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池(上)》 第一章 我抬头,环视一周——这个牢房还真新。 的确,我不喜欢关人,那样子会很麻烦,除了日日听侍卫向我报告牢里的动静外还要供他们一日三餐。废物,我养不起,也废不起那个神。对於废物我只有两种方法,一种是除掉,一种是还可以用。 行之有效。 我记得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个男人问我:“我是第二种,对吧?” 我指着台阶下被不停鞭打着还要为我做苦力的人们:“我是叫你来观看的,不是让你发表什么感慨。再说,你能有什么用?” 他下意识的收声。 我一眼扫过台下:“瞧,这就是狗,你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要他生不如死他便只能生不如死。”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一丝表情,加上那一身青灰色布衣,就像邺城的城墙般坚固而平滑的颜色,始终不曾变动一番。 如今那个男人就站在我面前,衣冠华丽,举手投足间自落得一派潇洒。他扯了扯我手腕上的锁链,只是依旧面无表情:“进去吧。” 我站在干干净净的铁笼里眼看着侍卫锁上牢门,眼看着所有人不发一言离去…… 真没想到,这里关的第一个人……居然是我。 环顾四壁的的格局,东面有个小小的窗口,透进来一点点光线。随着这点光线的离去,我越发的感到饥饿。待到天全黑下来,我已经饿得发慌。外战,调兵,破城……整整两日,我粒米未进。 如今我手痉脚痉皆被他挑断,倒也是废物一个,看来他也不打算管我死活了。那又何必把我关在这里?何不一剑解决了我?或者让我也去做做苦力什么的。不比这样来的有用点?我看看腕上的锁链,还真是讽刺,我如今连捡个石子都费力,难道还怕我断锁逃了不成?你究竟是怕我,还是怕这一夕城池夺来不易?卷土重来,我现在已没那个能力了。 我躺在地上,眼皮沉沉的。干脆睡了吧,至少睡了能缓解点饥饿。 我似乎做了好长一个梦…… 两年前,我拜将吴国,镇守西塞邺地,那时何等的意气风发,方圆五百里没有人不知道一月之内连翻围剿边境三地六族的镇宇大将军——东方琅琊。 我将战功一一上报朝廷,吴王大喜,当下赐邺地以及我剿灭的收地于我,封我做一城之主。 我本该兴修家园,又或者夜夜笙歌…… 怪只怪我年少轻狂一度恋战,又贪得无厌。 我将目标锁定了相邻的钥城。 当今天下,吴楚称霸,下有诸侯国三百,四方战乱烟火不断。在这样的年代,臣国纷争,不计与耳。天子远在王都,这些属城的琐事他若一一管来那还了得?只要我年年岁岁纳上双份贡品,屡进不止,他万务缠身,当是得臣笑纳,又何劳费心? 我连拔三军,一举攻下钥池。 本可相安无事,本可礼义结交,却在一夕之间,八百余众皆成了我的阶下之囚。 以为俯首称臣就可以了么?笑话。是熟成败论英雄,你们只不过早该为我刀下亡魂,我不杀你们,你们也不当为人。我自认不是一个善行者也不是什么大器量的人,既然这些都是我夺来的,那要怎样享用便随我意。 那时候的钥城城主,宇文子昊。他就跪在我面前,衣衫滥缕。他的称臣显得极为不甘,我很想一脚踹上他,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没有忘记我此时在他面前的样子。我立在高台之上,白衣飘飞,在他眼里傲气不可一世…… “城主,城主……” “谁?”我本身为武人,即使再饥困交加,也时刻保持着一方警觉。我起身看去,是翠儿那丫头,她站在栏杆外肘间夸着一个篮子,很是焦急的向里边探头。我朝她笑笑,她今天穿得好隆重,这样一身装扮,倒真算是个美人儿,哪里还是原来我身边那个灰头土脸的烧火丫头? 我走过去,她立马拆开篮子:“城主,我拿了点吃的,您就是不饿也吃点吧。” 这丫头倒挺会说话。没想到我到了这般田地还能有条狗来管我死活,更没想到居然会是她。难道她不知道我一直把她当狗么?现在想来,若不是当初把她当作狗,我就不会以为没有杀的必要了。 “我说翠儿,你现在是新任城主的新夫人,到这种地方来……不合适吧。”也不知道这样的话是在讽她还是在嘲讽我自己。好一个飞上枝头,看见以前养的狗现在衣冠楚楚的站在你面前给你喂食,一时间让我天旋地转,连难听的话都搜刮不出来。成王败寇,原来我也算有了今日。 她身子一僵,放下篮子踉跄了一下站起来:“那……城主,翠儿走了。” 我连头都懒得抬,只是在听到脚步远去时开始吃东西。面前的食物比起我平日里可算是清淡之极,现下全变成了珍馐。我小心翼翼的吃着,边吃边想这里边会不会喂了毒?接着一笑,现在还有谁犯得着毒死我这个废物,说出来还怕是它人不屑…… 我由小心翼翼变成了狼吞虎咽,吃完了便倒头睡去,或者……继续我那意气风发的梦…… “如果喜欢那条狗,就让她变成你的狗呗。”我指着翠儿对他笑得猖狂无比,“不过大概是不可能了,毕竟……物以类聚。” 他坐在假山上恨恨的看着我。 好难得的表情。我一旋身,坐落他膝上:“宇文,我未把你当狗,你偏要把自己归为其类,你这样想,我会伤心的。” 我说完抬头看他,他已无了表情,就象以前的每一次那样镇定自若。有时候你总不知道这个人心里究竟有没有在意的事情,又或者究竟有没有思想? “如果喜欢那条狗,就让她变成你的狗呗。” 我从来都不知道,这样一句戏言,为我自己掘了好大一个坟墓。 *** 有些事情可以亡羊补牢,有些事情却只能一怨再怨。而对於我来说,不论是给了哪条路似乎都行不通,不论是活路,还是……死路。起先是一个废人再做到什么也是无济于事,其次,我这个人,似乎永远也学不会……怨天尤人。 接下来几日,只有翠儿日日来给我送餐,我善面相迎日日祈食,毕竟人不是铁打的,该怎样过还得过下去。一切都比我想象的安静,他自始至终再没有出现过我面前。太不一样了,我当时禁下他时,可是活跃的紧。 …… “宇文,我想要那只鸟,你去帮我捉来。” “是。” “是?”我咋奇,“错了,你应该说‘好’,东方不是在命令你,东方是在请求你。”我声如燕语,眸递秋波,频频敲打他面部沉滞而僵硬的线条。看,他明明那么不甘心,却还要摆出一副毕恭毕敬任命的样子。多有趣,就像小丑。 “好。”他一脸恭敬,不卑不亢,说完便飞身上树。真没意思,我总是在想方设法把事情弄得更有趣,却始终未能从哪里挖掘出更多。 小小的鸟儿在我手中扑哧着翅膀,急欲挣脱出去。我漫不经心的抚弄着它的羽毛,忽尔双指一夹,“啪哒”一声折断了它一只翅膀。“宇文你听见了么?多好听的声音,清清脆脆的,在我看来,天籁不过如此罢?”我眼里映射着树荫下斑驳陆离的稀疏流光飘飘然看向他,指尖轻抚上鸟儿另一只翅膀, “要不要……再听一次?” 话语轻轻柔柔,无限暖昧。“啪”,又是一声。鸟儿已绵在我手中像条破布,他却连眉毛都未皱一下—— 好,算你硬。我火从中来,倒要看看他能佯到几时。 “宇文,你看这只鸟,它本该呆在树上,你却硬捉它下来,多可怜呀。不如……你在把它放回树上去吧?” “好。”他答的干脆利落,从我手中接过鸟儿,旋即腾身。 抬头看到他无比认真的找了片树叶茂密的枝桠将鸟儿小心放上去,我差点儿笑出声来。可惜了不能笑,游戏还没完我得忍。 那鸟儿一双翅膀被我折断早已失了平衡,再加上这么上上下下被人折磨来去,自然惊慌不安。宇文这边刚一落地,那边鸟儿便在叶中抖罗两下子,紧接着从那么老高的树上一个自由落体,硬生生摔在青石板上,两条小腿挣了一挣,便撑直了。 看着他仍旧提不起一丝变化的脸,我佯装嗔怒。“宇文,你失手了,你大意害死这么无辜的小生命,我若不罚你老天也会罚你呀。”我说着便从腰后拔出长鞭,一切顺理成章,“干脆,我现在就替天罚了你好了,免去你日后还要遭天谴……” …… “天谴……么?”我坐在阴暗的牢房里望去东面小小的窗口,那四四方方里看不见天,只映出后屋房檐的尖尖一角,粗糙的西贡琉璃折射着虚软的日光疏落而隐晦,就好像西域的沐漱族族长手中惯用的那把‘犀角刀’。 沐漱族……那是我来到这片土地上第一个征讨的部族。 我立在沙尘弥漫修罗场中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对方手中的兵器。粗糙、鄙陋,笨拙……所有兵器不该有的缺点统统占全,以致使对方那挥刀的手臂是那么迟缓和呆滞,就像小时候爹教我习武时特意拆开的慢动作总让我看得捧腹不已。还有那些镶嵌在刀柄刀背上未经打磨的丑陋珠宝,整个看上去无论如何都像是一件从上古坟墓里挖掘出来的半风化文物。 然而我最终却尝试到了那样兵器的力量……一掷千钧。 当对方一刀斩断我手中千年郢铁所成的寒池宝剑顺带砍上我的左肩时,只一隙间,竟好像整个人被生劈成两半五脏六腑都随着它的震撼而危危颤动。若不是双方都已战到嘶身力竭,若不是幸有那把千年剑…… ……不敢想不敢放松不敢退一步,唯独只无比兴奋的投身这场战斗。我笑着,在生死关口笑得如痴如醉,在存亡旋涡依旧热血贲张。当段剑的端口挑飞了对方首领的头颅时,我整个人跌下马去,左肩的伤口像是要把整个身体撕裂开来剧痛无比。 日后我将那把丑陋的刀作为战利品带回来,因为太过讨厌它。我使了各式各样的招数想破坏掉它,然而每每折断的,却总是我手中的宝兵利器。 宇文好像很喜欢那把刀,他总是喜欢盯着那刀从早到晚看得不知今昔何夕。我问他有什么好看的?粗陋的外观,庸俗的名字。 那时候他会说,“驽而不钝,敏而内敛。” 我笑话他审美观有问题。 ——现在我知道了,他是在卧薪尝胆。 *** 我抚上左肩的伤口,到现在还隐隐约约让人毛骨耸然,当时一刀斩下去的痛感记忆犹新。这里……一直陷下去好打一个豁口,好像永远也长不合的皮肉,让人一辈子也忘不了。 想到宇文浑身被我抽得皮翻肉裂血炸四方,几关节处片片森白。可他一如木桩般矗立在那里好像鞭子全不是抽在他身上。我竭尽全力一鞭比一鞭狠,感到手腕酸痛浑身乏力,却怎么也停不下来。直至天黑,他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这样的事情,他……也会一辈子不忘? *** “我还以为进来会很麻烦,连个狱卒都没有,他倒真是怠慢你了。” “何渝,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我坐在阴暗的牢房里,眼光复杂的盯着面前一身青灰色布衣的男子。天下第一神医方何渝,吴王亲封的少司命,那不是官职,却是个无需为谁劳心费力的美衔。这个人神出鬼没八面无踪,他开一个方子可值千金,多少人捧了价值连城的珠宝金玉千里相求却总是寻他不着,待到他现了身露了踪迹,倒也已耽误了人生,当真做人做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对于我,他亦敌亦友。 “琅,过来让我看看。”他不回答我的问话,目光如我盯他一样看着我,眸里蔓伸出如怜悯般的让人厌恶的神情。 我依言起身走过去,在铁蓝杆前把脸一背,不去看他。 “你瘦了好多。”他隔着栏杆抱我。故人相见的寒喧、动作外加表情无不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难得洒脱如他还会介意昔日那点微薄情分特地跑来看看我,我都要忘了呢。这算是施舍么?我想笑他荒唐,却改了主意,许多事情,越是认真就越麻烦。 “何渝,这牢房里寒酸的连个棉被都没有,虽然是夏初,傍晚里却冷得紧。” “琅说这样的话,会让人误会的。” “何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拘泥小节了?”我好整以瑕看着他笑得有些寞落的脸。误会,谁又会在意呢?不是人中翘楚的他,更不会是身陷囹圄的我。对於任何人来说,但凡是曾经接受过了的东西,即使后来再讨厌,也并不会很排斥了。 *** 就是将宇文打得半死的那日晚上,为了怜惜他不值一文的半条命,我快马加鞭夜以继日赶到吴边关县池凉州。 天下没有人能找到方何渝,唯只我。不是因我有比别人有更多的执意在寻他,事实上只要我一入了这凉州县半步,他自然会出现在我面前。 是他始终在等我。 我带着何渝飞速赶回邺城,进到凄草皑皑的西塞古木屋里,床上躺了那个缠着一大批绷带硬邦邦的人。伸手探去,已然断了声息。死了……就这样死了么?我急步退至门阑,被来人扶住,袖中五指揪紧,松了又收,最终投下毫无意义的一句,“还能救么?” 话语虚浮的荡在虚空暮色里一霎便化为了无,这绝不是一向坚定如我该有的声音。宇文,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想到你的命比我想象的要软。不能怪你,其实谁能比谁在谁的眼里更坚强?你活不过来,也只有可惜了。 “何渝可以救他。”站在我身后的人如是说。我从手臂上感受到他近乎完美的自信。方何渝,天下第一神医,死了的人难道也能医? 相视一颔,疑虑全无。 “难得你这么相信我,此人尚有一息,能否活命却要看琅你……是否有心。” “哦?”我仰头,颐指气使。 “你是知道的,方何渝一诊千金,也……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开出你的条件。” “陪我一夜。” 简快,直白,没有一丝让人促狭的余地。 宇文啊宇文,你可知道你这条小命不过全凭我一念之间,我要你死就可以随随便便把你打得死去活来,要你生便可以想方设法令你死而复生。我定定看向何渝,眼光里敛去了所有的复杂和波动,嘴角一勾。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付不起,有什么是不可以轻贱的?何必执意一些条条框框规则道理,一而再,再而三,庸人自扰。其实只不过在你愿,或不愿。 如此简单。 *** 清晨的天色混沌迷朦得让人生闷……我费劲力气好不容易抓起床头一壶酒,酒可止痛,此时我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以前朝夕习武连年交战也不曾体会过这样的辛苦和脱力。何渝压在我身上四肢舒展得像头刚猎了食的豹,笑得温温存存扬扬洒洒: “我待慕蝶都不似对你这般温柔,想必昨夜你也尝尽了人伦之乐。” 慕蝶是何渝的妻室,以前在凉州的风雷山上看到了一片白桦林中得她,那个仪态万方高洁而端庄的女子,永远是那么的纤尘不染素雅淡漠的似胜雪寒梅。人人都说她与何渝郎才女貌天生佳对,人人都说他们夫妻恩爱至坚情深意重……我怎么看不出来? 我将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架到何渝颈上,他霎时笑开了,云淡风清,完全没有命在弦上的觉悟。反而是我用匪夷所思的神色去剖解不来他。我不禁猜测他与慕蝶夫妻之所以能走到一起,完全是因为那一份绝对的轻陌与淡然,将两个无比肖似的人连成一个。有时候‘知己’,或许比‘恩爱’来的更珍贵更无可替代。 “凭什么以为我不会杀你?” 两只手指将颈上的剑刃推开,然后起身下床不急不徐的穿衣,他的动作总是那么的轻浮而表率,一如既往的闲散幽游。“凭我独步天下的医术无双,凭你独一无二的任性妄为。你若不知你今后还会把那玩具弄出个什么三长两短,莫不会后悔日后再无人能救他。” 我颌笑,心底的迷惑在眼楣透露得太多太多。如果这就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那么以己度人是不是婪兵必败?但是这一次,你胜券在握。有很多事情,我自己都不太清楚会往什么样的局势发展,如果不能完全掌握不能够完全控制,总该留条后路。这是兵法,我也只会这些。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何渝当时只猜对了一半。 ……当我看到痊愈如初的宇文时,竟再也未能忍心下手打去。 *** 最后一丝霞光炽尽,天色陡然昏沉下来,牢房里小小的窗口几乎投不进一点清白。何渝松开手臂,说“我一直以为,你永远也不会为一个人付出什么,可即使这样,你依然很自私。” 我沉默不语,算是应了下来,他说得是实话。不错,付出……只是因为付出。因为一时的不自知,就为宇文付出了自以为根本不重要的东西……便怎么也无法再轻漫他的生死,怎么也无法不将他放在眼里。我以为自己总可以活得潇洒任意不沾片絮,殊不知终究不过是个俗人在这条条框框里打着旋儿。我不知道,宇文又怎会知道?他岂会知道我视他已如脉中的血骨中的髓;他又岂会知道曾经任意妄为的一顿鞭子,日后全数回击在了我心尖上,连本带利。 “何渝,其实你……从来就没有错过吧。”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自他见到如发了疯般冲进凉州池里趴在马背上浑身无力的东方琅琊那一刻起,便早已看准了一切一口气将我吃得死死的,如同他医者的指节时不时会玩转起操纵人生死的青瓷药瓶。投在我身上这一剂,倒真是对症下狠药。 “琅,人非草木。”即使刻意低下头不让我见他表情,我也能从四周霎时冷了七八度的空气中感受出他说出这句话有多不情愿。不愿说的话又何必强迫自己?东方琅琊如今已承受不起你方何渝多少深意了。 “你到现在还打算安慰我什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有人的心却固比金石,坚不摧,软不化。不必你千里迢迢跑来哄我这么一句,因为我在心中,早已骗了自己百回。 “我哪里是安慰你?其实你后来本有很多机会杀我,可你不是也放弃了么?你事事看得明白却又事事偏执。总之我必须告诉你,宇文子昊,那个人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绝情。”他叹一口气,继续道:“你这个人看上去很骄傲,总喜欢把自己摆在人们遥不可及的高处,其实说穿了是没自信站在与人平齐的地方受冷受暖什么的,所以你才会活得这么任命。” “你……你闭嘴!”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评定我,你又知道个什么,“我征讨四夷八面威风让人们视我为战神,个个对我俯首称臣;我挥霍千金不计长短把那么多人买下来,让他们像狗一样仰视我;我操纵着别人的命运,轻判生死,把他们像蝼蚁一般踩在脚下蹂躏指间,让别人个个皆对着我萎身认命走我安排的路。是让别人认命,别人!你听明白了么!!”我越喊越激,歇斯底里。这样的我哪里有不自信,哪里又像是认命的样子了?!他简直是无理取闹。 “你是在说服谁?我明明讲得是任命,不是认命啊。” 一句话登时让我哑口无言。 我曾经以为自己有些地方会同何渝很像,可是我错了。他的那一份以己度人,已经过分到了让我嫉妒的地步。 何渝,你是在说我欲盖弥彰么?少自以为是了。死死用眼光杀了他千万次,那人却像是又得了什么有趣的情报般嘴角挑得老高。我无奈一叹:“何渝,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聊了?” 酒是吴中的酒,清淡柔和,入口尽是细腻缠绵。这两年喝惯了西北的烧刀子,喝起家乡的酒反而不知了味,如饮茶水般淡乏。 “何渝,这样的酒,堪能止渴,醉不了人啊。” “是何渝准备不周,这吴乡的竹酒,的确只适合竹林凤台的,轻歌曼舞。” “准备不周?你是故意的吧。”如今我被困在这笼子里,他却跟我说什么竹林凤台轻歌曼舞,他倒是逍遥自在了。以为我这样就会跟你走么?这话若是早一步,我自然是欣喜有人能助我脱困。轻歌曼舞……你可知道,一个‘舞’字,让我何等惊心。 昔日的弦音仿佛空灵中飘然而来……西北砂启的苦木俞琴,唯有六弦,却弦弦叩心。 一个人的琴音,如果能把他此时不堪道与的心境完完全全展现出来,那是怎样炉火纯青的琴技。我闭目侧耳,将自己置身宫商羽角之中,那音里的情思——是恨。 我不是谁的知音,只是略懂音色而已。宇文的表达太过激烈,叫人想听不出来都很难。 那一曲,正是“凤飞”。 凤牢于九烈之地狱,待五方炼融以樊身,然后脱凡骨,化彩翼,决起而飞…… 能在我面前大肆演绎此曲,不过是笑话我一介武夫。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万想不到曲中真意,我心领神会,或者,他是故意奏给我听。只是为什么,我想不明白……殊不论乐者心境与否,此等好曲,若是没见了凤飞,岂是可惜? 腰间长剑贯虹而出,趁着半曲未完,我手臂一抬,足点清风,势如鸠燕盘桓于蘅篙之间,随着凄野的琴音左右游离,反反复复,倒似了眉来眼去。 忽尔音调一转,滨临豪放,我顿时腾身而起,急踏蕙枝,转首时,已是凤凰翱翔于九天苍穹…… 琴乍停,舞顿止。 我转身,看到一脸惊骇的宇文。 没见过这么稀罕的神情,岂能放过?我径直朝他走去,边走边说:“小时候娘常教,现在身子重了,倒是舞不起来了。” 他沉默半晌,将适才乍现的表情纷纷收拾,道:“你娘定是很了不起的舞师。” “哦,何以见得?”我饶有兴味的瞅着他,心里却像捣翻了五味瓶。宇文,直接夸我一句你会死吗?看来想从有的人嘴里掰出点好话,不用逼的还真不行。 “看……你……”对方生涩吐出两个字,在看到我脸上洋洋洒洒的笑意后,便像含核吞枣一样禁住口。 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死死按住太阳穴,实在不知道这个人是太过木讷,还是有意气我,只得无奈转了话缘:“宇文可晓得天下舞中第一人?” “谁不知‘艳裳一舞驾云娉,百万吴师朝复来’。舞中至绝,当吴女庄姬莫数。” 说的不错,我手中剑一收,敬待他的下文。 “昔年吴先王为防兵权旁落,宴请吴国司马东方御。既设的是鸿门宴,这杯酒释兵权一计又说何容易……全因庄姬舞惊天下,宴上献一舞‘艳裳’,便让吴司马平交了兵权。在场多少文臣雅士掏胸挖腹,却只落得个才尽词穷,绘不出艳裳半点丰姿。”平平淡淡的语调,说出的却是满腹仰慕的言辞,若不是知他身在西疆,还真以为是哪个风流不羁的世家子弟。 我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庄姬是我娘,我爹就是吴国司马,可惜早被奸人害死了。” 他无不诧异抬头,虽然面上全无表情,但只这一动作,已让我胸中了若他到底有多惊奇。 “你爹死了,那庄姬……” 我‘噗哧’一笑:“这还用问,当然是跟大奸人跑咯。”真是无关紧要的话,“宇文,你中意我娘又有何用,不如关心关心东方好了。” 他脸一侧,神色清敛:“宇文不知东方城主在说什么。” 努力摆出一张极端委屈的脸,期期艾艾对着他,胃里却早已笑了个七荤八素。我不懂为什么自己总是这么开心,时时刻刻都有想笑的冲动。家国如是,战场如是,挥鞭抽狗的时候亦是如此,就连现在两个人的对话中……真不知道这些事情有什么好笑的。 半晌,他才讷讷的拧回头,从上到下把我打量了一番,喃喃道:“可惜了你这体格,看来是跳不成‘艳裳’了。” 我一口气儿没岔过来,顿时间笑得昏天黑地。 ……… 有人朝朝击琴,我自日日剑舞。 宇文则说我手中的剑太过轻浮,折煞了舞的玄机,于是很自然的将那把‘犀角刀’递到我手中,谁都晓得我有多讨厌那把刀。 “你以为你是谁。”我气极,拿这么个庞然大物叫我来舞,分明是要让我难堪。我当着他的面狠狠将刀砸进百尺深的潭中。 他二话不说,纵身跃入潭底——为了那把陋刀,他连命都不要。 …… 木漱族的服饰很难看,宽宽落落,庞大而繁复,里三外四结结扣扣比吴中的朝服还要显得累赘,简直就是我所见过的最丑的东西。他们称作——“圆衣”。 穿着这样的衣服,提着这样的刀,连自己都觉得滑稽。却独自一人在背地里浑然忘我般练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将手腕都快要挥断了。好像舞上了瘾,很奇异的思绪,若一滴水,掉落在无波的镜面上,荡起小小的涟漪,却比烈火硝烟的战场来的更让人兴奋。如果他能够喜欢,就是右手随着那把刀一起飞出去也无所谓了。 夜阑人静,草木芳菲。伴着他一曲‘长陵’,我将一套‘圆衣舞’跳得翩若惊鸿,狡若游龙。 唯独一次,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东方其实很美。” 是舞美还是人美亦或是刀美,没有人想去刨根问底。如果只是喜欢看这样的舞,东方也愿为宇文跳一辈子。 只是‘长陵’……真的能够就此长陵么? 第二章 “何渝,先前是谁说人非草木。”浮云过眼而散漫,曾有忘我无心之言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明知不可信不可求,我却仍愿赌上一赌。 “何渝刚才只不过是……罢了,反正你是不愿跟我走了。倒也省心,这牢锁坚固非常,凭何渝之力也未必能斩得断。” ——我晓得你刚才只不过是安慰我,现下又不过是安慰你自己。何渝这个人,总会给人一种出世清澄的感觉,眉宇间却又带着徐徐暖色。他是大夫,然而没有人称他大夫,人们叫他少司命,又或者方司命。何渝以前说过,‘病由心生’。司命是他,读心是他,之所以为天下名医,天下有什么病是他不能诊的?……天下又还有什么事是他方何渝看不透的? 最后一口酒入肠,索然无味。家乡的酒很淡,就像有的话语一样丝毫没有半点说服力,所以不必说出来。然而这酒虽清凉若水,却温存得让人心酸。 …… “走了?” “再不走要赶上那女人给你送晚饭,被发现了不好。” 有人出去,有人进来,前后不过半柱香,我已换了一个世界。 *** “翠儿,宇文城主现下在做什么?” “他正在摆酒设宴,召集四方……”她有些迟疑,甚至没有把话说完整,我已了解她此番顾虑为何。四方……这两年来邺城版图一扩百里,周边远近不论长久部族还是稍有新兴之地皆被我连盘攻下。除此之外,只余沙漠草泽。这四方又从何而来? 瞥一眼似乎正在斟酌着该不该跟我讲些什么的丫头,我问道:“翠儿,你说,他是不是把番地都还给了众族?” “子昊那个笨蛋,说什么要这么大个地盘也没用,他能力有限又管理不过来,还是像以前那样子就好。翠儿即使是个丫头,也知道城主攻下那些领地有多不容易,真是没见过他那么笨的笨蛋。” 刻意忽略回答中极其亲昵的称呼和毫无间隙的语段。翠儿不过是个丫头,怎会明白宇文一番作法实在是逼不得以。那家伙并不笨,能把我关在这里足以证明他暗地里费了多少周章。我就是再懵懂,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也断不可能仍旧蒙在鼓里继续自欺欺人了。 东方琅琊身为吴国将军,直属朝廷,纵使称霸一方,也时时刻刻在此以身待命。只要吴天子一句回师,我必然当机立断,就算邺城是诸侯国,东方依然是吴天子的朝臣。 就是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 当今局势纷繁复杂,东吴南楚,西北诸侯。吴楚交战三年,楚败,以致国衰不足以抗吴。东方有吴国撑腰,吴王调发身边重臣,本有它虑。而封我做一城之主,名为镇西,实为征西。所以才任凭我四处烧杀抢掠,开疆劈土。宇文一族不过是割地为主,钥城不过是形式上附庸吴楚之中的吴国罢了。若单单以诸侯国名讳占据如此大的势力,天下霸主必防患于未然,吴国先诛,楚国再诛。他区区绵力何以抗吴楚?再者人心背向,那群恶狗本就不服,又畏惧我武功卓绝镇宇之威,暗地里蠢蠢欲动。他只得做了个顺水人情,从此西塞城城相扣,礼尚往来,我一个大恶人被关在这里,还有谁还会不服他? 我对翠儿说:“宇文倒真是劳务缠身啊,忙得连都不记得这里还有个囚犯听候发问了。翠儿,这几日若不是你照顾着,我恐怕早已饿死在这里都没人晓得。” “城……城主,翠儿只是……子昊他……他大概是太忙了……翠儿本就应该……城主不要这样说……” 她越说越紧张,越说越语无伦次,我连嘲笑她的兴趣都懒得提起。看吧,现在不是我把你当狗,只是你习惯了作条狗,听我说一句好话都能稀罕成这样。以为穿成这样就是个人了么?简直太荒诞。 我记得初来邺地的时候,这里的百姓正在闹饥荒,吴王未调给我一兵一卒,倒是发了我万两金银。本来就是个鸟不生毛的黄土坡,再加上这里的汉姓没有地位,让我如鱼得水几天之内买下大批的饥民供我差遣。印象之深,我第一个买下的,就是翠儿。 那时候她头上插了根稻草跪在破落的街口,面前横摆着饿死的妇人尸体。那丫头希望我能给她六个铜钱,说六个铜钱可以买到对面人家的一张草席,都已经讲好价了。 她没有名字。我随口说了个‘翠儿’。 她说她本来是想把自己卖给人家作媳妇的,可是很多人走过场也滞留过……却没人出得起六个铜钱。我一时玩心大起,告诉她现在我不是把你买了么?她神色灰暗,小声说,她只配给我做条狗。 ……我告诉她这里所有的人都只配给我做狗。 她一愣,就站在我身后,眼泪扑涑涑的掉下来。 后来,后来的后来,我一直在想,当初为什么没有把她叫做‘六钱’什么的,而是要叫她‘翠儿’。当宇文指着那个满脸灰尘努力吹着灶火的丫头问我:“她是谁?” 我答:“我唤她翠儿。” 他讪讪道:“翠儿,好名字,玉中之冠,出类拔萃。” 我一笑了之。 翠儿……我好恨! 我脑中的悬丝未定一掌击上她胸口,虽然隔着栏杆,虽然我的手没什么力气,但她到底还是痛得呻吟一声。我当然知道为什么。她身上到处都布满了错综复杂的鞭痕,那是前些日子我打的。只要我喜欢,任何一条狗都能被我打得皮开肉绽,十天半个月不见好转。 “城主,您的手……您的手上有伤啊,翠儿……翠儿自己来就是。”她急急说着,一边还担心的审视着我的手。然后竟真的跪在我面前,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朝自己脸上煽去。我错愕的瞪着她,直到她扇红了脸,嘴角开始淌出血。“够了!你发什么神经。” 她停下来直勾勾看我,仿佛要把我穿出一个洞来才甘心。 “那城主您的手……” 我看看自己的手腕,挑断筋脉的地方已经长合,只余下淡淡的红痕,宇文的力道掌握得极有分寸,显然他对伤到我没什么兴趣。只可惜昔日惊绝天下的武功已不在,再也没有人会惧怕东方了。 我刚想说“不碍了”,就听见叮呤哐噹一阵粗鲁的开门声,几个仆从装扮的人走进来。 “夫人……您的脸。”带头的是个瘸子,他骇然的看着翠儿,然后又转头对着我,恶狠狠的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夫人,小的这就去掌他几掌,替您出气。”说着就拿钥匙开锁,那迫不及待邀功的样子让我猛然记起了这个人好像叫什么朱三,以前替我般石头的,还被我打断了腿,一直以来都对我点头哈腰。 真是好一条吠犬。 翠儿抬手就是一个巴掌:“闭嘴!少管闲事!” 一瞬间我恍然失了神……面前这个女子整个像是换了一个人,竟有说不出的高贵威仪,真真是让人难以置信。我想起风雷山上纤尘不染的慕蝶,曾用那么虔诚的眼光探询那样的女子……是否能告诉我,这样悠然的气质从何而来? 慕蝶说:“人活着,始终不是一成不变的,谁都有谁的位置,可是谁都保不住最合适的那一个。一生有太多的机会天翻地覆物转星移,如果每一个改变都不能很快适应,那岂不是太辛苦?……其实人的适应力是很强的,至少比你想像的强许多。” 她的话没有错。比如说我现在悠闲的作着一头落地犬,比如说隔了几个房屋的大殿里新主忙得不可开交,比如说眼前这只斑鸠栖上了棵梧桐便极力展示她凤凰的翎羽……所有这些,如同天然轮回的轨道,没有专为你准备的位置,越快适应了便越合适,不论好坏高低。 我曾问慕蝶:“你爱何渝么?” 她答:“横竖都已经随了他,自然是配合默契。” 那么翠儿,你爱宇文么?……看你配合得多么天衣无缝。 人与犬不过一沟之隔,掉进去爬出来。一朝做了人上人,一朝做了人下人。何求‘匹配’二字?哪里又真有天生的贵种? 有些话实在不宜问出口……纵使翠儿你爱的是东方,也已经毫无意义了。 “废物,随我去沐浴更衣,宇文城主在大殿候着,要快。”说完一个转身,朱三面上已改了副颜色,对翠儿恭恭敬敬道:“还请夫人先回吧。” *** 我穿着‘圆衣’来到大殿上,就是那件沉重而粗鄙的族服。面前的青藤架上颤巍巍的立着那把巨型陋刀,仿佛在向我昭示着今天此来的目的。 一眼扫过四周,在座的无不是昔日手下败将,今日他们聚集一堂,我才发现……居然会有那么多人。他们或怨或恨或复杂或等着看好戏的眼光纷纷向我投来。因为大家都曾是我的狗,如今衣冠楚楚。 坐在殿上的首席,身穿紫袍,发束金冠……那是宇文。他的面容不如往昔一般漠然,英挺中透着绝对的威严,一时间我将他错认为吴天子,如此器宇轩昂,威摄宾客,毕竟已成了一方诸侯。 “东方,你看今日宾客满座,你可知他们为何而来?” 多日以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出言不善,连一点铺垫都吝啬给我。早在穿上这样的衣服时,我已经猜透了七八分。宇文,不扳回一成你不甘心么?刚才是我看错了么?首席上的王者,明明是那么的大器。不知你是睚眦必报,还是快意恩仇?如果非这样不可,如果这是你化解恩怨的方式……我随了你可好? 我低头,答道:“东方不知。” “他们可都是慕名而来,为欣赏东方你的‘圆衣舞’。”意料之中的回答,只是,慕名而来……说得也太牵强了吧,看过我跳舞的唯你一人,知道我能跳舞的也只有你。还真是要麻烦宇文不辞辛苦为我弘扬光大了。 不就是一个舞么?我伸手去提那把刀。再明显不过,宇文要当众羞辱我。以为这种时候能求他放过我,那简直是痴人说梦。我坚定如初,我知道哪怕是目光中透露半点哀怨,都只会是自取其辱。 “怎么,提不动么?东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柔弱了。” 刀好重,比想像中的重好多。以前身怀绝技,从来都没有觉得拿这把刀会有多困难。如今堪堪只是武功被废,竟然一下子变得这么重,用尽了蛮力也动不了它。我定了定神,松开手,道:“东方提不动。” 我刚说完,只听“哄”的一声,四周像炸开了锅,嘲笑、辱骂……如翻江倒海般向我席卷而来。宇文坐在高堂上纵声大笑,整个大殿都因他的笑声而越发的雄壮,那是一个得胜者无比兴奋的摧残风中败烛的狂傲姿态。 这也是他第一次对我笑,在这样荒唐的处境里,我依然为他初次绽放的笑而眩晕。那笑里有说不尽的豪情,有说不尽的得意。这样一个男人,一直以来的忍辱负重,真真只有在今天这样的局面下才能够笑得出来。这一笑,惊鸿万里,血气方刚……原来他坐这个位置,比我合适太多了。 笑声渐渐掩去,他舒了一口气,道:“东方,我以为你多少还能有点用,现在看来倒是我太高估你了,废物就是废物。” 阴厉的,讽刺的……若不是看着那个人的口形变化,还真以为这些话说从我的嘴里说出,这哪里还是宇文。今非昔比,乾坤颠倒,这分明是往日的东方啊。万般不善的言语已让我心中有数,嘲讽单对我来说并不毒,但是配上这样的场合,却让我置身万丈悬崖,无路可退。这哪里只是扳回一局,这根本是要置我于死地啊。是我太天真,有些东西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 ……废物……我倒要让你看清楚,既然你想玩,我就奉陪到底。我转身离去,没有人拦我,因为最后一个骄傲的眼神已经耗尽了我的所有。他们知道……我还会回来,否则我就完了。 …… 我再来到大殿上时,已是一身艳红羽纱,袒露肩背,长发随意挽成流水一结,足踝上银铃轻响。这样的装扮实在让人羞耻,我却并不以此为辱。 “天下传言吴天子身边有两位年少英才,镇宇将军东方琅琊和西宁将军尉迟自修。二人皆是美人良将,上得战场,入得君榻。老夫曾见东方沙场狂野,今日再见,方知这狂野别有它意,说得莫不是冶艳?”此人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这个人我识得,他是紧挨王都姑苏的徐州吏令——胡承和,也是这里唯一和我没有恩怨的人,然而他说得这翻话却辱我至极。什么入得君榻,那种事分明只有尉迟一个人在做。西宁将军……好一个西宁,明明这么明显的封号,本该是他调到这种虎狼之地,可当今天子只一句“我当高悬卧榻做寡人了”,言下之意就是‘本王不忍轻别意中人,东方,你看着办吧。’这话是针对我说的,我只得应道“天子卧榻万斛重,吊不起。”就得替了西宁前来。 吴楚三年征战,我每每身先士卒,难得死里脱身,为吴拿下郡县有七,城池十三,珠宝金玉美人不计。两年前吴王封我为镇宇大将军的时候顺带封了他个西宁。尉迟倒也是个人才,偏偏吴国人才辈出有我无他。那家伙总是不满镇宇的封号高过西宁,三番五次的捅我漏子。好在君王一句论功加封便让他闭了口,却在私地里百般纵容,不过是最难消受枕边人。天下人总是两将并提,有人现在一步万里飞黄腾达,我也得无上荣幸的享受着‘入得君榻’的谣言,真是沾光了。 我刻意对着胡承和频频颔笑,随后牵动身姿,回忆着往昔母亲周旋于百官之间的每一种动作,再熟悉的姿势摆出来皆是入木三分。一笑风情我做得完美无缺。连那些刚才还是仇恨满满的眼睛都敛去了一份戾气,多了一分沉迷。我看向宇文,他眼中的颜色翻了几翻,变幻莫测。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像是有所了悟,道:“曾闻庄姬娇小玲珑,笙乐初扬,人已颠于云之上。东方七尺有余修长挺拔,不知如何能跳这……‘艳、裳’?” “宇文是在夸我么?宇文,你唯有这一点没变,到底什么时候你才能直接点……”我笑着,在这个时候我只能笑。伴着他阴霾的脸色,伴着我不自觉的戏笑言语,远处的羌琴飘飘入耳,好像全然没有开始的那一刻,我人已荡在瑶池中,承若流水,轻如浮萍,全无战场之上的肃杀狂妄。谁说堂堂七尺男儿不可驾云娉?在场的谁不知道这池中舞的是昔日镇宇将军,邺城城主?如今却只看到我翩若轻霞,飘虹幻雾。 我十指翻飞,似织女抽线,线的另一端直直牵进众人眼珠。驾着每一个流畅的音符,腰旋藤葫,迎风摆柳。腿足能抬云,肩臂似流水。 曲未终,舞未止,人已入诗入梦。 “庄姬再现,当年艳裳一舞引得楚燕东飞,百花无颜,多少公孙王侯千金散尽,庄姬却是成了司马池中物,从此艳裳无缘再求。今日东方复此一舞,今日一过,东方必定名冠吴中。”下面赞叹一片,这话不知谁说的。我笑,舞依旧。舞惊天下可不是我的愿望,东方也曾心在四野,也曾儿女情长,如今看来,恍如隔世。人每过一段时日,便如身经了百战,希望的事情总是因时而转。就象现在,我只希望面对这样的奇耻大辱,自己还能有点韧性挺过去。 铮~~~随着琴乐最后一个尾符,我人已落入宇文怀中。四座皆为我痴,我却已先痴了,只因看见了他笑,温和而又洒落。“宇文还是笑的好看。”我这话刚一抛出,他眉目一滞,反又不笑了。压抑的空气一时间让我感到手足无措,只得径自倒了杯酒想缓解一下自己的紧张。刚递到唇边,心念一闪,於是将酒杯换了个方向,道:“宇文可愿意为我喝了它?” 尽力使自己看上去大大方方,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好。”他居然一口答应下来,咬杯仰头,顺着我的手一口将杯中酒吞下去。 我整个人一时呆住了,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是谁。宇文何曾如此嚣张过,何曾如此风流过?……其实我……又何曾真正了解过他。几近痴迷的看着他潇洒而又利落的动作……男儿不是不风流,只缘未到得意时。这,或许才是他的本色。 “宇文今日宴客诸雄,美人又怎可一人消受?”说着便一把将我推开,笑的不知所然。我心中半凉,这言下之意,大家心知肚明。无论我如何努力戒激戒躁,终究还是落了他的陷阱,自取了辱。他处处伺机辱我,我本处下风,纵是使出浑身解数千般应对,又怎能躲得个一干二净? 我闷不作声,努力使自己看上去不以为然,然后对他妩媚一笑,便转身坐到一旁的胡承和腿上,动作夸张之极,竟让老头子诚惶诚恐起来。顺势倒酒,他就立马伸出手来要接酒杯。我嫣然拍掉他的手,眼中光华流转,缓缓将酒喂入他嘴中。在他呆滞的目光中一笑起身,落入下一个人膝上…… 宇文回到首席双击两掌,顿时间声乐四起,歌舞大盛,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众人谈笑声声,一波胜似一波。我泰然融进这纸醉金迷的场面中,不厌其烦的接连敬酒,时不时还暖昧两句与人调笑。从一个男人怀中换到另一个男人怀中,前一个人口中刚说出来的挑逗言语,便自我口中对下一个人吐出,方便省事。 邺城的大殿里似乎从长久没有过这般歌舞升平的气象。鬓影殊疏,弦歌悠扬,一池的乱花渐欲直迷了人眼。无所谓的听者珠连炮似的侮辱和调戏的言语,在众人的嘻笑怒骂中我笑得醉生梦死,就好像九流的烟花之地里最下贱的妓女。我不断告诉自己要放松,这里的的人都对我有仇,宇文他把我推进了狼群,在这个时候若走错一步都将是万劫不复。放纵一次又如何?大家都是男人,逢场作秀,玩玩而已。 “东方,还记得陈炀么?” 我坐在一个叫陈炀的人腿上,他曾是扈地的首领,现在也是,只不过这其中有一段时间我挑了他的寨子,他给我做了狗。这个人到底有多恨我,我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到,那样沉迷的眸子里却满满带着隐毒的笑。 “其实……陈炀你长得还不错,东方以前就中意你了。”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的话,我以前连他叫什么都懒得知道,不过是一头丧家之犬。 “是……么?”他的笑意更深了,越发的狰狞,一只手居然伸进我的衣摆里,在我腿上来回揉弄。太过分了,东方可以任杀任剐,但绝不甘受这样的羞辱。 我不自觉看像宇文,明知道这种时候,只会换来对方对我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更多的嘲笑,却不知道为什么还一心想要求助于他…… 可惜我太高估自己了,宇文根本没在注意我,他正在欠身与一边的胡承和谈些什么。 我拼命扭动身体想摆脱陈炀,可是连武功都被废了半点内力也使不出来,那家伙一掌如山将我固个死紧。 “你给我老实点。”他砸下句狠话,手掌忽然向下一滑,毫无预期的,竟然猛力刺进我的后庭。 好痛,撕心裂肺的痛,也不知道下面插的是几根手指还是整只手。我能听见像刀子捅进肉里的声音,能感到后面的血在源源不断往外流出,那个混蛋的手在里面不断翻搅。我拼命的仰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视线模糊一片,迷茫茫的…看不清任何东西…… “东方,你过来。你还要我喊几遍!” ……是……宇文在叫我么?我浑身打了一个激凌,慢慢调整好同身体一起虚脱了的思维。后庭里插的那只手已经僵持不下,也许真是听见了宇文发话。 “东方,还要我过来请你么?”确实是宇文,声色俱厉。 我瞬然间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向外一挣,竟抽离了陈炀。紧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我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全身痉脔卷曲,胃里更是翻江倒海……我以为我的肠子都被牵扯出来了。 我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不知道现在这个样子有多狼狈,等缓过劲来才发觉已经有很多人走到我身边,好像是看怪物那般用很奇异的眼光看着我。 ……这里边没有宇文。 我死死咬紧牙关,努力了半天终於翻转过身体,在触碰到众人耀热的目光那一刻,蔚然一笑:“东方莫不是喝醉了,哪里是路都不见。” “是,东方还真是醉得不轻……”很多人无趣的应着,带着他们恶心的笑回了自己的席位。 我卖力撑起身体,想尽量自然的向宇文走去,两条腿却怎么也撑不直,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还不能倒下,无论如何都熬到现在了,这样的宴会已经持续了很久,再坚持一阵子就可以过去了。我踩着虚浮的步子咬着牙齿对大家笑,依旧笑得百媚纵生,依旧笑得弱水三千,将场中人一一蛊惑。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来到宇文面前时,已经是虚汗泠泠。 他显得极不耐烦,抬头道:“方才见你和陈炀兄弟聊得那么开心,不知是什么有趣的事?” 我俯身,巧笑嫣然:“原来宇文这么关心,宇文一直在注意东方么?” 他脸色忽而转青,一把揽过我的腰将我摁在他膝上。“嗯……”好痛。我以为我怎么都可以忍住不出声的,可他动作太过突然,我根本反应不及。 “你这是怎么回事?陈炀到底把你怎么了!” 我心中一凛。这样急迫的语气,这种关怀的神情,好像梦一样的不真实,可就在我的面前。难道他真是看出什么端倪才叫我过来的么?——宇文你是在关心东方么?东方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 我苦涩一笑,侨声道:“宇文动作太快,把我吓了一跳呢。” “不对。”他迅不及防一手摸至我坐下。我一惊:“宇文你要做什么?” 他将手掌抽出,摊开看到,掌心一片殷红。 连我自己都被吓住了,不由的暗自庆幸,要不是身上穿着这件红衣掩盖了血色,只怕刚才……就已沦为多少人的笑柄。 宇文的手掌狠狠地攥成拳头,我伸手去掰,他僵持了半天都不肯松开,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道:“他竟敢对你……” 我扬起头对着他痴痴的笑:“宇文,你可满意?” 没有回答,尽管我很想知道这个人接下来会怎样嘲讽我。然而我只感觉到他一支手臂将我紧紧的搂住,像是要嵌入身体那般用力。我全身酸酸楚楚的,连呼吸都困难。池中的歌舞继续,耳边笙乐朦胧,远远近进,高高低低,让人听着眩晕,哪里又来了三分醉意。我把脸埋进他胸口,也不知怎么了就开始淌眼泪。我从来都没有哭过 过了好久,在我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的时候,头顶上忽然传来“嘿、嘿”两声闷笑。我暗觉得不对,但是迟了…… 宇文一把揪起我的头发,在我还全然不知所错的时候将我的脸转向众人,接着附在我的耳边小声说:“还真没见过你这么死要面子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差点儿被你骗过去。” 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已拎起我的头发站了起来,把我推向舞池中间。放声道:“大家刚才哪里对不住东方了?东方怎么哭了?” 众人遥相一望,互相转几番眼色,紧接着一起哄堂大笑,连池中的舞姬都停下舞步笑得直不起腰来。 宇文在我身后笑得猖獗无比…… 这……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头脑嗡嗡的,究竟是哪里不对了?明明前一刻还是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衣袖体肤皆是他的余温,眼前却一霎间风云变色。本来整个晚上都能伶俐周旋,此时所有的神经却都像违背了自己的意志而停止了它们的运作,我张了张口,发不出声来。隐约间,似乎是自己的声音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啊……”他有意顿了顿,像是在思考,嘴角勾起一抹邪妄的温存,“如果不来这一手,怎么能欣赏到这么美丽的风景?你看,大家笑得有多开心,这可都是东方的功劳啊!” 好明显的侮辱。他是怎么了?刚才……刚才还不是……刚才那是梦么?…… 我又是怎么了?仅仅为了一个拥抱,就能任人欺凌成这样。我不明白,我怎么都不能明白…… 我陷入前所未有的麻木不仁中。但是很快的,在看到他眼里反射着大殿奢靡的流光,映在我眼里是一阵比一阵的绝望,我猛然间找回了自己正常的思考,然而这一时刻,所有的一切竟是那么明目而昭然的划过心头,我霎时浑身冰冷: “你都知道……你根本就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所以不惜利用这种方式羞辱我,你是故意的。宇文你……你知道你有多残忍么?” “残忍?”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眼角眉梢尽是里满满的冷嘲:“东方,我记得你曾经指着这些人对我说‘瞧,这就是狗,你要他们生不如死他们便只能生不如死’……现在他们全都在这里,我突然想看看东方如何叫他们生不如死。” 我惊愕的看着他无比刚毅无比冷绝的脸,他的目光在这个时候说不出的坦白,坦白的近乎讽刺。“看不出宇文如此声明大义,倒是东方的报应了。”可即使是这样,我仍忍不住闷声道,“我只问你一句,你除了看不惯我胡作非为,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了么?东方在你眼里果真一无是处么?” 他听完就笑了,那俯仰间狂妄的笑意,简直像一匹把玩着猎物的豺狼,紧接着衣袖一挥,我立时感到左脸火辣辣的生疼。我咬紧唇,强迫自己听着那不可错辨的特有的磁性语音…… “东方,你的感情就跟你的棋艺一样破败。还记得么?以前你跟我下棋的时候总是输…… “其实,我本可以在三十子之内就把你杀得片甲不留,知道为什么每次我都会拖了那么久?那是因为你根本就不会棋,却又要强撑。所以每局下来,棋盘上总是摆满了兵法战阵,我每换一个步调围你的子,你就会送我一套兵阵。 “后来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能赢了么?那自然是因为我摆出了你的兵阵,你又送了我破阵的方法,所以就在前些日子,我能领着钥城的残众破了你的城。” 原来……事实就是这样,这么简单。我却连想都没想过,一旦把对方的为事为人给认定了,余下的便只是自己的愚蠢了。我从来都不认为宇文会是这么阴鸷而伪诈的一个人……不,是我刻意不愿想往坏处去想,我可曾仔细去斟酌过他?……两年,太短。的确不足以看清楚一个人的本质。是我太自以为是了,在这样的绝境居然还能傻到抱有一丝希望…… “你究竟算计了我多久?”这句话本没有必要再问,可我必须听他亲口说出来,如果绝望可以更深一层,那就让它深到骨子里好了。毕竟这两年来,他把自己掩藏的是多么精绝,我就是死,也要死的明目。 “这就对了嘛,能问出这样的话,你也算是开悟了。我告诉你呵……还有‘圆衣舞’,你以为我真喜欢看你跳舞么?知道我为什么死都要你用那把刀吗?第一,我料准了你不会让我死,你只会妥协。其二,你先前也试过了,没有内力是根本提不动那么重的刀的。那把刀会逼得你蕴气丹田跳舞时还要借以武力,动作却仍旧比舞一般兵器来的缓慢。我的内力和武功根基都不差,只是路数不对,不得精确要领。而你跳舞时每一个动作里内藏的精要,甚至包括所到之处运力长短,都会在那一时成为我的计算。——东方,其实你仔细想想什么都能明白,只可惜你比我想像得要天真,枉费我还曾提心吊胆过。” 一字一句,掷耳有声,如同昔日那‘凤飞’的音节,那里面究竟伏击了多少恨意,掩藏了多少嘲弄?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怎么会听不明白?……是我,是我一直故意忽略故意充耳不闻故意要欺骗自己,以为总有一天…… “宇文,你无耻。你欺骗我的感情。”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而我说完就后悔,人到冲动的时候,居然真会口不择言。 “欺骗?东方,今天晚上的笑话已经够多了,我不介意你再多闹一个。我可什么时候也没说过喜欢你,且不论你是个男人,你和那个叫方何渝的睡过吧?一个被人玩过的败货又怎么提得起我的兴趣…… “你一定奇怪我怎么知道,无妨告诉你,是你自己做事太不小心了,以往被翠儿瞧见了,前几天她又说漏了嘴,跑到我面前说什么你为了我什么什么的,真是单纯的姑娘家,不过我很喜欢。是你看不出我对你无意,更看不出我一只把你当猴耍么?真是可怜……况且,你这人做事为什么总是那么可笑,你知道我每次忍笑忍得多辛苦么?” 他说完又是一阵大笑,仿佛真的是忍了很久,大殿里所有的人跟着他一起笑,一浪高过一浪汹涌的笑声,像无数尖利的刀刃在我身上一片一片挖剐,心里像被掏空了一般感到前胸贴着后背的单薄无依,我颓然倒在地上,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再也看不到了前前后后一张张鬼魅般的面孔,偌大一个天地间只有我,无所顾忌的在众人面前泪流得肆无忌惮。 众人的欢娱彰显着他们正是这出连台好戏的主导,而我是丑角,像断翅的鸟儿一样,根本飞不出早已布好的剧本。 ……总有一天,就是今天这样……宇文,生不如死……东方已经尝到了。 第三章 我随着胡承和走进客房,在他关上门的时候我开始脱衣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因为宇文那一句“太令远道而来,东方今夜好好侍候吧”。我一个阶下囚实在没有立场反驳,既然毫无保护自己的能力,何必再做无畏的抗争。 忍辱求全,或许也是一种自保。 老头子根本没有出言制止,就那样干等着我脱掉单薄的舞衣,一丝不挂的呈现在他面前。他一直看着我,毫无表情,连脸上的肌肉都不曾抽动一下。 我实在被盯得不自然,干脆闭上眼睛。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屋外夏风吹得树叶沙沙的响,屋里头两个活人却仍没有一点动静。良久,他才叹了一口气,道“你……确实不该穿成那样。” 说完便转身从床上取来一个包袱,拿到台几上小心翼翼的打开,将里面折叠的方方正正的锦衣取出来递向我。 我被他这套动作搅得莫名其妙,只得木然的的伸过手去接……一个不稳,衣服掉在地上。 刹那间,我血管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脑中一片空白。我狠狠闭了一下眼睛,抵挡住随之而来的眩晕,而嘈杂的鸣声……仍旧在耳边久久徘徊。再睁开眼时,眼前竟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清明。 怎么会……怎么会是这个……?我不自觉一步步后退,颤抖着手臂用力抱住自己的身体,胸口难以想像的那种几近窒息的压抑。 那衣服摊开在地上,招摇而刺目,像一把锐利的剑矢,直直刺入心坎,翻搅起连篇泛滥的苦血。尽管我还赤裸着身体,可却万万不敢弯身去捡地上的那件。 碧扣红璎,云袖蜃披,白虎纹襟……一品…将军……这是我在吴中的朝服啊。 “东方,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浅阳元年。还记得那时候的事情么?”他看着我问。 吴王浅阳元年。那是五年前……新主初继位,施颁新典,大局未定。楚王乘机宣书开战,满朝文武人心惶惶,只因吴司马先薨,将位久空悬……而应战强敌又不可大意疏忽。新主立时为东方一门翻出当年冤案,司马后裔从此正名,挥三万精冢南会楚师,时不我待。 吴王浅阳元年四月,我初战告捷,东关捷报频传,凯歌四起。天子金殿题匾‘国之栋梁’…… “可还记得浅阳二年九月?那时候你多风光。” 浅阳二年九月……第五次出征—— ……我仿佛看到了姑苏台上的青紫色烽烟,高高升腾,在王都金殿的上空扶摇,与云霄一色,壮丽无边。耳边传来了震天的擂鼓,以及那……无比悠扬的号角。鼓声中战士们高喊着“吴镇中关,助我国威”,高亢而豪迈。行军的弦歌里昂扬的志气直冲天宇,还有即将插入中关要塞的吴国旌旗在风中冽冽声响……吴天子亲领着朝中百官,姑苏周边十六郡太守个个远道而来,送将北门。 日中天,金觞落地。 我拔剑一麾,十万军发。 “名将的风采,牵系着多少家国良臣的心神,领动着多少豪情志士的热血……那时候,东方在哪里?”他问。 我眼神依稀,声音虚无而不真实:“……在众山之岭,在……云霄……之端。” 台几上搁置着摇曳微风的残烛,烛火里,茫然一片,如同我一样的毫无底气。 胡承和全不在意我的态度,却因我的话而激动不已,他不再问话,掳了掳须,径自直述来:“还有浅阳三年五月……那一年你们钝兵挫锐,屈力殚货,深陷瓮城形同困兽。下官本随尉迟将军率援军救战。可那尉迟却在外无故抗旨,按兵不发。一时间下官心急如焚,只得私带一小纵队只身前去……” ——浅阳三年五月,平肇之战。 那是我打得最艰难曲折的一场战役。众将士久守平肇易攻之地,然而粮草无缘中断,士气衰竭,久无援助,直到最后我三万饥军被区区九千敌兵围陷平肇内城。 虽是以多对少,可平肇的地势足以将三万大军活活困死。我只得不断告诉大家,楚军不过九千人,焉能奈我?……可谁都明白这人数不过是个幌子,敌方早已占尽了天时地利。 我当时只认为,无论如何都不能撤,硬杀出一条血路又能逃得多少人?两相权衡,如果冲出去是失地丧兵,那么抗下去,至少还有一线希望只丧兵,不失地。只好赌了,置之死地而后生,赌我到底能有多少能耐。 “那时候下官永远忘不了东方将军马上英姿。溯风来吹,情势岌,四处皆是进退两难。残军本该曳矢弃甲,破网护将杀出一隙以脱身。可东方依旧沙场旋磨,不更调令,单一掌便撑起了半壁疏散军心,所到之处皆是振臂奋发,生死之外,唯有一个‘胜’字……那是一场奇战啊!” 奇战?世人这么认为,我却不恕龌龊。我那时太任性,找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迁就自己。结果等到真把大家都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才明白过来,自己根本就是输不起,拿着大家的性命在开玩笑。 我当时以为自己不能活着回去了,于是就想到了干脆轰轰烈烈的战死沙场…… 结果……结果竟真成了奇战,胜得离奇,自己都不相信。 “我还记得……你战后笑着对我道:若是要逃早就逃得了。‘众心齐南向,昂首与天通。本将……从来不以为会输。’东方那时何等自信,何等威风。” 从来不以为会输?我都不记得这话了。那是因为没有输过,才可以这么轻言输赢,即使当时多么提心吊胆,也要在人前强逞一番威风。 我那时不服输啊,年少轻狂,以为什么事情用命去拼一拼,就一定可以赢得。 “东方一定还记得浅阳三年腊月吧……‘吴国有良将,从此不再犯’。一个‘犯’字,能从敌国君王的口中耻辱的说出,是东方结束了敌国的长期野心,为吴国多年的水深火热刻上了尾符……” 吴王浅阳三年腊月。吴楚三年征战的最后一役,双方以最激痛最惨烈的方式,将洹水冻结的冰面铸成红镜。我映着镜光里缭乱的倒影,在百米之外,将箭矢飞出,没入敌军统帅的咽喉。烈火朝天的……冬天,曳然而止。楚王召和,一句‘吴国有良将,从此不再犯’称败吴国。割地十五,金玉驷辎。 楚国的国耻,反面正是吴国的骄傲。 我班师回朝,当时迎师的队伍直排到了三百里姑苏城外。我骑在高马之上,领着浩浩荡荡的凯军,沿街两旁是吴国五十七郡县所有上员,在一路肆虐的寒风中接连下跪,没有一个人会留意天气冷暖。如此大礼行拜天子以外之人,本朝三百余载中唯有二次。这一次是我,九战九捷,拜将封坛,官升一品。 吴国天下自此太平盛世。 胡承和依旧看着我,脸上刻划出无限的惋惜,是那种会让对面的人难堪和厌恶表情。他沉声道:“当年的将军如何不是众人之上,叱吒风云。短短两年,究竟磨去了将军多少锐气?仅仅为了一个人……一个……”那样子竟比我还沉痛,似乎已经说不下去了。 为了一个人么?……很多事情并不是别人所看到的那样,两年来……其实是宇文无意中安慰了我,哪怕是他惺惺造作。而事情总不是单一的,吴王,何渝,自修,宇文……这两年来我想得太多太多。人一但安静下来,就免不了胡思乱想。 其实我的心情,又何曾离开过飞鸿四野,沙场驰骋,保家卫国。 可是最终,宇文彻底的毁了我……把我唯一的一点点希望,也给辗碎了。 “将不再沙场,已无用武之地。东方有幸生逢乱世,三年风发……也……知足了。”我道。这句不知是说出来给别人听的,还是安慰自己。 可是胡承和显然还不愿放过我,他说道:“吴楚三年期间,下官虽然身在徐州,但每至发兵之日,便华服冠佩赶往姑苏,送将九次,迎将九次。吴王顾虑外郡兼职,只宣了三次,而下官去了十八次啊。吴中有多少官员本不在王都就任,可还不是和下官一样千里跋涉不召自来。大家都是吴国子民,吴国难能出这等人才,大家敬得是东方名将无双啊!……大家,都再等着将军回去啊。” ……回去。名将,无双……真是说得好轻易,在这种时候,居然还给我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还嫌我不够讽刺么? “你看看,你看看啊!……”我直直向他伸出手去,“……你看看我这样一双手,现在连重一点的兵器都拿不动,连挡住箭矢灌性的力气都没有。你叫我怎么再上沙场,怎么再冲锋陷阵,怎么还敢……号令千军。你要我就这样回去充当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么?大家会怎么说?镇宇将军被人废了,所以丢下西关要塞逃回国,靠着以前那一点微末战功,现在回来食君之俸……” 我胸口不断起伏,我自己都不明白在这种时候为什么还能这么激动。 对方显然也被我的态度吓到,动了动嘴角,硬生生的吐出“军、师”两个字。 军师?这就是他的想法么? 他重复了那个习惯掳须的动作,已然正了气息,扬言道:“军师是运筹帷幄里,霸图谈笑间。” 我笑了,毫不掩饰的嘲讽,道:“太令是在哪里读得那么庸腐的词书?” 九死归来,像一个笑话。以前我总是要冲锋在队伍的最前面杀敌,我那时的武功天下几人能及?我一面斩杀敌兵一面指挥阵势,此彼皆顾,毫无差迟。军师,军师是什么?就是单凭一套祖先传下来的兵书摆或卖弄纸上谈兵么?就是那种独自坐在军帐里看不到战场上一切生死形势变化,只能干等着甚至祈祷着将士们平安归来么?……军师……军师没有一兵一卒!吴国的将现在不止我一个!…… “是我错了。”他低头:“你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军师?东方心高气傲,总是处于众川之颠,事事力求身先。将军的勇气可铸就军心,将军的气势如飞鸿万里,若不立于将士身前,若不亲自率兵沙场驰骋……” 他说道这里,已经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可是……可是将军一定要记得——浩歌赋太行,壮志不可夺啊!” 浩歌赋太行,壮志不可夺……壮志不可夺……壮志……不可夺,不可夺! 我俯身捡起地上的朝服,当年豪情,铭厉如虹影穿梭,在心间缭绕。 隆重,华丽,曾经承载了我所有的骄傲与尊荣,在这样一番境地里,变得不甚扎眼。我小心将衣服折起,递给胡承和,说: “太令帮我收着吧,有朝一日,吴中再会,再让你看看东方马上英姿。”丧气的话实在没有必要再说,指望一切泡影能就此打住。如慕蝶所说,位置始终在变,人总是无法活在过去。眼前一个忠心耿耿的老臣,反倒是成了我来安慰他。 胡承和也没有了先前的激动,面色平静的接过朝服,显然他比我更清楚我如今的处境。这衣服本就只是拿出来给我看看,我又不可能真的在这里穿它,现在刺激的目的达到了,当然是再收回去。 他另找一套衣服给我,道:“刚才见你腿上有血,想必伤得不轻,不知明日还能不能骑马?” 我一愣,之前的屈辱如电流在浑身急窜而过。他提得很隐晦,但显然已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我卖力甩了甩头,抛开一切杂念,抓住了他后半句,“骑马,为什么要骑马?” “宇文子昊明日安排了狩猎活动,到时候必定会带上你。”他啜了口茶,继续道:“我手上二十员精卫,加上我儿子,他武功不错。我们趁乱逃出去,应该没有问题。” 这一番话着实让我大惊,他竟真的是要带我回吴中。原来他什么都计划好了,带着二十多个人潜进来,在宇文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他……究竟筹划了多久?没想到到了这样的绝境,还有非亲非故的人会冒死来拉我一把。 “太令,这又是何必呢?此处东方仇敌林立,救东方出去,可是要用命来做筹啊。”我说,这样的话甚是客套,越是这样说,对方越是义薄云干。而我,是真的想离开了。 “众心齐南向,昂首与天通。下官永远记得将军这句话,所以下官不认为二十余忠肝义胆的志士救不出一个东方。” 看着他绝断又决然的眼,我实在找不出半点推委的理由,自己曾经说过如此牵强的豪言壮语,真是应了那一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二十余志士……众心?难道他手下那些人统统会有心来救东方么?真是……等等,志士?这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太令的侍卫么?” “不是。”他朗声道,“那些人都曾是你手下的兵士,自举而来。也许东方从未在意过,可他们都是敬你之人,包括我儿子,他曾在你手下做过领兵。” 我一时无语,这真是把我吓到了。兵士不过是国家器械,一道令符可调发千百,一场战役可成批葬送,这些人跟我有什么关系?还有那个什么领兵,如果是领兵我应该有印象,毕竟士官职位不算太小,而且很多都是我一手提拔。 我在脑中一一过滤部属们的名字,自然开口问道:“你儿子叫什么?” “鄙子胡宜。” ——胡宜?居然是他。 我对胡宜印象颇深。一个天横贵胄的富家公子,靠着当爹的那点官威来做个领兵,在我军中一向不遵法纪,到了战场上又临阵畏缩,居然还敢给我玩什么装死。被我抓回来杖了二百军棍,差点就一命呜呼。后来倒是变老实了。可我总记得,那双带着三分嚣张七分骄横的眸子里,频频向我掷来厌恶和愤恨,还不自觉流露出一丝畏惧的神情。这样的人也有能耐救我么?莫不是被老爹逼来的,要不就是来看我笑话的。记仇这种事情,实在太可怕。直到现在种种经历,我已习惯了事情如果往太好的方向去想,就会换得更大的落空。 *** 正午的阳光炽烈得诡异,人们闲散而庸懒的屈身在马背上。谁愿意在这种气候下狩猎?可大家又不太好薄了宇文的面子。 宇文好像兴致很高,一路下来接连不断的向人们展示他引以为得意的骑射之术。 我被毒辣的太阳晒得昏昏沌沌,眼皮不听使唤的挣扎着,正要打瞌睡,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胡宜,好样的!” 我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所有的瞌睡虫都一撒而落……不远处被射落在地的鹰,那是我和胡承和之间的暗号。 我尽力稳定坐姿僵持在马上,等待他们下一步行动。 人群中,胡宜开口道:“劳烦东方美人去帮在下捡回来。”我甚至没有看清楚他的面貌,只感觉空气中那颐指气使的语调里,满满的洋洋自得。 我不作它想,手中缰绳一提,打马前去。 勒绳,下马。我蹲下身去,手指触到柔软的翎毛,灼热的温度从指尖散漫至全身,不知是太阳镀上去的,还是鹰躯的余温。 不该是这样的,计划里可没有叫我真的乖乖去捡猎物,更没有叫我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下马,这匹马可是我逃出去的唯一工具。本来我只要绕过这只鹰,然后像箭一样的开始冲刺……这才是计划的内容啊。我是怎么了?我还在犹豫什么,还在……留恋什么? 我就这样捉着鹰羽,迟迟没有了动作,心里空荡荡的像是有无数的不甘心……与执着。 正当我举棋不定的时候,只听“忽”地一声长啸,箭矢急飞而来。没有正中目标,却划过了我左肩上的伤口。肩口的剧痛霎时席卷过四肢百骸,我反射性的揪紧地上的鹰,浑身大汗淋漓,不可置信的僵硬转过头。 宇文正坐在那匹赤褐色的坐骑上,远远的,他扬扬手中的弓,对我不怀好意的微笑着,一副“可惜了”的神情。 ——宇文,你竟绝情至此。 我立刻丢下手里的鹰,猛个翻身上马。骤变几乎在同一时间,后方人群里突然蹿出二十余人……是胡承和他们。我双腿一夹马腹,全身的痛楚再也感觉不到,直同着紧随身后的一众人一起向林外飞驰。 两旁的树木迅速向后倒去,耳边嘶厉风响,伴随着远处宇文那一声,“追!” 我没有回头的时间,冲在杂乱无章的队伍的最前面,有生以来第一次毫无理性的逃命。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身后其实……已是铺天的箭雨。 直到一口气冲出数里,脑中紧绷的神经得到一隙的放松,我才依稀辨出……那箭哨露骨的嚣鸣声,肉体与利器的撞击,热血的喷薄,马儿的嘶鸣,战士的哀嚎,直到……生命的陨落。这一切比败战更让人痛彻心肺,比山崩更让人惊心动魄。 我仿佛间忆起,那些誓死保护我的战士,他们曾经用森森白骨垒颠起我平步青云的高梁,铸就了我坚实而神勇的地位与英名——今天这一次……他们又用血肉之躯挡去我一身劫难。 而我曾经,是多么的不在意他们,在力拔乾坤的个人演义中,将他们视作掌上机械,豪洒棋盘……一将功臣万骨枯……都是生命,都是生命啊!为什么我到今天才意识到。 侧隐之心,本是人皆有之。将不惜兵……其实我,才是最残酷无情的那一个。一个人离了群,便如此渺小,只是万千生灵中的一员,如果没有大家日日肝胆相照,东方其实什么也不是……有什么资格孤光自照,把自己凌于众山之颠? 我这样自私的人……不值得你们这么厚重。 两旁的疏密接二连三的重复着,我狠狠的策马,我要活着出去,我背负着所有人的生命…… “爹……!”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我猛然回首。 眼前是纷飞的树叶,同着胡承和直直跌下马去的身体一起,幻化出漫天飘洒着纸钱的葬歌。之后,之后便是……尘埃落淀。我就那样站定了,再也无法移动。望着远处趴倒在地上已没有了生机的老人,他背上插着数支箭羽无一不向我昭示着,一切因我而起,都是为了我……这个可有可无的人。耳边依稀荡起他痛彻肺腑的淳淳话语,“浩歌赋太行,壮志不可夺。” 就在昨天……就在昨天! 昨天是如此的不真实,恍然间已隔去了他人的一世。我昨天还幻想着,有朝一日,吴中再会,能与他推心置腹的倾谈一番。 同是一朝臣,共酬庙社稷。相识……何恨晚?…… ……却是真的晚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逃!”警迫而严厉的声音,忽地将我扯回现实的困境之中,是胡宜。 他双目喷火的立在我身前,一面挥剑挡下向我飞来的箭矢,一面侧头对我一字一句道:“逃出去!爹不会白死。”说完再也不看那躺在血泊中的老人,狠力一拳击上了我的坐骑。霎时间,两旁的景物排山倒海般的拥涌而去。 比光阴更迅速,比生命更短暂,生死一瞬,胡宜已带我飞出重围。他高大的身影就驰骋在我身侧,落日的金辉将他冶炼成刚,再也不是那个刁蛮又任性的富家公子,成熟而冷峻的气势自他的身上散发开来直到我心中,激荡起往日修罗场上的英姿勃发…… 宇文子昊,东方琅琊今日有幸逃出升天,从此以后……不、共、戴、天! *** 清晨的天色朦胧而虚渺,东方微熹的启明星排开了瑶海,一缕悠然红芒投在了不远处紧闭的城门上方,勉强折映出“形州”两个大字,依稀在薄雾迷霭里迭沓起伏,不知是远是近。 本来我想从凉州入吴,可条件不允许,再加上体力透支,我们只能择最近的边城…… “到刑州了。”胡宜的声音里夹杂着不可忽略的疲倦,又带着些许得以舒缓的欣慰。伴着这样的尾音,朱红色的城门在脸前不过数尺。我何尝不是也松了口气,下身的伤让两条腿早已失去了知觉,左臂也是麻木不仁,单靠一只右手揪着马鬃熬到现在……身子一斜,就往一边倒去。 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我被一只有力的臂膀带上了另一匹马,头顶上传来阵紧张的呼气声。我攥紧的手指一舒,稀稀簌簌的马毛从指缝间散落。 “开门!在下牙门校尉胡宜。”浑厚放朗的嗓音穿过我的耳膜掷向城门,接着就是城门与地面的摩擦声,‘牙门校尉,牙门校尉……’我反复咀嚼着这个新名词,在随之而来的嘈杂中跌入一片黑暗。 …… 醒来的时候看到了趴在床头的胡宜,他换了一身很干净的白衣,不是什么好料子,抬手摸上去是桑麻的粗糙质感。很显然,他是在戴孝。 这时候他动了一下,抬起头呆呆的看我一眼,说了声:“醒了?”便又倒回床头。我看到他侧向一边的脸,依旧满满的疲倦,衬着那身白衣,模糊的像个纸人,竟让人有种难以言喻的心酸。这样睡着的他,看上去……并不大。 “啊,真的醒了。”他猛得一抬头,把我吓了一跳。那眼里是一种很激动很激动的神情,就好像变戏法一样,方才还是个纸人,一下子焕发了神采。 我被感染着来了精神,动一动身想起床,却受了牵制。这才发现,肩上是缠着绷带,还有……下身凉凉的,也不知道被上了什么药,不晓得这种龌龊的事情…… 胡宜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他有些嗫嚅的说道:“我……我之前……找了大夫。对了,这里是县令府。”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与他深刻分明的五官很不协调,我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窘迫,竟有些坦然的看向他:“胡宜,你今年多大?” “十九。”他答道。 十九?才十九岁……比我想像得要年轻多了。这么说来,他跟我出征的那一年,也才十六岁。好像是浅阳二年的冬天,那时候的他给人一种风流倜倘又轻浮散漫的感觉,与整齐划一的军队格格不入。 然而军旅本身,就是历练的生涯,它会研磨甚至改变人一生的观念,让人摈弃风花雪月的洒脱,让人在面对现实而庞大的血腥残酷中……烈火重生。 看着他刚毅俊朗的五官,纵使上面总是写满了坚定,却隐隐散发出那种介于成熟与轻狂之间的亮丽光泽。那是一种经过严酷的历练与磨合,却仍旧保持着锐利的锋芒,而又刻意的将它们掩埋于年少的眉宇之间,变成了一股冷然。 我怎么就看走眼了呢?确实……还很年轻啊。突然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抱歉,突然很想跟他说……对不起。话到嘴边,吞吞咽咽,最终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对不起。” “呃?”疑问的语调,却没有疑问的表情。两道剑眉一紧,似急躁不奈:“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什么?能说对不起让他这么年轻就失去了至亲么?……这几日来,我和他之间一直保持着那样的默契,一路上寡言鲜语,谁也不会提及。就像现在,他明明穿着孝服,眉间明明重叠着那股解不尽的哀伤之气,却同他收敛的锋芒一样极力的掩藏着,只是同样不自觉流露出来。他是不想让我太自责,我更不该再提…… “对不起,我……我以前,打过你。”我扯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理由,曾经罚下的二百军棍,那是军纪,依法置处。我这样说甚为不妥,就好像在侮辱他,难道是因为我没有法外施恩,没有包容而对不起么? 他却显得很吃惊很兴奋,居然笑了:“你记得啊,你果然还记得我,原来你……” 说道这儿,话突然断了,同他瞬间绽放的活泼一起生生截断,被一种更深沉更熟练的颜色所代替,“那种事情我早就忘了,你是在戏弄人么?” 难以言表的心寒,明知道这话里太多虚假的成份,我却真真无言以对。他早已不是那个停滞于十六岁的肤浅的少年,仅仅三年的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持重稳节的痕迹。‘牙门校尉’……我想起来了,那曾是朝中预设的正四品。看来……这两年来,他已经赶到了一个相当不错的位置。 我更想问的是, ……你也如我当年一样,用着所有的精力和伪装,去无比投入的配合着这个‘合适’的位置么? …… 拜将,是士官们毕生的追求。 悬挂在胸前碧扣上飘飘洒洒的红缨缎,是所有吴国将士们心中最壮丽的风彩。 *** 再看到姑苏的城门时,脑海里已没有了想像中的波涛澎湃,有的只是一种陌生的念头,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滋咬着,淡淡的揪心。 高高的城墙上爬满了绿荫,护城河两旁种着柔韧的柳,河里是茔茔的芙蕖,溯风一吹,婆娑出千般丽影。没有了三年战乱中大雪纷飞的凄凉,也没有了九捷归师那一日料峭寒风抖擞出来的隆重,留下的却是一派怅然美丽的江南风光。 这里生动、活脱,精致、明朗中悠悠诉说着儿女的缠绵……一切都变得不似战年的紧张与阴沉。 “东……东方将军。”守门的侍卫看到我时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他们确实在激动着,却又刻意的隐忍着,直到将整个面部的轮廓扭曲。我抬头,城墙顶上不一会儿已经聚集了一小队兵士,可是没人还会像以前那样子飞冲下来,他们只是呆在原处向下看,静静的,居高临下的。我能看见他们眼中崇拜与失望相交替的复杂神情,甚至有的士兵眼里忽隐忽现的闪烁着萤光……凝聚了绝望、悲愤、与可惜。 谣言传得总比人们想像的要快。人未到,七七八八的消息已经遍布了姑苏城,不知道他们听得……又是哪一个版本? 我还能说什么呢?无奈朝他们涩然一笑,径自入了城门。 而身后那些人……仍一直僵直在那里,我能感到背上投来的灼热与偏执,却始终没有回头,怕又见了无尽的沧桑。 绥之为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悲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为虎,不用则为鼠。什么是权触君忌?什么是朝生暮死?什么是有志难伸?……这种话知道的人很多,不相信的……却更多。我始终不是谁的信仰,曾经无往不利大放异彩的时候,岂知根本就是为自己点燃了一把焚身之火……光华散尽,途余下被践踏的一片丹心。 我牵着马走过一簇簇奇异秀丽的假山石,它们曾在战年充分影映了王都上空笼罩的阴霾与诡异,而现在……正被人们津津乐道的赏玩着,成为诗词歌赋的蓝本。 确实……一切都变了。它年战骨四荒埋,今朝柳梅江春渡。不变的只是我……心凉体寒。 第四章 次日清晨,吴王宣召。但,不是晋见,而是上朝。 我穿着胡宜送来的朝服挤身于满朝文武之列,哪怕是没有了能力没有了担当……毕竟,还有这么一个虚荣的官职,犹如它的主人一样讽刺的存在着。 不知道吴王之前预先同大家说了什么,居然好像没人惊异于我的促然归位,连以前的旧交都只是对我微微一点头以示意,仿佛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习惯的站在这个位置,填补着一个可有可无的空缺。 大殿上的议事无非是一些苛捐法治、水田兴废、诸侯进奉…… 王座上的英明帝王如往日般漠然的聆听,一切顺利而平乏。人们中途会不自觉将眼光飘像我,那飘忽的光影里传递着他们想说而又不能说的感慨。这当然不是要斥责身为将领的我,就这样仓惶的丢下了那个称之为‘要塞’的西邺……因为那根本就不重要,大家同是官员,也因此而心照不宣。我如今已没有那种手握兵权、功高震主的资格了,所以再也不必被一道冠冕堂皇的虚令,禁固在那个遥远西疆…… 我抓住退朝前最后一分时机,出位百官之列,在金殿的正中虔身下跪。看着王座上那张久违了的英武而决然的面孔,经年不变的严肃得夸张,充分展现出一个帝王的无情与冷酷。 缓缓摘下襟前的红缨,双手奉上……浅阳,这一次,你功德圆满。 “东方将军这是做什么?”吴王看着我,眼神沉稳。只是先前浅浅地,闪过一丝紧张,转瞬即逝,被习惯了坐怀不乱的帝王语气微妙的掩饰过去了。 “既然镇宇将军不喜欢这种繁复累赘的玩意……本王也不喜欢,省去了倒也好。”他说着将眼光移向另一边,只是暗示,却犀利不容反抗,“几位将军以为如何?”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一边是……征东、御南、北战、西宁四位将军。 似乎谁也不敢担待这一眼的威摄力,他们于默默无语中,一个个开始动作,如我一样的摘下了胸前佩戴的缨缎。 没有人看我,但也能猜道他们面上是多么咬牙切齿的表情,却又不得不隐忍着愤怒,从他们狠狠攥着红缨缎手就可以看出……青筋暴露,骨节分明…… 怎么可能不恨,都是战年血雨腥风中拼搏滚打的勇士,大家曾经一同追逐的梦想,保家卫国…… 吴王就这么简单的陷我于不义。将军们忍痛摘下的……是骄傲,是认同,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只是站在最前面那个人,他百无聊赖的拨弄着手中的细软,像是件不起眼的玩物,小指一绺绺的钩上去,又一丝丝的撒下来,和谐而不经意的动作。红缨丝缠绕在他纤细而美丽的指尖,就象是玲珑玉上用来点缀的穗子,那里面蕴涵的无限风采,在他眼中不值一文……他想要的是另一样东西,一个更有实质更具威力的东西,而不是这种虚浮于表的柔软装饰品。 他是西宁将军,是众人口中,“夜夜春宵昭阳殿,还带君王日影来”的吴国第一美人——尉迟自修。 *** 中午找胡宜来帮我打扫将军府。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打扫的,早在回来之前这里就被人修整好了,不知是谁做的,连内室都布置得井井有条,而且全部是原来的感觉。这里一草一木,每一个假山盆景都是自己喜欢的型,张狂又放达,一点也不感到陌生。 我只是心情不太好,想找个人来陪我喝点茶什么的。我知道他不会介意,可,不找个借口我就是不舒服。 胡宜这个人说话倒是直截了当。他说我不该在这种尴尬的境地辞官,把那些官员们一点泛滥的同情心都给糟蹋了。 我笑笑:“胡宜,你是在拿我开心呢?” 他也笑了,是那种令人生气的坏心眼的笑,掺杂着一丝戏弄和玩味,还真够无拘无束。我今天才发现这家伙还真不是普通的恶劣,风头一过就又恢复了刁钻散漫的本性……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不过他更奇怪的是,吴王为什么会想方设法制止我辞官,连他都看得出来吴王对我的忌讳,说他如果没看错,其实我们的君臣关系早就紧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已经根本不再需要什么台面上的客套了。 我晓得他是对我直言不讳,可这话从年纪比我小,资历又比我浅的人口里说出来,也够让人窝心的。 “胡宜,你想气死我?你就不能婉转点?就不能也泛滥一下子同情心么?”我无力的说着,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走到花架前,拿钥匙打开花瓶下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硬质而庄重的锦盒。以前总觉得这东西如珍似宝,患得患失。现在……对于浅阳,我现在这个样子,简直是拔了他心头一根芒刺。取出里边物件,现在完全要仰仗它了,这玩意儿比我有价值百倍。 我一甩手砸给胡宜,真是烫手的山芋…… “好家伙,我还是第一次离这么近看这玩意儿……”接下来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发表言论了,都被一惊一咋的感叹声代替了。他把那只小老虎捉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的仔细研究,眼神、动作皆是夸张至极,完全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我被他这样子弄得哭笑不得,直没好气说:“胡宜,不过是半个虎符而已,不是什么工艺品,你又不是什么古董商,你那点鉴赏眼光也太低劣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一面敷衍我一面继续‘观摩’,“我以前看你高高的举过一次,不过站得太远,什么都看不清,只看见你手里一团黑……原来,原来上面还有金字啊……呃,这个字拉得好长,这念什……” 最后一个“么?”的口音,被我硬生生用眼瞪了回去。他歪着头看我,手上没敢闲着,有点不舍的将虎符装回盒子。然后才正颜道: “王想把这东西放在你这里……为什么?” 我问他:“如果我罢官,你以为它会落入谁人手中?” “西宁将军。”他不假思索答道。接着猛一个醒悟,笑了。只是略扯一下嘴角的笑,但那真的是极自然笑,单单只是为了‘呃,我怎么没想到’的觉诀付之一笑,再没有其它的嘲讽和感慨了。反正当事人又不是他,怎可能有我这么多感触和无力。 不错,如果三军都归令于尉迟自修,那便是吴王最不希望的了。身为王者理所当然的猜忌权将,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众人皆知自修是浅阳的情人,浅阳当然不愿把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变成他和我一般的顾虑重重。而现在的我,无疑成了他们最无可挑剔的挡箭牌。 胡宜笑完了又开始叹气,不知为我还是为他自己。却也不是那种沮丧和无奈的叹息,他双手随意一摊,倒似了随缘。 其实跟他在一起还挺畅心。以前猜想得全都不对,这家伙似乎对任何事物都能很快接受,不是用精力和伪装去投入什么,而是真正洒脱的来适应变故。 胡宜,真是一个让人既新鲜又惊讶的精妙的人……简直精妙到让我嫉妒…… 我一转身,淡淡的说:“胡宜,我有没有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 半个月就这么荒诞而平乏的过来了。本来那天下午,就是刚回姑苏的第三天,吴王叫我来宫里说说这两年在西邺的概况。 他绝对是故意的,我不相信依浅阳的性格,只把个忌惮重重的重臣丢得远远的,就真的高枕无忧了。他消息如此灵通也不过是在我身边安了些眼线什么的。可我还是来了,一路上组织着语言,反正他问什么我就答什么,横竖是君命难违,无非被他嘲弄一番也就过去了。 我到的时候吴王正在和西宁将军比剑,根本无瑕顾及我。我只好站在旁边等, 可,真的是很难过,看着那样的对峙,让人有说不出的冲动,炽锋缠绵,剑影呼啸,他们在浅草辉映的傲然天地中舞动着翩翩风华,那是何等的爽快义气。我感到千万只蝼蚁在胸中啃噬般的心痒难耐,可是,可是……我这只手,究竟有多久没有握过剑了?今后……没有今后! 这样的思绪还尚未终止,只听“咻”的一声,剑芒映着睥日破空而来,气势惊人而冰冷。 那冷冽的剑锋正对准我的眉心,我想避开,可浑身就象是被木桩扎住一般,连根手指都无法动弹,眼看着利器就要插入印堂,我却连闭眼的勇气都没有。 然后就是一只手,纤细素白,从我眼前滑过,快如闪电。 剑被振在了数米开外,而我依旧杵在原地无法动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怎么会这么迟钝,我怎么会这么迟钝!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如果是以前,单单是感应到对方剑气,我也早已飞身而起了;如果是以前,哪怕剑就在眼皮底下,我也能毫不犹豫的一掌震开。应付这种雕虫小技对我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更何况是自修的剑,那一招一势我是如此熟识,承一师而出,根本就是同一个数路。 何时变得如此懦弱…… “咦,镇宇将军吓坏了么?”说话的是自修,他伸出那只纤细的手轻轻地在我眼前晃着,漂亮的唇线微微勾起,那种淡淡的不置可否的笑,竟构成了无比尖利的嘲讽。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什么时候也轮到他来辱我。我实在很窝火,但又找不出辩驳的言语,如果刚才那不是惊吓,又能算做什么?而我更在意的……是他的人,独独只对我刻薄非常…… 这时候浅阳也走过来:“自修,你太胡闹了。” 说着似乎是谴责的话,眼中却泛着对身边人的宠腻,还有……对另一个的挑衅。 我不晓得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难堪,想说句类似于堂而皇之的话掩饰过去,可还没能张口,就感到喉头一甜,再也顾不得君臣礼仪,陡然一个转身离去。 还没等走出他们的视力范围,血已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我也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几乎是仓猝的继续向前走。身后传来一阵清脆又嘹亮的猖肆笑声,将盛夏凝滞而沉淀的气流震得张狂而紊乱,眼前的景象都随着迭起的空气而巍巍颤动。 *** 之后的日子里大家都没了动静,也许是夏日的天气太燥闷,呼吸炎热的空气让人变得懒散。大家都乏了,再有趣的事物也没了兴致,都懒得动根手指头。托上天的福,我就这样……也平安……也无事。 我不知道此时见到这样一幅景象,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一个破落无规章的废弃园林,杂草丛生中一样残破而沧桑的棋台边,竟有两个满怀逸兴,对酒论天地的人。一个是中天骄阳,一个如垂楼逸月,此起彼伏的朗朗笑声将眼前毫不起眼的萧条景色也渲染得畅快淋漓,伴着清酒的芬芳,绿荫重迭里豪情义气生…… 上午一下早朝,官员们三三两两的回府,大家一路走一路商议着贺礼的事情,过几日是吴王的寿辰,如今天下太平,这种喜庆的事情自然是头等重要。再说谁不想攀比一下,谁不想讨得圣欢?臣子们的心还不都是围着大王左右逢源…… 我和胡宜走在一并,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东拉西扯…… 不知不觉中,将军府就在眼前了。 “我到了……”我正想要跟胡宜拜别,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拔高的音调,身后的人群像是炸开了锅。 “要说风流人物……我今天早朝前在王宫见了少司命,那真个仙骨盎然啊,只是在宣事殿前那么一站,毋需任何修饰,万物风华已自在其中。” “黎大夫说得可是吴王挚友方何渝方司命?” “还能有谁,呵呵,像他那种天阔云闲的洒脱风雅,简直让你自比而俗。” “不错不错,此人气韵高华,丰神俊逸,就是当今吴天子也自叹弗如啊……” …… “喂,东方将军,你这是去哪?……喂!……喂……”……胡宜的喊声渐渐远去了…… 我没有回头,只是迫不急待的向王宫的方向跑去,怀里揣着不可名状的兴奋,还有一点点类似于激动般的惴惴不安…… ……他们说何渝来了。 从逃出邺城的那一刻就想去凉州了,来姑苏的一路上频频回头,胡宜总问我在看哪里,他说那个方向不是邺城。 我告诉他自然不是。可是,离凉州……也越来越远了……何渝,好想见他。 我从宣事殿跑到日华宫,又从日华宫跑到勤政殿,再跑到御书房、临央台、扶芩园……几乎把整个王宫内城都给跑遍了。 最后在临放弃前,一个被遗忘已久的角落不经意间划过脑海,如此偶然,却是恰到好处。 …… 我远远地站在一棵树下,本来跑出了一身汗,现在全冷了,繁缛的朝服粘腻在身上,怎么都难受得要命。 我想……我还是离开好了。可是刚一掉头…… “东方将军何时变得如此无礼?见到本王打算掉头就走么?” 发话的是吴王,我只得硬着头皮转过身,上前行礼:“大王折煞末将了,只是路过而已。” “路过?东方,你路过快半个时辰了,怎么,也想来凑上一杯?”他说完将酒觞递到我面前,是满酒的,而且是他正用着的那个,这里没有多余的杯子。 当然,也不需要多余的人。所以我低头答道:“臣不敢。” “你敢,这天下还有你不敢的事么?”这不是问句,是种犀利而又刻薄的责难。虽然我根本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可,即使再莫明其妙,我也就地下跪了,面对一个几乎动了怒的帝王怎么也只能身不由主。然后听见棋台的另一侧传出之前似的明朗笑声:“琅琊你也太认真了,我方才在跟浅阳打赌,我说你可能不会过来,他说,‘哼,他敢?’” 我忽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懒散却清澈的眸子,真是被人戏弄了,原来他们早看到我。可是,可……难道是我太多虑了么?怎么也觉得吴王似乎话里有话,那种意有所指的语气……算了,不胡思乱想了,既然何渝都不觉得有什么蹊硗…… 想到这里,却听得吴王从鼻腔里嗤溜出笑,好像真没有什么的,他说:“既然东方来了,就代本王招呼一下吧。”然后他把头转向何渝,“我还有点事务要处理,晚上再聚。”我看不见吴王的表情,只看到何渝对他意味深长的一笑。 等到吴王走远了,我挨着棋台坐下。“何渝,你什么时候到的?” “恩,前几天。” 本来一个极自然的回话,却让我心里“嗝噔”一下。 “那,你这两天都在做些什么?”我尽量心平气和的看着他,问话的语气却是连自己都能察觉到的急促,同着我呼吸的步骤。 “自然是好好观赏一番姑苏的美景,两年没来了呢,这里真是大变样。”他依旧淡淡的笑,微微陶醉的眼眸里染得绚烂的神采,完全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好,很好……当我惊觉到自己的失态时,我已经是站起来了,而且夺过了他欲递到唇边的酒杯。我想止住下面要问的话,可是已经不自制的说出来了: “你知道我在这里,对吧?”这几个字几乎是齿缝里挤出来的。手中的酒都洒了,杯子不晓得被我攥得多紧,如果我还有内力,此刻这酒杯怕是早己碎作一堆粉末了。 “镇宇将军归朝,这可是天下皆知的大事,我在凉州就知道了啊,所以……”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见,被一声惊蜇般的雷声压盖过去。明明那么远的雷,确好像击在了心口上,将什么击落了。 说不出的失落,还有委屈。 记得两年前刚接召驻西的时候,姑苏也是这样的夏天,何渝一个人大老远的从凉州赶来,只是为了……陪我喝一壶酒。 他叫我从凉州出吴,说是天干物燥,这样子也可以顺路避避暑。 其实干燥的……是我的心情。 我也知道他是为了找个理由送我,想一路看着点我,我当时的状态实在不怎么好。可我还是执意选了辽城,我在故意气他,那里离凉州十万八千里。 我赶他回去,还对他说:“你这人真的很闲,也很麻烦……” 他踌躇了一下,说:“那,有什么事情就来凉州,我在那里等你。”说完就识趣走开了…… 凉州,整整两年,我也只去过一次。 我始终不明白何渝对我来说究竟算什么,可每次发生了什么事情,每每心情极坏的时候,总是不其然地想到他。然后就会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太悲惨,至少还有他这么个灵慧的人始终在等我。 何渝那么潇洒那么无拘无束的一个人,总会因为我的事情而紧张不已,怀揣着稳重的交义和他绵连的痴情…… 可,如今…… 将军府门前是片胜地,姑苏城最为精致的八大园林围绕着将军府而建,还有游人来此,必定要夜泊一番的紫枫湖……我甚至无法想像,他几日来游览这些林苑名景的时候,到底多少次经过了将军府,无论是正门还是后门还是偏门……他难道真的那么兴致勃勃,只是那一转身的距离,看到眼前突兀的府邸,也都……懒得进来看看我么? 为什么……为什么当我终于明白,这个人早已成了我肩背上的顶梁支柱,早已无法取舍无法替代的时候,他就那么决然而狠心的……抛弃了我 实在不能再往下想了,我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一步步离开,感到身子好重,所以走得也很慢,边走边小声说:“何渝,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姑苏的八处园林,这两年也兴修了,现在都没有比那更美更清秀的景色了。你,要是还没有去……” 他三步两步追上来拉住我的衣袖,“我去过了。” 我甚至连思考都没有,而是反射性的回身一巴掌扇过去。 然后我惊呆了,连自己的手都不敢看,我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行动居然比思想来得还要快……可是我已经打了他,右手上传来麻麻的刺痛告诉我对方的脸颊同样的烧灼…… 他也愣在我面前一动不动,四周的空气僵滞的可怕,明明是盛夏的午间却如寒夜般的苍凉和死寂。 我死死盯着他的衣摆,始终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天边干涩的滚雷越来越进,一阵接着一阵几乎没有断过。我狠狠咬了一下唇,扯回一丝清明,借着雷声的昏乱,小心翼翼的开口:“我在西疆……经常打人……你……别怪我。”我说完向后退,他仍旧愣在原地。 我退到先前的树下,再也按奈不住,猛地转身向外跑去……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还没跑出几步,就有浠浠拉拉的雨点往衣领里钻,不一会儿全连成了不断的线……现在已经是倾盆大雨了。 眼前模糊一片,我完全没有了方向。胸口好闷,这样的天气……天似乎都随着瓢泼般的雨倾压下来。也许是路太滑,也许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我就那么不小心摔倒在泥泞中,全身倦怠得连爬起来的欲望都没有。 我感到天压在我背上,心口揪紧的仿佛要窒息般的透不过气来,雨水顺着脸颊源源不断流过,可是为什么……打在身上的雨像冰刃,脸上却是温热而刺痛的…… 我被人从地上抱起来,拥进怀中。不用抬头也知道是何渝,我不晓得是怎么了,刚一接触到那种温存而暖昧的空气,就“哇”的一声哭开了。 他吓了一跳,卯足了劲将我搂得更紧, “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琅琊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啊?” 好委屈,他越问我越委屈,都不想理他,我只是哭,如果能把所有的不痛快都哭出来,那就让我痛痛快快哭一场好了……想到这里,我猛地一抬头:“讨厌,问那么多干嘛。” 然后把头埋进他怀里继续哭。 他显得很紧张,整个人都绷紧了,也不敢再问什么了,只是极其轻柔的动作,抬起手将我的头顺了顺。然后小声说:“那,哭出来……或许会好一些。” 被他这么一说,我反而无法投入的哭下去了,抬起乱七八糟的脸,对着他,几近怨毒的说了一句:“骗子,你来了这么久,都不来看看我。” “我……”他一副没嚼烂我的话的样子,像木桩子一样楞在我面前,好扎眼,让人没来由的火大。大概是下雨空气就变冷了,我心口一凉,呼吸就一呛,又把刚刚收了的眼泪全都给呛出来了。等到他再次准备伸手来抱我的时候,我已经是一头撞过去了,然后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我一边哭一边不知是对谁说:“你都不来看看我,你都不来看看我……都不来……”就这么一句,反反复复,参杂着剧烈的咳嗽。我哭得歇斯底里,我抱住他不停打他的背……我知道我很任信,我知道我很无理取闹,可我……可我就是停不下来。 …… 不晓得过了多久,雨渐渐地停了下来,我也闹腾够了,全身像是脱了水一般一点力气也没有,整个人依附在何渝身上,又疲倦又累。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我的脸,温吞吞地说:“你看你看……脸都紫了。”接着就伸出另一只手在我脸上胡乱抹一把。我感到先前摔倒溅在脸上的泥土磨得脸颊微微的痛,但是他的袖子,丝绸的凉凉的也好舒服。 等他把手臂移开放到我肩上的时候,居然是浅浅的笑了,“可怜,现在是一塌糊涂了。”然后在我发怒之前,又把我搂了回去,还没有咆哮出来的怒火全都被堵在他胸口的温热里了,真是狡猾的人。 许久,他静静的开口道:“琅琊,你刚才真把我吓坏了,你以前都不会哭的,你到底……” “别问,”我一急,他立刻禁口。“我……我不知道,好多……”我在他怀里这样说,眷恋他身上每一寸温暖,头脑里居然是呆滞的,真的想说出点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不是说不出口,而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从谁说起……宇文、浅阳、自修、还是……你? 心乱如麻,这些事情都是一层一层垒叠起来的,整整两年,我自己都整不出个头绪来,只是难受着,越来越沉重。 一只手环到腰上,将我兜了个圈子,与他并排,“我知道你有什么想说,来,我们慢慢来。”他说着把我带到了刚刚离开过的那个园林,一场大雨过后,先前酒气全散了,园林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身上全是潮的,跟着园林一起冷下来。 “看,这是禺怏宫,浅阳还是太子的时候住在这里;这里有个池塘,以前我们几个在这儿比赛打水飘,结果你总是赢;还有这里,这个棋台,这么多年了,都破了,可上面刻得棋盘还像新的一样呢,因为没有落过子,大家都很笨都不会下棋呢。” 他说完回味似的笑了笑,悠悠荡荡的,在那雨后清凉的空气里,已没有了让人眩晕的蛊惑与迷离,他的笑,其实……也很凄凉。 然后我们又在棋台边坐下了,仿佛刚才那一段根本没有经历过,仿佛我们一直就坐在这里。我有些尴尬的看着他,何渝,他有一双灵慧的眼,更有一颗玲珑心,我是真的什么也不必说,他都明白。这四四方方的棋台,是许多沧桑往事的源,曾经有四个志气昂扬的少年,就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高谈阔论,纵酒放歌…… 我想起青葱玉茏间无拘无束的欢声笑语,想起踌躇满志的少年们相互表白的心事,那时候大家是如此亲密没有丝毫间隙。可究竟,是什么把我们越隔越远,到最后竟然变成了天涯海角的距离……如今,若不是何渝的到来,这个地方怕也是无人问津了。 这,就是我与他们之间摇摇欲坠的情感么?……是什么时候不再敞开心扉?是什么时候学会相互猜疑、相互忌惮、相互妒嫉? 吴太子浅阳,司徒尉迟远威之子尉迟自修,司马东方御之子东方琅琊,御史大夫方怡非之子方何渝……我们多久以前还是那样的聚在一起,日复一日,共同经历着风霜雨雪……大家,都还记得么?我们说过要风雨同舟,我们说过要振兴吴国……我们说要开昌平盛世。 那时候先王总说,没有人能把这四个孩子分开。 那时候朝中的元老如是赞叹,三公之后,都是人才,与储君如此投机默契——吴国振兴,指日可待! 那时候……那时候我真以为我们会无坚不摧!说好了大家携手共创,说好了大家不离不弃……原来,一切都只是一场空渺的寄予,光阴辗转,梦里无边,余下的却是永远也回不去的昨日的信誓旦旦。 物是人依旧,可,情义不再。当年梦想当年誓言,唯今全化作眼前一池碧泱,千百度流转中,却也只描绘出了一段长歌远放…… 我捡起一块石子,狠狠地砸进面前的池塘,“碰”地一声,浪花四溅。我回头对何渝说:“你还记得我们当年的誓言么?” 他愣了一愣,然后答道:“同心共济,治国安帮,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不辞?…… 我歪过头看他,对着他那张无论何时都毫无破绽的脸,无比轻渺的抛下一句: “可是你走了,在浅阳还没有登基的时候就离开了,其实,我们四个人之中,最先背弃的,是你。” “我只是想,如果我们没有在一起过,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的……” “住口!……如果?方何渝什么时候也会拿如果来搪塞了?”真是让我失望透顶的回答,他就这样为曾经违背的誓言找理由么? 看着他欲语还休的样子……想想也罢了,反正都已经这样了。我深吸了一口气,坦然道:“其实我不该怨你,你们都想忘记过去,只是你做得较为明显。你看这里,浅阳他做得比你还要绝。他把禺怏宫都废弃了,把我们的感情就在这里这样埋葬了。” 棋台上摆着浅阳带来的那个酒壶,壶嘴是向下弯的,但不管怎么样,还是被大雨浇过了。明知道这酒已不是原先的味道,我还是举起来往口里灌,这里已没有别的什么可供回味的东西了。 酒很淡,太多太多的雨水,就像无数杂质的次劣品一样的破坏了原有的清冽酣淳……最后,依旧索然无味。 “为什么不来见我?” “我以为,你不想见到我。” “撒谎!你逃了。你以前就是这样,你把什么都看透透的,然后就躲得远远的。”说罢,我抬起头,对上他清澈如惜的眼,“我是不是该说,你是个清明的人。” 他看着我,久久,眼里的清光渐渐黯淡下去,映着雨后沉沉的天色,像蒙上了一层灰颓的迷雾, “不,我不是。只是有些东西能看得清了。可我,却是个执迷不悟的人,这样才更是无药可救。” 忽然间感到一阵兴奋,身子也一下子精神起来,我倏地站直了,“何渝,你不是专程来给浅阳贺寿的,更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你给自己找了一大堆借口,你还是骗了自己,所以这几天才会犹豫不决,你是来看我的,对不对,对不对啊?!” 他没有回答,却反射性地偏过了头,我只看到了他的嘴角,似乎很想维持那一份坚韧洒脱,却又不得不隐忍的紧闭着,刚毅着,却又脆弱着。 而我也不再需要多余的回答了,我的话本身就是一个完美的答案,并不是真的在问他,只是他说出了原因,我叙述了结果,如此而已…… “何渝,这一次,你打算什么时候走?”这是我最不想问到的,可又实在不能再忍受一次突如其来的什么了……所以,告诉我,还能再享受几天? 他的考虑似乎也太长久了一些,其实他不必想这么久的,哪怕我已经绝望够了,只要给我答案,我仍然可以想办法撑过去,我相信他妻子的那句话,“人的韧性,总会比你想像的强。”,就是这样的,或许。 在我几乎都要失去耐性的时候,他起身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无比坚定的说:“琅岈,对不起,我不该走的,所以,我回来了。” 我轻轻一松手,酒壶落进池塘里,“咚”地一声闷响,激荡起涟漪一片。 “何渝……?!” 在我几乎想要再次流泪而不知所错的时候,很大的喊声传来,瞬间打破了胸中思绪万千。 “何渝,真的是你呢。”夹带着跳跃的欣喜的声音,源自于我先前驻足过的那棵槐树下。是自修,他穿着一身轻飘飘的白衣,眼睛亮亮的如星子一般。 同记忆里一样,他总像蝶儿一样翩飞而至……他越过我,跑到何渝身前,说:“浅阳说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在这里。” 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但就好像一记锤,砸在胸口……他怎么会知道何渝在这里,这么轻松的就找来了,而我却不知道……其实,我是始终不相信他们还会记得这里。 “东方,你……哭了?” 我只顾考虑刚才的问题,却不知何时自修已经是看着我,而且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宝藏一样,眼角眉梢尽是看好戏的欢喜兴奋。 “笑话!”我立时作出反驳,声音也冷厉起来。我想我的眼睛一定是红红肿肿的,才让人这么明显的就看出来。这次被逮住的辫子,可真不小。 他旋即把脸转向何渝,带着满满的疑问,这家伙似乎真的很想知道我是不是哭过了。我很想像他嘲讽我一般的也说一句,“西宁将军原来已经无聊到这般地步了”,可我实在说不出口……等待?为了等待对方不知是否能回转的心意,所以我就要一直这样唯唯诺诺下去么? 自修仍是看着何渝,而且一副很急切的想要知道答案的样子。而我,真的是很容易被他那种兴趣盎然的样子挑起怒火,即使是面对这么一个尖酸刻薄而无聊的人,我却一定要计较万分……因为他是自修,我怎么也无法把他列入无足轻重的一班。 结果何渝对他微微一笑,说:“琅邪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呢。” “原来如此、”他把脸转向我,嘴角随意扬起一抹不了了之的笑,他显然已经相信了何渝的话,我从他失望的眸子里看到了错落的流光,只是又不愿放过自己的直觉……而想要继续探究着 他当然会失望,我也当然不会让他如愿以偿。他是那么处心积虑的想要伤害我,并且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执行了这么多年,与我作对几乎都要成为他的信仰了。如果不把我伤到体无完肤,他又岂会善罢甘休?……感觉我们就像两个呕气的孩子,真是让何渝看笑话了。 可我并没有一丁点舒服过来的感觉,哪怕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挫败,我也没有什么成就感。 事实上,我是真的很心疼自修,我怀念以往那段日子,那段纯真无瑕、无忧无虑的日子。我们自出生起就没有分开过,十五岁那年一起进的宫,然后遇到浅阳、何渝。我实在是无法去记恨自修什么……整整十八年,我们形影不离。 他的轻功极好,我总忘不了他白衣飘飘的身影,飞踏过一池摇摆翩迁的莲花,像荡在水天一色里的嫡尘仙子。飞扬的细雨中,他的身影很淡、很淡……淡到你琢磨不出哪里是他,哪里是莲……哪儿又是天边;淡到你总以为在下一刻,他就会随风而去,化作漫天的梅雨…… 那时候我以为他是柔弱的,是犹豫的,是需要呵护的…… 然后是一把剑,同他主人一样的细致和轻佻,剑很快,快到我都来不及看清它是如何割断了它主人的衣袖。当他把那一片破碎的布帛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只是讷讷的接过,一边微微摇着头一边说:“自修,你衣服破了,叫我娘给你做件新的,她手工好得没话说,她若是做件衣服呐,整个姑苏城的衣铺都得关门了……”可是我忘了,说这话的时候,我娘已经同司徒尉迟远威远走高飞了;说这话的时候……正是我爹出殡的第二天;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跟我‘割袍断义’。 自修,自修,我曾经是那么的害怕失去他,我曾经想用一生一世来宠爱他。可是我错了,他并不脆弱,也许他很纤细,可他纤细的就像针一样,又锐利又尖刻。我以前看不见的时候并不是因为他淡,只是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十八年的形影不离模糊了我眼睛的判断,让我以为我们已经走得很近,可他的心,早已超越了我,落在那个无比遥远的水角天边,他其实……是清晰而流畅的。 那段晶莹无瑕的日子再也无法拥有了……我以为我们的友情是最为真挚的,可真挚并不代表坚固,只要一点点杂质搀和进来,就会瞬间扩散,将我们之间充斥得毫发无插。哪怕是十八年,用时间来说服自己是可笑的,我甚至无法否认我们的友情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我一直想设法挽回点什么,可我……我是被抛弃的一方,我没有挽回的立场。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要抛弃我? 我看着眼前一池绿水,杂乱的浮萍瘟疫般的泛滥了整个池塘,可那种雨后凄蘼的平静,却让人眷恋得想再哭一场…… ……可我不该再有眼泪了……谁不仁,谁不义?东方琅琊又岂是坐以待毙之徒。 第五章 歌舞升平,珠煌琉璃,觥筹交错……如此奢华盛宴,也唯有国泰民安之时才是群心所向。 “东方不肯赏脸么?” 怎么又是这一句…… 今日本是吴天子的寿辰,不知谁宴上一句戏言,要我一舞助兴。我再三搪塞过去,他却死咬着不放,而且大家,都好像兴致勃勃的样子。不若如此,我还不知道我当真是名贯吴中了。 然后我硬着头皮说了一声:“我不会。” …… “东方说笑了,莫非本王的面子还没有那宇文子昊来得大,是不是啊……胡宜?” 胡宜和我同席,就坐在我身侧,他低头答了声:“是……”然后又像突然醒悟似的猛地抬起头:“不是!” 我心下凉了又凉,浅阳果然什么都知道,他的眼线无处不在,我在西疆的一切行动他简直是了若指掌。可即使这样,我大劫将至的时候他居然也会坐视不理……然后横卧高榻等着看我笑话。 不等他们继续发言,我抢声道:“殿堂之上岂可儿戏……东方是朝臣,不是舞姬……”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着样说,反而是贻笑大方。本朝自古民风开放,又何来此多礼数,这种小事比比皆是,当君臣同乐耳…… 浅阳已经是站起来了,何渝微笑着向我这边走来,全然无视气氛的紧张,那个唯一能配剑入殿的美人手中的剑紧了又紧,莫不是要将我杀之后快?而那些表面一霎肃静的臣子们,只会暗地里笑话我不知进退罢了。 可不是,那边申大夫已经拈须笑道:“将军何必这么认真,大家都想欣赏一下舞中至绝,都迫不及待呢。”他这么一圆场,吴天子也坐了下来,人们瞬间挥散了面上的僵硬,宣事殿又开始其乐融融起来。 真是难为老臣了,我本该顺着他的竿往下滑,这样大家都不会太难看。 我明明知道该怎么做,可,张口的却是一句: “士可杀,不可辱。” 大殿里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看看我、又看看吴王,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这下好了,我已经不只是扫了大家的兴致,本来秉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为臣之道,我却把这么芝麻粒大的小事愈演愈烈,终於弄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同座一桌的胡宜拉拉我的袖子,小声道: “我早说过,你不把大家那点泛滥的同情心都给糟蹋了,你就是不甘心。” 我劈头就是一句:“我不需要什么泛滥的同情心,你若喜欢拿去好了。”说完不禁咋舌,我哪里来那么大火气?看看一堆子左右为难的官员,看看胡宜很是无辜的脸……池鱼已被我泱及一片了。 胡宜假意笑笑,“你还真会安慰自己。” “你还真会落井下石。”我回嘴,当仁不让。 然后我们也都静了下来,因为我们几乎是同时感受到了周围的空气冻结,一双寒光直逼而来,那无疑是吴天子的目光了。有这么一个不留情面的臣子,怕是德行再高的君王,想不发作都难。 吴王正要说什么,忽闻太庙击鼓三声…… ……有大礼到。 送进来的是个酒鼎大的木匣,附上一封信函。木匣的周围散发着一股血腥的气息,不详的预感渐渐弥漫了整个宣事殿。大家沉默了许久,只听“唰”地一声,自修抽出配剑一剑挑翻了那木匣, 一颗狰狞的人头咕噜噜地滚向大殿一角…… 我定睛一看,是我国驻楚安度使徐翥的人头。 大殿顿时沸腾了。吴王接过信函,一目数行,然后缓缓抬起头,面色凝重:“今日大宴到此为止,诸将士回去整装应战吧。” 再明白不过了,楚国战书。 都说了回去准备,可一班不甘寂寞的臣等非但没个离场的,而且还开始纷纷发表言论…… “楚王如此背信弃义,出尔反尔,我吴国称霸东方百余载,岂是易与之辈。” “哼,昔日手下败将,如今倒是来自取灭亡。”…… 这样说话的大家,其实都晓得事情并没那么简单。楚国君召和,毕竟也是天下名君,不容小觑。 况且……他选了吴王大寿之日礼奉此书,居然还杀我朝中重臣,如此招摇天下,若不是有十全的把握,又怎会如此大张旗鼓…… 可这种时候最要不得的,就是长他人志气,灭我国威风。 大殿上几位大夫个个义正词严,有一种阔别多年的情感慢慢在心里滋生。我转首望向殿外,如水的月光渐渐敛去,美丽的江南又开始阴云密布。可豪情……已然充斥了这蜇伏多年的宣事殿,曾经一度烟消云散的豪言壮语,再度嘹亮了东方吴国的夜空…… “哈哈哈,好!” 不知大家都说了些什么,吴王终於是大笑三声,然后举杯道:“愿我吴威风常在。” 堂下一干人等立即下跪,齐声道:“愿我吴威风常在!” 群情激动。 “镇宇将军,本王就命你……”吴王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想必这句话也是一时振奋脱口而出。整场的气氛霎时诡异起来,刚刚还充斥着奋进与激昂的大殿里……一片死寂。 天子干咳了两声,看了看身侧的自修,想说点别的什么,可脱口的仍然是, “东方……” 全场哑然。 我心中一急,他到底还是舍不得自修,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计较这等儿女情长…… 凝固的气氛并没有僵持多久,台下官员们纷纷在大殿各个角落里交头接耳……最后由申大夫站出来:“大王三思啊,两国交锋不可儿戏,怎能叫一个废人……”说到这里,他有些抱歉的递了我一眼,然后就立马掉回头去继续他的耿介直言。 有了申大夫开头,臣子们又振奋起来,一句接着一句源源不断的鼓舞圣心…… “真是自以为是,我吴国人才济济,以为少了个东方就无人能么?” “吴国百年称雄,又岂只是一个东方撑起来的,我大吴还不至如此不济。” “以为我吴国无将了么?” “……” 我呆呆的坐在原处,看着一班臣等举重若轻……国难当头,大家说话都直指要害,都不留余地。 袖子里的手不知被谁握住了,温暖渐渐袭漫了全身,我回头看到身后的何渝,他脸上挂着淡淡的安慰,他已经站在我身后很久了,只是我没有发现而已。 我释怀一笑,对他说:“浅阳是个明君呢,有这么一班不迎不讳直谏大臣,我该欣慰才是。”……不错,我的确该高兴才是,至少大家不是声色犬马之徒,至少我吴中还有万众一心。 可是我不高兴,我本就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大义凛然……一朝荣辱,真真是一朝荣辱!天下能者居上,我现在在大家的眼里究竟算什么? 何渝看得出来,不说。 我也不说。 何必问世道为何如此残酷?我不过是暂时的……提不起、放不下罢了。 再看浅阳,他也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纵横沙场何等快意,可我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抽了被握住的手,不顾人们讶然的目光,跪倒在圣前,故作悲恸道: “吾王大局为重,东方一个折损的半调子臣子,实在难能堪当大任。” 我说这话的时候,浅阳嘴角没有一丝笑意,自修也没有笑,现在不是谁嘲弄谁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事态紧急非常。明显看出人们脸上的尴尬与焦迫,这种事情根本没有转寰的余地……谁都知道。 吴王眼扫阶下一众,还是不肯罢休问道:“镇宇将军可有合适的人选?” 真是多此一举。 台下百官急切,众目齐刷刷投向尉迟自修,呼之欲出。我侧眼看了看自修,他一身正气,已有凛凛之威。 收回目光的同时我也正了身,昂扬道:“在下保举牙门校尉胡宜,率领三军。” “荒唐,区区四品校尉率领三军,说出去还真让人以为我大吴国穷途末路,岂不是笑话。” “申大夫,本王问你,东方将军当年是几品?” 此言一出,即塞了众口。谁都知道我当年初战不过是应急措施,尚无头衔…… “为了万无一失,就让东方将军随行,暂为参军吧。东方,你可授?” 我一低头,算是应了。这话本就是该我提出的,可我无法掂量出自己还有多少份量,又怕哗众,所以还琢磨着私下里背着说……现在倒是水到渠成了。 原先要结束的盛宴居然也继续了下来,大家都在喝酒,也都带着一副副兴高采烈的面具,寿宴变成了开工正气的响宴。宽心的是吴王,那种如获大释的神色无一不在彰表着此事已定格,臣子们也无法再作出消减士气的言论了。 胡宜的脸色一直不是太好。这是自然的,他又不是傻子,我若是他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只是我没想到他会表现得这么明显,他一向就不是这么容易挫败的人……想到这里,我有些情不自禁的张了张口……可我想对他说什么呢? 他突然侧头看着我,目光炯炯:“别说对不起,虽然我还不完全清楚,但是,我理解。”然后他笑了,神色也变得婉转多了,“机会难得,胡宜谢过东方保荐了。” 这话说得并不让人安心。什么叫做‘我理解’,他真的理解么? “胡宜,我相信你不会掉下去的。”我不知道我的话里有多少力度,因为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只是听了他的话便很想这么回而已,我想让他更明白一点。 不过看样子,他比我想像得还要清明很多。 我们没再说什么,接着就有很多人都过来给他进酒,说些荣贺、恭喜什么的。这些都是必要的繁文缛节,想越过去都难,他在顷刻间攀上了一个扶摇直上的桅杆,相应的,下面很快就会聚集一大群或倚他或抬他的人。 可谁都清楚世事无常,根本没有一锤定音的事情,这不过是一朝荣辱罢了。结局与否恐怕也只有当事者自己才会在意……或者根本意识不到…… 直到今天,我还清晰的记忆着……五年前我第一次出征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盛宴,那时候我也喝了好多杯贺酒,而且还兴奋了整整一夜,都没有醉的……真是又痴又傻。 “来,东方,我敬你一杯,恭喜你荣降参军。” 我微笑着把酒吞进去,“自修,你是今晚唯一一个向我进酒的人。”说出比对方更令自己尴尬的话语竟是这么的自然,我都不晓得我是怎么做到的。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可以趾高气扬的人……是我。 他像是终於发怒了一般把酒杯里的酒水一甩,然后将脸凑得很近,并且以一种倾压的姿势贴着我:“东方,在你眼里……”他没有说完,而是撇了眼一旁的胡宜,然后又转回目光对着我,竟有些惋惜的说:“你在把他往火坑里推。” “是,我知道。” “你不吃惊?……咦,你知道?” “你看我像不知道的样子么?”我小声道,同时也扭头看向那边被拉去接连灌酒的胡宜……不错,就是这样,一切都在我或编织或回顾的想像当中进展,分毫无差…… 胡宜,我也想看看你是如何沦陷到无力自拔的地步,或者想看看聪明如你是如何从表面辉煌实则毒辣的烈火中脱身出来,或者想看着你和我一样从高邈的山峰跌到谷底,想看那种同我一样惨烈的倒影,或想从你身上也找到我寻不着的出路,我想看那或美丽或残酷的一瞬间,我想……我疯狂的想像。 多么完美,无论哪一种结局都是我拭目以待的。 “你还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以为这样就能灭了我?真是愚蠢。东方,我再敬你,我们来日方长……也愿你日后不会后悔。”自修再度举杯,仿佛已在我身上看到了悲伤的影子般笑得高深而残酷。 他明明输了一局,却像是赢家一样……让人感到怀疑又恐惧。 可我无论如何都不后悔走这一步,我只是想自救而已。而这……参军。这仅仅只是第一步,等我稳固了自己,你们,你们这些一再耍弄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什么梦想什么感情统统都是假的!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足够的余力。 *** 不知什么时候自修已经离开,胡宜却走到我身旁: “我会做给你看,让你知道我的下场并不会比你好,如果你非要个证明不可,如果你非要这样才能感到安慰……” 他的眼眶红红的,眼神也很沉重……他醉了,否则他决不会这样认真的说些什么。 可是我没有醉,有那么一瞬我几乎都想放弃了,但我不能,我的报复才刚刚开始。我抄起酒杯猛灌了一口,再度安定了心神。无辜的人到处都是,谁可怜谁谁对谁有情就是绝了自己! “胡宜,恨我么?” 居然感到有些惬意,既然你醉了,就让我多听些真话好了。 “你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 我伸手掩住了他的口……够了,我不想再听,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像当年的我。我不想再看见这种没有经过伪装的你,因为我……好不容易才想通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所以……你也不要令我失望。 *** 看来我的酒量不错,居然能从宣事殿一直喝回将军府,何渝一直把我送进了卧房都不敢离开,他真是多虑了。 “浅阳又开始用我了呢,我是不是该高兴一下?来,我们再喝。” “东方,你醉了。”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我一把摔了酒壶,掩不住心底的愤恨,“我为他做了多少,他就这样对待我,这不公平,我不甘心!” 他顿了顿,然后终于吃透了我的话,说:“你不该怪浅阳,他也有顾忌自修。” “自修?你拿我跟自修比?” 浅阳是怎么对自修的?……他把自修保护得太好了,他连战场都舍不得让他上,我都不明白自修有什么可嫉恨我的。 “他只是做了顺水推舟的事情,你不承认?” “顺水推舟?好,就算是。那他把我下拔西塞也是顺水推舟么?” “那时候已经……” “住口,那时候……”思绪陡转,我也回想起了两年前……真是无知得紧:“那时候我还傻乎乎的问,‘西边很重要么?非要我去不可么?……我不想离开你,不想再离开吴国了。’你说,我多傻?” 谁不知道西部连接着楚国,就算他想扩大版图也该把我往北调。 征西,他就是这样跟我说的,他连一兵一卒都不给我,怎么可能是叫我去征西? “你知道他给我千两金银是做什么的么?……你当然知道,大家都知而不言!那是我的奉禄,那就是我鞠躬尽瘁九死报国所换来的奉禄!天下太平了,我没有用了,我就像条狗一样被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即使是这样,我还自以为可以分担他的苦衷,还以为能知他懂他可以让他无忧无虑……我不断告诉自己要重义气,要相信朋友,我拿着我所有的奉禄换来一群重赏之下的乌合之众去替他实现那个所谓的什么征西…… “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可他……可他根本不要,我就是拼了命他也不会拿我当回事。 “这就是愚忠,和我父亲一样! “多可笑,就象历史重演一样。我父亲一辈子忠心耿耿,守节重义。可他活得多辛苦,死得又有多荒唐。被两个无比亲密的挚友合谋杀害,一个是先王,为了君臣之间毫无原由的猜忌;一个尉迟远威,仅仅为了鸿门宴上女子的惊鸿一瞥……二十多年的友情,就是如此的不可靠。 “尉迟远威,那个混蛋!从我母亲跟尉迟远威跑的那一刻起,我就恨透了尉迟家的人! “可是自修……自修跑到我面前来跟我割袍,他对我说:‘从今以后尉迟东方两家恩断义绝’。这是什么?这就是朋友!我爹跟尉迟远威二十几年的朋友就这么浅薄,连带他一脉相承的儿子……尉迟家的人统统都无情!……该恨得是我,明明该恨得是我啊! “他那个时候起改叫我东方,可我却坚持着去扳转去维系……我都不知道我在坚持什么?! “平肇战役的那一年,他领着十万军,都已经行到了在瓮城外围十里,从那儿的山坡,都可以看到战场,他一定看到了看到我是如何拼命如何垂死挣扎的!……可是他就站在那里隔岸观火,他要我死!你听明白了没有?他是要我死啊!!他怎么能做得那么狠那么绝……” 我不晓得今晚为什么会这么多话,这些都是以往不愿再提的事情,我以为我已经忘了,现在才发现,他们原来像是毒瘤一样恒久的盘踞在我心底……因为这一点点觉悟,我无法自制的开口问道:“我……是不是很失败?” 何渝突然抱住我, “琅琊,你还有我,还有我始终叫你琅琊,为什么你独独把我当成敌人?其实,失败的人……应该是我。” 失败的是你么?你也会茫无目标么?为了我么?……真是笑话。 我看着他那种坦诚而又无力的样子竟毫无心酸的感觉,我想我终于是可以石化可以开始了。我知道,这种事情不过是最平凡的历史演绎,再普遍不过,任何一个年代,任何一个国家都可能发生,只是在我们身边,就显得太过突兀了……可这并不是我的错! “你父亲那件事,其实大家都受了伤害,那时候大家也都看到了事情今后的走向……我们都在极力避免啊。我记得你总爱说一句话,‘有很多事情,我自己都不太清楚会往什么样的局势发展,如果不能完全掌握不能够完全控制,总该留条后路。’……那么你,给自己留过后路么?” 是么,大家都在极力避免,只有我一个人在加速,是么? “那你倒说说,大家是不是都要做绝了,从此以后形同陌路,就可以避免些什么?” “琅琊,有些东西早该放手了,就不必再坚持,那样只会把自己往死胡同里逼……你要知道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不放过自己。” 我讨厌他这种苛责的语气,在他眼里好像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我更厌恶这种对事不对人的个性,那会让你感到尤为冰冷。 可是他说得没有错,我们必须想办法摆脱。因此我挑了他希望听到的言语,“我知道了,我会尽量在把那些过往忘记。”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我马上也可以离开姑苏了…… 然而他忘了,有些东西发生得太规律,而规律,就像轨道,是轮回着转的,脱不开……我没有想背弃谁,真的。只是突然发觉这种事情再也不可能了,“御史大夫方怡非保不了我爹,你方何渝又有能耐护得住我么?有朝一日我被他们逼上了断头台,你是不是也要学你爹一样辞官告老?何渝,你说实话。”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结果还是说了实话:“事至如今,何渝也无法力挽狂澜了……就如同我父亲救不了大司马一样,他只是保住了自己的命。” “这不就是了么。”我对他嘲弄的笑了笑…… 所以……我骗了你,第一,我没有忘掉什么。第二,这种事情也不能忘……我要做那个改变轨道的人,而不是像你一样逃脱轨道!我还要报复,以为这样就算完了么?那我东方琅琊算什么! 我,绝不会像父亲那样做个荒唐的人……对,他确实荒唐,我看不起他那种愚蠢的性格!……我转身对何渝说: “我告诉你,我爹并不是为了我娘上交兵权,他其实……只是为了守住那一点点不可靠的义气,留着半条命还得以捐躯赴国难,可他逃得过一劫,却逃不过环锁重重。”我想看看何渝是如何对待的,可是我失望了…… 他看了我很久,以一种晦茫而又无谓的态度。他一向如此,对这种如波澜起伏的情感是从来不会表态的,就如同他做人一样永远滴水不漏的高明而漠然。他明澈的眸子里倒映出了我火一样的仇恨,在这样鲜明的对比中,我第一次看清了我自己……如此的卑微和疯狂。 他总是一次次的令我失望,却又坚固了我如今的决心。 “我曾经离开,甚至希望把你也带走,我这样做,也是不想历史重演而已……其实,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我回来只是多了一层复杂,多了一层负担而已。我……” 说着这样的断续不白的话,他那张万年不更的面孔顷刻间变得无助而沮丧。 ……原来他是不懂?真让我吃惊。这样的局面简直是大快人心,我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瞧,你把什么都看开了,所以你根本就不明白你现在在做什么,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风清云淡么?那我让你听听实话好了…… “方何渝,我嫉妒你,更恨你!为什么你总是那么成功?……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你这种有道则现无道则隐的小人居然还要摆出一副高端姿态在我面前说什么大道理,你都不晓得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样子有多让人恶心吗?” 他没有回应我刻毒的言语,而是将我狠狠地推倒在地,然后开始疯狂的撕扯我的衣服。我放声大笑,笑得比他的动作还要疯狂……谁能看到这样的你?看吧,看吧……你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原来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他如千军万马在我身体上驰骋,太过激烈而澎湃几乎抵达了原始的边缘,以至于我看不见了他,只看到烛火映照的房屋里无数分歧的光与光,那里有梦的摧折,将一切还存在着寄予的意识与理智淹没殆尽,变成我们下一个崭新的目标的祭奠品。 那种仿佛要将我撕裂的剧痛竟然让我感到无比兴奋,我拼命的叫喊着:“我恨你!我恨自修,我恨浅阳,还有那个叫什么宇文子昊的,你们这些人我统统都恨!!!!!!” …… 天微亮,一夜无眠。 我看看压在我胸口闭着眼睛均匀呼吸的人,回忆起昨夜的翻覆,大概两个人也都累到了极点,却是难得的痛快淋漓。手指覆上他浓密的发,我情不自禁的小声说道: “你逃的很微妙,也很洒脱。知道吗,这两年来,我一直在学你,可是我不晓得究竟是哪里出了错……现在我明白了,是我起跑得太迟了,我没有你那么明澈,那时候还不懂得失了一次机会就非入了死局不可。所以现在,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把你拖进来,我只是……不想孤军奋战而已。” 我以为他已经睡熟了,可是他不着痕迹的动了动…… “知道了。”他轻轻的答。 *** 行军并不艰苦,等待战场会敌的日子也并不是那么难熬。天气已经开始转凉,让人心情舒畅。我从来没有想像过,自己竟也有希望离开姑苏的这么一天。 看看身边战马上与我并排的的两个人,何渝,胡宜,加上两旁温和连绵的山峦,广垠静蔼的田园,交织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慰。 “胡宜,你们先走,我想去转转,随后赶上。”我承认我任性了,而且我违纪了,可是……眼前的风光,我怎么也放不下。 胡宜显得有些难堪,毕竟现在他是主将,而且初担大任,作风自然苟直中矩。军威朗朗,我在这个时候提出这种不情之请,还真是难为他了。 他还在犹豫之际,何渝已经开口说道:“琅琊你去吧,胡校尉生性爽朗,自然不会像东方将军率兵时那么循规蹈矩。” 何渝,我晓得你是在为我游说。可……有必要那么损我吗? 眼看着大部队离远,我跳下马快速的向田地里跑去…… 可惜了这片庄稼,都叫我给糟蹋了。 …… 终于是自己一个人了,秋高气爽,我呼吸着微凉的空气,我都想飞了,还有风,无数的风,那种从窒闷的空气里蜕茧而出的新生的风,我被它们荡漾着……我想跳舞。 不论江南西塞,不论雨水水落处还是风沙扬起,不论骄傲往昔激情如血,还是激越萧萧西风悲阔…… 这儿,是不一样的,曾经屡屡出征路过都未曾留意农家舍园,曾经不屑一顾的平凡而又质朴的浓郁风光,河渠悠悠潺潺,麦秸疏疏朗朗,田园的阡陌淡开人生的几许悲凉, 这里连空气都安详委婉,和睦得让人感觉不到思绪的存在,万物欣荣,返璞归真……我又是谁?何须计较! 我飞动着身影在拔高的麦林间与风同舞,形骸放浪,烦忧遂逐……苍茫寂寞的蓝天大地,成就我短暂而又艳丽的轻狂放纵吧…… 风止于暮霭,群鸟归篱,落日流苏,黄绿相间的新麦丛中,一道清淡风雅身影随着我浅浅的呼吸越发的清晰开来。 “何渝。”我试探性的唤了一声,他就像是扎在田地里的稻草人,闻风不动的。 “你好美。”他痴痴的说。 不知是我总爱视而不见还是他步履轻幽,他总是像鬼魅一样出现在我身后。他究竟在这里看了我多长时间?为何我依旧感觉不到这如此熟悉的气息,我还没有投入至此吧…… 忆起前几天晚上的事,几乎都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这个人,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潇洒悠然……刻意的滴水不漏,刻意的步步为营,如果……如果真是这样,我难以想像他到底在做什么…… 是不是自己太胡思乱想了?不知晚上睡觉时哪根神经受了压迫,最近总是一惊一诈的。 “对了,你刚刚说什么?” 不是我没有听清,只是希望他能重复一遍。 他愣直了身体,脸上竟然闪过一丝青涩,接着紧紧抿了一下唇,待要开口…… “何渝,你好美。”我抢在他前面说。 “呃?” 他似乎吓了一跳。 “真的,你真的很好看。特别是在这里……”我走到他面前很认真的说:“你就好像一道风景,溶在这样的画面里,说不出的协调。你有风一样的气韵……再也没有比你这种闲云野鹤的人更适合这样的美丽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不为所动的说道:“晚了,我们快走吧。” 是不是我哪里说错话了?……我不晓得他是怎么了,他的眼神尤是黯淡。 …… 我们赶回军队的时候大家正在扎营造饭。胡宜一个人站在道路口,朝我们来的方向期期艾艾的看着,也不晓得他在那里等了多久,我几乎都能看见他的心情了,若不是身为将领脱不开身,那我在麦丛里见到的人……或许是他。 唉……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 第六章 “校尉,将军,卑职已查明对方主将。” “说。” 我倒要看看楚国还能派出什么样的人才,那些手下败将们现在倒是可以妄自尊大了,不知谁长进了 “据说此人熟谙兵法,武功卓绝,是难能可贵的精锐之才。好像叫……我想想……” 熟谙兵法,武功卓绝,是难能可贵的精锐之才……楚国有这样的人么? 据我所知,楚国真正可以称之为有帅军之才的,唯有两都司马陈颖。只可惜他年事已高,老来征战,在洹水之劫被我一箭封喉。 “……卑职想起来了,是叫宇文子昊。” ‘咣当!’明脆的一声……不是我,是胡宜手中的兵符落在了地上。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的脸色,青紫青紫的,异样的阴霾与恐惧横亘在他年轻而端正的面孔上,像极了中了剧毒,瞬时煞灭了他方刚的血气。 “怎么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吃惊,他竟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他小心的避开我质疑的目光,然后咬牙切齿的吐出一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这话的确在情在理,无可挑剔。可我总感觉哪里不对,真的很不对劲。对了,眼神……那眼里并不是那种极端到不惜一切的仇恨,而更多的……是惧怕。他说话的语气,跟他脸上的颜色,丝毫不匹配。 胡宜,你,怕他么?为什么?……我最终也没有将这异样问出口。 今天……大家都很怪。 有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我在吴中苦心经营半天,没想到居然适得其反。看来世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种情形是我怎么也无法预测到的。 ……宇文……你我还真是有缘! 好在眼下自己的心情已不复往昔的激动,大概是因为离开了西邺离开了吴中,大概是那片田园无太据它的包容力了,似乎冲淡了一些什么。反倒是让我可以静下心来抽丝剥茧,从长计议…… 即使我不再想很激烈的去报复谁,可这些环节都是必要的,扪心自问……现在是不是又有点退委了?火苗总是在狂风中越烧越旺,一旦安逸下来,很容易使人心一再怠惰,这不过正好是情绪缓和的一段时间罢了。 我必须机械的催动自己去作这些文章,否则,我以后定会后悔。机不可失! 我想了一整晚。宇文子昊确实是个难能可贵的将才,能从棋势纵横观测战局,在最短的时间内洞其要害,能千方百计的欺瞒对手,设下圈套,从别人惟恐不及的死角里,拉开铺天密网。 能从别人的一招半势里提其精要,引为己用。 此人心存定夺,胸中滔豁万千。 我父亲曾经指着安坐在马上的敌将陈颖对我说:‘内涵隐约彰显其表里,构成周身所锐不可挡的气势。身为名将,即使锋芒内敛,也无法尽收他的引人之处。’ 想想宇文,我是否就是被这样的不凡气宇所不明不白的吸引着? 一晚上拨云散雾,细细推来,很多东西其实并不是那么难以掌握…… 宇文子昊,其实你……更适合做对手。 *** 第二天起床,突然感到神清气爽,斗志昂扬。我叫来昨天传报的那个军卫。 “你速回吴中,就说敌强我弱,请大王再发兵五万,还有,叫西宁将军帅军。” “可大王他……” “不必忌讳,你说出宇文子昊的名字,他一定会首肯。” 既然我在西疆那点破事他了如指掌,又怎会不晓得宇文子昊其人,他不是个不訚时疏独断专行的庸君,更不会拿家国危亡儿戏。哪怕再难以割舍,也还是知道审时度势、权衡轻重…… 真是顺水开渠,功道天成。连上天都助我。 这一次,我要做那个隔山观虎斗的人。 *** “东方,我不懂你这是为什么?” 头疼。怎么一大早上的就那么犯冲?“抱歉了,都忘了征求主将的意见,东方不该擅作主张。” 胡宜恨恨的看着我:“你故意的。” “是,又怎样?” “目无章纪,军法制处!” 真是……本来还想继续陪他玩下去的。“胡宜,开玩笑的时候配合表情固然重要,可若是太过了,就显得很生硬了。”的确是一点都不好玩,而且相信他也是和我一样觉得索然无味。 胡宜沮丧的一甩头,一时间张口闭口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家伙这两天一直都很紧张,也一直都在找法子缓解自己,可惜效果欠佳。 “不过,我还真是不懂,你在朝中不惜利用我来权加阻难西宁将军帅军,而今为何偏偏又要成全他,如此反复这般,你都不觉得累么?” “你……”我气极,怎么把我想得那么可恶?“既然有个替死鬼,还那么急着用你干嘛。”这话我自然没说出来。关键是……对手是宇文子昊……胡宜,你我无怨无仇的,我当然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我与尉迟自修的武功兵法都是我父亲教的,而宇文子昊……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也该算是我的功劳吧。无论战策武功,这二人胸腹里装得都是相当的东西。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胡宜你不想看看两个雌雄莫辨的将领,谁的悟性较高么?……我可是迫不急待呢。 正午…… “你说什么,对方在攻亳城?”我没有听错吧。攻城乃下下之策,哪里有军队一上来就攻城的?宇文是不是疯了,想在一出师就损兵折将么?……而且还是亳城这种无利可图之地。 “对方九万兵马,有五千重甲攻城,其余离城五十里设营。” 我暗暗一叹,还真是精确的探报。本来还想把战时拖延直至自修接军,可他就算卷甲疾进、日夜兼程,这一时半刻到得又能有多少?劲者先至,疲者掉队,而且怕是赶到了,劲者也已变成了疲者……怠缓了占领争地的时间只能算作失误,可攻我城池不可不济,看来这第一回合,是等不及自修赶至了。 逼于无奈,我只得和胡宜摊图应备。其实根本不必看地图,这里离亳城还不到二十里,本身营地四周的形势,大家都是务必先了解了再去扎营的……可这些都是必要的步骤,或许能从其中看出点什么也说不定。 结果来回看了半天,只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座毫无可取之处的城池’,简直跟没结论一样。 攻这种地方意义不大,不过拿下了也是有利无弊的,亳城是座割城,以凸凹之势勾嵌楚国的云澧丰阳二城之间,当初楚国割地的时候我和浅阳一起挑了这坐城,仅仅是因为它是小康之地便於发展,相较之下,左边的云澧依傍巍岭,交通荒脊。右边的丰阳离楚国的重池之地太近,难以管辖。 得此城唯一的好处就是……如果对方拿下亳城,三座城池自然连起来,我们便很难再夺回它。 可对方总不会是为了攻城而攻城吧,这连最下层的士兵都知道,如此小利不舍,宇文是不是脑袋进水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除非……这三座城连起来有什么可用之处。 可,这样坦荡平缓的地势,真不晓得能拿它来做什么。头脑里简直是乱七八糟,怎么也想不明白,又总觉得个中有什么欺诈。我和胡宜讨论了半天也理不出头绪,然后目光很自然的飘像一旁的何渝……他正在毫不费力的喝茶,眼神悠悠闲闲的飘忽来去。 “何渝,你怎么看?”我走到他面前劈头就是一句。 他几乎被呛了一下,慌忙放下茶杯,有些茫然的看看我……这家伙根本就没在听。 我顿时感到无比无力,可不管怎么样,当务之急,我还是尽力平息下心中的怨气,面对着他很详细的把亳城的战报重复了一遍。因为刚刚的商讨没有结果,只好又把我和胡宜的商议过程大串大串的演示给他,都可谓是苦口婆心了。 结果只换来一句,“我在这里什么也不是,至多能充半个军医,自然无权发表意见。” 好一个避重就轻,稳固自位。 ……方何渝,你真叫我失望。无法不惨淡又痛恨的看向他眼……我想望进他眼里去。可他的眼睛一如死水无波, ……他冷漠如昔。 有点气馁,其实是我不该抱有什么希望的。这个人始终不曾许下什么诺言,那一天……他只是随口应了声‘知道了’,一切不过是我如此简单的主观臆断。一次又一次,总是给我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然后让我自以为得到了什么……承诺,抑或是,依靠。 “何渝,你让我感到冰冷……和孤独。” 我淡淡的说,说完便向帐外走去,在这种时候连嘲笑的冲动也没有了。胡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大概是去找其他的领军商议了吧。 …… 结果还没有走多远,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对不起,我答应过不再让你……孤军奋战。” “你答应过么?”我没有回头,或许是不敢…… 他避开问题的答案,然后在我身后很激动的说:“今后无论琅琊想做什么,何渝都会鼎力相助。” 听到这样的话我实在不能不感动,可是更害怕他这种忽然冷淡忽然热情的表现……这会把我弄成一件缝缝补补的破衣服。如果是以前我会情愿他一直冰冷下去,可是现在再也下不了这样的决心了……我尽量平静的问他: “这一次,算是承诺么?” “是誓言。” 誓言?……若是从别人口里说出来可以惊天动地,可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简直是一个笑话。 “还记得‘同心共济,治国安邦,万死不辞’么?……方何渝的誓言似乎就是用来践踏的。你已经背叛过一次了,背叛了三个人。” “这一次,连上次的份一起补回来……给我一个机会。” 我转身再度对上他的眼时,那里面已变成了一种再也不容错过的坚定与果决,渐渐的有些浑浊,就像是在清澈的潭水上蒙上了一层薄雾……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画了一个圆,把所有值得珍惜的人都圈揽了进来,即使他们知道这圈里是如何的水深火热,即使他知道这里会毁了他的一世清澄。 *** 找到胡宜的时候他和征东御南北战三位将军在一起,胡宜是个很主动的人,又开朗谦恭,虽然以前不曾有什么交集,仅凭这几日行军,他也能丝毫不费力的同大家打成一片了。 而他们本身就是同样的人……豪爽,刚正,真性情……这些东西似乎都离我很远了,并不是岁月沧桑就可以消磨去,我直到现在都还很想坚持,可是已经对它失望了……失望这种东西,可以扼杀一切。 …… “既然他想连,我就让他连不起来。” 正说到这句话的时候…… “报……对方又拨兵三千,亳城守军请求支援。” 拨兵三千,简直不可思议。 好一个亳城守军,小小一座割城,居然能把楚国新师逼出计划以外……看来我吴国边防军队如此力敌善勇。 胡宜已经按捺不住了,他有些愤怒的样子,一边整装一边对着地图计算路程。我上前止住他的动作……真是年少好冲动。 “其中定有章系,我们现在筹划不周,不能贸然进军。” “可亳城的人怎么办?”他愤愤道。 “自然是放弃了,能够为国捐躯也是军中的荣耀了。” “荣耀?你还真是堂皇!他们那么拼死力敌,保家卫国。我们泱泱十五万大军就这样弃之不顾……” “这也是没办法啊,”我无奈拍拍他肩膀……这小子好歹也跟了我一年半,难道还不够充分的体会到战争的残酷么? 本不想看他那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可越看……就越觉得熟悉……突然间想到了自修,有点意气用事又有点狂妄性情的自修。如果是自修,就一定会去救济,他……是个独独对我狠的人。 那样的自修,或许斗不过宇文那只狐狸……我笑,既然如此,就正好借此机会锉掉他那点可恶的傲气。 胡宜不再说话,不过他的胸口一起一伏的,随时还有可能爆发的样子。我转身对何渝使使眼色,希望他能趁热打铁也补上点什么。 “敌人假虚以实,虽然我还不太明白何为虚实,可我们现在再按理出牌岂不是正中其下怀?” 这话是何渝说的,他一直在思考,只是途中不太说话而已。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他老辣、沉稳、淡泊,有着一切我所羡慕的东西。 胡宜的眼神还在我和何渝之间摇晃不定,有些脆弱的样子,然后又很颓废的重复了一次:“不……接济么?” “对,弃城,攻云澧。” 我声音坚定如鸿矢掷地,划破了他最后一点不自然的奢望,也成功的扳转了他思路的方向,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就算攻楚城也不该是云澧,难道不该攻其所必救之地以改变敌军的进攻方向么?” “道理上似乎是这样的,丰阳就象是块跳板,能使我们反客为主,如果我们攻打丰阳,楚军不可能置之不理。而且,既然他们能打亳城,丰阳也必定在他们的算计范围之内……可这和救济亳城有何二致? ……对方简直毫无章法,我们也只能做出同样诡异的举动了,顺便试试能不能也搅乱一下敌人的视听。我知道这很愚蠢,但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我讲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理论弄得他晕头转向,可这些都不过是个幌子,我只不过目前还不想同宇文正面交锋而已。这我当然不能说,不是怕胡宜气疯掉什么的,而是不想从别人的反应里把自己的自私看个真切彻底,我已经没有余力再去内疚一些事情了。 “云澧兵少易攻,背巍岭而面平川,他们没有后援,可以速战。最重要的,是楚国没什么损失,他们未必会管,如果管了就说明这三座城连起来确有什么有用之处。”何渝把我的话又深入了一层,我不知道他是在刻意说服胡宜……还是说给我听,因为经他这么一说,我反而开始警惕起来了…… 确实不无道理,赌一把吧。 *** 攻陷云澧很快,在敌方还没有拿下亳城的时候,我们浩浩荡荡十五万大军如同厉风卷云般扫荡了这座城池。 想来都好笑,十五万,攻一个僻壤……这哪里是攻城,简直探囊取物 “驻守三千,其他的立即回兵。” 我刚发号完施令,就有探子来报 “前方战报,楚国亳城收兵,结兵九万,转攻云澧。” “没有可能!” 我和胡宜同时失口叫道。 他们居然倾巢出动了,这地方到底有什么重要的?还有亳城,基本上已经算是被攻陷了,耗损了那么多士卒军备,居然宁愿前功尽弃。宇文究竟是刚才疯了,还是现在才疯了? “既然这样,就准备正面迎敌吧。我们有十五万兵,对方只有九万,如果战,我们必是赢的。”胡宜道。 也只能这样了。自修不晓得什么时才能候到,这种时候连自私一下的机会都没有。还有……我始终想不出宇文为什么情愿吃败仗都要做这种毫无意义之举,想不出云澧有什么比亳城还重要的,方才一路攻下来几乎是畅通无阻……这里连楚国都不管。 我望着面前素有“旷古唯今一条道”之称的苍峨巍岭,忽然间来了灵感……荒脊之地就是荒脊之地,千年石山险峻奇瑰,光秃秃的连根木头都不长,这样的山,连烧都烧不起来吧。然后我下了一道让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气的命令:“入山。” “入山为大忌,何况我们十五万军入山。” “要快!”我急道。现在没时间跟胡宜解释,不晓得在敌兵赶至前能不能统统都进去。 直到眼看着大家一批批往山里进,我才心平气和的对他说:“山势险峻易守,他们又不可能攻山。” “这我自然知道!可,你有办法出去么?” “没有,入山都得分批,怎么可能一下子出去。”兵力一散,那简直不堪一击。更重要的是,说是十五万军,而真正的粮草后备、重辎器械都还在原先的营地。敌方只要派少量兵马驻守住出口,截断我粮草,我们十五万军,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那为什么要这样做……简直是自取灭亡!” 我勾唇对他笑笑:“忘了我们还有后手?放心了。”……如果自修也想让我死,那就让十五万大军与我陪葬吧,这一次可不是三万,他玩得起么…… *** “自修?”我惊讶的看着来人,“你是从哪儿来的?”奇怪,这里还有别的路吗? “自然不是从路来的。”他答。 是了,我忘了,他轻功出众……自从自己武功被废了,也习惯了一切不从这个出发点来考虑。 好不容易等到了夜晚,清冷的山风堕散了白天的那一份浮躁,面前的人却又带来了江南所有浑浑噩噩的梅雨水气,顿时搅乱了我本就短暂的舒畅。一个出水芙蓉般的男子,一脸肃杀嚣张的狂气,在这样月黑风高的夜里,丝毫不加修饰的咄咄逼人: “你怕了,你在逃避他。” 谁?我在逃避谁?宇文么?……不,你错了,我在用另一种更为精湛的方式来面对他,我憎恨他!……和你。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修,你累了,进帐再说吧。” 帐子里微暗的烛火映出了他那张惨淡憔悴的脸,当我递给他茶水的时候,他伸手接过,这时候我才发现他十个指尖都在淌血, 这家伙……究竟是从哪里爬上来的?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问。 “当然是来看看军队里最无用的装饰品咯,呵呵……参军,真有意思。不过……也算是可以理解的,我要是弄成你这样,也就只敢找个什么偏僻的山谷来躲上一躲了……”他说到这儿停下来看我的脸色,可惜又让他无趣了,现在大家是系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说这些有的没的逞一时口舌之快,他哪儿来那么多精力? “怎么,心血来潮又把我给叫来了,这退堂鼓打得也未免太早了些吧。” “自修,你这么麻烦跑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好了,言归正传,我手里只有五万人这你也是知道的。你是在开我玩笑么?” “哪里,西宁将军要是赢不了,东方也难能活着走出去。我这条小命可是攥在你手心里。” “你知道就好。” 真是够无聊,明知我非做不可,里外应合前后夹击楚军本就是大夥唯一的出路。他还真是用心良苦,有必要特意跑来提醒我一趟么,就是再信不过我,也总该知道没人会拿二十万军来陪葬…… 风有点大了,烛火蹿动不安,可从刚才到现在,我们之间就一直沉寂着,似乎再也找不出多余的话题了。这么些年来,两个人再也没有独处过,以前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人,如今面对面,也只蒸发出了一种艰涩难熬的时间…… 许久,他有些不安定的开口说: “东方,其实我……” “什么?” 难得的,看到他有些精神恍惚的样子。自修这个人我太了解,他是个聪明人,即使说话里百般嘲讽,也绝不会天真的以为能把我废了的人会是好对付的。他心里到底有多少胜算……不得而知。于是我问道: “自修,你上一次带兵杀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浅阳三年六月初九……”他答得很快,可语音却虚脱到了一种赢弱的地步。 其实他记错了日子,是浅阳三年六月十一,那时候我们兵分两路……同是将领,我却从未与他同站在一个战场上。如今想来,如果当初有那样的机会,我们之间是否也会像今天这样?……算了,旧事休提,还是顾及眼前…… “自修,你是不是……太久没有入阵了?” “啪!”他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立刻化为一瘫碎片。他急急的俯下身子去捡,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然后将碎片全部都捏在手心里,像是在思考什么的僵硬住了,也不在乎尖利的瓷锋会是否会划伤他的手。 我有些不耐烦了,走到他身边蹲下,他仍像没有知觉一样注视着手心。然后我凑到他耳边不带一丝感情的问:“怎么了?” “啊?”他一惊,手中的碎片又全落到了地上,全是红色的,鲜艳的如妖孽一般。 我正踌躇着是否该说些什么,他突然很激动的抱住我的肩:“如果……如果过了今天,我就再也见不到……”说到这里又猛地推开我,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抱住自己的头,不知是对着哪里毫无焦距的看着,“……不会,我必须……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他拼命的摇晃着头,散落了满是尘灰的长发,仿佛疯了一样,然后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冲出帐外……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失常的自修。 我走出军帐的时候月已经挂得很高了,自修在月下对我笑,很清淡的,似乎也带了那么一点温存,“不送送我?” “好。” 不知怎么就应了下来,就像哪里有了磁性一样。 …… “当然是这里,我从这里来的,当然要从这里回去。” “可这里是悬崖,上来容易下去难,何况……” 何况你手上有伤,万一一个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我不晓得怎么回事,后面想说的竟然说不下去了……心冷了就是这样么?那种关切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了。 自修一直看着我,像是在等待什么的样子,有些凄凉的,构成了一个模糊的视角,明明看得那么用心,却好像谁也看不见谁的样子,时间在我们的对视之间很淡漠的流淌着 然后他转过身子去结绳,我也终於松了一口气,察觉到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很空洞了:“自修,你们扎营在山哪边?” “恩,北面,下了这里,再翻过前面那座山,再游过一条河,再番一个山头,再下一个悬崖……”他答得漫不经心。我忽然是一阵冲动,我想拦住他,或者说些什么“万事小心”之类敷衍的话,可我……却伸不出手来,也发不出声。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我们之间……已经……很陌生。 就是恨,也恨不到那种恨之入骨的境界了,因为或许……他已不住在你心里。从关爱,到恨,再到陌生,曾经岁月刻上的痕迹已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了,到底是什么时候又上了这么一层台阶?他年凭吊的时候,是否连梦里模糊的影子也随之消亡了? “我开玩笑的,”在我还在独自感慨的时候,他指着脚下的悬崖对我狡黠的笑道,“我开玩笑的,这里下去就到营地了,明天大家就可以出去,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愚不可……”结果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晕倒在悬崖口了。 真是逞强。千里行军,那么风风火火的赶过来,已经是疲惫不堪,还要大半夜的从这个鬼地方爬上来……他的样子极为危险,半个身子都是悬空的。 我朝他走过去,突然有种步步为营的感觉,复仇的火焰在心底一分一毫地滋长起来……机不可失机不可失……只要我这么轻轻一推,哈哈……尉迟自修就完蛋了。 走过去,走回来,再走过去……直到最终也没有下手,而且把他抱回了帐篷……他现在还不能死,否则大家就都完了。 那家伙睡得沉沉的,没有防备的样子,一时间也看不见了那种如刺锥般的尖刻……死了就是这个样子吧……像小的时候一样,宁静、婉转、脆弱,还长了一张惹祸的脸,遇到无法摆平的事情就习惯性的躲到我身后。后来…… 后来你有了浅阳,你找到一个比我更强大可靠的壁垒,同时也发现了臣子在君王的面前永远不堪一击,你……就一脚把我踢开,还想灭了我。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双手已经扼上了他纤细的颈,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我们并没有表面上那么陌生,在我心底,那些交织多年的往事,即使模糊了,也已塑造出我今天的恨意,或许……也有他的……不对不对不对!!你其实很强大的,而且残忍。可…… ……好乱,我不能再想下去了。一瞬间的感触总使人错误了判断,到底哪一种是真的,哪一种是假的? 我松开一直就没怎么用力的手,无论如何我受不了他这个样子死,那会在我心里留下一个永远宁静美丽的影子,然后像毒水一样婉转的侵蚀入我每一根神经。 对了,还有宇文,我已然忘了初衷,他还没有和宇文交过一次手……是自己太过心急。为何面对这种事情,我总能很轻易的丧失理智。 抱着回来的时候就发觉他身上其实很潮,只是看上去是干的……看来又要等一天了,希望兵士们身上自备的干粮还能够撑下去。怕他冻出病来会误了战,所以找了套衣服来想给他换上,结果看到他的身体时着实让我震惊不小……那身子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微弱的烛火里我有些呆滞的看着,他身上全是淤青,到处都有摔摔碰碰的痕迹,沾了点灰尘苍白的脸,纤长的睫毛上挂着山里初发的凝露,如泪一般,让人看得竟有些揪心。一阵阵疲惫袭来,再也不忍凝视,却还是一直看着他的脸想到很多……很多小时候的事情。一晚上不断重复的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可到头来什么也没有忘记。 自修,我舍不得你……是你逼我的。 第七章 被外边熙熙攘攘的躁动吵醒,出帐的时候看到日上中天,居然已经是正午了,我伸了个懒腰,这一觉睡得还真足…… 记得昨晚是压在自修身上睡着的,可现在哪里还有自修的影子? 接着看到面前跑过的一小队兵士,穿戴很整齐的,手里还持着长枪,在我还莫名其妙的时候,面前又跑过一队,直到接二连三,我终於感到事情的不对劲。 於是随便揪了个士兵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大家都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回将军,西宁将军已经在外面已经开战了,主将叫我们聚集谷口,做好一切冲出去的准备。” 自修已经……咦?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大略算了一下,翻山过河,直到这个时间出战,算是勉勉强强能赶上……这么说他昨晚就走了?…… 混蛋!那家伙骗我,他根本就没有晕过去。 实在过分,可……为什么? 如果先前只是有点莫名的奇异,那么在半柱香之后见到胡宜时,我简直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恐惧和不安, “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已经打起来了么?”即使已经猜到十之八九,我仍不自觉问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情况怎么会变得这么脱轨。 刚才就觉得反常,这山里太过安静了,连最起码的撕杀声都没有。 “人都在谷口,就是没法出去。”他沮丧的说。 “西宁将军没有牵制他们么?” “他牵制不了了,在他过来的途中,宇文子昊带了六万五千兵力迎上去了,现在的战场在离山十里的地方。” 我大惊。别说十里,就是三五里我们也是鞭长莫及。都是我的错,简直把别人都当白痴了,怎么也不想想宇文子昊会任由我们前后夹击么? 六万五千,看来宇文是想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十里以外是一马平川,双方都占不得半点地利,近身肉搏只能靠人数和主将的布局取胜。 不过……这么说这里留守的只有两万五千人了……没想到他会这样拆兵,这一招实在走得太险,两万五千已经是不能再低的底线了,只要再少一点……再少一点我们就可以卷巢而出。 可他偏偏算计精深,留了一个看似有机会却又让我们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数字。 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这不是我一个人操控的战局。 “胡宜,我们一次最多能出去多少人?” 总觉得还有希望,毕竟外面守着的人减了不少。 “山口狭隘,一次只可出七、八旅。” 七、八旅?……这下子彻底绝望了。七、八旅顶多四千人,与二万五千硬碰那岂不是找死?可,现在不硬碰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不知道杀出去的时候还能剩下多少人,也不知道这样下去要打多久。 自修那边是疲兵不耐久战,我们必须出去,而且要快,不论折损多少人。於是我问胡宜:“依你看哪一种战势能以最快速度歼敌?” “胡宜以为是围剿,如果我们有十倍于对方的兵力,自然形成围剿阵势,一举歼灭。” “胡宜,你是在背书呢?”真能给他活气死,我问的自然是现在的情况该如何处理,竟敢给我这种文不对题的答案。又不是开科考试,到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被气得晕头转向,结果脑子里除了自修难以支撑的疲兵和我们用不上的围剿两个词什么也想不出来……疲兵……围剿,围剿……疲兵……真他xx的有意思…… 我狠狠一拳砸在帐篷的支架上,整个帐篷一下子翻了过来。瞬间,灵感如电光火石窜入脑海,原来一些东西换个角度,思路竟是如此开拓。我对胡宜说:“如果……对方有十倍于我们的兵力,就会自然形成围剿阵势……” “你这是……让下面的人来围剿我们?”他立刻了悟了,拍手快道:“果然好主意,我们人多不怕玩不死他。” 既然围剿是最快速的战法,我们就用最快的时间疲敌。将计就计,也给他们点希望。人都是这样,一旦有了希望就不知转折,刚才的我不过如此。 我叫来几位将军,胡宜抢在我前面道:“五旅一攻,轮番上阵。大家尽量分散不要聚兵,让他们难以形成围剿阵势,在对方阵势尚未形成的时候,抓紧时间都给我回来,然后换下一批。对方最无力的地方,就是没有乘胜追击杀到山里来机会。”说完有些得意的看着我。我一笑,这小子果然学得快。 临走胡宜对御南将军加了一句,“记住,背山面川,不要颠倒方向,否则他们先围了山口你们后退无路。看着差不多了就回来,切勿恋战!” 我听着讶异极了,这小子总能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奇,这才几天,竟把大家的脾性都摸个彻底,御南是我一手提拔的将领,每战必属他最勇,可一股蛮劲儿不顾东西南北的。胡宜真让我另眼相看了。 言出即行,战势很快拉开帷幕。 前方的打斗声传得满山都是,我有些呆不住,想了想还是决定下去看看。 “东方,你去哪里?” 我边走边答道:“隘口。” 方才在山顶坐立不安的。这方法太过明显,对方很快就会发现我们的企图,我必须下去指挥后面几批军队要越来越快的撤回,自从西疆逃难一般的回来后,我简直不能忍受兵法里所说的以折兵的方式来取胜。无论如何想把伤亡率降到最低,能多几个人活着回来都是让人感到欣慰的……突然发觉自己开始狭隘了,又有点斤斤计较起来,其实……不论武功有无,或许我早已没了做将领的资格,我心中的牵挂和顾虑太多, 这是兵家大忌。 胡宜一个转身绕到我面前:“不行!那里太危险,你是不是忘了你武功尽失。” “你……”你在说我没有自知之明么?真是人哪里痛往哪里撒盐,我停下来瞪着他,有那么一刻简直想揪起他的衣领把他扔到山那头去。可我没了那样的本事,所以只依旧用眼瞪着他,很平静的说: “让开……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他乖乖的让开了,却寸步不离的跟在我身后。 随他去了,我只是有些气他口无遮拦,明明就是一个很知道变通的人,偏偏总是喜欢揭我伤疤。然后在最糟糕的时刻摆出一张“我知道你也无所谓”的脸,让人想发火却还要维持形像。这家伙还是个孩子呢,以小卖小……这问题似乎不能想,越想越觉得鼻子里酸酸的……真是,欺负我很好玩么? …… 前方的局势越来越有利,一切都顺着我的设想在演化着,即使敌军知道了我方的用意也全无应对之策。果然……只要宇文子昊不在其中,这群根本全是饭桶。 来回不下十几次,眼看着目的达到了,胡宜举刀振臂一呼:“都给我杀出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顿时间满山擂鼓,早已耐不住性子的大军群起而攻。 我也早就想冲出去大干一场,结果被何渝拦住了,“这种时候参军和军医就别抢风头了。”他说完我们一起大笑。这一只果然比胡宜那家伙说话好听。 *** 我跟在队伍的最后面,所以看到宇文的时候,只余下了那么一眼…… 他高高的扬起手中的兵器,正是那把犀角刀,刀口鲜红的,映着赤色的落日无比的惨烈和豪壮。我终於发现了那把刀原来是多么璀灿夺目……它依旧能牵动我不能自持的心……那个身披铜甲迎风凛冽的将士仿佛自亘古以来就立于千军万马之中,辗卷了天地极光凝成一壁无比强大的磁石,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无论多么混乱的局面,人们总能一眼就投定他一如长虹贯日的身影。 持刀的将领高喊了一声:“撤兵。”马蹄大力的回旋踏起了满天的沙尘。我不小心被迷了眼……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只余下一众滚滚西去的硝烟……我开始拼命的跑,向着他们撤军的方向追,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去,却疯狂的像头牛一样,很多人来拦我都拦不住…… 然后自修持着剑横在了我面前。 他浑身是血,不晓得是受了伤还是敌兵渐上的血,明明是狼狈不堪,却还是很孤傲的站着,身上月白的银甲纠缠着清风扬起的发丝,让那些血光都黯淡了下去,竟有些清圣高洁的样子。 我胸口抵上鲜红的剑刃,与他僵持不到片刻便笑了:“自修,辛苦你了。” 其实我并不想笑的,只是不懂得该用什么表情来转折,结果全变成了一番恶毒的嘲讽。 原来恶意……并不是那么难于表现。 他顺着我的尾音松了手,剑落在地上,然后很快的……“啪”,一个清脆的巴掌击在我脸上。 我笑,意料之中,不过……身为男子生死事小颜面事大,众目睽睽之下,我立马抬手很用力还了他一个,结果他整个人朝我压了上来。 不、会、吧……我伸手抱住他直直下坠的身体…… 看来这一次是真的晕了。 *** 吴王浅阳五年八月,我吴云澧大败楚军,迁守曲江两岸。楚退居礼饶…… 礼饶东临洹水,西霸曲江,南抵平膝,北座栖山,地势潜没不利于战,久屯兵不战…… 一场浩浩荡荡几十万人的无意之战,简直形同儿戏一般。它的结果,只是双方都元气大伤而已…… …… 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胜战,不过按道理晚上本该摆个庆功宴拷劳一下兵将,顺便提高士气。可大家都很累了,也没有人在意那种形式上的东西。我这几天过得都很压抑都睡不着,难得放松一下,所以出来走走,顺便透透气…… 一出帐子就看到头顶光滑的月,再掐指一算……原来今天是中秋夜。没有人记得呢,就是记得也抵不过那份疲劳的侵袭,本该是团圆的日子,结果一个个离乡背井不知明日生死的……谁还有心思过此佳节? 月并不是很圆,总似被无情的战火削去了一角,却真是中秋的月,染得人眼迷茫……朦胧中,看见了那月里有人击琴,有人凤舞……去年今日,仿佛自远天边传来那一曲悠久的“长陵”。 也仿佛看到了今天那个仍旧光华一身的败兵之将,和那样匆匆追赶上去卑微不可救药的自己。很快,就被自己吓住 我想……我是否太寂寞了。 云飘过来半遮了月,我收回视线的同时……听到了身后浅草微浮的声音, “什么人?” 我反射性的叫道,天生的警觉迫使我迅速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看见。然后在我有意识的最后一刻,只依稀记得,有人击中了我的后脑。 …… 醒来的时候眼前漆黑一团,第一个触动感官的是一种异样的淫糜气息,却又有不合适宜的冰冷空气紧贴着皮肤……这才发觉自己浑身赤裸。 我以为我被扔在了山洞里,后来听到风吹过草摇,知道仍是在野外,只是眼被黑布蒙住了,衣服垫在身下而感受不到山野的坎坷和杂碎。我伸手想扯下眼上的布,却被另一只手止住了我的动作,“我建议你还是别看,免得伤了气氛。” “宇文子昊!”我惊到,“你……你怎么……”话还没说完就被捣住了口。接着一副炽热的身躯覆盖上来,很熟捻的,好像这个动作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似的。 这家伙到底想干嘛?以为这样就能羞辱我么?真是笑话。 “没想到宇文将军如此饥渴,大半夜的深入敌营来找乐子。也难怪,行军日久,翠夫人又不在身边……” “呵呵,我看饥渴的是你吧……”他说着用指甲划过我胸口。 我浑身一颤,这才发觉到,自己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配合着身上人的动作。四周热得出奇,头脑似乎尚未完全清醒一样昏昏沉沉的,我好像怎么无法作出冷静的思考。 身上的人不再发话,他重复着炽烈的吐息在我胸口画开了一个又一个圈,却又仿若在极力克制什么的一般轻缓,弄得人浑身不自在。 我心里火大……要上就上,这疯子到底还要磨我到什么时候……边想着边摸索着身边的草地,看看是否能找到块石头什么的,最好能是大块点的砸死他。 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於找到一个很庞大笨重的石头,当想要一榔头砸下去的时候,他潜下身子一下子顶开了我的双腿。我一阵恐慌,手忙脚乱的连石头也掉了,重重的响声,正好掉在他背上。 宇文闷哼一声压倒在我身上。这下子前功尽弃了…… 不过他也趴在我身上喘了大半天,好像被砸得很痛的样子。我心中大快,想像着他一张痛苦到扭曲的脸,就差没笑出声了。 然后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流泻在腿上,他忽然猛地俯下身子,唇舌在我双腿之间游走。 我吓得一脚踹过去,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可惜踹空了,自己的腿直抽筋。 “东方,那个不是石头,是我带来的酒。本来特意跑来同你赏月叙旧的,你看现在全叫你给弄洒了……真可惜,看来西塞的好酒只能我一人独享了。” 听他大言不惭的说着人畜无害的话,我拼命搜集脑子里最粗俗最恶劣的词语,结果什么也想不出来,只得骂了一声:“去你的。” “可是……”对方的语气似乎很无奈,“可是东方你都成这样了,我若是走了……你怎么办呀?” 如此混蛋。 我怒极反笑……老子豁出去了。兵来将挡土来水淹,我还怕他不成。 我用力仰起腰,紧紧嵌和着上方宽阔的胸膛。越心无杂念越是张狂和放肆,虽然眼睛被遮盖了,可鼻尖唇角尽是流泻了猖獗而暖昧的笑,我笑着不停的对身上的人说:“放过我吧。” ……然而双手却用力把他搂得更紧。 他没有再动做下去,只是淡淡的一个吻擦过唇角……却成功的毁了我的笑。 我安静下来,再也无法不僵滞了情绪。 然后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嘶哑的说:“宇文,你什么都可以拿走,只是……别再伤我的心了。” “其实我……” 他没有接下去,却出手拆下了我眼上的蒙布。 “不要!”我瞬间伸手遮住自己的眼……我晓得我怕得是什么。 当宇文拿开我的手时,我甚至不敢把眼睛完全睁开,就这样半眯起眼对着一副记忆犹新的轮廓,感到他一双如鹰般的视线很是犀利的盯住我……喉咙益发的干哑,就像在沙漠里连续段了几天水一样吐不出半点声音来。那张脸离我太近,近到没有了隔阂又模糊如梦,居高临下仿佛救赎者一样堆砌在朦胧的月光里。 我不自觉的伸出舌头……却只尝到一片纠结入口腔艰涩空气,以及……冷冷嘲讽的风。 宇文不知何时伸出手覆上我左肩的伤口,他的手掌始终是温暖的,带着一丝刻意施加的酸涩苦楚,如电流一样直窜入心底,击打的人浑身无力,很轻易就研磨去了我身上所有的刺。 我急促的呼吸了几下,最终鼓起勇气将扣住他的手腕,冷冽的开口道:“滚开。” 他犹豫了片刻后离开了我的身体,边穿衣服边向身后的树林走去。我躺在地上,仰头望着天上的月,又见了那种悲泣似的空虚,月里什么也没有,如同这身体里一样空空荡荡的…… 直到听不见了脚步声我才坐起来,尽管我多么努力卷缩身体想留住点什么……然而在我如此悸动不安的时候……天地却还我了一片空阔怀远的真宁静…… 不知道沉寂了多久,我终于忍不住对着空气破口大骂道:“宇文子昊,你个王八蛋!” “我不是。”一只隔着青灰色衣料的手臂横过我胸口,很霸道的,像是要用武力反驳我的话似的。 突然间一阵冲动,一种失而复得的情绪瞬时占满了整个脑海。那个如野火般炽热的胸膛贴在我光裸的背上,我拼命的向后依偎,如同一只不自量力的飞蛾,明知身后的火焰会将自己碎尸万段,却还要不顾一切的往里扑腾。 伴随着对方戏弄般的言语:“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我脑中陡然一阵清醒,用力想挣开他的时候,他却伸出另一只手,将我绻起的双腿也搂住了,然后悠悠闲闲在我耳边吹风: “东方,就这么恨我么?” 我心头一抖,有些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宇文,我怎么会恨你?你明明知道我对你……”我说着回头对他柔柔的笑,眼里不自觉流露了那种迷惘又眷恋的神情……然后在他放松警惕的一刹那,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口咬上他左肩…… ……我岂会不恨!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血很暖,疯狂的流窜在齿间夹杂着一丝诱人的甜,我用力咬破脆弱的衣料撕扯他的皮肉,就仿佛把自己刻入那血中,让人不舍松口。 “你……就这么喜欢我?” 我倏地抬头,残留在口腔里的血液顺着嘴角滑下,“你在胡说些什么!” “还是很喜欢,对吧?” 他很自信的说着,伸手擦去了我唇角的血迹,“你看你,咬得这么狠……” 我有一种想把血吐到他脸上的冲动,可是我口中已没有了血,仅存喉咙里的辛辣。 许久,我问:“宇文为什么要来?” “东方为什么要来?” 他不答反问。 “什么。”我讶意,不知他所指为何。 “我是说……” 宇文执起我手腕曾经挑断经脉的地方,轻轻的摩挲着,“我说你都不能打了,吴王为什么还会派你来?……难道吴国已到此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我楞住,甩开了他手的同时心中警铃大作,直觉告诉我故事的前奏已经结束,铺垫也该差不多了,这家伙要开始动真格的了…… 不作他想,我立马出手掐上他还在汩汩流血的肩,“宇文,你太小看我了……你不知道你今晚的举动有多可笑么。” “可笑?……比起东方的表现,我还真是自叹弗如呢。”话落,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架到我颈上。果然……在这个人面前永远不容有半丝懈怠。 “宇文,还记得去年的今天么?……还记得你为我弹奏‘长陵’么。那曲子多美,美到让人想挖个坑把那首曲子埋起来,再也不让它流传于世。”我刻意忽略了那把刀,这种时候问他意欲何为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如果他没有足够的把握遏制我,今晚就不会来。 没想到的是……他手中的刀真的滞了滞,略带低哑的说:“我为你弹过一曲,可不是长陵……”然后忽然像回神似的手中一顿,刀口重新压近我的脖子,意味深长的一句,“那种陈年琐事东方倒还记得。” 即使我想回头看看他脸色,可也不愿刀子就真的在我脖子上抹个圈。其实也已经猜到,他回忆起那段往事的表情无怪忽三种,屈辱,愤恨,以及叹息,‘为我弹琴,为我弹琴……哈哈…’ 真让我痛快。 “东方在笑么?”低低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我背脊一僵,立刻作出反应,“不敢不敢,受制于人,我可笑不出来。” 结果他笑了,闷闷的笑声,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挑剔与抱怨,“看你警惕的,连爪子都竖起来了,我没什么用意,逗逗你而已。”说罢,竟将匕首随手丢去。我不解,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他,已经被他双臂抱住了。然后他把头埋进我的颈窝里,语带含糊不清的说:“东方,回吴国去吧。” 这话来得太莫名其妙了。我无法掂量对方的用意。事实上我已经被迷惑了,就象现在这样,靠向他受了伤的肩头,仰望着夜空,四周变得安静祥和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一丝暖昧的血腥。 ……可我很清楚自己的立场。 这时候他已抬起了头,说:“我就在这儿杀了你,弃尸荒野,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好不好?” 神经病。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难得孩子气的威胁总让人啼笑皆非,我仿佛嗅到了他话里的酸味,就好像很委屈的在请求什么,究竟是哪里开始变得玄妙起来…… 我自然不可能回去,宇文也没有理由说出这样无意义的话,但他显然不是闪烁其辞的人。反复回味我们之前的对话,一来一去你推我就,根本没有重点,更别说险象环生了。难道我紧张了半天还没有抓住要害? 我还正想说什么。宇文忽然辙了手,将我推开。一阵狂风卷草而过,树林里顿时杀气汹涌。这时候我才看清,他眯起眼,挑衅的眼光越过我身后直直投向不知名的一点。神色淡定的吐出三个字: “方、何、渝。” 我惊吓的蓦地回头,何渝竟真的站在身后不远处,衣袖临风招展。 脑中顿时一片狼藉,慌乱地拉了拉身边的衣服,突然有种无地自容的觉决,看到第三个人就象看到了自己仅存的理智。然后好不容易止住了自己手忙脚乱的动作,这个时候再来遮遮掩掩岂非做贼心虚?……我显然已经很没自尊了。于是放弃了穿衣服的念头,尽量坦然的面对眼前的局势。可另外两个人似乎不是这么想……他们相互狠厉的对视着,四周的杀意愈发的浓烈,我被卡在两个人对峙的电光火石之间,身体被四道目光夹击得滚烫。越来越觉得狼狈了…… 在我几乎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何渝突然拔地而起,势同惊雷,浩瀚不可力当。宇文也挺身而迎,两个人就在我头顶上大打出手。 我一下子懵了,刚才尽去注意自己的窘迫,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在空中以掌代剑,涛波横流,所到之处均是叶断枝残。我站在一旁完全插不上手,宇文的招式我很清楚,浑厚厉辣,霸气成川,那是我毕生所学,乃是沙场横刀不留半点余地。何渝很少看他出手,以前还在禺怏宫时大家切磋过,他的武功中上乘,带着点文人的清晰与明快,却是我们中间最差的一个。 不过他好像真的动怒了。看他招招致命,直逼人死穴,相较之下,宇文倒是有些犹豫,甚至可以说畏首畏尾的,可不管怎么样依何渝那点修为依样敌不过他。 时过半晌,打斗愈激。我越看越发觉不对,再怎么说我也是自幼习武,不难看出宇文每一招都刻意避开了对方的要害。即使这样,还是把对方给逼紧了。何渝的招数自始至终疯狂凌乱,好像拼命似的。早些时候我就感受到了他的变化,那个曾经的波澜不惊在漫长的岁月里凝固成了他一贯的招牌,其实他本该是个性情所至之人。 人总是这样,逼一逼什么都能逼出来,哪怕他有再高的定力,还是有人能找出他脆弱的地方,然后痛下其手。相较而言,宇文就比他成沉稳多了……想到这里,当真吓了一跳,先前哪点自信全部都没有了,我惊恐的看着宇文,从他的出招联想到前几天的战役,越来越不确定自己的结论……因为不论胜负,我们始终是被动的。其实,我们是遇上了一个空前可怕的对手,他真的有可能吞灭了吴国的江山。 我必须想办法让他死!……于公于私,都非灭了他不可。 回过神的时候,何渝已经被击倒在地,他没有立即爬起来,而是躺在地上望着朗朗的星空,方才还有些混沌的眸子渐渐被星子点亮了。再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很冷静,“将军何必手下留情。” 宇文面对着他,然后出乎意料的,一揖到底,“曾蒙少司命救命之恩,宇文子昊至死不忘。” 说罢腾空而去。 留下何渝和我面面相觑。何渝掸掸身上的灰尘,眼中不带一丝温度,之后反复牵了几次嘴角,终於扯开那一抹笑。 我看出他现在神思紊乱,没有什么想要说的,连那道为了化解尴尬气氛的笑容也显得无力极了……我想我必须说点什么。 结果我说:“我对他一番情意,他对我弃之如履,却极重你的恩义。我真不明白,你究竟哪点比我强?”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说得最白痴的一句话了。 他一歪头,若有所思的望着我。然后又笑了:“琅琊都嫉妒到说胡话的份上了。” 我也忍不住扑哧一笑:“何渝,你倒真像个人间君子。” 正所谓胡话就是如此,别人越是纵容,你就越是肆无忌惮。 这次他当然笑不出来了。“把衣服穿上!”他说着拾起地上的衣服一手砸过来,“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我利索的往身上扒衣服,心中难免有些复杂,他几时用过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又狠又厉,还直戳人肺腑。可又反过来想,是否是自己太过习惯了他的迁就……这样想还真有点心痛。 我走过去拽拽他衣袖,小声说:“何渝,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他似乎缓了一口气,“我出来找你。”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能找到这里?” “哼,你们下次再要做这种事就跑远点,在这离营还不到一里的地方,被出巡的士兵看到了,成何体统。”这样说着,又开始不快了。 我没太注意他的表情,令我震惊的是另一件事。这么说…… 还不到一里?早知道……算了,凡事没有早知道。我浪费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我当时不是那么自傲,如果我能惊惶失措的大叫几声,便会有很多士兵冲出来,宇文就是武功再高也难敌众,用一个营的士兵干掉他简直易如反掌。 虽然心里是放下了,可这么想到时,胸中还是一急,忍不住就冲口而出:“你明知道离营不远,为什么不叫人把他抓住!” “你都没叫我做什么要叫?我自然当是东方将军你舍不得。” “方何渝!” 我终於忍不住发火了,“好极了,你这家伙……你竟然跟我吵架了!” 其实我很想说,“何渝你误会了”……可我为什么要跟他说。 我一挽头发,走人。 第八章 “喂,楚八,快起来。” “三子,你还睡啊,睡死了你?” 大清早军队里热闹非凡,这几天没有战事,士兵的情绪明显松懈下来。 紧接着却是一惊一咋嘘声不已。 一宿没睡,我还搞不清楚状况,已经有人大呼军医。我急忙上前查看。 有士兵死了。 一群人围着几个死人议论纷纷。 说是一夜暴毙。我刚想问问有多少人,就看到一个正欲饮水的士兵,来不及说什么便冲上去一巴掌打翻。那士兵吓得立即跪下,口里直呼:“将军饶命,饶命,不是我干的……” 我头皮发麻,这是什么跟什么……大家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变生给吓住了。 胡宜也急急忙忙的赶来了,甲胄都没有套好。他来得正好,我边帮他折腾战甲边说:“快去下令,叫大家不要饮水了。”他反应极快,还没等我系完最后一根带子就已经跑走了,那团士兵看到主将匆忙也立刻四散吩咐去了。 …… 清出来的尸体有上百个。 胡宜险松了口气,“幸亏东方经验丰富,损失还不算太大。” 何渝说是一种很剧烈的毒,叫克鸠。别的毒药混入水中容易挥散药性,此毒却遇水愈烈。 其实是我大意疏忽了。我们两营依曲江而戍,按照地势很清楚,我们在中游,他们在上游,大家共饮曲江水。 投毒并不是什么高杆的伎俩,他们也真能做得出来,为了牵制我大军,连曲江下游的吴国百姓也不放过。 曲江主流向东,途经吴国三郡六县,另外一条人工开凿的支流贯穿许国申国等诸侯国。 想不到宇文为了截断我军水源,逼退我们,竟做到如此丧尽天良的地步。 …… 军中的酒不算多,十几万人这么一折腾,还撑不到一个上午。 这简直如沙漠里屯兵一样,士兵们耐不著饥渴,下晚纷纷绕道潜入上游盗水,结果能活着回来的还不到三分之一。我们拿不准对方投毒的时间,对方却在彼端大开杀戒。 翌日午时,帅帐里面像是炸开了锅…… “不能再熬下去了,这样把人送上去给他杀,大军迟早会玩完。” “不然就东退吧。” “不行。据回报对方已从洹水调了不少兵力,欲向东发展,东退岂不正中其下怀。” “可我们总不能就这么守死。” “真是把我们逼到穷途末路了,谁还有法子?” “算了,都给我回去挂帘静思去,想出办法再来商量。”…… 将军们都是浅阳年间提携起来的吧。我甚至无法将他们的聒噪的争执对号入座,只是一直在想一句先言——“前人种树,后人乘凉”。 凿曲连渭,果真是不世奇功壮举,比姑苏的护城河还要审时致用,如此一劳永逸……那人怎么就能想得出来。 …… “声不入耳,景不入目,诸事不萦于心。东方,你好清闲啊!” 我倏地抬头,“咦?胡宜,怎么就剩你一个了?” “……” 看到他越来越黑的脸色,我急忙道:“带军东撤吧,让他们追好了。” “东退等於在吴国弱境开战,只要吃一场败仗,楚兵很轻易就打开隘口,一举杀入吴国腹地。” 问题是……我们不会战败。我一展军图,圈出曲江支流与主流交界的的代国,“你就退到这里……不,还是这里吧。”我指了指代国之后的豫国,然后又撤了手,眼光在巴掌大的一张图纸上扫来扫去,始终举棋不定的,最终还是停在了豫国以前的许、申二国之间,“恩,还是这里比较安全。你就退到这里吧。”口里自说自话,忽然有些百无聊赖起来。 胡宜很是耐性的听我把话说完,然后说:“你一开始就打算定到这里了,为什么要反复?……看得出你很想在别处。” 是呐,可是别处都有吃败仗的可能,这种事情必须做到万无一失。许、申二国之间乃是诸侯群集之地,我们要援军,又不能离吴国太远,这里是个两全其美的地方。 “胡宜,你知道为什么历年征战都没有人敢投毒么?” “刚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那我也就不多说了,你去下令吧。” 他有些犹豫的看看我,最终还是没有问什么,姗姗的走了出去。 有些事情我太在意了,刚才差点就错了方正。我深吸一口气……倘使一再心存余悸,如何顾全大统。 遇到这种状况使我无法不想起一个人,先大司徒尉迟远威。虽然对他百般记恨,可真不得不佩服他的深谋远虑。千江之水东流汇海乃天地之规律,我东吴地处下游,曲江一直是个军事隐患。 吴王初阳十七年,许国杨林君、申国申成公进贡,大司徒借此机会与两国私下定盟,人工开引曲江支流,名义上造福诸侯百姓,算是耗巨资卖了个人情,可这点心思太过昭彰,谁都知道,楚国君当然极力制止。於是大司徒顺水推舟将此流扩展,自荒原而开流,走回旋路线绕过诸侯林立的徐国、代国、豫国等地的东境与渭水汇流,渭水又深入诸侯国主境。此一举造福万姓,又是强吴出资,大家各取所益,楚国君就是再想制止,也无法四处树敌。 这样一来位居上游的楚国再也无法使用毒术,否则连渭水都难免其患。宇文此举把几个诸侯国最大的两条生路给绝了,也为我们送来了意外的援兵。 我回视军图,这个最佳的屯兵之所……我想起昔日我父亲与大司徒尉迟远威彻夜长谈的情景。一个是雄姿英发,一个文采风流,他们挑灯坐在一起就如同这世间最绝美一幅画,却又没有人能渲染出那种灵韵交融的默契。 那是他们年青丰采的年代,吴国的司马司徒颠倒了天下女子。那时候我也还小,却总能看到两条横纵交错的线,明明是各备特色的两个人,却死死交扣在一起,扯不断,分也分不开…… 那一天我拉着自修的手说:“我们要做一辈子朋友”,然后指了指窗棱里两道轮廓深邃的剪影,“……就象父亲们那样。” 有些纤弱的少年腼腆的点头,说出来的话却是无比坚决,“我和琅琊……死都不会分开。” …… 夜凉了,月光如水又如冰彻骨……我陡然一个惊醒。 假的,统统都是假的…… 可谁又能告诉我,这世界可曾真过? *** 行程不如想象中那么远。第三天我们已经退到了代国边境。宇文没有调兵遣将,也没有退尺进丈,甚至没有东追的迹象……看来他们暂时还不想打。我又想起了胡承和的一句话,“军师是运筹帷幄里,霸图谈笑间”。最难是谈笑间,我与当年孙子之比,岂止天壤之差。唯今我才明白,运筹帷幄这种事情往往比身先士卒要难上百倍。 距离上一次开战足足半个月,自修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军医们说他是从鬼门关兜了一圈,一条小命能拣回来实属不易。那家伙刚抬回来的时候大家都以为医不活了,我都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他昏迷了整整五天才清明了意识,如今又生龙活虎起来。 何渝的医术很神,我亲眼看过他救宇文,只要尚且有一口气,就是将死之人他也能折腾活过来,再普通的药草到他手上都成了绝妙灵丹。 可我很清楚的记得,何渝没有出手……没有出手救自修。 这就是他所谓的鼎力相助么? 我不相信,他不会这么浅薄,也不是无情之人,可我不懂他。 …… 第四天传来军报,敌军调兵两万,往平肇方向南行。 平肇,又是一个不可能攻的地方。 已经没有了初次的吃惊,对方的不按理出牌已在意料之中,哪怕我知天下所有的将领,也不会明白宇文,他所做的事情永远让你看不到他的用意。 平肇在三年以前是个军事要塞,以顶锥之势插入楚国边城,况且易攻难守,是个大缺陷。楚军很容易从平肇开口,连九城,直捣吴笼。可现在它已不具有那样的功用了,自楚王割地以来,我们把平肇以东四城以南五城纳入吴国版图,变成十个连环扣,环环紧凑,背后又是我吴国重池,可谓是无坚不摧。 对方显然不会毫无目的的胡作非为,我们连苍白应对都做不到。我、胡宜、自修……我们的压力在一步步增重。 “平肇本就是个天井,攻下了容易,让他们拿去好了,我看就是拿去了他们也守不住。” “我们大可以全军杀回平肇,再来个瓮中捉鳖,他们再来接应那就更尝心所愿了。” 我们不能回去,这可能是诱兵之计……或者我们应该回去,也许前几天那个才是真正的调虎离山之计。 又到了众将聚集一堂,自相矛盾的地步。宇文决不会这么简单,无论是想让我们轻敌还是想让我们质疑,他都在那一头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满座悱疑,焦虑重重,大家带着各式各样的混乱思想陷入一片死寂……如果宇文仅仅想让我们自乱阵脚,那无疑他已经做到了。 我心中烦躁,百思不得其解,那地方究竟有什么重要之处,还是形人而我无形的一招虚幌?……平肇,平肇……我想着想着,眼光自然而然飘像一旁大伤初愈的自修,心中几番挣扎,已狠下了定度……既然大家都不明所以,便总要有人身先试险。 正这样念着,忽然间自修一拍案站起来,倒真像有点心有灵犀。可能是太过激动了,还有未痊愈的余伤,以至于他刚一站起来就剧烈的咳嗽。他满不在乎的用手臂拭去唇角那一点腥红,说道:“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或许已经中计了。别管他什么调虎离山还是诱敌深入,哪怕输一场战,我们还是输得起的。” 我了解他的意思,他想说要舍得一个瓮城,兵不厌诈不降于利,我们不能因诱诈的把戏而改变大计。 然而我在一众将领面前刻意的曲解了他的意思。我放声道:“既然西宁将军如此急不可耐,想必心中早有安排,大家就寄望于将军了。” 一句话将他堵到了死角。 “有西宁将军出马,一定马到成功,实乃我三军之幸。”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大家纷纷应和起来。军官们显然都松了口气,其实谁不明白,事情诡异到如此解决的地步,不是自修就有可能是他们,总不能让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去坏事。老实说这人人自危的场面还真让我有些心寒,现在算是想通了,于世间不求自保,又有谁能保你。 抬起眼看自修时,他不可思议的看着我,眼中闪过千万种颜色。我犀利的与他对视着,这样一场称不上精心策划的报复竟让我如此热血沸腾——你,莫怪我无情,死在平肇你也不冤了。东方琅琊只是以牙还牙而已。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四周冰凉冰凉的气息一如他的体温。茫然中他有些无措的动了动唇角,几不可闻的一句:“我不是那个意……” 我狠厉一抬眼——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 我盯着他森然地笑了:“我等敬待西宁将军凯旋归来。” 自修一下子坐下了,仿佛被人抽去了骨。然后也笑了,轻轻的,有些自嘲的,如长梦初醒般竟带着三分惬意。他笑完后仅看了我一眼,坚毅的说:“好,我去。” 接着“蹭”地一下站起来,走了出去。 我脑中久久横亘着他最后的眼神,那是一种绝,返身断腕灭绝一切的绝。犹带着一丝……绝望后的冰凉。 *** 回到自己帐子的时候天色已晚,远远的看到自修立在我帐前,手中抱了一坛酒。他看见了我就冲我一笑,扬扬手中的酒坛。 我大步走上前去,口里嚷嚷道,“好个自修,今日我就为你把酒饯行。” 他依旧笑着,深幽而又懒散的,“不,这酒是送给你的,留着有空再喝。”说道这里,触到了我脸上疑惑的神色,又补了一句,“你若担心我拖你垫背,就放着当我的祭酒吧。” 祭酒……造作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咬了咬舌尖还是吞了下去,终於是到这个份上了,什么也不必再说。低头接过沉重的酒坛,怎么也找不着说话的方向,“这……是什么酒?” 不是,这不是我想要问的。 “剑南春,蜀地的贡酒。” “噢,谢……”还没说完,却看见那人已经转身欲走,不由分说我一把拽住他的手腕……结果两个人都楞住了,我松了手,吞吞吐吐的说:“自修,你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本来有,等了你半天,也想了很久,还是没必要说了。”他的手不经意的扶了下腰间的剑,又缓缓垂下去,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这个动作让我由来恐惧——他,已经放弃了……失落在手心一点点凝结起来,我始终不明白,我们为何要走到如此绝望的地步。我绕到他身前,像顽石一样堵住了他的去路:“可是我有话想问你……为什么当初要跟我割袍断义,我们不是一直过得很好么,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看着我,那眸子里溢满了犹豫。 “自修,你也要离开我了么?……就象当初我娘那样抛弃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是你要我走的。”他淡淡的说。 我径自笑了起来,伸出手来抚摸着他脸上的轮廓,“瞧,我现在就能够到你,你要走了……我总是伸出手,可是连你的影子都不晓得在哪儿,你有那么遥远么?……为什么我总是抓不住……真奇怪……”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可我总以为他会比我更清楚我,早已成为了一种习惯,一种依赖,由来已久的。 他有些不自在的拿开我的手,背过身去。许久传来了他干涩的声音,“为什么伸手,为什么不回头?……你怎么还是这种不顾一切往前冲的个性。” 我完全没有听懂,只能茫然地用眼睛巡视他的背影。 “你,恨庄姬么?” “不恨。”我答道。怎么好端端的又扯到我娘。 他忽地回头怒视着我:“不恨?” “恨!”痛定思痛,“……可她还是走了。” 对面的人神色松弛了下来,径自说道:“那天晚上,我看到庄姬来同你告别,然后你便说……” “我祝福她,我给了她我所有的忍耐与宽容。难道这也错了么?”不晓得是种什么样的情绪,我突然激动起来,急急的开口堵住了他下面的话。 “可她情愿你真诚的表达出你的恨意,因为她爱你,所以不希望看到你这样虚伪的折磨自己。”不知是我哪里说错了,他也一下子变得异常激动,“你知道你言不由衷的祝福对一个爱你的人是多么残酷么?” “行了,你,闭嘴!” 都到最后了,竟然来跟我说什么庄姬,怎么这些人都对那女人百般关怀。那我呢……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难道还比不上一个非亲非顾的女人。 “你总爱拼命装做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你自私,而且残忍。对别人狠,对自己更毒……” 用不着你教训!……我狠狠地瞪着他,他不闪不避的,直到我胸口开始紊乱起来,我一偏头:“自修,你该上路了。” 他一跺脚,转身离去。很快便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秋风乍起,只是一眨眼间,便散落了一地橙黄。 我孤零零的站在原地,手中还抱着那坛酒,就好像真的被人丢弃了那样……好乱,全是些不明头绪的话语在耳鬓盘桓,我以为那人最终会跟我说些什么,却原来还是自己在自讨没趣…… 风大了,夹着沙尘,打在脸上细微的刺痛。 我一拂袖,尽数挥去。 *** 事隔三日,我们到达许、申二国衢地之日,正是自修南抵平肇之时。 夜晚潇潇风寒,连月色也不胜凄凉,不知怎么就生出许多惆怅来,实在不能一个人再呆下去了。 将帐帘挂起,洒落一室朦胧月氲,拍开酒坛时香飘四溢……终究还是耐不住莫名的空虚,找来何渝陪我喝酒。 “真是好酒,我以前怎么没喝过,叫什么名?” 我浅浅尝了一口,果真是惜世极品,入口微薄,到喉咙里变成一股清洌,流下腹中却似火烧。 “好像是蜀地的贡酒,叫剑南春。”我答道。 “想不到琅琊还私藏如此美酒,单品这味道少说也是十年佳酿,以前怎不见你拿出来?” 被他这么一问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对答,瞧他一脸写着“从实招来”的样子,还真把我给逗乐了,我满杯一笑:“何渝,我以前怎么不晓得,原来你是个酒鬼。” 何渝举杯朗声大笑,“好啊,今夜我们举杯邀月,不醉不休。”他那样子真是意态潇洒,霎时间风清月白,诸事皆抛脑后。 酒过三巡,已有了三分醉意,感受着腹中的似火烧灼,这酒年代悠久,后劲极强,有那种一张口就能吐出火苗来的错觉,可若真张了口,却也散不出半点酒气来。若不是我酒量好……侧头看看对面的何渝,已经趴倒在桌子上,活象散了架,形骨全无。 ……可他还不能醉,因为我还没有醉。 “何渝你起来,起来陪我喝啊。”真是的,怎么到这种时候一点用都没有。 “不行了,我头好晕。” “就这点酒量,你简直是窝囊废!” 被我这么一骂,他总算打起点精神,勉强接过去一满杯酒。 我正考虑要不要再给他打点气,他已经伸手撑过杯子,口中喃喃道,“剑南春,剑南春……这酒还真配你。” 总算来劲了,我会意一笑,与他碰杯,同时还不忘调侃道:“何渝又说笑话,看来你真的是醉得……”这话还未说到半句,我的笑容已经僵在脸上了,有很多东西忽地窜入脑海,一幕幕的不着边际,“何渝,你刚刚说什么啊?你……再说一遍。” “我说这酒……和你还真像,入口滋薄,实则毒烈,积屯陈年却逼不出半点气焰,直等待它自己发作轰毁的那一刻。”他口齿含糊勉强算是认真的说着,听到我耳里却是一字一心惊……实则毒烈,积屯陈年却逼不出半点气焰,这……就是那个人想对我说的话么?——自修,你既然什么都不说,为何要送这么一坛酒来!我愤怒摔下酒杯起身就往外跑…… 何渝被我一惊,醉意也丢了七八分,连忙冲上来拦住我,“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一顿足,正好看到帐壁上挂着一把弯刀,便过去取下来,本是为了警防夜袭以防身用的,唯今正好派上用场。 “你后悔了是不是?” 面前一双醉意朦胧的眼投过来的目光却凌厉无比。 “是!”我答道,抱起刀转身便跑。 他突然扑上来死命的抱住我,“开什么玩笑,你不能去,我不能让你也去送死!” “何渝你不明白,”我挣扎着说,“他其实在逼我……他竟敢逼我!”凭什么,凭什么擅做主张,凭什么拿我一辈子的朋友来做筹码。既然那么自以为是……想过了要如何收场么?居然就这么匆匆退了出局……想到这里当真是思路轰毁了,一时间感到天旋地转,我脑中反复回荡着自修临别时的话,“因为她爱你,所以不希望看到你这样虚伪的折磨自己”,他说的不是我娘,不是我娘……为什么我就没有想到,为什么我会以为他什么都没说,“——你怎么还是这种不顾一切往前冲的个性。”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看到了……我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对手,一个能逼出我的气焰拖住我崩溃脚步的对手,於是他就把自己变为我的敌人。原来一切竟如此简单。 “你放开我,你这混蛋。”眼前轰然一片,已经口不择言了。错了,为什么一切都错到绝望的地步,才向我投来番然醒悟的契机。无数拳脚落在何渝身上,他死死的拦住我。趁他醉意未消,我使出浑身劲数一刀秉击上他后脑,眼看着面前的人如愿倒地晕了过去。我一咬牙,再也顾不得它,拔腿冲向马厩。 厉风错肩而过,肆乱张扬,秋叶张牙舞爪的乘风袭来,迢迢的山路在眼前分崩离析, 骗子!你一定在那一边得意非凡,你一定自以为大功告成,你的琅琊终於开始不竭余力的反击了是不是?!以为这样就可以功成身退撒手而去了么…… ——绝不……绝不让你得逞! 重重叠叠的青山张牙舞爪,逆江而上更是让人心觉缓慢无比,我拼命的扬鞭策马,马身被打得血花飞溅。夜空如此黑暗,肆意蔓延的掩盖住一切,秋是如此苍凉,究竟是哪一日冰透了人心?腹中依旧烈火奔腾,喉咙里满是剑南春的清冽酣醇。 如果……如果你敢在我赶到之前死掉,我……绝不饶你! *** 抵至平肇的时候正赶上开战,我远远的观测了一小会,局面就已经非常混乱了。自修不想做困兽之斗,所以用了一种很极端的方式,他遣出全城百姓,然后开门请敌的同时放出自己的兵士,虽然不可能反客为主,但至少可以把城内城外都变成战场,这样一来双方再无法布阵,变成了一片几近原始的机械残杀。对方并没有派出主将,自修为了破除敌人的优势,也放弃了自己的优势。 战鼓声声,撕杀的范围正在漫无边际的扩大着……很快就波及到我身前。我目光远远近近四处巡视,直到眼前银甲的光亮一闪,我一打马跃上前去。 “自修,那一年我是怎么做的?我爹是怎么教我们的!……陷入围地该如何?” “堵塞缺口,迫使士卒不得退路。”没有问。他仅仅是回答我的话,一边挥着刀震开破坏我们说话的家伙,却没有问我为什么要来。 我亦来不及思考,“不得退路又将如何?” “背水一战,殊死搏斗。” “如此……” “如此方可绝初逢生。” “自修,你既然对答如流,为何不做!为什么不关门应战。” “怎么可能,”他有些抱怨的说,“那一年敌军只有九千,如今敌我人数相当,我岂能让他们再占地利。” 他的处境比我当年还要无奈,所以必须做得比我还要绝,我又想起了他离开前那个决裂的眼神……战争的原则本是胜利,而这,已经不是战争了……这是一场同归于尽的自杀方式! 没有半点转机,我给了他一条四面无门的死路,也许只有大家都死伤殆尽才是最好的战果了……突然间感到一阵紧张,即使知道了答案,把话能完全说出来的时候已经浑身颤抖了:“自修……你想死么。” 冽冽腥风中,他有些绝望看着我,眼光却锐利如矢,“你,改变主意了么?” “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是我低估了你,自以为什么都付出了,所以忘记了全心以托,其实……是你一直在想方设法的保护我。 “好,那我们一起活着回去。”他静静的说,一种淡然的接受,已然使我心中波涛翻滚。 “恩,一起活着回去。”重复着,一句生死誓言,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心,将我再度推向峥嵘狞厉的战场。 我摞起袖子,正准备大力挥刀,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不明物直直朝我砸过来,就这么精巧的,直接落在了我的怀里,我伸手拿过,是个士兵的头颅,那个原本连接着躯体的地方一片湿热。这让我想到胡承和和二十余名志士,众矢之的、落马西风的场景辗卷而来,一时间有种不能自持的软弱占据了身心,城池摇摇欲坠的城墙仿佛要压下来,眼前投掷危地的器械还原成人的身体,在剧烈颤动的刀口戟端生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还有我……已经没有武功了,难道不记得了么? 我勒住马,一步步后退,眼前的血光越发的浓重,刺鼻的腥气几近让人窒息,再也坚持不下去,明知道已经卷进来已经无法逃离,我还是难以抑制的开口,“自修……我想离开。” “笑话,你出得去么。”身边的人猛地一回头,“你,你抱着个人头干嘛!……临阵惜兵,你枉为将。” 被他这么一吼,我反射性的就将手里的头颅丢掉。然后顿了顿,小声说,“开玩笑,我早就不是将了……连刀也不能拿……” 这一次他真的火了,一把拧过我的头发逼迫着我眼睛直视前方,“只是没有武功而已,你就这样一蹶不振了?……把你当年那种狠戾拿出来!看清楚,这里是平肇,是成就你镇宇威名的平肇。” 纵使这些话已让我心中有所动容,我还是很嘶力的挣脱他,眼前惨像连篇杂乱无章,颈后那只手仍死咬着不放。我仍旧不堪忍受,结果…… 结果刚想开口反驳,就被一股狠力猛地揪起来,回过神时,我已经坐在自修的战马之上了,还有躺在地上挣扎的我的坐骑,被砍断了脊梁骨…… 身后一个单薄却很温暖的身躯紧贴了上来,持刀的手被握住了,干脆而又豪洒的挥腾着。犀利迅速的……手起,刀落,我感受着臂肘间的血液奔涌,这简简单单的几式提刀竟是如此的熟练,眨眼间,敌兵的头颅腾空飞起,这一刹那是如此瑰丽疯狂,我呆呆的注视着……这是我砍下的…… “还记得你以前说的话么,‘何以战?’”一只手放在了心口,使我的心跳剧烈的加速起来,“你说过,力量……在这里。”……一瞬间如梦方醒,眸子里燃起点点火星,漫漫的交织开来,最终汹涌澎湃。 ……这,就是战场,是英雄辈出将士血洒魂归的蒸蒸烈土,也曾是我一生的寄予与展望……依旧属於这一番天地。 耳后如兰馨香伴着急促的轻喘,字字珠玑,“纵使废去内力还有记忆深明的招式,纵使不会了武功也有一身蛮力,男儿志在凌宵,岂可自甘堕落,岂可碌碌无为……”话落,那人已跃下马去,冲入沙场中央。 眼前灵光一现,仿佛有一股战胜一切惊恐的力量,催使我跟着那个银光闪耀的身影纵马冲驰。手中提着吴地特有的弯刀,是名吴勾。 男儿何不带吴勾,攻取关山五十州……我扬起明晃晃的弯刀,沙场终究还是沙场,如果不经乱处变,如果不身先士卒,再难领会到快意横刀、浴血奋战,士卒依旧是投掷于危地的棋子,犯之以事,勿告以言,犯之已利,勿告以害……没有余地! 寒光纵掠,所到之处血洒秋风,岂是一个痛快所能形容。这就是搏,我们在搏命。将又如何,士又如何……到了沙场,如不能冲坚毁锐,东方也愿授首剑下。 …… 刀枪铿鸣,风云几度变幻,落日在远天边恢宏成河觞,黄昏的天光同飞扬起的沙土硝烟一起酝成迷离的碎金色,银甲的将领回眸一笑,斩断了一只像我掷来的长戟……突然间有种说不出的感动,伴着风生水起,伴着过眼浮尘,像是等待了千年的默契……自修,你可知道……与你并肩作战,乃是我今生最大的梦想。 原先的人数越来越少,大家都在奋力的杀出一条血路,直到杀红了眼,我望了望东北方向的缺口……抓准时机孤注一掷…… 回头,看了自修一眼,他立刻飞身跨上我的战马,我拼命打马前冲,他在我身后大呼撤兵,如此配合得天衣无缝,谁也没有惊讶过,仿佛这一切是那么的理所当然。血肉相连的地方,滋生出一种无法比拟的幸福与满足,朋友、对手……有时只需一个眼神,一处回眸,轻轻地举手投足间,便能通情达意,公然于心扉。十八年相濡以沫,那丝丝入扣的默契与相知,岂是刀光剑影所能磨砺去,更不是一袂断袍便能将之从身体里最深的那个地方抽离…… 胸中豁然开朗,曾经年少的狂放潇洒,如影随形。 冲散敌军,把他们一分为二,不能停,大批大批的弓箭手在身后纵马飞追,口中呼喊着“不能放过主将!” 怒马飞驰,眼看着就要冲出重围。 他就贴在我背后,温度蔓延着袭散开来暖遍了身心,我们是如此之近……我总是望着前方,望断了山高水远,望见了红尘渺茫。看着看着……便再也不知转身……明明只是一转身的距离,他就站在我身后。 突然感到背后一震。“自修,你中箭了?” “没事的,回去你帮我拔……”他刚说到这里又是一颤,话就这么生生被截断。一种上了当的觉悟顿时间充斥了四肢白骸,我再也压抑不住的疯狂大叫:“为什么……为什么要坐在我身后……你早就算计好了!……以身为盾,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么?……你给我停下来!你听到没有啊……” “别乱动!想一起掉下去么。”他厉声喝道。然后像是努力调整好气息,“不是说好了吗,要一起活着回去……我怎么可能不守信用。” 一下子全泻了气,他的态度比任何时候都坚决果断,没敢再动,生怕两个人就这么一起摔下马去,心头那种不是滋味的感觉形同针扎,“你,不许骗我。”……你总是骗我,明明不比我差,偏要在朝堂上装出一副即不服气又不甘心的样子,好像吴国真缺了我就不行……还有当年的平肇战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欠我一个解释。 “我其实……很害怕,”腰间的手臂有些无力的收紧,身后传来他低调而晦涩的声音:“我怕你就这样把我丢掉……所以还是很自私的送给你那坛酒,还是跟你说了那些意欲不明的暗示的话。可……可我又怕你真的跑来了,我……”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 一下子想到了很多,从将军府经年不变得修葺与花草,到那咄咄逼人的语气,直到悬崖口的小把戏……一幕幕的窜上心头,竟是无比的清晰。自修太了解我,从大司徒害死了我父亲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看到了我心底的动摇,因为惧怕失去而谨慎苍白的维持,一如对母亲言不由衷的祝福……是我先收回了完全的信赖,是我始终在背叛……我一直都不愿承认一直作茧自缚一直自欺欺人。所以不得不苦苦相逼,不惜一切代价让大家变成对手,借此来互相追赶。一个亲和而温婉的人,拼命的把自己磨得像针尖,然后在我面前刻薄的显示它的刚亮和锐利。可我仍旧茫然仍旧看不见他……因此他失望了,一次又一次,我们的道路偏离的越来越远,我把他的自信也给磨光了。所以只好在精疲力竭之前给我送来一壶酒,告诉我……他关心我。 “自修,你后悔么?” 他趴在我背上轻轻地笑了,“我不后悔……与你并肩作战,乃是我今生最大的梦想。” 风呼呼的刮过,载着无法抑制的泪水,轻灵的飘向落日成河的远天…… …… 已经冲出了城池数里,追兵被远远的甩在后面,终於是松了一口气,我中途多次想停下来,想看看自修的伤势。结果被他一句“追兵还没停你就想停了?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给制止了。心里的苦涩与无奈在这个人的执拗面前一度坚硬起来。然后不再犹豫,告诉自己尽人事以待天命。寄托那个生死誓言,指望上苍垂怜…… 后来马也跑不快了,不得不放慢了速度,我们漫无目的的逃亡着…… “六岁那年随母亲返乡,那是我们第一次分开……当时你追着我们的马车跑,追呀追呀……一直追到了城外十里的山丘上……我那时真想跳下去……可是我没有……” “七岁那年,岳将军的公子讲了一个沙场冤鬼的故事,你足足一个月都要跟我挤一张床……那时候你好胆小……” “十岁那年你跑到我家里来大闹,说要弃文修武,一定不让我一个人上战场……后来我们还吵了一架,我说,战场杀敌还要抽身来保护你,多麻烦呀……我其实是故意气你,想在你的介意中得到满足。结果你哭了,哭得好伤心……” “十二岁那年,几个流氓撕了你的衣服想干猪狗不如的事,你一路逃回我这里……结果我被打得鼻青脸肿,你居然躲在树后面不肯出来……这笔帐我一定要跟你算!” “十八岁那年……” …… 往事如烟,追忆起来一如昨日,历历在目……我一直说一直说,始终不敢停口,也不晓得身后的人伤得多重,他每应一声,心头悬着的棋子就放下一颗,生怕哪一句断了,就再也续不上了。那双沾满了血腥纤细的手紧紧勒在我腰间,他把头耷在我肩上,耳畔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呼出来的气息却越来越薄…… 万马奔腾的轰鸣声由远而至……忽然间眼看一亮,黑压压的军队如飞龙般惶惶驶来,扬起了漫天的飞叶,前锋的大旗迎风招展,军旗上一个苍劲雄浑的“吴”字。我拼命的策马迎上,眼看着越来越近,不过咫尺……是胡宜来接我们了,何渝也来了……何渝这家伙来了就好了…… “自修,我好高兴,”我激动的说,感受着背上唯一的温存,“你给了我此生最难忘的记忆,没想到在多年以后的这样一番境地,我还能够操刀怒马、久战沙场。今后我们共赴国难,再也不要分开了好吗……自修,自修?……” …… 静,说不出的静。随着胡宜一声宏亮的叱令,整个军队训练有素的大煞步。然后就再也没有声息了,仿佛连风也停止了。明明是那么多的人,四周却弥漫着一种比悲凉更让人恐惧的死寂,士兵们个个垂下了头,何渝那张经年不变的脸上轻微的扭曲着:“……自修。” “不会……”我拼命的摇头。他们的目光始终落在我身后,可是……可是我不相信。“都什么时候了,居然集体跟我开玩笑。”我使劲儿想技出一个笑,却在这个时候看到胡宜把头偏了过去,我胸中一火,立即跳下马,自修跟着就摔了下来。 ……我没有伸手抱住他。 我的手已经无法伸出去了,就在这一刻,连血液都已僵止……自修的身体微微弓起的横在地上,银色的铠甲散发出一种无以复加的冰冷……他的背已经被无数箭支扎成了蜂窝。 我无助的回头,何渝“唰”地一下冲下马来抱起自修,然后在大家的面前,轻轻把那头盔摘下来,一种军中最普遍的仪式,看得我目瞪口呆……长发纷散的泻下,划出一道道纤韧的弧度,成为这低沉空气里唯一的生动。我慢慢俯下身子,手中紧紧捏着一丝空气:“何渝,你会让他好起来,对吧?” 蹲在地上的人缓缓抬起头,眼中刻出一道绝望:“琅琊……他已经死了。” 风,吹起……那宁静婉转的容颜,轻扬在风中的发丝……一如秋叶静美。北极玉辰初绽,星芒若箭,每一道无比清晰的划过眼眸……是啊,万箭穿心,岂有不死之理。 想闭一下眼,然后认真的接受……结果再也无法睁开,整个身体就这么不受控制的一头栽下去,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