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滋味(上)》 第一章 幸福的滋味尝起来是怎样的呢? 虽然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喜欢上你,就是种幸福。 偌大的办公室,弥漫着细碎的人声。 「张维轩,课长叫你!」随着来人颇大的音量,维轩抬起昏涨的脑袋。 感受到无数遮掩的目光,他确定方才那音量足以使这楼层里的人都听见。 放下手中的工作,维轩朝那人喊了声:「知道了。」 用不着那么大声吧!一副看热闹的嘴脸。 甩了一个鄙夷的眼光,维轩丢下身后的窃窃私语。 这显然是那晚的事情延续,维轩有点后悔自己的轻率处理,没有安抚好那女人的确是自己不对,但,他万万想不到那女人骨子里的脾气如此恶劣。 握住开了点隙缝的手把,维轩轻敲了声门。 「进来。」果然是有点沉重的语气,想必课长也是相当烦恼。 「课长有什么事吗?」 出了点手汗的手心有点黏意,不过尚比不过课长满脸附着的冷汗。 「张维轩……你也知道的……」 有点难说出口的凝滞,维轩帮着说了。 「课长指的是最近的流言吗?」嗯,他一点也不紧张,这是可预知的结果,维轩流畅地接着说:「可是课长,你之前也教导过我们不要理会这些蜚短流长,我相信再过几天流言就会消失。」 「是这样没错,不过这次的流言实在是……」 实在是如何?说下去呀!维轩发现眼前这平庸的人竟是自己的课长,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课长,我知道了,我明天会递出辞呈。」说完转身离去,维轩觉得自己起码有魄力的多了。 「听说高部长的女儿怀孕了,喂喂,我还听说是上车不补票哩!」 「喔喔,那高老头一状告上去我们课不就完了。」 「是呀!想扯我们后腿也不用做得那么绝嘛!」 「喂喂,男主角回来了。」 「去,害群之马。」 …… 什么害群之马!这课会被裁也绝不会是因为自己,而是公司终于发现自己养了一堆米虫的缘故。 做完手边最后一项工作,维轩把明天要拜访的客户全让给了别人。 长丰集团主要生产各式各类家俱,以商品艺术化,艺术商品化,追求生活舒适为设计理念,强调气质高雅的目标,让长丰的家俱相当地受各国家俱商欢迎。原本待在沙发设计组的维轩,因为设计的点子不符商业化,使得他被外调,这段时间让维轩更加阴郁,想到明天即将失业,维轩反倒觉得轻松。 挥开桌上一叠纷乱的设计图,维轩想着辞呈该如何写以及日后的出路。 多久没画了呢?自从被降职后,维轩再也无法有新的创意,于是,他只能日夜涂改着过去所设计的失败草稿,一擦再擦,一画再画,直到画穿了,抹破了,他才能停止内心的烦闷。 *** 轰隆隆的工厂,闷热的气温封闭在这幢由铁皮屋搭盖成的工厂里,不时发出吵杂高分贝的机器运转声,犹如一只笨重的怪兽在怒吼。 一位身形高壮有着古铜肤色的工人,正将一只硕大的沙发基架扛在肩上,踩着稳健的步伐,一步一步往仓库走去。 「阿福,小心点。」 听到警告,阿福只好更细心地走着,深怕割破了一旁已完工的成品。 这工厂真热,放下基架,阿福将惟一的汗彬也脱了下来,被热意所蒸渗出来的汗水随着那健美结实的身材曲线在古铜色的皮肤上缓缓下滑,他打算下午打着赤膊上工。 「听说下星期总公司要派人过来视察耶!」 偷懒打混的工人闲聊着。 「不会吧!这么偏僻落后的工厂也要来呀!」 「是呀!好像是要看看这工厂还能不能继续设下去吧!现在新工厂都被大量的新型机械所取代,用的工人少了,像我们这家从头到尾,一手包办的纯手工旧工厂大概要关了吧!」 …… 不经意地听了两三句,阿福皱眉,随即又恢复平常的木讷表情。 虽只是一瞬间的担心,但,阿福却整个下午都挂念着。 如果这家工厂关了,那他要何去何从呢?自己的学历又不高,在乡下能混口饭吃的地方只剩这里了。 *** 「所以说呢,维轩,你不用辞职了,公司给了你新的职务了,只要好好做,我相信你一定会很快就回来的。」 课长堆着满脸笑意对着维轩说着,仿佛是项不可多得的恩赐。 开什么玩笑!宛若被雷刷过般惨白的脸色,维轩将辞呈函握得吱吱作响。 这叫什么新的职务?这根本就是变相的流放嘛! 那女人就是不肯放过他吗? 维轩终于尝到了自己种下的恶果了。 应该拒绝的,就在那天,那女人缠上他的时候,他真的应该拒绝的。 明知道她是部长的女儿还是把游戏玩了下去,现在真的一点筹码也不剩了。 不!他本来就没有筹码可言。 「就是这样了,你快点去收拾吧!那家工厂的地点应该知道吧!要是有问题的话,我会再帮你问问的。」 *** 为什么我要来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维轩无奈地自问着。 根本就没有公司的专车接送,维轩只好自掏腰包往偏远的郊区乡下前进。 「可恶!为什么要把工厂设在这种鬼地方。」骂了一声,维轩站在大马路上发呆。 已经站了三个小时了,竟然连一辆车经过也没有,顶上的太阳越来越炙热,晒得维轩头昏脑涨。 摸了一下头发还被烫了一下。似乎连汗都流不出来了。 维轩只好沿着滚烫的马路缓慢地走着,老实说他有点搞不懂东西南北,也不知道自己是走往哪里,也许是往回走也说不定。 「没有旅馆吗?太阳应该不会太快下山吧!」 「怎么连棵行道树也没有?这里不会是沙漠吧!」 真不该下公车的。幸好行李不多,否则现在就累瘫了。 好热,真的好热,维轩用手掌抹了抹脖子,只有干掉的汗渍与手心的冰凉。 大概都蒸发了。 维轩索性把冰凉的手掌放到脖子上,解开胸前的几颗钮扣,在燥热的前胸上游移。 「嗯,舒服,真的很舒服……」 远远地,仿佛有个海市蜃楼的晃动影子在飘浮,是辆老旧的小货车,渐渐地驶了过来。 维轩看着金光一闪的蓝色车子,是太阳光的反射,眼前一黑,他闭上了眼。 真的好热…… *** 应该是他没错吧!老板说的公司的视察人员,什么嘘的吧! 阿福笨手笨脚地把他抱上车,一看就知道是中暑了。 老旧的小货车里没冷气,工厂里又像火炉,看样子最好的方法就是先带他回家了。 「阿妈,把凉椅搬出来,有人中暑了。」阿福对着年长的长辈叫喊着。 「啊这人是谁?」 「老板的老板。阿妈,快去搬啦!」 「好好好。」 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凉椅上,骑楼下的凉风一阵阵地吹拂,是夏天的南风。 「啊、水、水。」阿福自言自语说着,钻进屋子里舀了一大碗的水出来。 硬是把他的嘴扒开,维轩活活地被呛醒。 「咳、咳、咳……你、你要、咳、杀人、呀!……咳……」 原本苍白的脸让这一阵长咳给咳得发红。 「你中暑了,要多喝点。」拍拍维轩的背,阿福对他说道。 「你才中暑咧,我好得很。」担心着自己的工作,维轩站起来就想走。 不料双腿一软又是坐倒,耳边还响了两声哀嚎。 真是奇怪?倒下的人又不是你们,叫什么叫? 「你们是谁?」还是顺从着对方的话,维轩接着碗公大口喝水问着。 「老板,我叫阿福,她是我的阿妈。」 还没听完,光是「老板」这两个字就让维轩把口中的开水喷了出来。 「什么?老板?」我可是被流放到边疆的职员,怎么在这儿摇身一变成了老板了?维轩满脑子纳闷。 「是呀!你不是要来管理我们这边的工厂吗?那就是我们老板啦!」 「喔!原来你的意思是这样呀!不过,我真的不是老板,你也别叫我老板,我叫张维轩,我只是一个小职员而已。」 阿福抓抓脑袋,好像不太懂维轩的意思,明明可以来管理工厂怎还是个小职员呢? 「你有听到吗?」 「呀,有有,那我是工厂里的阿福,你叫我阿福吧!」 「阿福?好像狗的名字喔!」 「嘿嘿,是呀!工厂外面养了两只看门犬,一只就叫来福,另一只叫贱狗,不过贱狗每次都跑出去乱玩,只有来福还算顾家。」阿福笑嘻嘻地说着。 真是个傻人,这样还笑,维轩有点受不了地看着眼前这个憨人,个子这么大竟然笑得跟小孩一样。 嗯?他打赤膊。 维轩像发现到奇怪的事般将眼光移开,真是太不礼貌了,乡下、乡下、乡下,忍耐、忍耐、忍耐。 顿时,维轩了解为何女人会有着争奇斗艳的心态了,遇上了同等级的美女总是互相瞅着瞧,仿佛要将对方的一切看穿,找出对方不够格的地方好好自个儿嘲讽一番。 于是,他也瞅了眼前这人一眼,一张老实人、老好人的脸,浓眉大眼的,还不难看。 视线再下移,颀长的曲线完美展露在那高挑的骨架上,搭上健康的褐色皮肤,与因长期做着笨重工作而锻炼出来的结实肌肉,好一幅接近健美先生的身材,维轩的视线随着阿福胸口上一滴淌下来的汗水跟着下滑移动。 不由得看呆了,这人的身材真好,内心有着短暂的欣羡与佩服,但,随即又让自己的自尊给支配。 哼!不过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 突然想起自己的衬彬之前因为热度而解开了扣子,果不其然,现在的胸口几乎是敞开的。 急速地拉好,维轩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倒在路上,所以我把你弄上车载来的,这里是我家啦!别担心,我不是坏人。」 「我也知道你不是坏人。」只不过是傻子罢了。 「呀!我的行李呢?」 「你说这个黑色的吗?」 「对对,给我。」 维轩紧紧地擒着,就像抱住了宝物一般。 因为里面可是有着他宝贵的设计图呢。 *** 一个大幅度地急驰转弯后,阿福熟练地快速拉起手煞车,下车,接着砰地一声关上车门,一切的动作是那么地顺畅而流利。 一只棕黄色的土狗正蹦蹦跳跳绕着阿福亲热地狂吠。 回到闷热充斥着噪音的工厂,老板正在里头等着。 「怎么去接这么久?人呢?」老板粗里粗气地问。 「在我家里,他热到了,我阿妈在帮他刮痧。」阿福笑笑地说着。 只听老板像吐了一口气,说道:「好了,没你的事了,去工作吧!」 越往里走,帮浦的声响越大,幸好已经习惯了,不然每次午睡时都会被帮浦突然运转充气的声音吓醒。 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离去前排好的基架仍整整齐齐地在眼前摊好,阿福低头在一堆皮革与强力胶筒堆里找着喷枪,他打算上胶黏上海绵。 另一边,一个工人扯着喉咙问道:「阿福,怎样?」 「什么怎样?」 「啊就是那个人呀!看起来怎样?我们工厂会不会倒呀?」 「……怎样……嗯……很厉害的样子吧!」 「什么厉害?」 「就是厉害呀!看起来念了很多书,很聪明的样子。」 「我不是说这个啦!唉,算了、算了,反正明天就会知道了。」问话那人叹了口气便埋首在自己的工作里了。 看起来怎样?阿福微笑地回想着。 看起来就是真的很厉害的样子。斯斯文文的。大概矮了自己半颗头,比自己白上很多,长得比隔壁村的春枝妹还漂亮,然后……抱起来很轻,比一只三人座的沙发还轻。 *** 痛、痛死了! 「阿婆,你轻一点!」 背上的痛楚有一下没一下地钻进脑袋,维轩整个人都快缩了起来。 「就快好了,忍着点。」 赤裸着上身,维轩乖乖地俯趴在凉椅上,随着某种尖刺的物品在背上刮一下的声音,维轩就不自觉地扭了一下身体。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平常这个时间应该是在办公室里吹着冷气才是呀!为什么自己要受这种折磨?而且还是在这种鸟不生蛋、人烟罕至,偏僻到了极点的鬼地方。 与昨日如此大的差距让维轩觉得自己像在做一个恶梦,仿佛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啊!」痛楚使得维轩叫了一声,察觉这是真的现实。 丢脸死了,维轩羞愧地闭上嘴巴,安静忍耐地撑着。 「好了,好了,这么红就可以了。」阿婆笑呵呵地说着,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 「阿婆,那个阿福呢?」 「喔,他去工厂上工啦!晚上就会回来了。」 「晚上?那、那辆小货车呢?」 「阿福开去了呀。」 什么?维轩有点失望,看样子惟一的交通工具大概是无法快速地回来载他了。 「阿婆,那这附近有没有旅馆?」 「旅馆?我们这边哪有那种东西,人都往大城跑了,谁会来这里住。」 「……」 「不用想那么多啦!就住这儿,你是阿福的老板,晚上我烧顿好吃的菜给你吃,阿婆的手艺可是很好的喔!村里要有什么喜宴第一个可都找我帮忙呢。」 「住在这?」 是呀!为了避免夜宿荒郊,这里倒是不错的避风港。反正衰运已至此,维轩也不再多想了。先住下来,明天再去找个像样的地方。 「那就麻烦你了。」 *** 红砖所建造的平房,还是国小社会课本上的三合院建筑,谁说冬暖夏凉的,住起来可真是热。虽然外表古香古色,不过,内部还挺现代化的,还有像莲蓬头的现在卫浴设备呢。 「没有冷气吗?」冲了一个澡,维轩问道。 「没有耶,有电风扇啦!」阿婆将刚烧好的一盘菜端了出来,在桌上摆好,把电扇的开关压下,吱吱地转了起来。 「阿福还没有回来吗?」 看看天色虽还是亮着,但,维轩的表已经七点了。夏天的白昼还真是长呢。 怎么有人工作时间这么长的?一般人不是五、六点就下班了吗? 还在想着的时候,外头响起车子的声音,阿福回来了。 坐在饭桌前,阿婆兜给维轩一双筷子。 「快吃吧!不用等阿福啦!」 谁在等他?维轩只是不知该如何下筷而已。 很久没吃过这种合菜了,记得昨晚是一个难吃的便当。 「老板,有没有好一点?」阿福提着一颗青绿的椰子进来。 维轩差点把筷子给掉了,「我不是说我不是老板了吗?」有点严厉的语气,快生气了。 「阿福,快点来吃吧!你老板呀整个下午都一直问着你怎么还不回来呢,我看你真的有福了。」阿婆开心得把嘴都笑咧了。 哼!有福,要是裁员第一个砍了你。维轩投了一个不屑的眼光说道:「明天,你带我去找住的地方。」 「住这里就好了呀!人多热闹嘛!本来这里还住有两户人家的,只是前阵子刚搬了,所以房间多的是。」 维轩听听不再说话,乡下人还真是热情。把装满热腾腾白饭的碗拿起,维轩夹了一口青菜吃了。 「这间房间就给你住啦!凉被跟蚊帐都在橱子里,放心,阿婆可是很勤劳的,上次才扫过,很干净的。」阿婆亲热地拉着维轩的手腕,还叮咛着要是饿了阿婆可以再做点吃的。 好不容易送走了阿婆,阿福就跟着进来。 「有什么事?」 「老板,椰子汁,可以降火。」 果见阿福的手中捧着晚饭时瞧见的椰子,不同的是椰子上头的蒂已经切掉,插上了一根吸管。 「我不是说了好几次了吗?不要叫我老板!」 可恶!如果真是老板就好了。竟然被扔到这种鬼地方,自己要做什么也不晓得,真惨! 「那老板,我要怎么称呼你?」阿福腼腆地问着。 「张维轩,我叫张维轩!」受不了的维轩大喊着,怒气四溢。瞄见阿福脸上的惊愕才知道自己失态了。 「……张……维轩……别这么生气嘛!我不知道你是遇上了什么不如意的事,可是,这样生气只会把自己给气坏了,来,喝椰子汁吧!」阿福硬是把维轩的手拉起,递上那颗摸起来挺沁凉的青绿椰子。 「如果你是因为下午的事……那我跟你道歉好了,因为不知道你那么早就到了……」 手腕上有着粗糙的触感,那是阿福强而有力的手掌,迫得维轩接下了椰子,沉甸甸的感觉。突然察觉自己的心情也如这般的沉重,维轩静静地感受着。 「不如意」是吗? 好像一直都没有如意过似的,自从进入职场后再也没有如意的感觉了。 「张维轩,你就把来这儿当做休息的地方吧!反正是乡下嘛!我改天带你去散散心。」 休息?嗯,真是一个很好的提议。 「你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吧!」笨重的铠甲是没有那么容易卸下的,维轩觉得自己的语气仍然是冰冷,不过,道德理智却明白地告诉他这样是不对的。 应该向对方道谢吧!他是真的在关心着自己呢! 「我不需要散心,现在我只想好好睡上一觉,请你出去吧!」 看着阿福离去的身影,维轩静静地坐在床缘上喝着沁凉甘甜的椰子汁。 第二章 真是奇怪的人,都市来的都是这样吗?好容易生气喔! 阿芬也是,现在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呀!等会儿拿蚊香过去好了,这几天蚊子特别多,大概要下雨了。 阿福边洗澡边想着,今天很难得会在脑里思考这么多的事,平常脑袋都是不用动的,因为没有动的必要,自己的工作是不需要用到大脑的,这种劳动的工作只要动作快就会赚得多,不需说太多闲话,老板还会欣赏这工人很乖巧安份又实在。 因为夏天的闷热,阿福习惯在家打光着上身睡觉,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好摸,早早上床了事。 吹干了头发,阿福到了厨房倒了杯水回来,阿妈老人家早就睡了,对面的房子还有一间发光的房间。 「还没睡呀!正好可以拿蚊香过去。」 匆匆地回到自己房里,却被房里的人影吓了一跳。 「张维轩,你怎么过来的呀?」 对方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嘴唇微微地扯动,但,却没有发出声音。 「呀!」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壳,阿福笑笑地说着:「我都给忘了,我们家每个房间都是相通的,你是从另外一边过来的吧!怪不得刚喝水没遇到你。」 「……」 「怎么?蚊子太多了吗?我正要拿蚊香过去给你呢。」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阿福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问说椰子汁好喝吗?还是还在生气呢? 沉默僵持了大约五分钟了,阿福只能呆呆地继续等着。 然后,维轩的头低了下来,双手快速曲起,搭上第一颗钮扣,竟然在阿福的面前开始解起扣子。 只是一瞬间,维轩的皮肤就完全曝露在微黄的灯光下。 阿福张大了嘴巴,摸不着头绪,满脑丈二金刚。 这人怎么了?怎么在我房里脱起衣服? 只见维轩赤裸着上半身朝自己走过来,递给自己一个圆圆冰凉的小盒子。 终于听到他说话了,还是一样莫名其妙的一句。 「帮我擦!」 「什么?」 低头看看那小盒子,是小护士的消炎药膏。 真是一个呆瓜,维轩张口就想骂。 好不容易挺起勇气来找他帮自己擦药,对方却还是像只呆头鹅一样傻愣愣地站着。 「我说,帮我擦。」口气不由得冷峻起来。 下午刮痧的结果虽然让身体感到轻盈不少,可是未刮过痧的背部此刻却不舒服得厉害。 大概是破皮了。 维轩洗澡的时候就感受到一股小小腐蚀般的痛楚,并不难熬,只是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刺刺的扰人入眠。 转过身把有着两条朱红显眼的痕迹映入阿福眸里,对方才恍然大悟地趋前一步。 「早说嘛!好,我帮你擦。」嘴角溢出和善的微笑,阿福像是对着邻居小弟一样亲切地说道:「趴着比较好擦。」 「趴哪里呀?」真是麻烦!维轩皱着眉问着,他不晓得连擦个药还得找地点摆姿势。 「这里。」阿福拍拍他的床,打开药盒,自己先一骨碌儿坐在床缘。 看到对方已经准备就绪,维轩只好听话地趴在床铺上。 有着乡下特有的稻草竹席味,维轩懒洋洋地嗅着窜入鼻腔里的自然香气,背上感受着凉凉又麻酥的触觉,还有听着断断续续传入耳中的低沉声音。 舒服得快睡了。 「我家后面那厝人家也是有个小不点,叫小诚的,每次都找我帮他擦药,那个小不点成天就在太阳底下跑,不但热到了还直流鼻血呢。」 阿福俐落地再沾了点黄色的药膏,轻柔地抺上维轩的背,仿佛害怕太用力会弄疼了对方。 「他的爸妈都在梅子工厂里工作,无聊的时候只好陪着我阿妈聊天,不过,大多时候都是阿妈在帮他刮痧,谁叫那小不点喜欢到池子旁抓蝌蚪,那池子附近没草没树的,晒得水都发烫了……」 「池子?」维轩挪了一下自己的手,改抱着枕头打哈欠地说。 「是呀!就在村外有个很大的池子,以前那里住满乌龟,听说半夜还会爬出来偷吃人家种的菜,睡在骑楼的屋檐下呢,然后半夜出来上厕所的人还会踩到遍地的大小乌龟。」 「听起来还真好玩,以前?那现在没有吗?」 维轩听出兴趣地转了转眼睛,有点难以相信遍地都是乌龟的壮阔情景。 「我小时候还见过几次,不过数量不多,早上上小学时会经过,我总是在路上看到五、六只在晒太阳……」 维轩藉着阿福的说明在脑里描绘了一幅类似电影鲁冰花的景象,不过,随着浓厚的睡意,脑袋里的想像越来越模糊了。 「然后我跟阿芬就会把它们拎起来,再丢回池子里,噗通一声,很好玩的,不过现在想想好像挺残忍的,对了对了,乌龟可是很重的喔!比一颗大西瓜还重,我要丢的时候还得卯足了劲呢,阿芬则是挑小只的丢。」阿福嘿嘿笑了两声,停下手上的动作。 「……张……维轩?」 再轻喊了一次,阿福确定对方已经睡着了,屋外的虫鸣似乎显得特别大声,偶有几声蛙叫伴奏。 拉上蚊帐,将凉被轻盖维轩的脚,阿福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没想到今晚的话这么多。 阿福有点小惊讶,大概是因为难得有客人来吧!就觉得好像是远方的朋友一般想待对方亲切点。 『改天一定要带他好好去玩玩。』 阿福在内心暗自忖度,虽然这个小村庄没什么特别的,不过,乡下有乡下的一番乐趣在。 『希望张维轩能觉得有趣、喜欢,那就太好了。』 回想着对方的表情跟态度,有时冷冷的,但有时却莫名地生气,更有时则是露出相当疲累的神情,他真觉得维轩该好好休息了。 『啊!对了,工厂!』 维轩的视察身份提醒了他,阿福像是想起重要的问题似的中断了其它思绪,他诚心祈祷着令他赖以为生的工厂能继续经营下去。 但,这些烦恼皆不是他能预测的,端看维轩的作为了。 希望工厂不要倒,希望维轩是个好老板,希望维轩喜欢这里,希望…… *** 套上前天熨烫好的洁白衬衫,拉上领带,再穿上笔挺的西装外套,维轩一番亮丽的打扮令自己满意。 不过,这样正式的穿戴在这个零乱的工厂里立刻显示自己的愚蠢来。 他听着俗称工头的老板的解说,一面与老板走了进来,就连老板也是穿着沾满了污渍的老旧t恤。 仿佛有那么点威风。 工人们无不用着畏惧的眼光偷偷瞅着,深怕得罪了总公司所派来的视察人员。 知道自己的唇边大概扬起了讥讽的微笑,笑他们也笑自己,维轩轻哼了一声。 「张先生,这个工厂还有二楼,是专门堆放比较小型的沙发组合,要上去看看吗?」 「不用了,这样就可以了。」 说话还真是有点费力,他真想把工厂里这个直钻入耳朵的吵杂音量关掉。 这些人竟然能忍受这种环境,维轩还有点佩服了起来。 「你去工作吧!我先自个儿瞧瞧。」 工头听话地去了,维轩打算逛逛这个偌大的工厂。 老实说,他还没来过这种地方呢。 自己学的是设计,完全不同的阶层,而这些工人们则是将设计师手中的图稿转化成实品来。 一个步骤、一个程序,每个工人负责了不同的部份,分工合作,到最后一张融会所有人的智慧与精力的沙发就呈现在眼前,非常地奇妙、非常地不可思议。 就像面前这张快完工的水蓝色沙发。 从挺立的扶手与靠背,就可以知道内部海绵的填装是多么地饱满与确实;绷紧的皮革与隐不可见的车缝纹路,就可以知道师傅的剪裁是多么地精确与不差分毫,还有车工师傅的工夫与眼力是那么地高超美妙,转弯处的缝法更是一弧顺畅的弯成,如抹明月的弦;最后则是那张椅子所展露的完美平衡感,也就是完成这张漂亮椅子的最大功臣,完全是端看这人组合的用心了。 维轩知道这个人真的很用心,因为他有着一只精巧的手,那双手昨晚还温柔地在自己背上游走。 「我的脸上有什么吗?」维轩不冷不热地问着,只因这人已经看了他好久,从早上一起搭车出来的时候。 「没有,只是觉得你长得很好看。」甩了甩手中拿的装钉气枪,阿福腼腆地说着。 搞什么鬼? 维轩听过女人间的相互称赞,但,倒是没听过男人间也可这样地相互称赞。 如果阿福说今天怎么这么酷倒还可以理解是在调侃自己,就像朋友一般,不过…… 「你眼睛有病吗?」 只见阿福揉了揉自己的眼,手指上满是灰黑的污垢。 「你的手怎么那么脏?」绝对不是担心他把细菌揉进了眼里。 「脏?」 「还好吧!我刚才洗过呢,把沙发弄脏可是会被骂的很惨。」 维轩的英眉皱了一下,随即调头离开。 自己没有严重的洁癖,但维轩已决定绝不再拜托他帮自己擦药了。 工厂有二层,先是以砖块和着水泥盖起地基,再以钢架与铁皮搭起。 维轩在一楼巡视,喔!不,是随意观看。 工厂真的颇大,记得工头说员工约有三、四十个人。 以铁卷门来趋分,可以分成三个区块,一开始进入的区块有间客厅,是招待客人光临的地方,最里层是裁皮师傅与缝纫师傅们工作的平台,中间是负责快完工沙发的组装,外层则是工人们上弹簧、皮带,黏海绵、泡绵的场所。 至于木头基架的切割装订则是在工厂外围的另一小间板模工厂进行。 上二楼的铁梯还挺多个的,维轩挑了一个旁边有小门的走去。 一阵凉风从小门吹了进来。很凉快。 维轩在风中享受了一会儿,一抹尼古丁的香烟气味飘了过来。 竟然有人在上班时间打混抽烟。 维轩想探出头去把人瞧个清楚,却被一股迫力给压了回来。 原来不只一个,两、三个人姗姗走进,当头一人更是把维轩给推开。 跟阿福差不多高的体型,比阿福还黝黑的皮肤,一张十分粗犷的脸孔,不过,眉间却有着阿福所没有的狂妄之气。 非常年轻的人呐。 「闪开。」相当没有礼貌的语调。 天!这工厂里的工人全是怪物不成,怎么个个都这么高壮。 在都市认为自己的身高是在合格范围内的正常,在此,反倒成了瘪三。 这些家伙肯定是流氓。 虽然身高比不上,维轩仍是用着冷峻的眼光盯着对方。 「为什么抽烟?你们都还没有成年吧!」 对方毫不客气的反瞪,仿佛不知维轩是什么人。 「走啦!工头要开骂了!」 同伴拉走了他,维轩只能对着背影干瞪眼。 *** 看着二楼小隔间里的办公桌上有着一堆文件。 「这些是什么?」 工头打着腰说:「这些是这间工厂三年来的营运资料,只是……只是没有整理的很好。」 原来这间工厂会倒不是因为业绩不佳,也不是因为产品不良,而是因为缺了一位会计秘书呀! 维轩可以想像桌上绝对找不到一本完整的员工资料。 叹了一口气,想着自己终于有工作做了。 「好吧!我看看。」维轩挥挥手,工头听话地走了。 没想到自己也有手一挥下命令的时候呢。 不到一个小时,维轩就把工厂给绕遍了,上午的时光还挺漫长的,索性就坐下来好好把眼前堆成一座小山的资料翻翻,顺便帮这间工厂记记帐。 翻着翻着,闷热的暑气从铁皮屋顶渗了进来,脱掉外套把袖子也卷了起来似乎没什么多大效用,汗水仍然不听使唤地从额上冒出,维轩终于可以理解这边的工人为何大多都打着赤膊了。 光是坐着就这么地热,更别说那些在出力工作的人了。 突地猛一抬头,阿福的身影竟在眼前。 「怎么进来不敲门?」老实说还真吓了一跳。 「我敲了,不过马达的声音太大都盖过去了。」阿福递上一杯水,「十二点了,该吃饭了。」 这么快呀!忙碌时刻的指针总是走得特别地快。 原来客厅隔作了两间,另一间成了厨房。 一张圆形的大桌,就摆在正中央,上头正放满了蒸着热烟的琳琅菜色。 「这些菜都是凤姨一手烧的喔!她同时也是我们这里最厉害的车工师傅。」阿福介绍着说。 果见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又端上一盘菜,和蔼地说道:「老板,多吃点,吃饱了好有力气上工。」 「这样位子够吗?不是有三、四十几位工人?」维轩疑惑地问着。 「哈,当然够,别说三十几位了,一天能来个一半的人就不错了。」凤姨笑笑地盛饭去了。 什么意思? 工人陆续地来了,吃饭皇帝大,大家都不分职位礼数地大剌剌坐下,很快就将圆桌给围了起来。 就连工头也粗里粗气地坐在维轩一旁,挽了一堆饭菜在碗里。 像这样子吃饭倒是挺温馨的。 维轩的目光巡一圈,大多都是生面孔。 方才那群不和善的小伙子不在这群人里。 「对了,为什么这个工厂有雇用未成年的人?」对着吃了满脸油腻的工头问着。 维轩虽然对劳基法不是很了解,但也知道雇用未成年的工人是有风险的,更何况这种工作场所一点也不适合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们来赚钱。 「喔!你是说阿昆那些人吗?」工头咋了咋嘴,「他们国中毕业就来做了,阿昆的母亲死得早,父亲跟我有点交情,小孩子不想升学嘛!来这里学点技能也不错啊!他们都还挺勤劳的。」 这是什么样的道理呀?维轩听了直摇头。 难道他们当真在这边当学徒就可以一辈子靠这个活下去? 而且勤劳不是用说的,维轩可以想像他们窝在外头抽烟聊天的打混模样。 边想边吃,一双斜来的筷子夹了一片盐水鸡肉大方地放到自己碗里又不急不缓地抽走。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我自己会夹。」瞟了阿福一眼,维轩冷冷地说着。 「没关系啦!我看你筷子都没动,那边的菜比较远还是让我来帮你吧!」 说着说著作势又要夹了某样菜过来。 「我的手没那么短!」 把自己的碗护在怀里,瞥了一眼阿福有点失望的神情。 可惜,挡掉了阿福这边,未料工头也掺了一脚,带着乡下人的热情满满地在自己碗里放了一堆。 只差没有把啤酒给叫了出来。 离下午开工还有段时间,维轩撑着肚子爬上二楼,靠着扶手下望,工人们大都在地上捡块干净的地方拉着草席睡了。 这么又闷又热也睡得着? 维轩只想好好地吹吹凉风。 对,冷气,他急需一台装在凌乱的小办公室里。 二楼也有个小门,是为了方便海绵卸货存放而设的,算是一个小小的阳台吧! 那里的风劲挺大的,十分凉爽,维轩走了过去,没想到有人已捷足先登。 只见那人慵懒地坐在铁皮地面上,愉悦地吹着风。 双手反贴在身后的地面,头颅轻轻地往后仰,仿佛哼着民谣小曲,颈子上的喉头舒适地上下移动,似乎相当满足凉风的吹拂,眉梢、唇角都漾着飞扬的神采。 这种悠哉清闲的景致宛如会传染,维轩也想坐下来和他一般。 「阿福,怎么没去午睡?」 一道高兴的笑容在阿福的脸上逸出,维轩只觉得可笑。 「我带你去看看有趣的东西,跟我走吧!」 好不容易才爬上来的,左手被阿福一拉,维轩又被扯下楼去了。 热烈的语气让人升起了一股期待,但,转念一想,乡下地方能有什么有趣的,尤其是经过昨天炽热太阳的酷晒,把维轩对这里的希望全烧得干干净净之后。 还是别抱着冀望比较好,维轩警告着自己。 「这边。」 出了工厂,阿福拉着维轩往马路另一侧走去。 一间去了半边屋顶的颓圮建筑渐渐跃入眼帘,好奇怪的建筑喔! 比三合院的护龙还长,从外头看去,墙壁只搭了一半,里面是一格格的隔间。 外围杂草丛生,宛若无人居住。 「这地方哪里有趣?」维轩不耐烦地说着。 「嘘。」阿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往里走,有股沁凉,大概是因为连地上都是泥土的关系。 「喂,这里是哪里呀?」 总觉得阿福这傻人很可能会把什么凶恶可怖的东西藏在这里。 听说乡下很多蛇,不会是蛇窝吧! 「这里很久前是养猪场,老板签了六合彩大发后就到国外去了,所以现在没人管,就成了来福跟贱狗的家。」 阿福对他招招手,「你瞧,可不可爱?」 是小狗,不,不对,是小猫。 七、八只巴掌大的小猫,有黑有白、有黄有褐,花花绿绿的,全窝在一只大狗怀下睡觉。 真是好特别,猫狗不是自古到今都合不来的吗? 怎么眼前的景象是如此地和睦,如此地安祥。维轩蹲了下来,细细端看它们安稳的睡姿。 大犬的怀抱是只安全的摇篮。 再流连一眼,顿时感觉四周好静好静,伴着从头顶屋瓦破洞洒泻下来的金黄色阳光,它们所在的睡眠时空仿佛是静止的,时光不再流动,空间不再变幻,光线里的泛白烟尘粒子也舞得如白雪般梦幻不已。 像是可以听见它们微弱的呼吸与精致的心跳。 第三章 一只纯白的小猫转了个身,滚落到一旁,只见它圆灵的眼一张,又半眯着爬了回来。 突地乍看,这幅祥和的情景真让维轩的心头有股暖意。 它们的身体好小好小,感觉好像很软很软。 维轩不由得伸出了手,想摸摸那只刚刚滚落的白色小猫。 「诶,等一下!」阿福捉住了维轩方伸出去的手。 「贱狗会认人的,小心把你咬伤了。」 「哼!」甩掉阿福的手,维轩毫不留恋地站起。 「母猫前几天被车撞死了,幸好贱狗不讨厌它们。」瞧见维轩忽变的脸色,阿福有点战战兢兢地问着:「很可爱吧!」 「嗯,很可爱。」紧抿着唇,努力挤出这句别扭的话,「走吧!该回去工作了。」 这种女孩子家玩的东西,只是让维轩感到一时新奇而已,不久就会忘记了。 瞥了阿福一眼,维轩开始怀疑起这家伙的年龄了。 「你到底几岁?」竟然对这些小猫小狗有着浓烈兴趣,如果是公司里的女同事倒可以理解,可眼前的人是个堂堂六尺的大男人呀! 好吧!不然说他天生有着慈悲的菩萨心肠。 「十九,看不出来吧!我阿妈也说我这张脸跟阿爸一样快老。」 「十九?」一丝惊讶,天呀!这家伙竟然小自己这么多。 还以为只差个一、两岁而已。 是少年老成呢?还是长期的劳苦把人给变了?维轩忆起工厂里的人们,也许这就是工人们的悲哀…… 十九岁的自己是在大学里玩乐的时候吧! 毛茸茸的感觉碰触了自己脸颊,一股温暖传了过来,维轩轻颤了一下。 是那只白色的小猫。 阿福正用双手轻盈地掬着它,「怎么表情又变得这么严肃?呐,给你。」 接下那只小巧的猫,仿佛主宰了一只生命。 真的很可爱,维轩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很喜欢养宠物的,老是央求着爸妈让自己买一只小猫或小狗,怎么长大后对这类的自然生命再也不感兴趣了? 他摸摸掌中的小猫,只听它轻轻地喵了一声,然后对着维轩的纤细手指磨磨蹭蹭,顷刻,小猫还弹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似乎有什么扰动了内心,想更贴近这个微小的生命,维轩笑着把脸庞贴近。 微微地磨擦那绵柔的娇小身躯。 好柔、好软。 好开心。 *** 笑了,他笑了。 那是没有经过修饰的笑容,天真、朴质,就像刚学会如何牵动脸部肌肉去拉扯嘴唇,而所展现的宝贵笑靥一般。 带了点生涩却又十分自然。宛若婴儿降世般的第一个笑颜。 如大理石般坚挺的轮廓染上了笑意,五官更是柔和许多。 眉梢微扬,嘴角流露与以往不同的韵味,不再是冷讽般的笑容,彷若朵绽开的清莲。 真想多盯着瞧一会儿。怪不得阿妈也一直称赞说自己的老板很英俊。 笑起来的维轩令人看起来好舒服,感觉从他身上所散发的气氛不再如此僵滞凝重。 「你终于笑了。」阿福比对方还百倍开心地说:「一直以为你想家,心情不好呢。」 「开什么玩笑!」维轩扬起鄙夷的剑眉嗤鼻地说。 「你真的跟阿芬好像,她也是一下子生气一下子笑的,令人难以捉摸。」 阿福陷入回忆里的景象,阿芬的身影此刻正活脱脱地在脑里跳跃着。 「阿芬?」 「是呀!她……」 打断阿福的话,「算了,我对你的事没兴趣,该回去了。」 放下手中的小猫,维轩往来路走去。 「对了,我要问你点事,关于那个叫阿昆的。」维轩转头问道。 「喔!你说他呀!」阿福脸色一沉,肃穆道:「维轩,你别去理那个人比较好。」 「呀?为什么?」 「呃……他们都是附近的小混混,我阿妈也说不要太接近他们,所以……」 「那你的意思是要让他们在工厂里白吃白喝?白领薪水?」 「也不是这个意思啦!」 阿福停下脚步,因为维轩正不满地盯着他。 「你这人呀……还真是好呢。」 阿福当然听得出维轩话里明显的讽刺,不过,他也不想反驳什么,道人长短本不是他所长,他一点也不想再解释下去,更何况……何况这事…… 心脏某处隐隐传来某种警讯,那是一个被埋藏的痛楚。 「走吧!下次我再带你去看看更有趣的东西。」 越过维轩的身侧,阿福领头走去。 *** 夜晚,夜深人静。 阿福躺在木板床上,一天累积下来的疲惫很快就要将意识拖入深沉的睡眠里。 窸窸窣窣的声响细细地钻入耳中,阿福不由得撑开千斤重的眼皮。 有人? 不会是小偷吧! 听说邻长家不久前丢了几条金链子、三只玉镯,就连神明厅上的神明也遭了殃,挂在神祗脖子上的金牌全都没了。 阿福想着这小偷今个儿可偷错地方了。 自个家里可没那些闪闪动人、价格高昂的金饰银饰。 若说玉镯子阿妈手腕上倒是有一只。 蹑手蹑脚地起了身,漆黑的屋内只有几丝微薄的月光从窗缝溜进,阿福眨了眨眼,确定屋里的一小角真有动静。 不慌不忙地接近,一个飞扑,竟轻易地钳制住对方,结实的手臂涌现平日磨炼出的气力,如钢,如铁,弹指间不费吹灰之力架起桎梏,阿福紧紧地从对方后背给予束縳。 比自己小一点的体型在怀里挣扎。 双手再一缩,怀里的人激动得更是厉害。 一股熟悉的香气刺激着嗅觉,是自家浴室里的洗发精。 啊!原来是他呀! 小腿一阵吃痛,对方竟毫不留情地往后踹了一脚,不过,阿福还是没有放开钢钳一样的手。 「你玩够了吧!放开我。」冷霜语调夹着怒意。 假装没有听到,阿福感受对方传递不同频率的心跳,与自己满身厚硬的肌肉不同,维轩的身体稍微柔软了许多,有着与夏季一样的高热温度。 万籁俱寂的夜里徒留维轩奋力挣扎的喘息。 将自己的下巴往对方的肩膀上一靠,阿福可以感受维轩身躯一个大幅度的震荡后霎时静止了下来。 一刹那间,仿佛两尊修长的石雕伫立在静寂的夜里。 「你不热我热,听到了没?」维轩咬着牙说,腹底真是满肚子气,抱在一起有什么好玩的?「你睡糊涂了呀?」 总觉得怀里有个活生生的生命给人一种很踏实的安全感。 没错,拥抱是种安心。 「你跟来福一样好摸耶!」阿福恋恋不舍地放开维轩,想起很久没有跟来福一起嘻闹游戏。 「我不是狗。」冷冷地抛下这句话,维轩找寻电灯开关,按下。 「怎么一开始不开灯?」难不成是怕吵醒了自己,瞬时觉得对方真贴心,「害我把你当成了小偷,差点就要给你几拳。」 「哼!要是对方有武器我看你现在就躺下了。」言下之意若维轩手上有根木棍肯定狠狠地反击。 「找我帮你……」擦药吗? 还没问完,维轩飞快地说:「你醒得正好,帮我搬个桌子吧!」 拍拍阿福房里的老旧木桌,维轩的眼神透露着:快一点! 「那这张化妆台就麻烦你啦!」 阿福听着维轩的指挥将自己房里的桌子搬了过来,才刚放好又接到了下一个命令。 「咦?为什么要这样搬?」阿福大惑不解地续问:「你是要写字吗?化妆台也可以写不是吗?」 「我不是要写字。」维轩的眼底似乎闪过一抹悲伤,短暂而快速,「对着镜子怪怪的,而且也太低了。」 阿福疑惑地斜着头,「那你要作啥?」 「画……」只说了一个字,维轩的勇气顿时消失无踪。 「画画?」没想到维轩的身份这么厉害,「你是艺术家?」 「哈,艺术家?你有看过流落到这里来当会计的艺术家吗?」维轩有点自暴自弃地说着,「我本来是负责设计沙发样式的,以前,在学校里,我的点子总是最新颖、最突出的,就连同学也对我称羡不已,好比时装界的ysl,我自己也是这么地认为着……」 维轩拉了椅子坐下,阿福只能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我很喜欢画画,尤其是在一张空白的纸上画出我的点子,就算是草稿也好,只要画出来了,我就可以开心得很久很久。」 望了一眼维轩,阿福从他的眼中找出了一丝迷惘与落寞,维轩那种虚弱的语调,宛如在说着哄小孩入睡的床前故事。 「是呀!与其说我在设计沙发样式,倒不如说我在画画,哈,怪不得现在我会在这里。」 「……」 「好了,你快去睡吧!」别再来打扰我了。遇上了阿福,感觉总是特别地脆弱。 不理会阿福还倚在门边,维轩自顾自地把一堆纸张从黑色的行李袋掏出。 「可以借我看看吗?」 一声不吭,像是没有听到阿福的请求,但,维轩仍是顺从地把设计图一张一张地在桌面上摊开。 浅蓝色的细小方格早已磨灭,就连纸张也经不起时光的折磨显得泛黄斑驳,有些铅笔线条甚至涂改得太过严重,把底纸都给拭破了。 阿福轻轻地翻动着,上头的设计样式真的很别致,与现今的市场走向有着很大的不同,熟悉制作的阿福一看,大概有点知道为什么了。 这样的设计可需要功夫高深的师传才做得来的,机械化的工厂怎么可能着重在这些细致的步骤,太不符合经济成本了,但,这真的不是缺点呀! 「这些是我两年前画的,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新的构想了,我什么也画不出来了,不,就算画出来了也没啥路用,公司根本就不会采用,可是、可是……我还是很想画,所以,我只好修改,不停、不停地修改……」 「……」 「我抱着我愚蠢的梦在活,真的很可笑吧!」 有那么一刹那,阿福真以为维轩要哭了。 「一点也不可笑呀!」很想很想安慰他,可是却想不出什么话,「你一定是太累了,后天放假,我带你去钓鱼、散散心,只要休息够了你一定可以再画出新的,到时候你挑皮选色,我请工头帮你裁剪,请凤姨帮你车缝,基架我帮你钉,弹簧海绵帮你黏,帮你把梦想组起,你说,这样子好不好?」 望着维轩吃惊圆睁的双眼,阿福还真有点害怕把话说得太满了。 有着微妙的沉默,维轩感动似地开口:「……在公司里从没遇过像你这样的……你真的……是个好人……」 瞧着维轩露出羞涩的微笑。 阿福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维轩这样说他了。 *** 梅雨季,这几天都下着雨。 阿婆煮了堆甜地瓜,厝前厝后分着吃。 「张老板,趁热吃吧!不用等了,阿福不会那么快就回来的。」 望着外头绵绵细雨,维轩在心底说了句:我没有等他。 今早一起来就不见阿福人影,听阿婆说工厂的屋顶破了、漏雨了,一些做好的沙发淋到水,工头把人叫去帮忙了。 把地瓜盛了满满一碗,有点像外面卖的蕃着饴,小小的地瓜都剥好了皮,和着红糖一起熬。 维轩咬了一口,好甜。 阿婆对维轩笑了笑,钻进厨房里一会儿手上用塑胶袋装了一些地瓜出来。 「张老板,帮我个忙吧!这天气又把我的关节痛给挑了起来。」把袋子兜给维轩续道:「帮我拿给小诚吃吧!他爸妈为了多赚点连假日都去打零工,肯定又把小诚一个人丢着,今天下着雨我看小诚中午一定饿肚子没去买吃的。」 维轩点点头,借了把伞往屋后的小径走。 头顶上有架着低矮的竹棚,维轩不得不弯着腰通过,撑着伞险险将邻居种的丝瓜给勾下来,只好再把身子给蹲低点。 脚下踩的是与都市水泥地截然不同的泥泞,雨里有种自然的清新,维轩大口大口地吸着爽朗空气,越觉得心肺脑袋异常舒畅。 来这里不过住了几天就喜欢上这里的宁和静谧,都市里的喧嚣污浊仿佛已在记忆里淡去,那些车水马龙的交通、灰色高耸的方格大楼、过份拥挤的人行道好像离自己的印象很远。 绕过一大丛细枝的翠绿竹林,又是一厝同样格局的三合院,只差这边的屋瓦是红顶的。 大雨下,艳红的屋顶仿佛让霪雨浸得更加温润,古色典雅,屋子外围还有一片仿青竹镂雕的墙,可见得古早时住的是个大户人家。 「小诚。」维轩叫着不久前才认识的乡村小孩,活蹦乱跳挺可爱的。 大而乌黑的眼睛搭上迷人的笑容,第一眼看到就惹人喜爱,维轩特别喜欢他童稚的嗓音,有点高但又不尖锐,听起来相当地甜腻可人。 唤了几声,确定不在。 「这小不点跑去哪了?不会又去捉蝌蚪吧!下着雨呢。」 照着记忆往村外走,维轩搜寻着阿福对他说过的大池子。 其实,来这里几天,维轩还没把整个村子绕遍,平常的活动范围不过就在阿福家附近以及工厂里移动而已。 改天好好地走走吧!这里的气氛还挺讨喜的。 走了大约十五分钟,经过了不少给雨水冲刷得更加碧绿的农田,有种稻子的、花生的、甘蔗的,还有不知名的药草,每块田地都映着不同的绿,当然也有怕雨浸坏而提早采收的西瓜田,只剩下蜿蜒的茎脉还有多角形的叶子,以及铺在地上那层防止果实溃烂的黑色塑胶膜。 再走了一会儿,地上的土更加地松软,维轩在上头烙了一排整齐的脚印。 看见池子了。 这应可算是个小湖泊了吧!如果说村子是个巴掌大,那么这个池子是拇指的前半截,如果巴掌大的村子可以盖五十个三合院,那么它就是里头的十几个三合院。 岸边,无草无树,一支五百万的七彩大伞把小诚的身子都给遮住了,远远一看宛如一朵大开的花。 淅沥的规律雨声伴着阴沈光线,有种催眠的效果,令人想窝在屋里头睡。 池面黑压压的,很深的感觉。 「小诚。」 大伞转了过来,露出了一张六岁大的稚气脸庞,只见小诚咧嘴笑喊着:「张叔叔!」丢下伞雀跃地跑了过来。 叔叔这称呼听起来颇不习惯。 「要撑伞呀!」这笨蛋。 「阿福哥咧?」 「他去工厂,马上就会回来了。」维轩拉着他的小手往池边走去,「阿婆煮了地瓜要给你吃。」 「哇!好棒好棒,小诚最喜欢吃了。」 摸摸他的头,将尚余点温热的地瓜递给小诚,看着他蹲在地上开开心心地打开来吃。 「下雨天怎么又来这里?很危险的。」 「抓蝌蚪呀!养大了就变成可以吃的青蛙。」小诚高兴地描绘蝌蚪演进史。 池岸湿漉滑腻,维轩瞥了一眼池水,仿佛就要满溢出来。 脚下有两个缺了角还带点裂痕的小碗,一看就知道是小诚用来装他的收获的,可惜今天好像没有蝌蚪让他抓,里头只有带点藻绿色的水,大概是下雨天的关系吧!池里的生物经不起水面的波动都躲起来了。 不一会儿,降在水面上的雨滴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湖面涟漪遍布,相互干扰撞击。 「好啦!雨又要变大了,我们回去吧!」 维轩帮着小诚把大伞拾起,等着他站起身来。 然后,静静看着小诚把碗里的水倒掉,弯着娇小的身躯,贴近着池缘,把水倒进漆黑的湖里。 声音响得比动作还慢,维轩半拍后才听到一声扑通。 他总觉得脚滑的是自己,可是却看到小诚滑了下去,滑进黑漫漫的池里。 这么小的小孩子就在如此宁静的池畔被水吞蚀,维轩感到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头皮发麻,心脏的跳动特别用力。 脑袋里好像有什么在急速地转动着,慌张、焦急、恐惧。除了空白只剩下情绪。 动弹不得,感官全部封闭,视网膜上残留的是刚才的危机,是吓懵了吗?还是双脚让惶恐给麻痹? 直到小诚浮了上来发出了声音,维轩才解除咒语般的挪动身躯。 急遽地往前一扑,胸膛贴上了泥地,手一构,可是小诚下一瞬间又被水淹没。 与水奋力的挣扎形成了距离,小诚离岸边越来越远。 耳里只听得到自己呼唤小诚的沙哑声音。 维轩只好什么也顾不得地往水里一纵。 他要把小诚拉回来,把小诚拉回来…… 池水很冰,原来下过雨后的湖水这么冰。 真的很冷,身体在水底扑朔朔地抖着,一点也不听使唤。 水里头好像还有什么其它的东西盘据,把手脚给缠得紧紧的,是水草吗? 这水真不干净,睁开眼什么也看不清,漆黑一片。 对了!这里面会有乌龟吗?阿福说以前有很多很多的乌龟住在这里。 不知道会不会让自己遇上几只。 不过水这么脏大概也都死光了吧! 呀!这村叫什么山来着的,应该改成有湖字的才对。 小诚,你在哪里呀?别怕,叔叔马上拉你上去。 怎么又有东西勾着手了? 第四章 「维轩!」是阿福的叫声。 「咳,阿福,小诚、小诚呢?小诚呢?」维轩被拉出了水面,咳了几口水慌乱地问着。 「小诚在岸上,已经救起来了,没事了,不用找了。」阿福的声音传进维轩灌满水的耳朵,听起来有点朦胧,「没事了、没事了,我们上去吧!」 好像被水浸湿的海绵,维轩觉得自己的身体好沉重。 回岸的这段距离全凭着阿福的拖拉把自己弄上岸去。 对岸的池边有堆人围着,大概惊动了村民。 维轩疲累地坐在岸上,双目找寻小诚的身影。 突地,对岸几声欢呼鸣起,高叫着:「活了、活了,水吐出来了。」 「还是快送医院吧!他的身体好冰呀!」 「祖先保佑喔!这小鬼还真是命大。」 七嘴八舌地,一群人把小诚给抱上了发财车,急急地驶去。 维轩缄默地看着,终于有股放心,只是内心隐隐有着小小的自责,轻松不起来。 如果自己早一点行动,如果自己再小心点……明明小诚就在自己的眼前,可是却没有顾好他…… 真的好可怕。 「小诚一定会没事的,你不要想太多。」阿福伸出手来,打算把维轩拉起,「站得起来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的脚抽筋了。」怎么上岸才抽筋,真是不中用,「好糟糕!」 紧抿着泛白的唇,脸色苍白的厉害,刚刚在水底所遗失的体温似乎一下子还回不来。 细雨仍在下着,额上流得不知是雨水还是池水。 维轩虚脱地不知该想些什么,思绪仿佛停止了运转,只好等着腿上的痛楚逝去,静默地感受着背后传来的和煦温暖。 阿福看着维轩尚未有站起的意思,索幸也就跟着坐下。反正两人全身都湿透又沾了一堆泥巴,也就不计较维轩是否会反抗,一把从背后抱住对方,他只想让对方不要再抖得如此厉害。 「脚很痛吗?」阿福柔声问着。 顿时体悟有人淹死在湖里的感觉相当可怕,他从小就在这池子附近玩耍,完全忘了湖边是多么危险的地方。 要是没有发现,要是自己再晚上个一步,维轩跟小诚,这两人不就再也看不见了。 一股惊惶不安不自觉地令阿福搂紧对方,他想着最感到害怕的人应该是维轩了。 眼睁睁看着小诚落水,维轩是最接近死亡、最了解死亡会带来怎样恐惧的人。 维轩苍白的侧脸看不出一丝感情,弯长的睫毛沾黏了无数细小的水珠在漆黑的眸里落下阴影,扇贝般的眼皮轻颤着。 如碧石坚挺的轮廓覆上了层水膜,脸上满是水痕蜿蜒流下,俏立的鼻子就如同他的自尊般高挺,抿成一线的薄唇也同样细细地颤动着。 这是张令众人为之动容的脸庞,完美无瑕,有着成年男性的帅气,又有着柔和的斯文,两者揉在一起成了一种特殊别致的气质。 阿福头一次这么近观细看,两人的呼吸仿佛交叠,他可以再次闻到维轩所散发出来的体味,只是这次是湖水里的土味。 因为比以往还贴近的距离,维轩的气质给了阿福一股惊心动迫的奇异。 倏地,一抹微妙掠过心头,阿福慌张地松了手。 瞬间离逝的温度令维轩打了一个哆嗦,他微微侧转头。 「我脚不痛了,回去吧!冷死了。」维轩独立地站了起来,缓缓往回走。 「对,快点回去洗个澡,然后找村尾的洪师公收收惊。」 「不用了,我睡个觉就好了。」 维轩的步伐有点蹒跚,有点像是拖着走,应是在水底把体力给耗尽了。 阿福追上前去,内心竟觉得有些不忍,仿佛有某种东西揪着无法舒坦。 不忍什么呢? 阿福答不出来,他只想扶着维轩好好地走。 拨了通电话,确定小诚在医院里平安无事后,阿福洗好澡,换掉满身泥腥的衣杉,他再次回想那抹刺进心坎里的奇妙。 像是在平静的生活里滴上了一滴蜜,有点甜甜的,霎时引来了无数只觊觎的蚂蚁,弄得他心头里痒痒的。 露出浅浅的微笑,他缅忆起一份与如今相同的感觉,那是他对阿芬的感觉,儿时玩伴的阿芬,在他小三的时候转了进来。 阿芬很美,带着都市来的聪颖与高贵,她不很活泼,但,她也不文静。笑的时候可以笑得花枝乱颤,畅怀开心,生气的时候可以嘟着尖尖的翘嘴三、两天不说话,玩的时候可以跟你在太阳底下跑上一整天,晒黑的面庞却遮不去她那与生聚来的隽永高洁。 她的皮肤白惛,她的五官精致,她的动作灵巧,她的态度大方,完完全全有别于乡村女子的纯厚羞涩。 她的一举一动总是引人注意,就连老师也夸赞不已。 她的一频一笑可以让全班的男同学目不眨、眼不闭,只因她特别、她美丽。 她对阿福来说是个新奇。 阿福喜欢和她玩在一起,他很少见她哭泣,惟有那一次瞧见了她的晶莹泪滴,他才意识到青梅竹马是个少女。 阿福在脑里勾勒出阿芬的容颜,对他来说那些仍是心中的美好回忆。 只是现在的心,所悬系的却是另一个人了。 一个比阿芬还摸不透的人。 几十天前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几十天后成了阿福生活中最亲近的人。 他是他的老板,沙发工厂里的老板。 他是他的房客,住在斜对面平房下的房客。 他是他的朋友,总是不经意勾起阿福关怀的朋友。 他也很美,但,那是跟女孩子不同的美,仍然带着都市来的优雅与高贵,有着属于男性的英挺迷魅、翩然俊雅。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路边,见到那么大的人因为中暑而晕倒在路边。 他喜欢瞧着他的脸,尤其是他那宝贵的笑颜,只是他常常扳着脸。 没错,没有人不喜欢笑的,微笑、呵呵地笑、开怀大笑,阿福明了他也是顶喜欢的,他只是忘了怎么笑而已。 他也跟自己一样喜欢小孩与小动物,所以,阿福知道他深藏不露的体贴及温柔。 那一幕,手里抚摸着白色小猫的那一幕,阿福记得实在清楚,深深地令人难以忘怀。 就在对方轻轻展颜一笑时,仿佛连眉梢都染上了云彩,那感觉像自己中了大奖发了大财,做了一件天大好事,他巴不得将这幅景象完完全全锁在眼瞳里,铭刻在心上。 越是回想越发清晰,那是幅宁和的美,忘了身份,忘了性别,那样的维轩竟让阿福觉得可爱异常。 阿福想到此,不由得笑了出来。 他知道自己喜欢上维轩了。 同时,好似有什么东西悄悄地降临在阿福的贫乏生活中、在他的身上、他的四肢百骸,还有,他的灵魂深处与心里。 那是一个小小的雏型,名为幸福的小小雏型。 *** 隔天,维轩搭上小货车到村外医院看小诚。 一进门就看到小诚的妈。 「伯母,小诚没事吧?」阿福先打了招呼。 顺便拉了维轩一把,他才从怔忡里反应过来。 「他在睡,有点小发烧,大概吓得不轻,等他出院再带他去收收惊。」小诚的妈和蔼地说着,不过,眼角挂了点担忧。 「伯母,我很抱歉,如果那时候我再注意点就好了。」维轩满是歉疚地说着,怎样也轻松不起来,鞠了一个重重的躬再说了句:「真的很对不起。」 「千万别这么说,这全是小诚那小子皮太厚,我也常警告他别到那池子玩却还给我不听,我看呀!这下子他一定会学乖了。」小诚的妈经不常维轩这样的大礼,显得有点慌张应对,「快别这样,我还得跟你道谢咧!这小鬼命大,还好有你们在……」 伸手探了探小诚的额头,有点热度,维轩帮他把额上的发丝拨了拨,露出了圆嫩小巧的洁白额头。 再问了点小诚的身体状况,两人把带来的水梨交给小诚的妈离去了。 「好一点了吗?」阿福问着。 维轩坐在助手席上撑着脸颊吹着风。 「什么?」眉间打了几个折,这是什么没头没尾的问句呀! 「心情有没有好点?」 「还是有点不自在。」好难得,自己竟然会说得这么直爽,来这里真的有点变了,不,应该是越变越多了。 「那不是你的错,别想太多了,我们村的哪一个不是没掉进池子、大龙沟里过的。」 「你也掉过不成?」白了阿福一眼,维轩淡淡地续道:「小诚……小诚他那时候一定很怕的吧!」 「嗯,我是掉过,不过自己又游了回来,这算吗?」阿福傻笑着,「你放心,小诚过不了几天一定又会活蹦乱跳的。」 「……」 「真的,不是你的错,别再担心了。」与平常不大相同的语调,沉稳的语气从阿福的口中流泻出,像道洗涤伤痕的清流,直直地灌入维轩心里,浇灭了内心的自责与厌恶,阿福望着自己的笑意又更深了。 「喂,开车看前面啊!」维轩赶紧给了一个紧张的警告。 真是一个乐天派的家伙,这算哪门子的安慰呀!维轩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什么了。 不过,心情的不自在似乎减轻了些,真的有点奇妙呢。 维轩瞥了瞥阿福的侧脸,这个一开始就异常关心自己的老好人,应是乡下人热情之故吧!维轩下了如此的注解,但,隐约还是有着微妙的感觉,这感觉仿佛从心底缠了上来,一丝一线地缓缓萦绕起。 也许,这感觉从那时就有了吧! 当自己卸下满身刺的盔甲,不再觉得身心疲惫而不如意的时候。 就在自己屈服在那只小猫的可爱,而忘记张开保护网的时候。 或是在那晚放下心防倾诉自己梦想的时候…… 嗯,那这感觉是什么呢?怎么命名呢? 啊!是了,这应该是友谊的温暖吧! 收回视线,停止思维,再度正视现实,维轩只希望这次的事件不会让小诚幼小的心灵蒙上阴影。 *** 愈加闷热的工厂,外头的夏蝉正愉悦地高唱鸣叫,可惜那天籁的歌声却赢不了工厂里头的喧嚣、帮浦运转的吵杂以及空气枪不时发出钉上木头的咚咚撞击声。 「工头,麻烦你过来一下,我有点事要跟你商量。」 维轩大声地朝最里层唤了唤,正在裁皮平台工作的工头只好歇下他的动作往二楼走去。 「张先生,有事吗?」 「其实是这样的。」先前堆成一团混乱的业务资料,已在维轩的整理下成了一番整齐有条理的面貌。 维轩作势地翻了翻,说道:「我发现这工厂的营运额以这样的规模及生产量来看其实是很不错的,可是,支出却太多,相对的整个盈利剩的就少了,我想,这就是总公司不想再投资这家工厂的最大原因吧!」 「还有,这个。」维轩从里头抽了一个小本子出来道:「这是我这个月来的观察,我把所有工人的工作状况都记在上面了,有些工人一个月只来个一星期,有的来了半天就跑了,更甚者根本就没有出现,我不很清楚你们工资是如何给的,但是,我觉得这应该是拖垮这家工厂的最大原因。」 维轩简单地说着,期望工头能明了他的话。 「如果你们还想这家工厂继续营运的话,一定要采行一些必要的手段,不知道工头有没有其它的想法呢?」 「张先生的意思是……要裁掉一些工人吗?」工头有点惶恐地反问着,要是真的这么做,那么对村子里的人来说势必是个大恶耗。 「也不完全啦!只是希望能把认真的工人留着,把一些失职的工人置换掉就是了。」 「这个嘛!其实我们这边的工人都很勤劳的,只是……」工头真找不出话来反驳,毕竟维轩观察得比他还仔细的多,「如果这样做可能太突然了,能不能给工人们一些时间,我会好好地跟他们说说的。」 「好,就等你,如果情况还是没有改善,我就得跟总公司说一声了。」 维轩再跟工头说了些话后,便想到楼下晃晃。 很直接地朝最靠近中间地方的楼梯下去,那里是通往阿福所在最方便的捷径。 方才那个决定,裁撤工人的决定似乎需要点勇气。 维轩知道,这个决定对在此工作的村人们很残忍,仿佛逼他们上梁山,赶走了他们等于让他们没有饭吃,可是,若这个工厂要是倒了,那么对村民们来说才是最糟糕的后果,大家可以挣个钱糊口饭的地方才是真正没了。 所以,只好牺牲掉一小部份的人了,也许多则十几人,少则五人不到,维轩想尽量做到最好,把牺牲压到最低。 倚在铁梯的栏杆上下望,未见阿福的影子。 「阿福呢?」朝着一旁的工人问着。 「在外头黏海绵呢。」 觉得自己向外走的脚步有点匆忙、有点迫不及待,维轩知道自己内心的重大决策定会引得阿福不快。 『那个呆瓜一定会讨厌我这样做吧!』 奇怪?我干嘛管他讨不讨厌,他又不是我的谁! 一股淡淡的化学药味传了过来,那是强力胶的味道,止住自己脱轨的思绪,阿福手里握着喷胶气枪的高挺身影落入维轩眼里,很认真、很确实的举动,只见阿福谨慎地为基架上胶,每一寸、每一角都精心地照顾。 有着粗厚关节的手指轻压,一片绵密浓雾即从枪口迸出,洒落在即将铺上海绵的区块上,身子跟着缓缓地游移一下又一下地喷胶,动作相当俐落干净。 瞬间,眼前一排的木头基架全喷好了胶,阿福拾起一旁纯白的海绵调了调方向,目测了距离,相当熟练而自信地将它放下去,双手不断地轻压调整,犹如给予手下物品高级的按摩,像是轻柔抚摸,又像是微压摩弄。 弯着腰,一块又一块地放,结实的背部淌着细密的汗珠,浑圆的肩头随着手臂摆动耀着光。 突地,专注工作的人影转了头,维轩彷似吓了一跳,心跳时钟漏了半刻,忽地又规律地摆动起来。 阿福对他微微一笑:「很无聊吧!每次我都快黏到睡着,你不会也看到睡了吧!」 「才、才没有!」维轩有着小小的震惊,真是有病,自己竟看得如此专心,「我来帮你吧!看起来挺有趣的。」 「你确定?」 不理会阿福的讶异,维轩仿着阿福的动作拿起海绵黏上基架。 「歪了,要拿起来重用。」 「哼!」维轩照做了,但,试了几次仍不成功,手上反倒沾上乳黄色的强力胶,黏稠稠的感觉很不舒服,「没有尺,你怎么能这么精准?」 「用看的呀!凭感觉吧!摸久了就摸惯了。」阿福接下维轩的摊子不到两秒就黏好了,「接下来要黏另一种的海绵,这个比较简单。」 指导了一会儿,维轩总算笨手笨脚地做出了一个成品。 当自己开心地望向阿福露出有点炫耀意味的笑容时,维轩仿佛感受到对方的眼光有点不同,那眼神变得深邃,好似有什么东西埋在里面,那是种不可言喻的感觉,有点炽热。 迅速地收回自己的目光,维轩轻轻拨弄手指上的强力胶,干掉的强力胶黏上了一些脏污成了一块块黑色的薄膜,维轩一片片地将之撕下。 突地,了解阿福的手指为何总是脏兮兮的。 维轩不得不同意阿福的话,这真的是一个很枯躁又无趣的工作。 继续帮着,漫长的下午时光就这么度过。 *** 一下班,回到阿福家里等着的是两只可爱的小碗,碗里,数十只蝌蚪悠悠地游着。 「看来那小子还真淹不怕呢?」阿福把小碗递给维轩,微笑道:「你看,小诚送你的。」 「真是的,离上次落水还不到一个星期又跑去了。」 幸好维轩担心的事没有发生,那个漆黑的池子没有成为小诚的梦魇。 维轩兴致地盯着灵动活泼的蝌蚪一会儿,耳边传来阿福雀跃的声音:「太好了,太阳还没完全下山,维轩,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又是猫不成?还是夕阳?」该有所期待吗? 「去了就知道了。」 有点半拉着,两人向着村外走去,外头的光线愈发橘黄,维轩朝后一望,整个村庄皆淋浴在夕阳的昏黄光线下,宛若泛黄的陈旧照片,若不是自己也身处在这情境中,维轩大概直觉认定这是在画里,有点朦胧,有点不切实际。 不经意地与都市里的黄昏做了一个比较,都市的黄昏相当短暂,竟未曾在维轩脑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好离谱! 越往西走,半融化的太阳越红了,眼前仿佛烧红了一片。 「就是这里。」 这里?这不是那个令小诚吃水发烧的罪恶之渊,那个令自己困扰自责好久的深黑池子。 咦?有点不大一样……水面似是浮了什么……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还以为又有什么特别的,白期待了。」维轩不满地嘟囔一声,催促着:「走啦!又没什么……」 「等一下嘛!」往前的脚步不停,阿福的声音徐徐地传了过来:「下完大雨后,这个池子就会开始长出这个,而且是一大片的,长得很快,整个水面全布满了,然后它们就开始开花,开出一大片的花。」 露出一个黑人牙膏的招牌微笑,定眼问道:「看到了吧!」 当然看到了,维轩的眼睛健康的很,只差没去开飞机,放眼望去,那么大片的紫色花海,宛如一大块的紫色地毯,与天边的云霞融成了一体,橙、红、橘、紫、蓝,相互辉映,缤纷不已,上头的五彩落了下来,下头的颜色便丢了回去。 忽幻忽实,壮阔波澜,光线流转,琉璃璀璨,凉风轻拂,摇曳生姿。 再望去,夕阳下还点缀着背光而呈现墨黑的房子,一层千变万化的夕阳,一层漆黑穆肃的平房,再一层灿烂耀眼的紫色花圃,层层叠起,层层相衬,美景异常。 像幅豪放的油画,又像张感情浓烈的摄影,就这样毫不遮眼地撞进眼里,钻入内心。 仿佛有了一个小小的震撼,在维轩心里来回摆荡。 「这是什么?」 「它的名字很俗,叫布袋莲。」 「喔!我知道,就是凤眼莲嘛!」努力平息内心的憾动,维轩静静地问着:「你怎么确定我会喜欢这种花花草草还是小猫小狗的东西,不会让我觉得你是敝屣自珍?」 阿福抓了一下头,缅腼说道:「以前教我手艺的师傅告诉我,做我们这一行的颜色很重要,要是一个配色不对这只沙发就完了,有时候一些皮革的颜色很相近,分不大清楚,所以眼睛要很利,哈,不过,我们都不管这些啦!用不太到,现在的沙发都单一色的,我们做起来也轻松多了。」 宛似方才的震荡还在,维轩听得哑口无言,接不下话来。 「所以,我对这些鲜艳的颜色挺喜爱的,我想你也是有相同的感觉吧!」 是呀!以前修的一些关于色彩的知识在脑里浮起,维轩对着眼前的景色点了点头。 「这里很不错吧!其实这个池子没这么可恶的,你看,小诚也不讨厌它呀!所以你就别在意那件事了。」 维轩轻轻一笑:「那件事我早就释怀了。」 没想到他还关心着这件事,维轩不由得感到一股窝心,这个外表看似粗犷的汉子心思竟是这般细腻缜密。 「那真的太好了。」阿福笑得比维轩还开心。 忽然发觉两人的身影又靠近了些。 「我可以抱你吗?就像抱来福一样。」阿福突然如此问道,听得维轩一番莫名。 「因为夕阳看起来有点寂寞,会让我想到你刚来的时候……我比较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连回答都还来不及反应,阿福的动作早已缠了上来,维轩全身一阵僵硬。 热度,傍晚的夏季高温,从地面蒸散的湿闷热度,透过阿福的宽阔臂弯一层层地围笼过来。 安静,四周仿佛没了声音,耳朵成了装饰品,白天那群高唱的夏蝉像是都睡了,静静地伴着夕阳入眠。 自然,就如同日头东升西落般自然,阿福的拥抱成了非常自然的举动,维轩竟忘了推开。 是还沉浸在刚才的撼动中?还是因为阿福的贴心而不忍拒绝? 「阿福,你希望工厂继续营运吗?」维轩轻描淡写地问了。 「当然希望呀!它要是倒了,我就没饭吃了。」 「是吗?那就好。」 倏忽,阿福的温热气息洒落在维轩脸上,那样的接触非常地轻微,只是在唇上轻轻地一掠,犹如蜻蜓点水。 静静地,心里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变质了。 东边的宝蓝天空镶上了星星,夕阳发出最后一丝微光。 第五章 「下次要再这样,小心我杀了你!」狠狠地挥了一拳,将阿福霍然推开,维轩怒吼着。 这家伙疯了不成?男女不分。 用袖子抺了抺自己的嘴唇,维轩逃命似地离去,身后,留下一道被余日映红的人影。 搞什么鬼呀!一阵惊骇,维轩止不住喘息地大口吸气。 阿福的喃喃低语仍在耳朵回荡着:「维轩,我喜欢你耶。」 你喜欢,我就让你喜欢?开什么玩笑! 不,不对,不是这个问题,维轩的思绪纷乱,头脑浑沌。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一回想,接二连三的惊讶接踵而来,维轩直奔浴室打开冷水猛冲。 可恶!这家伙分明就是心术不正,自己竟被他的朴实外貌给骗了。 维轩有点气恼,想着连日来阿福对待自己的态度就感到一阵寒心。 仰天拨了拨浇湿的头发,维轩无力地说着:「我是男的啊!」 设计图,木桌上摆了一张新的图,纸张不再泛黄斑驳,也未有任何痕迹磨损,是一张全新的、空白的草稿纸。 维轩坐在桌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气。 治疗烦恼的最好方法就是画画,维轩打算专心地画、用心地画。 他想把黄昏时刻看到的感动画出来,那样旖旎多采的风光,那样璀灿多变的景致,还有那鲜艳明媚的色泽,无一不触动着维轩视网膜内的每一角,每一颗眼球细胞。 藉由脑细胞的转化,他想设计出一款令人感动的沙发,有着那时的美丽与舒适。 笔尖的移动在纸张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颤抖得有些厉害,但,维轩几乎是快高兴地淌下泪来。 他终于能画了,画出新的东西,画出新的创意。 他很专注,每下一笔他都斟酌很久,然后慢慢地在上头刻、在上头描绘自己的欣悦。 很努力地回想,把当时的感受全融了进去,屏气凝神埋头地画着。 不觉间,一张奔放的草稿便完成了。 至上的欣喜让他全身颤栗,他感到欢喜。 突地,他想与人分享他的喜悦。 与谁分享? 维轩问了自己一个笨问题。 黄昏时的轻轻一吻犹如孩童般儿戏,自己的反应是不是太过剧烈了呢? 维轩再度叹气。他应付过女人,但,却没应付过像这样的人。 外表像个大人,内心却只有十九岁的大男孩。 维轩知道自己还不难看,可没想到对男生也有魅力存在。 以往交往过的女友总是留下一堆恶评后离开,维轩知道自己的个性不怎么惹人爱,处处得罪人,女友给的评价是不够贴心、傲慢无人。 怎么?阿福是眼花了不成? 又丢给自己一个可笑的问题,维轩哈哈地笑了起来。 「怎么变成了自贬身价,反省起自己来了?」 笑了大半天,眼泪都快掉出来。 那时,维轩的确吓了好大一跳。 阿福的举动对他而言真的太突然了,先是呆愣后直觉地给了对方一拳,不过,好像没造成对方损伤,大不了逼退对方而已。 「喜欢?那是怎样的感觉呢?」 维轩感到哑然,玩了无数场爱情游戏的自己竟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抚着自己的下唇,维轩忆起当时唇上的湿热轻触。 就跟女人接吻一般,只差没了口红香水之类的化妆品香气,取而代之的是……健康刚毅的男性气息。 他的拥抱有点强硬,可,他的亲吻却是十分地小心翼翼,只是一个轻拂而已。 那张瞬间放大的脸孔带着愉悦,他的眼神有着清澈流波,他的双唇有点厚实,他的气息相当灼热,他的怀抱有着万分安全…… 维轩回忆着这些片断,想从中找出所谓的喜欢。 仿佛有什么被挑动了,一股奇异的热度从唇上窜烧到下腹,维轩感到无比惊骇。 是太久没做了吗?维轩有点羞愧地止住思绪。 「这是怎么回事?」 竟然对个男人有感觉,一定是疯了、疯了,定是这地方女人太少的缘故。 维轩发泄般地拍了拍发烫的双颊,想到脑筋都快打结了。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跟他一样眼花了吗? 唉,以后要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他呢? *** 真糟糕,他生气了。 阿福有点伤脑筋,自己实在是太冲动了,想起当时的情景阿福就一阵脸红,心脏的节奏更是不听指挥。 这是他的第一次亲吻,他仿着过去所学到的举止以及照着自己当时的心情所印下的亲吻。 很笨拙,很生涩,可是,阿福觉得那样的举动最能表达出自己的情感了,所以他做了,然后呢? 被拒绝了。 维轩打在他身上的一拳并不怎么痛,但,却令他感到非常失落与沮丧。 他真不想惹对方生气的,更不希望对方会因此而讨厌他。 对,去道歉吧! 他若不喜欢自己这样的举动,自己以后绝不会再这么做了。 阿福反覆地思考着,觉得去道歉才是最好的方法。 想起晚餐时没见到维轩,阿妈去叫他吃饭也没过来,他现在应该肚子饿了吧! 阿福绕至厨房拿了堆食物,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维轩房前,紧闭的房门似乎将一切气息都关了起来,只有木门底部有着微光透出。 望着地板上的余光,阿福知道他还没有睡。 抬起握拳的右手,阿福踟蹰了好久才敲了下去。 清脆的响声仿佛惊扰了里头的人,虽然隔着门,阿福也可以感觉对方和自己一样摒气凝神。 那样的话,我的情感你能感受得到吗?这种叫做喜欢的情绪,这种叫做幸福的感觉,你也能感受得到吗?阿福不禁呢喃地自问着。 再敲了几声,见这扇门始终没有开启的倾向,阿福只好开口:「维轩,你还没睡吧!我想你肚子应该饿了,所以拿了点吃的来给你……」 仍然没有任何动静,阿福只好放大音量继续说着。 「……其实……其实我是来道歉的,下午的事情,我……」 还没说完,门倏地被打开了。 「进来,你的声音会把阿婆吵醒。」 是维轩,维轩开门了,阿福喜出望外,差点儿又因为感动抱住了对方,直看到维轩表情的凝重,他才止住内心的雀跃。 他的眼神有着当初的冷冽,如刀锋般锐利地刻在阿福身上。 心里有点痛、有点难受。 原本与他的距离似乎被这淡漠的眼神给拉远了。 别讨厌我、别防着我,拜托,阿福也望着对方,期望自己的请求能藉由眼神传递过去。 对望的时间一秒不到,阿福却觉得渡了一世纪般漫长,随着维轩转身,阿福跟着进门。 『维轩,下午的事我很抱歉,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以后我不会再那样了。』原本是要这样说的,可是阿福的脑子就是不听使唤,一踏进房里,劈头就是一句:「我喜欢你。」 「你确定你自己在说什么吗?」维轩仍是与黄昏那时般地惊讶反问着。 「当然确定,我说我喜欢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感觉,阿福又重覆地说了一次。 「你有搞清楚对象?」 阿福眼中的维轩皱起了眉头,他好想伸出他的手将它抚平舒展开来。 「没错,我喜欢的就是你。」阿福坚决地说着。 「你看清楚了?我是男的呀!」 「我看得一清二楚,维轩,我喜欢你。」 只听到维轩轻轻地叹了口气,手指揉着额角,「你来就只是要说这个吗?」 经由维轩的提醒,阿福才想起自己的手里有堆要给他吃的食物。 「啊,还有这个。」 是晚餐时剩下的炸芋头,阿福用盘子盛了一些。 「我想你晚餐没吃,现在应该饿了。」将盘子递了出去,维轩却一动也不动,毫无接下的意思,「是阿妈多炸的,很香很好吃喔!」 停格了许久,阿福只好将盘子放在一旁的桌上,眼光正好瞥见了一幅崭新的设计图,正待问出口,却被维轩下了逐客令。 「谢谢你的食物,我想一个人慢慢吃,可以请你出去吗?」 「你慢慢吃吧!吃完盘子就放着,我明天再来收。」 悄然退了出来,阿福仍是不舍地瞧了里头一眼。 回到自己房里,阿福才赫然想起自己根本就忘了向维轩道歉,反倒是自己一个劲地说着自己喜欢他,这样肯定让维轩更烦恼。 完了,维轩会不会更讨厌自己? 这一晚,阿福只能抱着满心的懊悔入眠。 *** 虽然冷了,但,尝起来又松又软,维轩用筷子又夹了一块炸得香酥的芋头送入口中。 头一次看到这样直接又死缠烂打的人,那时揍他的举动不是警告了他吗?怎么还有脸皮主动地跑过来再次告白。 要是处理不好是不是会变成那个女人第二,然后自己的下场又会更惨? 如果说上次是被流放到乡下,那么这次呢?会掉到哪儿去?地狱吗? 维轩懒洋洋地吃着炸芋头,脑中不忘胡想着。 真是不懂为何阿福会看上了自己?哼,而且还十分伟大地超越了性别,维轩讥讽地嗤了一声。 对了,他不是有个女孩子叫阿芬来的?怎么目标转移了呢? 蓦地,维轩又想起方才的对话,简直就是跟台坏掉的录放音机对谈般,阿福一直重覆着那句让他头更疼的话。 揉揉太阳穴,一股莫名的不耐烦油然而生。 维轩拿着筷子用力地搓着炸芋头,筷子碰到盘子叮叮咚咚地直响,数个滑溜,芋头都掉到地上,可是内心的烦躁却无法像炸芋头一样掉出心里这个盘子,心一横,把一旁自己所画的设计草稿给揉成了一团废纸。 似乎这个残忍的举动终于抑制住内心的烦躁,维轩心疼地把设计图轻柔地摊开。 可恶!都是阿福害的,好不容易才画出来的。 边咒着阿福边后悔地努力将设计图恢复成原状。 *** 爱情果然是种自我催眠,但,维轩知道自己的感觉还冠不上这么高昂的称谓。 他只是变得比以往还要注意对方而已。 自从上次那个接吻事件以来,两人的相处模式仍是如往常一般。 早上,阿福当司机,然后一起坐车到工厂上班,中午的时候一同吃饭,偶而两人还会到废弃养猪厂,带着吃剩的饭菜喂小猫,下午闲来无事时,维轩总是坐在楼梯口瞧着阿福工作,有时也会帮帮忙,不过,维轩讨厌强力胶附着在手上的黏腻触感,大部份只是在一边盯着一面与阿福聊天。 然后,下班的时候……这样想来,两人在一起的相处时间还真长呢。 真是太不公平了,维轩忿忿地想着。 阿福再也没有下个举动,一切彷如从未发生过,可是自己的内心却是受到对方的影响而愈趋烦躁。 不自觉地望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视线飘移好像失去了准头,明明与别人说着话,网膜焦点却越过对方肩头聚向那人所在的另一端。 不自觉地听着对方的一声一语,耳朵收纳宛若固定了频道,那人的嗓音总是在众多声音中显得特别大声、特别清晰。 不自觉地、不自觉地、不自觉地……在意着。 不该如此的,这样下去,自己真的会莫名其妙地喜欢上对方。 到那时就完蛋了,因为这根本就是场毫无结果的开始呀!喜欢上对方或是对方喜欢上自己都是不被允许的,他不能偏离轨道常理。 况且,恋上比自己小上六、七岁的大男孩,这真不是自己头脑所能分析理解的景象。 加上自己早已不是谈这种愚蠢恋爱的年龄了,所以,这一切都是只自我暗示、自我催眠,而下了这个指令的人就是那个罪亏祸首──阿福。 维轩抱头痛想,他明了自己该中止这奇怪的情况。 尤其是他讨厌现在这种暧昧不清的感觉,非常诡异,困扰着他原有的思绪,搞得自己神经兮兮。 既然如此,维轩打算主动说个清楚,解除指令。 走下楼,找寻阿福的身影。 「阿福人呢?」 「耶,他没在中层那里组沙发吗?早上他也不在这边耶。」工人纳闷地说着。 「谢谢,我去找找。」 跑去哪了?维轩问了好几个工人仍是没找着,他知道阿福不是那种会偷懒打混的人,但,工厂内部几乎是问遍了,维轩只好往那些工人们常纳凉休憩的地方走去。 又是人赃俱获,眼前正有几个小伙子蹲在一起抽着烟,大剌剌地有说有笑。维轩真不知该如何劝导顿时哑口无言,只能厉色地俯瞰这两、三个人。 工头真是的,到底有没有好好跟这些人说说,为什么还是没有改善呢?那样就别怪我狠心了。 维轩语气尽量平缓地问着,期望能与他们沟通。 「你们几个,现在是工作时间,为什么聚在这里?」 话一出口,有两个人识相地把烟捻熄,而另一个却仍慢条斯理地吐着气,维轩认得他叫阿昆,是上次很没有礼貌推开他的人。 「张老板,我们只是休息一下,现在就去工作。」一个打着滑头的嘴脸说着,很快就拉起他的同伴们作势要离去。 「等一下,我希望你们以后能注意一下自己的休息时间,这里是你们来工作赚钱的场所,我诚心地希望你们懂得珍惜这个地方。」否则你们真的要被列入裁员的名单里了。 「会的、会的,我们下次一定注意。」 「对了,你们有看到阿福吗?」 「他在板模工厂那边。」 竟是阿昆回的话,这令维轩有点惊讶,怎么问了这么多人没人知,阿昆这人却知道,而且听着他的语气,又冰又冷,仿佛有仇似的。 「谢谢。」 道了谢,往另一间小工厂走去,还没到达就瞧见阿福走了出来。 「阿福,你来这边做什么?」平时的工作内容不在这边,又未见阿福搬出新的基架,维轩好奇地问着。 「没什么,只是在做件新的,试验看看。」阿福咧嘴笑道。 真的是非常廉价的笑容,维轩总是能在阿福脸上发现这样平凡又普通的笑容,宛如他随时随地都在笑着,也因此,维轩并不认为这样的笑颜珍贵或难得,以往的他只是觉得可笑,这人还真是容易满足,他是个傻子等等的想法。 但,此刻,阿福的笑容给了他一种耀眼的感觉,相当灿烂好看,他的四周像是洒满了光,好温暖。 这个想法让维轩有点不知所措,他真害怕自己突地脸红,若是让阿福察觉了,维轩打算当场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一定是太阳光太刺眼的关系,维轩收起自己的慌张,咽下一口唾液,鼓足了勇气说道:「我有话跟你说。」 *** 踌躇着,维轩忘了开场白要怎么提才好,只好继续逗弄着怀里的小猫。 呼,快说吧!速战速决,快刀斩乱麻,这个养猪场不会有人来的,你大可放心大声地拒绝对方、大胆地喝斥对方,然后中止这奇怪的相处局势,使自己别再心烦。 摊牌吧!维轩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转身,认真严肃地盯着阿福说道:「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阿福一个怔忡,呆愣了好一会儿。 「嗯,我还是喜欢你。」阿福仍是笑着说,散发出太阳光般的热量,照得维轩心头有点暖洋洋。 听见有人说着喜欢自己内心实在喜悦,可惜眼前这人真的不是维轩理想中的交往对象,领略的瞬间,喜悦的心情倏地转为郁卒。 「可是……我不喜欢你……所以……」 「我知道,没有关系的。」阿福仍旧微笑着,「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这样我就觉得幸福了。」 只是这样?太容易满足了吧! 「是吗?嗯嗯,好,我已经知道了,那么,希望你记得我真的不喜欢你,日后也别奢求我会喜欢上你,我们的关系就是员工跟老板,拜托你以后别用对待来福的方式来对待我,就是这样,你明了了吗?」维轩一口气讲完,叫他这么大的人说出像高中女生这样丢脸的话可是费了他大半的精力,维轩顿感疲惫萎靡,低下头抚着猫,静待阿福的反应。 「我了解了,上次的事真的很对不起,我不会再做出你讨厌的事了,不过,你能知道我喜欢你真是太好了。」 耳边听着对方离去的步伐,维轩迅速地抬起头来望见阿福转身中的侧脸,看着他从自己眼前渐行渐远。 那一刹那,维轩的心仿佛被另一种无形的东西给填满了,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僵,连表情也称不上。 被拒绝的人心里应该会很难过吧!为什么他还笑得出来呢? 为什么不是跟以前的那些女人一样作势给我几个巴掌呢? 因为他是男的吗?所以看得开、放得下。是这样吗? 好失落。毫无任何愉悦的心情。 难不成自己对他有所期待?希望他很失望、希望他很伤心、希望他很难过……然后证明他真的是喜欢自己? 赶紧摇摇头,维轩止住这可怕的想法,放下怀中的小猫,离开这个布满奇异气氛的地方。 第六章 真是奇怪,自己竟然还笑得出来。 阿福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怀疑是平常笑了太多把脸皮都给固定住了。 这时候应该要伤心才是吧!阿福又笑了两声,突然觉得自己的脸颊有点湿热,用手抺了抺才知道自己掉眼泪了。 真糟糕,原来自己这么不成熟,阿福责备着自己,怎么这样就掉泪了,维轩不过是说不喜欢自己而已呀! 这感觉就叫做『失恋』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会比第一次还难过? 阿福觉得比阿芬离开自己时还伤心,有股酸酸的味道涨满了整个心里头,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突来的情绪,阿福只好让眼泪直流。 因为维轩跟阿芬,他喜欢维轩比较多吗?不,这是不能比的,阿芬是阿芬,维轩是维轩,是不一样的。 『就算你没办法喜欢上我……我还是喜欢你。』 阿福真的很希望维轩也能喜欢自己,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地希望。 突地觉得六、七年的时光是个很大的差距,如果自己年纪再大点维轩是不是就可以喜欢自己呢?或是自己跟维轩一样是都市来的,念很多书,比现在再聪明一点就可以了呢?还是…… 阿福拼命用着跟了自己十九年的脑袋,尽力搜寻着让自己别伤心难过的理由。 *** 算算来这个村庄将近两个月半了,早晨唤醒自己的蝉鸣声又多了点,台风也扫过了两、三个,维轩认识的附近村民也越来越多。 好几天前就听阿福兴高采烈地对自己说,村里的庙会就要到了,今年的庙会是五年来的盛况,到时村子里会有很多人从外地回来,白天有拜拜、绕境的活动,夜晚则是摊贩聚集、家家办桌宴客,十分热闹。 因为在都市长大,很少能亲自体验乡村的习俗庆典,尤其是像这类的全村大活动,以往只能透过电视媒体观看基隆放天灯、盐水蜂炮等等的节庆,现今能实际参与让维轩有种莫名兴奋。 维轩回想着阿福对他说时的眉飞色舞、欢天喜地,于是,自那天起,他也跟阿福一样一直期待着这日的到来。 把话讲明后,维轩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掉进阿福的催眠指令里,他很满意现在的互动,相处时自己也不再觉得尴尬。 而阿福呢?真的很听话,他不再对自己做出拥抱之类的亲腻举动,不再听见『我喜欢你』的低沉嗓音,也不再看到说着『我喜欢你』的纯真表情。 一切都如自己所愿。 可是,不知怎么地,胸口这部位好像缺了一个洞,有时不知想到什么就如阵风没有预告地吹了进去,凉飕飕的不舒服。 一串连续的鞭炮声响唤醒维轩的沉思,倏地想起自己正帮着阿婆准备牲礼。 「阿婆,这鸡熟了怎么办?」 「快把火关了,免得水太滚煮破皮,来,这个盘子拿去,把鸡捞上来,小心点喔!」 维轩照着阿婆的话做了,可是技术实在不好,鸡又烫,弄了老半天才把牲礼组装好。 「阿婆,这鞭炮声什么时候才会停?」才刚问完,远方又有声响传至。 「喔!那要等神明巡完整村回到庙里之后,下午巡到我们这边时也要放。」 这样呀!真的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民情特色呢,维轩木然地想着,这鞭炮该不会是自己来放吧!自己只点过仙女棒之类的玩意儿。 堆满供品的香案点上袅袅的线香,似乎没有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了,维轩向邻居借了一辆铁马,笨拙地骑上去。 空气中仿佛弥漫着鞭炮的硫黄味,淡淡地飘散,随着西南风从远处吹来渐渐地扩展开。 耳边仍是不时地传来炮声炸响,朝这个声音靠近,另一种有节奏性的音调也传了过来,虽称不上锣鼓喧天,但,仍有着振憾心灵的触动。 路旁停了一堆维轩过去不曾看过的车子,还有些陆续从马路前头驶来,想必都是今天赶回来拜拜祈福吃大餐的。 阿福说要去庙里帮忙,不知做些什么?维轩好奇心一起,连忙往大庙的方向骑去。 通至大庙的柏油路上已经零零散散地聚集了些摊贩,庙前搭起数个戏台子,虽尚未开演,但,已能想像下午及夜晚的热闹。 原以为是间金碧辉煌的新庙,但,一看却不似心中的想像,维轩一点也不失望,因为这间庙宇展现了它的古朴与庄严。 大庙门口是两根由细长龙身盘距起的粗大龙柱,龙头昂然朝上,阔鼻张嘴,且展现出扭头、转身、摆尾的动态雕刻,生动有神。 庙壁的堵上刻了春梅、夏荷、秋菊、冬茶象征四季平安的祭祀花朵,还有一些用了不同雕刻手法的精致装饰。 越过镇门的两只石狮,维轩踏进宽阔的庙里。 一股浓烈的线香味薰得维轩眼泪直流,每一吸口都好像快被呛着,维轩抬头环视,果然是这个村子的信仰老庙,这里香火顶盛到将庙里空气焚得白茫茫一片,庙顶的网目及彩绘的庙壁也都薰得墨黑,虔诚的信徒还不时地在坛前叩拜,提着供品进进出出。 维轩霎时觉得自己身处在火灾现场般,浓烟密布,热气蒸人,只好赶紧往庙里乱窜。 人潮渐渐多了,维轩逡了一圏,连庙里的办事处都找过了,就是没看到阿福,闷不作响地出庙,回途中顺手买了两支烤章鱼干。 悠悠地骑回,阿婆还在厨房里忙着。 「阿婆,你要不要吃烤章鱼?」 「呵,老板你自己吃吧!我老人家咬不动的。」阿婆笑着说道,接着又埋首在菜肴的烹饪中。 把章鱼干的硬度给忘了,只是觉得香就买了,维轩啧了一声,又问道:「阿婆,你煮这么多道菜要请谁?晚上的菜肴不是有请外地的师传来煮吗?」 「也没有要请谁啦!只是今晚大孙子会回来,很久不见了,当然要丰盛点。」 大孙子?是阿福的哥哥呀!怎么没听他提过? 咬着章鱼干,维轩顺便将午饭草草解决。 下午,随着热闹的声响逼近,阿婆喊了几声:「来了、来了。」便把维轩给拉了出去。 一团黑压压的人潮往这里移动,这让维轩直接联想到各地朝拜的进香团,阿婆替香案点上新的线香,等着那群人潮过来。 这村的三合院大多是座南朝北,而连接屋厝的主要马路也是南北向,因此,三合院的开口大多向东,一进来是晒榖的大埕,阿婆家的香案就摆在这个地方,维轩倏地想到,不知他们会不会绕进来? 事实证明是会的,因为神明要为家家户户趋吉避凶,扫除邪秽,所以,这群人都会挨家挨户拜访,怪不得会花上一整天的时间。 领头的是踩着奇妙特殊步伐的八家将,冶艳的彩绘艺术格外引人注目,还有那造型奇特的服装以及叫不出名字的法器,皆让维轩大开眼界。 敲锣打鼓的声音愈趋响亮,维轩一定神,这群人已气势磅礴地在眼前舞着,近距离地禅述了他们的信仰与文化。 真的很有趣!维轩不由得在心里赞叹着。 而后紧接进来的是顶漆成赭红的大轿子,雕刻繁复,花纹精致,不知是用何种木材拼砌成,大概相当笨重,由五、六个人来抬,方才的震撼未去,现今映入的景象又令维轩讶异。 扛神轿的人群里,有个好熟悉的身影,只见那人绑着头巾,宽阔的肩头架起那粗重的横杠,脸上虽淌满了汗水,神采却是愉悦。 是阿福!原来他是去帮这种忙呀!难怪庙里找不着他。 仍旧穿着平时那条褪色的牛仔裤,不过,上身难得地套上件纯白的无袖汗杉,真像时常在篮球场里见到的运动男孩。 维轩盯了很久,忙碌的阿福也察觉到他的存在,无法放开他的手臂来挥手,阿福只好朝他一笑,递给维轩一个相当爽朗的笑容。 不知怎么地,看着阿福的笑靥,维轩竟有股莫名的骄傲与荣耀。 但,这又跟过去带着出色女伴上街的心情不同,好失常、好诡异的感觉。 维轩呆然许久,失神中,这大群人终于在晃了一圈之后摇摇摆摆、浩浩荡荡地去了。 不太记得自己怎样把鞭炮点燃,不太记得自己怎样快速地从爆响的鞕炮前跑离,也不太记得自己怎样帮阿婆把大红的桌子摆好,铺上红色透明的塑胶膜。 维轩只知道自己惟有怅然若失的无力感。 「老板,真是谢谢你的帮忙呀!」 「不会,椅子也要摆开吧!」 布置完毕,就等着七点钟开桌上菜。 维轩可以想像等会儿一堆客人前来,应该不外乎是阿福的什么叔叔伯伯、阿姨阿姑的,有点像是家族的大聚会呢。 幸好没有下雨,不然这露天的夜晚聚餐就毁了。 「阿婆,我出去一下。」 再度骑上未还的单车,维轩又朝大庙方向骑去。 路旁摊贩拥挤得数不清,只差天色未暗,否则真像夜市呢。 戏台子也开演了一阵子,庙方请了大戏外还有布袋戏,这些演布袋戏的到了晚上便拉起白幕播起电影,挺像蚊子电影院的。 『骑来这边做什么?』 『才不是要找他咧!』 『真烦!』…… 维轩心绪有点烦杂,只好在这满街的喧嚣中找个位子坐下,换了几十个代币,跟电脑打起格斗天王来。 对手八神不知已被草雉打死了几次,维轩仍然继续玩着这款过时的电玩游戏。 将手中最后一枚代币投进币口,眼角却瞄到有个人拿了张塑胶椅大刺刺地坐在自己身旁,外加非常大胆地把设定选择改为双人对打。 「维轩,小心我的绝招!」 「你才该小心吧!」 瞪了阿福一眼,维轩开始猛攻,瞬间,银幕画面皆是绚丽的攻击招式与技巧,让对方的生命值一下子缩水不少。 「你很常玩吗?」阿福操纵的八神放出了亮紫的华丽火焰,传神的卡通配音搭着悦耳的背景音乐。 「不,我很久没玩这种的,已经从ps2改成网路游戏了。」 维轩想起在家里那台电脑,记得外放前不久才换成液晶银幕,现在上头大概全是灰尘了吧! 还在总公司上班时,每逢周休的夜晚一定是玩通宵,结果搞得隔天精神不济。 没想到来这里后,规律的生活作息完全像个乡下人了。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嘛!反正手也不痒。 维轩想着偶而也该回去看看,那是老爸留给他的公寓,不好好爱护定会惹母亲生气,可是又觉得懒,没什么好看的。 「喔,我也挺少玩的,一个人玩总觉得无聊,后来国中毕业去工厂后就很少玩了,至于网路游戏……,家里没电脑没网路的,要到镇上的网咖才行,你要是想去,我可以戴你去。」 注意罗!阿福低声提醒着一连串的猛烈攻势。 「不用了,谢谢,不过,我倒是想跟你借车子来开。」 哼,我全挡开了。 「没问题,你要用的时候说一声就行了。」 语毕,银幕一个大大的ko跟着八神摔飞的身影在正中央闪动着。 「你真厉害。」 「承让承让。」你才厉害,你是第一个让我如此烦躁的人。 回了阿福一句大侠过招后的敬辞,细想之后,维轩不由得噗哧一笑。 真是的,烦恼这么多做什么,保持这样不就很好了吗? 维轩知道自己现在还少了点东西,而那东西即是放羊的小孩所缺乏的。 看着陪自己傻笑的阿福,维轩轻声地说了句:「阿福,对不起。」 那天,你一定很伤心吧!我真的是个自私的人…… 耳边倏地又响起雷鸣似的鞭炮炸响,直击耳膜,仿佛要将这庙会带至最高潮。 一起身,才知道天色黑了,自己竟玩了这么久,所有的摊贩都点上了灯,街道亮得有点朦胧,拥挤的人潮一波接着一波,维轩在人们的脸上找到喜悦欢乐。 这种喧嚣热闹、人声鼎沸,到处充斥着人烟气息,有点又像回到都市里的感觉。 单调的炮声几乎响了快十分钟才隐没,把方才维轩所说的话语给掩过了。 「维轩,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动动僵直的双腿,维轩打算去牵单车。 「等一下,今年有好看的东西,村长特地花钱买的。」阿福说完便拉着维轩往大庙方向窜去。 好看的?不会是电子花车吧!维轩直觉地想到这么脱线的答案,听说现在乡下的花车已经进化到请了钢管女郎来表演,不过,维轩现在一点也没心情去欣赏这么高等的民间风俗表演。 「我不想看那种东西。」 「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才不会喜欢那种……」尚未说完,一抹亮光夺去了维轩的注意力。 只见那点耀眼星光攀升至漆黑星空中的最高点,仿佛停滞了几秒,突地迸开来,带着更多璀璨的亮丽色彩爆开来,瞬间整街的人全都默契十足地抬起了头,静静地等着那群漂亮宝石的掉落。 是烟火! 忽然,阿福喊了声:「开始了。」便拉着维轩的左手跑了起来。 努力避开迎面而来的人群,尽量别撞到别人,嘴里喊着数不清的:「抱歉,借过,借过一下。」 维轩终于受不了地问道:「阿福,你要带我去哪里呀!是要看烟火吗?这里就可以看的很清楚啦!」 奔跑中,天空又开出了数朵美丽的花火。 心情愈来愈高涨,似乎感染了阿福的喜悦般,维轩也不叫阿福放开手了,只是静默地感受着这刻美丽的时光,由热闹庙会、拥挤人潮、华丽烟火所搭起的灿烂时空。 「就是这里。」跑了一会儿,阿福终于放开手,说道:「看烟火怎么过瘾,当然要自己放自己欣赏罗!」 原来是信徒们燃烧金银冥纸的广场,只见葫芦造型的火炉边有堆人在嬉笑,每个人手中都捻了支线香,其中还有几个小孩子正大胆地施放着烟火。 而他们的眼前正是一堆要施放的烟火炮竹,宛如一座小山般高。 有两、三个人跟阿福打了声招呼,点了两支线香给他们。 「喏,拿好罗!」阿福把支线香递给维轩后,弯下身随手挑了一根圆桶状的纸盒,在地上立好,一点,火光咻地一声飞了上去。 简直就是90度的仰角了,维轩撑起自己的头颅来接受这个憾动。 突地明了看烟火有两种感觉,一种只是远远地欣赏,而另一种则是超级近距离,大力地仰头瞻望,维轩知道自己爱上后者了。 声音在自己耳边炸开,轰然巨响,那在自己头顶蹦开的烟火,深广地在天空弹炸,撑开了一片大大的圆型网,织起一圈圈的亮丽花环,然后忽地失去了支点般碎裂,如万点碎片缓缓地掉进自己的眼睛里,像是被光幕给笼罩住了。 那真是场华丽的盛宴,宛若下了一阵雨,一阵有声的雨,发出珍珠碰撞的清脆声音,在脑里不断响起。 绿色、红色、紫色、橘色、蓝色……随着宝石不停地地落,它们也不停地变幻本身的色彩,就在自己的正上空,像活泼的小精灵般在自己的眼瞳里跳跃发光着。 它们的生命比樱花还要短促,仅仅只有那一刹那,但,那一刹那却锁住了它们自身的价值成了永恒的存在。 那种感动是无法形容的,因为它的美丽与梦幻只会使你哑口无言,沉静地望着它,在脑里卡了一个栓塞令你思绪停止运转。 直到绚烂的花火归于平淡,发出残喘的微弱气息消失在墨黑的天际,维轩才如梦初醒地放下酸疼的脑袋。 「好玩吧!你也快放一个来瞧瞧。」 「好。」维轩同样兴奋地挑了一个纸盒,拉出引火的尾巴,点着它。 倏地,从这小小的长型纸盒里发出尖锐的吱吱声,一支支小小的炮竹冲上了天,可惜只炸开了黄色的小火焰。 维轩有点失望地盯着瞧,一旁的阿福却笑得跟小孩子一样。 「哈哈,你拿到冲天炮了啦!也挑这种的才够漂亮。」 「哼,我知道啦!」 维轩重新又点了一个,这次很成功地施放了一朵漂亮的烟火,童心一起,每种不同的炮竹烟火都拿来试试,线香灭了就再点上一支,霎时,天空亮得跟白昼一般,连月亮娘娘跟星星公主都逊色不少。 *** 「好累,我的脖子酸死了。」维轩坐在小铁椅上扭着自己僵直的脖颈,期望能恢复它的流畅。 阿福也抓了把铁椅坐在上头休息,椅子是给庙前大戏台下的观众坐的,阿福随便地抓了两支过来。 「回去擦擦万金油就好了。」 「这么多放不完怎么办?」维轩指着那堆去了半边的炮竹烟火小山问着,原本在这边施放烟火的人影也都离开了,只剩下两、三个小孩还在玩着。 「明天再放呀!再不然就点一把火马上就清洁溜溜了,嘻,不过,那时要逃快一点。」 阿福仍是望着天空说着,又有一朵烟火在他的眼里炸开,维轩觉得阿福的眼睛也像极了嵌在夜空上的耀眼星星,闪烁不停。 看看手表,指针早已超过九点了。 「完了、完了,大餐大概都被吃光了,辛苦了一天竟没吃掉,太可惜了。」阿福假装一脸惋惜地说着,笑着把插在地上的线香拔起,「放最后一个,我们就回去吃饭吧!」 「我不想玩了,你自己放吧!」 「喔。」阿福挑了冲天炮,把盒子抓在手里点燃高举,一下子耳边满是尖锐的炮竹呼啸声。 「以前帮乡长助选的时候都是放这种。」 「啥,为什么?」 「因为要引人注意呀!助选的宣传车子上总是载满了冲天炮,然后每个村子跑,一到村里就开始放,大家就会出来看看,不然这里的人都窝在骑楼底下做代工,根本不会知道候选人有谁。」炮竹燃尽了,阿福也就放低声量地说着。 「真夸张,我还以为它只用来吓麻雀,原来还有这种功用呀!」 「是呀!那时候我们坐在车子后头,手里拿着冲天炮,有次经过一个桥,不知道是哪车的哪个傻瓜点得太快还太慢,到桥下了还没放完,结果全撞到桥底弹了回来,连我都被射到,痛死了。」 「哈哈,然后呢?」 「然后,然后大家就开骂啦!三字经瞬时满天飞,跟我同车的那个人一直用台语骂着『畜牲,怎么有人那么畜牲!』因为刚好有支冲天炮好死不死地插进他的耳朵里,真不知道那根冲天炮是怎么射的,我回去后笑个半死。」 「真的很好笑。」维轩想像着那个有趣的画面,边笑道:「太厉害了,那个飞行轨道真是太强了。」 「是呀!」阿福把线香捻熄,「走吧!」 「等等,我也要学你。」 「那你要拿好喔!没有放完前绝对不能手软放下,不然会射到自己或别人。」 维轩点点头,真的抓起纸盒点燃高举,近距离的高频率显得非常刺耳,手里的炮竹像是有生命似地一飞冲天,刺鼻的硫磺味道从盒子里漫了出来。 「它会动耶!还热热的。」维轩大发现地说着,一切充满了新奇有趣。 「当然呀!一着火就飞出去了,有时候飞不出去的就会在盒子里当场爆炸,所以当然会热会动呀!」 「什么?」 维轩一听『爆炸』这个字眼差点就把手放掉,幸好阿福赶紧一手接下。 「小心点。」阿福靠近维轩一起撑好纸盒。 站在维轩背后,阿福右手握着炮竹,左手搭在维轩肩上,这举动让维轩动弹不得,自己的右手像是僵掉了。 不只是纸盒传递过来的热度,还有阿福贴近的气息,这一切都令维轩觉得异常温暖,怀疑着这是盛夏的暑气,但,心里却浮漫着一丝淡淡的甘甜。 突地,有股小小的模糊声音在心底叫着,希望这炮竹不要太快燃尽。 第七章 「叔公,吃饱了没?」阿福对着一位龙钟的长辈问候着。 「呵呵,有有,吃得很饱。」大桌上,老人家和蔼地继续跟阿福寒喧道:「啊怎么没有看到阿城?」 「大哥说他塞车,现在还在路上,可能回来的时候都半夜了。」阿福替自己倒了杯饮料,转头轻问:「维轩,你要喝这个吗?」 维轩把杯子推出去回道:「什么东西?」 「啤酒。」 「给我点。」 「阿福啊,你什么时候也要娶媳妇啊?」 「姨婆,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啦!」 「张老板,你要多吃点呀!再长点肉,看能不能跟阿福一样壮。」 干嘛跟他一样壮?我可一点也不想作劳工。 「有有,我吃很多了。」 「张老板也还没娶呀!要不要我帮你作个媒,隔壁村的有个姓苏的小姑娘听说要嫁了,长得挺标致的,有好几个等着去提亲呢。」 「不、不用了,感谢你的好意,我不急。」 呼!怎么这堆老人家开口闭口全是同件事,聊的话题也在同件事打转,维轩十分确信自己果然跟老人家有相当严重的代沟,他还真佩服阿福坐得住,甚至对答如流。 维轩急急地喝完饮料,吃了堆饭菜,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阿福,我先进去休息了。」 回到房里,仍是把那张揉得有点凄惨的草图摊开,维轩怀着愉悦的心情在图上涂涂改改。 仿佛还沉浸在烟火的震憾里,维轩觉得脑袋好像跟花火一样炸开,现在还有点晕眩着,他微笑地回想,这里虽然不似都市里便利,没有电影院,没有书局,没有大卖场,可是对他来说这里却充满了新奇。 而这些惊奇都是阿福带给他的,阿福陪着他一起感受的,阿福让他永远不觉得寂寞,维轩惊叹着自己的发现,他知道自己已经在心里挪出了一个位置,而这个位置里装载了一个尚未命名的甜蜜幸福。 『……阿福……你的喜欢……等于爱吗?』维轩低声呢喃着。 *** 送完了最后几位亲戚、客人,阿福把大桌上的残骸收拾干净,桌椅一张张地叠起,还未放置完,耳旁响起维轩的声音。 「我来帮你。」 「谢谢!」 「不会,毕竟我也吃了东西。」维轩滚着圆桌,把它移至墙边,「呐,我问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是指下午扛神轿的时候呢?还是打电动的时候?阿福只好用着询问的眼神回望着。 「嗯,我是说玩电玩的时候,街上那么多人,你怎么找得到我?」 这要怎么回答才好?阿福觉得自己的答案有点玄幻,给维轩听到一定会嗤之以鼻,再不然就是哈哈大笑,嘲弄着自己说:你还真是神呀!眼睛还真利之类的话。 因为阿福可以在人群里一眼望出维轩,就是这么简单。 就算人再多,他仍然可以找着,因为他记得他的身影,修长的身型,即使是背对着阿福,他依旧可以感受维轩背影的魅力,让人很想将胸膛贴上,从后方紧紧地给予拥抱;因为他记得他的发型,柔软的直顺短发,每瞧一眼仿佛就可在鼻中嗅到发丝里的清香;因为他记得他的皮肤颜色,比自己还要白皙带着健康的光泽,仿佛抚上会有着滑腻细嫩般的肤触;因为他记得他在人群里出众的模样,不同于村里的人,他有着独特的气质,高贵得使他不融入这里的平凡人群;因为他记得…… 阿福记得清清楚楚,就如现在闭起眼来,他仍可在空玄的脑里描绘出维轩微笑的样子。 算了,就让他嘲笑好了,反正我喜欢看他的笑容。 「我也不知道,反正走过去就看到你了。」 「喔,这样呀!」维轩轻声地回覆,转身去收拾椅子。 真是奇怪,怎么不太一样了,阿福满头纳闷,事先预设的反应竟没有发生,有点使他不知所措。 「维轩,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吗?」那个有着高傲尖刺的维轩、那个有点令人难以接近的维轩去哪了?今晚的他令人觉得格外柔和,仿佛是头冷峻云豹安静地伏下成了只可爱小猫,阿福微红着脸瞅着。 骑楼下的昏黄灯光一打,维轩的五官在脸庞上落下了几个阴影,随着维轩搬拾椅子的动作,额前的发丝带动了影子,轻晃着,在阿福的眼瞳里轻晃着。 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心中的喜欢又更多了。 「哪有怎么了,抬轿子好不好玩?」 「很、很有趣,可是很累。」阿福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继续答道:「轿子很重,太阳又大,不可能抬一整天,所以我们都轮流扛,而且还要配合其它人的步伐,一个小时下来快去了半条命,又重又累,肩膀还很痛,但是,到最后都麻掉了也就没感觉了。」 「这么辛苦有酬劳吗?好像是种酷刑喔!」 「酬劳呀,神明会保佑我们平安就是酬劳啦!不过,幸好我扛沙发惯了,不然就会像其它的小伙子,淤青又破皮的,隔天一定肿得跟电线杆一样。」 放好最后一张铁椅,满地都是菜渣、油渍,大略地扫过后,阿福说道:「好啦!现在要洗一下地面,你等我一下。」 隔了片刻,阿福拿了袋洗衣粉,二柄长刷,还有从厨房接了一条长长的水管。 「怎么洗呀?」 「嗯,就把地面弄湿撮出泡泡来就行了吧!哈,去年是我阿妈弄的,我只在一边帮忙,难得阿妈今天这么高兴,又辛苦了一整天,我不太想叫醒她。」 「洗衣粉给我,有水桶吗?」 「我去拿。」 两人忙了一会儿,泡了几大桶满是泡沬的浊白液体。 「那我倒下去罗!」 霎时,地面上宛若洪水泛滥,一片湿漉,两人便赶紧拿起刷子拼命地搓着。 *** 「好滑喔!都是泡泡。」维轩站在埕的正中央说道,漆黑的柏油地面闪着妖异的光泽,「对了,很像以前在学校打扫游泳池耶!只差现在是晚上,扫的是柏油地面。」 维轩露出了一个微笑,看在阿福眼里觉得有些顽皮。 「冲水了。」阿福握着水管朝地面喷洒,维轩则在一旁弯腰刷着,帮忙把污水推至边缘的凹沟里。 「我要冲脚。」维轩套着拖鞋的脚趾上全是泡沬。 依言地把水柱冲往维轩脚上,大小泡沬瞬间流走,露出了疏落有秩的白皙脚趾。 「真凉快,这边也要。」 将水管调个方向,不小心一个抬手,维轩的裤子当场湿淋淋,透明的水渍直滴。 「你在冲哪里呀!」呆愣一会儿,维轩微愠地说着,拿起一旁满溢的水桶,朝着阿福泼去。 「哈,对、对不起嘛!」笑着闪躲,敏捷的身手还是让裤管给湿透了,「不小心失手了啦!」刚刚不是故意攻击你的,现在才是,阿福带着玩乐的愉悦心情戏谑地笑着。 瞄准维轩,两人玩起水仗来了。 一开始维轩只能跑着躲开,后来不知怎么的,竟跑进屋子里,然后从浴室接出另一条水管,两人还在滑腻的路面上跌了好几次,湿答答的模样比上次在池里还惨。 到最后全都气喘嘘嘘地坐在屋檐下大口吸着气。 「累死了,都这么大的人了,还玩成这样。」维轩有点责备地说着。 「可是玩得很开心呀!」阿福从维轩的眼里也发觉同样的愉快情绪。 「呀!拖鞋,不知掉到哪去了?」维轩拎着一支剩下的蓝色拖鞋说着,是一双十块钱的那种。 「我去帮你找,不然等下会流到外头的大水沟里。」 拖鞋,拖鞋,呀!有了,卡在埕尾的几块废砖上。 「呐,我找到了。」 一转头,发现维轩正远远地望着自己,倏地又移开了视线,那感觉像是偷看着某件东西被发觉后的掩饰。 维轩看着我?虽然在工厂里维轩也会盯着自己工作,可是像方才那种感觉却有点不同。 咚!阿福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但,随即一想,期待的心情马上落空。 在心底悠悠地叹口气,说服自己道:『他不是已经跟自己说过,那是永远都不可能发生的吗?』 阿福只好把它当成夜晚光线不足下的错觉。 抓起一旁的水管,阿福将拖鞋洗干净,弯下身把鞋子套进维轩伸直的脚掌上,那翘起的脚背有着迷人的线条,指甲片又圆又薄,阿福觉得维轩的脚长得真是秀气好看,不像自己赤脚惯了,粗里粗气的。 「好了。」 坐回维轩的身边,竟在他的脸颊上找到两抹淡淡的绯红。 「你是不是刚刚啤酒喝太多了?」 「才不是,啤酒算什么,我只是想到一个很可笑的童话故事。」 「什么故事?我要听。」 「谁理你,我要去洗澡睡觉了。」 看着维轩站起的身影,阿福好想再一起跟他多坐一会儿,便不自觉地伸出手来握住对方手掌。 呀!糟了,会被骂,可是,又舍不得放开。 「是关于鞋子的。」轻轻地挣开,维轩头也不回地进屋了。 鞋子?喔!是灰姑娘呀!嗯~~还是不懂,哪里可笑呢? 好像离开书本太久,所有的想像力、联想力都变得迟缓了,记得孔子说三天不读书,讲话会怎样,脸会变得怎样,那么自己有多久没摸过书了? 真可怕!阿福摸着自己的脸颊想着,该去照照镜子了。 突地,两道刺眼的光线急急射入,一辆银白的车子跟着驶了进来。 车子下来了一个跟阿福差不多高的男人,模样年长阿福好几岁,有着相似的眉型与眼睛,脸部轮廓修长了点,简直就是阿福日后的翻版,微笑的神采散发了股成熟的气息。 只见他对着阿福亲切笑道:「阿福,我回来了,好久不见啦!」 是大哥呀!终于回来了。 「哥,你怎么开那么久,现在才到,都收桌了,阿妈也睡了。」 「周末塞车嘛!来,帮我提行李。」 「嫂子呢?她没跟你一起回来吗?很想念她耶!」 「她说讨厌塞车,一大早就搭火车走了,应该早就到了吧!真奇怪,看样子又不知道玩到哪里去了。」 「这样呀!」许久不见的亲人回来固然让人兴奋,可阿福仍是忍不住地问道:「哥,你觉得灰姑娘这个故事很好笑吗?」 只见大哥圆睁着双眼说道:「阿福,你酒喝太多了。」拍拍阿福的背部,「快帮我提进去吧!唉哟,又没下雨,你怎么湿答答的,小心着凉呀!」 磨蹭了一会儿,阿福还是想不透维轩的幽默。 *** 阿福的大哥阿城回来了,幸好对方因为舟车劳顿现在还在睡眠中,不然,真不知要如何跟对方介绍自己。 维轩泡了一杯即溶咖啡在厨房喝着,忽然觉得自己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非亲非故地住在这个家里,若说是房客,可是阿福却半分房租也未收,若是上司、朋友,也不会有人借住这么久,真是个突兀的存在。 一开始刚到此地,还会因为不太习惯这边而想回去,不过,现在习惯了,也懒得走了,只是偶而会有些无聊,就像今天,不用上班的时候。 「阿福,我要跟你借车子来开,你今天没有要用到吧!」 坐在对面的阿福吹着热粥道:「好,没问题,如果我要用再跟我哥借就行了。」把钥匙大方的丢给维轩,「呐,钥匙,要小心点喔!」 「放心,这边没几台车,比我在台北开还安全。」 一手接过,把杯子冲洗干净,维轩轻松地出门了。 加油器、离合器、煞车、换档,天呀!这是什么烂车! 维轩自认开了全世界最老旧、最难开的古董小货车上路,真亏阿福能够开得那么上手,害他认为操作没这么困难,现在维轩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应该还是让阿福来当司机才是。 其实维轩没有特定目的地,他只想开车散散心,到处晃晃,对了,去书局瞧瞧有没有关于时尚设计的新书吧! 沿着村子的外环道路,维轩渐渐向市区驶去,宽敞的道路没几辆车子,放眼望去两旁皆是绿色的田地,广阔的蔚蓝天空飘着几朵薄云,相当晴朗的天气,一切都静悄悄地,蜿蜒的电线上头一只鸟儿也没有,太阳仍是放出热情的活力,照得眼前的道路亮得有点反光,就连偶而驶过的车子也发出刺眼的反射,啧!太刺眼了,应该戴墨镜的。 开了一会儿,竟在对面路旁看见了十分希罕的路人,奇怪的念头一闪即逝,维轩缓缓地越过。 这么热的天还用走的,肯定会中暑,维轩觉得不认识也就算了。 没想到从后照镜一望,那人竟对着他猛招手,还边跑边追。 维轩让这讶然的举动给骇住了,是个女的,还穿着长裙、高跟鞋!维轩只好停车倒退。 「呼呼,累死我了,我刚就叫你好久,你这笨蛋,不认识我啦!还开那么快让我追得要死!呼……」 维轩望着这位年轻的女士,喘嘘嘘地低头换气,把车窗再摇下来,他确定自己真的不认识她。 皱着眉问道:「嗯,我好像不认识你,请问你是……」 「不认识?」女士高了八度叫道,猛然抬起头来:「怎么可能……哇!你是谁呀?这不是阿福家的车吗?」 「阿福?」听到熟悉的字眼,维轩的敌意与陌生感瞬间大减。 定眼看着对方,原来是位清秀的女子,脸上有着生动的活泼表情,一双圆灵的眼乌黑地令人印象深刻。 「喔!是呀!这是阿福的车,我跟他借来开的。」维轩打开车门,礼貌地请她坐上来,「你要上哪?我送你去,用走的很辛苦吧!」 「那真是太好了!再走下去我就要晕了。」敏捷地坐上车,女子开始介绍自己:「我是住在西边村子的阿芬,现在在外面念大学,昨天不是庙会吗?我本来是很准时上车的,不过搭错了方向,弄到现在才到这里。」 阿芬?好像有听过似的。 「喂,那你是谁?没见过你耶!怎么会认识阿福啊?」 啊!想起来了,原来是她呀!仿佛打了根小刺,维轩觉得心里某个部位像是被蜜蜂给咬了一口,有着轻微的疼痛。 「我叫张维轩,几个月前才来的,我是阿福工厂里的老板。」 「老板?哇!这么年轻。」阿芬压近她的身躯审视着,一副赞赏的目光,「哇塞!你在村子里一定很吃香,长得真不赖耶!村子有哪几个货色比得上你呀!」阿芬啧啧称道,总算缩回她的身躯还有那张近看十分秀丽的脸庞。 呼!这女孩给人的压迫感真大,她的动作还真不知叫人如何拒绝。 「还好,还过得去。」 「你太谦虚了啦!」阿芬呵呵笑着,满是亲切与热情的气氛,「你来这里很无聊吧!我以前刚来的时候也无聊的要死,什么也没有,整天就是想回台北,幸好有阿福陪我,我跟他还蛮合的,呐,怎样?还习惯这里吧!」 「嗯,挺习惯的,这里的生活没以前那么紧张,觉得不错。」 阿芬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状,「对了,你住在哪里呀?」 「我向阿福借了屋子来住,算是跟他们住在一起吧!」 「耶!太好了,那正好顺路耶!」阿芬才刚说完马上又接口道:「呀!车子没有调头。」瞬间满脸失望,令人觉得不忍。 这女孩还真有当艺人的资质,维轩暗道,她的表情真是相当生动多采。 「没关系,我现在就往回开吧!」 「不,不用了,你还是继续开吧!你好心载我我就该偷笑了,只是想到这些路才刚走过就觉得不甘心。」 不甘心?维轩一听还不知该如何安慰对方,只好静默不语,专心开车。 「啊!我叫你维轩可以吗?会不会太没礼貌?」 「不会,阿福也这样叫我。」 「维轩你是要去市区吗?我可以带你去几个不错的地方喔!」 「那太好了,有劳你当向导了。」 「哈哈,不会不会,我是觉得身边有帅哥陪着走的感觉很不错,反正我也很久没回来了,去逛逛也好。」一扫方才泄气的表情,阿芬又开朗地笑着。 转变得真快速,该说是她的个性很直爽大方吗? 对话下来,维轩觉得这女孩总是对自己内心的想法毫不掩饰地说出,看着她微笑可人的率真模样,不仅使人觉得她特别,也令人难以讨厌她,想必她在村子里一定是位人人喜爱的好女孩。 果然是物以类聚,阿福也是这样的人,想起阿福的一举一动,维轩不自觉地感到一丝甜蜜。 是呀!像这样的女孩才适合阿福,那样的画面才是光明美丽的。 维轩突地有股无奈,顿时心情晦暗不明,脸色也沉寂下来。 为什么自己也会这么不确定呢?这份摇摆不定的感觉,令人不安。 原以为维轩可以处理自己的情绪,但,如今他对自己越来越没有把握了。 害怕坦诚面对后所要接受的痛苦,如果愿望不能实现,那么自始至终当个放羊的小孩,是不是快乐些? 更何况自己已经当面拒绝过对方了,这样连成为愿望的机率也没有了吧!想至此,有种说不出的苦涩在维轩身体里转着。 如果没遇上对方,那么这感觉还会存在吗? 『这份感觉是真的吗?这份感觉……』维轩无言地问着。 第八章 这个市区是这附近最繁华的地方了,不仅有铁路通过,商店林立,还有吸引学子入学的学校,美中不足的地方是到此要开车开上一个多小时。 在市区逛了大半天,阿芬果然依言带着维轩到了很多有趣的商店,有几间甚至令人印象深刻,这些都是往昔维轩从未注意过的店面。 最后,照着阿芬的指示将车子在一条小巷前停下,两人一起步入巷中。一间占地约一点五坪大小的刺青店,外头竖立一面相当特殊的广告招牌,上头有着一只巨大的蝎子,黑白相间,细看之下格外引人注目。 店老板的打扮也颇为特别,有着重金属乐团的感觉,皮革的穿着,还刺了一堆暗沉的图腾在身上。 维轩只能恭敬地在一旁欣赏刺青图示,一边聆听阿芬跟老板热烈的寒喧。 片刻,阿芬道了声再见,两人又信步走出。 「谢谢你载我来这里,从火车站走到这边要好久,我都懒得过来。」阿芬用着感谢的语气续道:「其实那人是我以前的同学,我跟他蛮要好的,现在都还有在连络,我还有请他帮我刺青喔!呀!村里的小混混想耍帅也都会来这里,你如果也想的话我可以叫他帮你,不收钱的。」 「不用了,谢谢。」 尽管喜欢刺青的鲜艳配色,维轩还是不想在自己身上作实验。 「嘿嘿,你想不想看我刺了什么图案呢?很可爱的喔!」阿芬忽然神秘说道。 说不好奇是骗人的,维轩也想瞧瞧阿芬到底刺了什么?毕竟阿芬的肤色相当白皙,一定能将图案衬得更加艳丽。 「嗯,我想知道。」 「回车上就给你看。」阿芬蹦蹦跳跳地灵巧上车,维轩只好大步跟上。 天呀!跟在后头跑的维轩,突地心里有种自己已是中午叔叔的感觉,因为瞧着阿芬活泼稚气的模样根本就与高中女生没什么差别。 「快,上车坐好。」催促着维轩,阿芬倏地把自己的长裙撩高,吓了维轩一跳,「哈,瞧,可爱吧!」 跃入眼帘的是三颗娇嫩欲滴的樱桃图案,每颗鲜红的樱桃都用了青绿的蒂连接起来,最后搭在一起,上头绑了两片浅绿色叶子,面积大小约10乘以7公分,几乎占了嫩白大腿的上半部。 真的很可爱,但,非礼勿视,维轩瞥了一眼早就别过头去,毕竟这刺青的位置实在是太……令人想入非非。 「啊!你脸红了,你放心啦!我里面还有穿安全裤不会曝光的啦!」 「不是这个问题吧!你是女孩子呀!我才刚认识你而已……」 「咦,说的也是,嘿嘿,真是抱歉,不知怎么地觉得跟你很熟,大概因为我们都认识阿福吧!我可是很正经的女孩喔!你别误会我。」阿芬扭捏地笑了两声,「啊啊,你没有看到重点啦!你再瞄一眼就好,我马上就把裙子穿好。」 重点?妈呀!什么重点呀!该转过去吗? 「真的啦!维轩,在樱桃的里面,看到了没?看一下嘛!」 拗不过这么殷切的期盼,维轩只好再晃了一眼。 有着细细的字,是浅蓝色的艺术字体,仿佛是个人名。 「我看到了,你可以把裙子放下了,不然我可能没办法专心开车。」 「怎样?猜到是谁了吗?」 那人名的前两字维轩依稀可辨视,可惜没用心看,只是匆匆一瞥,但,光那两字已让维轩脸色泛白。 是阿福吗?没想到你们本来就是两情相悦呀! 「我想,我大概知道了,真是恭禧你们了。」维轩勉强止住唇部的颤抖,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呵呵,这个是有由来的,很感人的喔!连我都觉得像出温馨感人的小电影呢,我以前有件丑不拉基的衣服,上头就是这个图案,然后他呀……」 阿芬详述着她的小故事,维轩只能逼自己听着,并适时地发出回应好证明自己有在听。 心情真的很糟,维轩无法将自己的此刻的感觉归纳为妒嫉,因为他根本就不讨厌眼前这位笑得相当灿栏的年轻女孩。 不够强烈、不够痛苦、不够难受、不够伤心……他只是觉得郁卒罢了,只是如此罢了,原来自己的感觉只有这样子而已。 「不过呀!维轩你的恭禧实在是太晚了,大概晚了一年呢。」 「什么意思?」 「呵呵,就在我十八岁那天,我就跟他结婚罗!现在我十九了,不就是晚了一年。」阿芬笑吟吟地说着,眼底尽是甜蜜笑意。 结婚!维轩有如被雷轰中,半晌脑袋还转不过来,她不是说现在上大学,那应该是学生呀!对了,她说顺路,是这个意思?…… 战战兢兢地回问,维轩觉得自己的语音轻颤着。 「……他是……阿福的大哥吗?」 只见阿芬用力地点点头,露出一个十分幸福的甜美笑容。 有着掉进地狱后,忽地窜上天堂的错觉。维轩也怀疑着怎会有松了口气的疲惫,那份对阿福情感不是只有一点点而已吗? 脑袋乱糟糟的,只差没有自我厌恶起来。 「耶耶,到家了。」阿芬愉悦地叫着,车子一停妥马上跳了下去。 「阿妈,我是阿芬,我回来啦!嘿,阿福,好久不见了。」阿芬对着照面的人一一开心地打招呼,接着,见到阿城的瞬间,一张小嘴噘了起来,怒嗔道:「死阿城,我一直打手机给你,怎么不接,害我在太阳底下走好久,幸好有遇到维轩。」 「刚好没电嘛!阿芬,别气,我们明天就去凉快点的地方玩,别气嘛!我好不容易请了假呢!」 想必阿福有向阿城介绍过自己了,只见他一手环着阿芬,一手提了提包,阿城朝维轩礼貌性地点下头,便搂着阿芬进房安抚。 想着也没自己的事,维轩转身即要离去。 「维轩。」阿福叫道:「你怎会认识阿芬呀?」 看到阿福还好,但听到他问的问题就觉得有气,原本好好的心情都给糟蹋了,若不是以前阿福提过阿芬这人,若不是阿福向自己催眠,若不是自己也不小心地……可恶!他一点也不想把自己弄得这么心浮气躁的。 「都是你啦!为什么一开始不跟我说清楚?害我心情糟……」刹时住嘴,维轩发觉自己像小孩似地无端发脾气,而且还是对着阿福抱怨。 虽是一头雾水,但听到维轩说自己心情不好,阿福马上露出关心眼神道:「维轩,你还好吧!真是对不起,虽然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可是,若是因为我让你心情不好,你责骂我没有关系……」 我干嘛骂你,又不是小学生,「呼,忘了我刚才说的。」维轩努力静下心把见到阿芬的始末说清楚,当然,跳过了樱桃刺青那段小插曲。 后来,阿福也说清楚了自己跟阿芬的关系,最后还不忘强调着:「自从阿芬嫁给我大哥后,我对她就没有感觉了,我只当她是嫂子,呵,她也不允许我在大哥面前叫她阿芬呢。」 隔天,阿城跟阿芬又像突然出现般突然离去,像阵风似地,两人说要到垦丁玩水渡假去。 *** 热闹的庙会过后,村子又恢复往昔的寂静,在外地上班的便回到外头去,在村子附近各工厂上班的也都开始打拼赚钱,大家又照着以前作息过活。 『维轩啊,你要是不弄点绩效出来,我这边也没办法帮你呀!总公司也等得不耐烦了。』话筒那边传来无奈的中年人声,背后还有细碎繁忙的吵杂音讯。 「课长,我会尽快作出决定的,拜托你请上头的人再等一下。」 『维轩,你以前不是不这样的人呀!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只要你弄份报告出来,你也就可以很快回来了呀!不是吗?』 「我知道,可是……」 『那种小工厂就别在意了,自己的未来比较重要呀!你也不想一直待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吧!』 「我知道了……还有,关于上次那件事……」 『喔,你说那个呀!我再帮你问问,总之,你要好好想想呀!』 「……我知道了,课长……我明天再打给你。」 放下话筒,维轩深深地叹口气,倒进宽厚的椅背慵懒地靠着。 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事了,维轩想起心中那块大石,这也是他会来此的最大目的,而今,他又得重新审视。 他真的不想做得太绝,不想让阿福的希望破灭,可是,他也得为自己将来打算才行,维轩知道,自己是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的,他终有一天得回去,回去他原来的世界,回去他应该存在的地方。 这里不适合他,他也不属于这里,等到有天无聊得疯了、腻了,那样他会后悔的。 是呀!老爸留的公寓在台北,自己本来就在那边上班过活,那个水泥丛林、人烟聚集、生活便利的地方才是自己熟悉的。 那样自己为何如此踌躇?如此地游移不定?自己在等着什么呢? 等着厘清这个可笑的感觉吗?哈,维轩自嘲地想着,真是幼稚,都几岁的人了,还为这种彷如初尝爱恋般的心情烦扰不已。 不应该这样的。幸福是需要代价的,付出了哪种代价就可以获得哪样的幸福,所以,振作一点,张维轩,自己应该更冷酷、更有迫力的才是,那才是以前的自己,他得恢复往昔的那份高傲,不能再优柔寡断了。 翌日,维轩将他的作法与决策向上头呈报,总公司虽没有很大的不悦,还是继续投资这家工厂,但,打算再观察一阵子试试。 *** 「喂,阿福,你有没有听说呀!」工厂的工人故意压低声音说着,假装神秘模样。 「听说什么?」 「那个消息呀!」 「不知道耶!」 「哎唷,我以为你为知道呢?你不是都跟张老板一块儿吗?」 一听是跟维轩有关的事,阿福马上尖起了耳。 「听说张老板要把工厂里的一些人给裁掉耶!」 什么?不可能吧!维轩不是那么无情的人,更何况他一个字也未跟自己提起过呀! 「你哪听来的?老板不会那么做的。」 阿福笑笑地带过,他相信维轩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因为他很清楚维轩是个温柔的人,工厂的人都需要工作,他不会忍心赶走他们的。 「这是真的,我听工头说的,工头还说那些要被裁掉的人,下个星期就可以不用来了。」 阿福越听脸色越僵,他不懂为何有股冰冷的感觉自脚趾萦绕上来,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不安。 「……这是真的吗?」阿福苍白着脸问道。 「一定不会错的,工头还说这家工厂虽然替总公司赚不多,但,也不应对咱们这么绝嘛!砍了这么多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总公司的主意,村子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到时不知会怎样喔!」 说话的工人拍了拍阿福的肩膀,安慰道:「你脸色不用那么难看啦!我想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倒是我自己才要好好担心,搞不好上头有我的名字,还是赶紧再去别的工厂找另一份差事来干的好。」 维轩,你真的要这么做吗?为什么? 阿福按捺住想即刻冲去问明的冲动,他想等维轩亲口告诉他,因为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阿福不想为了这件事伤了和气,而且自己只是这工厂里的一个员工罢了,如果自己先问起,搞不好维轩会觉得不愉快呢。 *** 「怎么了?又盯着我看,看不腻呀!」维轩在回途的路上说着,很难得的,这次他坐在驾驶座上开着车。 「抱歉。」赶紧别过头,阿福续道:「因为头一次看你开车,很稀奇,你怎么会突然想载我呢?」 「没什么?只是觉得长久以来全是你开的车,偶而轮流也不错,要不然回去后技术都生疏了。」 「回去?维轩你要回去?」恍如听到恶耗般,阿福惊讶地问着,他从未想过维轩会有离开的一天。 「干嘛这么惊讶?我只是被派来这边工作,总会有回去的一天吧!而且我家也不在这里。」 「说、说的也是。」阿福木然地回应着,仿佛是回给自己听的,完全遗露了维轩眼中那一抹不易察觉的情绪,那是一闪而逝的不忍不舍,犹如强自压抑着某种痛楚般所表现出来的逞强刚毅。 维轩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村子、离开这个工厂、离开自己……简直无法想像没有了维轩自己会变得怎样。 自己的生活无时无刻都充斥着维轩的身影,阿福觉得自己早已无法离开他也无法将之抽离,纵然对方不喜欢自己,他还是想一直看着他,陪着他,霎时,下午那股不安似乎又攀缘上来,让他的身体打着寒颤。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在你们家打扰很久了,如果总公司能让我早点回去也是好的,只不过,大概没这么快吧!」 「维轩,你没有其它的事要对我说吗?」阿福提起胆子问着,期待维轩能推翻掉下午那工人告诉自己的不实消息。 「怎么这么问?好像我隐瞒了什么天大秘密似的,你是不是最近布袋戏看多了呀!」 「没、没有,我只是随口问问。」 「还真奇怪,你平常可多话了,反常了,是不是工人们说我什么坏话呀?」 「哈,哪有,他们觉得老板你可认真了。」阿福速将严肃的表情敛去,嘻笑地说着。 维轩,为什么你不亲口对我说呢?那一定是骗人的吧! 你要回去,要裁员,都是骗人的吧!骗人的…… 阿福淌着冷汗,觉得自己的背部都被汗浸湿了,内心仿佛笼罩着一层阴影。 *** 别这样瞧着我,别用着你这双真摰的眼神瞧着我。 维轩实在不忍见到这对清澄的眼里竟浮漫出那样不适合对方的情感,不安、疑虑、害怕、恐惧、期待、紧张……那些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情感,那样只会污损了他,遮蔽了他的光泽,磨灭了他的风采。 这张脸孔曾经笑得耀眼眩目,维轩忆起心中那无限多的笑容,阿福总是笑着,笑得那样灿烂,那样天真像个小孩,他的笑容令自己感到骄傲、感到荣耀、感到欢心,但,同时也感到难过。 因为他知道『你是一个很好、很棒的人,能让你喜欢上真好。』的这句话语,对方是绝对听不到了。 自从上次那段在车上的对话后,阿福似乎变得沉默了,和自己说话聊天的次数变少了,话题变少了,仅仅剩下日常生活中寥寥无几的例行台词。 惟有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眸中,仿佛堆叠了无数说不出口的絮语,眼底犹如满盛了无限的怜悯,然后总在以为自己无法觉察时深深地望向自己。 维轩是知道的,但,越是明了越是伤心。 『没关系,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很快就会……结束了……』 桌上的电话忽然响起,中断掉维轩阴沉的思绪,他快速地接了起来,宛如这举动能使他摆脱心中那股沉闷压力。 「喂、喂,课长吗?」 『是、是我,维轩?』话筒那端的人像是被维轩急切的语气给吓到了,说话结巴着。 「是我,结果怎样呢?」 『上头看了你的报告暂且就采用你的提议,反正不赚不赔,那间小工厂短时间是不会关门了,这样你放心了吧!』 「呼,太好了,那、那件事呢?」那件花了自己无数心力的新设计。 『喔!这可是个好消息哦,总公司采用了,听说要当成明年的头号款式来宣传,到时上头的人会打电话跟你细说,维轩,你这下可熬出头了,我看呀!你下个月就能回来了。』 「那真是太好了……」维轩回道,忽地被自己落寞的语气给怔住了,竟然一点愉悦也没有,这不是件该高兴的事吗? 再说了几句挂掉电话,一抬头,让自己挂心的那人竟立在眼前,阴着一张脸靠在门边。 「哇!阿福,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维轩,那件事是真的吗?」 「哪件事?」事太多了,维轩反覆在脑中挑选着。 「就是你不给工人们工作的事。」阿福缓下语气再次问道:「是真的吗?」 呵,果然来了。今天有大半的工人全被自己一声令下给辞了,来工厂的人又更少了,就算阿福再迟顿还是会发觉的。 「没错,那又怎样?」 「你……你为什么要做出这么残忍的事?那些人离开这里根本就找不到工作了呀!」一张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阿福的语气有着隐隐的痛楚与疼惜,仿佛夹杂着『这不是真的。』的期待。 维轩只能更坚定地望着他道:「我做什么不关你的事吧!你别忘了你只是这工厂里的一个工人,总公司则是把工厂交给了我管理。」 残忍吗?就让你如此认为吧!然后对我生气,讨厌我,忘了我。 「那些人找不找得到工作根本就不关我的事。」 「维轩,你是个温柔的人呀!不是吗?……」阿福的表情有点扭曲了。 「我温柔?你哪只眼看到我温柔?别跟我说我变了,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那一切都是你自己任意想像的。」 说了太绝了吗?维轩也挺惊讶自己会讲出肥皂剧般的台词,但,他发觉这样的回话还挺有功效的。 「对了,还有一件事得告诉你,毕竟在你家打扰那么久,我快要被调回去了,恭禧我吧!」 太好了,终于说出口了,维轩卸下重任般地笑着,对着阿福笑着。这样的笑容你还满意吗?为什么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好难过。 「……那……真的实在是太好了……」恍如受伤了,维轩发现阿福不再像记忆里那样笑了。 我不想让你变成这样的,我走了,你就可以如往常般微笑了,是吧! 「你快去忙你的工作吧!为公司多赚点。」 努力地睁大眼望着他,自己彷若有种被揍了一顿的疼痛与泄气,维轩可以体会阿福有多么地难过、多么地失望,因为阿福离去的步伐是如此地伤心、如此地无助。他无法以对等的姿态和自己反驳,不能无所顾忌地说出心里的感受。 合上的门似乎把一切情感都绝断了。 好寂静。 这工厂应该是很吵杂、很喧闹的呀!楼下那几个马达坏了不成,怎会这么静,自己的脑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空虚沧凉的沉寂。 好静。 好静。 好静。 静到只有听到自己泪流的声音。 因为对方喜欢自己,因为要完成他的愿望,因为想恢复他的笑容……明知道会被对方责骂、会让对方伤心、会让对方失望,但,还是扮起黑脸地做了。 你可以对我生气,骂我,打我,但,请你别不喜欢我。 因为……我也是喜欢你的。 第九章 维轩要走了,真的要走了。 阿福依然沉浸在诧异中,仿佛是个很大的冲击,把阿福的注意力全打散了,脑子里仅仅只剩这件事情来回地冲撞着。 忘了计较维轩的裁员、忘了计较维轩的无情,他只记得维轩即将离去。 虽然上次听维轩提过,已在心里谱个底,知道终究会有分离的一天,只是今日再听,才了解自己有多么地不舍。 这么快呀!发出一声感叹,阿福觉得自己跟维轩相处的时间其实相当短暂。短暂到这非常接近的记忆里的维轩十分鲜明,短暂得仿佛夏量的一场浮梦,午觉睡醒了,梦也就结束了。 阿福想起自己跟维轩一起养大的那群小猫,老早就长大了,到外头去闯荡自己的世界,靠着自己的技巧捉老鼠过活,只有那只白色小猫偶而还会回来露露脸,然后又像只陌生的猫咪般离去,因为维轩最疼它了,老是喂它一堆食物。 大雨过后的那池紫色花朵,是不是也快枯萎了? 夏天快结束了,徒留湿溽的热气残存在记忆里。 阿福不再思考,他想把握住这仅存的时间,维轩还在此的珍贵时间。 他得赶快将它完成才行,没错,它。 工厂里的一个小小角落,不会有人发觉的小小角落,阿福正奋力地将海棉黏至基架上,这木头基架是阿福特地钉的,是为了维轩特地做的。 那日,自己鲁莽地吻了维轩的那晚,要道歉的自己眼角不小心瞄到了一张新的设计图,他知道维轩终于开始画了,他为他感到无比的喜悦。 所以,他想实现自己过去对维轩说过的话,阿福衷心地希望维轩的梦想能够实现,只要再给他几个星期,阿福就可以把它完成了,维轩的愿望也就可以实现了。 他只要维轩快乐就好,仅仅这么简单,不需要任何理由。 他可以为他奉献任何东西,不在乎他做了什么,不在乎他说了什么,即使那些会令阿福伤心、难过,可是,他还是喜欢他的,因为喜欢,阿福只想见到维轩的笑容。 再对我笑一次吧!我不要你向对其他人那样的笑容,我只想见你卸下烦恼后的纯真笑靥,阿福祈祷着。 因此,阿福每天都趁着维轩不在时偷偷地到他房里再把设计图看个仔细,看维轩又修改了哪些地方,又增了哪些地方,如今,阿福已可在脑里描绘出这款沙发的样式,它用了哪几种皮革,是塑胶的,还是牛皮的?它用了哪种颜色,亮的,雾的?它的靠背缝法、它的椅脚高低、它的扶手弯曲程度…… 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喷胶的气枪发出了异样的嗤嗤声,提醒着阿福该去填装用完的强力胶,稍作一个休息,脑里又是塞满了维轩的影像以及那种将来无法再见面的失落感。 『幸福是需要代价的吗?』不,阿福摇摇头,如果可以,他仍想对维轩说:「能喜欢上你就是种幸福。」只不过,现在多了一些不太好受的感觉而已。 啊!忘了提醒了。 赫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阿福原是向维轩确定裁员的真伪外,他还想提醒维轩,这样的作法真的很不好,尤其是在乡下这种地方。 乡下人大部份都是和蔼可亲的,但,这仅是表面,他们仍是有着固执不讨人喜的地方,尤其斤斤计较的程度并不会输给商人,阿福想了一下,他们大不了只会在背后说说坏话,遇到时不会给上什么好脸色,甚至当场指骂,这些都还好解决,最怕的是那个家伙。 没错,那个叫阿昆的,只要他咽不下这口气,难保过去的惨剧不会再重演。 那家伙小自己两岁,住在村子的西边,他的恶行满村皆知,是个不学好的不良少年,不仅逃学打过老师,还到处逞流氓,听说警察找上门过,后来国中毕业了,他的父亲只好送他来这工厂当学徒。 本是搭不上任何关系的,可是,后来阿福才知道原来他也认识阿芬,就住在阿芬家附近,也许,他也是喜欢阿芬的。 阿芬跟大哥订婚的那天,阿昆带了堆人跑来闹场,在场的人无不惊骇,一片混乱中,大哥跟自己都挨上了好几拳,后来叫了警察,这件事才平息。 幸好对方没有动刀动枪,否则就不知要如何收拾了。 阿福痛心地回想着,那些惶惶景象,历历在目,一股担心又涌了出来。 希望不会发生,不会发生任何事。 应该不会有事的,维轩都跟自己在一起行动,工厂里还有工人们在,他们不会在这里惹事的。 阿福在心里暗道,不管怎样,若是有事,在这仅存的日子里,自己一定会保护维轩的,他不会让他受到任何的伤害、任何的不安。 *** 工厂的重新整顿不过才过了一个星期,业绩果真好转了些,维轩已经在着手离去前的准备了,他把一些管理工厂的想法对工头解说,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尽量避免如过去那样用人,如此,工厂才能长存。 当然,不只这些,维轩还特地请了一位算是秘书职位的人来管理这家工厂的文书帐目,还有其它等等的琐事,他觉得他把一切都交待妥当了。 但,惟有一件事,维轩一颗心总放不下。 那个一天到晚都盘旋自己心中,无时无刻蹦出来扰乱心绪的人影。 原来恋上一个人的感觉这么复杂,并不是自己喜欢对方就可以了,维轩的脑袋还会转着好多事,交缠了无数个感觉在里头。 不安里有着确定的信念,相信里又悬系着万分不安。 维轩都不知该不该信任自己了,道德理智与鲁莽冲动老是斗得难分难舍,不仅左右着维轩的行动也弄乱了他原有的思虑。 有时,他真的很想大声地对那人说道,自己也是喜欢他的,不止如此,他还想做出跟对方一样的举止,他也想亲吻对方,想碰触对方,只是,每当幻想至此,这一切令人羞愧的思想马上就会被理智打得烟消云散。 不小心太早醒来的朝晨里,总是有股难耐的生理欲望,抚退欲念的同时,维轩也知道这样是不行的。 他很想跨出那一步,只是那一步太艰难,他不得不给自己多点时间再三省思。 幸福是要代价的,维轩再次提醒自己。 自己要真是说出来了,那结果会如何呢?皆大欢喜还是后悔莫及? 而且,过了这么久了,他还喜欢自己吗?他的心意还是不变吗?也许,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失望透顶,已经不再如以前般喜欢自己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无形中将事情给解决了,真是一举两得,那样真的就像场来此渡假的旅行,对,这场旅程里还装载了丰富的回忆呢,令人印象深刻。 是呀!这样就好了,维轩突地想到徐大诗人著名的诗文,既然踏不出那一步,维轩真想悄悄地离去。 工厂马达仍如往常般吵杂大声,开门的声音一样被遮蔽,维轩所在的这间小办公室是叫工头特意格出来的,将来要让给那位管理的新人来用,不过,维轩心想,在用之前大概要清扫一番了,可能不止很乱吧!也许还得好好擦拭,不知道血迹用清水擦可以干净吗?还是得用别的清洁剂呢? 对了,自己一直很想装台冷气的,都还没装好就已经入秋了,不过台湾的秋天还是一样热呢。 啊,地板脏了,希望别渗下去,下头有做好的沙发成品呢。 真是突然,别人不是说要发生什么大事前眼皮会乱跳、胸口会郁闷之类的,骗人,一点感觉也没有,难不成自己实在是太没灵感了。 真是一群没有礼貌的家伙,一声招呼也不打就给了这份大礼。 感受异物的冰冷只有一刹那,等到自己反应过来,一股热辣辣的痛楚才自肩头漫开,直钻入脑际。 维轩抬起头,望着屋里的四周,剧痛令自己咬紧了牙,望着那位一进来便蓦然一刀刺进自己肩头的脸孔。 阿昆! 「干,架住他!」 「给我打!」 维轩发不出声音,仿佛语言能力早已随着肩头拔出的那刀一起被抽去了,徒留静静的血液淌下,沉静地像个哑巴,张开干涸的喉咙只有喑咽沙哑。 自己还走的出这里吗?我多想再见那人一面呀! 那个人…… 虽然自己还不够诚实,可是…… 我也是很喜欢你的喔! 只是自己想了很多……觉得结果都不太适合你。 所以,我决定了。 我想看到你幸福。 肩头的炙热似乎烧掉自己正常的思考能力,一群人拳打脚踢,维轩根本就听不到任何声音,拳落在身上的声音,脚踢在身上的声音,记得小小一个巴掌也会有清脆的响亮,怎么什么也听不见了?马达帮浦的声音也都听不见了。 那阿福,你听得到吗? 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我正在叫着你呢。 阿福…… *** 咚!一阵刺痛。 阿福赶紧放掉手中的气枪,把钉在左手拇指上的钉子拔出。 「怎么了,阿福?」一旁的工人问道。 「不小心钉到手了,不碍事。」 阿福甩甩手再将血挤出来放掉一些,确定止血后拿了ok蹦贴起,不过是钉了两个洞,小伤口。 继续回头做自己的工作,阿福突地有股不安,仿佛有着某种声音嗡嗡地在耳中响个不停,只好转头对其它工人问道:「今天阿昆有回来吗?」 「阿昆?好像没瞧见耶,不过,倒是看到阿忠,他说要回来领上个月的钱,领完就要走了。」 阿忠?那家伙总是跟阿昆一伙的。 阿福一个担心,快步地朝自己最近的楼梯奔去,三并两步地爬上楼,忧心忡忡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维轩,你一定里面算帐吧!要不,就是还在修改着那幅设计图,是吧! 打开之后大概又要听到你的责骂,说着工作时间跑来这里打混之类的话,再不然,你会给我一个微笑吧!一个让我舍不得眨眼,使我心底满是甜蜜的笑容。 对我笑呀!维轩。 跑过去,打开门,被惊撼的时间一秒不到,阿福只能睁着眼,毛发竖立。 宛若将眼皮撑裂了,那烙在视网膜的影像是那么地鲜红。 「……不、不!」 这不是真的,维轩,你给我站起来呀! 一股排山倒海的愤怒狂潮席卷了脑袋,淹没了该有的理智,挡开眼前挥来的一拳,阿福发挥平时所锻炼出的气力,抓住对方的肩膀,猛烈地揍了对方腹部一拳,那人当场痛得弯腰,直不起身来。 「阿昆,这次我绝不饶你!」阿福咬牙切齿地说着,眼里布满了血丝。 哼了一声,只见阿昆玩弄着手上的刀子,上头的血渍还未完全干去。 「阿昆,我看顺便放把火把这家工厂烧了,好像挺有趣嘛!」 「是呀!是呀!不错玩呢。」 把放在门口边的沙发椅拎起,阿福二话不说砸了过去,用双臂来挡的那家伙手臂大概断了,因为坚硬的木头椅脚断飞了两根,但,却发出了不止两声的断裂声,攻势仍未减缓,尖锐的断木狠狠地擦过那人的头皮,当场血流如注。 阿福的攻击又快又狠,像发了疯似,见人就砸,瞬间三、四个人立即退下,在一旁痛哭哀嚎。 丢掉那张破败的烂椅,阿福赤手空拳朝阿昆扑去。 黏滞的闷热空气仿佛洒满了微红粒子,吸进肺里令人恶心欲吐。 从来没有像这样讨厌过一个人,阿福觉得那种厌恶的感觉让他的头嗡嗡作响,胸口犹如塞了东西喘不过气,直想把对方撕裂为止。 好生气,可是又好难过,好难过,太过份了,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做? 脸上挨了一拳,背后有个人不知拿了什么砸过来,磅的一声,结实地打在阿福背上,反射性的痛楚令阿福弓起背来,手臂上立刻被恶意划了一刀。 憎恨,对眼前这群人的憎恨。 保护,自己想保护维轩的心情。 阿福觉得好愤怒、好痛苦、好难受,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一直在意着,一直在意着,竟然还是让这种事给发生了。 「阿昆!有种你就给我过来!」大声咆哮着,阿福再次冲过去。 阿昆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左脸一片淤青,那是阿福给的一拳,眼角都红了起来,像是流了两滴血,他还是握紧刀子在眼前晃着,打算阿福要是过来就再划上一刀。 对峙着,阿昆的刀子插进阿福厚实的臂膀,动弹不得地嵌在肌肉里,阿福则是红了双眼,用力掐住对方脖子,如果可以,他真想就这样把对方掐死。 「你们在做什么呀?」一群工人涌了进来,看了办公室里的惨状,异口同声发出惊骇的声音。 「阿福,快放手!」 分开还在缠斗中的人,现场混乱得不知如何收拾。 「维轩,维轩……」轻唤着,阿福用着颤抖的手把维轩自地上扶起。 深红血液将半边衣服染湿,衬显了另一半边t恤的白,压住那不断冒出血来的伤口,维轩终于睁开那双紧闭的眼,一声轻哼溢出苍白唇边。 「……阿福……别报警……」维轩祈求着,好不容易到今天了,他不能让这间工厂因为这点事就关门,「我没事……真的……」 没事?这样还没事?阿福滴着泪,他好急呀!刚刚的他还以为维轩没了呼吸,永远都不会睁开眼了,好可怕。 「好,不会报警,不会。」阿福知道自己仍是不会违逆维轩所说的每句话语,弯身把他抱起,疼惜说道:「我们去医院吧!」 「工头,拜托你别报警,还有跟工厂借一下小辆的出货车,把这些人全送去医院吧!」阿福说着,赶紧下楼上车。 工人们七零八落地整理办公室,忙了好一阵子才把这堆人全请了出去。 *** 挂彩的一堆人全挤进了医院急诊室,还好工头顺便带了几个工人过来,否则那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又想对阿福攻击。 阿福双手各有几处刀伤,缝了几针缠上厚厚的蹦带,其它的伤处也都消毒上药后,医生说这样就可以回去了。 至于维轩,有点轻微的脑震荡,肩头的伤口不大,倒是很深,幸好没伤到骨头,缝了七、八针,住在医院里观察一晚。 那些小混混下手真不知轻重,就是因为年纪轻,只会逞凶耍帅,一点也不知道生命可贵,要是哪天玩出人命来才知道什么叫做后悔,工头一边斥喝着,一边劝说,要是再惹事下次就叫警察。 阿福没有回去,他只想留在维轩身边。 一进入病房,维轩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阿福,你没事吧!」 坐在病床上的背对身影,维轩那件血衣早就换了下来,穿着医院提供的绿色服装。 「放心,我很耐打的。」 「这里实在是太可怕了,我看,我还是早点回去好了。」然后,不会再回来了。 维轩转过身,露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但是眼底却像在哭,强忍着、压抑着另一种情绪般地难受。 「……不要走,好吗?」那表情令阿福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又来了,为什么你总能这么直率地说出口呢?不用考虑,不用烦恼,不用想到未来结果,就如那天的紫色池畔,就如那句令人动心的话语。 「你叫我不要走,那你要用什么留住我?」 「维轩,我……」 「再说一次你喜欢我吗?哼,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你呢,只因为我一时的不高兴就退缩了,你对我的喜欢不就那么一点点而已,可有可无吧!」冷冽地说道,他要把这一切摧毁。 「不、不是这样的!」 当然不是这样的,维轩非常了解。因为你太温柔了,害怕伤了我,所以你就停手了。 「而且,老实说,我真的讨厌死这里了,又落后又偏僻,没电脑没冷气,什么也没有,无聊死了,每天吃的就是那些一成不变的粗茶淡饭,天天听到的就是那些吵死人还半夜乱叫的狗鸡鹅,马路边那条臭水沟你知道有多臭吗?我觉得我简直到了超级十分落后的国家,这是什么烂地方,还热的要死,工厂里又吵又热,还有你这个同性恋死缠着我,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怕你吧!每次只要我一想到你吻我,我就想吐!」维轩用着机器人般的声调连声抱怨着,把能想到的全都七拼八凑地说了,说到后头,两行清泪直流怎么也停不下来,「可恶,都是你啦!」 天呀!都几岁的人了,还这样失态,维轩在心底责备着自己,人的情绪果然是会累积的,维轩此刻相当地附议。 呆愣听着的阿福,过了一会儿才有反应,他仍旧像往日般不慌不忙地回答着:「维轩,我真的很喜欢听你讲话,有时你说话很有趣,就像个赌气的孩子,有时你说话很冷酷,就像在工作的时候,有时你说话很残忍,我听了总是好伤心,可是,又有时候,你说话我实在很难分清你是不是真的在生气,因为你看起来比听的人还难受好多倍。」 阿福想伸手擦掉维轩脸上的泪痕,手指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停格数秒,见维轩无避开之意,才敢轻轻地放到他的脸上抚去透明的水痕。 你真的太温柔了…… 「我以为我会死。」维轩轻声道:「头一次遇上这种事,吓得都忘了要反击,只有呆呆地被打。」 「没事了,我保证他们不会再找你麻烦,真的。」 一阵晕眩倏地袭来,维轩知道这是脑震荡的症状,他记得当时有人踢他的头,好大力地踢,然后,他只能双眼紧闭,弯起自己身躯,双手护着头部,尽量把伤害减到最小。 「我有点头晕,你回去吧!阿婆会担心你怎么还没回家。」在床上躺好,背向阿福,维轩闭起眼来假寐。 「那我不吵你睡,我晚上再过来。」 「不用来了,我明天自己搭计程车回去就行了。」 「……维轩……对不起,都是我没有注意到……」 「你用不着道歉,那全是我自作自受,你快回去吧!」 仍然背对着,直到阿福出了门,维轩才敢转过身来。 能活着真好!维轩发出一声感慨,能再见到他真好。 维轩差点就要说了,说了那个发誓绝不说出口的心中秘密。 当阿福打开门的瞬间,不管是下午的那场混乱时,还是刚才阿福进来时,维轩心中总是有股按捺不住的冲动,他好想对阿福说,说他有多么多么地喜欢他,但是,不行,因为说出来会更后悔的,他就要离开这里了,绝不能说。 睡了一会儿,睁开眼没想到已是半夜了,维轩爬了起来,动动身体,头是不晕了,但是,全身酸疼无力,尤其以肩窝为中心的四周相当地痛,阿昆那刀正好刺进了左肩,在锁骨跟肩头之间,左手手指是能动,但是连曲一下手都很痛,更别提抬手了。 真是的,看样子青少年的斗殴是不分地方一样凶狠,还以为乡下的小孩会纯朴点,没想到跟飙车族一样疯。 维轩现在想起仍心有余悸,他们不是在打人,而是在玩。 早知道裁员时就该请几个保镳候着才是,维轩夸张地想着,那群人还真可怕,希望下次别再遇上这么倒楣的事了,否则就算命再多条也不够用。 好渴!这医院的饮水机在哪呢? 一走出病房,维轩吓了一跳,但,随即又感动得差点掉泪,阿福在顾着他,一直在这儿守着,自己竟然都没有发觉。 病房的走廊上也有像阿福这样照顾住在这医院的人,深夜时刻,大家也都累得睡了,病人的眷属们都躺在简便的折叠椅上入眠,整条昏暗的长廊上弥漫着规律的呼吸声,还有护理站小姐们辛勤的工作声。 好静,跟那天一样静。 医院的冷气很强,阿福裹着一条医院里的绿色床单,就这样斜倚在墙边睡着。 呵,好像流浪汉,护士小姐竟然没来赶人。 维轩蹲了下来,细细地端详着,这张熟睡的脸孔是那样的稚气,这才是该属于他的表情。 只可惜也是同样挂了彩,青一块紫一块的。 「阿福,你不觉得丢人我觉得丢脸耶!」竟然就坐在地板上睡了,地上很脏的。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维轩低下他的头,轻轻地将自己的唇印在对方厚实的唇上,轻啄一下,然后,在吵醒对方之前倏地离去。 长长的昏暗走廊,只有细碎的脚步声音。 第十章 喝完了茶,再躺回有着消毒药水味的床上,维轩却难以入眠,辗转反侧地翻动身躯,一移一挪都牵动着伤口,虽然疼痛,可是皱起的眉头却怎样也无法掩去双颊的腓红。 他觉得自己的心仍跳得跟方才一样快速、一样慌乱,大力抨击着自己的胸膛,他真害怕这样嘈嚷的心跳会将隔壁床上的病人吵醒。 自己是怎么了,竟做出那样异常的举动,好丢人呀!维轩压着自己的唇瓣,对方的体温仿佛还残留在上头,那股热烫的感觉把维轩的脸烘得炽热,宛若要把理智都燃烧殆尽了。 不行,冷静点!一叫自己冷静,维轩马上又浮出别的念头。 自己竟然吻了男生,而且还是主动的,天呀!变了,真是变了,维轩觉得自己再也不像以前那个自己了,变得好奇怪,好难以控制,乱糟糟的脑袋又一阵兵荒马乱,干脆一骨碌儿坐了起来,维轩长长地吁了一声。 「别想了吧!别想了吧!……」一直到天明,维轩就是喃喃地重覆这句话。 打开电灯,半掩上门,维轩用着每间病房都会附设的厕所,才清晨六点,整间医院的人都像醒了般,陆续传来琐碎声响,不知是哪间的病人,咳嗽得相当大声。 左手像断了似地垂吊,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只好所有的动作全有劳右手帮忙,怎么刚好穿的是休闲裤,如果有拉链就简单了。 长这么大头一次受这么重的伤,维轩连车祸都没遇上过,全身所弥漫的痛楚真不知该如何形容,稍微动一下骨头就要散了似的,跟记忆里的抽筋比较起来,发觉现在真的很痛,肩头又热又烧,仿佛连另一边肩膀都被传染了,好累,一动也不想动,宛若虚脱了。 咬着牙,用单手有点小艰难地把裤头褪下,掏出宝贝泄洪,好不容易尿完了,门却吱哑一声被推开。 「哇!对不起!」来人惊慌地说了一声。 僵着动作,维轩忘了这是公用场所,还是锁上比较好。不过,这应该是所有男人的通病,谁叫便池是那么开放的东西,站着就尿了。 「……维轩?」 原来是阿福呀!松了口气,维轩脑筋突地秀逗开口道:「帮我个忙。」右手拉着裤头,「帮我拉一下另一边的裤子。」 果然双手万能,阿福轻而易举帮了维轩这个忙,不仅帮他把裤子穿好,连衣服都理好了。 「手抬起来伤口会不会裂开?」 「不知道耶,还是别这么做好了。」 总不能光着上身出院,阿福到附近买了件上衣帮维轩换上,既然左手不能抬,套在维轩身上的衬衫就成了有穿跟没穿一样。 办好出院出续,医生交待如果伤口没恶化的话,下星期来拆线就行了。 坐在那辆没有冷气的小货车上,从车窗灌进来的凉风把维轩半敞的衣衫吹得飘荡不定,曼妙诱人,让开车的阿福浑身不自在。 依旧没任何发觉的维轩瞥了对方一眼,说道:「你昨天有回去吗?」 「当、当然有呀!」 骗人,明明就看到你。维轩没有戳破阿福的谎言,他只是心疼地看着阿福手上的伤。 「你手不痛吗?看起来比我严重多了。」 「还好,因为不深,动起来没什么感觉,你别让这只手骗了,绷带缠最多,其实才划破层皮而已,二、三天就会好了。」 「是吗?」倚着车窗,维轩的头发也跟着衣摆舞动着。 「你的头还晕吗?」 「不会,只剩下肩膀很痛而已。」 出院后,维轩觉得一扫阴霾,心绪澄明了不少,像是可以更坦然地面对一切,他有种超然的洒脱。 维轩不想痛苦地压抑自己的感觉、自己的心情、自己的感受,他承认了所有,但,他不会泄漏,绝对不会,因为这是最后一道防守,给自己的最后退路,任何一粒沙子、一滴水珠,都不可能从缝隙中溜走,密合的心让他把对这里的最后牵挂全部上锁。 *** 从冷气房出来后,汗一流,全身的感受比未吹冷气前还难过,昨天的一场混杂,又流汗又流血的,阿福觉得不舒服,维轩就更不用说了。 「我觉得我好像去爬了座山,好几天都在外头露营的感觉。」回到家后,维轩慢条斯理地说着。 阿福一听,冷汗直流。 「我想洗澡。」直视的眼神,不愠不笑,「你帮我?」 阿福无法看透维轩的表情,也无法从他的声音语气里猜出他的想法。 四周无人,阿妈又是女性,能帮他的只有自己了,可是……阿福踌躇着,维轩明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怎还敢做出这样的要求? 早晨在厕所里也是,因为在床上瞧不见他,连厕所也去找,只是没料到维轩会突然叫住自己帮他忙,吓得魂差点飞了。 「你……不怕我?」 「怕你?怕你什么?」 阿福搔搔头,是你昨晚在医院里说的呀!被维轩突地转变堵得说不出话来,阿福只好点头照办。 超级危险暧昧的气氛,浴室里,阿福静静地把维轩的衣物全部褪下,霎时春光满室,让阿福的心跳是又快又急,双眼不敢直视。 坐在马桶盖上的维轩,密处盖上一条毛巾,全身裸露的滑腻肌肤映着健康的光泽,原先白皙的皮肤已让乡下炙烈的阳光给晒黑了,黑色素深深地覆在维轩的皮肤上,如染料般溶进去镶入每颗细胞,维轩有身比自己淡了点的均匀麦色皮肤。 这是自己每日朝思暮想一直想碰触的肌肤,维轩的肤触,维轩的体温,现在都真实地显现在自己的手掌下。 只是这身体上所布满的青紫伤痕,清晰可见,东一块淤血,西一块红肿,映入阿福眼帘,心疼难过。 明明是和自己相同的男性身体,可是阿福一点也不排斥,他反倒有种渴望能一睹风采,不晓得原因,不晓得理由,他只知自己非常非常地喜欢眼前这个人,这个叫维轩的男人,在自己的心中,他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他爱他所有的一切。 在维轩的肩头和自己的伤处各裹上数层塑胶膜,用胶带黏牢,伸出战战兢兢的手,用着温水把对方身体打湿。 阿福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维轩,要怎么帮你洗呀?」 「就照你平常洗澡的样子就行了,难不成还有顺序之分?」 平常的样子?还是不太好吧!记得自己曾帮小诚洗澡过,粗鲁地像在拔鸡毛,小诚后来就不让自己帮他了。 「要是我太大力弄疼你要说喔!」 不知怎么地,维轩一听脸红了起来,刚刚所有的举止全不为所动,怎么现在才有反应?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单纯的阿福呆愣地问着,倒了点沐浴乳,阿福在维轩身上搓出一堆白色泡沫。 「没有,你动作快点啦!」 「喔,好。」 搓完了手脚、身体、背部,就剩那个地方了,阿福僵着手,喉头咕噜一声,幸好维轩右手一伸把沐浴乳抢了过去,否则真不知要如何下手。 「你转过去,我自己来。」维轩站了起来,快速地抹好,接着说道:「帮我冲水。」 虽然维轩的动作是那么地敏捷快速,但,阿福还是听到了一声轻轻的「痛」,轻轻地溢出维轩的口。 一片匆促下,这件洗澡的大工程总算完了一半,帮维轩穿戴好衣服后,阿福的心跳才逐渐平缓下来。 宛若跑了场马拉松,阿福直想坐下来好好喘息一番,但,这工程还得继续。 「你会帮别人洗头吗?」 「我尽量试试。」 有模有样地学着理容店小姐的架势,披了两条毛巾在维轩脖子的前后,先倒了点水在维轩的头发里,然后又压了些洗发精在双手撮出泡沫来,阿福按摩似地搓揉着维轩的发丝、头皮,从头顶一路抓了下来,瞬间,维轩的头上全是白色泡沫。 维轩的头摸起来不像看时那么大,还有,他的脖子好细喔!在心里发出这样的感慨,阿福觉得自己一手就可以圈住这细长的颈项。 按摩着后脑与脖颈间的凹槽,奇妙的触感一丝丝地传进阿福心里,满足地储沉沈淀起来。 方才洗澡像打场混战,进入眼帘的景象根本就目不暇给,不敢多瞄,现在,双手虽忙,但,精神感觉上宛如悠闲得可以看报,阿福回想着,不,是脑袋不自觉地浮现刚刚眼睛所收集的一切情报。 维轩的身体好漂亮,没有一丝赘肉,胸下的肋骨些微地突出,宽宥的肩膀线条再往下修束出他的窄腰,紧实平滑的背部,四肢纤细修长,曲线实在皎好高挑。 记得他的每寸肌肤,只要自己的手掌一抚过,恍如为它染上了一层云彩,映出了淡红脂泽,像是皮下的微血管瞬间都充血了般粉嫩。 虽然背对着,可是阿福仍瞥见维轩那光洁圆实的双臀,那两丘间所夹的深陷细缝……一想至此,内心有股莫名的焦灼,连血液也骚动似地颤栗起来,急于寻找出口宣泄。 就算阿福再愚、再钝,纵然无任何经验,他还是明了自己的身体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热辣的欲望终于寻得出口,一抹燥湿的黏稠腥味自鼻腔缓滑下来,骇得阿福反射地吸气仰头。 「流、流下来了!」苦涩的泡沫随着水痕落进维轩眼里,辛涩的刺激令他将眼皮紧抿,「泡泡流进眼睛里了。」 「等、等一下!」好慌张。 真是糟糕!阿福将条毛巾一抽,一手用毛巾粗鲁地掩住鼻子,不欲让腥红鼻血掉落,同时赶紧绕至维轩面前,另一手则拉起半边毛巾轻柔地为维轩拭去泡沫。 「还不要张开。」 「阿福,你干嘛捂着嘴说话?阿福?」维轩唤着,宛若这里只剩下他一人,「搞什么鬼?跑去哪了?可以张开眼了吗?」 快步地离开浴室,直冲到厨房,阿福带着狼狈处理他的鼻血,怎么还不止呀!快点停呀! 抽了几张卫生纸压住鼻子,阿福打开上层冰箱,几乎要把整颗头都埋进去了,阿福想藉此冷却自己的头脑还有自己烦死人的鼻血,白茫的烟雾夹着鱼腥肉膻味直冒出,一接触外头闷热的空气就消失得无影无昃。 自己真是太不正经了,尽想这些不入流的事,要是让维轩知道他一定会很伤心,也许再也不会跟自己说话了。 但,一想到那些场景日后天天都要来上一次,阿福的头就晕了,不行,责备着自己,阿福努力克制自己的想像。 啊!惨了!把维轩一个人丢着,待会儿不被骂死才怪。 *** 这家伙跑去哪了?维轩等得不耐烦,猛然睁眼,果见浴室里只有他一人。 才帮我洗一半而已呀!竟然跑了,这叫自己如何接手? 自己的态度转得太突兀吗?阿福不会是被自己吓跑了吧! 好不容易可以诚实地面对自己心情,他多想再增加与阿福的回忆,虽然决定不说出口,可是,维轩改变了自己的态度与想法。 不管阿福想对自己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他高兴快乐就好。 他想抱着来福般地拥着自己,他要抱多久就让他抱多久,他想吻自己,想吻几个他都奉陪。 唉,呆瓜就是呆瓜,阿福太老实了,也太温柔了。 维轩红着张脸,身体各处仿佛都还记得阿福的抚触,又轻又柔,忽压忽搓,维轩想起他的双手,那双精巧的手,总是在沙发椅上游走。 每当看着他工作,他为每架沙发椅套上皮革的时候,那时专注的表情盯着身下快欲完工的沙发椅时,从眼中射出的执著与认真,让维轩觉得阿福手中的椅子彷如有了生命,它像是要燃烧起来似地,对它的主人展现了它的色泽,它的美丽,告诉它的主人它是成功的,它是最优的。 维轩甚至羡慕起那些椅子来,羡慕它们获得阿福用心的宠爱,这样变态的心理使得维轩越察觉自己的怪异,他不得不将结论归纳为自己喜欢上他了。 的确,他现在真的很喜欢他,非常、非常、非常地喜欢。 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嗯,不记得了,算了,反正不重要了,拆完线就走吧!再留恋也是不会有结果的。 『阿福,你的名字里有个福字耶!你将来一定会很幸福的。』维轩微笑地想着。 *** 鼻血总算停了,阿福疲倦地回到浴室,已是十分钟过后。 一踏进去的景象着实令自己担忧,维轩正努力地洗着头,对着洗手台弯着腰,想将头上泡沫冲落,可惜没了左手辅助,拿着连蓬头的右手左右移动,还是有着角落遗落。 「维轩……我来帮你。」怀着忐忑的心情问着,阿福已有被骂的心理准备。 「我这样肩膀好痛,让我换个姿势。」维轩说道,一点也感觉不出怒意。 恢复之前坐在马桶盖上的坐姿,维轩有点斜躺的模样枕在洗手台上。 手指梳着维轩的发丝,阿福静静地将水洒在维轩的额上,瞧着水流往下把头发上的泡沫带走。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你去哪里了?」维轩问道,竟夹着关心的语调。 「我、我到另间上厕所了。」 「喔!」 维轩不再说话,仿佛很享受地闭起眼来,静默地感受阿福的动作。 冲洗完毕,擦了擦耳朵,拿了条干毛巾把头发裹起,阿福问道:「你要吹头发吗?」 「热死人了,让它自然干吧!」 觉得这方法不是顶好的,阿福说着:「我帮你擦干吧!」 讨厌浴室的拥挤闷热,阿福到维轩房里帮他擦拭头发。 很少能这么气定神闲地在这房间与维轩共处,阿福愉悦地张望这里一切。 仍然是保持着房里之前的摆设,惟一大不同的是梳妆台换成桌子,这间本来是搬走那户人家拿来当结婚用的新房,所以有着整组的梳妆摆设,亮咖啡色的大型衣橱、一张大大的双人床、两张各有三只抽屉的小方桌,搬走的人家仍是将它们寄放在此,也许改日又会搬了回来。 维轩的东西不多,住的时间也不长,感觉这里好像只是暂住的地方,这种感觉令阿福有点难过,他好希望这里能多点维轩的东西,多点维轩存在的感觉。 「下次还真不敢请你帮我洗头了,洗了一半就跑掉,害我难过的要死。」维轩突地说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福站着俯视维轩,停下手中的动作,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世界就如同维轩的笑声般和平快乐,白鸽在天空自由飞翔,昨天的仇恨与混乱也消失了,一股想拥抱对方的冲动又蓦然升起,阿福差点顺了行动。 他真的好喜欢他喔!尤其是他笑的时候,心底总是有着满满的爱恋,想多瞧着他,想拥着他,觉得他相当可爱。 那感觉比小时候手里捧着一只黄色小鸭还要强烈数万倍,阿福忽然好想对维轩说出自己的感受,双唇不停地颤抖,他好想说。 「你去了那么久,我头一次知道头上顶那么多泡沫的感受,好痒你知道吗?难过死了,真是佩服那些在美发沙龙的女人,真有耐心。」 「维、维轩。」终于挤出话了,阿福说道:「你喜欢小鸭吗?」 「啊!什么?」疑惑布满维轩的脸,挑起他另一边眉,宛若说着牛头不对马尾,「小鸭?」 「是呀!刚孵出的小鸭子全身是鹅黄色的,毛茸茸的那种,你知道吗?它只有半边手掌大,把它放在手里望着它,它也会回望着你,用它半边的眼睛斜抬着头看着你,然后它的嘴好可爱,长长扁扁的,一点也不怕生,完全不像小鸡,我觉得小鸡好冷酷喔!不喜欢。」 「然后呢?你到底想说什么?」有点受不了的表情,维轩努力培养他的耐心以及逻辑归纳能力。 「我……我觉得你好像小鸭。」 「呼,继来福之后我又成了小鸭,你的想像力还真丰富呐。」露出一个苦笑,维轩续道:「我应该是你讨厌的小鸡吧!」 「才不是!是小鸭!」 「小鸡!」 「小鸭!」 「小鸡!」 「小鸭!」 「停,你不觉得我们的对话有违正常年龄的表现吗?」 「是吗?」阿福有点落寞地说着,心里相当犹豫。 「你说吧!你到底想说什么?放心吧!我不会生气了,我还没跟你道谢呢!」维轩低下头说道,像是敬个礼,「谢谢你昨天救我。」 真的不会生气吗?其实你对我生气没有关系,我只希望你不要讨厌我。 「我觉得你像小鸭,然后……我还是跟以前一样……好喜欢你。」别生气,别讨厌我,拜托。 「嗯,我知道。」维轩露出一个笑容,宛若传达福音的使着般光洁,有着一股莫名的魅力。 还以为他会生气,他会讨厌自己,没想到竟是微笑着接受。 陡然,阿福觉得一股浓挚爱意冲至脑门,双手搭上了维轩的肩,恍惚间听到维轩一声咬着牙的低吟。 一回神,维轩躺在这张大大的双人床上,仰躺着,在自己的身下,原来自己推倒了他,肩膀的伤让他皱眉,他睁着一双琉璃般的眼,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 对望了许久,维轩悠悠说道:「你做吧!反正我快要走了。」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 一听,阿福的心里满是失望。 我讨厌你这个样子,那个有着坚持的维轩去哪了? *** 身下赤裸的人儿传来又急又促的短浅呼吸,像施了彩妆般的绯红双颊衬显了这突来的羞涩,紧抿的唇瓣偶而微张,让身体的感受随着声音溢出,阿福急躁地将自己高涨的欲望往维轩那隐密的私处探去,高拔一声,阿福仍是不为所动地挺进,将自己的炙热深深地完全埋入,然后又缓缓地退出后再次探进,顺着自己的欲望残酷地律动着。 忽地,维轩睁开了眼,用着发出娇喘连连的那张嫩唇对阿福说道:「希望你记得,我真的不喜欢你,日后也别奢求我会喜欢上你。」 阿福一惊,止住身体的摆动,一停下,心脏仿佛从悬崖坠了下去,人也跟着下沉,挥了一下手,竟捉不住任何东西,维轩笑看着他,阿福的身体猛然一震,眼前景象全转为一片黑暗。 呼,做梦了。 坐起身来,冷汗流了一身,阿福频频换气以平息脑袋的浑噩。 果然早上帮维轩洗澡的刺激太大了,不是淌了一堆鼻血就是做了像这样令人脸红心跳的『恶梦』。 换了件内裤,阿福再次痛骂自己。 太差劲了,竟然想对受伤的维轩做那样的事,差劲、差劲、差劲,自己真是个混蛋。 当维轩对自己说了那句话后,恍如当头棒喝,阿福紧张地从维轩身上跳起,马上就逃离了现场。 如果真的做了不就跟阿昆那帮人一样卑劣,那样维轩一定会恨死自己的。 唉,叹了口气,阿福对自己问道:『维轩还是不喜欢自己吗?』 他那样说,真的令自己好失望、好伤心。 不要因为你要离去就这样放弃了自己的想法,好吗?我不会强迫你也不会像阿昆那样打你,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抚着自己的唇,仿佛上头有着一段遗失的记忆。 *** 搞什么呀!那个迟顿的家伙。 仰躺在床上,维轩仍想着早上那一幕。 既然把人都推倒了,不是就该继续吗? 难不成要自己像那些过去被自己压倒的女人一样,露出羞赧的笑容,一边不违心意地大方说着:「快点,来嘛。」发出小鸟依人的声音,然后…… 恶,维轩一想就反胃,别开玩笑了,他可不想牺牲到那种地步,更何况自己是想主动的多,而不是被动的姿态。 用着勉强可动的右手撩拨一下头发,维轩仍是悻然地想着,好不容易都做好心理准备了,还十分不吝啬地开口邀请,没想到连个吻也没有就跑了。 这笨蛋,他想让自己丢脸死吗? 维轩确定这是昨晚着了魔的失误延续,那个寂静的走廊夜晚,是『静』加上『夜』的杰作,把维轩的心神都慑去了,才会令他犯下那样的错误。 没错,绝对是这样,不然,为何他一点即将离去的感伤也没有呢?完全没有感觉,不觉得离情依依,更没有恋恋不舍,有的,只是一点点的难受罢了。 是呀!以后就见不到阿福了,难受是应该的。 「唉,头发真该剪了,长得不像话。」 虽然满脑子的纷杂思绪,但,一身伤,昨晚也没睡好,极度的疲累很快就将维轩拖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