆将牧羊鞭塞进安超手里,他立刻诚惶诚恐地接过,仿佛捧著尚方宝剑般小心。 而汍婆则像将军似的拉著若儿往房舍走去,全然不管身后两名高大的男人愁眉苦脸的样子…… 一整个早上,若儿没有再见到拓跋圭,但是王宫里的消息总是跟随草原上的风四处飘散,尤其是王室的婚庆喜事,更是传播得比风还快。 下午,她听说王上已与姻亲们达成协定,决定按联盟选出的名册,于吉日举行大婚暨册封之礼。 当时,她正在马场帮助大憨驯服刚送来的几匹野马。 送马来的牧民,喜孜孜地议论著这个能让他们尽情欢庆几日的大喜事,可是却没看到她骤变的脸色。 得知他决定要娶别人,若儿的反应大大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当她决定退出拓跋圭的生活时,她以为她能平静地接受那样的结果,可现在她知道自己不能。 仿佛被最狂野难驯的烈马狠狠摔下了地,直摔得心碎肝裂,她全身都在痛。 就在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所做的决定正在将她推入绝境,坠入无底的毁灭深渊。 不管身后的大憨如何叫唤,她跳上最野的一匹马,往草原深处奔去。 因为没受她催眠术的影响,烈马十分强悍暴怒,可是无论那马怎么蹦跳扭动,她都死死地控制著它,这时她不是在跟烈马较劲,而是在跟自己的内心较劲。 她好恨自己! 明知与他的感情不会有结果,却还抱持著希望;明知他必须为了王朝的利益巩固与姻亲的关系,却还奢望从那些女人身上偷回属于她的幸福;明知他不是自由之身,却异想天开地以为他会为她保留一片天空;明知他们之间的地位悬殊,却宁愿闭上眼睛想像自己是他心中唯一的宝;明知他最终会因为伟大的理想和抱负舍她而去,却还冀望自己会成为他振翅飞翔时的一股助力;明知所有的一切都是梦想,却放纵自己的感情为那虚幻的梦境全然付出、没有保留。 她好恨自己! 恨自己有情感,如果没有,她就不会付出,也不会痛苦。恨自己明知故犯,早已知道所有的结果,却要飞蛾扑火。恨自己口是心非,是自己告诉他不要做他的王后,不会跟他进宫的,可现在却因为他真的不要她了,又痛苦失望。恨自己不能再坚强点,让心不要那么痛,让身子不要颤抖,让眼泪干涸。 她好恨好恨自己!恨自己所有的一切! 泪水、汗水和倔强,驯服了狂傲暴躁的烈马。 当太阳西下时,烈马跑累了,绷紧的肌肉放松,发怒的步伐变小,飞扬的马鬃平顺,最后“噗噗”地吐著气,甩动著粗长有力的马尾,踢跶著慵懒的脚步,带著背上比它更狂野、倔强的骑手,在草原上漫步。 若儿泪眼蒙眬,精疲力竭地趴在马背上,渴望被驯服的野马带她到天涯海角。 不知过了多久,马儿停下,摇头嘶鸣。那高亢的嘶鸣声中,竟有撼动人心的凄凉,将若儿被风吹干的眼泪再次牵引而出。 她直起身,四处眺望,发现马儿竟将她带到了当初拓跋圭带她来过的东山上。 马儿再次仰头嘶鸣,那凄凉的悲鸣再次扯动她的心。 她跳下马,轻拍马背说:“我知道你一定在思念你的同伴,思念能自由奔驰的山林草原,我不该驯服你,你该有你的尊严,去吧,去找你的同伴。” 马儿回头,用吐著热气的嘴轻拱她的肩。 直到此时,她才真正注意到,这是一匹十分美丽的白马,它醒目的马鬃光泽而柔软,在阳光下如同雪丘般耀眼,沐浴在金色光晕中的眸投射出锐利而聪敏的光。 当注视著它时,时间好似静止了,那犀利的目光肃穆地望进她的眼里,其中所散发出的灿烂光芒,传达给她坚强与安定的力量。 她解开套在它头上的缰绳,抚摸它汗湿的鬃毛,流著泪说:“去吧,不要怪我刚才对你太坏,你是匹骏马,不该被驯服,不该受人控制,更不该被人逼迫去打仗面对死亡……” 那马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再次垂下头,用马脸往她身上蹭了赠。 若儿含泪笑道:“你在跟我道别吗?不要这么多情,不要让我在你走后伤心,快跑吧,大步跑,不要再被人抓住。” 马儿嘶鸣一声后,摇摇头颅,回眸看她一眼,终于扬蹄往山下奔去。 目视它远去,若儿似乎听到它欢快的马蹄声,她沉重的心得到了纾解。 回头看看山顶,她大步往那儿走去。 山上的大树依然青翠,坐在树下的石头旁,她没法不去想就在几天前,在同样的地方,面对同样的景色,她身边曾有心爱的人相伴。 可如今,她形单影只,今后也不会再有他的身影。 心里的洞在扩大、在加深,可她无力去修补,只好放任痛苦的感觉一点点吞噬伤痕累累的心房。 看著一望无际的蓝天、绵延不断的山峦,耳边回荡著一个振奋人心的誓言──我要率领我的部族进入中原,没人可以阻止我们走向文明与繁荣。 喔,是的,他会成功!可是她呢?既然她不再属于他,那么当他迁都盛乐时,她必然会被留在原来的地方,毕竟,她是拓跋窟咄的家奴。 心口尖锐的刺痛让若儿全身痉挛,她靠在石头上,屈腿抱住自己,注视著远处的长城,任眼泪滚滚而下。 “我还能吗?”她心痛地呐喊。“我还能跟随他过长城、越黄河,到平城、访洛阳、逛长安,去所有他要去的地方吗?” 那天他赋予她梦想的一切,都还清晰如昔,可是她的梦已经破灭,今后伴随他的脚步过长城、越黄河,到平城、访洛阳、逛长安的女人不会是她! 希望是促使人新生、进取的动力;而幻灭则只是心死、沮丧的开始。 十八年来,她第一次失去了生活的动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著,她无力地将头垂靠在膝盖上,低声啜泣。 一个暖而有力的触摸惊动了她,她抬起头,泪眼中充满惊喜。 “呵,马儿!你真是多情的马儿。”她跳起来抱著去而复返的雪白骏马,仿佛见到久别的亲人般依偎著它。“野马也这么多情吗?” 白马嗤鼻,摇头摆尾,她的眼泪落在马背上,脸上却出现了笑容。 梳理著光滑的鬃毛,她叹息。“我让你走,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呢?难道你不气我驯服了你?还是你知道我心里苦,要来陪我?” 白马不断地用脸磨赠她的肩、她的脸。 她拍拍它的头,感叹道:“你走吧,不要那么多情,我不能留下你,你是王上的马,是要跟随王上的军队打仗的,就算你留下,我也不能拥有你……” “你可以拥有它!” 拓跋圭的声音传来,若儿全身一紧,僵住不动,以为耳朵听错了。 可他真的绕过高大的白马,出现在她面前。 “王……王上?你怎么来了?”她惊讶地问。 “我听到心灵的呼唤,追著太阳而来。”他用了第一次在青石冢与她重逢相认的口吻回答她,并不等她回答,就将她紧紧揽进了怀里。 “我很抱歉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受苦。”他低沉的嗓音饱含情感,若儿的身体轻颤,双膝发软。 呼吸著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紧靠著他,仿佛溺水的人那样,把他当作救助者般抓得紧紧的。 “不管你听到什么,都要相信我,相信我的心里只有你!” 他的话像一把尖刀,刺进她心中难以愈合的伤口里,那剧痛让她清醒,她猛地抬头,退出了他的怀抱。 “若儿?!”他想抓回她,可她迅速退到了白马旁边,躲开了他的手,而她的目光让他的五脏六腑全都绞在了一起。 “若儿,我跟你说过了,一切都不会改变,我要你,只要你!”他情急地说。 她的视线转向白马,平淡地说:“恭喜王上即将举行大婚之典。” “那只是权宜之计,你说过你懂我的,不是吗?” “是,我懂。”可是我不能接受那样的权宜之计。她无声地说,将头抵靠在马身上。 听到她的回答,拓跋圭松了一口气,以为她接受了他的安排。 他走到大树下,看著四周的景色微笑道:“我就知道你是我的知己,现在这样的安排只是暂时的,等我的霸业全面展开后,我会补偿你!” 若儿不语,心想:再多的补偿,也无法将她空洞的心补全。 “把册封的事办了也好,我们可以集中全力迁都,等到了盛乐,我会有属于自己的真正王宫,绝对不要再让别人来干涉我们的生活。” 你们的王宫,你们的生活,跟我无关。若儿在心里补充。 “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的抱负吗?”拓跋圭依旧兴致勃勃地眺望远方,抒发著他的壮志。“我要修法制典,整军治吏,更要立王威、肃朝纲,这样才能做前人没做过的事,走前人没走过的路。” 身后的若儿倾听著他的宏伟大志,心里为他高兴,也为她与他之间的距离感到悲伤,可惜拓跋圭的心完全沉浸在他的帝王大业中,忽略了她的心情。 “好多年了,我一直渴望融各部之长,集各方之才,建立安定强大的国家。如今,只要稳定联盟,我就可以全力施展抱负,积聚实力。不出十年,我会让你看到我拓跋圭的豪言壮语变成事实,你相信吗?” 拓跋圭慷慨激昂地说著自己即将付诸实施的理想抱负,可好半天才发现并没有得到与他心心相印的佳人如昔的回应,不由得纳闷地回头。却见她低垂著头,丝毫没有活力。他满心的欢喜和高昂的兴致陡然降低,转过身几个大步过来拉起她。 “若儿……”她的神情让他不满的声音全数消失在口中,他怔忡地捧起她的脸,注视著那些晶莹的泪珠,心里窜过尖锐的痛楚。“你怎么……” 面对他的眼睛,无力掩饰自己的伤痛,若儿情绪激动地打断他的话。“王上的理想抱负定能实现,王上的丰功伟业定能青史传名,王上的天下定是强盛富足,王上的后宫……定会香火繁盛,王上的一切……会有神灵庇佑,可那,与若儿有什么关系呢?” 说著,她哽咽不已,泪难自禁,几次想逃开,无奈都被他有力的双手阻止。 “没有了你,我的理想抱负会失色,我的丰功伟业没意义,我的天下再强盛富足,也满足不了我的心,我的后宫有再多的香火,也是空虚……所以,我要你跟著我,永远不要离开我,让神灵庇佑我们俩,让我的事都跟你有关系。” 他的话不能说不动听,他的神情也深深打动了若儿的心,可是还不足以弥补她心头的巨洞。 “不,不能那样!” 因为无法挣脱他,若儿在他的面前哭泣。“王上是无私的海水,若儿是贪婪的沙漠,干涸千万年的沙漠要全部的海水滋润,一瓢半匙,不如不要……” “如果我是海水,我会为你倾尽其中的每一滴,这是我的承诺,相信我!” 他的嗓音变得出奇地沙哑,他的眼睛湿润起来,而在他黝黑的瞳眸深处,若儿看到了自己婆娑的泪眼。 她再次恨起自己,恨自己造成他的痛苦!她想要安慰他,可是,她的心已经千疮百孔,没有余力再抚慰他。 她倒进他的怀里,不想看到他的眼睛。 他紧紧抱著她,为她的痛苦而痛,为自己的无助而忧虑。 “你不能这样放弃我们的感情!”拓跋圭抓著她的肩,拉她起来,让她面对自己的眼睛。“我需要你的帮助,需要你!你说过的,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你不帮我,谁帮我,现在,你怎能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离开我呢?” 那我呢?谁来帮我?看著他,若儿眼前只有无望的未来。 拓跋圭用拇指擦拭她面颊上的泪水,温柔地哄劝她。“我答应完婚,只是为了安抚势力强大的姻亲,没有他们的助力,我同样可以施展自己的理想抱负,可是如果引发与他们的战争,那我们就只有灭亡一途。我需要时间聚集力量,不用太久,我一定能掌握他们,重新安排后宫,你要相信我。” 若儿心中的洞更大,可是极度的痛苦变得麻木后,心灵反倒平静了。 无法改变的事实再说也没有用,她只想让脑子变得空白。 “若儿?”拓跋圭惊恐地喊她。 虽然拥著她、抚摸著她,他却感觉到她的心正在对他关闭,她的人正渐渐远离他,让他触摸不到…… 第九章 “回答我!”拓跋圭摇晃著她。 若儿含泪微笑。“我相信你。” 拓跋圭抓著她的手臂,气恼地摇晃她。“可还是不愿意嫁给我。” 若儿摇头,哽咽道:“王上放手,我得走了。” “你要去哪里?”他恼她的冷漠。 “牧场,我要把马送还给大憨。” “我说过,这匹马赏赐给你了,你不必送回去。”他几乎是吼叫般地说。 “真的吗?你要把多情给我?”死寂的眼里终于跳跃出耀眼的火花,让拓跋圭觉得这个赏赐十分有意义。 “没错,它今后都属于你。” “谢王上。”若儿终于笑了。 拓跋圭抚摸她面颊上让他爱极了的笑靥问:“你要如何答谢我?” “给王上行大礼。” “你应该有更好的方式。”黝黑的瞳眸闪动著寓意深远的光芒。 看出那是个欲望的信号,若儿用手抓住他的手腕,想逃离他,可是她的嘴已经被他覆盖。 他以令她害怕的力量亲吻她,好似要提醒她,他们曾经有过的热情和爱,可是她没有反应,也没有反抗,只是微微皱著眉头,闭著眼睛。 她冷漠的反应刺痛了拓跋圭的心,天生的傲气令他不允许她漠视他的存在,他要唤起她曾经给过他的热情。 他托起她的下巴,略微施力把她的头往后仰,然后以无法抵挡的激情,烧尽她冰冷的抵抗力,将她一起拖入燃烧的火焰中。 本想以冷漠表示拒绝,以疏离冷却他的激情,可是随著亲吻的加深,她的情感被唤起,情难自禁地贴紧他,接受他给予的一切。 当他吻她时,她只感觉到天旋地转,不得不伸出两手圈住他的脖子,借助他磐石般的力量稳住自己的重心。 这无疑是个安慰和鼓励,他的嘴唇不再蛮横用力,转为温柔热情,细腻的吻无声地要求她以同等的激情回应。 理智与情感脱节,若儿跟随著情感的需求回应著他。 带著凄凉意味的马嘶拉回了她的理智,她仿佛受到惊吓似的猛然后退。 拓跋圭没来得及阻止她,看她神情充满戒备,眼里闪动著惊惧,退到仿佛能提供她保护的白马身边。 “你还是要离开我吗?”他问,目光因为激情而变得深邃。 直视著他,感觉整个人都被他深不见底的眸光所吞没,若儿惊慌地避开他的视线,发现这是她第一次逃避别人的目光。 难道她的“魅眼”到了他这儿,就不灵了? 他往前迈了一大步,顿时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神灵说我们是一体,你不能离开我。” 若儿转身梳理白马身上的毛,用背脊对著他。 虽然没有看著他,但她仍感觉到他的目光灼热无比,好像要在她的身上烧出一个大洞。 “多情真的可以给我吗?”她仓惶地问。 “没错,它是你的。”拓跋圭注视著她纤细的背部,决心不给她任何逃离他的机会。“等册封你为贵妃后,会有专门的马厮替你照顾它。” “不,我不做妃嫔。”她转身面对他,激烈反对。 “那由不得你!册封之前,张衮会来接你进宫。” 她面色苍白地说:“我绝对不会进宫去做你的女人。” 拓跋圭闻言脸色骤变,明亮的眼眸黯然无光。“我告诉过你,其他王后妃嫔在我心中不具任何意义,我独宠你一人也不行吗?” “不……”若儿双唇哆嗦,想到要与那些有地位、有靠山的女人共同拥有他,她的眼前一片黑暗,恐惧感与厌恶感压迫著她的心脏,让她无法言语。 拓跋圭的面容趋寒,目光冷酷无情。“走吧!是我错爱了人,原以为你是我的知己,能理解我的权宜之计,没想到却也是个贪图名利、爱慕虚荣的女人,如此要你何用?尽管走吧!” 说完,他走到大树下,面对远处的长城。 “王上……”看著他的背影,若儿想告诉他她的预感,可是他没给她机会。 “有一件事你说对了!‘两条腿的虾蟆难找,四条腿的可不少,这样的女人有啥稀罕’,你走吧,我不想再听任何解释。”他背对著她说。 感觉到眼睛的刺痛,若儿忍住即将流出的泪水,看看山崖边夕阳笼罩著的高大身影,再看了眼白马,转身往山下走去。 才走没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回头一看,是多情! 她站住,对白马说:“你也走吧,不要跟著我,回去属于你的地方。” 白马站住,用极通人性的眼睛看著她,让她不忍与它对视。 于是她回头继续下山,却又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她生气了。 “站住!你不明白吗?我不是你的主人,去找王上,或者去找你的同伴,不要再跟著我,行吗?” 白马仰头嘶鸣,这次她不为所动,再喜欢,她也不能收下他赏赐的骏马。 “走啊!”她对著马儿大喊。 白马嘴里喷著气,摇晃著大头连连后退,踏著碎步不愿离开。 她心软了。“不要再跟著我,我是个不祥的女人,跟著我没好处。去吧,去牧场,或者去找你的同伴!”她带著哭腔哀求它。 若儿的心跌落谷底,沮丧地一掌拍在身边的小树干上,喃喃咒骂。“讨厌的多情,可恨的野马!我也许是个不祥的女人,是个固执不讲理的女人,是个心胸狭隘好嫉妒的女人,但我不是贪图名利、爱慕虚荣的女人,更不是狠心的女人,你为什么要逼我对你残忍呢?” 一声余音悠然的悲鸣回应了她,让正濒临崩溃的若儿再也无法承受。 “你走啊!不要再叫了,我不要你!”她猛击它的臀部。 受此一击,骏马踏著有力的步伐往山下奔去,她知道这次它真的走了。 全身的力量好像都被耗尽,失魂落魄的她,往山下踉跄而去,不料足下一滑,失足滚落山坡,黑暗袭来时,她唯一的希望是永远不要醒来! 听到她离去的脚步,拓跋圭的心空虚得发痛! 他不能相信,就在同一个地方,面对同样的景色,几天前与他慷慨话未来、热情赞美他的女人,今天竟变得这么冷漠。 看著她没有活力、没有热情的面容,他真想抓著她的肩头猛摇,一直摇到她恢复以往的快乐本性。 难道他在娶妻纳妃的事情上做错了吗? 他承认他的确是在压力下对姻亲和王叔等人采取了妥协的态度,可是那样做也是因为他汲取了祖父的前车之鉴,明白要实现自己的抱负,就必须先平衡联盟内各方面的力量,并巧妙地支配和利用这些力量,以求达到更远大的目标。 如今新生的魏国还不够强大,想在弱肉强食的天下争得一片生存发展的空间,就需要依赖联盟各方的扶持。 如今在姻亲世家中,慕容氏的燕国无疑势力最强,其他还有贺兰、独孤、公孙等家族也都势力庞大。正是靠他们的支持,他才能这么顺利地完成复国大业,如今他能拒绝他们选送给他最好的女子吗? 如果他拒绝册封那些女人,独娶若儿为王后,那不仅会得罪联盟内亲姻亲的部落,还会直接导致姻亲间的联合报复。 一旦撕破了脸,失去他们的支持,魏国必将再次陷入内乱和战争,他的所有理想与抱负都会化成泡影。 正是基于这样的因素,他不得不妥协,以赢得重组国家政权、完成迁都、扩大影响的时间和外援,并巩固自己在联盟中的统治地位。 本来他以为若儿是最了解他的人,能理解他的苦衷并接受他的安排,可现在,看到她如此痛苦和倔强,他失望了。 对男女情事,他并不陌生,像他这种身分的人,十八岁早过了成亲的年纪。身为一国之君,妻妾成群是自然之理,他不明白为何若儿就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何况他也承诺会专宠她,这是他的真心话! 他爱她,尽管她地位低下、出身卑微,但他就是爱她! 如果说在与若儿重逢前,他曾对慕容秋雁的美、贺兰倩的媚,有过欣赏和兴趣的话,那么,那种短暂的情感,现在都随著她的出现消失了。 在他心里,没有人能取代她的地位和价值! 其他女人也许能挑起他生理上的热情,却无法触及他的心。只有若儿能轻松自如地潜入他的内心,给他身心带来快乐和满足! 光是想著她,想著与她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他就充满激情和欢乐! 他相信他们是不可分开的整体! 如今,她却因为他的后宫而要离开他,难道他们真的就这样放开彼此,永不相属吗? 不,不行! 就在此时,一声马鸣吸引了他。 拓跋圭迅速转身,循著马声走下山坡,结果看到若儿驱赶骏马的一幕。 傻女人! 他原以为她会骑上他所赐予她的宝马离开,没想到她竟想放弃这么好的马。 看著骏马被她赶走,听到她的低喃怒骂,他不由得怀疑自己对后宫的安排是否真做错了?是否将她伤得太深? 沉思中,他跟随著她,却看到她忽然一脚踩空,像片树叶般翻落山坡下…… “若儿!”他心头一紧,立即奔过去抱起她,发现她已经昏迷不醒,摸摸她身上,只有头上些许擦伤,似乎并无大碍。 两个侍卫像巨塔似的站在山下的小道边,一看到王上抱著昏迷不醒的牧羊女下来,不由得大惊! “王上,王姑娘怎么了?”柯石急切地问,晏子则召来王上的龙驹。 拓跋圭先将若儿交给大个儿抱著,上马后,再从他手里接过,简单地说:“她摔下山坡,也许碰到了头,我得送她去找汍婆。” *** “不打紧。”低矮的羊舍内,汍婆仔细检查若儿的伤后,告诉等在屋外的拓跋圭。“王上不必忧虑,她是因为太累了,好好睡一觉,安定心神后自然会醒来。” 拓跋圭内疚地说:“是我太大意,忽略了她的身体状况。先是被绑架,几乎一夜未眠,后来又为迁都占卜,再来就是我的打击……” 拓跋圭的话顿住,心里懊悔早先在山上对她太严厉,太不细心。 汍婆一边用石臼碾压草药,一边说:“王上不要自责!神灵的赐礼,自有神灵保佑,我的若儿不会有事的。” 拓跋圭看著老妇人混浊的目光中闪烁著智慧的光芒,不由自主地问:“神灵既然让我与若儿同年同月同日生,那就是缘分,对吗?” 老妇人花白的头颅轻摇,似乎自语般地说:“有缘是宝,无缘是草,宝藏密匣人不识,草生庭院随人踩,然而都历久弥新,生命不息。” “汍婆是在说若儿与本王吗?”拓跋圭听不太明白,试探性地问。 “呵呵,民妇所言皆为胡言乱语,王上听听就是,不必想太多。” 见老妇人不愿多说,拓跋圭决心激她一激,有意透露道:“一个月内,我会册封若儿为嫔妃,汍婆意下如何?” 汍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看著手里渐渐成为粉末的草药,淡淡地说:“是宝当入匣,是草终入土,王上有见过将宝扔在草层中的吗?” 拓跋圭听出汍婆并不赞成他纳若儿为嫔妃的主意,不由得心情沉重。 他站起身走进里屋,凝视著床上沉静美丽的容颜,心情难以平静。 灯光下,她的脸色白得透明,秀气的眉毛显得更黑,平常红润的嘴唇失去了血色,让他看了就心痛。 汍婆说得没错,她是神灵赐予的宝,他不能将她藏于匣中不见天日,也不能将她放置在“草”丛中任人践踏。那么,他该怎么对待她呢? “请王上扶起她的头?”汍婆端著调成糊状的药进来。 拓跋圭立刻坐在床沿,双手托起若儿的头,看著汍婆将药膏摊放在布兜里,再将包了药的布兜,捆绑在她头上。 “这管用吗?” “让她苏醒,再好好地睡一觉。” “你是说,她现在并不是在睡觉?”拓跋圭吃惊地问。 “不是,她是昏迷,不是睡觉!好啦,放下她吧!” 拓跋圭很不情愿地将若儿放回床上,可是担忧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脸上。 “这个药管用吗?”拓跋圭再次询问,并没转开视线。 “管用,若儿调配的药都很灵。” 他好奇地问:“这是若儿调配的药?她从哪学来这些本事?” 汍婆平静地说:“跟她娘一样,天生的。” 天生的?拓跋圭看著床上安睡的人儿,好奇她身上还有多少与生俱来的天赋。 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随即晏子在门外探头进来。“王上,大将军来请。” 一听是许谦找他,拓跋圭知道一定是急事,于是对汍婆说:“等若儿醒了,让安超给我送个信。如果有空,我夜里会再来看她。” “民妇代主人谢王上关怀。”汍婆俯身行礼。“王上忙碌,不必费心。” 拓跋圭走后三个时辰,若儿幽幽醒来。 虽然已经快午夜,但汍婆仍按王上的嘱咐,去找安超送信给王上…… 安超很快就回来了,并带来了让初醒后还未恢复体力的若儿忧心如焚的消息:王宫被封锁,他进不去,所以没见到王上! “出了什么事?张大人呢?张大人应该在吧?”当汍婆将这个消息转告她时,若儿不顾头晕目眩,情急地穿鞋下地。 “你要去哪里?” “去找安超,让他再去打听,看王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若儿走出门口,看到了安超和另一名士兵,立刻问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王上还好吗?” 此刻,她一心想的都是拓跋圭的安危,完全忘了他们之间不久前的龃龉。 知道她著急,安超和那个士兵连忙将宫内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今晚,勿忸于族首领于桓忽然作乱,先骗说有急事要面见王上,然后杀死守门卫士,率领早已埋伏于宫外的部众攻入王宫,想行刺拓跋圭。大将军闻讯后率兵赶到,将他们大部分人制服,于桓则带著少数人逃出王宫。 大将军率兵追击于桓,却在宫外遭到一路强盗伏击。 那伙人打的是善无刘显的旗帜,使的是攻城略池所用的强弩,箭雨攻势猛烈,大将军不敌,只得看著于桓等人迅速逃逸。 赶回宫的拓跋圭,下令封锁王宫、追查内情,并亲自率军追捕于桓和刘显。 这个事件,虽然王上安然无恙,但王宫内死伤数十人,是复国后短短两个月来最严重的事件,因此无人能够安眠。 四部大人和张衮、管迁,按拓跋圭的指示,审讯今天出入王宫的每一个人,尤其是被俘的于桓手下,很快查清了案情。 于桓早与刘显勾结,预谋发动内乱,并重金收买了宫中的两名卫士,趁今天他俩把守王宫大门的机会,里应外合混入宫中,一路杀到王上寝宫,当行动失败后,那两名卫士也跟随于桓逃跑了。 王宫内人心惶惶,与它相邻的长平府内同样躁动不安。 拓跋窟咄因于桓竟没有跟他商量就敢在他的地盘上动手而生气,更为他发动这个原是非常合他心意的事件,最后却功败垂成而暗自遗憾。 现在,他唯一希望的是,他所得到的消息正确,那于桓果真跟拓跋圭的死对头刘显搭上了线,如果那样,借助刘显的势力,这次说不定真能除掉他的眼中钉,心头刺,让他一圆做国君的美梦! *** 羊舍内一片寂静,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放射著幽黄的光。 若儿坐在卦盘前沉思,惊讶并苦恼自己对今晚宫中发生的事,居然没有预感。 然而,当她凝视著飘渺的火烛时,眼前竟然出现了一个画面,而她的心随之颤栗,因为那正是她被迫替王上的迁都占卜时,所看到的景象──王上高大的身影正沉入血海! 那分明预示了王上的厄兆! 可是,由于她被后面紧接著发生的事情干扰,沉浸在感情的得失中,而忽略了那个重要的警讯。 如果王上发生了什么事,那就是她的责任,是她的错! 她内疚又焦虑地握住一个龟甲,微闭双眼,回忆著当时所看到的其他影像,在心里呼唤神灵给她力量,给她指引方向。 刀光剑影、阴谋背叛,死亡的号叫,血海中挣扎的高大身影…… 一幅幅画面出现在眼前,深深的恐惧和不安袭上心头,黑色与红色交叉出现,干扰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究竟正在或将要发生的事情,而她的身躯颤抖,她手中的龟甲仿佛有生命似的动了一下,而且越来越烫!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现象,若儿不由得睁大眼睛、张开手掌,手中的龟甲落在了卦盘上,龟甲上出现个红色的十字叉。 老天,那是个不祥的符号! “王上!”她抓住胸襟仰头闭目低唤。“你在哪里?请给我一个提示。” 没有提示,没有图像,只有门外呼呼吹过的风,和草原走兽夜行的脚步声。 良久,她保持著这个坐姿不变,闭眼反覆恳求神灵给予提示。 在她沉思时,汍婆一直安静地坐在她身边,像保护幼狼的母狼那样保护著她。 忽然,一声近乎痛苦的抽气声从若儿嘴里发出,她眼前出现一幅清晰的画面:陡峭的山谷里,朝霞中,拓跋圭骑马向她奔来,脸上带著她记忆中的刚毅和勇敢,可是当她几乎可以摸到他时,他忽然从马背上坠落,身上插著箭…… “神灵助我!” 若儿伸出双臂想接住他,可是接触到的是空气,而他连同画面一起消失了。 “是王上。”若儿跳起来。“我得去救他,赶在太阳升起前一定要找到他,阻止他们杀死他。” “冷静!你这样子救不了王上,还会毁了自己。”乳娘一把抓住她。 来不及仔细解释,若儿匆匆将刚才看到的景象告诉乳娘。 “我得去,这个时候,只有我能帮助他。”她走向门口。 汍婆不以为然。“你要如何去?你怎能确定是哪个山谷?” “我会让安超陪我去,他一定知道王上在哪里,如果他不知道,我们可以去找张大人,反正一定有人知道王上的去向。” 在她的坚持下,汍婆替她开了门。 门一打开,她的眼泪倏地流了下来。“多情。” 她扑了过去,抱住在月光下更显得英俊神勇的骏马,欣喜这固执的“多情”,在她最需要它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我的多情,你是神灵赐给我最好的礼物,我不该赶走你。”她的面颊贴在骏马温热的背上,刚才的慌乱奇异地平息了。 “带我去找王上,帮助我救他脱离险境。”她在它耳边低语。 之后,张衮和管迁听说了若儿的预感后,立即派了二十名士兵,陪若儿和安超前去寻找王上。 *** 夜幕深沉,春天的蒙古高原,夜风依然冰凉刺骨。 磬风谷在暗夜中显得格外宁静而幽暗,一条石径在月光下宛如一条白色丝带缠绕在起伏的山峦中,道路两边的树林间不时闪过耀眼的银光与月色相呼应,让人猛一看以为流星坠落了山林,可是仔细一看,那却不是流星,而是兵器、铠甲,以及马匹身上的护甲发出的光芒。 原来,山坡上早已埋伏了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 紧捱著树林搭起的帐篷前,刘显与他的谋士们正坐在石头上注视著山谷。 他们身侧的树木、草石间,士兵们或坐或躺,偶尔有士兵在林子里走动。 “主公休息吧,如此静夜,五十里外就能听到马蹄声,咱们走了这一路,什么都没听到,也许拓跋圭不会追来了。”与刘显面对面坐著的副将说。 刘显抬头看看天空,明亮的月光下,他那对大小眼闪动著诡谲的光芒,给人怪异的感觉。 他问身边的于桓。“你确定将我的帅旗打出去了吗?” “确定。”于桓赶紧回答:“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主公的计谋执行的。” “那就好,只要知道你是我的人,是为了我去袭击他,拓跋圭一定会追来。”刘显阴沉沉地说:“只可惜他当时不在王宫,否则此刻的他肯定落在我手里。” “是很可惜。”于桓紧张地回应著。 自从管迁携带有利于拓跋圭血统的证据出现在牛川后,他的日子就很不好过,除了受到拓跋窟咄的辱骂外,还整天担心被管迁认出。 虽说那个雨夜他穿著雨披,遮挡著脸,但作贼心虚的他,总害怕受到报复,于是起了叛逆之心,并投靠刘显,成为刘显谋杀拓跋圭的帮凶。 “只要将他引来,你也算立了头功。”刘显不知他的心思,只顾想著要如何除掉困扰自己多年的心头刺。 “拓跋小子很狡猾,让所有士兵加强警戒。”他沉著脸警告下属。“他与我素有深仇,如今他势力渐强,是我等的心头大患,必须趁他羽翼未丰时杀了他!磬风谷是他的必经之路,看看这次还有谁救得了他。” “是。”副将立刻点头。 与此同时,一支军队正越过山脊,接近磬风谷。 由于马蹄全都被包上了耐磨、消音的牛皮,马口套上了马辔,因此尽管队伍庞大,但并无噪音。 “王上,夜深了,恐与对方林中相遇,不如先扎营,等天亮再走如何?” 队伍前头,许谦向拓跋圭建议。 确信于桓勾结的是势力强大的刘显后,他一直担心拓跋圭的安全。 拓跋圭看看天色,估计已经三更。“不可!前面不足二十里就是磬风谷,那里地势险要,刘显老贼一定会在那里等我。今夜月色明亮,正好可善加利用。传令下去,所有士兵设法包住兵器,不得让月光反射出半点刀光剑影。” 跟随他多年的许谦明白了。“王上想趁夜撒网,对他们进行反包围?” “没错。”拓跋圭点头,再次交代。“从一路上的马蹄印看,对方人多兵优,提醒大家小心提防,万不得已时,不要惊动对方,等天明再动手。” 不久后,命令立即被传达到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同时,将士们很快就发现,王上带领他们放弃了现成的道路,沿著山脊,穿林越石而行。 如此,当他们到达磬风谷时,位置已处于刘显军的上方…… “王上,山下发现军队。”前面探路的士兵前来报告。 拓跋圭也注意到了,他指著在山林间不时闪过的银光,对身边的人说:“看到没有?那就是兵器和钟甲,在这样的月色中,山石、月光是会说话的。”他注视著山下的阴影,再环视四周,对许谦说:“敌强我弱,我们必须攻其不备,让士兵们就地散开,隐蔽行踪,拂晓时,听号令行事。” 随即,树影、岩石间,士兵们安静有序地散开,连人带马迅速消失在树林中,由此可以看出,拓跋圭拥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看看转瞬间人去马寂的山林,拓跋圭指指前方。“走吧,我们到那边去。” 许谦及卫士们跟随他下马,走入前方的巨石后。 月亮缓缓地移过中天,向西而去,随之而来的是东方出现的第一抹晨曦,它照亮了山顶,但山谷中的大部分地方,依然陷于晦暗与沉静中。 “拆除战马束缚,亮出刀剑,准备进攻!” 拓跋圭的命令伴著晨曦在魏军中传递,士兵们快速解除马蹄上的牛皮,卸掉马辔,拆除兵器上的覆盖物,然后纷纷跃上战马。 山坡下的刘显军,很快便发现来自后方的危机,惊慌之余,全力反抗。 在拓跋圭一声气势如虹的呐喊声中,魏军久困的战马发威,士兵们挥舞著闪亮的兵器,骑马冲下山坡,奋力杀敌。 “不可放过于桓!”许谦大声命令部属,眼睛则始终盯著拚杀中的拓跋圭。 拓跋圭的目标是跟他有深仇大恨的刘显,因此一出击就直奔目标。 而拓跋圭的坐骑跑跳速度快,爆发力强,是难得一见的宝马,以至于当他全力拚杀时,他的卫士很快就与他有了距离。 老奸巨猾的刘显,见拓跋圭威猛无比地一路追杀而来,知道今日难以击败他,便跳上一匹快马,往北坡逃窜,嘴里不断高呼。“杀了拓跋圭,必有重赏!” 霎时,围堵拓跋圭的士兵蜂拥而上。 拓跋圭挥舞手中的环首刀,站在马镜上左劈右砍。 晏子和柯石也迅速赶来,在他身后助阵。 刘显利用拓跋圭被困的机会,逃到早已埋伏在北坡树林里的强弩旁,命令弓箭手。“放弩,射杀他!” 箭矢不长眼,看看与拓跋圭交手的同袍,弓箭手有些迟疑,可是惧于刘显冷酷的眼神,只得拉开机弩。 这种弩由多张单弩组成,利用绞轴上弦发射,因此威力强大;以皮革或铁片为羽的巨大箭矢,射中人体通常会致命或造成巨大的创伤。 砍倒对手,突破重围的拓跋圭,忽然听到空中箭矢呼啸而来,随即仿佛被人猛揍几拳般地跌趴在马鞍上。 他知道自己已被箭矢射中,于是一夹马腹,往山坡冲去。 和主人一样身中数箭的龙驹,奋力飞奔,跃上山坡,在顽强的主人掷出长刀、劈倒仇敌的同时,不支倒地,而拓跋圭也随即跌落马下。 长风呼呼,旌旗猎猎,斑斓的朝霞伴著红日冉冉升起。 “王上──”在震耳的呐喊声中,在兵器响亮的碰撞声中,拓跋圭听到了他最熟悉、能穿透他灵魂的声音。 若儿?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想看清楚她,可是他的眼前一片血色,他举手抹抹脸……嗯,这应该是刘显那老贼的血!他杀了他,终于杀了他! 他早就该死! 在他厚颜无耻地玷污了他的母亲,最终导致她的死亡时;在他囚禁他最心爱的若儿长达三年时;在他杀死若儿的亲爹时……他早就该死! 这一切,今天终于有了了结。 “王上……” 飘渺、遥远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 “你不会有事的,有我在,你和龙驹绝对不会有事。” 甜美的誓言,带著让他心痛的哭声和坚毅,又带著温柔的宠溺和娇哄。 “我知道会很痛,放轻松,很快就好,让我把箭矢取出来……” 没错,是她!是正在生他气的若儿来了! 他努力睁大眼睛,想看看她、看看他的龙驹,看看死在他身边的仇敌,可是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血红! 剧痛穿透他的大脑,一双柔软冰冷的小手,放到了他如同被火烧灼的伤口上,那些他的皑甲没法保护到的地方。 伤口强烈的痛感在她的手掌下得到纾解,可心口的痛楚却更加强烈。 “若儿──神赐的若儿──我的魅眼王后!” 意识短暂清晰,但随即飘散,融化在似血的霞光里……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魅眼王妃》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