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王爷》 楔子 雨欲来。 端正地坐在轩室里,从镜子里面对着自己,手持着木梳,一下、一下,慢慢地整理着妆容,丝毫没有半点怯怕之色,任凭外头早已兵荒马乱,她不动如山。 砰! 薄弱的木门被一脚踹散,发出震天价地的声响,男子三步并作两步,如雷似电地扑前而进,元玉莲并不回头,只是漠然地继续着手上动作。 “为何逼死沐香” 声音来自男子,他几乎是咬着牙地看着眼前这女人。 元玉莲轻轻抬眼,神情冷淡淡的一片白。 “你不是都看见了?”不待他回答,她浮出一记冷笑。“对,是我逼死的。” 语音方落,玉莲的手腕忽被人使劲一扼!她整个人自椅上被男子霍地提起,她吃痛,却半声不吭。 “那我也杀了你!”男子瞪着她,他总以为她的心再怎么冷,总不至于如此,但他错了!她不但敢,而且做得更绝! “杀吧!”依旧答得云淡风轻,元玉莲的神情霜结如冰,仿佛这是已经预料好的结局,她没有挣扎没有抗辩,甚至连提高声音都嫌浪费力气,如果可以,她希望一切就在这里结束…… 但他却蓦地笑了。 “不,我不杀你。”男子的声音掠过一丝残忍。“我有更好的办法回报你所施予我的……” 元玉莲闻言微微一怔,男子在这个时候转身。 “来人!” 缩躲在门边的下人连滚带爬的摸了进来,唯唯诺诺地应声。“王爷……” “王妃近日来精神不济、身体欠安,一见阳光便头晕目眩,为了她的健康着想,即日起移居后院偏房,任何人不得打搅,明白没有?!” 这、这分明是变相软禁啊…… “听清楚没有?!” “听……听清楚了!” “既然听清楚,还不去办?” “是、是!”那下人连忙起身,走到王妃身旁。“王、王妃……您、您请……” 元玉莲无声地冷笑了笑,丝毫没有犹疑,她挺着胸膛,昂然地步出房间。 眼泪已经和血混合在一起,滴水穿石地穿破了她的心,一切都无所谓了……但就在她跨过门槛的那一刻,背后忽又传来了他的声音。 “我只再问你一次,为什么?” 元玉莲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最终,她仍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第一章 五年前。 这是元玉莲第一次进宫,为的是选秀女。 秀女大挑之年,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之女,只要年过十六尚未适人者通通必须停止婚嫁,换言之,非得等皇上挑光了,其他人才有办法娶老婆;元玉莲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入的宫,但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她最后仍是在决选时被刷了下来。 理由很简单,当今圣上喜欢的女子类型是楚楚可怜的娇柔一派,但凡看过元玉莲的人,绝不会把她跟以上形容联想在一块儿。 “她是个美人儿没错,但就是目色太过凌厉、太傲,一点规矩都不懂。”采红使,也就是替皇上主意选妃大事的官员后来是这么评论的,元玉莲一来没有私下“进献”,二来姿态又高,别说当皇妃,连个才人都捞不到。 即便如此,玉莲并没有因此被放出宫,凡是进到三围决选内的女子,如不能成为嫔妃,也可发嫁给其他贵族子弟,玉莲在这情况下被指给了隽王,也是圣上的亲兄弟,记得当时所有人都围过来恭喜她,只因她的际遇几乎是所有人里面最好的。 “听说隽王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骑射犹擅当今圣上几分,连先皇都赞誉有加,要不是性子太孤傲,不屑在先皇面前装乖卖好,不然坐大位的,也许就是这位爷儿了呢……” 待嫁女儿心,纵然玉莲并不特别期待对方英武神伟,但初见隽王承璇的时候,她还是吓了一跳。 隽王承璇是当今圣上的第二个兄长,身材高瘦黧黑,眼神有着睥睨一切的骄矜,对于要嫁进王府的玉莲,他只说过一句话。 “人家不要的,才由得我们挑捡吗?” 假山石缝里,玉莲看见了承璇的形容,也一字不漏地听见了他轻蔑的话,她尚不及说话,身边那群叽叽喳喳的秀女们便忙不迭地代她发表意见了。 “真是大胆,居然敢在宫里这么大放厥辞!” “天啊!难道他不怕传到皇上耳里吗?” “传到皇上耳里又怎地,皇上对王爷可忌惮了,据说王爷带过的兵,都是愿意为他牺牲的死士,当年反贼做乱的时候,要不是王爷带头剿逆,反贼早就杀进宫里来了,皇上还要让他三分呢!” 原来是功高震主…… 玉莲心里闪过这四个字,忍不住再细看了他一眼,承璇却在这个时候敏感地察觉到他人的目光而猛然回头。 不住倒抽了一口气,明知对方不会看见,所有人还是直觉闪到一边。 “天啊!差些被他瞧见了……” “那样的人,被他瞪一眼,我双脚就要发软呢!玉莲,你日后怎么禁受得起啊……咦?玉莲人呢?” 那群秀女喳呼着想跟玉莲说话时,却发现她早就不见人影。 “咦?去哪了?” “该不是被吓着了,躲回房间里哭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想到隽王的严厉,也不禁沉默以对了。 但玉莲并没有害怕,她从来不是脆弱的姑娘。 她出生于富贾之家,母亲是解元之女,父亲元吉是一家三代均经营丝绸生意的商人,因为南货北送的关系经常不在家,就算在家,探望母亲的机会也总是少得可怜,他最喜欢待的地方便是崔姨娘的房间,逗弄与她异母同父的小弟弟元贵。 母亲表面上逆来顺受,事实上独自一人的时候总是用尽最卑劣下流的话咒骂崔姨娘,玉莲第一次听见是在十岁的时候,当时的她不敢置信从来端庄素雅的母亲是从哪学来的市井粗言,因此她好长一段时间刻意隔开元贵以免刺激母亲,但却又让崔姨娘误以为她是刻意排挤,宠爱姨娘的父亲自不可能饶过她,母亲见她受责,心病又更重一层。 玉莲表面镇静如常,这一部分她确实传承了母亲的坚忍性子,日子难过日日过,但她咬紧下唇,依旧什么都不说。 除了成亲,玉莲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脱离这个让她喘不过气来的家,只是没想到机会很快就来了,她竟被采红使选入宫中,指给了隽王,命运之神将她往康庄大道上的枝节弯肘里推,她随波逐流,容不得表示意见。 父亲可高兴了,他对大女儿虽不如何疼爱,但总归她也捞到了个王妃,日后多了个疏通管道,说什么都是有益无弊,自然欢欢喜欢地准备起婚事,务求将女儿风风光光的嫁入王府。 大喜之日终于来到,花轿进到王府,府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为了显示皇亲国戚声势显贵,夹道两旁的贺礼均是金光闪闪,光是宣读圣上所赐恩物便洋洋洒洒地写掉一整卷绢纸,上门的贺客更是多到数不清。 玉莲被迎进府里,手执彩球一端,另一端则由承璇牵引,在一堆皇亲国戚、媒人,还有皇上派来的主婚官面前完婚,新人行礼如仪、郑重非常。 她明白自己是嫁得风光。 拜了天、拜了地,拜完夫妻之礼,她在众多婢女的簇拥下来到了新房。 “这里叫福延阁,是王妃日后的居所。”一个陌生的女声轻轻地在玉莲耳边提醒着:“请王妃小心脚下。” 跨过门槛,玉莲只能从下方的有限视野里窥探外界,她感觉到这房间很大,淡淡的紫檀木香气钻入鼻翼,窗缘的轻纱漫然舞动,她被扶坐上床,然后众人退下。 随着房门掩上,外头的鼎沸人声也一下子隔远,玉莲如同置身于另一个空间,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不知道等了多久,外头才突地传来急促脚步声,惊动了她半梦半醒的魂魄。 “给王爷道喜,王妃已在房中久候。”外头有人在说话,似在提醒对方打起精神。 “我知道。” 这是玉莲第二次听见承璇的声音,略含酒意的。 房门咿呀应声而开,一个侍女领着他走了进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继续,玉莲听见他从桌上拿起秤杆的声音。 “行了,都下去。” “祝王爷、王妃百年好合。”侍女退出去了,顿时只剩她和承璇二人,而几乎没有让玉莲胡思乱想的空间,承璇一下子便掀起了她的薄纱盖头。 四目相交。 承璇是第一次看见他的新娘,玉莲却早已见过丈夫的容颜。 “真美……” 良久,从他口中吐出的竟是这两个字,玉莲微微一怔,直觉这话不该出自承璇口中,毕竟她是“皇上挑剩”的。 一抹微笑在承璇嘴角勾起,他抬起玉莲的下巴,让她冷凝如玉的面孔更加清晰,然后,靠近她如山峰棱线般清楚分明的红唇,玉莲不闪不躲,没有半点羞色,只是冷静地看着她的夫婿,半晌,承璇忽然笑了出来。 “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不要你了。”他放开手,迳自走到圆桌边提起酒壶,自言自语又像半是感叹:“美则美矣,只可惜……啧啧……” 玉莲不是傻子,不会笨到听不出承璇话中何意,她没有娇羞,是因为她对这个丈夫并不存任何期待,不过这不代表她可以容忍自己的丈夫拿她被踢出选妃一事在新婚之夜调笑。 “妾身有什么地方让王爷不满意的吗?”玉莲站起身,这是她第一次在承璇面前开口,令承璇惊讶的不只是润如冰珠的声音,还有她过于沉稳大方的态度。 “应该是本王让你不满意吧?”他挑眉看着她。“你本该是贵妃娘娘,如今却只捞到了个王妃,不觉得心有未甘吗?” “皇上也要叫我一声嫂子,何来不甘之有?”玉莲答得快,轻巧带过,让承璇不由笑意更深。 “看来你很识大体,也很有胆识。” 玉莲不语,款步走到他面前,拿起酒壶满上酒,在他来不及惊讶之时,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该喝交杯酒了。”她伸出手,将酒杯递到承璇面前与他相碰。 承璇回过神来,微微一笑。“你不怕我?” “我该怕吗?” 面对他兴味十足的打量眼神,玉莲并未闪躲,满脑子只想着快快卸下这一身压得死人的重装行头。 承璇勾住她的手,率先饮下合卺酒,然后一把环住她的纤细腰肢,将玉莲手上的酒杯推近她唇边。 “喝。” 那是一种与其说是劝诱,倒不如说更接近命令的语气,承璇在瞬间对她燃起了征服的欲望,玉莲的不怯不羞在别人眼里看来也许太过张狂轻慢,但他却意外的不讨厌,相反的倒还十分感兴趣,他原以为嫁过来的就是个寻常女性罢了…… 玉莲顺从的张口喝下那杯甜中带辛的交杯酒,酒液滑入喉咙,像一道热烫的暖流窜过她的体内,来不及醺然,她已被拦腰抱起。 红色绣床、金色流苏、龙凤双喜鸳鸯被,微醺的玉莲已然不胜酒力,承璇脱掉她的绣鞋,将她放倒在暖被上头,昏黄的烛光映照在玉莲皙白中透着酡红的脸孔,说不出的好看…… 所以动了情。 人本来就是感官的动物,承璇自不例外,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令人更加想亲近…… 承璇轻欺上前,解开胸前盘扣、腰间系带,葱绿抹胸下再无其他阻隔,那赛雪欺霜的丰盈酥胸裸露在前,玉莲即便如何沉稳,也被他挑情举措撩拨得心跳加速,她忍不住闭上眼,耳际却传来新婚夫婿的声音。 “怕了?” 他的语气半是调侃、半近挑衅,玉莲直觉睁开眼睛,承璇却在这时攫住她的红唇! 吻来得突然,男性特有的气息像风暴一样狂乱地卷住了她,让她挣不开逃不掉,他炙热的吻如同烙印,在她清白的躯体上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山丘起伏的线条是如此优美而蛊惑,承璇的舌灵巧地在嫩肤及峰顶上来回游移直至吸吮,玉莲神智迷蒙,娇喘嘤嘤时,他一口含下那早以因为挑逗而张放红艳的乳蕾…… “不……” 玉莲呢喃地喘着,不要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承璇的爱抚像火焰一样地延烧,烧光了她仅存的理智与羞怯,他将她紧紧地抱着,大手捧抓住她丰满的双乳揉捏,既疼痛又刺激的感觉让她浑身酥软,再不能动了。 撩人的春情似水,湿润了身体的每一处,承璇再不能忍,终于翻到玉莲身上,策马入林,将那属于男性的昂扬象征一铤而进! “痛……”玉莲惊讶地猛然睁眼,承璇却在这个时候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嗓音低哑温存…… “乖乖,忍一会儿……”紧随在话后的,是更多的亲吻与爱抚,他的眼神有着催眠也似的魔力,让她对初晓人事的疼痛轻易地抛诸脑后,转眼间被情欲的热浪袭击,失去了自制的能力…… 深入……深入……每一次的冲击都将两人带上一波新的极致快感……初夜的疼痛不知何时已经逝去,占领她的是另一波高潮,玉莲无助地随着他的律动摇摆着身体,她已然全面降伏在承璇瘦削却结实精壮的体魄里,还有他那勾魂摄魄的眼神之中…… 夜深了…… 元玉莲终于成为隽王王妃。 起居作息有人侍候,出门在外仆从随行;好歹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虽然觉得跟在身边的人好像多得有些过分,但也很快就习惯了。 承璇带兵、上朝,总是从早忙到晚,显少对她有温情之举,但晚上必定回房就寝,或许是新婚,夜夜亲热仿佛已成默契下的惯例,有时玉莲都不免怀疑他充沛过头的体力从何而来,只是想归想罢了,她能猜想到她所得到的答案会是什么,而那猜想少不得令她雪白的脸蛋微微一哂。 “王妃,到了。”侍女提醒道。 玉莲猛然回过神来,她此刻人在轿中,穿着正式的朝拜服色,要去觐见她的婆婆,也就是皇上与承璇的生母庄太后。 她在侍女的扶持下出了轿子,望向面前这堵明黄高墙,它的高耸巍峨明确地宣示着墙内人的地位与高贵,如今她竟也成了有资格在里面行走的一份子,这种感觉还真是奇妙啊! 侍女小翠领着她往庄太后的寝宫方向前去,长廊折叠弯曲、屋脊斜角飞檐,到了此时此刻,玉莲才有机会好好看一看皇家面貌,她随意浏览着这一切,眼底却冷不防闪进一个人影。 是承璇? 他双手盘在胸前,背靠在廊柱上头,似站在原地等了许久,待听到脚步声后方才抬头,与她四目相接。 “王爷。” 玉莲走到他身边微微福了福身子,作梦也没想到他竟会在这里出现,难道……是在等她? 这怎么可能? “王爷在等谁吗?” 承璇深看她一眼。“等你。” 真是在等她? 玉莲还不及惊讶,承璇便率先领头朝寝宫方向走去,她只得赶忙跟上,脑袋里仍不免思忖着公务繁忙的承璇为何有空到这里来等她。 难道……是在担心她第一次跟太后见面的情况吗? “准备了什么礼品来吗?” “家乡来的新鲜蜜李子,还有上好的丝绸绫罗。”玉莲回答完,却发现自己刚说完话,承璇的眉突然微微一皱。 “太寒酸了吗?”玉莲敏感地问。 “不……”他知道玉莲说得轻描淡写,但呈上来的必是自家珍物,只是见惯奇货的太后娘娘是否看得上眼那就难说了,但为了不让玉莲觉得不安,他并不正面回答,仅道:“快走吧,别让母后久等了。” 玉莲跟在他身后,暗忖着他的表情代表什么意思,但不久后她就明白了,对于这个金碧辉煌的宫廷来说,这些她所谓来自家乡的好东西,压根儿就是无足轻重的。 太后寝宫富丽宽广,居住在其中的太后更是尊贵不可一世,身穿金线穿织的华美衣服,头上戴着玛瑙珠翠,保养得宜使她看上去约莫只有四十岁左右,脸形瘦削而眼角上扬,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和蔼可亲的角色,她……就是王爷的生母。 “臣妾向母后请安,望母后千岁。”玉莲恭谨地行了大礼。 庄太后冷冷看着她行礼如仪,藉机审视着她的形容样貌,身板窈窕,相貌更是漂亮,那双眼睛,虽是故作温驯,也仍看得出她并不是柔弱角色,如此在心底一掂量,她已经确认了这个媳妇在她心中的地位。 “起身吧,大家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庄太后轻轻摆了摆手。 承璇于是扶起妻子,玉莲靠在他身边,突然觉得有些庆幸,幸好王爷来了,否则她真不晓得如何应付这尴尬的场面,虽说选秀女的时候她也是被人打量习惯了,但当时至少还有其他秀女陪她一块罚站。 庄太后对新媳妇的态度冷淡,并非取决于玉莲本身的态度,而是玉莲的来头,她并非出身官宦名家,对儿子政治上的前途也没什么可利用之处,偏偏这姑娘又生得一脸聪明相,想叫她当个乖乖巧巧的听话媳妇,嗯……看来也是有其难度…… “皇家礼仪,有许多与民间不一样的地方,王妃新进王府,可要多加留意小心,知道吗?” “多谢母后提醒。” 闲话搭不上几句,庄太后便托辞身体乏了想休息,承璇于是不多留,带着玉莲辞出宁寿宫。 “谢谢王爷。”一出宁寿宫,玉莲便对承璇欠了欠身子。 “我做了什么?”承璇一愣,不知她的道谢所为何来。 “王爷特地陪我一起觐见太后,臣妾心里感激。”玉莲微微一笑,承璇竟是看呆了。 仅只是一个微笑,轻浅微淡,却明媚如夏、如初绽的莲,承璇忍不住揽过她的纤腰,玉莲诧于他突如其来的情动,直觉推却。 “王爷,这里是宫中啊……” “宫中怎么了?你是我的妻子。” 他的双手结实有力,就像无法摧折的钢铁铜条,玉莲没有办法抗拒,只能顺势被揽进丈夫怀里,接受了他辗转厮磨的长吻…… 只是这一幕却无巧不巧地叫庄太后滴水不漏的尽收眼底,庄太后凝视着那对新婚燕尔、郎才女貌的璧人,眼中非但没有半点祝福,反倒冷凉如冰。 “光天白日就这么着,还真是半点不知羞哪……”庄太后自言自语了一句,搁在窗框上的手指,不知不觉间已捏得发白无色。 第二章 玉莲知道,太后不喜欢她。 即使她做再多事也无法改变这一点,太后面对她始终冷冷淡淡的,但承璇毕竟待她极好。 “好?怎么个好法?”当她回娘家探亲时,母亲这么问她。 玉莲对于男女之事虽不像从前懵懂无知,但她知道至少承璇从不在外寻欢作乐,对她也始终相敬如宾,就连她要回娘家,承璇也特意让管家准备了一大堆礼品让她风风光光的回来,这样的丈夫,她该很满意了。 “满意?呵呵……男人的心是喜新厌旧的。”母亲对于她的话嗤之以鼻。“玉莲,你现在有的是美貌,你有没有想过,当美貌消失以后,你要靠什么来稳固你的地位?” 玉莲还未回答,母亲便突地抓住她的双手。“玉莲,为娘说的话你不能不听,你一定要生个儿子!明白吗?” 玉莲望着母亲的眼神,她明白她有多么认真,生儿子几乎就是母亲对幸福人生定义的所有总结啊! “只要有了儿子,隽王府有了继承人,你这王妃的地位才能算是真正的稳固了,在这之前,什么荣华富贵、什么专宠都是假的,你明白了没有?” 玉莲无言,只有点头,母亲的忧虑更不只是单纯的表现在言语上,就算玉莲回到府,母亲托人带来的养身补品和生男偏方更是从未间断过,因为数量太多连藏都藏不住,最后连承璇都发现了。 “这些是什么?春韭、鹿鞭、海参、黄鳝?”这些东西一看就泄了底,面对满脸通红的妻子,承璇不由啧啧出声。“看来是我不够让你满意,嗯?” “不……不是……”该怎么解释这一切出自于母亲的自作主张,玉莲不及分辩就被承璇拦腰抱起,一向冷静的她也不禁结巴。“王爷,现在还是白天……” “白天正是体力精神最畅旺的时候。”不容她有半点反抗的机会,承璇将她按倒在床上,头埋进她柔软的双峰间,在他的揉弄之下,玉莲很快地便投降了……也罢……这也算是达成了目的吧! 想是这么想,承璇之后突然变得忙碌了起来,连续好几天值宿宫中,连个人影都不曾看到,玉莲这才发觉自己竟无意中对他挂念了起来。 “夫人、夫人……” 玉莲回过神来,只见侍女小翠不知何时已端着莲子汤来到她身边。 “夫人,您在帮王爷缝衣服吗?”小翠问道,玉莲点点头。 小翠忍不住会心一笑。“奴婢看您缝得好认真,只是……线还没穿针呢!” 玉莲闻言低头看,自个儿果真拿着一支空针在衣服上穿了老半天却浑然不觉。 “王妃一定是累了,请来喝碗莲子汤吧!”小翠接过玉莲手上的衣物与针线,玉莲从善如流,只是才刚举起调羹,小翠又突然开口。 “真不晓得南边的情形如何了,听说南边一直在打仗,王爷为了筹措军饷,天天都在宫里忙得焦头烂额,今天都已经第十天了,还没个回家的迹象,夫人,您一定很担心吧?” “担心?嗯……”也许这种心神不宁,正是担心的表现,不过更教她在意的,是承璇消失的时机实在太敏感了,莫非是那堆补品让他生气了?他是否误以为自己是那种求男心切,只为巩固自己王妃地位的女子? 也许他觉得她心机重,一心争权夺利,因而讨厌她了吧? “夫人,既然担心王爷,您何不入宫去探望探望他?” 小翠的建议让玉莲一顿,进宫?她是没有想到还有这一招…… “提几样王爷爱吃的小点,进宫去看看他,王爷要是看见您,一定很高兴的。” “这……”不可否认的,她的确因为这项提议心动了。 “夫人,皇宫也是您的家嘛!回家一趟也没什么啊,去嘛去嘛!”小翠鼓动着:“小翠这就去帮夫人准备几样好吃的,让夫人前往。” “那,也好。”玉莲实在拗不过,只得答应,小翠当下把东西丢在一旁,立即飞奔到厨房去了。 见她那么勤快,玉莲却半是高兴、半是忐忑,高兴的是……可以见到承璇,忐忑的是,不知他对自己突如其来的造访,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皇宫。 从出嫁到现在,玉莲来这里的次数少之又少,虽说这里也算是她的家,但不可思议的,对于这个“家”,她却始终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态,如今为了承璇而沉不住气地跑来还是第一次。 会不会变成最后一次呢?假使承璇并不高兴看见她的话…… “启禀王妃,这里就是王爷暂居的久安堂,请在此稍候,王爷下朝后即会回来。”领路的太监将她带到一个处所之前便离开了,玉莲紧绷的心情暂时松了口气。 她推身入室,环身打量着这间朴素简单的斗室,除了书架与大大的书案之外,便只有一张罗汉床,上头还铺着许多看到一半的卷折,床周围则零碎吊挂着几件衣服,她走过去将衣服拿起来,上头传来一股淡淡的熟悉味道,她放下了心,承璇果然住在这里…… 一阵脚步匆匆行来,玉莲一回身,承璇便已然出现在面前,玉莲有些仓皇地看着他,只见多日不见的丈夫更加削瘦了些,眼圈四周还泛着黑,显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好好入睡。 “你怎么来了?”见到玉莲出现在自己房里,他有点惊讶。 玉莲一时语塞。“我……为王爷带点补品来。” 承璇看到她神色担心,不知不觉地和缓了语气。“来就来,怎不让下人来通报一声,省得干等。” “臣妾不想担误王爷正事,只是想来看看王爷就走。”他的和善让玉莲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口条也较顺畅了些。“这是我吩咐厨房炖的当归鸭,是凉补,不会燥热的。” 承璇探头一看,汤都还是热的,玉莲将碗盅捧出竹篮,挟上小碟里鲜切的细姜丝,便将筷子递到他面前。 “请趁热。” 舀了一匙进口,承璇在玉莲的注视下将那碗汤喝了三分之二,便抹一抹嘴站起来。“说罢,家里怎么了?” “家里?”玉莲愣了愣。 “不是出了什么无法处理的事吗?不然怎么急如星火似的赶来?”承璇一边问,一边随手拿起放在旁边的折子看起来,是闲话家常的语气,但明显他的心仍在公事上头。 玉莲呆看丈夫,来看他,她心里是感到安慰的,但是他呢? “臣妾只是来探望王爷,来看看你……在宫里好不好。” 承璇微微一愣,她那有些不知所措的声音挑动了他的心。 他不否认这几天外宿不归,是有那么一点心烦的缘故,原以为玉莲是个木木冷冷,却还算单纯的姑娘,却没想到她也有着不纯的心思,净想着如何巩固自己的地位,本想入宫让自己忙一点出好,但不巧真的遇上了大件事,正自焦头粒颔无瑕分身,她却自个儿巴巴地提着食盒来了,是他做得太过分了吗…… 正在思考时,外头忽然传来太监的禀报。 “皇上驾到!” 这四个字让屋内的两人俱是一愣,这下有什么话也只能吞进肚子里,先下跪再说了。 明黄身影闪进门内,一个男子慢慢踱了进来,见到房里多了个女子,皇帝显得有些意外。 “承璇,朕看你来了……咦?这位是……” “启奏万岁,这位是内人。” “唷?”皇帝饶富兴味地打量着玉莲。“原来是隽王王妃啊,朕该喊声嫂子呢!”他一屁股在罗汉床上坐了下来。“都是自家人,不用客套了,快快平身吧!” “谢皇上。”承璇扶着玉莲同时起身,玉莲微微一愣,在至尊无双的天子面前,能被丈夫保护着的感觉,令她莫名心安,但承璇握住她的力道却大得有些惊人,她都有些痛了。 他……在生气? “朕素来听闻隽王妃是个美人,却苦无机会一见,今日一晤,方才知道隽王果真好福气啊!” 皇帝的话笑中带酸,不无挖苦之意,承璇却只能听而不闻。“启禀皇上,臣已经将北部的军粮集中调往战区了,江东那边的粮草,目前也在想办法筹措中,请您看看这一份奏折……” “朕不担心,这不有你在吗?”皇帝的声音懒懒的,显然对这种事没有多大兴趣。 “那皇上……”来这里做什么?承璇正自疑问,皇帝却笑了笑。 “别说了,联想好好看看你的新媳妇儿。”他端详打量着玉莲的容貌。“很好很好,真是一等一的美人儿……” 玉莲有些惊愕,她没想到一国之尊竟是如此轻浮,敌人都要打到自家口了,他居然还有心思注意别人老婆长的是圆是扁?这……会不会太超过了一些? 承璇往前站了一步,恰巧遮去皇帝好奇投射而来的目光,将玉莲隐在身后。 “皇上,臣还有要情禀报,此事不便有旁人在场……” 他的话意十分明白,显然是不要玉莲在场了,玉莲连忙知情识趣地接口:“王府里还有事待理,臣妾亦不便久留,这就告退了。” “呀,这么快就要走啦?”皇帝的语气里有着可惜。“隽王妃难得进宫,不多走走逛逛?” 玉莲正不知如何开口,承璇却主动代她回答。 “内人近日身体有恙,恐不便在宫中走动,所以……” “好了好了,朕知道了。”皇帝厌烦地摆摆手。“朕也没想怎么样嘛!不过就自家人往来罢了,瞧你护妻得紧,朕后宫美女如云,难道你还怕朕吃了她不成?” 正诧异皇上说话轻薄至此,玉莲尚不及恼怒,承璇突然偷偷推了她一把,她望向他,读出了后者的眼里写着两个字。 快走! 玉莲只好匆匆忙忙告退出宫,不过心中不免有些怅惘,毕竟她都还来不及跟承璇说上几句话,但转念想,他除了看上去劳累些,其余无甚大碍,如此她也算放下了心中大石。 小翠见到她这么快就回来,显得十分惊讶。 “夫人这么快就回转了,该不会是没见着王爷吧?” “见是见着了,就是话没说上几句。”玉莲笑笑。“王爷忙着,我想他今晚也不会回来了。” 事实证明玉莲的猜测全盘皆错,当晚深夜,承璇竟回王府了!由于是突如其来,看门的家丁也吓了一跳,来不及通报,他便长驱直入进房,玉莲此时早已就寝,却在半梦半醒之间被承璇唤起。 “王爷?” 见她只着单衣,星眼迷蒙的模样,承璇心中宛如一把火在烧,他气了一整天,而主角居然还没事人般的在睡觉? “以后没事别到宫里来,明不明白?” 没事别到宫里来?玉莲意识模糊,疑惑地问:“为什么?那逢年过节怎么办……”话不及问完,承璇骤然将头埋进她颊颈间,急迫狂湃的吻侵城略地,紊乱的摸索挑起了情欲。 “我不管,不准你去就是了。” 明知是不可能的事,玉莲忍不住为他的霸道为难起来,但莫非……他会这么要求,是因为…… “王爷吃醋了吗?” 她小小声地问,承璇猛然抬头。 是吃醋吗?因为不爱看见皇上那轻薄的眼神在她身上流转? 他会为了一个女人吃醋?而且还三更半夜大老远地从皇宫赶回王府? 不……不是,他只是累了,想回自个儿的家歇息歇息罢了,况且在他忙于政务时,玉莲本该好好留守在府内,怎么可以擅自闯入男人的世界里? “你是我的妻子,照我的话做就行了,不必问东问西的。”承璇一腔欲火忽然没了,迳自翻身下床,扯开话题。“帮我宽衣。” 玉莲此时已清醒了,他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明,曾经她以为他待自己是极好极好的,难道……一切只是表面而已吗? 又或者,母亲说的其实都没错,男人娶媳妇不过是为了传宗接代,要是对他抱有什么期待,无异自取灭亡,她早就该明白这道理了,又怎么会犯了糊涂、犯了傻呢? 木木地下了床,她伸出双手,为承璇轻轻地解钮宽衣,两人之间弥漫着一股奇诡气息。玉莲敛眉垂首,不再与承璇对视了,又或者,她其实是在躲,深怕看见他冷淡的眼神,她承受不起,只能逃避。 “夫人,最近……王爷怎么总是睡在书房里啊?” 小翠问得突然,其实已是酝酿了好几天的疑惑,她不懂,王爷一向都跟夫人好好的,没来没由的也不见他们曾经大声嚷嚷,怎么两个人就分房了? 玉莲没有回答小翠的疑问,她自己其实也不知道答案,反正就是淡了、冷了,天下所有夫妻应该都是这样,所谓甜如蜜胶如漆,应该只是戏曲舞台上的夸大其辞吧! 但就算她可以选择不回答小翠,下人的臆测终究会不停传开,谣言像瘟疫一样漫开,隽王与王妃感情不睦的消息悄悄地传到了宫中,连皇太后都知道了。 没多久太后便将承璇召到自己的寝宫中,语气轻描淡写,打探意味却是十足。 “王爷近日来身子越发清减了,怎么,王妃没有好好照顾你吗?” “没的事,不过是公务繁忙而已。”承璇不想多谈。 然而庄太后也不会就此听听就罢。 她早有准备,不管承璇心情为何,重要的是,她等到了机会。 “王爷这话应付外人还成,哀家可是你的生身母亲,难道对我还要有所隐瞒吗?”庄太后一边说,一边啜了一口茶。“我看王府内务也满多的,玉莲大概也很操劳吧,可都已经一年了,她的肚子还没消没息,该不会……是不能生养吧?” 都分房睡了,还能有什么消息?承璇暗自想着,庄太后又道:“其实啊,你们都还年轻,生孩子倒也不急于一时,做娘的主要还是担心你,隽王府的主子毕竟是你,你身边没个可人意的不成,沐香?” 太后方才语毕,一个捧着茶盘的宫女便从她身边站了出来。 承璇看向她,只见这姑娘约莫二十岁,唇齿皓白而眸光婉转,带着一抹羞涩之美,他对她略有印象,似乎在母后身边已经服侍了好些年,也出落成一个水灵水秀的大姑娘了。 “哀家打算让沐香到你身边侍候。” 庄太后的话宛如突落的陨石一样,让承璇脸色大变,还以为自个儿听错,他和玉莲成亲也才一年哪! “别看沐香只是个小宫女,她从三年前就跟在哀家身边了,虽然无父无母,个性却很乖巧贴心,长相也是没话说的,哀家要把她让给你,还委实舍不得得很呢!” “母后!”承璇对这突如其来的“恩赐”很明显消化不良。“既是舍不得又何必出让,就让沐香照旧留在您身边吧,我身边并无此需要,何况,这事也没跟玉莲商量过……” “商量什么?”庄太后本来还微微笑,听到承璇的话脸色一变。“你别瞒我了,才成婚一年就夫妻分房,这成什么样子?” 承璇愕然。“是哪个嘴碎的奴才说的?” “你们要是好好过日子,自然轮不到别人来说话。”庄太后冷嗤了声。“总而言之,沐香今后就是你的人了,你要好好待她,还有,玉莲要是有什么不满,就叫她来跟哀家说。” “母后,您的美意恕儿臣无法接受,玉莲再怎么样都是儿臣明媒正娶过门的妻子,儿臣不能擅作主张。” “呵呵呵……”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庄太后笑了。“你紧张什么,母后也没有要你立刻做决定嘛,只要沐香在你身边照顾你也就够了,过阵子等时机成熟,再给她个名分不就好了?” “儿臣不想自找麻烦,更何况,目前我并没有娶侧室的打算。” 庄太后脸上闪过一抹愠色,他就这么维护那个女人?对玉莲的不满不免又升高了几分,她冷冷地道:“把沐香指给你的事,在这儿也算是人尽皆知了,你不想要,沐香难道还有脸留下来吗?” 沐香闻言,脸色一惨,承璇亦注意到了,但他不是被吓唬大的,同情毕竟不能滥用,他虽然与玉莲分房,却从没想过要令她难堪。 “沐香既是母后手里调教出来的,做侧室也太可惜了,我下头有几个年轻有为的参军至今未婚,个个都是青年将才,如果母后不反对,儿臣倒是可以居中做个媒人……” “胡说八道!你是要气死哀家吗?!”庄太后气得将茶碗往桌上一摔。“不管你如何处置沐香,她总归是你的人了,要是你成心气我,那你就尽管一意孤行吧!” 承璇哑口无言了,他性子虽素来刚硬,但面对自己的母亲也得服软。 他无奈地瞥了沐香一眼,那个被当作皮球一样推来推去的姑娘,理应是难堪的,但两人在四目相交的一刹那,沐香却突然对他微微一笑,承璇肃然无语地看着她的微笑,心中却闪过了玉莲的脸。 他该如何跟玉莲解释? 第三章 玉莲无所感。 当沐香提着一方小包袱进入隽王府的那一刻起,她感觉心里有一块地方被狠狠地撞击,不痛,只是直接死去。 “沐香拜见王妃。”年轻美丽的姑娘对着她盈盈跪倒,柔弱的姿态像极了风中的细柳。 承璇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或许,他也在赌吧,赌玉莲会不会因为这个冲击而流露出她的真性情。 他不愿只看见她吞忍一切、故作冷静的模样,虽然这样做是利用了无辜的沐香,但是,他仍是没有力挽狂澜,眼睁睁的让一切发生…… 这是他的自私。 “太后娘娘将沐香给了王爷,从今尔后,沐香就是隽王府的人了,沐香一定会尽力服侍王爷的,请王妃放心。” 聪明伶俐的少女呵,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那么周全妥贴,又适度地彰显了自己的后台,要身为正室的她,不要以为她是个没名没分的侍妾,就可以为所欲为的欺凌。 玉莲不自觉地苦笑了下。 她不会,也不敢。 毕竟她早就敏锐察觉,在下人的目光中,在失去隽王宠爱的王府里,她已经什么都不是。 半晌,玉莲终于开了口,语气客套、疏离,没有半点情绪。“沐香姑娘不必多礼,此后就将隽王府当作自己家里吧,王爷身边事,就靠你应承了。” “沐香自当遵命。”沐香甜甜的笑。 看见沐香笑得灿如春花,玉莲心中又是微微一刺,血好像要流出来的感觉,她纵然可以装作无感,却不能再待在原地,一个转身,她不看承璇,笔直地走了出去。 “夫人,您……王爷……”沐香一愕,正要开口的时候,承璇霍然起身,想也不想便越过沐香,直接追了过去。 玉莲穿过明堂,走进后花园,园子里奇花异草盛开烂漫,她却目不斜视,迳自往回廊延伸处走去,不久,身后便传来承璇的声音,他追赶而来,不让她有片刻宁静。 “玉莲。” 他唤她的名。 “玉莲!”对她的置若罔闻,承璇提高了声音,但玉莲却未因此停下脚步,相反的还走得更快了。 “站住!”承璇加快脚步,搭上她的肩,用力一转将玉莲的身子整个扳转过来,语气有着怒意。“你以为只要走开就没事了?你以为你走得掉?” 玉莲一怔。 他说的没错,不是走开就没事了,从八人大轿把她送进隽王府的那天起,她的一生就根着在这里,即使她躲到任何一个角落,都还是在王府的领地,连她的心也 “太后把沐香赐给我,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承璇紧紧地拽着她的手腕,他实在搞不懂这女人,前一阵子她不是还想着要生下王府继承人吗?现在呢? 被他拧着的手都发疼了,玉莲这才想起什么似地轻嘤了一声。“啊……臣妾是有话说。” 承璇等着她开口。 “臣妾祝王爷得拥新欢,祝王爷和沐香姑娘百年好合。” “就这样?”承璇试图从她的眼神中搜寻出一丝妒意、一丝怒气,但他看到的却只有空白。 “王爷还想听什么好听话呢?”玉莲微微歪着头,问他。 承璇狠狠地瞪着她,抬起她的下颚,斩钉截铁地道:“玉莲,别考验我的耐性,只要你现在说个不字,沐香就会立刻消失,你为什么不……” “她的去留怎会是我来决定?”玉莲骤然打断他。“沐香也是一个人,不能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王爷既然要了她,就好好的待她吧,她聪明蕙质,不会成为第二个我。” “你……”承璇突然有种想要狠狠掐住她脖子的冲动,她的冷淡代表了她没有心、没有情,甚至高傲到连流露妒意都不屑。 “玉莲有些乏了,请恕我先行告退。”微微转身,挣开了他霸道的钳制,承璇这次却没能再抓住她。 他不懂,他到底……做了什么? 从此以后,夫妇的世界多了一个人,玉莲与承璇之间越来越形遥远,取而代之的,是沐香的笑声。 她年轻又有朝气,无论看到谁总是主动问安帮忙,玉莲的冷漠和总是笑脸迎人的沐香比起来,自然是后者受到更多的友善对待,尽管小翠几次暗示明示,玉莲却置若罔闻、漠不关心,像王府里的一缕游魂无声来去,冷清的生活要不读书、要不种花,正如同这日,她斜倚在桃花树下,看书看乏了,竟不知不觉地眯上眼睡着了。 一个人轻轻地走了过来,抽开她手上的书卷放在一旁,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盖在她身上。 许是梦乡过甜,玉莲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那人眼里流泄过一丝无可奈何,慢慢转身,却看见身后站着小翠。 示意她噤声,小翠连忙捂住了嘴,直到两人走到确定不会吵到玉莲的回廊里,小翠方才慌忙请安。 “王爷……” “王妃一直都这么打发日子吗?”承璇状若不经意的问,但不需要小翠回答,他却一直知道答案。 在不被玉莲发觉的情况下,他曾经偷偷去看过她,但隔着远远的距离,他看到的玉莲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神却不在书本上,反倒靠在垂柳边枯坐,那形神模样总像一幅静止的画,孤单寂寞到令他……不忍心。 “回禀王爷,是天气好的时候夫人才偶尔出来坐坐,多半时候她都待在花房里。”小翠如实回答,试图替主子向王爷求情。“王爷,其实夫人她……是很寂寞的……请恕奴婢说一句僭越的话,您实在不该这样待她……” 承璇不语。 他的身边有沐香,就凭这一点,他知道玉莲不可能服软,她有着自己无声的坚持,不管流言蜚语、不管物换星移。 最终承璇仍是什么都没有做。 但他的郁郁不乐却全看在沐香的眼中,沐香深知自己的角色举足轻重,她是皇太后派过来的人,太后对王妃异常的讨厌,自然也盼望她得到承璇的宠爱,但是进入王府几个月,承璇却不曾碰过她,反倒时常有意无意地左顾右盼,有几次王妃不意从他俩眼前走过去时,承璇还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冷漠沉静的女人瞧;正如同此时此刻。 “王爷,您在找谁哪?” 跟在承璇身边,看到他又不自觉的四处张望时,沐香试探性地问着,果不其然话一出口,承璇的眼睛便立刻瞟向他处。 “您好像很久没去看看夫人了?”她又问。 承璇没有回答,眉心却是紧皱的。“没你的事,不用多管。” 沐香咬了咬下唇。“沐香惹王爷生气了?” “你做好你的分内事就足够,其他的事不用多管。” 语毕,承璇迳自走开,不料沐香竟突然追上去,横身挡在他面前。 “王爷的事就是奴婢的分内事!” 无视于承璇的错愕,沐香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太后把沐香给了王爷,沐香从此就是王爷的人了,可是王爷却正眼也不瞧我一下,这教沐香情何以堪?” 承璇笑了,但很明显不是开心的那一种。他轻佻地抬起沐香的下巴,凑近她的鼻尖与她对视。 “太后将你赏来是赏来了,可本王爱把花瓶当夜壶用,你也管不着吧?” 他轻声细语,却极尽苛毒之能事,沐香脸色当场唰地惨白,承璇一声冷笑,撒手而去。 沐香呆站在原地,连追上前的力气都没有了,当好不容易终于回过神来,转身准备迈步时,竟正好对上玉莲的目光。 她站在远处,眼神幽远深长,凝住不动,宛如石雕木像。 一瞬间沐香明白她误会了什么。 嘴角浅浅勾起,她双手搭在腰侧,款款欠了欠身子,露出朝花般微笑,如同赢家一样。 对无从得知两人对话内容的玉莲来说,那无异于一种胜利的炫耀,毕竟在她看来,承璇的动作等同于挑逗…… “夫人,您在看什么哪?” 小翠的声音将她拉了回来,再细神一看,沐香已不在原处。 “夫人,自从那狐狸精来了王府,王爷就对您不理不睬的,您怎么不想点法子呢?”小翠看在眼底急在心底,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怨,玉莲不答,默默朝花房的方向走。 “夫人,夫人……”小翠跺了下脚,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她跟在玉莲身后,亦步亦趋。“不是奴婢爱多嘴,前些日子上头打赏的贡品,王爷一样也没给沐香,倒全往夫人房里送了,这证明王爷对您还是有情分的,您还是……” “那也不能代表什么。”玉莲淡淡地回答,脚步未曾停。“小翠,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夫人,难道您要这样继续跟王爷呕气下去吗?” “我并没有跟王爷呕气啊,你想太多了。”玉莲仍是一贯的平稳。她是没有跟承璇呕气,他们只是,只是互不搭理而已。 走进花房,小翠还想跟上来,她却制止了她。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夫人……”小翠无论如何还想再说,玉莲却把门掩上,不看不听也不问了。 夜。 王府的后门悄悄的被打开,一个围着斗篷的人从里头走了出来,那人左顾右盼,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方才迈开步伐往前走。 一路上这人没有半点迟疑,马不停蹄地穿过大街小巷,路越来越小条,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终于在一栋破破烂烂的小屋子前面停下来,小屋里有微弱的灯光,那人顿了一会儿才伸手敲门。 没有人回应,但木门却应声而开,出现在后的,是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 “终于来了。” 少年往后让了几步,那人顺势走入屋中,一站在光源下,便伸手揭去头上的帽子,一张与少年极其相似却更形美艳的脸孔出现在灯光下,竟是前不久才进入隽王府的沐香。 “子戊……”看到少年,沐香顷刻泪湿了眼眶。“子戊……这些年来,你还好吗?” 少年顿了一会儿方才醒过神来,虽然没有像沐香一样哽咽,但眼眶亦是红了。 “很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他叹了口长气。“姊姊。” “子戊……”沐香激动得抓住弟弟的双手,几乎快要站不住。“终于见到你了,我终于出来了,从那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我忍耐了这么久,终于……终于……” “姊姊……”子戊怜悯地看着这个打从小时后就别离至今的胞姊,心中也有说不出的感慨。“你受苦了。” 沐香抬起头,泪中带笑。“不,我不苦,倒是你,这几年来的生活一定很不好过吧?” “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多说无益。”子戊年轻的面孔有着异于同辈人的成熟坚毅,想来过去必是颠沛流离,受尽了人间冷暖,一想起他在宫外吃苦,做姊姊的沐香更是心痛虽忍。 “是姊姊不好,没能好好照顾你……” “别这么说。”子戊用力握了握沐香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传到她手中。“你不也以自己的方式在努力活下来吗?都过了这些年,我们姊弟还能再相见,已经很不容易了啊!” “你果然长大了,说话就像个真正的大人呢!” “本来就是大人了。”姊弟俩相视而笑,尤其是沐香,能够看见朝思暮想的亲人,她比什么都高兴。她连忙拉着子戊站到灯旁,想要更仔细地看他。 “来,让姊姊好好的瞧瞧……真是不可思议,才几年的时间,你长高了、也变俊了呢!” 子戊微微一笑。“姊姊也是,姊姊变得更漂亮了,我方才还差些认不出来……而且……”顿了一会儿之后,他续道:“姊姊也终于进入隽王府了……” 沐香闻言,慎重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也已经顺利的被安插到王爷身边了?” “嗯。” “太好了。”子戊高兴得喜形于色。“我就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来的。” “我也期盼了许久。”沐香叹了口气,后像突然想起什么。“我拜托你的物事,你可准备好了?” 子戊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轻轻巧巧地搁在桌上。 “都在这儿了,姊姊你见机行事吧!” 沐香伸手将纸包给摸了过来,端详了一会儿后才慎重的放进怀里,然后便站起身来。 “我得走了,不能出来太久,万一被人发现可不大妙。” 见她行色匆匆,子戊送到门口,脸上难掩担心神色。“姊姊……” 沐香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面颊。“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语毕,她再度将斗篷帽立起,盖住半张脸俊,便直接离去,子戊站在门口目送姊姊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开。 数日后。 天气乍暖还寒,玉莲一大早起来就觉得不适,想唤小翠来,这才想起小翠告假回老家探亲去了,虽然王府里最不缺的就是可以使唤的下人,但由于她素日好静,身边除了小翠就没再特意安插别的婢女,这会儿一时也没有传他人过来的打算。 没办法,她勉强起身,想摸一件衣服套上,却无意中发现自个儿手上抓着的,是一件虎皮斗篷。 这件斗篷不是她的,但在某日却突然出现在她身上,那时面对小翠欲言又止的神情,她什么都没有问。 手指轻抚过斗篷上柔软温暖的皮毛,她小心地将斗篷收起来,像收起默默的温柔。 也许承璇只是同情她吧,但这也就够了。 对自己无声的笑笑,她略过了斗篷,拿起另一件披肩搭上便走出了房间,风来得又急又冷,让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还是到厨房去要碗姜汤罢……”一边自言自语,玉莲一边往后院的方向走。 待她走到厨房附近,发现平常总是人来人往的厨房里此时居然没有半个人。 “怎么回事?”纳闷地走进厨房里头,她突然听见一声惊喘,接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掉了下来,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蹲下来捡拾,玉莲看清后不由微愣。 “沐香?” 只见沐香慌乱地站起来,看到玉莲突如其来的出现,她仿佛不知所措。 “夫、夫人……您怎么来了?” 玉莲见她形色不若往常,少不得多看了几眼,一句话都还没问,沐香倒是自顾自地解释了起来。 “我……我来替王爷熬一盅补汤。” “嗯。”玉莲无意多加探问,点了点头,迳自走到后头翻看材料。 沐香不明所以,连忙问:“夫人……您来这里做什么?有事怎不吩咐小翠姑娘呢?” “小翠告假了,天气有些冷,我来煮碗姜汤喝。”玉莲简洁回答:“没事,你也忙你的去吧,别让王爷久等了。”她边说,边从桌上取了南姜和菜刀,就着砧板便开始切切弄弄起来。 “我……我来帮忙。”沐香将身后的东西趁玉莲不注意时匆匆塞进火炉里,然后赶紧凑上前,玉莲没想到她会主动帮忙,直觉便是推拒。 “不用麻烦了。” “侍候夫人,也是奴婢的分事,夫人不要客气……”沐香说着说着便主动伸手去拿玉莲手上的刀。 “不,真的不用了……”玉莲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烦,她对沐香入府可以无动于衷,但那不代表她已完全坦然接纳沐香的存在,她下意识便拨开沐香伸过来的手,然而这么一挥的下场却是…… “啊!”沐香低叫了一声,向后退开几步。 玉莲回头,只见沐香抓着自己的手,细如丝的血缓缓地从指缝中滴落。 “你……你没事吧?”玉莲惊呆了,等她回过神来,直觉想要上前时,沐香却突然闪开。 “夫人,沐香是真的想帮忙,您为何……” “我不是故意的,”玉莲愧疚不已。“我这就去帮你找大夫……” 才刚走到门口,突然有一个人影闪了进来,玉莲一抬头看到来人,猛然傻住。 “王……王爷?” “发生什么事了?”承璇原本只是习惯性地想到玉莲的处所去看看,却在途中发现她从自个儿跟前走过,好奇心趋使之下,他默不作声地跟了过来,没想到却撞见这一幕。 沐香突然上前拉住玉莲。“不,不必了,不必为了这么一点小伤……沐香没事……” 玉莲一愣,承璇则是顺势看到沐香流着血的手,他眉心一皱,直觉抓住。 “这是怎么回事?” 沐香神色慌张,连忙抽回自己的手。“只是小伤而已,不关、不关夫人的事……” 饶她越是这么说,旁人也越知此话有异,承璇皱着眉头,他要知道是怎么回事。“说清楚。” 沐香被他这么一问,眼眶一红,泪水就掉了下来。 “我……我……我也不知道……”她哽咽地说:“沐香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沐香若有对夫人不敬的地方,夫人为何不明示呢……” 承璇大受震动,再次看向玉莲,他眸中有着不谅解。 “为什么你……” 玉莲辩无可辩,的确是她误伤了沐香,但是前因后果,又怎能三言两语道尽? “你没话说?” “玉莲不知道要说什么。” 承璇定定看了她两秒,天晓得这一分这一秒,他有多希望玉莲能够站出来为自己辩驳,但她却选择了沉默。 “好,我知道了。”说罢,他抓着沐香的手便往外头走去。 玉莲默然地看着他们离去,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她的鼻头竟然莫名的酸楚起来。 是天气太凉了吧!一定是这样的吧!她仰首,努力地不让眶内滚动的湿意滑落成珠。 第四章 承璇替沐香上药。 许是歉疚,许是为了查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将沐香带到书房里。 “不要动,压着伤口。” 承璇仅说了这么一句话便走开,沐香还没意会过来他想干什么的时候,他便带了一盒药箱踅了回来,沉默不语地拉过她的手准备上药。 “王、王爷,怎么能让您……”旦吓了一跳,沐香急忙抽回自己的手,但承璇却扣住不放。 “少啰嗦。” “是……”沐香呆呆地看他皱着眉,专心地处理着她的伤口。 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在乎她身上的小伤小痛,但眼前的这男子却为她这么做了…… 暖意突地滑过,她向来干涸的心,竟突然有了一丝温润湿意…… “玉莲……我是说夫人。”他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羞赧的游思。“你们之间到底怎么了?” 乍听到“玉莲”二字,沐香的心一沉,原来……说到底还是为了她吗? 对她的好,只是顺便,只是为了可以在这个时候打听元配的心情,那,他怎么不直接去问他的夫人呢?嘲弄地想归想,但戏仍旧得演,她表露出来的情绪,仍旧是凄恻。 “是奴婢不好,想帮夫人的忙却弄巧成拙,夫人不是有意伤我的。”沐香露出微笑,婉言说道:“王爷您不是很清楚吗?夫人待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一向都很宽厚。” “是啊,对下人也许是宽厚……”但面对沐香这个极有可能成为侧室的人选呢? 意识到自己的心情如此复杂,承璇也着实吃惊,他到底是在期盼什么?期盼玉莲真耐不住满腔妒意,伤了沐香;还是要她装出宽容大度的模样迎接小妾进门?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结果,他心烦意乱,简直要恨起玉莲来。 她究竟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竟搅得他如此? “痛!”沐香低叫一声,将承璇唤回神,他这才发现由于过度专心想着玉莲,他竟不小心把沐香的伤口缠得太紧。 “抱歉。”想也不想,连忙再度松开缠布重新再包裹,沐香却在此时突然按住了他的手。 “王爷,您别担心,沐香还是会如同往常一样的敬重夫人,不管夫人怎么对我,沐香都会坚持下去的。” “你……” “只要王爷能像现在这样待我……”沐香脸上微红,闪过一抹羞怯。“别说为了您吃再多苦,就算要沐香为您去死,也是值得的……” 沐香的话是让人动容的,承璇闻言,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沐香总是这般体贴温柔又识大体,他理当要喜欢她的,但为何他该死的心里总想着那个薄情寡言的女子呢? “说什么傻话呢,别胡思乱想了。”他随便搪塞应付过去,放开了包扎好的伤处,他背着手起身。“今天的事,绝对不可以让其他人知道,明白吗?” 今天的事? 沐香顿了一下,他就那么保护那个女人吗?所以不让她去看大夫,而是特意把她带到隐密的书房里自行包扎了事?沐香心中冷嗤,表面却仍带着微笑。 “奴婢理会得的。” “那就好。”这是承璇在离开书房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沐香秀眉拢聚,在胸前交握的双手传来一抹闷闷的痛楚。 她对他是没有感情、没有爱意的,她的所做所为,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喃喃自语着,恍若要催眠心中最深处的意识,但为何当承璇冷漠以待时,她竟也有了一丝怨怼? 沐香怔了。 数日后,皇宫。 承璇在朝仪过后,按照惯例来到庄太后寝宫问安,不过才方踏人大厅,便看到庄太后今日心情不若以往,面带忧色,面对儿子的问候,似乎也颇为提不起精神应付。 “母后,看您似乎有心事?” “哎……”庄太后叹了口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甭提了。” “能让母后烦心的事,能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吗?”承璇道:“是不是儿子让您不高兴了?” “哪的话?”庄太后摆摆手,一副懒得说话的样子。 承璇几番套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聊没两句,庄太后便借口凤体不适要安歇为由,将承璇给晾在原地,承璇正自狐疑,侍候太后的太监常公公却悄悄走了过来。 “王爷,让奴才送您一程吧!” “呃……”承璇晓得常公公是另有话说,当下立即起身,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寝宫外,到了回廊上头方才立定脚步。 “常公公特地出来,想必是有教于我?”承璇客客气气地问着,对这些比自己更贴近上位者的奴才们,他总是保持着一定的礼数,说来虽是气人,但不得不承认,老太后信任这些奴才所说的一、两句话,有时还比朝上大臣的肺腑建言来得有用多了。 “王爷不要这么说,奴才毕竟是跟在太后身边几十年的老人了,只要太后皱个眉头,奴才就不舒心……”常公公有感而发,先叨念了几句方才拉到正题。“王爷,您知道太后平素最宝贝的,是什么物事吧?” “最宝贝的东西?”承璇想了一会儿,方才回答:“不是多年前先皇御赐的那盆‘绿珠’山茶吗?” 山茶花可谓花国中的“三公”,花朵清艳高雅,不若牡丹张狂,也不似清减的菊,她的美向来是恰到好处,红山茶的艳丽、白山茶的清媚,都教爱花人如痴如狂,京中好风雅的人士往往以种植山茶为乐,为了一株名花,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而这种风潮,说实话正是喜爱山茶的庄太后所引起的,京中流行的赛山茶,每年春季都会举办,那可是无与伦比的大盛事啊! 承璇猛然一醒。莫非太后郁郁不乐,是和山茶有关? “是啊、是啊……”话说到了点儿上,常公公更是不住颔首。“就是那一盆‘绿珠’啊!” “那盆‘绿珠’怎么了?” “哎……王爷您大概不知道,‘绿珠’从前年起,就不曾开过花了。”常公公的语气恍如是自家的哪个亲人得了不治之症似地。“太后娘娘可急了,想尽办法细心照料,可这‘绿珠’就是没半点动静。” “城里不是有养花的专户吗?你们就没想想办法?” “哎,王爷,咱们怎么没去找?就是去找了,那些花匠也都东手无策,甚至还有人想用掉包的伎俩移花接木哩,下场啊,唉,就别提了。”常公公唉声叹气地道:“前年、去年的赛山茶,‘绿珠’根本没法儿出来比赛,别说太后娘娘多闷了,就连咱们这些天天伴在花房里的奴才都觉得可惜哪……” 承璇沉吟了会儿,心下数了数日子,恍然大悟。 “原来……今年的赛山茶季又要到了。” 常公公两手一拍,一副“你终于懂了”的样子。“可不是嘛!” 承璇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也不想地,他立即拉住了常公公的手臂。 “常公公,你可以带我去一趟花房,看看那盆‘绿珠’吗?” “呃?”常公公一愣。“您要看‘绿珠’?” “没错。”承璇肯定地点了点头,不忘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直接塞进了常公公怀里。“有劳您了。” “……”常公公嘿嘿一笑,有点勉为其难却又不克推拒地说:“那好吧!” “多谢常公公。”承璇闻言,不禁微微一笑。 隽王府,花房。 两个家丁费劲儿地将一盆山茶搬进了花房里头,小心翼翼地置放到天井下,承璇站在里头亲自盯梢,就在这个时候,玉莲突然出现在门边,乍见这突如其来的大阵仗,她有些惊讶。 怎么会这么多人?还有…… “他”怎么也来了? 听到后方传来的脚步声,承璇回头望了一眼,发现了玉莲。 玉莲一时间走也不是,只得曲膝问安。“王爷福安。” “嗯……”承璇应了一声。 玉莲尴尬地站在原地,但不一会儿便被那株新进的娇客所吸引,忍不住站上前左。 “这是……” 承璇看她一眼,淡淡地回道:“这叫‘绿珠’。” “‘绿珠’吗?”她知道那是汉朝时,某一个擅长歌舞的美人名字,因为坠楼殉主而身亡,用此来比喻山茶坠地时的姿态,简直是贴切绝艳到令人觉得有些不忍了。 “是太后的珍物,但据说已经连续两年不曾开过花了。” “喔?”玉莲不住又是一阵细瞧,看着它枝叶茂盛的模样,很难想像它竟已错过了两次的花季。“转眼又是赛山茶的季节了……” “可不是?”承璇点点头,转身询问:“新来的花匠在哪里?” “回王爷,就是这一位。”管家从人群里让出了一个英俊的青年,约莫才十七、八岁样貌。 承璇微微皱了皱眉头,向管事的道:“瞧他年纪不算大,‘绿珠’给他照顾,能成吗?” “回王爷,您可别小瞧了这个孩子,往年的赛山茶,这孩子都在大赛里头负责照料,交给他没问题的。” “噢?”承璇再仔细看了那青年一眼,只觉这孩子有种甚于同辈人的沉稳内敛。“你叫什么名字?” “回王爷,小的名叫子戊。”那少年答道。 “子戊?姓呢?” “小的没有姓。” 原来是个孤儿…… 承璇微微点了点头,不知怎地,他对这个少年有着莫名好感。“难得你虽失去了父母,却凭着自己的力量,年纪轻轻便挣出一身好本事,可别辜负了本王对你的期待啊!” “小的定不负王爷所托。”子戊低下头去。 承璇交代完毕,回转过身,看到玉莲正漠不关心地看着“绿珠”,仿佛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与她毫无干系,他心中一动,忍不住上前几步,站在她斜后方。 玉莲凝神看着山茶树的侧脸是那么专心致志,令他陷入了出神的着迷里,直到玉莲转身,四目相望,一瞬间两人都是一愣,瞬即如遭雷击似地弹开,玉莲这才想起,这是沐香受伤之后,她与承璇的第一次碰面。 依旧是承璇先开的口,他总是最先耐不住沉默。 “你宁愿看盆没有花的树,也懒得向我多瞧上一眼,是吧?”语句虽是自我调侃,语气之中却完全没有笑意。“难道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臣妾……” “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玉莲没有反抗地把头抬了起来,迎向他。 这时下人们早就知情识趣地偷偷溜了开,花房里只剩下承璇与玉莲二人,没有了外人的干扰,他得以好好的诘问。 他想知道她的心。 “我只想搞清楚,沐香真是你刻意弄伤的吗?” 听到“刻意”两个字,玉莲微微一顿。 “回答我。” 承璇声音厉疾,玉莲的心,忽泛过一阵酸。 “如果我说不是呢?” “什么如果?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来的如果?”承璇有些着恼。“我想听你亲口说。” “是我伤了她。”玉莲立刻说。 “什么?” 她竟不否认? 无视于承璇的惊讶,玉莲的眼神没有丝毫的闪躲。“是我拿菜刀,划伤了她的手。” “你……”作梦也没想到她竟如此姻一白爽快的承认了,他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惊愕,但惊讶过头,他忍不住冷笑了出来。“真不知该说你老实,还是我太傻?我竟以为,你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呵呵呵……” 玉莲无语,然而就在这时候,承璇却冷不防欺了上来,把她玉莲推靠到墙上! “王爷?!” “你这女人,我永远搞不懂你!”承璇的语气是恶劣的,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愤恨。“你怎么会如同那些市井村妇一样无知、一样小心眼?” 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心头刺,玉莲木然地张着眼,不作回应,她明白的,明白承璇与其说是在骂她,倒不如更像是在懊悔自己识人不清,因为她是个蛮不讲理、出手伤人的妒妇,她不恭不敬不温良,甚至连求饶都不会。 “我怎会、怎会为了你这种女人……”承璇咬着牙瞪着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痛恨自己无论如何狠不下心,最恶毒决绝的话仍是说不出口,他唯一的选择,只有拂袖而去。 花房恢复了寂静,玉莲无力地滑坐了下来,像一具失去了生命的傀儡戏偶,怔忡且忧伤。 已经是深更半夜,承璇仍在书房里,伏案振笔疾书。 “夫天下之长治久安,务使国防巩固,边疆纷扰,不除何以为可?修陵筑寝,虽乃千秋万代之举,但皮若不存,毛将焉附?望吾主务且慎思……” 写到笔穷处,一个娇柔的女声忽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王爷,请用参茶。” 承璇抬起头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沐香。 他也确实是累了,也有些渴了,当下掷笔,掀开茶碗盖便啜了起来,沐香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温柔的微笑,伸长脖子看了看书案上的折子。 “王爷,这么晚了还在给皇上写奏折啊?” 承璇闻言,自嘲地笑了笑。“一封万言书,尽是臣子泪啊!但臣子的血泪,恐怕还比不上美人的来得值钱。” 沐香笑了笑,承璇领她进府以来,虽然对她总是清清白白、冷冷淡淡的,但看在她是太后身边得宠侍女的面子上,对她的日跟夜随,也从不曾有过怨言,此时此刻,她心中早就起了不知名的变化,尽管每当回过神来,她总是被痛苦占据,然而这一分这一秒,她却又感觉到幸福…… 是因为和他独处的关系吗? 原本以为,他就和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没什么两样,就算把持国事,也必定是昏啧无能的,但入府以来她所看到的承璇,却从来不曾在子时前就寝,看到他不顾身体这样彻夜为国事操劳,她一次比一次动容,竟不知不觉地陷了下去…… 怎么能?怎么成? 她是要置他于死地的人啊! “你先去休息吧,不用守在这里,我还有事要忙。”承璇的声音骤然打断了她的游思,沐香回过神来,发现承璇揉了揉眼睛,却已经再度提笔,准备继续未完的公务。 “王爷,奴婢想问您一件事。” “唔?”无感于沐香层层叠叠的复杂心绪,承璇对她向来只是随口应付,不存机心。 “您知道一个叫苏且白的人吗?” “苏且白?”这名字似乎在哪听过,不过承璇想了又想,脑海中并无此人身影。“不认识,怎么,他是谁?” 沐香连忙摇摇头。“嗯,不,没事……” 承璇还是觉得奇怪。“你从哪听来这个名字的?” “没,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随便问问?承璇皱了皱眉头,沐香却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话题。 “我听说王爷把太后最心爱的那盆‘绿珠’带回王府里了?奴婢服侍太后那么多年了,老太后可是三天两头就要到花房去看‘绿珠’的,怎么会把它赏给王爷呢?” “我也不过是偷拿的罢了。”说到那盆宝贝,承璇的精神也来了一半。“太后说连续两年都没开花,看了它就伤心,索性不看了,除非‘绿珠’再结花苞,不然她不会再踏进花房一步。” 沐香听到承璇这么说,心想这果然是太后的个性,忍不住笑了笑。 “真是难得王爷了,若是在您的照护之下,花朵真的盛开了,想必太后娘娘一定会很高兴的。” “但愿如此。”承璇一边说,眼神又瞟回奏折上。“这次管家请了个新的花匠,年纪轻轻的看上去倒顶能干,有他照看,应该不会出什么差池吧!” “喔。”看他似乎打算就此结束话题,沐香却不想就这么离开,随便说点什么都好,反正只要能让承璇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那个花匠叫什么名字啊?”她随口搭问,状若一边去收碗,一边漫不经心的提问。 “嗯……好像是叫什么……子戊来着……” “子戊?!”沐香一愣,差些没把茶碗给摔在地上,她……她她她没听错吧? “是啊。”注意到她话音中的不寻常,承璇抬了抬眼皮子。“怎么了?” “不……没事。”沐香连忙故作镇定,露出微笑。“沐香这就不打搅王爷了,奴婢告退。” 无视于承璇传递过来的疑问眼神,沐香匆匆端着茶碗走出书房,直走至确定承璇再也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她才松了口气,滑靠在栏杆上头,思前想后的想把来龙去脉弄个明白。 这是怎么回事?子戊竟也混进来了?一想到这件事,沐香便坐立难安了起来,他要来,为什么没有事先跟她商量? 不行,得马上找到他不可!沐香再不能忍,霍地起身,想也不想便朝花房走去,只是匆匆赶到花房,却不见半个人影。 也是,现下都已深夜了,子戊应该已经回到下人房里安歇,又怎么会在这里呢?沐香正为自己的欠虑而懊恼的时候,突然有人冷不防地从后方用力地拍了她肩膀一下! “呜!”沐香吓了好大一跳,直觉就要喊出声来,但那人却早捂住了她的嘴巴,同时将她整个人扳转过来,等到她定下神来一看,又惊又喜的心情令她忍不住低叫出声。 “子戊!果然是你!”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黑夜里,少年笑咧咧的,仿佛完成了一件恶作剧般。“姊姊。” 沐香又好气又好笑,但更多的却是担心,不由埋怨:“你怎么都没和我说一声,就擅自进了王府?” “我担心姊姊嘛!” “担心我?”沐香真不知该说什么好。“真不知道是谁该担心谁呢!你是以花匠的名义进王府的吧?我怎么不知道你会种花?” 子戊耸耸肩膀,毫不在意的说:“放心吧,等事情结束后,我就会溜之大吉了,在那之前,只要不让那棵宝贝树挂掉,就不会有我的事,再说……”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也想看看隽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沐香一愣,苦笑道:“王爷?是了,你当然会想看看他,看看仇人的脸……你看到了吧?” “嗯……”子戍叹了口气。“看起来,不像是个坏人啊!” 沐香无言。 不是坏人,却做了对别人来说等于是坏人的事;是不是十恶不赦,哪能这么简单清楚的一言概括呢? “不管怎样,他改变了我们的人生是事实。”仿佛是在说服自己,也是在说服子戊,沐香无意识地喃喃自语。“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不能因为这样就心软的……” “姊姊?” “子戊。”沐香陡地抬头。“要记住你的身份,在府中,我的地位等于是没有名分的侍妾,日后若周遭有旁人,你身为花匠,绝对不可以直接对着我说话,明白吗?” “这我明白。”子戊点点头。“我会注意的。” “那就好。”沐香松了口气,也罢,进来都进来了,让子戊待在府里也无不可,毕竟抬眼可见、触手能及,就算发生什么事情也比较好照应。 “此时此地,我俩不宜在此久留,你快回房去吧,我也该走了,府中我不能照应你的地方太多,你要好自为之。”语毕,沐香抬步欲走,子戊却再次唤住了她。 “姊姊。” “唔?” 少年的眼中有着不易觉察的忧色,提醒着:“你自个儿也要小心一点哪,千万别……” “别怎么?” 少年欲言又止,最后仍是选择了吞咽。“不,没事,只是要你小心脚下,天那么黑,别打滑了。” “多谢。”沐香露出安慰的微笑。“没想到我的弟弟也终于长大,会替我担心了呢!” 她一边说,一边带着笑意匆匆离开。 “一直以来都很担心的啊!”子戊看着她的背影,咕哝也似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第五章 轻歌曼舞笙箫动,尚未入夜就展开大型娱乐节目的皇宫,飘出淫靡奢侈的迹象。 承璇站在外头怔了好一会儿,才踏入殿中,而很明显的,皇帝对于他的到访没有好感,一看到他的脸,当场龙颜大变,连喝酒的兴致都减了不少。 “啊,这不是隽王吗?还真是稀客啊,没想到你居然会踏进仙乐宫,来人啊,赐座。”虽然心里老大不高兴,但礼数仍是要顾,皇帝很清楚,当初他是踩着一班老臣的痛脚才使他们被迫力荐自己成为皇帝,兄弟之中最有机会的隽王反倒成了臣子,他的才干机敏都有如芒刺在背,但说来讽刺,若不是承璇以辅政大臣的身份在旁操持政务,他压根儿没法这般无忧无虑的享乐,是以每回见到承璇,内心总是五味杂陈,说不上来的别扭。 “谢皇上。”承璇不动声色地坐在座位上,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那些款摆腰肢的舞娘,但很明显的,只是盯着看而已,并没有真正在欣赏。 太诡异了,皇帝不爽地一边喝酒,一边目不斜视的盯着承璇,他的存在还真是让人无法不去注意,就算他什么都没做,还是有办法让旁人如坐针毡,搞得人心烦意乱的,连酒喝起来都索然无味。 “说吧!” “皇上?” “你不是有事情才到这里来的吗?”皇帝颇不耐烦地道:“朕可不会笨到以为你真是来欣赏歌舞的。” “皇上明鉴。”承璇立即转过身来面对着皇帝,俯首道:“臣是有话想说,但不愿搅扰皇上兴致,所以……” “别说那些场面话了,分明已经搅扰了不是?”皇帝不是滋味地又举杯喝了一口。“有事快点说。” “是。”承璇有备而来,从怀里摸出一道奏折,一旁的太监伸出双手接过便呈了上去。“臣已将臣想说的话通通写在折子里了,还请皇上御览。” 皇帝不置可否地打开折子,眯着眼睛看了几行。 “……边防未御,则形同门户洞开……疆界百姓,流离失所……”读着读着,皇帝的眉愈加紧拧不放,等到看完折子,他猛地将那辛苦写了一整夜的奏章往桌子上一拍! 笙歌刹止!所有乐团、舞群们均惊惶地拜倒在地,管事的太监正想挥退,皇帝的声音却传来。 “谁叫他们停止的?通通给朕继续跳!” 一听到这句话,乐班们手忙脚乱地再度奏乐,舞娘也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随着音乐律动,一切恢复了刚刚的样子,然而欢乐气氛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凝重无比的气氛。 “你什么时候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竟然连东陵的脑筋都敢动?” 东陵,意指目前正在修筑的皇帝陵寝,是皇帝百年之后长眠的所在,依照他喜爱豪奢浮夸的习惯,那自然是金离玉砌、极尽砸钱之能事,没想到承璇居然为了筹措军饷而想删减修陵的预算,这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简直不想活了! “臣作这个决定实在是情非得已,江边水患,南面年年欠收,最富庶的京畿一带能支援的更是有限,关边将士苦战已久,若是长此以往,绝非国家之幸、百姓之福……” 啪! 说时迟那时快,承璇话尚未讲完,突然有个东西劈头砸来直上门面,正是他所写的折子! “你们一个一个都来逼朕,一个一个都来要胁朕!关边打了几年啦?没个输没个赢的也就罢了,朕还没怪你们呢!你们不赶紧戴罪立功,还要朕为了你们停止东陵的工程?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皇上……” “别说了!”皇帝大手一挥,遏止了承璇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你是隽王,也掌管边疆防务,这一切都是你的责任,如果你办不好这桩差使,也该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处分!” 承璇默然无语的听着,但心中却渐渐冒出一股焰苗。 什么事都不管,就只想着饮酒作乐,连死后荣华都要确保,这种帝王……他所效誓忠诚的,竟是这种帝王?! “没事了吧?没事就跪安吧,朕可不想在放松心情的时候,还有你在身边摆臭脸!” 皇帝刻毒的话语传来,承璇的心不禁更加沉重,然而一个是君、一个是臣,臣又能奈君何?不得已,承璇只得起身,朝外头退云。 “等一下。”皇帝突然唤住了他,承璇不由止步。 “你的折子,可别忘了带走。” 皇帝的语气中有着轻视、戏谑,承璇压抑着满腔怒火,上前拾起了折子。 “微臣告退!” 丢下这四个字后,他随即头也不回,大步离开了仙乐宫。 火在烧。 长期以来累积的愤懑、不悦,还有压抑,都让承璇的忍耐到达了临界边缘,先皇打下的江山,难道就要这样一步步的毁在这个昏庸的皇帝手里?他还要接几次密报,承受几次边疆失守、国上缩萎、百姓流窜失所的消息? “王爷……王爷?” “什么事?!”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承璇不耐烦的回过头,却发现来人竟是常公公。 “王爷。”常公笑嘻嘻的。“看来奴才来得不是时候哪!” 承璇紧绷的表情微微舒缓,硬扯出一抹客套笑容。“哪的话,常公公特地来找我,想必是母后那边又有什么事了?” 常公公点点头。“请王爷随我来吧!” 既是母后有请,承璇再怎么也得走一遭了,两人方到庄太后寝宫,便发现太后已然坐在正厅,似乎专程等他来见。 “母后。”承璇照往常行了个礼。 见他心不在焉,眉宇之间仍残存着一股锐意,太后笑了笑。“怎么啦,在皇帝那受气了?” 她一语中的,令承璇尴尬了一下。“不……” “你别替他掩饰了。”庄太后摆摆手。“皇帝是什么样的个性,哀家清楚得很,要不是有你们帮衬,王朝至今也难成气候,只希望你们手足互谅,不要太计较对方的过错就好,明白吗?” 承璇不禁苦笑。 他自是可以不计较,但皇帝的个性向来是有功无赏、打破要赔,是货真价实的昏庸,从来不是什么大智若愚啊! 庄太后深知这对兄弟间的手足心结,一时片刻难以解套,于是也不再劝,索性扯开话题。 “听说,你把‘绿珠’带回王府了?” 知道母亲是不想再触碰敏感话题,承璇也乐得从善如流。“儿臣擅自就这么做了,还请母后不要……” “哀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庄太后笑笑。“其实啊,你带回去也是好的,就让它换换水上、换换环境嘛!说不定它就真的开花了呢!” “希望如此。”承璇点点头,心下早在思忖庄太后召他前来的真意。“母后,请恕儿臣多嘴,您召儿臣前来,不会只是为了‘绿珠’之事吧?” 庄太后仍是笑。“哎,果然哀家老了,一会儿便被你看破手脚。” 她一边说,一边走下丹陛,来到儿子面前。“哀家是有话想问你。” 见母后如此热络,承璇心中突然有一丝怪怪的预感,还来不及厘清,庄太后便开口了。 “沐香到你府上,应该也有好一段时日了吧?” “沐香?”怎么突然提起她?“的确有一阵子了。” “那么,这段时间,沐香应该很尽心吧?哎,这丫头是个老实头,从来也不会替自个儿主意,不过从前哀家可许过她的,要让她有个好归宿,所以,接下来,你该明白了吧?” 承璇突觉不妙,庄太后哪容他开口,续道:“不是我说你,你也该为沐香着想,不该再让她这么没名没分儿下去了;哀家啊,打算帮你作主,让沐香正式成为隽王府的侧妃。” “什么?” “呵呵呵……瞧你,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吧?” 什么高兴,根本是错愕,承璇对于庄太后的刻意曲解根本不想反驳,直觉就是否决掉一切。 “母后,这件事我没办法答应。” “什么?” “我压根儿没想过娶侧妃,更别说玉莲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王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庄太后的脸色可难看了。“事到如今,你还管她有什么想法?你与玉莲成亲不到一年就分房,到现在也没有孩子,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 “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去。”承璇烦透了。“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这做娘的不能不在乎!” “母后……” “玉莲没有好好照顾你也就罢了,你不忍心休离她,那也是你的仁慈,这些,哀家都没有意见,可是,我毕竟是你的母亲,难道就不该为自己的孩子着想吗?” 承璇没想到这一回太后的态度竟如此强硬,但他毕竟也有自己的底限,这是无法更改的。 “母后,请听儿臣一言。当初您要我让沐香进王府,那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沐香的确很能干、很体贴,也十分尽责,但是仅止于此,我已经有了妻子,她的名字叫元玉莲,除了她,儿臣真的不想再多娶一个来自寻烦恼。” “自寻烦恼?”庄太后不禁瞪大眼,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娶小妾居然是自寻烦恼? “看来你的个性要是跟皇帝中和一下,也不会平白无端生出许多事了……”庄太后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了一句,但这并不表示她已让步。 “你不想娶沐香,可以。”她慢条斯理地道,不待承璇有时间松一口气,又立即补上一句。“除非玉莲在三个月之内怀孕。” 承璇一愣。 “如果她没怀孕,就代表你们夫妻之间没救了,届时你就得乖乖的把沐香娶进门,听到没有?”庄太后忍不住冷冷地笑了。 明知他们夫妻已经分房,却还故意做出这种要求,承璇怔愣地看着母亲,只觉得头忽然无来由的痛了起来,而且,还疼得不轻。 是夜。 没有丝竹管弦,只有闷酒一壶,承璇独坐在隽王府花厅里,虽无人劝,但也已经直落三壶,醺然的醉意开始让他的头脑不清不楚,但即便如此,他仍没有歇手的意愿,发现酒瓶既空,下意识地便丢到一旁,伸手欲将其他酒壶捞过来,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冰凉小手轻轻搭上了他因酒热而略微发烫的手背。 “王爷,别再喝了。” “唔?”承璇张着迷蒙双眼看着眼前人,那女子一脸忧色地看着他。 “再喝下去对身体不好的……” 再度听清那声音之后,承璇陡地将手一抽,懒懒地道:“呃,是你啊……” 无惧于他的冷淡以对,沐香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王爷,什么事让您如此心烦,要不要试着说出来呢?就这样一个人喝闷酒,会越喝越难过的。” “说出来……”千头万绪,要从何说起?承璇嘲讽似地笑了笑。“没什么好说的。” “王爷,您累了,让我扶您回房间好吗?” 沐香印象中的承璇,总是郑重自持,鲜少有失控的时候,如今喝醉的他,却别有一番狂野难当约魅力,她心微微一动,当下便伸出双手去搀扶承璇。 承璇不置可否,也许真醉了,对于沐香的规劝,并没有太大的反抗,十分合作的任由她搀扶着离开花厅。 沐香架着承璇,他身上所传来的男性气息令她不自觉微微羞红了脸,但承璇却宛然无感对方的情绪,他只是觉得奇怪,为何酒喝得再多,那些烦心事仍无法被驱逐出脑海?皇上斥责他的神情,太后冰冷的语气,还有……玉莲沉默的脸…… “王爷,到了。” 承璇回过神来,醉意让他忘了方才扶着自己的是谁,他低下头,瞥见沐香含羞带怯的脸。 “沐香替王爷宽衣……”忍着强似擂鼓的心跳,沐香伸出纤纤玉指,搭上承璇的胸前,为他卸下外衣。 自她进王府之后,他的生活起居皆是由她照料,如今让她宽衣,倒也是家常便饭,承璇自也不拒绝,只是他已然站不住脚,身子一歪便倒到床上,沐香也不唤他,坐在床沿便替他脱起鞋来,男子的鞋既大又重,她费了好一番力气,当她拔完鞋子,正想起身时,却在无意中瞥见承璇那半进入梦乡的脸。 那是一张没有防备,却心事重重的脸,浓而微蹙的眉,瘦削而略微黝黑的脸颊,伸手轻抚,男子粗砺结实的体魄,在在令她感到心悸不已,就在这一刻,沐香忽然失去了理智,忍不住俯身…… 唇与唇相碰。 承璇陡然像被触及了禁区似地一把将沐香推开,整个人猛地坐起来,双目炯烁如炙地瞪着沐香! “你做什么?!” 沐香的脸仍旧是红的,但被承璇推开,对她来说更加难以忍受。 “王爷……”她颤抖着启口:“您要了沐香吧……”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要求是对还是错,但是她晓得自己的感情已然溃堤,她想要、想要他的爱啊! 但承璇的眸子是冷的。 “出去。” 沐香摇头,泪水已然盈眶。 “我叫你出去!”承璇再次提高了声音。 “我不!” 面对她几近顽强的固执,承璇莫名地头疼起来。 “你不走是吗?那我走。”冷冷地抛下这句话,他翻身下床,只是连一步都还没跨出,沐香便突然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脚。 “王爷,别走……”她哽咽。“沐香哪里不好?您为什么不……” 承璇厌烦王极。“不是你不好,是我不想要。” “不管你要不要,沐香从太后宫里出来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是您的人了,您怎能……” 承璇并不看她,他的心,并不是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牵动,但相较于此,沐香的那个吻,唤醒了压抑在心中许久的欲望,他知道他要的是谁…… 他贪恋的是那张即便冰冷,微笑起来却犹如初绽白梅的脸;他要的是那个宛若空谷幽兰一样清滥,却总是跟随着他的需素而燃烧的女子…… 他要的是玉莲。 伸出手来,将沐香拉开,承璇的脚步再没有犹豫,拉开房门便迳自走了出去,留下沐香一个人,钗横鬓乱地跪坐在地上,滚滚泪水已不受控制地滑落两腮。 她当然知道承璇要找的人是谁。 “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恨你……”沐香哽咽地喃喃自语着,紧握成拳的双手,指甲已深陷入掌中,掐得她好痛、好痛。 爱与恨交织,她快要失去理智了。 砰!砰!砰! 砰!砰!砰! 巨大的敲门声响扰乱了寂静的夜,小翠睡眼惺忪地来开门,发现是承璇站在门口时,吓得连眼睛都不敢揉。 “出去。” “嗄?”她没听错吧? “叫你出去。”承璇一边说,一边跨进房里,小翠愣愣地往外头一跨,房门就突然被关起来,且当着她的面上了闩! 不管被关在门外的人,承璇流星大步地长驱入室,素雅的寝室燃着一股馨香,骚动着他的鼻尖,更挑动了他的情欲…… 床上的人儿和着单衣翻过身来,散在枕畔的长发乌黑幽丽,她美眸半睁,似梦还醒。 “小翠?” 玉莲才刚睁开眼,便突然感觉到上方传来一阵压迫感,还不及反应,便突然有东西堵住了她的唇! “唔……” 玉莲惊诧地睁开双眼,只见吻住她的人竟是多时未曾进过她房间一步的承璇! 他放肆地吸吮着玉莲柔如花瓣的唇,玉莲稍一启口,他的舌便毫不客气地攻入其中,与她纠缠结绕,他轻而易举地将她托抱到与自己的胸膛毫无间隙的地步,另一只大手抓揉着她丰满的胸,玉莲全身上下的细胞都醒了过来,羞得胀红了脸,但另一部分的自己,却无法因这样粗暴的对待感到真正的欢愉…… “你想干什么?”好不容易从他的吻里逃出来,玉莲恼怒地喊着。 听到她的声音,承璇抬起头来,眸光之中是火焰一般不容拒绝的激情。 “我想要你。” 他的声音低哑粗沈,宛如一头爆发的兽,将玉莲惊呆了…… 但承璇的攻势不止于此,他的舌尖略过她胸前敏感凸起的柔软乳蕾,隔着单衣挑弄着她,似要唤起她心中最深沉的欲望;然而玉莲却只想推开丈夫,无奈他的力气比自己还大,就在这个时候,他两手一扯,将她的单衣整件剥了下来,玉莲惊愕地倒抽一口凉气,承璇却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玉莲感觉自己似被剥了一层皮,与承璇虽是夫妻,也历经过许多热情的夜晚,但从他在自己房前止步后,她也不曾曲意迎欢,好不容易恢复了自己一个人,也做好了孑然一生的准备,但承璇为什么不饶过她?总像狂风暴雨一样突如其来地席卷她的人生…… 为什么? 一阵强烈的悲哀涌上,玉莲瞬间停止了反抗与挣扎,闭上了眼睛。 算了,他想怎样就随他吧,就算他把自己当作泄欲的工具…… 她要忍耐、习惯,然后,学着不在意他的一举一动,那么总有一天,他对她加诸的一切将再也伤不了她…… 就这样吧…… 然而承璇也不是傻子。 “怎么了,不喜欢?”他询问,试图用更多的爱抚唤起身下女子的热情。 玉莲不语。 “说话!” 玉莲闻言,睁开双眸。 “如果这样王爷会高兴的话……”她看着他,水眸怔忡。 承璇陡然醒神,撑起身子看着妻子,见玉莲表情明显受辱,他的心中陡然泛过一丝罪恶。 该死的,要是她大哭大叫,也许他还是会不顾一切地要了她,但玉莲那槁木死灰的神情,却瞬间将他的一腔欲火全数浇熄,连点星苗儿都不剩。 “为什么要用那种表情看我?不想要为什么不说?”他陡然抽离了她,翻身坐起,无力地靠在床沿。 望着他紧弓的背,玉莲只问了一句:“我能吗?” “当然不能!”几近是恼怒地,承璇想也不想地答:“你是我的妻子,隽王府的王妃!你有义务!” 他的焦躁其来有自,太后的话言犹在耳,他与玉莲的关系却迟迟没有改善,这教他……怎能不急? “我知道我有义务。”玉莲的声音仍是如斯平静。“我不是乖乖的了吗?” 承璇叹了口气。“你明知道我要的不只是你的身体。” 玉莲浑身一颤,她……是否错听了? “太后要你在三个月之内怀孕,否则我必须休妻另娶。” “……”玉莲愣住了,她是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 所以他才……如此做吗? 一阵悸动的流,湍过玉莲心臆。 “王爷……” 她的声音很轻,却有着被划开的伤痕,是那么无可奈何,木然的双眼不知何时已漾满了泪。 明明只要回过身,就可以看见她的眼泪,那代表她不是全然的无动于衷,她只是……怕…… 怕自己再度迷惑于那激情里,怕缠绵过后又要回到夜夜孤枕的空寂,她怕他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只是酒后乱性的粗暴…… 只是因为这样,她告诉自己不要回应他的热切,不要理会他的需索。 她错了吗? “罢了……”不管是体力还是酒力,都已经到了极限,承璇慢慢地站了起来。“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你休息吧。” 语毕,他不再看玉莲一眼,迳自走出房间,只是他并未立即离开,反而背靠在门扉上,停了许久。 玉莲和衣起身,来到他身后,他的背影,透过月光的照射清晰地映照在纸门上头,即使只是模糊的轮廓,她却依旧感觉得到那背影之中的萧索…… 还能做些什么? 玉莲茫然地想着,下意识地抬起手来,但就当手快要触及门的时候,承璇却忽 然站直身子离开了。 黑色的背影从白色的纸门中淡出,尾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悠长远去,玉莲站在房里,感觉自己的心也已经失去…… 每次每次,总是错差在这一秒呵……她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中,良久良久,迟迟没有放下。 第六章 数日之后。 子戊终于逮着机会,拦下了沐香。 “子戊?!”沐香一阵惊慌。“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王府人多,你不该这样突然冲出来跟我说话的!” 子戊却一声不响,扯住她便往人烟稀少处走,沐香一方面有些错愕,一方面又隐约察觉事态不对,于是也没有抵抗,就这么任由子戊将自己带到花丛后方。 “姊姊,你告诉我,你到底打算怎么办?”确定此处不会再有其他闲杂人等看到,子戊便放开了沐香的手,劈头就问。 “什么怎么办?”尽管察觉弟弟的脸色和平常的温和大不相同,但沐香仍是笑笑地。“你是怎么了?” “姊姊,别跟我打哈哈绕圈子了。”子戊看着她,语气是平水如镜的。“我都知道了。” “知道?”沐香一愣。“你知道什么?” “全部。”子戊说道:“我看到了全部,包括你怎么扶他回房间、跟他说丫些什么、又怎么被他拒绝,我全都知道了。” “你为什么要……”直觉自己没有立场责怪子戊,沐香咬紧下唇不把话说完,脸色窘然发白。 她的无言以对早在子戊的意料之中,子戊又怎能容她敷衍带过?“我们是姊弟,你连对我也不肯说老实话吗?” “我……” 看到沐香大受动摇的样子,子戊又道:“姊姊,你老实告诉我,你不想替爹报仇了吗?” 子戊每一句话都来得突然,沐香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尤其听到报仇两个字,她更是无言以对,良久,她才开口。 “我……没有忘记要报仇的事……” “那为什么你昨天要拉着他,不让他走?”子戊道:“还是,这其实也是你的策略之一?” “不要问我了……”沐香骤然打断弟弟的话,在子戊的面前被质问,她只觉羞耻难当。 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不报仇,不是故意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里,更不是故意爱上那个人…… “我只是、只是身不由己……” “姊姊,你……爱上他了,对吧?” 沐香蓦地抬首,只见子戊眼中,有着哀怜的同情。 不,她要冷静下来,不能再被情感左右了,什么事是她该做的,她进王府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她要好好的振作啊! “我承认,我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做出那种事,可是,不会再有下次了……” “姊姊,”子戊察觉到她在勉强着自己。“如果你不想做,那就让我的手弄脏也没关系的……” “不!”沐香想也不想地拒绝。“只有那个人,只有那个人……我一定要亲自动手……”她哽咽地握住双拳,像在下一个重大的决定。 如果承璇不能爱她,那么至少要让她亲手送他下地狱……这是他该付出的代价,不是吗? 子戊无语地看着姊姊,没有再逼她,因为从她的神色里,他已经读出了一个玉石俱焚的答案。 她想毁灭那个人,顺道连自己的情感一起埋葬。 姊姊实在是太可怜了……子戊感到不忍,然而,要解开这个枷锁,又要背负多大的罪恶感?他办不到,沐香更不能,毕竟,他们是靠着相同的信念走到了今天。当年父亲是如何在一家老小的眼前,被官差们拖到菜市口斩首的画面,时至今日,想起来仍教他们害怕,那样的过去,想忘都忘不了啊! “子戊,你放心吧!”沐香的声音骤然打断了子戊奔腾的思潮,回过神来,只见她的脸色已不若之前绝望悲切,她所换上的另一张脸,连子戊都感到陌生。 “我会做我该做的事。”说完这句话后,她勉强扬起一个安抚的微笑,拍了拍子戊的肩膀后随即离开。 子戊站在原地,心中登时有了一丝后悔。 他不该质询她的,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一包药,就能终结这一切。 不管是她的爱,还是她的恨。 沐香站在桌边,手心上躺着的小纸包,正是致命的砒霜。桌上放着一盅补品,她掀开盖子,拆开小纸包…… 都是机械化的动作,她不必思考、也没有犹豫…… “你在做什么?”原本事情该是很顺利的,冷不防俊面却突然出现了某个女声,沐香微愣,手不禁松开了,纸包里的粉药就这么一倾而下,纸张却飞走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一只手将那张纸捡起来,那人的身子随之直起,竟是……她! 玉莲捡起了那张纸,脸色半是疑问、半是铁青。 “这些是什么药?” “是……是……”沐香真希望自己可以再更有勇气些,但心虚加上玉莲的神情,使她连说话都结结巴巴。 见到沐香神色张皇,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玉莲一脸疑惑,她原本只是想来书房找沐香,告诉她若她真的爱承璇,自己是可以退让的,但没想到才刚踏进来,就发现沐香鬼祟举止……啊!这么说来,这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久前有一回在厨房里,一向伶俐的沐香也有些遮遮掩掩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想到这里,视线又扫到那碗补品上,玉莲的脸色不禁变了,一念闪过,她伸手将那补品端了起来。 “你跟我来。” 沐香脸色发白,但玉莲已经走了出去,她仍是隽王府的王妃,沐香没理由不听她的,只能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两人来到玉莲房里。 “小翠。”玉莲将补品放在桌上,吩咐着侍女。“你去找只耗子来。” “耗子?!”小翠愣然,好端端地要抓只老鼠干啥啊? 玉莲神色郑重。“这事不要让别人知道,还有,耗子要活的,快去。” “是……”小翠虽然困惑,但仍是衔命而去。 不多时,她拎了个小木头笼子回来,玉莲命她退下,待得房内只剩下两个人之后,玉莲将那碗补品舀了一些出来,滴在笼子里头。 那耗子见有东西吃,立刻扑了上去,只是才舔了几口,它突然停住不吃了,没几秒,耗子开始口吐白沫,整只翻肚朝天,顷刻就没了气息。 真相大白了。 玉莲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只死老鼠,良久不能发一语,沐香绝望地呼吸着这窒人的沉默,过了许久,玉莲让小翠进来收拾掉一切之后,终于说话。 “为什么?” 沐香咬了咬下唇。“我不能说。” 玉莲回过头,与她四目交望。“你知道这事有多严重。” 沐香点点头。 “这么说……真是冲着王爷来的了?” 沐香并不答,但她的表情已然说明了一切。 玉莲叹了口气,烦恼地以手撑住了额头,怎么会这样呢?事情总是朝着出乎意料的方式发展,那么她原先做的决定,到底又算什么? “我觉得你对王爷并不是没有情分,”玉莲道。“难道……那些都是假的吗?” “不……”沐香直觉摇头。 “如果不是,那又为何加害于他?”玉莲完全不懂她的想法,但是除此之外,她却什么都不肯多说。 玉莲知道她是打算缄默到底了。“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逼你,但是,我希望你现在立刻离开隽王府。” 沐香愣了一下。“离开王府?” “做了这种事,难道你还能留在王府里吗?”玉莲才惊讶。“王爷不是一般的身份,这件事若闹大了,你知道你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奴婢并不打算苟活。”沐香惨白着脸。“求夫人杀了沐香吧!” “叫我杀你?”玉莲苦笑了笑。“不,我不杀你,我也杀不了你,无论如何你必须立刻离开王府,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夫人若不杀了沐香,沐香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什么?”玉莲一度以为自己听错。 “是太后将沐香下赐到王府里来,沐香无法擅自离开,沐香也不想走。” 玉莲不知道她的固执是从何而来,忍不住气结,但就在这个时候,承璇忽然出现了。 他怀抱着内疚的心情想来看看玉莲,没想到却突然撞着了这场面。 “沐香?你怎么会在这里?”承璇讶异地问,然而话未问完,沐香突然奔到他面前跪了下来。 “王爷,请您为沐香作主!” “为你作主?”承璇直觉看向玉莲,玉莲却是一脸铁青。 沐香哽咽地道:“沐香知道,自从我入王府之后,发生了很多不愉快的事,夫人和王爷之间也疏淡了不少,但沐香发誓,沐香从无对夫人有一丝半毫不敬之意,请夫人网开一面,千万别赶我出隽王府啊……” “赶你出隽王府?”承璇面色一变,望向玉莲:“真有此事?” 玉莲心中一片混乱,沐香果然是个聪明人,知道她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才出此下策,如今倒反过来利用起她了。 纵凭内心百转千回,她表面上依旧稳镇如山。 “是有这么一回事。” “你……”承璇眯起双眼。“为什么这么做?” 叫我怎么说?玉莲瞥了沐香一眼。“王爷何不让沐香自己跟您说清楚呢?” 沐香闻言,不禁抽泣得更加剧烈了。 “沐香是有错,沐香最大的错是爱上了王爷……” 承璇一震。“你的意思……” “沐香自从入府以来,就一直小心翼翼地服侍着您,从不曾作过任何非分奢想,唯一的不该,就是爱上了您,希望从您那儿得到一点点的温暖,但如果这样就必须遭到放逐,沐香不甘哪!隽王府就是沐香的家,沐香更无他处可去,如果要让我离开这里,不如请王爷赐奴婢一死吧!”沐香抬头,神情凛冽地位道。 承璇怔愣地看着沐香,因为沐香的话,让他重新思考了玉莲的心情。 莫非,她是嫉妒? 望向玉莲,他问:“你呢?你有什么话说?” 玉莲微启朱唇,一瞬间有种冲动想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但是对于沐香,她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同情,因为她看得出来,沐香方才所说的话并非虚情假意。 一瞬间的犹豫让她将话吞了回去,选择了承璇最不希望见到的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承璇心焦不已。“难道你真的觉得沐香的存在威胁到你的地位,所以就不择手段的想把她赶出王府?” 玉莲无语了。 虽是结发夫妻,但遗憾的是承璇从来不了解她。 “请王爷不要再逼夫人了。”沐香的话横插进二人之中。“沐香只求王爷,只要不赶我离开,要沐香做牛做马都行。” “你放心吧!”承璇叹了口气。“只要你没做错事,不会有人赶你走的。” “王爷……”沐香大喜,连连磕头,玉莲却闭了闭眼睛,站起身子。 “你去哪里?”承璇的注意力始终放在她身上,见她要走,忍不住问。 玉莲回过头。“这事王爷已经定夺,想来不需要玉莲在场了吧?玉莲想出去走走。” “慢……”承璇正要再唤,玉莲却不理他,迳自走了出去,承璇想追,却被沐香拉了下来。 “王爷!”沐香拽住他的袍角。“您的大恩大德,沐香无以回报……” 承璇心烦意乱正无处发泄,他的注意力早随着玉莲的身影而去,根本无暇管沐香。 “你别误会了,我相信夫人要你走,定有她的理由,但毕竟她不说,我也就不能管她的理由是什么,这次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不要做出授人以柄的事。”语毕,他便抛下沐香,急急地走出房外。 沐香愣坐在地板上,眼泪不知何时已经干了,她痴痴地笑了起来。 总是这样的,每次到了这种关头,承璇一定抛下她选择玉莲……几无例外。 “既然如此……又何必维护我?又何必……” 心好酸、好疼……纠结的情感,让她痛得几乎站不起身。 花房。 子戊正在替植物们浇水,听到后头传来脚步声,他止住动作回头一看,没想到来人竟是玉莲。 “夫人。”他把着花器,恭敬地鞠了个躬,退到一旁,同时仔细地观察着玉莲的神色,她神情虽一如往常平静,但眉头却微微蹙起,似为了什么事烦心着。 “你在浇花?”玉莲看见他手上拿着花器,随口问了一句。 “是的。” “给我吧!”玉莲主动伸手接过了花洒,子戊连忙双手供上。 “谢谢。”玉莲轻声答谢了一句便往里走,态度不冷不热,却是极为礼貌。 子戊对这个沉默的王妃向来存着莫名的好感,相较于姊姊沐香爱恨之间的明显强势,玉莲总是低调沉默,她的喜、她的怒总是淡淡的,像平静的湖水,像静止的树…… 她是一个让人感觉到舒服的女人,只是很显而易见的,待在王府的她并不快乐。 “呀,结花苞了呢!”玉莲的声音忽由前方传出,将子戊的注意力给唤了回来。 他好奇地趋前一看,发现玉莲说的正是那一盆“绿珠”,原来不知何时,山茶树上已结出了数朵白白胖胖的花苞,在翠绿的枝叶问显得特别耀眼。 “太好了!”子戊由此推想开花之后一定更加吸引人,当下忘情地欢呼起来。“王爷等的就是这一刻呢!今年的赛山茶,‘绿珠’想必能大出风头了!” “只有这样是不行的。”玉莲平静的声音打断了子戊的喜悦。“拿把剪子来。” “呃?” 玉莲并不看他,只是再度重复了一次。 “拿把剪子过来。” “呃……是……”子戊不明所以,但仍是依命去拿了把剪刀,才刚递交到她手上,转眼间玉莲竟做出令他惊愕的举止。 喀嚓! 刀起花落,几朵花苞就这么倏地掉落在地上,快得让子戊连阻止的余地都没有。 “夫人!”子戊大喊:“您这是做什么?” “这叫舒蕾。”玉莲淡淡地道:“如果不剪掉多余的花苞,营养就无法集中,到时候一朵山茶都开不出来;唯有做出牺牲,才能得到好的成果。” “是这样吗?”子戊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但令他讶异的事尚未结束,承璇的声音突然从身后爆出── “你在做什么?!” 子戊一回头,承璇的身影便越过他,一把抓住玉莲持着剪刀的手腕,厉声暴喝! “你用这种手段来报复我?!” 承璇那强大的握劲握得玉莲手腕一迳生疼,但她咬牙忍住。 “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你还会有什么原因?”承璇几乎失去理性。“从以前到现在,你总是有自己的理由,自己的原因,你把所有人都当成傻瓜吗?你觉得愚弄别人是件很愉快的事?” “我没有。” “你没有,但你成功地让别人这样以为了!”承璇的忍耐已近极限,尤其当他发现玉莲将好不容易结出花苞的山茶就这么剪掉时,他更再次失控。 “你对我,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夫妻之情。”他冷笑着,不由自主地说出了伤人的话。“所以你才会如此的冷漠、如此满不在乎,除了你自己以外,你有爱过谁吗?” 言语像刀,一道道划开了肤表,鲜红的血流出,玉莲只觉生命的气力也随着血液纵逝…… 她还记得的,新婚初夜的那一晚,承璇是如何醉酒而来,那时的她尽管不曾对婚姻抱有期待,却还是忍不住为他着迷,那是完全失去理性的恋慕,是男女之间最真诚无欺的吸引,这些……他始终不知道…… 他知道的,从来只是那个冷淡的自己,或许,他也以为,那就是她真正的样貌。 “王爷。” 一个不相干的声音突然从两人身旁响起,承璇也几乎是到了这时才发现子戊的存在,但他烦躁的情绪并未因此而收减。 “什么事?” “小的有话想说……”其实子戊也不晓得自己为何非得跳出来说话不可,王爷夫妻失和应该是他最乐见的,但是那一瞬间,他为王妃所受到的曲解感到不平。 正当承璇的注意力转向他的时候,子戊突地发现玉莲向他摇了摇头。 她的眼神仿佛哀莫大于心死。 “说啊!” 子戊正自犹豫,玉莲却打断了他。 “他没什么好说的,王爷有怒气就针对我来吧,何苦牵连旁人?”她边说,边对子戊示意。“没你的事,你下去。” 她的神态是如此坚定不容抗拒,子戊只得无可奈何的退下,殊不知此举更令承璇眼中焦躁备至。 “很好,跟我无话可说,和别的男子倒是心有灵犀,眉目便可传情达意,看来,我之前还是小看你了。” “请你说话放尊重一点!”其他的话再怎么伤人,玉莲还可以充耳不闻,然而承璇居然说她和子戊眉目传情,这根本已经侮辱到她的人格。 “我还不够尊重你?”承璇根本无暇顾及她的心情。“对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你从来不曾给过我好脸色,从来不曾对我有半点温情言语,偏偏……偏偏我还是……” 他一只手紧紧地扣着玉莲的手腕,另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她白皙如玉、雪般冰凉的面颊,多少次,他企望温暖这张脸,希望唤醒她体内存在的热情,但为何总是一再失败?为什么? 绝望如火,在心中蔓烧,把仅存的情意烧得一干二净了,她知道吗? “如果等到我的心头尽皆荒鞠,你知不知道,我们之间就算完了?” 玉莲闻言,身子忽然剧烈一颤。 如果等到我的心头尽皆荒芜…… 但承璇可曾知道,在他的心荒废之前,她的心,早就碎成一片一片的了啊! 泪盈于睫,玉莲再不能忍,许是承璇的手劲过重,也许是她再也承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压力,终于,她再也控制不住即将滚落的湿意,闭上眼睛,别过头去。 “玉莲本不是热情的人,王爷不该对我抱有期待的。” 泪水滑落在眼角、腮旁,承璇大受震动,他到底应该相信她的话,还是她的泪? 玉莲啊玉莲,他究竟该拿她怎么办?! 第七章 “夫人,您不闷吗?怎么老是待在房里?不出去走一走呢?” 小翠边拾掇着房内的衣物,边看着待在窗边一动也不动的玉莲,有些忧心地问。 已经好久啦,她的主子就这么默默地坐在房里,比照之前她至少还会到屋外走走的情况,现在的夫人似乎连走动的心情都没有了。 “夫人,在花房里,发生了什么事吗?”小翠探询地问:“您从那里回来以后,就一直不说话呢!” 玉莲仍未回话,小翠有些急了。 “夫人,您别一直这样不说话啊,您别吓我……” 许是她的紧张,让玉莲终有了一丝反应,她回过神来,看着小翠,扯扬的嘴角似笑非笑。 “没事的。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她语气如丝,喃喃自语了几句。“真是个好句子不是?” “夫人……” 玉莲的态度更加引起了小翠的怀疑,匆匆将东西打点得当,小翠连忙退出房间,快步来到花房,想要寻找真相,不料还没到花房,就教她先碰上了平时负责整理花房的家丁,她连忙招手叫唤。 “喂,你过来。” 下人也是分等级的,像小翠这种服侍主子的大丫头,对一个默默无名的家丁而言,她的话自然不可违抗,他看看左右无人,很明显对方唤的正是自己,只得低着头走过去。 “小翠姊姊,您叫俺?” “当然叫你。”小翠问道:“我要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平时负责打扫花房的是吧?” “欸……是是……”那家丁点头。 小翠于是又问:“我问你,这几天,你有没有看见什么怪事?” “怪事?”那家了直觉便是摇头。“没啊,俺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小翠眯起眼。“你再仔细想想,多小的事都没关系,真的什么都没有?” 那家丁被她一盘问,似乎也觉得好像真有什么没想起来的事,半晌,他终于呃了一声。 “啊,有了!” “怎么?”小翠眼一亮,忙问:“什么事?” 那家丁微微歪着头,有些困惑地道:“是这样啦,前几天小的正想去清理花房的时候,夫人突然进了花房,小的就退到一边,想说待会儿等夫人离开之后再去打扫,不过才在树下纳凉坐了一会儿,王爷突然怒气冲冲地出现,跟着进花房里头去了。” “嗯,后来?” “哎,他们谈了些什么,小的不敢听啦!只是王爷先走,脸上好像还很生气的模样,夫人不久之后才出来,也是失魂落魄的,小的等他们人都走光以后才敢进去打扫,结果您猜小的看见啥啦?” “嗯?”竟还卖关子!小翠尽管心里发急,不过表面上仍旧装得很冷静地问:“你看见什么?” “就是啊,皇太后最宝贝儿的那盆花,叫……叫什么名字来着?” “‘绿珠’。” “对对对,就是叫‘绿珠’的那盆花啊!”那家丁道:“平时那么小心翼翼栽培的花,好不容易种到连花苞都长出来了,可不知道怎么地,小的一进去,就看到地上掉了好几个刚结好的花苞哩!” “掉在地上?” “是啊,看起来不像是自个儿掉下来的……像是剪的。” 小翠心中一悚,直觉追问:“剪的?谁剪的?” 那家丁耸耸肩膀。“小的不知道,不过在那之前,花房里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王爷在骂人……” 小翠闻言,沉着思索了片刻,直到那家丁再度出声。 “小翠姊姊,没事情的话,小的可以走了吧?” 小翠醒过神来,连忙从腰间掏出一点碎银,塞在那家丁手中。“嗯,你可以走了,记住,这事就把它忘了,跟谁也别再提起,知道吗?” 那家丁没想到居然还能获得这等好处,接过钱便高高兴兴地去了。 小翠站在原地,思索着事情的来龙去脉,直到半晌后,才想通了一切,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承璇奉召入宫。 自从离开花房的那一刻起,他便严禁玉莲再踏入其中一步,并且也嘱咐子戊不得将事情泄漏出去,但王府里的眼线也不知是如何打探的,竟让消息传到了宫里,没几天太后便知道了玉莲进入房中剪掉“绿珠”花苞之事,盛怒之下,随即将承璇召进宫里。 承璇一进到宫里,就发现太后脸色难看,顿时知道事态非比寻常,只有小心应对。 “王爷这些日子来,面色似乎不甚好啊?”虽是问候语气,但庄太后的脸色比起来还较承璇差上数倍。“想来家里烦心事不少啊?” “让母后操心了。”承璇垂下头,不想直接面对母亲的眼神,他已经够累了。 “对你,哀家总是比对皇上还要尽力。”庄太后突然叹了一口气。“好在此处没外人,就让哀家对你说几句心底话吧!当年先皇没有选择你,却让你弟弟坐上了皇位,也是因你锋头太健、功高震主了,现在的皇帝虽然资质平平,却善于讨你父皇欢心,是以先皇总是疏远你,这一点,母后至今仍旧为你感到心疼……” “母后,请您别再说了。”承璇骤然打断她。“不过是些前尘旧事,不值一提了。” “你所谓的不值一提,却是母后心中永远忘不掉的。”庄太后瞥了儿子一眼,说道:“正是因为如此,母后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母后……”承璇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语重心长,正当他抬起头时,庄太后却抢先宣布。 “所以,哀家决定,替你休了玉莲。” “什么?”承璇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因为他的母亲是如此轻描淡写。 “母后希望你休妻另娶,人选的话,如果你坚持不要沐香也行,凭你隽王的身份,要哪家的名门闺秀都是易如反掌。”庄太后一边说,一边检视着自己引以为傲的长指甲。“母后一定会为你作主的。” “母后!”承璇为这突来的变化感到惊讶。“您之前不是说三个月,为何又提早……” “因为哀家不想再等了!”庄太后脸色一变。“你还要让哀家受那女人的气多久?你别以为母后什么都不知道!她剪掉了哀家的‘绿珠”,不是吗?” 承璇一惊,她是怎么知道的?为何王府里的事总是一再傅回宫中? “这证明她没将哀家看在眼里,也不承认我是她的长辈,让哀家对她仅有的一点同情心都不剩了,哪还能等到三个月后?天晓得这三个月内,她还会捅出什么更大的楼子来!” 庄太后冷笑了笑,笑声之中尽是对玉莲的不屑之意,但不知为何,这笑声在承璇听起来却倍感刺耳。 “婚姻大事并非儿戏,母后请恕儿臣不能同意您的做法。”承璇阴郁地道:“玉莲的去留与否,由儿臣来决定。” “是哀家指的婚,当然也可以由哀家亲手终结。”庄太后丝毫没有歇手的意颐,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缓缓自座上走下来,庄太后站在面色铁青的儿子身旁,伸出手来,安慰地将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承璇吾儿,母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啊……” 为了他好? 真实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无聊又可笑的控制欲吧? 一种无可言喻的荒谬感在承璇心中升起,令他不由自主地想笑。 “呵呵呵……呵呵……” “承璇?”庄太后一愣,手直觉拿开,诧异地看着儿子。 “母后,这是我的婚姻,我的事,请您毋须付出多余的‘关心’。”承璇阴沈地道:“玉莲是人,不是东西,同样的,我也是人,不是你掌中的傀儡。” “你说这是什么话?!” “心底话!”承璇怒道,仿佛压抑多时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处。“什么三个月、什么休妻另娶,这完全不是我的本意,我和玉莲是出了问题,但那是我们闺房中事,请母后以后不要再插手了!” “这就是你对母后该说的话?”失去了敬意,只剩不耐与敌对,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吗?想到区区一个元玉莲竟有本事让他们母子俩几欲翻脸成仇,如若元玉莲不是她的媳妇,她简直都要佩服起这个女人来了。 想到这里,庄太后的嘴角忍不住浮出一抹怪异笑意。 “看来不让你跟那女人做个了断,还真是不行了。” “母后再怎么阻止也是没有用的。” “没有用?”庄太后一声轻笑。“你怎么知道没有用?” 庄太后话中的自信突让承璇起了怀疑,她为何老神在在,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懿旨现下应该也已经到王府了吧?” 懿旨?! 承璇心中一悚,太后笑望着他。“隽王王妃元玉莲,成亲之后未克守己责端庄持家,无子、嫉妒、忤逆公婆,七出已犯三条,长此以往,家庭焉能和乐?隽王乃国之栋梁、朝廷柱石,此等离经叛道之女子,不足堪当王妃重任,今命元玉莲接旨即日起,休去隽王府正室元配身份,发回原籍!” “母后……”承璇只觉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他的心上,因过度震惊,他甚至忘了愤怒。 “也许,玉莲现在已经看到这道懿旨了。”庄太后仍旧是轻轻浅浅地笑着,就像没事人一般。 浑不在乎地操弄他人的生与死,似乎向来就是这种上位者的专长,但即便是自己的母亲,承璇还是无法不为这样的专制蛮横而恨她! “呀?你要走了?”看见儿子霍地旋身往外走,庄太后忍不住唤了一声,承璇却不回头,脚下未停地迳自往宫外飞奔而去,庄太后阴沈的脸色益发难看了。 就这么护着那个女人,连母亲都不要了? 想到这里,庄太后的手不由紧紧地握成了一个愤怒的拳。 一纸捎来书,写上了无情休离字。 当承璇赶回王府时,玉莲已经接下那道懿旨,而承璇所不晓得的是,居然连沐香也收到了懿旨,称她慧黠聪敏,堪慰君心,庄太后有意封她为某郡主之义女,让她以郡主的身份嫁入王府。 两道旨意同时下达,分明就是当着沐香的面剐玉莲的脸,沐香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承璇一跨进大厅,便见接过旨意的玉莲缓缓站起身子,回身朝他走来。 四目相交,无言亦无语。 所谓的心碎、愤怒,都不再存在于她的脸上,她恍如一副空壳子,承璇当下想也不想地将懿旨抢过来,也不知哪里生出的蛮劲,当着她的面一把撕成了两半! 众人哗然。 “王、王爷……”负责宣旨的太监吓呆了。“这是太后下达的旨意啊,您怎能……” 承璇露出阴恻一笑,伸手作势欲拔剑。“那么你去跟太后告状好了!” 那太监一看,哪还敢再留在原地,当下忙不迭地转身就跑,顷刻间大厅只剩下他与沐香、玉莲三人,沐香怔怔地看着承璇拽住玉莲的手臂。 “事情闹到这等地步,你连一句抱歉都没有?” 玉莲转过头来。 她的眼神是空的。 “王爷何必在旁人面前发怒呢?这样的结果,或许也顶好的,倒是您的态度,反倒令我不解了。” “你说什么?” “玉莲不只一次惹您生气,若又为了玉莲与太后失和,何苦来哉?不如还是休妻另娶,是王爷现下最合宜的选择。”玉莲平铺直述,宛如在谈论的是别人的事情。“诚如您所见,玉莲态度不恭、没有生儿育女,确实不配为人妻,请王爷发落我吧。” 承璇竟无言以对,半晌后,他嘶哑地开口。 “有时候,我真想剥开你的胸膛,看看那里到底有没有心。” “……”玉莲未语。 “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地方吗?”他一字一句,言语之中尽是浓得化不开的苦涩。“我恨你的高傲,恨你连解释都不屑,你把自己当作空谷幽兰,受不得一点质疑侮蔑,却没想到这样的骄矜只会让你被他人践踏蹂躏,这样的待遇,你承受得起?” 他的一字一句都极轻极轻,但听在玉莲耳中却句句如同割心。 他是对的,他总是能一语中的,无论她如何武装、再怎么坚强,他却总是有办法轻易地找到她细细遮蔽掩盖的伤口,轻易地撕裂拉开,如果她痛不欲生,他应当是快意的吧? “我对您的话没有异议。”良久,玉莲终于回答。 轻轻抽出自己被钳制的手腕,她迈开脚步,发丝扬起,掠过承璇鼻间,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玉莲确实高傲,不过那是因为,我除了高傲,什么都没有。” 她离开了。 承璇兀自怔愣,沐香却轻轻地走到他面前,跪了下来。 “王爷,奴婢有话说。” 承璇不耐地望了她一眼。 “自从奴婢进了王府便风波不断,要不是我,您跟夫人也不会走到这种地步,一切都是沐香的错……” “这事不怪你,是我的错。”承璇心烦意乱地揉着额际。“就算当时我拒绝让你进王府,太后也会把别的女人想方设法的弄进王府里来,不管怎么样,她不会停止的。” 他的母后从来就是如此,也许是后宫生活太无聊,又或许是掌控他人的欲望太过强大,更甚者或许是寡居多年,无法真正见到别人拥有正常的婚姻生活吧,否则又怎会故意在他与玉莲之间夹进一个沐香呢? 意识到生身母亲心中的畸愿,他却无法明说,更无法戳破,只能将苦果往肚子里吞,然而后果却是成就了两个女人的悲剧,这些他却都必须一肩挑起,且责无旁贷…… 能怪谁?或许就该怪他自己,怪他心不够狠,怪他太过重情。 “王爷。”沐香的声音再次唤回了他已然远走的心绪。 “太后的恩泽,真是如日月一般光辉啊!”她轻叹着,纤手轻抚着懿旨,仿佛触摸着最华美的丝绢。“沐香何德何能,竟能受此大恩……” 她的字字句句都带着满足似的叹息,却不知在承璇耳中听来是最可笑的讽刺,正要开口,沐香的下一句话却骤然反转,令他震惊。 “请您杀了沐香吧!如果您真的不打算让我成为您的妻子的话,那就杀了我吧!” “为什么又说这种话?”承璇叹了口气。“别再添乱了,好好的做自己分内的事吧……” “您不会明白的。”沐香骤然打断他。“沐香之于王爷,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啊!” “什么理由?”见沐香神色凄怆,承璇不禁心生疑惑。 “沐香对王爷来说,可能什么都不是,但王爷对我而言,却有不同的意义……”沐香道:“王爷还记得我之前曾经向您询问一个人吗?” 是有这么回事的样子,但承璇心绪烦乱,哪想得起来她问了什么,沐香似也没期望他真的会记得,迳自说了下去。 “那一个人的名字叫做苏且白,是王爷您不会记得、沐香却想忘也忘不了的人。” “苏且白……”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然而他仍旧没有半点印象,只是对于沐香的话,再也不能忽视地留上了心。“你跟他,有什么关系吗?” 沐香摇摇头不语。 “你摇头并非否认,而是你不想说,对吗?”承璇道。 沐香这回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慢慢地起身。 “王爷,沐香哪儿都不会去的,沐香会一心等候您的发落。” “慢着,你……”承璇话还没问完,但沐香没有理会,也没有回答,只是拿着那道懿旨慢慢走了出去。 承璇只觉事情就像一波一波的浪潮朝着自己奔来,既汹且涌,压抑得他几乎要窒息,无法喘气的他,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一踢,将那撕成两半的懿旨更加踹了个老远。 “姊姊……姊姊!” 子戊气急败坏地追在沐香身后,但沐香却只回头轻看了他一眼。 “你来做什么?不是说过在王府里要装作不认识的吗?快回去干活吧!”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管这个?”子戊好不容易追上沐香,想也不想地就拽住她的手。 “这情景还真熟悉啊!”沐香叹了一口气自嘲了一句,记得前一阵子子戊也曾这样找她说过话,而且态度一样粗鲁。 然而子戊才没心情顾及礼貌什么的,对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只有一件。 “姊姊,我们走吧!” “为什么?” “因为留在王府对咱们没好处。我还想要我的姊姊,我还想要我唯一的亲人!” 沐香停下脚步,惊讶的望着子戊。“你是怎么了?” “我没怎么了,我只是不希望继咱们苏家之后,又亲眼看着你被隽王毁掉。”子戊哀然地道:“姊姊,你当做弟弟的还是三岁孩童吗?他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里在想什么?” 沐香闻言,双眸一黯,但一向要强的她,却不坦然。 “那你说说看,我心里在想什么?” “真要我说?”子戊道:“在你找到隽王之前,你心心念念的只是想要报仇,想要让隽王倒在你的脚下,但是好不容易进府之后呢?你却变了,变得犹豫不决,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下手,却又总是一再错过,我不知道是你时机抓不准,还是你其实是故意要让他溜走?” “……”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利剑一样精准地戳中了她的心,使她无力辩驳,无法抵抗。 “姊姊,你真的爱上隽王了。”子戊不再询问,而是直接宣判了结果。“你爱上了他,爱到连尊严都没有了,对吧?” 沐香脸色惨白,子戊的脸色却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姊姊,你到底想怎么做?难道你真的想等隽王查出你的身份之后再处置你吗?” “我……不……” 子戊见她支吾,言语不能成句,忍不住恨恨地跺了下脚。“所以我才讨厌女人!” “不然我该怎么办?”沐香突然道:“你要我怎么办,我只有一颗心,却硬被撕成两半,我也很痛啊!” “姊姊……” “我知道我不应该,爹死得那么凄凉、那么惨,可是我……我……” “你……情难自已。” 子戊说中了沐香的心,她别过头去,但子戊却握住了她的手,传来的温暖掌温,是她许久已然不曾感受到的。 “姊姊,我明白你的心情。” “你?” “怎么不明白呢?”子戊叹了口气。“原先我跟你一样,满脑子只想着置隽王于死地,但进了王府不久,我就明白了,他……不是坏人啊……” “你我都看在眼底,他天天起早贪晚,都是为了公务在操劳,连和妻子之间的误会也无法分神处理,皇上忌惮他,太后还总嫌王府里的是非不够多,硬要塞个小妾,你不才有机会进到里头来……” “别说了……” 一阵鼻酸陡地涌上,天晓得子戊竟将她最最难以启齿的话给说了出来,承认隽王并非十恶不赦,等于是说自己父亲死有余辜,身为子女,竟不孝至此,教她又该皆田如何? “姊姊,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我们还是走吧!”子戊轻声地道:“就当这事从来没发生过,咱们也不曾来过,这样还不行吗?” 沐香摇头,将自己的手从子戊掌中抽出。 “姊姊……”子戊一愕。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都对,但我却不能……” “你还执迷不悟?”子戊真不知如何唤醒她的痴梦,忍不住说了重话。“他怎么对你的你不知道?!他心里自始至终只有元玉莲没有你,你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停掉下,弟弟的一字一句,都深深的刺疼了她的心,她晓得……晓得子戊说的都对,但…… “但能有什么办法?”她喃喃道:“就是喜欢上了,爱上了啊……” 望着掩面而泣的姊姊,子戊词穷了,他震慑地看着沐香,不明她何以能在短短的时间里爱得那样执着、那样深刻? “因为这样,你不想离开王府吗?” 沐香没有回应,答案却昭然若揭。 “那么咱们的仇、咱们的怨呢?就这么船过水无痕了?”想确定沐香心中最后的抉择,子戊小心翼翼地问着。 “子戊,请你原谅姊姊,过去是我太过软弱了。” “姊……” 沐香看着他,微微一笑的美丽脸孔上犹带着泪痕。 “我早该醒悟到,这个世上,有些人的人生本来就是一迳悲苦,充满不幸,如果不要让瞎子感觉到光亮,他就永远不会觉得黑暗可悲,偏偏老天爷总爱作弄人……” “……” “子戊,姊姊对不起你了。”沐香轻轻地抚了下子戊的脸,旋即转身离去,子戊想追,奈何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地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隐约只知道姊姊作了一个决定,然而那个决定是什么,他却不敢去想。 第八章 深夜。 轻微的敲门声惊醒了梦中人,沐香和衣起身开门,发现来者竟是一个眼熟的侍女,正是总跟在玉莲身边的大丫头小翠。 “什么事?” “沐香姑娘睡下了吧?”小翠微微向她福了福。“不好意思,非得这么晚来搅你清梦,但夫人有事唤你,劳你换好衣服之后跟我来吧!” 小翠客客气气地先打过招呼之后方才道出来意,沐香不明究理,只得匆匆更衣跟了上去,两人走到玉莲房外,小翠便止步了。 “怎么停下来了?”沐香正自奇怪,小翠却摇了摇头,示意她继续往里头走。 “夫人说她想单独和你会面,不许旁人打搅,我在这儿候着。”小翠低着头道:“快进去吧。” 沐香忐忑不安地往里头走,玉莲的处所她曾来过,只是第一次她有余裕张望浏览,不禁有些讶异此处摆设得稀少简单,甚而几近贫乏的地步。 都说房间的摆设往往能映照出一个人的内心,看来这些年,玉莲并未因养尊处优的生活富裕高兴,反倒空照孤寂…… “很空吧?”一个淡淡的女声自沐香身后传来,她倏地回身,发现玉莲不知何时已悄悄地靠在边柱上,似笑非笑地观察着自己的举止。 “不好意思,让沐香姑娘见笑了。”玉莲从柱子后头走出来,示意沐香坐到椅子上,沐香却仍矜持地站在原处。 “沐香不敢受。” “有什么敢不敢的?”玉莲笑了笑,迳自为她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今日仍是王妃,明日就成了下堂妻了,沐香姑娘是玉人新贵,怎会不能受我一杯粗茶?” 沐香仍是不敢接过,玉莲见状,淡淡地说了一句。 “还是,沐香姑娘怕茶中有毒?” 此话一出,沐香猛地抬起头,与玉莲四目相交之后,她又立刻闪过眼神低下头。 “放心,我说这话,并不是要为难你。”玉莲索性自己啜了一口,半晌才说话。“今天下午,我看见你和子戊了。” 沐香又是一悚。 “原来他是你弟弟啊,怪不得有时我瞧着他,总觉得他顶面善的,却一直没跟你的面孔连结上。” “夫……夫人……”沐香战战兢兢,导致说话有些结巴。“您……该不会全听见了?” 玉莲笑了下。“你们姊弟俩吵架也不躲起来吵,教我全听着了,能怪谁?” 沐香闻言,双脚顿时失去了力量,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玉莲也没怪她,只是迳自说着。 “从你们的谈话里,再仔细地想了想,我忽然有些明白了,记得第一次在厨房看见你,我就发觉你好像匆匆忙忙地不知道在收拾什么东西,直到第二次又看见你……” “夫人……” “你不必紧张,其实我手上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做了什么事,我只是想在离开之前,将事情来龙去脉弄个清楚罢了。”玉莲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三番两次置王爷于死地吗?” “为什么您又非得弄清楚不可呢?”沐香反问她。 玉莲顿住。 她确实是不须做这种事情,以一个失宠的元配来说,她这么做只显得机心、多余,但这毕竟事关承璇的安危…… 他是她的丈夫,虽然已经不再爱她,但仍是她的丈夫,他曾给过的温柔,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意识到自己是这样的无可救药,玉莲忍不住自嘲地微微一笑。 “其实说与不说自由全在你,我不能强逼,私下找你过来,也只因为如此方不会引起他人注意,只是为了王爷的安全着想,日后……至少在我还是隽王王妃的一天,我会派人盯紧你,不让你的一举一动伤到王爷的性命……”玉莲说到这里,顿了顿。“希望你能谅解我的做法。” 沐香看着玉莲,那清澈的眼神的确没有其他的意图,深夜里唤她来,也的确比较不易惊动其他人;她也知道这个王妃向来不会无端生事,就连自己刻意的陷害,都没让她皱一下眉头。 或许……她应该将一切告诉她…… “奴婢姓苏,家父原是在前朝武将军的手下负责刑名与钱谷,名唤苏且白……”还没决定到底该怎么做,但却不知不觉地将隐藏了多时的真相说了出来,连沐香自己都感到惊讶。 “一切都是很多年前发生的事了,我爹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幕友,连个官都谈不上,可是他一直很努力、一直想往上爬,因为他想给我们的家人更好的生活,对我和娘、弟弟子戊来说,爹就是撑起苏家的一片天。”沐香恍如跌进了往事里,美好的时光,无忧无虑的从前,让她连回忆都脸泛甜蜜,只是话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忽然变了。 “只是好景不常……我爹的上司,也就是那名将军,卷入了当年军队叛变的阴谋里,将军全家上下百余口性命满门抄斩,而我爹……为虎作伥,更是死有余辜,自从听到将军叛变的消息,我和娘天天都倚在老家的门口盼着,明知道希望渺茫,但我们还是盼我爹能平安脱逃回来,可……可到了最后,我们盼来的,却是一具冰冷、头不连身的尸体……” 想起来依旧是悲切难当,沐香无法自己地颤抖着。“你知道吗?我娘就这样崩溃了……她不吃、不喝,也不看我和弟弟一眼,就这样倒在床上绝食身亡,我和弟弟却什么也没办法做,村子里的人都说我们是杂种、是妖孽,留我们下来不会有好事,天天都有人来我们家丢石头,我和弟弟一步都不敢踏出屋子,饿了就啃之前留下来的生蕃薯,渴了只敢在半夜爬到井边喝水……那种日子,你能想像吗?” 玉莲不语,沐香又道:“后来,娘因为绝食过久,终于体力不支去世了,我跟弟弟都知道那个村子不能再留,便连夜逃到京城投靠亲戚,为了不让他们有太大的负担,为了能让我弟弟、我苏家的一脉香烟至少能平安长大,我选择了入宫当宫女,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减轻别人的负担,而且……待在宫里,我就能找到当年主导这件案子的官员……” 玉莲听明白了,脱口而出:“莫非……当年朝廷派来的主事者,是……王爷?” 其实不用沐香说,答案已经非常明显了,玉莲一阵晕眩,没有办法开口,久久无法打破沉默,直到沐香望向她。 “夫人。”沐香看着玉莲,问道:“现在你已全盘了解了,我是一个只要存在,就会对王爷产生威胁的女子,你又要如何处置我?” “怎么处置你?”玉莲忍不住要苦笑,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又如何插手别人的生与死? “你还是将一切如实向王爷坦承,由他来决定该怎么做吧!” “这是不可能的。”玉莲话刚说完,没想到就遭到沐香的否定。“沐香不想让王爷知道这件事,除非他自己想起来,如果他连我爹是谁都不知道,我爹的死对他来说又算什么……” “那你呢?你的情感又算得什么?”玉莲反问:“我见你对王爷嘘寒问暖不是假的,难道身为一个女人对你而言不及报仇来得重要?” “从母亲死去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心中只剩下仇恨。”沐香苦道:“人在走路的时候总会踩过几只蚂蚁,对王爷来说,我爹的性命就等于那只蚂蚁,是不重要也跟他无关的,可是对我来说,那却是毁了我家的重大事件……他对我来说……是仇人……”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看着玉莲深深地看着她,眼里有着悲怜与同情。 “我……”沐香突然笑了。“其实夫人跟我一样呢!我们都是被命运摆布的人,只是夫人较沐香,更加幸运罢了……” 更加幸运? 玉莲实在不懂沐香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而沐香也没打算再解释。 她可没那么好心,要她亲手解开玉莲与承璇之间长久下来越缠越死的结,那她的苦恋又算得上什么?虽然她其实是不讨厌玉莲的,但立场的区分,却使她们今生今世永远不可能有和平共处的时候,何况她也做不到。 而且,她有更好的办法…… “夫人,该说的,沐香都已经说完了,如果您没有别的问题,那么现在,您能让沐香离开了吗?” 玉莲自然没有不放她走的理由,沐香于是徐徐起身,向玉莲福了福身子之后,转身向外走。 “沐香姑娘。” 沐香回过头。 玉莲仍旧坐在原位,双手端放在膝上,诚恳地道:“因为了解了你的苦衷,我更无法视若无睹,明天开始我会让一些人跟在你身边,防止你做出对王爷不利的事情,这点,希望你能谅解。” “当然。”沐香露出灿烂微笑。“一切听凭夫人的吩咐。” 沐香离开了,随着门被带上的声音,玉莲徒然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她无神地瞧着沐香离去的方向,不知为何,沐香的笑容令她没来由地紧张起来,而即将发生什么事的预感,更让她的心怦怦直跳、惴惴不安。 玉莲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沐香离开后不过一个时辰,隽王府内突然传来吵杂的巨响! “失火了!失火了!” 彻夜里,向来宁静幽深的隽王府角落响起一阵此起彼落的呼喊,惊醒了所有的人,玉莲惊讶地冲出房外,远处火光冲天,将整栋屋宇照亮得如同白昼。 火焰在玉莲眼中跳动着,她喃喃自语:“这就是你要的结果?这就是你要的?” 火势吞噬了窗、攀柱上梁,穿破了屋瓦,四窜乱扭的火舌简直像庆典一样,这可怖却几至绚烂的一幕,恰恰正是沐香从来给她的一贯印象…… 美丽,却又危险。 玉石俱焚,就是你要的? 正当玉莲怔怔地想着时,小翠从前方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夫人!不好了!失火了!” 她跑到玉莲身前,玉莲的目光仍一瞬不瞬地朝着失火处望。 “小翠,她怎么了?” “她?”小翠愣了一下,但立即便想到玉莲说的人应该是沐香。“不晓得啊。” “快去探看。”玉莲低声催促。“起火的地方离她的住处很近,不……应该就是在那里……” 小翠闻言,身子微微一耸,忙不迭地答应。 “奴婢立刻去!” 火场,焰光冲天,火势熊熊,所有的长工、奴仆通通都醒了,拿着可以盛水的容器便纷纷上前救火,一团混乱之下,小翠随手抓住了一个长工。 “张叔,房子里头有人吗?” 那叫张叔的男子一脸凄惨。“怎么没有?还有好几个丫头在里面睡着呢!救出来都没气儿了!” 小翠脸一变。“那……怎么起的火?” “这我就不晓得了,你别妨碍我救火!火场里头还有人哪!要有什么事到花房前头去问吧!” “花房前?” “救出来的人都往那送了!大小姐你帮帮忙让让啊!”张叔丢下这么一句,便撇开小翠匆忙去了。 小翠急忙赶到花房,那里也是一堆人来来去去,慌乱地四处帮忙,而地上则躺了几个人,衣服都被烧得破破烂烂,有的身上已经铺了草席,有的仍旧昏迷不醒,一片痛哭失声中,小翠才看到沐香,她背靠在墙上,秀发凌乱、满脸脏污,正想趋前,一个人却突然自她身后抢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沐香身边。 那是王爷。 “为什么这么做?”黑夜里,身着玄色长袍、散着发的承璇,在火光映照下犹如一头贲起的鹰。 他的眼里燃烧着火炬,正望着这如谜一般的女子,他知道是她放的火,因为起火处正是沐香的房间。 沐香流下了两行泪,她想说话,喉头却是一阵腥甜,血从嘴角缓缓留了下来,承璇心知不好,连忙冲上前去。 “你吃了什么?!吐出来!”他伸手想去挖沐香的喉咙,沐香却笑着抓下他的手。 “没用的……来不及了……”沐香痴恋地望着他。“王爷……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在这最后一刻……让沐香……问……” 承璇无语,只能点头。 沐香缓慢而困难地说着:“王爷……您……您从来不曾喜欢过沐香吧……” “你……” “一丁点儿……也没有吧?”沐香微笑地轻轻抓住承璇的手臂。“那……那为什么……三番两次……维护于我?却又……不舍得,施舍我一点点温情?” 她眼中的绝望、悲切,是那么清楚了然,承璇沉默了下,明白她的时间不多了。 “为了你的父亲。” 沐香猛然一震。 “你……你知道了?” 承璇点点头,沐香激动之余,又是一阵吐血。 这是她再怎么样都不会想到的答案!难道承璇早就明白她的身份还有遭遇,所以才会一再容忍、一再为了她与玉莲渐行渐远? 一切都是为了弥补啊! “说到底不是为了我……”她喃喃地道。 “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承璇望着她,哑声问道:“为什么不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可以好好的处理这件事情,为什么要这么极端,你可知这把火,毁掉了多少人的性命?” 沐香在笑,但泪却不曾止。 “原来王爷也会觉得痛惜吗?沐香以为,这些人的性命对您来说不过形同蝼蚁……”说到这里,她突然感到肚腹里传来一阵强烈剧痛,仿佛要将她五脏六腑全掏出来一样,沐香努力地压抑着痛处,还不行……还不是时候哪! “王爷不必对沐香感到歉疚,毕竟现在我的手上也沾上鲜血了……”沐香无力地瞟望了邻近的尸首一眼,淡淡地道:“幸亏是、是夫人……她帮我……做了这个决定……沐香……死也不悔……” “夫人?你说玉莲?”承璇的心莫名地揪了起来,她做了什么? “是……是啊……”沐香笑得凄艳。“是夫人……给了沐香一条路走……” 说着说着,她紧握成拳的手,忽然缓缓地松开,承璇看到了,那是一个小丹瓶,塞在瓶口的布团早被推开,沐香很明显地便是将瓶中之物一饮而尽。 “你的意思是说……这药是玉莲给你的?” 沐香不语,但是笑了。 “王爷……能跟在您身边,侍奉您左右……沐香真的很高兴……”一股巨大的拉力自冥冥中传来,抽去了她仅存的力气,连意识终将虚无,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沐香的头无力地瘫软下来,眼角余光却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子戊,她至亲至爱,却又不得已抛弃了的弟弟。 永别了……子戊,沐香不胜眷恋地望着青年悲切的形容,绽出了微笑,而后闭上了眼睛。 沐香死了。 小翠惊愕不已地看着这一切,等到沐香在承璇怀中断了气,她才回过神来,想到必须立即回去通知玉莲,但才回过身,她就发现玉莲竟已悄悄站在她身后,没有表情的脸上一片苍白。 “夫人!” 听到小翠的声音,玉莲突然回神,但却不理会小翠,迳自旋身向后走开。 “夫人!”小翠仍喊着。 但玉莲就像没听到似的迳自往自个儿的居处走,就在这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声音。 “你在叫谁?” 那低沉阴郁的声音,令人听着不禁一抖,小翠转过身来,发现说话的不是别人,竟是承璇! “王……王爷!” “我问你刚刚看到谁?” 承璇盛怒的模样逼得小翠喘不过气来,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直觉便垂下头去。 “奴……奴婢看到夫人刚刚还站在这儿的,才出声唤了唤她,谁想夫人却不理我,掉头就走了……” 话说到这里,承璇突然拔足追去,就这么将连话都还没说完的小翠当场撇下。 玉莲回到处所,四下张望了望,心里一片空白的她已经失去了方向,无意识地目光扫到了窗旁的镜台,她走上前,坐下来,拿起木梳,轻轻整理起头发。 只要她一日还是隽王妃,表面上的礼仪就必须注重,但如果不是了呢? 淡淡的一阵酸涌上,让她几乎无法自持,但即便如此,她仍旧没有歇手,继续以缓慢且规律的动作整理着自己的妆容。 直到承璇踢开她的房门为止。 一声巨响在身后石破天惊地响起,木门也在强而有力的劲力之下当场被踹破,承璇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玉莲紧紧捏住梳子,控制着自己不回过头。 不回过头,不与他正面交锋,即便她清楚明白她的丈夫为何而来、为谁而来。 “为何逼死沐香?”承璇的声音自玉莲身后响起,沉痛至极。 他要得到一个解释,清清楚楚完完整整,不被任何人蒙蔽。 “你不是都看见了?”这样大怒而毫无理性的跑来与她对质,不就等于采信了沐香的说法?“对,是我逼死的。” 承璇闻言,整个人失去了理智,一把将玉莲从椅上拉起来。 “那我也杀了你!” “杀吧!”玉莲的回答依旧简短,恍似她没有心、没有情,这副空壳已经什么都不剩。 承璇看着她没有表情的表情,蓦地笑了。 “不,我不杀你。”他的声音掠过一丝残忍。“我有更好的办法回报你所施予我的……” 玉莲微微一怔,是她错看了吗?她怎么感觉到承璇的眼中似有一丝绝望? 是他们拿着长剑抵着对方的咽喉,一路走到这个地步的,先刺对方的人是她,但他却也插进她的血肉里了…… 他们都伤痕累累,血流不停…… “来人!” 承璇的声音将玉莲带回了现实,几乎同一时刻,门边有个下人连滚带爬的摸了进来,低伏在承璇面前,唯唯诺诺地应声。 “王爷……” 玉莲怜悯地望着他,可怜的家伙,他肯定吓嚷了吧? “王妃近日来精神不济、身体欠安,一见阳光便头晕目眩,为了她的健康着想,即日起移居后院偏房,任何人不得打搅,明白没有?!” 任何一个头脑正常、会察言观色的人,即使听到这两句话,也不会觉得承璇是真心真意地在为妻子着想,这根本是变相的软禁啊!那下人还正自惶惑,耳边又传来承璇的声音。 “听清楚没有?!” 被他那么一吼,哪还管得了什么软禁不软禁,那下人慌忙再次匍地,大声应答:“听……听清楚了!” “既然听清楚,还不去办?” “是、是!”那下人连忙起身,走到元玉莲身旁,战战兢兢地道:“王……王妃……您……您请……” 玉莲无声地冷笑了笑,没有丝毫的犹疑,挺直腰杆转身起步,步出了这个曾经属于隽王王妃、曾经属于她的房间。 然而承璇却仍不罢休。 “我只再问你一次,为什么?” 也许,曾经有那么半秒的冲动,让玉莲想转过身来,将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但在和平到来之前,等待她的又将会是什么?争吵?羞辱?还是更多的误会? 不,她再也承受不起了,就让这件事到此为止,就停在这里吧!一切都无所谓了…… 但为什么还是感到痛? 玉莲每走一步,就离承璇越来越远,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完全做到对承璇毫无感觉,至少如同表面那样坚强,然而当他的眼神带着敌意时,她却又恍如掉进了绝望的深谷,那里幽黑阴闇、没有一丝光的地方。 泪水从心底汩出,她死咬住下唇,因为唯有如此,哽咽的哭声方无法穿溃她的心防。 玉莲自此深锁后院,从这天起,隽王府王妃名存实亡,而隽王承璇未再娶一房半妾。 第九章 十年后,京城某间茶楼。 茶馆里,台上的卖唱姑娘正用着浑圆清越的嗓音唱着南方特有的靡软小调,台下的客人则就着茶壶与瓜子闲闲地嗑牙聊天,除了各地见闻,京城天天都不乏讨论的话题,尤其是宫廷秘事,一堵黄墙内多少宫闱暗事,皇亲国戚毕竟也是有血有肉的真人,对平民百姓来说,这些平日里总是高高在上的人,能够被说嘴个几句、挖挖揭揭一些烂疮疤,可也是大快人心的美事。 “喂喂喂,听说皇上又要下召选秀女了,咱们这个皇上,正经国家大事倒也罢了,偏偏对女色顶执着的!”张三说。 “他老人家可好,御女无数还是龙体安康,不像老子这把年纪这副身体。”李四看看自己的裤裆,叹了口气。“哎,怠忽职守已久喽!” 众人一阵哄笑,笑了一场后,才有人正色出声。“不过啊,都是同胞兄弟,怎么差这么多?你们看看隽王府的隽王爷,倒是完全跟‘那一位’两模两样,不但吃喝嫖赌样样不沾,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纳妾还是养伶人什么的……” 话未说完,张三便打断他。“会不会,这位爷儿压根儿不喜欢女人啊?” “放屁!”李四啐了一句道:“王爷不娶是有原因的。” “唷?什么原因?” “哈哈,这你们可不知道了吧,让大爷我来说给你们听暝。”李四得意兮兮地,恍如献宝似地。“你们这些人大概都不记得了吧?在十年前,隽王府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火灾,对吧?” 人群之中有人点头,有人作势思索,李四也不管他们想起来没有,迳自往下说。 “其实啊!那一场火灾,根本不是意外。” “噢?” 随着众人的疑问,李四却略略压低了声音,小声地道:“原因就出在隽王王妃的身上……” “快说,别卖关子啦!” “知道了知道了,我说就是,你们也真是,想听故事也要有点耐性嘛!”李四道:“事实就是,当时的王妃跟王爷成亲已径有一段时日,但是一直没有生孩子,要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哪!太后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就很干脆地把身边最漂亮又最聪明伶俐的侍女送给王爷做侍妾,只要她生了孩子,自然可以母凭子贵,顺顺利利地坐上侧室的宝座啦,只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天不假年、时不我予,可惜红颜遭妒唷!”李四夸张地叹道:“这个侍妾就是因为长得太漂亮了,一进王府就获得了无上的宠爱,想当然耳,王爷自然冷落了正室元配,本来这个王妃也不该有意见,毕竟是自己无子于前,又怎能怪新人受宠在后呢?只是这个王妃的嫉妒心根本异于常人,没有办法受到忽视的她终于展开了报复行动……” “所以是她放火烧死了那个侍妾?”人群中有人惊呼出声,其他听众也纷纷倒抽了一口气。 李四胡乱地点了点头。“对啦对啦,就是这样。”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太后知道当然大怒啊!你想想看,打狗也要看主人,何况这侍妾原本的主人还是当今的太后呢!原本王妃跟太后就感情不睦,一发生这事之后,太后更抓住机会在自个儿儿子面前说媳妇儿的坏话,这个王妃的下场当然就是打到冷宫,冰起来了咩!只是太后啊、皇上啊都有劝过王爷再娶,王爷却通通没有照办,全当成马耳东风,大概是为了怀念那个侍妾吧,所以他宁愿终身孤独啊……” “唉!真是个痴情种。”众人听完这故事之后,无不摇头轻叹,然而相隔这一桌不远之处,却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那那个王妃,现在怎么样了?” 听到不相识的人陡然一问,李四愣了下,循着声音出处看过去,只见邻桌一个青年男子正看着他。 “没想到连小哥也有兴趣听这些闲篇哪!”李四哈哈一笑。“这个王妃现在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啦,如果她还没死,那么应该还是被关在某处吧!隽王也算有情有义了,不但没赐她一杯毒酒,还留她在王府里终老呢!” 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那男子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几碇碎银搁在桌上。 “谢谢你让我听了个好故事,这点银子,请大家喝茶吧!”语毕,他旋身即走,留下一群既愕又喜的众人。 “原来我的故事讲得那么好啊!看来要是哪天想改行,老子就到天桥底下说书去喽?”白白赚到一壶茶钱,李四这下可得意得不得了了。 茶馆外道路上,方才的青年走啊走的,凭藉着脑海中仅存的对皇城的一点回忆,他努力搜索着道路,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看到一栋熟悉的建筑。 是这里没错。 青年站在隽王府门邸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往事如风、如尘,似乎无形、似乎很轻,但不代表从不存在,即使离开了十年,当再次回到这里,所有的一切仍旧历历在目。 他以为他不会再回来的……自从沐香死后。 “你要找谁?”一道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抬头一看,是门前看守的侍卫,看来是他在门前站太久了吧? 为了不引起对方的注意,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漫步走开,循着王府的围墙绕到了后门,那儿是供下人出入的地方,从前在府里当差的时候,他也曾数度进出,熟门熟路得很。 候了半晌,确定没有其他人出入之后,青年偷偷地翻墙入一内,立即找地方躲起来,过了好一阵子才敢偷偷地行动。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做这种事,原本只是路过京城,只是一听到隽王府的事,便突然想来看看了。 那个被扭曲的事实,惨害了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做为同样一个事件的受害者,他应当也是有理由知晓后来发生的情况吧! 循着记忆来到王府内院深处,亭台楼阁景物依稀,但却充满一股寂寞萧瑟的感觉,想必连主人也不曾眷顾它们的美丽。青年穿花而过,直直地走进一条由夹竹桃树丛两边围起的小道里,尽头处矗立着一间简单的厢房,无人的环境里,让人感觉时间不曾静止的唯有风、唯有云,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房门打开了。 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门后,清简素衣、淡泊雅容,没有一丝一毫的华贵张扬,她是隽王府王妃,或者该说是名存实亡的王妃?但,她是元玉莲。 “啊!”玉莲轻呼了一声,为这突来的访客而感到惊讶。 眼前的青年约莫三十出头,瘦高的身量形容皆似曾相识,像极了一位故人,玉莲思索片刻,讶异地开口。 “你……你是……” “夫人还记得子戊真是太好了。”苏子戊道:“子戊向夫人请安。” “你怎么会来?”十年了,三千多个日子,自从沐香香消玉殡的那一夜之后,子戊突然就像蒸发似地消失在隽王府中,她当时自顾不暇,倒也不曾想过他去了哪里,只是当那张与沐香相似的面孔突然出现在面前时,一腔回忆都涌了上来,不禁令她百感交集。 “只是想来见见您。”子戊淡淡地道,望着她脂粉不施却依旧清丽的面貌,不禁感到凄凉。 所有的人都已经脱离当年那件事所带来的影响了,然而这里却还有一个人为她受着不该有的惩罚,或许他不该走的,如果他留下来,至少夫人不会是现在这副骨瘦如柴的模样。 “如你所见,我很好。”玉莲微微一笑。“请里面坐吧,别光站在外头。” 她还是如同从前一般完全没有架子,子戊心想,边跟随着玉莲走进她所居住的小窝里,一走到里头,他便愣住了。 一张木桌两张凳,除此之外屋内最明显的家具只有一张床,其他尽皆是一片空荡。 这就是她住的地方? 玉莲无视于子戊的惊讶,安之若素地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请用茶吧,没什么好招待的。” 子戊接过一只粗陶杯,里头茶色淡清如水,根本也没有半点温度,与其说是简单,倒不如说是简陋,看来失去宠爱的王妃,也受到了奴仆的冷待。 他握着杯子,一丝不忍莫名浮上。 “王……王爷……他来过吗?” 玉莲惊讶地抬头看他,恍如他的问题有多么突兀,尔后才又是那抹微笑。 “怎么可能呢?”玉莲喝了口茶,完全不当一回事。 “夫人……”她明白这句话背后代表了什么吗?那代表了十年来所有的孤寂,代表隽王彻底地将她抛到脑后了啊! “太不公平了……”子戊不禁喃喃地放下茶杯。 “怎么了?”她柔声地问。 “夫人,您并没有错,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为什么不呢?”玉莲淡道:“我也有错的。” “夫人?” “我并不全然无辜,毕竟王爷让我有解释机会的时候,我却选择什么都不做。从前太年轻,总觉得有理之人本可行遍天下,没想到自己也被自己的骄傲所害了。”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笑望了子戊一眼。“你瞧,三千多个日子的沉思,我并不是毫无长进吧?” 子戊无言以对。 “别一副伤感的模样啊!”玉莲微笑着。“我并不觉得自己过得不好。” “但夫人会落到今天的田地,和沐香是脱不了关系的。”子戊满心内疚,甚至开始有些后悔到这里来了。 “知道还有人惦记着我,就令我感到十分高兴了。”玉莲温温地道:“倒是你,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一路上都没人带你吗?” 这问题问得尴尬,子戊并没有回答。 玉莲心下也猜到了七八分,于是便若无其事地道:“我想你是觑了空才来看我的,真是多谢你了,不过这里毕竟不宜久留,还是快快离开吧!” “夫人……”子戊还想说些什么,玉莲却阻止了他。 “别说了,送餐的下人随时会进来,你还是快走吧!”她走到门口。“沿着西边去,那儿比较没人,方便你脱身。” 对她的善体人意,子戊心中再度升起一股莫名感动,他想为她做点什么,但她却只将他当作无意途经的过客,完全没有想得到些什么,这样一个无欲无求的女子,老天爷为何如此亏对她? “夫人,离定之前,子戊有一事相问。”来到门外,子戊仍是忍不住回过头,只因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就走,他还是想为她做些什么,只要她仍有所求…… “嗯?”玉莲仍是微笑。“你说。” 看着那张平静的笑脸,子戊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夫人……您……还爱王爷吗?” 玉莲顿了许久。 “爱跟不爱,只差一个字。”过了片刻,她轻缓地回答,看着子戊的眼睛,她的表情有一丝黯淡。“但是我的情感,无法只用这几个字来衡断。” “那……” 玉莲笑着。 “子戊,我多希望你能明白,但穷尽我千万分的力量,我也无法向你解释这种痛苦。” 子戊蓦然一震,就在这个时候,玉莲已将门掩上了。 “或者,只好学着让爱与恨,尽归尘土。”玉莲在门后轻声地说着,在子戊视线不能及之处,泪水自然而然地就像涨潮一般盈出了眼眶。是夜。 承璇回到了隽王府,撇去跟从随扈,他迳自走入书房,原本阴郁的脸孔随着岁月的流逝似乎更增显威严,这是一张少欢寡笑的面孔,令人望之畏怯。 大步走到罗汉床前,承璇随手将外袍脱下往床旁一丢便斜靠在榻上,正合目休息的时候,他耳朵倏忽一动。 “是谁?” 出于灵敏的直觉,承璇弹坐起身,右手立刻去抓悬在左腰的配剑,然而剑尚未出,一个人影便从暗处缓缓地走了出来。 “草民苏子戊,拜见王爷。” “苏子戊?”承璇顿了半晌,眸光一利。“你是苏子戊?!” “如假包换。” 当年沐香身亡之后,承璇才知道之前担任花匠的子戊原是沐香的亲弟弟,但那时他已经离开王府,下落不明,这让原意想要弥补的承璇感到遗憾不已。 “太好了,你究竟去了哪里?”承璇满腔疲惫一扫而空,眼中流露出了兴奋的光芒。“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要找寻你的下落,苏家的事情本王都知道了,你父亲虽助纣为虐,但你们姊弟俩毕竟是无辜的,一直以来,我都想要找机会弥补……” “多谢王爷好意,但还请您不用费心。”子戊淡道:“草民现身在镳局之中,凭着几套拳脚功夫,也总算混到了一口饭吃,此趟入京也是因为得了空档,于是顺道来探望几位故旧。” “瞧你说得倒是轻描淡写。”知道他有了好差使,承璇宽慰之余,微笑道: “隽王府虽非铜墙铁壁,一般人要进来倒也不是那么简单,你却在未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摸了进来,如若你是盗贼匪徒,本王项上首级而今安在?” “王爷说笑了。”子戊笑笑。“草民只是擅长掩饰行踪而已。” “是吗?”承璇勾着嘴角,双手轻轻一拍。“既然你不是来寻求我的帮助,又不是来寻仇,那么想必有别的事情了?说吧,你的来意究竟为何?” “王爷坦率,草民也就不客气了,接下来草民要说的话,可能有些僭越,还请王爷多加宽谅。”说是这么说,子戊的神情可没有任何祈求之意,显然只是讲讲客套话而已,不过承璇也不介意,毕竟他很久没遇到一个可以说上几句话的人了。 “有话直说无妨。” “草民只有一个希望……希望王爷能够善待王妃。” 话一出,满室忽静。 承璇微微眯起了眼,面对子戊的坦然若素,一点都不因为说了隽王府中的禁语而感到半分慌张,他不禁冷笑出声。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吧?” “草民以为草民讲得够清楚了。”要他说几次都没问题啊,子戊磊落地道:“王爷错待王妃了,十年来她孤身一人待在那间四壁萧条的厢房里,这样的惩罚难道还不够吗?十年了啊!王爷!” “闭嘴!”承璇心烦意乱地打断他。“你莫名其妙地跑出来,难道就只是为了这种事?” “是的。” “真闲哪!”承璇嗤道:“你没有别的事好做了,非得来王府闹腾不可?” “草民不是无事生非。”子戊仍是不卑不亢。“草民只是不希望,因为姊姊的死,连累其他无辜的人。” “连累无辜?”话说到点上,承璇脸色变了。“你可知道当初是谁逼你姊姊喝下毒药的?” “毒檗是我给的,和夫人没有半点关系。” “是你给的,但那本来是拿来害我的。”承璇讽刺地笑。“只是最后却被她借刀杀人罢了……” “王爷,对于结发之妻,您的了解就仅止于此吗?”子戊抬起头来,直视着承璇。“为什么不愿意无条件的相信她?既然已经失去了对她的信任,又为什么不索性休离了她,让她从此远离隽王府、远离您的视线,而非要将她软禁在这里消耗她的余生?” 砰一声!桌子乍然翻倒。 在一连串的质问下,承璇被惹毛了,他一手掀了桌子,一手倏地将子戊半个身子掹力提悬起来。 “你懂什么?!本王爱怎么做就怎么做,轮不到你这个局外人来多管闲事!” 任凭承璇手劲多么狂大,子戊却不吭半声,今天来到这里,他早就有了会受到这种对待的心理准备。 “我为什么不懂?”他平静地回答,承璇愣了一下。 “你懂?”不知不觉地松了手劲,唇角浮出一抹冷笑,承璇放开他。“那你倒是说啊,本王倒想知道你又明白些什么。” “王爷之所以不愿休妻,并不是像世人所说的,只是为了顾全情义,而是您从来不曾想过休妻之事,因为您心中还顾念着夫人。 “笑话,你是本王肚中蛔虫吗?说得如此斩钉截铁?” “如不是心有挂念,为何迟迟不另娶娇妻美妾?”子戊一言就把他堵了回去。“王爷年富力强、春秋正盛,且无龙阳之好,难道会不需要女人?除了王爷心有所属,对其他人不屑一顾之外,草民不作二想。” 承璇哑口无言,子戊见状,声调微微降了下来。“王爷,您不愿休妻,其实是怕太后在那之后做出更不利于王妃的事,不是吗?” 不管玉莲是不是、有没有故意教唆杀人,只要太后的心狠一点,再做绝一点,想要归咎于她,她就不可能全身而退,为了不让他们有机会破镜重圆,她甚至有可能在遭休离之后被问罪。 乍看之下,他将玉莲以打入冷宫的方式不理不睬的软禁在王府之中,但实际上,却是做了最长远的打算…… “王爷,即使被怨、被恨一辈子,您都没有关系吗?”子戊问:“让夫人抱着误解的心,直到终老、直到死去?” 承璇一震,旋即力作平静。 “即使是这样,也没办法。”他神情难掩落寞。“只要她一日是隽王妃,只要她能待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是……在他的羽翼之下…… 只要她能毫发无伤,安全的活着,那就够了。 “王爷,您终于说了。” 子戊的声音传来,承璇一愕。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岁月流逝,芳华渐老,连心也会慢慢的死去……”子戊一字一句地道:“您真的愿意一辈子这样下去?” “……” 承璇的神情明显受到了动摇,游思迷离处,净是玉莲的一颦一笑,是了,他们也曾经有过一段很美的日子……但现时今日,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王爷,您还记得老太后最喜欢的那盆山茶花吗?” “山茶花……你是说‘绿珠’?”承璇皱起眉头。 他当然记得,但他宁愿自己不要忆起。 那盆花是一条导火线,彻底烧掉了他对玉莲仅存的信任,他不明白,为何子戊会刻意提起它? “王爷当年将王妃软禁起来之后,就远游到西山去狩猎了,当然也没人告诉您赛山茶的结果,对吧?” “是又如何?”那很重要吗?最重要的山茶花苞都被掐掉了,还能怎么着…… “当年的赛山茶,夺冠的花王正是‘绿珠’。” 承璇猛地抬眼,与子戊四目相交。 “没人告诉过我……” “当然没人告诉你。”子戊摊了摊手。“谁敢在当时一提起王妃就暴跳如雷的您面前,提起和她相关的任何事?” “那为什么?” “折花并非摧花,相反的是使剩下来的花开得更好、更美。”子戊缓缓地道:“就像王爷之于夫人一样不是吗?您的用心,夫人未必知道,夫人当时的用意,您也从不曾明白。 “你……” 承璇深深的被震动了。 他迷惑地望着子戊,面前的这个人都说了些什么啊?为何选在这个时候才告诉他呢?时至今日,他又能如何? 无声的对望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房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以及喊叫声。 “不好了!王爷!不好了!” 承璇回过神来,快速地扫了子戊一眼,便撇下他走出内室玄开门。 “发生什么事了?深更半夜竟如此不顾体统?!” 眼见来敲门的家丁脸色慌张灰败,承璇心下陡地略过一阵不安。 他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启……启禀王爷……方才宫里来人啦!太……太后、太后娘娘她……” 承璇心下一紧。“她怎么了?” 那家丁哭丧着脸。 “太后娘娘……仙逝了!” 承璇顿了几秒,直觉地,他回身冲向室内,但此时此刻,到方才为止都还在的子戊,却突然像轻烟似地消失不见了。 尾声 两个月后。 为太后守灵,皇宫上下均是一片哀凄,诵经超渡声日日不绝于耳,秋枫、秋叶,满地褐红似乎更增添了萧索哀恸,承璇结束了为期四十九天的斋戒之后,方才有机会回到隽王府中,一下乘轿,他迈开脚步,唯一想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那里他已有十年的时光不曾踏足,那里恍如一个时间与空间的断层,隔绝了一切,也封埋了情感,奇怪的是他步步走去,那路竟丝毫不显陌生…… 脚步声。 是谁?除了子戊,还有谁会是这里的访客? 多年来,玉莲已经习惯了静寂无声的世界,骤然听见了走路而来的声音,她疑惑地缓缓起身,推门而出。 是承璇。 白色的孝服,腮边冒出了短短的青髭,额上悬着长长的白绫束带,眼神哀伤的他,是为了谁服丧? “太后,去世了。” 是承璇主动开的口,睽违了三千多个日子,第一句对她说的话,竟是以母亲的死做为开场白。 玉莲…… 时间似乎不曾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她仍是当年的她,他却已历遍沧桑,过尽千帆了。 “没有人……通知我。”玉莲轻缓开口,音声清缓如歌。 对话的意义不在于话语本身,真真不敢相信,同在隽王府屋檐底下生活了十数年,他们对彼此竟是如此既熟悉又陌生…… “是我疏忽了。”承璇往前走了一步。“一切都来得太突然。” “王爷……” 玉莲以为自己在萝中。 是吧?过去的十年里,也只有在梦中才会见到他踏进这里来,心中不愿承认的事太多,她从不认为自己还对他存有任何的奢想,但等真真见到了他,心潮却不受控制的狂烈澎湃起来,几乎不能言、不能语,只有一阵阵强烈的心悸。 不、不是梦,是真的。 他的眼神,有着梦中没有的真实,他瘦了,神情那么的忧郁,连鬓角都已略显飞霜,在他的眼里,她应当也是变了吧? “你……一点都没变。” 承璇迈出了脚步,来到她的面前,距离的拉近使他看得更加真切,仍然是那张清丽无瑕的面孔,令他魂牵梦萦,他伸出手想要触摸,却在柔颊寸许处突地上住。 他可以吗……还有资格吗? “王爷……”玉莲晶莹的双眸一瞬不瞬地迎视着他,仿佛想将他的面孔、他的眉、他的眼牢牢地镌刻在心版之上。 毕竟,十年前的自己,不曾有这个机会…… “我以为,这辈子就算踏进棺材,也不会再见到您了……” 承璇恻然。 “你恨我吗?” “恨?”玉莲微微展眉。“三千多个日子,玉莲已经忘了什么是喜、什么是悲,如果我还晓得怎么恨,也许现在就没有办法站在这里与您说话了。” “玉莲……”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承璇只觉心中的情感正在复苏。 原以为已经死绝的情感,竟来得如此汹涌且猛烈,回想起初见玉莲,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原以为他不过是皇上硬将不要的秀女塞给皇亲国戚的牺牲品之一,却在见了她的第一眼,就被她那双清亮无惧的大眼所吸引,她一直是个好女子,不卑不亢、进退有据,骄傲藏在骨子里,撑起了看似柔弱的身躯,只是这样的坚强,却让她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冷落。 就算是这样,她也不恨他? “子戊来找过我了。”承璇努力压抑着激动的心情。“他告诉了我一切,包括‘绿珠’的事。” “‘绿珠’?”玉莲想了一会儿,才忆起那盆曾经引起轩然大波的山茶花。“听说它开得很好。” “啜饮了这么多人的血与泪,它能开得不好吗?”承璇叹息。“如果我能早一点知道你的用心……” “我也有错的。”玉莲轻道,打断了他的话,当时的她也太年轻,总觉得不须去解释什么。那份骄傲,足可毁坏一切,包括承璇的信任,以及两人原本就产生不易的情感…… 是她把自己送入这座围城的,她责无旁贷。 承璇望着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母后已经仙去,我……不想再隐藏自己的心情……”那止在她颊畔的手,陡然放到了她的背上,只是展开双臂,他便轻易地将她拥进怀中。 拥抱来得如此突然,玉莲毫无心理准备,整个人就被揽入厚实温暖的怀抱里,那怀抱有着擂鼓似强烈稳健的心跳,与她长年习惯的凄清生活是截然不同的!玉莲浑身一颤,竟倏地发起软来,莫非王爷……对她仍有情吗? “玉莲,请你原谅我……原谅我……我必须这么做,为了不让太后有机会对你下手,我只能将你软禁在王府之中,悠悠十载,耗尽了你的青春……” 他在她耳边低语,字字句句穿入心房,玉莲如何聪明蕙质,怎会不懂这短短两句话背后的深意? 道似无情却有情,她该何言以对? “我曾以为,咱们俩也许就这么下去了,一辈子,同在一间屋子里却永不相见,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反正只要你一日是隽王妃,我就一日心安理得,直到子戊来找我,告诉我一切……”承璇紧紧、紧紧地抱着她,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弥补他失去已久的空寂。 “还有机会……重新开始吗?” 玉莲没有回答。 承璇心中一悸。 难道……她对他已不再有任何感觉了? “玉莲……”放松了手劲,轻轻地将玉莲从自己怀中稍微推开,承璇从不曾有一刻像现在如此的紧张与忐忑,但当他以为自己将会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面孔之时,怀中女子的反应却教他吃了一惊。 是喜悦的泪水,还是悲伤的眼泪? 他无从分辨,竟是慌了,堂堂武功显赫、威震八方的隽王,竟也有如此手足无措的一刻?他想问,却又不想得到令人失望的答案,这该如何是好? 幸好他不须犹疑太久,玉莲首次坦露了她的心情。 “这是第二次了。” “唔?” “十年来的第二次。”玉莲轻声地道:“我总以为,眼泪本该在玉莲的余生绝迹了,若不是子戊与王爷的出现……” “眼泪本不是什么好东西,记它何用?”承璇明白自己伤她的多,对她好的太少,心下不禁恻然。 “但若是喜极而泣呢?” “喜极而……”承璇顿住。“泣?” 她是说……? 玉莲没有再说话了,只是伸出双手,首次主动地抱住他,让他既惊且喜,忍不住再次将她拥入怀中。 这一次,他也感觉到她的心跳了。 一年后。 隽王妃以高龄产妇之姿,平安产下一对龙凤双胞胎,这是隽王府从不曾有过的大双喜,孩子做弥月时,王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贺客盈门,隽王更是喜不自胜,连开了三天筵席庆祝,席间他与王妃亲爱非常的模样,更是羡煞了不少人。 要知道,隽王与王妃的情事可有一段坎坷不已的过去,近有十年不曾出过王府大门一步,被打入冷宫的王妃居然还有重承恩宠的今天,至今仍是皇城之中最为人津津乐道不已的故事之一,两个玉雪般可爱的小贵人儿更将王妃的运势端上了顶尖,成了宫内最受欢迎的人物。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汹涌如潮,拱她上了云端,让玉莲每一朝、每一夕,都恍如置身梦中,过去空白的十年恍如不曾存在过,每当想起这极端的前尘今事,她总要掐掐自己的面颊,好确定自己真正存在于现今的时空之中。 “怎么了?”一个男声自身后传来,是承璇。 “近来没事总见你掐着自己的脸,傻里傻气的。”将头靠在妻子颈颊间,承璇看着她因羞赧而绯红的面孔,忍不住微笑。 “没,只是……有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在作梦?”玉莲低声,羞怯地道:“琴瑟和谐、鸾凤和鸣,从前我只以为,这是戏曲里的形容罢了……” “是吗?”承璇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木盒。“这里有一件物事,是要给你的。” “哦?”玉莲不解地接过,顺手打开,只见盒中铺着红绒,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两块翠色青碧的龙凤玉佩,精光内蕴、触手生温。 她心喜地左翻右看,承璇见她如此高兴,方才开口:“是个不知名的人托家丁送进来的,说是庆贺孩子满月的赠礼。” “不知名的人?”玉莲先是疑问,但脑中突地闪过一个人影。“难道是……” 难道是苏子戊?! 话未出口,承璇也点了点头,两人心有灵犀,他亦作如是想。 或者是出自于男人的直觉,承璇总觉得,当初子戊会找来,不完全是为了替沐香赎罪,玉莲……或许也是他的原因之一,没有一个男子,会不希望他所爱慕的女性得到幸福的。 “真是多谢他了。”玉莲的声音打断了承璇的思绪,他看着妻子感念地抚着玉佩,不由伸出手来,环住她产后依旧纤细的腰际。 “我说莲儿……”他在玉莲耳畔,轻轻地呵着气。“感谢完别人,总也该慰劳慰劳我这做丈夫的吧!” “慰劳你,为什……”玉莲微愕,然话不及说完,承璇便骤然双臂一缩,热辣而直接地吻上她柔嫩雪白的颈项,细啮轻咬,逗得她不住轻吟出声。 “十月怀胎,十月等待,忍着不碰自己心爱的女子,你知道是多么难受的一件事吗……”耳边细语,令玉莲不住红霞扑面,承璇不怎么规矩的双手,也跟着毫不客气的探索揉抚…… 为了这双宝贝儿女禁欲了许久,也真是难为他了,但是……但是…… “王爷,还是大白天啊……” 她低声呢喃着,但承璇已管不及了,一把抱起娇妻,侵入床帐内,他只想在日后的时光,无止无境地爱她、宠她,不许她腻、也不许她烦,他的专制,将用在她那一切没有威胁性的消极抵抗上。 谁教自己早在成亲之时,掀开玉莲头盖的那一刹那,便无可救药地迷恋上她?她总该负起责任吧!沉迷在她的柔情似水里,承璇不能自拔地想着。 爱情虽然醒得较晚,但幸亏他们终于寻到了彼此,春天来得迟,花季却也会延长的,不是吗? 后记 夏蕗 为什么企鹅胸前的毛是白色? …… …… …… …… …… …… 怎么,想不出来,放弃了吗?那来宣布答案好了。 答案是…… 因为它的手太短,洗不到其他的地方。 啊,不好笑吗?当初我听到这个笑话时可是笑得东倒西歪,想像企鹅的动作,实在觉得很爆笑,不过说给别人听,他们的反应却都还满冷静的,是否我笑点太低?还是他们太没幽默感?我左思右想好久,最后决定不是我的错。 下本书见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