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求凰》 楔子 凌霄峰,白雪皑皑。 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白茫茫,没半点人烟,自天头降下的冰雪似乎嫌这地方还不够冷,一寸寸覆盖。 雪地里,有抹披蓑衣戴斗笠的身影正艰辛前进,那人紧捉着差点被吹开的蓑衣,缩着脖子低着身,一步又一步逆风而行,忽而强风席卷而来,竟将斗笠给吹掀了。 那人惊得回首,看着斗笠在身后飞呀飞,最终在风雪里消逝。 回顾的人,是个年约十五的少年郎。 虽然年轻,却不难看出他有副极美的五官,美得好似笔墨勾勒而出的俊俏,身子挺拔,将来铁定是个翩翩美男子。 “这什么怪风?”少年郎皱起眉心,继续往前走。“死老头……你做你的大头梦就算了,干嘛还把我逼到这鬼地方?我学武又不是非你不可,比你厉害的人多得是……” 少年郎边走边抱怨,他口里的“鬼地方”也说了十几遍,奇的是,他每说这三个字一遍,风就会强得似要把他从山上刮回山下去。 他不知道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那天他去“六道派”拜师学艺,老头告诉他,若是想学武,他就必须先来这座山一趟。 上山?为什么? 因为我作了个梦。 那上山后要干什么? 这就要问老天爷了,因为我也不知道老天爷要我作那个梦,看见你在这里爬山是为什么。 什么鬼话?!他若是在这里冻死连收尸都有问题! 可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来到这座山,不是因为死老头动用武力威逼,而是当他听完老头描述梦境之后,他也认为自己该来这座山。 “见鬼了真是……” 少年郎抖着身子,他的双颊冻红,手指也早已冷得失去知觉,一个不慎,脚下踩到空穴,旋即整个人栽进雪堆里。 扑唰!雪堆被压出一个人形窟窿,少年郎呈大字躺在里头。 双眸呆滞地瞪向前方,少年郎看着手逐渐被降下的雪覆盖,他感到一阵疲惫,于是合起双眼。 他累了,好想睡、好想睡。 不学武也罢,一事无成也罢,反正他本来就是个默默无闻的农家子弟,世上多他少他根本没什么差别,要有大侠劫富济贫,又不是非他来做这个大侠不可。 所以,就睡了吧……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终于累得再也无法睁开眼。 在这里,风伴他入睡、雪替他盖被,若不是太冷,这里会更像个世外仙境。 在这里,度过任何一段时间感觉都是那般漫长。 他总觉得自己躺在这儿,太阳和月亮都偷偷溜纵过,甚至是酷寒的风与雪,昼夜,沧海、桑田…… 求凰…… “谁?” 少年郎猛地抬头,乌溜溜的发丝随这动作扬起,发梢卷起片片白色的花瓣。 他为眼前景物怔然。 没有雪境,更没有刺骨寒风,他正趴在一处被白梅林所包围的空地,而在梅林当中,有间残破的小木屋。 他怎么来到这地方? 少年郎站起身子,四处张望,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白梅,就连埋住他双脚的也是层层花瓣,只要一踩,花香味即刻扑鼻。 这地方似乎有很长的时间人烟绝迹,看这些落花积存的厚度就知道。 他刚刚听到人声沉吟,很低、很幽咽的嗓音,像是等待已久,虽然喊的不是他的名,可那声音就像是在唤他一般。 抬起足,少年郎看着前方残破的木屋,深受吸引地往那里走去。 他停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匾额前,伸手将这块字迹已磨损得再难办的匾额掀开,一道金光越过少年郎的肩膀处,射向里头的寒土。 一把银亮如新的剑斜插在上中,几办落花随风降下,缓缓落在剑旁。 少年郎怔望这把似是孤苦千年的剑,他放下匾额,缓缓朝剑探出手,握住螭首剑柄,略使劲抽起。 “好轻……”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剑嗤地一声就被自己给抽出土,他还以为不费点劲是拿不起来的。 这是把与众不同的利剑,剑身与剑锋处凿有四孔,剑非实心,他用指轻弹剑身,清脆剑鸣立即在剑身里回荡悠扬,有如一首好曲。 “我注定得找到你的,是吗?”少年郎疑问。 剑鸣仍是响着,悠悠荡荡。 “只可惜我不是那个求凰。”他失笑,听着剑鸣愈沉愈低,似有几分哀绝,少年郎瞅着剑片刻,蓦地道:“不如,我当他如何?” 剑鸣声不断,笑意自他唇边扬起,握剑朝身旁用劲一划,积埋的白梅陡然腾空卷飞,随着剑身激出的鸣音在半空中旋舞片刻。 看着飞花,听那低幽剑鸣,少年郎柔语道:“凤飞翱翔,四海求单……从今而后,我就是‘凤求凰’。” 刺目的阳光一束束地聚在少年郎身上,他拿起剑,遥指朗朗晴空,以无限希冀的笑声,欲贯穿那片天般嚷道── “你的主子,求凰。” 第一章 悦人客栈,人声鼎沸。 同样是在西京里,可悦人客栈并没有西市的酒楼及茶馆来得气派,距离那些大户人家住处也隔了几十条街,出入悦人客栈的分子复杂,有专门来吃霸王餐的、暂住一宿的,就是没半个有钱人。 虽说只是间小客栈,不过老板赵世熊大方阔气,寻常百姓闲来没事就爱往客栈跑,聊聊天、喝喝酒,而吸引众人来这间客栈不止是饭菜好吃,还有个人见人爱的小头牌── “小四草,有客上门,带客!” 正忙着替人算帐的赵世熊大呼,满厅里的人齐声吼也压不过他那熊咆般了亮的嗓音,这嗓音像支箭穿过厅里一群喳呼聊天的客人,直直穿进厨房门口。 “来啰──” 一只小手掀起厨房门前悬挂的布帘,紧接着是小个子自帘后蹦出。 小个子身穿灰黑的粗布衣,一条白巾挂在细瘦的颈子上,左手端着糖醋黄鱼,右手则是扶着小脑袋上不断滑落的蓝布帽,圆圆小脸浮现两抹红晕,仅是一笑,那可爱的虎牙及笑靥足以教人心旷神怡、十分舒适。 小个子是悦人客栈的店小二,芳名棠四草,由于性子讨喜、模样又可爱,客人皆戏称她是客栈里的小头牌。 棠四草先是端着糖醋黄鱼到客人桌上,又急急忙忙地奔至店门口准备去招呼客人。 赵世熊人如其名,身材壮硕就像头熊,他整张脸几乎是埋在胡须里,此时他正眯眼紧盯棠四草,就在她跑过柜台前时,他猛然大喝:“慢着!你给老子我过来。” 棠四草眨眨眼,见老板一脸凶狠她也不怕,乖乖地倒着走回来,站在他面前。 “你刚才在厨房里磨蹭什么?” 棠四草忽地扯嘴憨笑,摇摇头,外加个装死无效的耸肩摊手动作。 站在一旁的年轻男子来回瞅着赵世熊和棠四草,瞧他们一个严肃,一个企图蒙混,忍不住喷笑,伸手抹向棠四草的嘴角。 “小四草,以后做完坏事记得要抹嘴,会露馅的。” 棠四草圆眼扫至男子笔心,愕然发现他手心上有些许油渍及菜渣,几颗豆大的汗珠滚滚滚地自她颈后溜入衣领,她不用看老板脸色,也可想像她被一只黑熊张口“喀喳”咬掉脖子的画面。 “我去接客!”她机灵一呼,脚底抹油赶快跑。 赵世熊瞪着她那窝囊背影,撇撇唇,回头继续算帐。 “下回再让我抓到,非得扣她银两。” 年轻男子失笑道:“赵老板,客栈里差事忙,小四草平时也挺勤奋的,就别太苛责她了。” 赵世熊哼了声,没有说话,此时一声凉嗓忽而插入── “小哥,你不要被骗啦。” 街坊小白脸王灿边嚷着边走进,他伸臂搭着年轻男子的肩,痞笑道:“你真以为他扣小四草银两是贪那点钱啊?他是怕他未来干女儿攒钱揽太快提早回乡,他会孤单啦!” 喀地一声,埋头算帐的赵世熊手指一僵,脸上带点窘意,王灿见状,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几下。 站在店门口刚招呼完客人的棠四草两手拉着颈上白巾,听见柜台那儿传来一阵足以撼天动地的熊咆,她骇得心口急跳,连忙回首,便见赵世熊正掐着王灿脖子不放,凶狠的神情活似要把他生吞入腹。 “哎哟喂,小四草欸──” 嚷声伴随一只枯瘦老手而到,棠四草不及回头,老者手指就先捏她柔软的两颊几把。 “许爷爷。”她笑咧咧的,圆脸由着人捏啊揉的。“你老人家又来这里跟灿哥他们聊天啦?” “是啊,反正在家里闲着没事,不如来这里串门子。” “许爷爷……”见老人仍捏个不停,她苦笑,口齿不清的说:“你这样捏着我的脸,有点难说话。” 许老翁呵呵笑着,仍在蹂躏这颗白馒头。“小四草,你是悦人客栈里的头牌嘛,我不捏,后头进来的客人也会手痒,多捏几把可以沾点喜气啊。” 棠四草跟着他呵呵笑,心里暗自叫苦,可看他老人家开心,她也不多说什么,只好等他捏得尽兴后罢手,许老翁笑着走进店门,她则是揉着被捏红的脸颊,替那群专程来闲话家常的老顾客沏茶。 她也不知为什么,每个上客栈的人总喜欢先捏她几把,或是揉揉她的脑袋再进门,简直就像例行公事,好像她是财神,多摸几下钱就会赚得多。 唉,罢了,反正被捏几下也不会少块肉,再者看大伙捏过她的脸后心情都会特别好,那她免费提供一点乐趣,也算是做桩好事。 想到这里,小圆脸又堆出愉快的笑花。她极度乐天,不怕天塌、不怕地陷,只要快快乐乐的活在当下。 片刻后,沏好茶,棠四草便端着茶水等物送到王灿他们那桌。 见到她来,众人皆是笑容满满,尤其是王灿,他难改小白脸恶习,调笑道:“小四草真贤慧,让灿哥娶你回去当老婆如何?” 王灿痞着嘴脸觑她,棠四草则是捧着茶盘愣笑,还不待她做何反应,一群怒火窜生的男人已先替天行道,人人巴他一掌。 “你这小白脸去外面骗黄脸婆就好,连小四草都敢骗,还叫男人吗?!” “当心你被世熊当下酒菜!” 望着他们打闹,棠四草陪着笑,反正大伙是打着好玩,王灿也是说笑,她一点也不惦记在心。 男人们闹了半天,终于兜回正题,小愣子看着她笑问:“小四草,想不想听啊?” “听什么?” “江湖大事啊。” 方听江湖二字,棠四草的眼睛随即瞠圆,兴奋入座。 “想想想,我想听!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吗?” 在旁喝茶润喉的朱荣放下杯子,拈起茶点便往嘴里送。“还不就那回事,武林至尊佘长泰隐退,项将军因此出京嘛。”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棠四草皱皱眉,不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佘长泰是六道派掌门人,前阵子因年事已高故而隐退,在他门下出了许多人才,可她还真不知道项将军跟六道派有渊源。 “小四草,你不知道?”王灿嗑着瓜子,看她那张傻脸就知道她不懂。“佘长泰卸位后武林至尊位子就空着,江湖各门派群起相争。有件事你们听过没?烈鹰门和武剑庄对决,却反被毒皇帮的人坐收渔翁利,决战那天两方人马都拉得一裤子。” “不止这件事,素袖君和元极霸刀都以高风亮节闻名,可为了争东岳第一的名号,竟都使出阴招插对方鼻孔,听说素袖君现在鼻孔大得可以各塞五把葱了。” “项将军就是因为这些事才奉诏出京平乱,可他这一出京,我们就糟啰。” 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说到最后还摇头感叹,棠四草默默颔首,颇能明白他们心中忧虑。 项丹青在西京里被视为灾祸克星,小至偷窃、大至杀人,事情交给他总是万无一失,他在百姓心里十足十是个大英雄,可是大英雄也总有会踢到铁板的时候。 “项将军前阵子不是奉旨抓凤求凰吗?”棠四草抓抓头,忆起这则御诏。 “咦,是耶。”经她这么一提,小愣子也想起了。“怎么人还没抓到,却反被派出京了?” “凤求凰嘛,小毛贼一个,项将军才不放在眼里。” “区区毛贼才没本事和他打成平手吧?他们那回在醉云楼打得可厉害了哩。” “恐怕凤求凰本事不容小觑哪……” “既然本事不容小觑,还能和项将军打平手,他的师门应该不会是什么小门小派吧?” “嗯,可也没听说过他是哪派后辈啊。” “我说啊,他该是靠脸吃饭的小贼,顶多是偷了钱懂得分我们穷人一杯羹罢了,他之前不还差点闹翻司徒公子与苏府千金的亲事……” 男人们转移话题,谈到凤求凰话匣子更是关不起来。 棠四草听着他们说,愈听愈觉得凤求凰好神,脑海里不断盘旋着那三个字。 凤求凰,这人人口里说的风流雅盗。 她是常听姑娘提起皇榜第一的美男子司徒澐玥,毕竟他不像凤求凰那般来无影去无踪,只要到西市逛逛,都有幸一睹美男子风采。 可凤求凰就不同了,他是盗,见过他的人只有富家千金或贵妇,相貌俊美又神秘,还会武功,莫怪会击败司徒澐玥雄霸皇榜一时。 唉,想着想着,她也好好奇他长什么模样。 江湖这玩意儿,真是复杂又令人着迷啊…… 市集里,人潮汹涌,这地方不像东西市般繁荣富有,倒是寻常百姓卖的鸡鸭鱼肉菜摊子挤在巷道两旁。 算命的神半仙挂着“铁口直断”的招牌在树荫下跷二郎腿纳凉,隔壁的豆腐西施卖的豆腐难吃,可还多着男人排排站,穷书生正在挥毫作章…… “姑娘,买字画?” “啊?”棠四草背着竹篓,站在字画摊前盯着人家执笔,听这一问,她愣愣地瞅着对方好一会儿,才傻笑的摇头,说声抱歉后便离开。 差点忘了自己是奉赵叔之命出来买菜,怎么一看到新鲜玩意儿就凑过去了? 耳边听着两旁摊贩的吆喝声,棠四草走着,偶尔张望看看哪家摊子投己所好。 晶亮的眸子忽而一瞥,发现王老五卖的大白菜颗颗饱满翠绿,她兴奋地挤进人群中,和那些抢菜抢得特别凶的三姑六婆争拿几颗大白菜。 身后背着大竹篓,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加上棠四草个子小,硬是要跟那些妇人抢菜自是吃足苦头,不过是买个菜却活像在打仗,她弯着腰,头顶上还有两个婆妈正为几株葱大吵特吵,口水喷得跟雨一样在她眼前直直下。 “二十颗大白菜只需五文钱!五文钱!这种行情价哪儿找?今天不买以后就找不着啦!要买要快,要买要快啊──” 五文钱! 这一喊可不得了,三姑六婆立时停止争吵,发亮的眼直盯着准得如座小山的大白菜,蹲在下头的棠四草则是无语哀叹,她一手扶住前额,心知等会儿有场硬仗等着她打。 果不其然,暴风雨前的平静没维持多久,那群三姑六婆倏地像浪潮一拥而上,棠四草窝在底下像只无助小兔子,听着头顶上阵阵叫骂及争夺,她把脸埋在别人腿边,脑袋偶尔还会遭殃的被灌拳或巴掌,且总是挑在她的手快摸上大白菜时。 被人恶意打着,她着实有无语问苍天的悲哀。 她不过是来买个菜,为什么会像打仗般艰苦?太平盛世都不知道几十年了……不管了,她得为了这五文钱的大白菜拚命。 大白菜,她的大白菜啊啊啊啊啊── 颤抖小手就快覆上闪着晶亮光芒的大白菜时,棠四草忽地感到颈后遭人拽紧。 “哪来这么碍事的竹桶?闪边闪边!” 伴着大竹篓飞出人墙外的棠四草在地上滚个半圈,然后侧躺在地,斜看眼前来来往往的脚步,身后争抢之声不绝于耳,她错愕地发现自己就这样被人扔出外头。 棠四草温吞吞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上,回眸瞅着为了省银两干脆也省下良心的三姑六婆们,眼神再转,她瞧着那数量渐少的大白菜,最后,统统卖光。 “大白菜啊大白菜,究竟是你我无分,还是五文钱不肯跟我结缘?”她忍不住喃喃自语。 “噗哧──咳嗯!咳咳咳──” 一阵又急又猛的咳嗽声拉回棠四草的神智,她眨眨眼,四处张望。 谁?是谁? 那“噗哧”一听就知道是禁不住笑的声音,不会是笑她的吧? 但矮小个头怎么转,就是没发现四周人来人往间有个嘲笑她的人,她站在原地,无所谓地耸耸肩。 就当作给人提供免费的笑话暝,反正她在客栈里脸都被当成团子似地搓啊揉的,她牺牲奉献的精神不差这次…… 咕噜噜噜噜! 响亮腹鸣自肚皮传来,棠四草低头望着扁平的肚子,伸手揉了揉,皱起眉头。 为了替赵叔买菜,她连早膳都还没进口。 圆圆的黑瞳滴溜溜的转动,寻找一个能填饱口腹之欲的食摊,待她回身,才发现自己就站在一座面摊前。 面摊老板正在下面,沸腾汤水蒸出的香味扑鼻,她笑着拍拍自己终于有得饱餐的肚皮,喜孜孜地朝最近的方桌走去。 在椅上坐定,放下竹篓,棠四草即刻高举左手,伸出食指指天,笑嚷道:“店家,一碗汤──” “噗咳!” 经历方才那次,棠四草现下对咳嗽声非常敏感,抬起眼朝左方觑去。 这一觑,便再也拉不回双眼。 她惊愕地看着那人,圆眼微瞠,小嘴张得大大的,一脸见到神仙的模样。 临桌坐了一名美如洛神般的男子,此时他正掩着嘴,手里握箸,笑红的脸、笑弯的眉眼,其中似还有着不慎让她发觉的诧异。 她终于找着方才偷笑她的人了── 是他,一名美得出尘的俊秀男人。 面摊里,以为悠悠哉哉吃完面就可上路溜跶的凤求凰,视线朝隔壁菜摊瞟去,立刻就被棠四草背着竹篓的身影给吸引过去。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有趣的人? 傻性十足──噢,不,傻性十足恐怕还不能尽述,该说是她很蠢,蠢得极致。 苏噜噜…… 二十颗大白菜五文钱?嗯,这价钱的确很便宜,可也没必要为了那二十颗大白菜这么拚命吧?那些婆婆妈妈个个虎背熊腰,搞不好可以徒手捏爆一颗塞外甜瓜,那丫头跟她们挤,胸骨不知道要断上几根:若是真这么缺钱,他下回会记得分些银两到她家,这整座西京里还有哪户穷鬼不是靠他窃得的银两过活? 苏噜噜噜…… 喂喂,那什么阵仗,她抢得到菜嘛她?小短腿,别逞强啊,为了二十颗大白菜丧命是多么不值的一件事……啧啧啧,瞧,才刚说完就给人扔出来了。 苏噜噜噜噜…… “大白菜啊大白菜,究竟是你我无分,还是五文钱不肯跟我结缘?” 苏!“噗哧──咳嗯!咳咳咳──” 将棠四草举止尽收入眼里的凤求凰不慎呛到,他因为她哀怨呢喃而喷笑,不过报应也来得快,才噗哧的把面喷出来,下一瞬就差点死于卡在喉头的面条。 他的娘啊!那是笑话吗?! 什么无分什么结缘?喂,小短腿,那不过是颗大白菜啊!难不成你还要嫁给它一起窝在菜园里生小白菜吗?哈哈哈──啊咳咳咳咳! 有生以来听过最蠢的话,笑得凤求凰直捂着嘴,差点挺不起腰,窝在桌底下闷咳不断。 不行,冷静,他要冷静,还有碗面等着他吃完呢…… 凤求凰抹抹脸,挺直腰,俊美脸庞还有着尚未褪去的红晕,连握箸的手都还有些抖。 将棠四草的趣事记于心,打算再见苏意淮时告诉她,他夹口面正要往嘴里送,本以为这碗面终于能好好吃完,孰料那个让他差点把命笑没了的棠四草突然出现在身边。 他专注看着她,嘴角不知不觉往上扬。 她笑起来的模样好可爱,虎牙都露了出来,让人好想捏她的脸颊几把,可一瞧见她朝天伸指的模样,他又忍不住了── “噗咳!” 这一笑,当即引来棠四草观望,她目光瞥向他,立刻一脸呆滞的再也移不开眼。 他们瞅着彼此,凤求凰轻咳一声,有些尴尬,没想到偷笑会被人当场逮着。 他放下掩嘴的手,一张俊脸毫无遮掩的出现在她眼前,尖锐抽气声随即响起。 好好好好好……好俊的男人! 棠四草的眼瞠得大大的,他好玩地瞧着她,读她的反应。 他直视她的目光中有着笑意,眼神柔得似糖蜜滴落之后的圈圈涟漪,瞧得她脸都红了。 极品耶!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男人生得这么美!同样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吃米吃面样样没差,可为什么他可以长这模样?好罪过喔…… “姑娘,你要吃什么?” 还没看够,冷硬的嗓音突然在一旁响起,惊得棠四草回神,愕然看向脸色发臭的老板。 见她呆相,嘴角还有垂涎,老板的毛毛虫粗眉拧得更紧。 “姑娘,我唤你十来次了。” “呃……”有吗?她怎么没听见?棠四草愣愣地与老板相视,低沉笑音传至耳边,她颈子向左转,就见凤求凰埋首吃面,可肩膀抖得十分剧烈。 这下子,脸上红潮蔓延到颈项,棠四草抓抓头,低语:“我吃汤面……” 老板瞪她几眼,转身便走,嘴里还咕哝不断。 听着老板碎碎念个不停,她窘困地缩了缩脖子,两道细眉蹙紧。 用眼睛吃别人豆腐就算了,还让人发现……唉唉唉,谁教公子要美得这么夺目呢?罪过,果然是罪过…… 哀怨之余,老板也送上汤面,摆在她眼前。 棠四草无奈地拿起箸,一口一口吃着,可是身边有位美男子,她无法专心品尝面的好滋味。 她的眼老是会往一旁偷睨那张俊脸,他连夹面也是如此优雅,纵使唇上沾着油光,还是美得让人直想亲上一口。 唉,男人,真是不可长得如此祸水,就像司徒公子,听说天天有名门千金挤在司徒府前就为了见他,这位美男子家的门槛恐怕也常被姑娘踏坏吧? 她探索的目光在凤求凰身上流连,望至一处,那双黑眸陡地晶亮。 一把搁在桌上的剑,剑柄雕着咬珠的螭首。 他是江湖人士? 纵使身旁不断射来的视线有如针刺,凤求凰依旧悠哉自在,让棠四草瞧个够。 反正他也不是没被人瞧过,那些他曾“光顾”过的千金、少妇,只要听过他的甜言蜜语,小绵羊都会化成饥渴的恶狼,至于这个小短腿,她算是含蓄的了。 况且,她可爱,他可以免费让她看个高兴再走…… 原本笑弯的眉眼蓦地一凛,凤求凰眸中顿显杀气,放下箸,左手迅速抄起长剑,剑未出鞘,便已来势汹汹地扫向棠四草颈项! 瞧他上一刻还笑得倾国倾城,却在下一瞬蒙上寒霜,棠四草吃面动作一僵,骇目凝着那把朝她刺来的剑鞘。 不会吧?她只是欣赏美男子也会惹来杀身祸?! 眼见剑鞘已逼至,她心一横,捧碗眯紧眼准备迎来痛击。 算了,来吧!他剑末出鞘,说不定只打算把她打得跟猪头三一样,痛忍一忍就过了,她棠四草就跟杂草一样耐踩耐操又耐蹂躏── 锵锵锵锵锵! “哇,准头还是一样的差。” 冷冷的啐语,就吐在她的耳畔。 “小短腿,眼睛睁开,有我撑着场面,怕什么?” 小短腿?谁啊? 等了半晌却未感到一丝疼传来,棠四草怯生生地睁开右眼,意外发现地上散落许多的镖剑,她再睁开左眼,眼角余光立即察觉身旁站着个人。 她抬首,张着嘴,惊视凤求凰那张俊颜近在咫尺,他笑得自信过人,单手抉着她背脊,顺势将她往怀中揽,那把剑就挡在她脸前,阻去差点降至她身上的意外横祸。 他们俩,挨得好近! 他透着微香以及温热的胸膛就贴着她的肩,棠四草一羞,赶忙闭嘴,眼睛却抽筋似的无法从他脸上移开。 凤求凰瞧她发红的脸蛋,还有那张合紧如蚌壳的嫩嘴,又想笑了。 有趣,太有趣! 这姑娘生来准是让他大笑的料,尤其是这张小圆脸,光是看着心情就好,反正现下人都已经抱了,让他多捏几下应该无所谓吧? “师弟,久违了。” 第二章 “师弟,久违了。” 一句冷冷的招呼,阻止凤求凰即将挨上棠四草脸颊的五指,他眼神下含暖意地直射向来人。 面摊外,有两名粗犷壮汉站在那儿,模样凶狠剽悍,他们站着仿若屏障,挡住凤求凰的去路。 “是啊,的确久违了。”凤求凰用脚尖踢起一把镖剑,伸手攫住,打量镖剑上头繁复的刻纹。“时间过这么久了,二师兄的镖法仍没长进。” 他蔑笑地瞪着眼前人,随手将镖剑往后扔,看似随意扔扔的镖剑,却精准地射向后头圆柱,劲力雄厚嵌入木头三分。 棠四草吃惊地看着那把镖剑,再看看身旁的凤求凰。 他背后有长眼啊?这么准! “你说什么!”一名壮汉愤怒上前,似是准备抽出腰间大刀,却让身旁男子伸手挡下来。 “师弟,你当年一声不响的离开师门,逃了十一年,难道都不曾想过该回去向师父他老人家请罪?”男子气势稳重,沉沉吐语。 瞅着他,凤求凰失笑的开口,“大师兄,你见过哪个笨蛋跳出火坑还会再跳回去的?”当他是三岁奶娃脑袋没长好? 两名壮汉听他这么说,皆是铁青了脸色。 “师弟,师父他老人家嘴上虽说老了所以隐退,可他其实病得不轻哪,他年事已高,身怀痼疾,怕是大去之日不远矣,每当他病发时总是念着你的名,就盼你回去见他,我们这些做师兄的都看不下去了,师父一直当你是自己儿子的养育、教导,你怎么可以如此狠心?” 这话说得动人肺腑,身为局外人的棠四草听了感动泪涌,可这番话能打动别人的心,就是打不动某人。 “啧啧啧啧啧……” 凤求凰手环胸,瞅着男子。 “大师兄。” “何事?” “不是我在说,那老头子真不得了,为了骗我回去都敢咒自己短命,我几天前才听说老头子隐退时在水榭庄办酒宴,广邀武林人士,这么大的阵仗,不像是个快嗝屁的人会做的事哪。” 并非他鸡蛋里挑骨头,而是老头子撒谎功力实在太差,多学学他嘛,看着一张鲤鱼脸也能称赞她美若天仙。 青筋同时自两名壮汉额角爆出,棠四草见这两人握拳似是准备发狠,她害怕地缩缩肩膀,左右张望看哪里最方便逃命。 “师弟,我好说歹说全说尽了你还是不听?你快随我两人回去覆命,六道派不可一日无掌门!” 六道派之名一出,路人纷纷投来惊愕目光,聚焦在这张俊秀年轻的脸孔上。 见群众哗然,骚动不已,凤求凰掀唇冷笑,握紧手中长剑。 好样的,这些人学聪明了,竟把六道派的名号报出来,连老头子打算陷害他的事也顺便张扬。 他学武不过是想当个平凡侠客,过过劫富济贫的干瘾。 武学奇葩又如何?当初学艺三年有成还不是老头子逼他的,他也想慢慢磨好不好? “我没兴趣,叫老头子另寻替死鬼。”他摆摆手,十分不屑。 “师命不可违,若是你不肯,就不要怪我们用强!”大师兄抽剑出鞘,指着凤求凰。 “用强?”凤求凰略瞠着眼,笑道:“大师兄,我不怪你们用强,问题是你们打得过我吗?”唉,真是强者的悲哀,他往后想寻死都难。 忍气吞声的二师兄这时再也忍不住,他抽出腰间大刀,喝道:“大师兄,别再跟他嚼舌根,我们打了再说,捆他回去覆命!” “成,你们若是打得过我,我随你们回去覆命。”凤求凰笑得很灿烂,以剑指着两人挑衅道。 到时见到老头子,他就有借口推掉掌门人的候选身份,因为──他打输了嘛。 早看不惯他践样的两名壮汉怒红双目,他们齐声长喝,扬起手中武器,气势磅礴地朝这里冲来。 见双方即将打起来,夹在阵中的棠四草慌张四顾,两名壮汉左右包抄,她躲左边右边都不是。 死定了死定了,她往哪里跑啊…… 一只大掌按住她的肩,随即也按下她失序的心跳。 “小短腿,见过江湖人过招没?”剑拔弩张之际,凤求凰还有兴致俯首瞅着她,对她抛媚眼。 棠四草一脸错愕地与他相视,摇摇头,在这紧张时刻她没空被他的媚眼骗去。 “没有……”她都是从王灿那伙人嘴里听来,从没见过真实场面。 “那正好。”凤求凰伸手,指尖轻溜过她圆润的下巴。 这抚触轻若羽毛拂过,却令棠四草身子一颤,她微怔,望着他一副胜券在握地笑觑向逼近的两人。 “你可要坐稳了,别动,好好看我──怎么打这场!” 青衣翻飞,他急纵向前的身子卷起风,抚过她的颊畔。 一切就像昙花瞬间绽放般优雅,虽是一现,却深刻地记在她脑海里。 棠四草怔望着凤求凰举剑挡下二师兄劈来的大刀,刀剑相向时,发出的铿锵声明明是那么刺耳,她为何会觉得好听尼? 在凤求凰背后,棠四草乖乖听他的话坐着不动,手里还捧着逐渐变冷的汤面,她直视那宽阔肩背,散发着可替人挡下刀光血影的安稳气息,偶尔她会见到他微侧的俊颜,自信笑容依旧。 什么样的人,舞刀弄剑还能如此俊秀出尘? 她一直以为江湖人都是粗野狂放,可这男子除却一身潇洒,还有无法隐藏的风雅之性。 简直就和天仙一样美哪…… 这里看得失魂,而凤求凰则在人声吆喝下与两位师兄打得万分精采。 见过招逾五十仍处于劣势,两名壮汉不禁咬牙切齿,就是攻不破凤求凰的挡击。 一刀逼至腰腹,凤求凰立刻以剑挡住刀身,然后顺着刀身向上砍向二师兄下颚,由于剑未出鞘故末见血,只见二师兄长声哀号,粗壮的身子立即摔入方桌,砸坏几张桌椅。 大师兄见他露出破绽,出剑欲伤他左臂,剑锋锐芒闪过他的眼底,剑至之时他转身闪过,出肘朝大师兄的颈后用力一撞── 砰! 正瞅着凤求凰出神的棠四草被这突然压到桌面上的人给吓一跳,险些捧不住碗,心怦怦怦地跳得好用力。 “咦?你真听话呢,果真没跑。”凤求凰不顾身下人挣扎,反手扭住大师兄粗臂,另一手则是优闲地支在人头上撑着颊,笑觑着棠四草。 他的动作轻松,看似没用什么劲,可被压在下头的大师兄却挣扎得满脸通红,甚是怪异。 “我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啊……”棠四草上下瞅着两人,一个从容不迫,一个则是凶狠地瞪着她。 她吞口唾沫,脸色惨白。 干嘛用那种杀人眼光瞪她?她只是个局外人。 “你给我放开──唔!” 凤求凰瞧见她肩膀颤动,圆圆大眼浮出水雾,他加重扭手力道,懒懒吐语:“别这么大声嚷嚷,人家小姑娘可禁不住吓。” “没、没关系,我没事。”看壮汉脸孔扭曲,棠四草赶忙开口替他说话。 瞅着她苍白脸色,凤求凰略感心疼,没空伸手捏捏她的脸好让她打起精神,只好趁闲和她聊聊天。 “如何?打得精采吗?”他笑露出一口白牙,打算魅惑她,让她脸色再度染上讨喜的嫣红。 “很厉害。”这气氛真的有点不对劲……棠四草僵笑着。 凤求凰用下巴努了努,“你的面再不吃,可就要冷了。” “呃?面?面怎么──啊!我的面!”都快糊了! 瞧她对着面一脸哀戚,像是在忏悔什么,凤求凰愉快的正想放声大笑,可灵敏耳力听见后头碎木移动的声响,凤眸微眯,扫向一旁。 “小短腿。” “有……”唉,她不叫小短腿,她叫棠四草啦。 “刀剑虽然不长眼,可你放心,绝对不会动到你一根寒毛,安心吃你的面顺便看戏排遣无聊。” 这话什么意思?棠四草眨眨水眸,与他笑弯的眉眼相视。 “看仔细了,好戏上场!” 只见他拉起身下的人朝后甩,大师兄立刻与提刀准备趁人不备的二师兄撞成一团,两名壮汉又合力压烂了张桌子。 哄然大笑随之响起,有人拍手叫好,有人喊打,面摊被砸得几乎全毁,怕遭殃的人全都闪到一边,唯有棠四草那桌安然无恙──她还当真坐在那里吃起面来。 “左边──啊啊!不对,右手那里──啊是是是!呼,真险真险……哇哇哇!又来了啦又来了啦!苏噜噜噜噜……” 棠四草果真是安了一百二十个心,在这团混乱中愈看愈起劲,吃面还不忘开口提醒他。 她喊得响,凤求凰也像是承蒙她鼓励,打得更来劲。 这日中午,市集里谊哗声不断,凤求凰拳法虎虎生风,棠四草惊呼声连连,而可怜的面摊老板则是抱着嵌着镖剑的圆柱,泪如雨下。 棠四草这几日上工都心不在焉,嘴角总是挂着痴笑,喊她,她才会回神,若是放着她不管又会继续神游。 “小四草,你端菜端去哪啊?”王灿和哥儿们聊天聊得开心,却见她端着菜盘直往厅中红柱走去。 “啊?啥──啊痛痛痛!” 被人喊回神,可双脚并未停下,棠四草的头当即撞上红柱,光听那砰的一声,王灿他们不禁皱起眉头,啧啧几声,似是感同身受的痛。 棠四草疼得泪水都冒出来,转身朝王灿等人走去。 “小四草,你最近挺容易走神的。”王灿瞅着她道。 把菜放到桌上,棠四草揉着发疼的肿包,憨笑的摇摇头,随即离开去忙自个儿的事。 大伙目光全放在她身上,看她进进出出、来来回回没几趟,那双黑眸又开始涣散,嘴角又开始扬起,然后,又撞上红柱。 老天!她一天内要撞出几个包才甘心?还是最近小四草迷上少林铁头功,想试试自己的脑袋有多硬? 众人观察片刻,开书铺的老先生摸着山羊胡,首先发表结论,“是不是染上风寒了?” “染上风寒哪会傻呼呼的笑?”朱荣瞠大眼,不接受这套说法。 “我说哪……”小愣子夹菜入嘴咀嚼,口齿不清道:“小四草平时就这样呆呆傻傻的不是吗?我们想太多了啦。” “非也,小四草平时傻,可还没傻到拿自己的头去练功。”许老翁摇头道。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 大伙沉吟不语,皱眉苦思,自始至终都嗑苦瓜子专注打量棠四草的王灿陡然开口── “莫非是有对象了?” “咦?!” 这话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众人速速回头,瞪着王灿。 见大伙一副不敢置信的蠢相,王灿撇唇,吐出瓜子壳。“这么明显你们会看不出来?从前捏小四草的脸、拧她下巴,她仅是笑,任由着我们玩,可最近她会脸红呢。”肯定是想到什么。 “你怎么猜的?”小愣子还是不相信。 “简单,因为被我调戏的良家妇女,个个都是那张怀春笑脸。” 啊,都差点忘了,王灿是家喻户晓的小白脸嘛,那他说得应该是准了。 朱荣见他一脸轻松,转头张望了下,警戒地压低音量,“王灿,这话不要在世熊面前说。” “什么话不能在我面前说?” “还问?世熊那么疼小四草,若是让他知道小四草心里有对象,那他千方百计留着养的干女儿不就要跑了?” “小四草有对象?!” “啧,这话不是你──咦?王灿,你练什么怪术,不用开口也能说话?”朱荣这时才发现坐在对面的王灿嗑着瓜子,耸耸肩不说话,其他人则是瞪眼瞧着他身后。 朱荣不解,随着大伙目光扭头向后望,这一瞧吓得他魂魄差点出窍,赵世熊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 “世世世世世世世……”他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小四草有对象?”赵世熊瞪着眼,阴森熊牙若隐若现。 “大伙猜测罢了,说不定王灿他看走了眼,不准──” “那小白脸不赚钱光靠女人养,他说得会不准?!小四草,你给老子我过来!”赵世熊怒吼,震得屋顶嘎嘎响。 棠四草从厨房里出来,不解地看着怒火焚上九重天的赵世熊。 怪了,赵叔怎么发火?该不会以为她偷吃张厨娘的菜吧? “怎么了?赵叔。” “那浑小子是谁?” “呃?”棠四草满脑子问号,抓抓头,扶好差点滑下脑袋的布帽。 “我说那浑小子是谁!你心里有对象了还装蒜?!”赵世熊气得脸红脖子粗,再度吼道。 “我心里有对象?谁啊?”她都还不知道就有人先知道了? “这话不是该问你自己吗?” 悦人客栈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竖高耳朵等待她的回答。 棠四草想了半天,连个答案都想不出来,只好耸耸肩,“赵叔,我没有啊。” “没有?” “嗯嗯。” “当真没有?” “嗯嗯嗯。”还加个点头如捣蒜,够诚恳了吧? “唉,没有就好。我说啊,小四草,姑娘家呢,别随随便便就喜欢上男人,赵叔凶你也是为你好嘛,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给人骗走,赵叔会有多心疼你说?小四草,赵叔就是怕你乡下来的容易被骗,你看看,像那个王灿,狼心狗肺的骗走多少良家妇女?对不?所以赵叔没说错嘛,赵叔是疼你的。” “嗯嗯,赵叔说得是,我明白。” 砰!一干人等绝倒,看那只方才还在怒咆的大黑熊,这回倒是慈祥地搭着棠四草肩膀展现“父爱”。 高竿,变脸都不会抽筋,太高竿了。 “哪,赵叔说的话都明白了?” “嗯嗯,明白。” “好,那你干活儿去……欸欸,小四草,记得,以后有对象要先跟赵叔说喔!” 棠四草看赵世熊难得对自己如此温柔,满心疑惑,可也没想太多,仅是露齿灿笑,“好,我一定会跟赵叔说。”语毕,她便跑去忙了。 顶着慈父容颜看棠四草跑进厨房的赵世熊,一待她人影不见,又恢复凶狠模样,瞪着王灿他们。 “警告你们,不准染指小四草,听到没有?” 谁会染指她啊?小四草的年纪都够当他们女儿或孙女,他们是疼小四草才喜欢找她玩的嘛! “尤其是你,王灿!敢拐走小四草,我他娘的就阉了你的命根子拿去做包子!哼!”赵世熊撂下狠话,转身便走,不远处有人发出干呕声,手里拿着一颗才咬了几口的包子。 在厨房里帮忙洗菜的棠四草完全不知外头发生什么事,她口里哼着小曲,蹲在木桶边洗净菜叶,再放进一旁的小篓子里。 “小四草,老板刚才对你嚷嚷什么?”忙着炒菜的张厨娘顺口问问。 “没什么,问我有没有对象罢了。” “他会问你这个?”张厨娘讶异地动着锅铲,将炒好的菜盛进盘里,用袖子拭去满头大汗,偷个空休息一下。 她一语不发地瞅着棠四草,忽地又问:“小四草,你真的没对象?” 棠四草摇摇头,将洗净的菜摆入篓子里,拿起来,甩甩水沥干。 “一点心动的感觉都没有?” “嗯……”她歪着头想了想,最后笑答:“没有。” 听她这么直率的回答,张厨娘不禁失笑,接过她递来的篓子。 可惜哪,小四草这年纪该有个芳心暗许的对象,虽然她在悦人客栈里很得人疼,日子过得不错,可老板把小四草当女儿疼也不能这种疼法呀。 “张大娘,我先去外头忙啰。” “去呗去呗。” 棠四草掀起门帘走出厨房,杵在门口好一会儿,深思张厨娘方才说的话。 心动的感觉? 何谓心动?她不懂啊。 她按着心口,心跳平稳,与往常无异。 对象啊…… 她脑海里不知为何闪过几幕光景── 那是某日中午混战之后,一名潇洒男子打赢两名找碴的壮汉,他举脚踢了踢昏死的壮汉们,在满街喝采声下,步步来到她面前。 小短腿,你可真乖,叫你坐着还当真连动都没动。 他又冲着她露出那撩人心弦的媚笑。 看你这么捧场,我打赏你好了。 赏?赏我什么? 记忆里,一张俊颜在眼前放大,不知为何,明明已过了好些天,她仍感到脸颊热热的,仿佛他的唇还贴在自己嘴旁。 赏你个吻。 卜通!卜通! 按在心口上的手,感到掌下心跳躁动,她脸颊有抹热热辣辣的感觉烧着,然后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嘴角,弯弯地笑了起来。 那近在咫尺的俊颜,好清晰啊。 睫毛如扇,神秘得有如星光卷入黑夜漩涡中的眸子,他的鼻尖在他俯首时轻蹭过她的,他柔软的唇轻轻地印在她嘴边,他的手掌带着厚茧,支起她的下颔…… “小四草,你在那里发什么愣!” 赵世熊的熊吼震醒神游的棠四草,她一怔,望向赵世熊。 “带客啊,有客上门!” “啊?喔喔喔!”她傻呼呼地应声,赶紧迈开步伐,朝店门奔去。 唉,糟糕,自从那日极品美男子吻过她后,她就常这样傻呼呼的。 她想专心做事,可她对美的事物也没抵抗能力,只要一想起极品美男子的笑脸,她很难不神游想到种种画面。 捏她的脸、揉她头的客人不在少数,可是吻她的人,他是头一个。 唔唔,好想笑喔,怎么办……啊不行不行!再笑下去又要被赵叔骂了,不行笑,不行笑,不行……呵嘿嘿嘿嘿嘿── “小短腿,咱们又见面了。” 谁?谁喊她小短腿? 棠四草被这熟悉称呼唤回神,眨了眨眼,不知自己何时走到门口来的。 凡是认识她的人都喊她小四草,会喊她小短腿的人,就只有那个── 她抬首,朝前方正眼一瞧,猛地瞠眼结舌,嘴巴如见某人之初时张得那样大。 “我那日看你活像个店小二,原来你真的是个店小二!” 凤求凰以剑勾着包袱搭在肩上,笑望眼前几乎矮他两个头的棠四草。 当初与她一别,心里还有些惆怅将来碰不到这么有趣的姑娘,没想到找间客栈投宿,就这么巧的碰见她了。 棠四草仍是杵在店门口不动,小嘴微张,喉咙干涩得挤不出半点声响,凤求凰歪歪脑袋,觑着她不计形象的吃惊表情。 张嘴张了半天,棠四草总算发出声音,那嗓音混了许多情绪,有意外、有惊愕、有喜悦、有娇羞…… “极品?!” 第三章 棠四草惊愕过度,一见到凤求凰那日日夜夜骚乱她心思的面孔,便再掩不住口,失控地朝着他便喊── “极品?!” 极品? 凤求凰扬扬剑眉,回头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过路人。 嗯,司徒澐玥那家伙不在这里,看来那句“极品”是冲着他喊的。 他转回脸,笑意深深地觑视她。 见他嘴角直往上弯,棠四草才知道自己讲了什么不得体的话,阵阵红潮夹带汹涌热浪直冲头顶,她僵直身躯,不知该如何是好。 “呃……不是,我是说……呃……客倌,住房?”她干笑,转得十分硬。 瞧她脸色僵的,凤求凰很虚伪地皱皱眉头。 “不对呀,我刚才听到的好像是两个字,极──” “虽然你真的是极品而我还对着你喊极品可是你放心我不是说你!”她紧张兮兮地念完这串绕口令,摆明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什么极品?老天,棠四草,你当你在吃鲍鱼还是熊掌! 听她说完这一串话,脸不红气不喘,凤求凰一手捂住嘴,险些大笑。 他就知道,碰到这丫头绝对有笑不完的事! “小四草,你还杵在那里做啥!” “啊?啊是是是……” 赵世熊的威吼令棠四草想起该做的事,她伸手向凤求凰要拿包袱,他摇首,自个儿拿,她也就随他,领着他往柜台那里走。 “客倌是住宿还是吃饭?”棠四草咳咳嗓,正经起来。 凤求凰想了想。“想住个几天便走。” 没办法,他的行踪让师兄给摸着,若是他继续待在西京,恐怕整个六道派的师兄弟都将蜂拥至此,届时定会闹得风风雨雨。 听他似乎无意久留,棠四草心里竟有些怅惘。 唉,他走了,那么她以后上哪去找个极品来养眼?看过他后,她日日夜夜心里想的全都是那张脸。 “不过……” 一声“不过”,如火炬点燃棠四草心中微弱的希望火苗,她突然很有精神地瞪大双眸,像个期望讨到好处的孩子看着他。 “待着也不错,就在这里待到高兴好了。”因为有她在嘛,不知怎么搞的,看到这张包子脸他心情就会特别愉快。 若是六道派当真一个个上门来找碴,那他再一个个踢回去就好。 听到他的话,棠四草嘴角缓缓地扯出一抹灿烂的笑花,那颊边堆起的两团红云,煞是可爱,她探掌握住他的臂膀,兴奋地将他带往柜台。 “来来来,既然你要在这里住,那可要快些订房,咱们悦人客栈虽然只是个小客栈,不过老顾客特多,不早点订房恐怕就没地方睡了……” 她叽叽喳喳地讲了一大串,凤求凰则是笑着由她拉着,不说话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那笑中温柔,是他尚未察觉的情不自禁。 “客倌,住房?” 不知为何,眼前突有庞然大物阻断他的视线。 凤求凰原本还算不错的好心情,被这硬是挤入视线里的熊脸给浇灭。 “掌柜的,你脖子这样斜着难道不酸吗?”即使他不酸,这种毫无美感可言的熊相也很伤眼。 赵世熊眯眯眼,直起攀在柜台上挡住他视线的身体,待他移开,凤求凰自然地寻找棠四草的身影,却见她已进入厨房。 他默默看着她,而赵世熊精锐的目光则锁在他身上。 可疑,这男人实在太可疑。 不止他那张过于突出的相貌,抑或是他手里所持的剑,尤其是他一身诡异气息──好像女人只要跟他讲句话都会怀孕的风流性。 最近武林大乱,且身在江湖者大多身世复杂,刚才这男人还盯着小四草露出垂涎淫笑,该不会又来个王灿吧? 不不不,这浑球长相比王灿还俊俏,恐怕是…… 采花贼?! 三个斗大金字跃入脑海,这让赵世熊冒出更多冷汗,对眼前的凤求凰善意尽消。 “贵姓?”瞪他!瞪死他!赵世熊目露凶光,不友善地翻开名册。 “敞姓风。”凤求凰行走江湖多年,多少凶神恶煞他没见过?赵世熊还算小意思了,他压根不把他放在眼底。“客房要清幽,偏僻点最好。” 清幽?偏僻?难不成是为了掳哪家黄花大闺女办事方便?! 一滴墨落下,染脏白纸,凤求凰无言瞅着赵世熊握着笔却没动,手剧烈发抖,好似在天人交战什么。 “‘风’是光风霁月的──” “我会写!我当然会写,他娘的!这么简单的字我哪不会写?!哼!”一笔一画又来几个撇,丑丑的“风”字立即添进名册中,禁不起言语刺激的赵世熊粗鲁地自抽屉掏出房号牌,一把塞到凤求凰手中,恶声恶气道:“拿走,去去去──” 塞木牌的同时,他抬首与凤求凰四目相交,不禁愕然。 凤求凰笑得如风如月,那闪烁着精光的眸子迎视他的目光。 “多谢。”他取走房号牌离开,留下错愕的赵世熊。 那抹笑,清楚地告诉赵世熊这是个算计,他看透他不愿记下这笔的心思。 糟糕,这男人看来真不是个好货色,连他这客栈老板都敢要,那小四草岂不是惨了吗? “我说世熊啊,你拿那脸凶相瞪着别人做啥呀?”王灿如厕回来途经柜台,就见赵世熊脸上神情狠得跟什么似的,循着他的目光看向角落桌位,才发现他是在瞪某位俊俏男子。 “嘘!”赵世熊食指贴唇要他噤声,随即举起帐册挡住半张脸。“我瞧那公子形迹诡异,打从他进来开始,那双贼眼就黏着小四草没放过,你说,会不会是什么采花贼?” 王灿听了,忍不住翻翻白眼。 “你就算疼小四草也……啧!还挡着什么呀?你这张脸大熊只靠本帐册挡得住吗?这里哪个客人不爱看着小四草,人家公子瞧她可爱你管得着吗?真是……” 才正要走,王灿又被赵世熊的人手一把捞回来。 “你先别走,陪我盯好他呀!” “喂喂喂,我是客人哪,陪你干这什么贼事……” 凤求凰微微勾唇,将那两人不知节制音量的吵嚷声全听进耳里。 他收回目光,伸手懒懒地抚着剑身,当指尖抚过的同时,似还有鸣音微弱地在鞘中回响。 “你的剑好漂亮。” 熟悉的嗓音在头顶上响起,他抬首,就见端着茶壶的棠四草站在桌旁圆圃眼正好奇地打探他的剑。 他撇撇唇,迳自拿下她手中茶壶斟了一杯。“这把剑连出鞘都还没有,你怎知它漂亮?” “不知道,就是觉得它美。”那螭首雕工之细,是她前所未见的。 凤求凰边饮茶边瞅着她,半弯眉眼显示他的快意。棠四草给他这样瞅着,脸颊又烧热起来,不自在地抓抓颈后。 怎么只要看着他就想起那天的画面? 棠四草啊棠四草,别老是惦记着男人的嘴唇,他是江湖人嘛,说不定这是他们身在江湖的招呼方式…… “小短腿,我说我们两人可真有缘分。”凤求凰突地开口。 命运哪命运,他和小短腿之间缘分真深,这是指和五文钱还有大白菜相比的话。 “啊?是啊是啊。” “既然有缘,姑且帮我个忙。”他笑着朝她勾勾手,要她附耳过来。 “帮什么忙?”她热心地凑过脸。 见她凑近,他压低声音道:“在这里别提到我与六道派的关系,嗯?” 提及六道派,棠四草很快便想起那天他与人交战的事。 她懂,她明白,遂用力颔首,嘴角还挂着保证的灿笑。 瞧她这模样,凤求凰莞尔,伸手捏捏她的脸颊当作回应。 “小事一桩嘛,不难不难,我向你保证,那些六个什么乱七八糟的统统不会找上门来,有我替你看着准没事……” 她话匣子一开,讲个没完没了,凤求凰只是觎着她,并未将她说了什么话听入耳里。 看着看着,他好玩地研究起她的脸蛋与身形。 其实她身子骨挺瘦小的,穿着男人衣衫,戴着布帽,朴素到近乎可怜。 不过,这穷酸样意外逗趣,还很入他的眼。 奇怪,是他病了还是眼睛坏了? 明明从前喜欢的苏意淮长得美若天仙,和眼前这包子脸相较有如云泥,可为何他就是无法从这笑得璀璨的包子脸移开目光? 愈看,愈觉得舒心。 当初离开苏意淮的怅然若失,似也让她这张福气包子脸给吸得一干二净。 啧啧啧…… “小短腿,你知不知道姑娘家生得太逗趣、太可爱,是一件很糟糕的事?”他突地开口问道。 糟糕?哪会?东街吴大娘生的三岁奶娃就长得很可爱,牙牙学语十分逗趣,也很得人疼,哪里糟糕了? 话说到一半被人打断,棠四草不解地看着他。 “太逗趣的话,是会让人忍不住想欺负的。” 试图厘清他话中意思的棠四草,鹂然感到右肘被人使劲一扯,她被迫弯下身子,凤求凰带笑的俊容在她面前渐渐放大,最后,一抹温暖轻柔地熨在她的唇上。 砰砰砰砰砰── 一旁的客人,掉碗的掉碗、掉箸的掉箸,王灿与赵世熊看得目瞪口呆,整间客栈的人皆错愕地瞪着角落的桌位。 悦人客栈内寂静无声,仅有外头几只鸟儿飞过啾啾叫。 他算是嘴下留情了,没把舌头伸进她嘴里,虽然他很想,不过考虑到她的单纯,她恐怕招架不住。 两人唇瓣相贴仅短短一瞬便分开,凤求凰放开她的手,还她自由,然后拿起自个儿家当,手拿房号木牌,似是准备回房。 离开前,他俯首瞅着棠四草恍惚的呆相。 “小短腿。” 啊?谁?谁叫她? “以后可别让人这样欺负你啊。”他捏捏她的脸颊,口里哼着小调,踏上楼梯离去。 棠四草傻呼呼地看着他消失在楼梯尽头的身影,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刚刚是嘴对嘴吻了她,是吧? 嘴对嘴,眼对眼,鼻尖碰着鼻尖。 俊脸,好清晰…… 噗── “小、小四草?!” 棠四草被凤求凰吻过之后便晕了过去,同时血流不止── 她的鼻血。 “春光无限好……” 春天,为什么春天要叫做春天呢? “极品,果然是极品哪……” 花草为什么这么的香?天空为什么这么的蓝?云朵……啊,好美,跟某个极品美男子一样美。 人生,原来是这样的美好啊…… “惨了,我看这个症状不轻,会死人的。”王灿摸着下巴,心头大感震惊。 那姓风的可真不得了,一记蜻蜓点水的亲吻就让小四草变得痴痴傻傻,看来混他们小白脸这行的人碰到强敌了。 “什么会死人?不许胡说!”赵世熊怒巴王灿一记,不准他说这种秽气话。 有人发出嘘声要他俩安静,于是一干男人屏息,肃容瞪视那坐在厨房后门的棠四草,她两个鼻孔里各塞着白巾,仰望朗朗晴空脸红傻笑。 就在方才,那姓风的突然当众吻了棠四草。 赵世熊本想上前痛殴他几拳,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教人措手不及,吓坏整间客栈的人。 傻愣愣站在原地的棠四草突然喷出鼻血,倒头晕过去。 他们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一群大男人慌张叫嚣着要冷静,直到见棠四草鼻血愈流愈多,赵世熊才将她抱起冲进厨房。 “我看我今晚煮点猪血汤,替小四草补补血。” 五六双瞠大的眼齐望捧着竹篓子从眼前走过的张厨娘,竹篓里放满染血的白巾。 “那姓风的,该不是小四草心里的对象吧?” 一阵雷霆霹雳,轰然打响在他们脑袋里。 反应最为激烈的赵世熊出手快狠准地掐住朱荣脖子就是一阵猛摇,嘴里又惊又惧地大声嚷道:“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种采花大盗压根配不起小四草!你们难道没看见吗?他竟然当众吻了她!他娘的这个死痞子……王灿,混你们这行的为什么每个都这么不要脸?!” “喂喂,干我什么事?我们小白脸跟采花贼可是不同的。”小白脸归小白脸,吃女人饭还是要有格调的,哼哼。 “老子管你们一不一样!”赵世熊恼怒咆哮,把摇到眼冒金星的朱荣扔到一边,右手朝前指去。“你!你!你!还有你你你你……你们全部都要帮忙!” “帮什么忙?” “从今天开始,给我挡着那个姓风的,不准他接近小四草半步! “那接近了会怎样?” “抽了你们的骨熬汤头……”喀喀!赵世熊扳了扳粗指,说得跟真的一样。 “啊?!” 他们只是寻常百姓来这里闲话家常啊! 众人讨价还价半天,最后还是一起蹲在地上商讨大策,决定该怎么阻止凤求凰再接近棠四草。 “去城西买十斤巴豆回来掺在他的饭菜里,拉──死他!等他拉到虚脱了就没空来纠缠小四草。” “欸,这主意不好,悦人客栈里也只有那间茅房,万一他拉太久别人没地方如厕还得了?再说,巴豆十斤哪……许老,你想要杀人灭口,干脆点买十斤砒霜就好了,那姓风的又不是拐你家孙女,你犯得着这么心狠手辣?” “不如套个布袋在他头上如何?一人一脚,够他躺在床上十天半个月的了。” “这什么烂主意啊?你们没看到他有剑?唰唰唰个两三下,我们全都要去见阎王……” 男人们嘀嘀咕咕,直到夕暮之时,他们还在商讨。 被人遗望在后头的棠四草,仍是傻呼呼地望着天空。 以后可别让人这样欺负你啊。 她一怔,又痴痴地笑了起来。 她的手按在胸口上,感受那急躁心跳。 “心动哪……” 菊阁十五号房,敞开的窗口可览尽黄昏之美。 凤求凰手撑着脸,遥望窗外美丽落日,倦鸟扑动羽翼,斜飞而过。 他条地醒神,被一声声躁动鼓鸣给断了赏景兴致,他伸手按住心口,神色略有惊异地望向胸口摩……按在心房上的掌心缓缓握拳。 凤求凰失笑,倾头靠着墙,喃喃感喟中夹着些许笑音── “苏姑娘,你我缘分真的如此浅薄?” 第四章 他说,他姓风。 名字呢? 江湖人需要什么名字?就喊我风大哥吧。 也好,她这个人十分从善如流,于是尊敬地喊他一声风大哥。 行走江湖的人泰半不会报出本名,绝大部分是认为自己名字不够气派,怕吓不倒人,所以都会给自己起一个响叮当的名号,本名嘛……通常都不是能听的。 就好比她之前非常憧憬的江湖侠客,人称“冷面箫仙”的玉清箫,在某个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日子与他失散多年的未婚妻团圆。 众目睽睽之下,未婚妻珠泪涟涟,比着莲花指,软声软语地喊着他的名,但不是喊玉清箫,而是喊…… 朱──大──常── “噗哧!” “小四草,怎么啦?”正煲着汤的张厨娘疑惑的看向她,不知她为何发笑。 “没事,没事。”棠四草抹抹嘴,忍住笑意。 “那快把这些饭菜送上楼。” “嗯。”在张厨娘的催促下,她动作俐落地将饭菜放进方盘,走出厨房。 喊他风大哥也不错,挺亲切的…… 瞬间,凤求凰那温热软唇贴在她唇上的记忆又清晰起来,棠四草眯眼,呵呵地傻笑,笑了一阵后她猛然醒神,捏捏自己的包子脸。 不行,棠四草,现在上工时间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要忍,要忍…… 捧着方盘上楼,棠四草又露出那令人费解的痴笑,一副脑袋里尽是遐思的模样。 就在她的脚才踏上第一阶,赵世熊那声熊吼又吼了过来。 “小四草,你干什么去?!” 棠四草愣愣地回首,看着柜台后的赵世熊。“送饭菜啊。” “哪间?” “竹阁十号。”奇怪,她只是送饭上楼,这如释重负的叹息声是打哪儿来的? 自从风大哥来了之后,大伙似乎都变得战战兢兢,上回她说她要去打扫菊阁,书铺老先生便拦下她说了堆孔夫子大道理,再上回她说得送壶茶给风大哥,小愣子却抱住她的大腿哭得晞哩哗啦,直嚷着说不想变成大骨汤,可这些反应都不算什么,最怪的当属── “原来是去竹阁啊,小四草,你慢去。”赵世熊骤然换了脸,笑呵呵地朝她摇着方帕子,简直就像是站在家门口送儿子上京考状元的娘。 “谢、谢赵叔。”滴滴冷汗降下,棠四草僵硬地转身上楼。 站在柜台边的王灿用十分不耻的眼神瞟着赵世熊这副开遍春花的蠢相,他敲敲柜台面,赵世熊随即恢复凶狠,打他的算盘算他的帐。 “你这德行能骗得过小四草?”三八得直教人打寒,小四草又不是眼瞎了。 “为了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让姓风的没法子接近小四草,再苦也值得。” 赵世熊咭咭咭地笑,算盘愈打愈如意。 王灿瞅着,怀疑他脑子是否坏了。“喂,你这么大费周章的拦住小四草,可那姓风的这些天也不见他下楼啊。” “那好。”省得他上楼拖小四草下来。 “不会是死在客房里了吧?”五天没送饭上去了耶。 “那更好。”黑熊露出白森森的利牙。 见他对凤求凰成见颇深,王灿耸耸肩,没话好说了。 若是小四草真的喜欢那个姓风的,大不了就让她去嘛,难不成真想把她养在身边一辈子── “真不巧,祸害遗千年哪,看来我是得坏了掌柜的如意算盘。” 喀!算珠在赵世熊失控的力道下裂出口子,他与王灿惊愕地往旁瞥去,就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凤求凰正双手环胸、从容笑望着他俩。 凤求凰轻松自若地倚着柜台,摆明就是从外头晃荡回来的样,不像闷在房里五天的憔悴。 他是啥时出门的,难道他都不走大门的吗? “帮我送几道菜来,就坐在那儿。”他伸手指指角落,转身便走。 咒他死?嗟,普天之下能害死他的人掐指算都算不到半个。 他将斜背在身后的剑搁上桌,动动胳臂,有些疲累。 这五天来他劫了几户富贵人家,夜不归房,而是在西京里飞东飞西的“分赃”,好不容易把钱财分光,才得空休息。 “胭脂味……” 嗅嗅领口那浓厚香气,凤求凰神情似有嫌恶地拍拍身。 将身上的脂粉味挥去大半,他便支着下颔,浏览客栈里每一张脸孔。 最近庸脂俗粉看太多,他觉得有些伤眼,才回到客栈,头一个想见的人便是某个老爱盯着他脸红傻笑的小丫头。 这些日子他总是动不动就忆起被自己吻了后就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棠四草,那抹影好似水上涟漪,淡淡的痕迹,让人回味再三…… 思及此,凤求凰蓦然摇头低叹。 唉,惨啰,从前刻在心版的苏意淮变得就像夕阳余晖,而小短腿却好比东升的旭日,曙曦益加耀眼。 这会儿鼎鼎大名的凤求凰不是栽在美人手里,却是个呆呆傻傻的小姑娘,惨,真的惨。 棠四草走下二楼,她胳膊揣着方盘,一转首,远远地就瞧见凤求凰的身影。 许久不见他,现下见着他的人,她脸上即绽出笑花。“风大哥!” 忽闻娇嗓,凤求凰回神,循声望去,就见棠四草开心地朝他奔来。 呵,才惦着她呢,她就出现了。 柔笑如风拂过他的唇,他瞅着她,不知怎地又心痒想捉弄她。 那迎视她的笑眸里闪着诡异光芒,他不着痕迹地伸长腿,然后,在最适当的时机,勾脚一横── “哇哇哇哇!” 棠四草被不知名的东西绊到脚,当即往凤求凰扑去,而他也毫不遮掩地露出得逞笑容,张开手臂,打算好好抱住这看起来软绵绵又舒适的小丫头── 相拥场景没有如预期发生,凤求凰冷着神色,僵直两臂,瞪着棠四草身后那两个坏事的人。 “荣叔?小愣子?你们勾着我手臂做啥……咦?你们要带我上哪儿去?喂喂喂!放手,我会自己走嘛!”棠四草被朱荣与小愣子勾住手臂向后拖行,她慌忙地前后两边看,眼见自己与凤求凰愈隔愈远,她不甘地想挣开他们的钳制。 好歹让她和风大哥说句话呀,他们两人很久没有面对面了耶! “小四草,柴房还有很多木头没劈,赶快去劈一劈啊!” “劈柴?!”棠四草愕望柜台里的赵世熊。 柴房里的木头何其多,平时都是赵叔在劈的,她一个姑娘家哪里劈得动! “记得啊,没劈完不准回来哟!”赵世熊又是笑得花枝乱绽,摇着帕子相送。 “等等!赵叔,我怎么可能劈得完啦,赵叔、赵叔!赵──;” 棠四草被朱荣与小愣子协力扔到后院,砰地一声,关上门,两名帮凶随即勾肩搭背回位子上喝茶聊天。 凤求凰冷着脸收回双臂,瞪视故作云淡风清、企图粉饰太平的两人。 怎么他觉得……似乎有人很刻意隔绝他与小短腿? 他寒眼扫向柜台,就见赵世熊用帕子捂嘴奸笑地瞅着自己,两名大男人视线在半空交接,轰然燃出无形火焰。 好样的,想从中作梗? 凤求凰撇撇唇,收拢五指紧握成拳。 无妨,他这个人最大嗜好就是别人准碰的东西,他碰得心安理得,别人不准碰的东西── 他碰得更是理、所、当、然! 柴房外,棠四草吃力地执起斧头,两手酸软又不停发抖,她调整呼吸,先瞄准眼前那块立好的木头,再一口气朝它劈下去── 铿的一声,斧头劈向地上,木头却完好如初的立着,棠四草被一阵颤动震得松开斧头,连忙甩手甩去疼痛。 “好疼……”她可怜兮兮地蹲坐着,轻吹着发疼的手掌心。 唉,怎么好端端的赵叔要她来劈柴呢?她虽然出身农家,可是从未摸过斧头。 棠四草两手攀着膝头,直瞪着那块在斜阳晚照下曳出长影的木头,半刻钟后她才站起身。 不行不行,赵叔说要劈完,都过半个时辰她还没劈完二十根,拖拖拉拉太不像话…… “以你那种劈法,劈到你要进棺材了也劈不到一半。” 那沉嗓有力地拨动棠四草心弦,她回首,就见凤求凰倚着屋檐下的柱子笑睇着她。 “风大哥!”她惊喜大呼,看到他仿佛什么疼痛都没了。“风大哥怎么来的?我记得荣叔他们好像把门落锁了。” 凤求凰朝她扬扬眉,“我可不是个会乖乖走路的人。”他轻功了得,还费事开门做什么?直接翻墙越南就好啦。 他直起身走到她面前,望见她泛着红还发肿的掌心,想也不想便拉过她的手。 “啧啧啧啧!小姑娘的细皮嫩肉怎可如此操劳?”他翻看她的掌,以拇指蹭动肿胀伤处,才轻抚过,就听见细微抽气声,他瞟眼看着她,“会疼?” 棠四草抿紧唇瓣,脸烧红地望着他,急急摇头。 手是不疼,她做过多少粗活,这点小痛她还能忍,让她倒抽旦泺气的是眼前这张易让人起遐思的俊容啊…… 深邃黑眸里映出她的羞涩,凤求凰弯起嘴角。“口是心非。”语毕,他俯首朝她掌心呵气,为她减轻些许疼痛,此举令棠四草大吃一惊。 他几乎是把脸埋在她掌内,与其说是替她呵疼,倒不如说是吻她手心。 “风大哥……不不不不用了,真的不痛的!不痛!”她硬是自他掌握抽回手,藏在背后,她呵呵僵笑,倒退几步。 凤求凰淡淡一笑,随她去。 唉,小短腿性子天真,些许刺激就禁不住,他是可以将就点配合。 他的视线落在成堆的木头上,“只要劈完那些就好?” “呃……是。” “那好。”笑露一口白牙,他回首凝视她。“我帮你劈。” “啊?!”棠四草吃惊,猛然攫住他的手臂。“风大哥,你是客人,不可以让你做这些粗活的!” “可我是男人,看不惯姑娘做粗活。”他懒懒吐语,解开扎袖的布缎。“乖,去一旁坐着。” 这话再度令棠四草面红耳赤,见他转身要朝柴堆走,她又使劲一抓。“可是、可是这不对啊,我是店小二,我──” 话未尽,她就感到腋窝有股劲道,身子像是鸟儿展翅般腾飞于半空,再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已被他高高托起,双脚离地。 夕阳余晖照在那卓尔容头上,他昂首暖笑,这脱俗俊秀样让她心口猛地震荡。 “小短腿,你几岁了?” “我……我十九……” “奇了。”他看似有些困惑,肘部再弯,便轻松地将她抱在怀中,她坐在他左臂上,两手按住他的肩头。“你抱起来和个孩子般轻。” 棠四草双手不自禁地发起抖来,俯首凝视一脸柔光的凤求凰。 平时总要仰直脖子才能见着他的脸,今日换了视角,她俯首,他仰头,藉着夕日光照,他的俊美更柔化几分,好似春水、好似轻雾。 她好想,好想摸摸他的脸…… “来,坐着,当初你不也是乖乖看戏?今天也照旧。” 指尖还不及触碰那张俊容,凤求凰已将她抱到角落边搁放的推车上,然后转身离去。 棠四草迷蒙着双目,直瞅着他。 凤求凰卸去身上佩剑,在夕照下褪去衣袍,露出平坦结实的胸膛,他又拆解脑后已松散的布缎,乌溜发丝如瀑般倾泄,散在颈处与胸前,显得狂放不羁;他垂眸,唇间抿着布缎一角,两手伸到脑后将发丝拢起,以指梳整再一圈圈地扎紧。 他捡起粗木,屏气凝神,仅用食指敲敲木头圆心处,木头啪地立刻断成四半,他用这方法劈好的木柴转眼就在脚边快堆出座小山。 每一幕,棠四草都没有放过,直直望着。 心动,她的心动得好厉害,都快喘不过气了。 为什么只要和风大哥接近,她都会有像是作梦的幻觉,是她病了吗? 自从风大哥来了之后,大伙都变得奇怪,原来其中也包括她…… 风大哥只是个过客吧。 不仅是悦人客栈的过客,更是她人生里飞掠而过的白驹,总有一天他还是得走,因为他不属于平凡,他属于江湖,只在四海邀游。 那么,她这样看着他的时间不长了。 那么,他像方才那样抱着她也将是最后。 那么……她会再也见不到他,她只是悦人客栈的店小二,即使她是如此憧憬江湖,却也只是个店小二,永远追不上他。 “风大哥……” “嗯?”正要敲破木心的食指顿住,凤求凰望向角落处的她。 棠四草小手拽着衣摆,唇瓣蠕动片刻,低声问:“我……我可以当你的剑僮吗?” 这话一出,凤求凰很意外地瞠眼惊视。 剑僮?那种耍大牌、招摇地直要人来找碴的笨蛋身边才会有的累赘人物?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这可是第一次有人向他提出这种要求,他骗过多少女人心,有的求妻名、求妾位,甚至也有甘心沦为欲奴的,可她却说想当个剑僮? 棠四草苦苦地望着他,嘴巴张着,却吐不出话。 在那瞬间她突然起了永远待在他身边的念头,但是当她说出口却后悔万分。 他连掌门人都不想当,还会想要个剑僮当累赘吗? 似乎是看出她的想法,凤求凰不禁莞尔,那模样笑得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他以脚勾住搁在一旁的剑,踢起之后稳稳接在掌中。 “想当我的剑僮,成。”他轻松地以五指旋动手中剑。 闻言,棠四草又惊又喜地看向他。“真的?” “不过,总得试你一试。”他随手将剑抛向她。 棠四草看着剑落在她面前,于是伸臂准备要将剑捧牢── 喀! 骨节发出因无法承受重物的哀号声清楚地响在耳边,棠四草铁青脸色,两时因过度使劲而发抖,上身随着怀中剑的重量渐渐往前倾,差一点就要被剑拉倒。 “为、为、为什么会这么重?”她刚才看他很轻松的用脚踢起,还用五只指头在玩剑欸! 凤求凰笑着,环起两臂来到她面前,与她愕眼相视。“如何,还想当吗?” 不、不太想,她若是背着这把剑到处跑,恐怕不出三天腰就断了! “你刚才拿着它明明那么轻松……” 凤求凰但笑不语,伸手按在剑上,棠四草一愣,蓦地感到怀中那把剑的重量变轻了。 “我这把剑是有灵性的,它会认主子。” “认主子?” “只有它认定的主子,它才甘愿让他握在掌心上。”修长指尖轻移,一阵微弱的低鸣随即自剑鞘内响起,他望着剑的目光好柔好柔。“我十五岁那年无意间找到它,至此之后相依相行,从未分离。” 剑鞘内发出的剑鸣声并不刺耳,宛若叶子奏出的细音,很让人舒适,棠四草听着,不觉深受吸引。 “小短腿,你捧好剑,我问你几个问题。”他才把手移开,剑沉甸甸的重量立刻恢复。 “我、我尽量……”她僵着笑,看似勉强。 “你想当我的剑僮,因为人是我?”凤求凰笑觑她,很刻意问道。 “咦?”她的心急跳几下,可下一刻她脸立即变色。 怎么回事?剑变重了! “你想当我的剑僮,是因为怕再也见不到我?” “咦咦?啊等……等一下,剑好重……”棠四草脸色涨得通红,根本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凤求凰愈笑愈开怀,不理她有没有回答问题。 “第三,你想当我的剑僮,是想永远留在我身边?” “呃……哇啊!” 剑在她的心思被人问穿而感到不知所措的刹那,沉重的有如铅铁,棠四草再也无法负荷剑的重量,整个人跌到地上。 “好乖好乖。”凤求凰抓起剑,笑拍她的脑袋,很敷衍地安抚她。“小短腿,木头劈得差不多了,我先走一步。” “啊?喔……” 棠四草傻愣愣地看着他穿妥衣物,然后踏壁踏个几下就翻上二楼栏杆,肩搭着剑潇洒离去,真是来不知为何,去也不知何故。 “好痛,比劈柴还痛。”她按揉酸疼的手臂,回想凤求凰不久前的问题。“风大哥到底问那些干什么?我一句答案都没说啊……” 柔风中,吹散她低低呢喃以及疑惑。 而客栈内的幽暗长廊,凤求凰凭栏而坐,笑看着手中剑。 “小短腿似乎是喜欢上我了。” 剑鸣隐隐约约透出,然而声响没有之前的悦耳,相反地还有些尖锐,凤求凰忍俊不住,伸指轻弹剑身,剑鸣立即停止。 “真是,吃什么醋?”他拥着剑,额头轻倚柱子,脑海里浮现的人影从原本无法忘怀的苏意淮,渐渐变成棠四草的笑靥。 “我也好像有些喜欢她了……” 数日之后,棠四草因为一句“我要找风大哥”,被发派边境。 所谓“边境”也没有太远,也不是打算让她在那里待上数年,简单来说就是跑腿。 “西市好大啊……” 棠四草身背竹篓,盯着西市里的街坊店铺以及往来行人,她像个乡下土包子站在人群里,看着这个她从未接触过的地方。 因为那句话,赵世熊便遣她到西市采买蔬果,从西市走回他们那个平民窝起码也要花上一个时辰,往返就要两个时辰,更何况她腿短? 刚开始还有些怨赵世熊欺负她,可这会儿她不怨丫,相反地还有点感谢赵世熊,多亏他这次要她走远点,她才得以见识见识。 左边的铺子里摆着许多她从未见过的美丽玉石,店家口中嚷念着珊瑚、玛瑙等奇怪名称,右边的小摊子上则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胭脂和灿烂夺目的金花玉钿,她经过一间酒楼,听见里头传出喝采声,就见酒楼里有位胡族姑娘正跳着胡舞。 她张着嘴,对眼前景物感到吃惊。 这就是富贵人家的生活?和他们平民百姓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光是衣裳质料,街上根本没一个人穿得和她同样粗糙。 棠四草呆立在路中央,伸手摸摸头上的布帽、拉拉衣摆,却自后头被人用力一撞,她险些滚倒在地。 “哪来的叫化子?脏死人了!” 一名穿着艳丽的贵妇尖嚷,棠四草回身瞧,就见妇人头上插满金钗玉翠,脸涂得像是死人白,贵妇嫌恶地拍着衣袖,怒瞪棠四草。 “抱歉、抱歉……”她在刹那间还以为自己活见鬼了,赶紧道歉,目送贵妇摇着屁股走远。 棠四草又继续往前走,但才走没几步路,竟有人投了样物事到她背上的竹篓里。 这是干什么? “小伙子,拿这些钱买饭吃去,记得,若有剩要省着用……”银发老者笑呵呵道,同样也是穿金戴跟,不过脾气显然比刚才那位妇人好很多。 棠四草拿下竹篓瞧着,愕然发现那沉甸甸的物事竟然是银子,她吓了一跳,急急回头就喊:“老爷爷、老爷爷──” 老人似有耳疾,棠四草在他后头追喊着大半天都不见他回头,最后老人消失在人潮中,她站在一座天桥旁,手上捏着那锭银子。 虽说这老爷爷人不错,可也犯不着扔钱给她啊…… 一阵风刮来,冷得她抖抖身子,这趟西市初体验,似乎不是那么的好。 “姑娘,让开让开!” 身旁突然冒出个少年郎,棠四草见他眼神似有厌恶,便识相地退了几步。 她好奇地瞅着少年郎手上拿着大红纸,然后又看他用抹布擦着一块老旧的木板。 那块木板实在没什么特别,破破烂烂、摇摇晃晃的似乎风吹就倒,木板中间还补钉了块板子,看来像是曾经被人打穿过。 少年郎将红纸糊上木板后就离开,棠四草趁空凑近噍着那张红纸。 “天下……美……子、司……司什么呀?”她没念过什么书,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光看第一行字就很吃力了。 “来看哟!来看哟!最新的皇榜出炉啰──” 棠四草回头瞪视那放声嚷嚷的少年郎,随即又吃惊地看向那块破木板。 这块破木板就是传说中的皇榜?!她还以为皇榜是用纯金打造的呢! 她惊讶地向后挪一步,没想到自后头涌出一股强大劲道将她硬生生地压回皇榜前,她寸步难行,几乎是脸贴着皇榜,原本空旷的地方顿时聚满群众、人声吵杂。 “快看看,这回天下第一美男子的榜首是谁?” “定是司徒公子了,不然还会有谁嘛。” “我说是凤求凰!” “哎哟,看了不就知道?啧!前面那个小叫化子,别挡着啊你!” “快滚快滚,挡着做什么?真碍事……” 众人粗声斥喝着,棠四草被人群挤得连道歉话都没法子说,使出吃奶力气的抬起脚,稍稍往旁移动,让出皇榜给众人瞧个仔细。 “呀!果然是司徒公子,看吧,我就说是他嘛!” “哼!是他又如何?司徒公子和苏府千金准备结亲,再怎么妄想也轮不到你!” “哟哟哟,那凤求凰就轮得到你了吗?” 一群姑娘登时在皇榜前吵闹起来,大有动手打人之势,棠四草愣站在一旁,看着这群妒火焚心的姑娘,她想起以往去市集买菜时那群三姑六婆争抢的情形,和现在的情况还真有点像。 “咦?怎么美男子里不见凤求凰呢?司徒公子若是第一,他当属第二呀。” “奇了奇了……啊!你们瞧,有第二张皇榜呢!” “写什么呀?” “天下第一强的江湖侠客……凤求凰?榜首是凤求凰?!” 凤求凰?棠四草眨眨眼,听得有些惊讶、有些迷惑。 她听着人声嚷嚷,于是悄悄地退出人潮外。 努力思索着方才那皇榜上所题的内容,她绞尽脑汁想这江湖里谁堪称最强…… “哇啊!” 又是个碰撞,棠四草一不留神被人从左边狠狠撞了下,她及时止住踉跄,才避免摔个四脚朝天。 “真是……这西市里怎么人人走路都不长眼……呃……”话甫出口,她蓦地吓得说不出话来。 眼前不是什么富家子弟,而是四名高大壮汉,手上不是拿着刀就是剑,或是双大弯勾什么的,他们纷纷把眼狠瞪向棠四草,似是听到她方才的怨言。 “你刚才说什么?”鼻梁上有道横疤的壮汉狠声道。 棠四草噤口,猛摇着头。 壮汉目光依旧凶狠,上前伸手就要拽住她的前襟,她惊恐的大退几步,正以为自己灾劫难逃时,一只大掌蓦然从旁杀出,快狠准地抓住壮汉的手。 “你们几个大男人为难个小姑娘,这会不会太难看了?” 那声嗓音低沉浑厚,极其好听,棠四草为之仲怔,她循声望去,就见一名俊公子站在她身俊,见义勇为的替她挡下这劫。 俊公子风雅俊笑,左掌硬着抓住对方,他右手一格,便将棠四草给推到身后。 “公子──”他一介书生打不过这些莽夫啊! “来,你到我这里。” 身后有人轻轻地握住她的臂膀,棠四草疑惑回首,就见一名足可与俊公子匹配的美姑娘站在身旁,温柔地瞅着她笑。 美姑娘纤指轻抚过她泛着惊惧的小脸,面露心疼,顷刻后又肃容探向前方情势。 壮汉冷瞪着,反手掐住俊公子的掌。“你不该多管闲事。” 那壮汉的掌背浮现青筋,看似使出不少劲道,可俊公子不知疼似地灿笑如故,眸中有着威意直逼向壮汉。 “听我一声劝,即使是我身上一根寒毛,你都动不得的。” “哼!有什么动不得?” “我毁坏一分,自然会有人向你讨回十分,你觉得值不值?”俊公子笑容益发灿烂,他蹬起膝头,腰带上的玉块立即扬飞而起。 大汉垂首看去,赫然察觉那玉块上用篆书刻出“司徒”两字。 这两字如针般刺目,壮汉吃惊,随即松开俊公子的手。 两方人马对立着,壮汉瞪着俊公子的笑脸片刻,粗声喝道:“走!” 话声方落,那群壮汉掉头便走,四具壮硕身形在人群当中十分醒目,等他们走得够远,棠四草与美姑娘才急忙上前。 “手还好吗?”美姑娘握住俊公子的左手,模样忧心。 俊公子的灿笑在壮汉们离去后立即垮下,现在的他咬牙隐忍着疼。 “幸好他掐的不是右手,不然我这辈子何止琴不得弹,连字都不能写。” 美姑娘听得失笑,按抚他左手指节。“你就这么爱逞强,万一他们真的动起手还得了?” “他们没那个胆,除非他们有自信赢得过咱们的项将军。” 俊公子扬扬眉,这自信过人的模样令美姑娘扫去心头阴霾,掩唇轻笑。 站在一旁瞅着这对璧人有说有笑十分甜蜜,棠四草道谢的话不知该如何启口。 美姑娘水眸一转,见她尴尬地站在身旁,不禁讶呼:“哎呀,不好意思,咱们自顾自的说却忘了你……小姑娘,有伤着吗?” “没事没事。”棠四草笑着摇摇头,诚恳地向两人行礼道谢,“多谢两位搭救,真的十分谢谢。” 美姑娘微怔,才要伸手扶住她,就听见俊公子笑音如三月暖春般的开口。 “不用谢,倒是你这副乡下穷酸样来这种地方很容易触别人楣头……”俊公子腰间被美姑娘用手肘使劲顶撞了下,他闷咳一声,立即改口,换一套比较适合脸上表情的说法,“咳!嗯……我是说,要小心为上,你看起来还挺单纯的。” 哦,原来他是要说这个啊! “哈哈哈,我刚刚还以为你拐着弯在骂我呢。”棠四草抓抓头,傻笑道。 是啊,他是啊!俊公子见她反应差点爆出大笑,身旁美姑娘嗔他,他才收敛地把笑意吞回肚子里。 棠四草笑咧咧地,两颊漾着红晕十分可爱,她再三道谢后便背着竹篓离开,俊公子与美姑娘以眼相送这与西市繁华十分格格不入的身影。 “好逗趣的姑娘……”美姑娘笑道,过一会儿,那双水眸转而凝视被人群包围的皇榜。“我以为求凰已离开西京,没想到他还在。” 通常皇榜人物都以西京为主,且最近失窃案层出不穷,他恐怕又回到这里了。 俊公子也看着皇榜,表情充满了厌恶。“哼,什么雅盗,根本就是个采花贼。” 美姑娘听闻不禁失笑,像是要证明什么般紧紧握住他的手,她温暖有力的手劲像是可渗进肤肉,俊公子垂首凝着她的笑颜,目光温煦。 他们十指交扣,相依相偎的离开天桥旁。 “最近江湖大乱,我看刚才那几个汉子不像是西京人士,且凤求凰又再度回到西京……” “怎么了吗?澐玥。” “丹青被召回西京的时日恐怕不远了。” 意味着江湖的祸,已延至西京。 第五章 “小四草,在想什么?” 张厨娘捧着一大篮蔬果行经棠四草身旁,发现她目光呆滞地望向天空。 棠四草蹲在木板前,正忙着替肥鱼去鳞,虽然出了神,可手里握刀削鱼鳞的动作却没有一丝停顿。 张厨娘瞧她发愣的模样,心里也觉得困惑,她放下竹篮,来到棠四草身旁。 “小四草,再削会削到手的!” “咦?大娘……啊痛痛痛痛!”话才说完,棠四草便削到手。 她掐着受伤的指头,朝伤口呵气以减轻疼痛。 “真的削到了?”张厨娘大惊,想到上回她鼻血掹流的惨状,不禁慌张起来。“快让我瞧瞧!” “大娘,小伤啦,不碍事不碍事。” 棠四草将那小血旦兄给张厨娘瞧,然后把指头含进嘴里。 张厨娘没好气的嗔着她,伸指戳戳那颗小脑袋,然后她拿着竹篮来到水缸边,忙着洗菜。 “你啊,迟早把我们吓到魂都飞了……小四草,你最近这么容易发愣,若是有心烦事,说给大娘听听呀。”她回头望去,又见棠四草在发呆了。 张厨娘睇了眼,连连摇头,拿她这容易魂魄出窍的习惯没法子。 含吮自己指头片刻,棠四草忽而想起什么地睁大眸子。 “大娘,你觉得这天底下,最厉害的武林中人会是谁?”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像你们一古脑的喜欢江湖……问我这个做啥?” “前些天我去西市看了皇榜,那上头有个题,写着天下第一强的江湖侠客。” “喔?榜首是谁?” “是凤求凰。” “凤求凰?!”这答案让张厨娘吃了一惊,抬头看向棠四草。“我以为他只是个小贼呢,没想到他也有这点本领。” 棠四草努努嘴,踢着腿、不答腔,可张厨娘一眼就瞧出她心里有话。 “小四草,那你觉得这榜首该是谁?”张厨娘觑着她笑问。 “我觉得……该是风大哥才对。” 风大哥身手了得,又拥有一把灵剑,况且还是六道派佘长泰指名的传位掌门人,怎么想都是风大哥厉害啊。 听她这么说,比听到榜首是凤求凰更叫张厨娘吃惊。“怎么是那个姓风的,他有这么厉害?”平时看他行事低调、足不出户,要不就是不知他何时出房,竟从客栈大门走进来,吓死赵世熊那伙人。 谈及凤求凰的威风,棠四草欣喜之色表露无遗,她本想宣扬他当日在市集里是如何的厉害,可想起凤求凰的叮嘱,她又僵住脸色的猛摇头。 张厨娘瞅着她,慈笑地问:“小四草,在风公子住进咱们客栈之前,你和风公子曾有一面之缘,是不?” 棠四草想了想,蓦地脸红,傻笑着缓缓颔首。 看来是有人英雄救美啰……张厨娘明眼地瞧出她的心事,她拿颗菜浸入水里,细细洗清。“小四草。” “嗯?” “你对风公子,是不是有些心动了?” “心动?”她眨眨雪亮双目,眼里透着不解。“我自己也不知道……” 见到美的东西她心跳速度都会加快,就像是前些日子在西市里救她的俊公子,她在看见对方面容的瞬间心也跳得好急。 可是独对风大哥,她除却心跳快之外,还有想留在他身边的念头,只要想到哪天他会离开,她心里就觉得很酸很酸…… 唉唉唉,好难懂,太难懂了,这种事情若是天天想,她头发不变白才怪。 看棠四草苦恼地搔头,张厨娘忍不住窃笑,眼角余光瞟见几上的小酒坛,再瞧瞧棠四草仍陷苦思的模样,她脸上笑意更深。 “小四草,帮我个忙。”张厨娘伸手指着那坛酒。“那是风公子要的西凤酒,你现在替我送去。” “好!” 一听能见凤求凰,棠四草眼里灿光四射,连忙捧起小酒坛,兴高采烈地跑出厨房直奔二楼菊阁。 见她如此猴急,张厨娘摇头失笑。 趁着那只大熊出外办事,她得让小四草和那个姓风的好好聊聊。 “年轻人的事,还是要让年轻人自个谈嘛……” 今儿个赵世熊不在,棠四草抱着小酒坛冲上楼可说是畅行无阻。 甫上二楼,她便直奔菊阁,迫不及待见到凤求凰,边走边哼着小曲,十分愉快。 菊阁十五号房就在前面,她蹬着腿跳跃行走,来到房门前依照惯例地敲敲门。 “谁?” 房里传来凤求凰低沉浑厚的嗓音,不知是他刚睡醒还是怎地,那声嗓比平时更为慵懒舒适。 他在他在,风大哥他在呢! “是我,小四草,给你送酒来了。”棠四草心口怦怦怦跳得好急,脸颊漾着红晕,痴痴傻笑。 房里好一阵子没有声音传出,半晌,才又听到凤求凰那声低嗓。 “进来。” 获得首肯,棠四草于是推开房门,踏进客房再将门关妥,捧着那坛西凤酒笑嘻嘻地拐入内房。 “风大哥、风大哥,跟你说个好玩的──哇啊啊啊啊!” 房中弥漫的蒸气似薄雾般蒙胧,凤求凰的衣物挂在屏风上,而他的人则是泡在大澡桶内,两手攀着澡桶边缘,肩头浑厚、臂膀结实,柔顺乌发狂放披泄,笑看着被这一幕美男泡澡图吓飞半条魂的棠四草。 “跟我说什么来着?”他翻身一转,湿淋淋的手拨拨额发,下巴倚着手臂,懒懒睇视她。 棠四草紧揣怀里的小酒坛,两脚僵直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她两颊烧红,喉咙发出不了半点声,明明知道非礼勿视,可她的眼睛就是无法从这诱人至极的画面移开。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看到这种画面? 若是以后风大哥走了,她要找谁才看得到如此诱人的美男泡澡图?天底下的极品男子少之又少,虽说在西市救她的那个俊公子也不错,可人家是有对象的,她总不能为了看美男子泡澡就要求对方脱衣吧? 不行,棠四草,一名未出嫁的姑娘是不可看如此诱惑……不对,是如此伤眼的画面,眼见也不一定为凭,其实泡在里面的人不是风大哥,是一只癞蛤蟆、癞蛤蟆、癞蛤蟆…… “风大哥,我、我给你送酒来,不好意思,打扰你泡澡……” 凤求凰有趣地盯着她缓缓走近,还用酒坛挡住视线。 走到茶几边,她放下酒坛,背过身子就要冲出房时,手腕蓦地被人紧紧攫住。 一阵麻痒窜上背脊,棠四草屏息背对着身后人,动都不敢动。 “上哪儿去,这么急?”他笑意深深,好玩地看着她发抖的身体,钳紧皓腕的大掌缓缓移动。 “风大哥在泡澡,我我我我……我不方便留下来。”癞蛤摸,只是一只癫蛤蟆……可癞蛤蟆的掌不是有蹼吗?那现在跟她十指交扣的是什么东西啊? 瞅着她的背影,凤求凰笑得颇乐。“不会,你来得刚刚好,帮我擦背。” 擦、擦背?!棠四草一怔,手心里让他塞入一条布巾,她回头垂视,他已背过身子等着她。 光是盯着他的阔背,她脸颊便红得像是可榨出血来,紧张地绞着手中布巾,不知该从何下手。 “小短腿,我等着呢。”他的嗓音里滚着笑声。 棠四草蹙紧眉心,深吸口气平抚紧张的心绪,然后伸手准备替他擦背。 颤抖的指尖拢起他背后发丝,轻柔拨到他左颈窝处,她将布巾浸水,略略拧干,这才慢吞吞地替他擦起肩背。 他的肤色像是蜂蜜般,大概是长年练武晒出的色泽,摸起来触感滑腻无比,肌肉硕实,脊骨坚硬笔直,果真是个武功高强的人才有的身材…… 棠四草抿着嘴,双颊红透。 张大娘这回真的害死她了,万一她又忍不住喷鼻血怎么办?到时赵叔那些人前来观看,就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小短腿,手臂记得替我擦一擦。”凤求凰几乎要咬住唇,才能憋住欲冲出口的笑声。 她难道不知道心里话是要放在心里想的,而不是嘀咕出来让人听的吗? “喔,好……”她转到前头,垂首不敢迎视他,努力克制住发抖的手,轻刷着他攀在澡桶上的臂膀。 愈刷,力劲愈轻,愈刷,她心里的遐思愈是无边无际地扩大。 她忆起那日他在夕照下的俊逸模样,让她情不自禁地想摸摸他的脸,而现在指上欲望,却比那天更深、更浓。 “小短腿。” “啊?”她傻傻抬头,与他染着杂思的深邃黑眸撞个正着,霎时心头一震。 “我是要你替我擦手臂,可没要你抚摸我。”凤求凰斜着脸庞,媚笑道。 这轻佻嘴脸和口吻让棠四草赶紧捂鼻,背过身,猛喘好几口气。 她会不会出这房门后立刻倒头晕死过去?此地不宜久留,她如果不想血尽人亡,现在最好赶快出去! “风大哥,我、我去忙了,等下若有吩咐,再告诉我……” 凤求凰只手撑颊,唇边慵懒笑意渐渐扩大,趁她跨出步伐时突然伸出长臂,一把勾住她的细腰,将她往澡桶里拖。 菊阁十五号房里,登时传出响亮落水声以及女子惊呼。 “哈哈哈哈哈──” 凤求凰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地上水渍斑斑,澡桶内水波荡漾,且浮着一顶湿透的布帽和把木簪,还有两只细瘦手臂拚命地打水。 他大手一捞,立刻将地捞出水面。 才出水面,棠四草立即攀在澡桶边缘,背向他大口大口喘气,平时包在布帽里的黑发这下全都散了,紧紧贴在她的鬓旁和颈项。 “咳咳……咳咳咳咳……” 恶劣的笑声顿止,凤求凰看她似乎真的十分难受,忧心地向前靠近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一迳的咳着,不说话,这让他更忧虑。“小短腿,你转过来,我瞧瞧……” 他扳过她的身子,捧起平时摸来特别暖手的包子脸,本以为这张脸依旧朴素,可当棠四草那张可怜兮兮的脸一抬起来,他顿时哑口无言,直盯着她失神。 “你为什么要拖我下水啦……”她害怕的放声大哭,眼泪不停掉,用手抹也抹不去。 听见她的哭声,凤求凰这才回神,双臂一伸将她揽入怀里,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 “我刚才还、还以为我死定了……我、我……呜哇哇哇!” “好好好……对不起,别哭了,乖。”他压着心口的强烈悸动,呵疼怀中瘦弱的小姑娘。“乖,四草最乖,不哭……” 本想闹闹她,却没想到他连自己也一并整了下去。 不知是否因沾水的缘故,棠四草看似比以往更让他心怜。 平时见到的她总是笑脸嘻嘻的,看似无忧无虑,还未见她失控过,他方才的捉弄是真的玩过火了。 棠四草倚着他厚实肩头,听他声声柔抚,她剧烈大哭也转为细微低泣,直至最后剩下哽咽。 “好些了没?”他俯首看向她。 她惊魂未定,咬着唇不说话,轻轻颔首,头低低的似在赌气不肯看他,双手不断揉着眼睛。 “别揉眼,会愈揉愈肿。”他没好气地劝阻,两指捏紧她的下巴仔细看着。“嗯,还是跟以前一样讨喜,不过眼睛红了点,还有,别咬唇。”他的指头抚过她的唇,咬紧的牙关即刻松开来。 棠四草吸吸鼻水,忘我的盯着他,全然忘记自己还泡在澡桶中。 “还生我的气?”他略抬眉,为她挑起鬓旁湿发勾向耳后。 她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她又想大哭了,可不是因为他的捉弄,而是因为他的温柔。 温柔的教人好舍不得,若是他走了,她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风大哥……” “嗯?” “你能不能别走……”她眨眨泛着水气的眼看着他。 听到她有些任性的要求,凤求凰失笑地戳戳她的颊。“我现在又还没走。” “可你总有一天会走的,对吧?” 想了想,他颔首,可见她眉头一皱、嘴巴抿紧,他慌慌张张的立刻改口。 “还没决定什么时候,但起码不会是最近。”该糟,他是个这么怕女人哭的窝囊男人吗?从前那些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抓着他的手求他别走,他也没心软过。“就这么不想我离开?” 明知她的心意,但他还是想问。 美酒藏在坛里无人知其香,唯有破泥封,才能闻到那醉人香醇,他想听她亲口说,因为他想醉在浓郁里。 可棠四草迟钝,永远不明白自己心口泛着酸与甜的滋味是什么,她张着无措与无知的眼,瞅着他。 久久没听闻期盼的答覆,凤求凰叹息,苦笑伸指轻抚这张小圆脸。 她太傻,在这小天地里天真过活,幸好她没认为世上的人统统都是好的。 “小短腿。” 怎么又喊她小短腿了?她更失望的皱紧眉心。 “你把眼睛闭起来。” 棠四草愣愣地瞅着他唇边的笑,害怕他又会整自己,她不敢闭。 “乖,这次不骗你,眼睛闭上。”他的手抚过她的眼皮。 她配合地合上双眼,左等右等就是未有半丝动静。 忽而,柔柔的抚触蹭过唇瓣,她一震,不知唇上触及的为何物,她张口想说话,可下一瞬却被人牢牢地封住口。 棠四草惊骇地睁开双目,意外发现与凤求凰的脸贴近不到半寸,他的眸垂视着她,四目相对,染起她颊上红润色泽。 “风……唔嗯!” 声音才逸出些许,马上又被凤求凰紧紧封于口中,他不若蜻蜒点水的温柔,舌尖窜入她的口里,扫过她的贝齿,逗引她。 这亲昵接触令棠四草惊骇得挺直背脊,却等于是将自己送入他的掌握,他喉中闷哼出笑音,伸手将她紧拥在怀,另一手也强硬又不失柔情地扶在她颈后。 这次他给她的不是配合,而是将她该知道的东西,完完全全地教给她。 激吻片刻,她发出轻吟,无力回击口中的蛮横扫荡,直到她虚软地趴在他怀中时,他则转而向她的颈处攻城掠地。 “风大哥……你、你在做什么……”她头好晕,好累,好沉。 吮吻着她的粉颈,他在她耳边喑哑低语:“把你从单纯的傻子,教到懂一点人事。”说完,还咬了口那玉般浑圆的耳垂。 “咬着我的颈子就是教吗……唔……”她手背压着唇,抑住娇吟。 听到她的话,凤求凰笑了,厚掌拨开她湿濡的衣衫,露出一侧纤细的肩膀,他轻啄着,甚是怜惜。 “风大哥……” “怎么?”另一只掌也悄悄潜入水中,滑入她的衣摆里,顺着那优美腰线上移,滑呀滑地准备掌握他最期待的部分── “我想睡觉……太舒服了……” 溜进她衣内的手顿时僵住,凤求凰自她颈项处抬首,愕然发现这丫头当真把脖子向后仰,双眼也眯了起来。 “你……四草?棠四草?”他错愕地摇着她的肩,她只是晃个几下,继续睡。 被她这毫不捧场的反应给戳中男儿自尊,凤求凰突然感到一身寒,即便水再热,也融化不了他心头寒湖。 瞅着眼前已呼噜大睡的娇俏脸蛋,他只有苦笑的份,将她打横抱上腿,扶着小脑袋挨紧自己颈窝,哭笑不得地将脸颊靠向她的头。 “算我败给你了,小笨蛋。”他啄吻她的发顶,替她拍抚着背。 唉,喜欢的姑娘不能太天真,不然办事时还挺麻烦的。 怀中的棠四草不安蹭动着,咕哝几声,“风大哥……你的床怎么不太好睡……有个东西顶着我……” 听她梦呓,凤求凰深吸口气,左手蓦然抓紧澡桶边缘,力气大得差点失手掰坏一块木板子。 棠四草! 这女人真是单纯的让人想劈开她的脑袋,看看里头究竟是塞了什么豆腐渣。 第六章 “听说凤求凰又登上皇榜榜首了,可这次不是天下第一美男子,而是天下第一的江湖侠客呢。” “这事我老早就知道。” “怎么莫名其妙的又让他当榜首了?” “剑呀,因为那把剑啊。” “剑?” “哪,你们听过没?相传几百年前凌霄峰有位神匠,他铸了六把神剑,五把不知所踪,独有‘空岳’传于后世,据说只要拿到这把剑就是天下第一了。” “有有有,这传说我听过……可这和凤求凰有什么关系?” “笨!关系大得很,听说凤求凰就是拿到这把剑啊!”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 棠四草神色恍惚地坐在王灿这几个人谈江湖事的男人中,可大伙说了半天她都没听进耳里,迳自发着呆,直到身旁许老翁率先发现她神情呆滞,用手推摇她,她才回过神来。 “小四草,在想什么呀?” 许老翁慈蔼地问她,棠四草扑腾腾地扇着睫毛几下,而后咧嘴朗笑。 “没,没事。”她拿起盘中一块芝麻饼,看着其他人吃饼的吃饼,喝茶的喝茶,没啥动静。“怎么不说啦?” “该说的在你发怔时早说完了。”王灿嚼着饼,抹抹嘴,弹开指上的芝麻粒。 “是嘛,现在该是喝茶休息……啧,你个浑球,竟然把芝麻弹到我鼻孔里!”小愣子反手就朝王灿腰腹揍去。 “唉唉唉,你们别吵……” 眼看这两人打打闹闹,棠四草坐在一旁,随着他人看戏捧腹大笑。 可笑了一阵子,她又像是笑累般渐渐止住笑声,再度发起愣,无论身旁怎么起哄、大笑,都引不起她的注意。 把你从单纯的傻子,教到懂一点人事。 棠四草发怔的脸庞浮出淡淡红晕,伸手轻抚自己的唇。 风大哥那时到底是跟平常一样闹着她玩,还是说真格的? 那天的情况与以往不同,若风大哥逗着她玩仅会浅啄,可是那次,她感觉到有、有东西在嘴里逗弄着她的…… 抚着唇的手,改为轻捂,似也把她益发急促的声息悄悄遮覆。 若是她没睡着,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若是风大哥没把她送回房,而是让她在他房里度过一夜…… “小四草,别在那里跟着那几个臭男人瞎混,快帮张大娘去!” 脑海里令人血脉偾张的画面才正要涌现,却给赵世熊杀来的熊咆给杀去大半。 “啊?好好好,我马上去!”棠四草听了笑逐颜开,佯装平常,她向王灿等人再寒暄个几句便跑去厨房帮忙。 本以为这种遐思过一会儿就会如雾见风散,然而当她一个人时,凤求凰出水芙蓉般的模样又窜进脑里。 蜜色皮肤、滑腻触感,还有胸膛、手臂、背脊…… 无止境的遐念正要延伸,她突然出拳朝自个儿脑袋狠敲一记。 棠四草,不要乱想,这几天你光是想鼻血就流个没完,若是还想多活几年,那就好好省下那几缸鼻血,不要浪费! 她自厨房里捧着盛放饭菜的方盘走出,望了眼楼梯,蓦地喟叹一声。 幸好这几天风大哥不在,要不然碰见还挺奇怪的…… 捧着方盘穿梭在桌位之间,棠四草送菜送饭、笑脸盈盈地恭送客人,接着又回头去收拾桌上的汤汤水水。 当她擦完桌子,正捧着碗筷要绕回厨房,临桌的交谈声却硬是拉住她的脚。 “义兄,你确定他真的在这里?” “这风声是六道派的人放出来的,错不了。” 听到六道派这三个字,棠四草讨喜的圆脸蓦地染上些许忧悒之色。 难道这些人是来找风大哥的? “凤求凰啊凤求凰,不管你跑多远,我们都逮得着你……” 棠四草再度怔愣,可这会儿她听得有些迷糊。 六道派怎么想都不会跟凤求凰有关联,一个是名门正派,一个是寻常小贼啊。 “义兄,你放心,有我们三人相助,谅那凤求凰插翅也难飞。” “是啊是啊,到时候我们就砍下他的人头──” “唔……”才听这人把话说完,棠四草顿感腰间一股剧疼,原来是那人说得太激动,挥出手刀不幸打到斜后方的棠四草腰背。 腰间被人劈中,棠四草重心不稳的摔到地上,手中碗筷乒乒乓乓全砸碎在地,汤汁也溅起脏了这桌客人的裤脚。 痛!痛死了……她趴在地上,一手按着受创的腰部,疼得眼泪都快掉出眼眶。 “格老子的,你这混帐!”为首壮汉气怒地跨出长凳,拽起棠四草衣领就要送拳,可待他瞧过她那咬着下唇瞪圆眼睛的惊恐貌,登时把眼一瞠,面目瞬间变得更狰狞。“又是你这小叫化子!” 棠四草眨着泪眼,看清眼前壮汉鼻梁那道横疤,她也吃了一惊。 “你、你是西市那个──呃唔!”话未说完,她颈上力道扯得更紧,让她呼吸有些不顺畅。 “很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府无门你倒是闯来了,我现在就掐死你,看还有谁帮得了你!” 她害怕的闭紧双目,听见赵世熊等人的怒吼此起彼落,却没有人及时将她从魔爪上救下。 她想,她这次恐怕真的惨了。 当初救她的俊公子不在,就连风大哥也不在…… 耳间蓦地闯入声声低幽剑鸣,棠四草睁开圆目,但见一抹青影迅速窜来,她颈上的手松了,连带她也被卷入一堵温暖怀抱,而后还听见壮汉的辱骂及哀号声。 “老兄,砸场子是要看地方的,可别砸我住的地方哪。” 凤求凰拥紧怀中被吓白脸色的棠四草,他撇着唇笑,蔑视那被自己用剑柄重击肘部,现下正单膝跪地、抱着手臂痛到头都抬不起来的壮汉。 “风、风大哥?”棠四草傻了下,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出现的这么刚好,她不敢置信地揉眼再看。 “再怎么揉眼看到的还是我,小短腿。”凤求凰啼笑皆非,松手将她推到身后。“来,照旧,你去后头看戏,包准没事。” 壮汉痛得咬牙切齿,待他抬头瞪向凤求凰,那神情又是一愣,随即他爆出比方才吼骂棠四草更有力的惊呼。 “是你?!” “我?”凤求凰不屑地瞪着他。“别开口就你啊我的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我可不想和你这种人浪费时间。”一看就知是手下败将,啧,无趣。 “凤求凰,你敢装蒜!” 壮汉的斥吼直冲九霄,悦人客栈内则是一片寂静。 人人皆是目瞪口呆,目光尽往凤求凰身上黏。 名声响透西京的凤求凰,竟然会在这里出现?! 霎时,群众谊哗不已,有人惊呼,有人干脆冲出客栈外大肆宣扬,企图招揽更多人来观看,而在凤求凰身后的棠四草,则是惊得痴傻,说不出话来。 凤求凰心里咒骂几句,暗声低啐,好死不死竟碰到个认得他的人。 “我乃吴连,五年前你断我鼻梁,这笔帐我得好好跟你算!” “断你鼻梁算是待你不错了。”凤求凰嗤笑,斜睨另外三人。“那你们呢?我断了你们什么?手?脚?命根子?” “你这毛头小贼有眼不识泰山,我乃是人称双勾锁百喉的何双!” “我是江南九环刀一斩断清流的陆百刃!” “我是手里探花寒铁锁的──” “喂,谁要听你们报名号?我可没空打完还替你们立墓碑。”凤求凰不耐烦的打岔。 江湖人就是这点讨厌,每个都把名号取得落落长,听了就烦。 凤求凰话说完,登时爆笑声满堂,方才那些报出的名号在江湖上确是赫赫有名,可到他口里一损全成了笑话。 自个儿名号成了他人笑柄,四名壮汉更加恼怒,纷纷举起手中武器,提声长啸,朝凤求凰那里冲去。 四名壮汉齐出掌发劲,凤求凰则是不疾不徐地闪身避开,再发掌以内力击回,劲气之强震坏四周的桌椅,霎时木屑纷飞、掌风刮得围观的人脸一阵刺疼。 大弯勾呼地扫来,凤求凰腰一弯,掌心抵着地一个扫腿,何双第一个飞砸入桌,然后他跃身而起躲过袭腕的九环刀,以掌击向陆百刃,又是一个人飞出去砸倒花瓶。 客栈里,声声惊呼不绝,凤求凰身手不凡,脸上噙着笑,仿若把这些人当成猴子股要。 吴连是四人中勉强可敌凤求凰的速度,但也只是勉强,他砍出一招,凤求凰就可从此空隙追打出逾十招,强弱之分格外明显,就在吴连吃力地以铁棘杵挡住凤求凰的掌击,他蓦然粗声大喝── “三弟!剑!” 银芒自眼角余光扫进,两柄大弯勾交叉袭向凤求凰颈项,他举剑抵挡,抽剑出鞘,大弯勾钳坏剑鞘,却让凤求凰得以逃脱。 一声划破空气的剑鸣,清幽地回荡着。 凤求凰冷眼看着四人,举剑指向何双,咧唇笑道:“我想你们对我的命应该不感兴趣,真正感兴趣的……该是我手上这把剑。” 遗世之神剑,空岳。 握在凤求凰手中的剑,吸引住众人目光。 《太古剑录》之降神篇曰:“神剑空岳,其挟螭首,身凿四孔,腔鸣之嘤嘤,削铁如泥。神匠冶隳而弃之,未练成精,汲汲求主。” 凤求凰手中那把剑,完全是古书上所描述的神剑。 “看来六道派的没诳人……”吴连见到“空岳”不禁冷笑几声,握紧手中铁棘杵,势在必得。 凤求凰回以讽笑,嘲讽的不止眼前不自量力的吴连,还有他的恩师佘长泰。 他早该料到是佘长泰把“空岳”在他手上的消息传出,至今知道他剑中秘密的人也只有他,且他行走江湖多年,能逼他拔剑相向的也唯有项丹青有此能耐。 呵,老头子是打算先逼他打退抢剑的人,从此打遍天下无敌手、享誉中原,洗去从前专抢他人老婆的下三滥污名,然后再光明正大登上掌门位? 好个精打细算的死老头,看准他不肯输的倔性! “你说我从前曾断你鼻梁是吗?”凤求凰挥斩“空岳”,剑鸣冷冽幽幽,旁边一张长凳蓦地裂成两半。“那我这次连你的臂一起断了!” 他踏出虎步,出剑挥砍,吴连这招挡得有些措手不及,当铁棘杵与“空岳”剑锋相迎,只见铁棘杵棒硬生生地被“空岳”刺穿。 “这怎么可──” “没听过吗?‘空岳’削铁如泥,削别人脑袋更是家常便饭!” 剑身一扭,铁棘杵即刻迸碎成废铁块,凤求凰的剑笔直划向吴连颈处,要不是陆百刃急忙将他扯到一边,怕是真的要脑袋分家了。 “吃我这招!”方才不及报完名号的寒铁锁宋子桥一记蛇鞭扫去,寒铁锁以诡谲行路直逼凤求凰腰眼。 可同样的事再度发生,“空岳”剑锋穿住其中一个寒铁锁,一砍寸断,接着就是寸寸断到尾,错愕的宋子桥看着自己做人武器毁于“空岳”,吃惊末及,又让凤求凰给踢飞数尺之外。 剑未出鞘时他已强得不像话,可剑出鞘后,他简直强得不是人了! “三哥,你我两路夹攻,就不信打不死他!”陆百刃斥喝,与何双两面夹攻。 他们招招咄咄逼人,可凤求凰也非省油的灯,见招拆招,打着打着,这两人渐渐反攻为守,打得吃紧;三人激战之际,何双向宋子桥使个神色,蓦地闪身。 凤求凰右眼顿然映出宋子桥的身影,一道银光疾飞而来,他侧脸躲过暗镖,正想上前打昏这无耻小人,却听见后头传出惊呼。 “小四草,快躲开啊!” 心口像是被人掐紧似的难受,他猛然回身,就见暗镖直直射向被他安藏在后的棠四草的眉心。 棠四草害怕的直往后退,眼见暗镖就快伤到自己,“空岳”如笛音般尖细的声响也随之响超。 暗镖被“空岳”刺穿成两半,而她再度被凤求凰卷入怀中。 嗤地一声,剑身没入棠四草背后抵着的桌面,这才阻化去凤求凰方才的冲力。 “有没有伤着?”见她仍是傻呼呼的,他担忧地摸着她吓傻的脸。 “没、没有……”棠四草望着那近在咫尺的忧容,不知是该喊他一声风大哥,还是凤求凰。 气氛正缓时,吴连那听了就教人心烦的粗嗓带着鄙笑自后头传来,凤求凰敛容微向身后瞥去,眼里尽是肃杀之意。 “凤求凰,难得见到你慌慌张张的模样,这小丫头该不会是你什么人吧?” 搂着棠四草的健臂猝然一紧,她两手抵着他的胸,错愕地凝视他眼带冷冽的神情。 可下一刻,凤求凰即从容带笑的拔剑而起,回身瞥视吴连等人,大掌却暗中攫住她的手不肯放。 “怎么?忘了我的名声?对我而言西京里任何一个女人,都是同个模样。”提起自己往昔风流事,凤求凰扬眉笑语,就像谈风谈雨般的平常。 那抹笑,笑得俊美、笑得轻佻。 笑得……很伤人心。 棠四草听到他的话,仿佛感到心头被刨出血淋淋的口子,她心痛得想抽回被他握在掌中的手,察觉她有退缩之意,那掌力却是更紧地钳住,不让她抽走。 “真是如此?”吴连笑得更加嗜血,勾勾手指招来另外三人,眼里望着的不再是凤求凰或“空岳”,而是被凤求凰密实挡着的棠四草。“那我们不妨试一试!” 凤求凰笑容益发灿烂,眼里却闪着杀气,他举剑挡住陆百刃挥来的九环刀,却没想到何双竟挥砍弯勾到他背后,直杀棠四草。 “风大哥!”她惊呼。 啐,就知道这些家伙打的龌龊主意! 凤求凰按住她的肩,右腿踢开那把大弯勾,左腿则是顺势踹飞何双的脸,方落地,又将她护于胸前。“小短腿,跟着我别乱跑,懂吗?” “可是我──”她就是腿短,所以会碍事啊! “别说话!”他大吼,扬起手中的剑,铿铿锵锵,削断九环刀上的银环。“你自己也要注意点,这几个可不像你平时听得坦荡……啧!” 棠四草很听话的抿嘴不说话,小脸贴着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 吴连等人的攻势不再只朝着他而来,这回全都使向棠四草,凤求凰心里已够忧虑她的安危了,四面相逼之下,他猛虎渐有难敌猴群之势。 若是让江湖人知道他心里惦着谁,那棠四草将来的日子恐怕就危险了。 “凤求凰,你刚才说大话的劲儿呢?上哪去了?一吴连放声大笑,与陆百刃同时出手,打向棠四草。 他正忙着解宋子桥的套,没想到吴连与陆百刃竟来此阴招。 凤求凰咬紧牙,转身再挥剑斩断九环刀,可下一瞬间背便结结实实地挨下吴连那掌,噗地一声,口中鲜血喷涌而出。 丝丝热血滴到棠四草昂起的脸蛋上,见他皱眉忍痛,血流不止,她登时失色惊呼。 “风大哥!”她神情惊恐,急忙用手抹去他口中涌出的鲜血。 他摇头,似想说什么,可口里冒出的血阻着他,他抓住在脸上慌乱擦拭的手,不忍见她手染血腥。 “风大哥……我、对不起,我……风大哥……”她哭着,双手颤抖,不知如何是好。 说什么对不起?她何必引咎自责,她根本没有错…… 凤求凰发出闷哼,只觉双眼发黑、两腿虚软,他才要跪倒在池,怀里陡然一空,耳边听到棠四草的惊喊,还有她最后扯着他的衣,那紧紧不舍的眷恋和害怕。 他自恍惚中醒来,愕然发现怀里的棠四草已不见踪影。 “你放开我!放开!” “凤求凰,你不是说这丫头没什么吗?那我就摔烂她,让她成了破布娃娃,看你的没什么是到多少程度!” 猛地抬首,就见棠四草那不断挣动的娇小身躯让吴连跩在手里,他瞪着双目,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扔飞出去。 转瞬间,棠四草便砸进柜台后的木架子,力劲之大足把木架砸出个窟窿,她自其中弹出再摔入柜台内,而木架子上的物品跟着乒乒乓乓地全砸落在她身上。 赵世熊那伙人的痛呼以及呐喊,如隔世之遥般响在耳里。 凤求凰愕视柜台,不见棠四草爬起,看那木架子摇摇欲坠像是准备倒下,他不顾己身负伤之痛,使出轻功跃入柜台内,将烂掉大半的木架子推倒一旁。 柜台内,他瞅着那隐约可见的瘦小身躯就埋在杂物堆下。 他单膝跪下,迅速扫开碍眼的破木及碎瓷,轻轻地将那瘦小人儿抱入怀中,那头包在布帽下的青丝流泄,他以指抬起她的脸,讨喜小脸上尽是血痕。 她合着眼,他轻摇她的肩,她却只是晃晃脑袋,颈子一歪便斜枕在他臂上,仍是未有动静。 “哈哈哈哈!凤求凰,你还能说是没什么吗?我们都看透了,看透了!” 柜台外,吴连狂妄地放声大笑。 瞅着棠四草未有声息的苍白面孔半晌,凤求凰无视外头的挑衅,他拥着地,忽而笑了,长着薄茧的五指替她整理鬓发,再拭去她眼角余泪。 “小短腿,你乖。”他吻吻她的额,唇移到她耳边,轻喃道:“戏不看无所谓了,你先睡着……” 握剑的手缓缓使上劲,“空岳”再度发出鸣音,可那声响不似从前低幽,却是一声又一声,刺耳得让人毛骨悚然。 揽着昏过去的棠四草的凤求凰,脸上灿笑如暖春,眼里却透着冻地三尺的寒雪。 “你先睡着,等你醒来,刚刚欺负你的那些人也差不多了。” 第七章 凤求凰与吴连等人的混战在棠四草晕过去后很快就结束。 手里已有神剑“空岳”,再加上惦着棠四草的伤势,凤求凰从原本的两分力又激出五分,仅仅四招之内便定生死,吴连等人未出半刻即被凤求凰打飞出客栈外。 他虽有心头怒,可也未痛下杀手,仅仅废去这四人将近八成的功力,这四人只求老天保佑养伤期间不要有仇家上门就好。 混战甫定,凤求凰站在客栈大门前瞪着吴连四人互相扶持,逃之夭夭,他随即回柜台内抱起棠四草直冲上楼,赵世熊等人尾随在后,王灿则是火速去请大夫。 经过几番折腾,所有事情终得安定。 “大夫,小四草伤势如何?”赵世熊盯着床上趴躺、脸色惨白的棠四草,心里着实担忧。 方诊完的老大夫收拾医箱,慈蔼地呵笑,“赵老板,你放心,小四草末伤及五脏六腑,只要好好调养身体,她背后淤血很快就可以散了。” 众人一听,皆放下心中大石,有人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有人直念阿弥陀佛,在这一片欢天喜地里,唯有凤求凰安静的站在人群后头。 他的视线穿透王灿等人之间的空隙,淡然无波地凝着棠四草的苍白睡容。 正要离开的大夫走过他身边,老脸一抬,就见他气色不大对劲。 “年轻人,你身上的伤……容老夫替你把把脉,如何?” 凤求凰眼里仍是只有棠四草,好一阵子后他才沉默地摇摇头。 大夫看他几眼,再看看床上的棠四草,蓦然长叹,摸着山羊胡踏步离去。 张厨娘坐在床边,替棠四草将铺在背上涂满药的薄巾拉整好,尽量挡住一些春光,她斜睨床边欢欣鼓舞的男人们,不禁蹙紧眉头。 “你们怎么还不出去?”小四草的伤在背后,她上身只穿件肚兜,背后就盖着那么一张巾子啊。 “我们都担心小四草嘛,留下来守着她难道不好?”小愣子傻傻地道。 小愣子话才说完,赵世熊那伙人便赞同的用力颔首,张厨娘儿了差点晕过去。 “小四草现在这模样由得着你们在旁边候着吗?况且大夫也说了,要她好好休息,你们这几个臭男人都出去,楼下乱得一场糊涂还不快去整理?” “可是──” “去去去去去……”张厨娘硬是把这些嘀咕半天的男人全赶到房外,当地回首,却见凤求凰没有跟着大伙离开,仍是直挺挺地站着凝视趴在床上的棠四草。 张厨娘望着他那一身狼狈,神情满是无奈以及疼惜。 “凤公子。” 凤求凰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就麻烦你替我们好好看顾小四草了。”张厨娘眼里尽是柔光。 杵在后头的赵世熊听见这话,双眼瞠圆,猛地爆出大吼:“怎么我们这几个就是臭男人,那娘娘腔就不是了吗?” “啧,给我小声点,你和人家凤求凰哪里相同了……”张厨娘怒视而去,再张臂把赵世熊赶走,顺道使使眼色给王灿那几人。 “哪里不同了?我可是小四草的干──唔噫唔唔噫儿唔──” “好啦好啦,走吧,大熊,小两口甜蜜时容不得一只禽兽在旁边搅局的。” 王灿捂住赵世熊的嘴,朱荣则是勾住他的脖子,其余人抬脚抬手,像是抬猪公般把赵世熊抬走,离开时还顺手把门给带上。 客房里静悄悄的,赵世熊等人的吵闹声愈来愈远,终至寂寥。 那双站着僵直的腿,远远伫立着,仿佛他与她之间隔了条宽阔的溪河,他无法渡过。 直到看着她一身伤痕的眼,发现她手掌上残存丝丝血迹,他平静无起伏的心房颤了下。 床边小几上摆有注满清水的铜盆和几块叠好的干净布巾,凤求凰缓步朝床边移去,他坐下,打湿一块布巾,执起那沾着血迹的手细细擦拭着。 擦尽血渍,沉眸定睛仔细瞧,意外发现这只小手半点伤痕都没有。 风大哥……我、对不起、我……风大哥…… 握着纤细五指的大掌,悄悄拢紧。 凤求凰瞅向那张埋在软枕内的脸蛋,伸手将顽皮青丝拨至她耳后,指尖轻抚过她脸颊上那一道道令人心痛的血痕。 看地背后铺盖着药巾,他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沉痛。 她的身子,他拥过。 那日夕照,他才知她在男儿衣装包裹不是出乎意外的瘦小,像个无助的孩子,需要他人爱护及照顾。 紧抿的唇微微弯起,他笑得柔情万千,细声细语。 “小短腿,风大哥把那些欺负你的人打跑了,厉不厉害?”他抚着她的发,床上的人却毫无动静,她吐纳的气息微弱,双眼闭合,看似还在熟睡中。 “我知道你累了,想睡。”一寸寸柔抚,一句句自喃,亲切,却含着无声的痛。“可是风大哥哪……” 他的话突然中断在他弯笑如月光浸沐的柔情当中,阵阵春日微凉的风自窗棂吹透而进,拂过他的颊,似也偷偷地藏走他未说完的话。 看那沉静睡容,凤求凰倚坐床头,目光垂视着她。 他将小手温柔又不失坚决地握在掌内,她现在是熟睡的,不会使劲,可他永远清楚记得在她被吴连从他怀里扯走时,她手指余留在他衣衫上的劲道。 那微弱力劲告诉他,她害怕,是怕接下来的遭遇,也或许是害怕与他分离。 明明是如此薄弱的力气,却很深刻的揪着他的心。 “乖,风大哥在,不会有人带走你了。”他苦涩低喃,五指扣着她的。“风大哥在这里等你醒来,好好休息吧。” 绝对不会有人再把她带走,纵使有,他也会拿命跟对方拚了。 因为她呀── 是他的小四草啊…… 日落月升,未燃起烛火的房里一片黑暗。 凤求凰倚靠床头坐着,时间在他凝视着棠四草安稳睡颜时悄声溜逝,而他也难敌倦意,就这么睡着。 他吐纳浅稳的气息,合着眼,胸膛起伏平缓,然而身旁传来的细弱哀鸣,让他在第一时间便睁开双目。 “啊……” 练武之人耳力极佳,凤求凰听见棠四草发出细微又沙哑的单音,黑暗里隐约可见她半睁着眼,还有不断蠕动的唇瓣。 “小短随?”他扯出灿笑,见她似已清醒他比谁都开心,从未放开她的掌扣得更紧。 棠四草仍在努力张口,可喉咙干涩,声音硬是不肯从喉咙挤出来。 “风……” “嗯?”他侧耳凑近她的唇,手劲稍稍用力,鼓励她继续说话。 “凤……求凰……” 三个字,冷硬地敲上他的心版,凤求凰神情露出些微恍惚。 “凤求凰……”这回的三个字没有方才喊得破碎,棠四草的嗓音纵使细弱,可她还是咬字清晰,将这千辛万苦挤出的三个字轻轻呵进他耳中。 凤求凰忡怔片刻,随即自迷惘中清醒,他笑睇着她,徐缓放开掌中柔荑。“你嗓子哑,是不是渴了?” 她虚弱的点点头,失去他温度的五指微微颤动。 “我替你倒杯水,你先等着。”他起身朝茶几走去。 躺在床上的棠四草半眯着眼,藉着月光望着他颀长身躯正在茶几前忙碌,一会儿就见他捧着茶杯回到床边坐下。 他自床边小几抽起布巾,沾湿一角,轻轻擦拭她干裂的嘴唇。 唇边滋润引着她探出粉舌舔过,凤求凰看着她此刻的赢弱模样,甚是心怜。 他就这般反覆喂她喝水不知过多少时间,待茶杯见底,他才把杯子搁放在小几上。 “好多了吗?喉咙还痛不痛?” 她依然不说话,只是摇头。 平时她话多,可这回却不见她开口,不知是负伤所致让她疲惫,还是她心里有什么疙瘩,这片静默仿佛让空气也凝滞了。 “我吓了一大跳呢……”棠四草突然开口,语气轻松,虽然仍有些微弱,但不难察觉其中有笑。 凤求凰疑惑地看着她。 “没想到咱们客栈里,住了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她扯嘴柔笑,吃力转动颈子想看他。“有时你不在,是去劫富济贫了?” 他沉默,微微地笑。 “雅盗凤求凰,也常救其他姑娘吗?”她的笑容未变,这模样让他备感熟悉。 和他不久前为她担惊受怕,却仍是要强撑着面子笑的感觉很像。 棠四草……若是你想让我愧疚到死,何不干脆一刀捅死我算了? “你……要走了,对不对?” 她丢了很多问题给他,他都没回答,然而这个问题如投石入湖般激起涟漪,凤求凰垂眸望着她。 他想老实告诉她是有这个打算,落脚处被人发现,他拥有“空岳”的事也在江湖上传开,悦人客栈这次只被拆毁大厅,他要是不走整栋楼给拆了都有可能。 更何况,要是让那些夺剑的人知道棠四草在他心中的份量,危险的便不是他,而是眼前这无忧无虑过日子的单纯小呆子。 只是── 他无法走得安心,走得像往常那般潇洒…… 两人相对,可心里各有所思,良久,棠四草眨眨双目,细声道:“我好累,想睡了。” 凤求凰摸摸她的头,柔声笑语,“睡吧,我在这里陪着。” “嗯。”她颔首,给他一抹稚气笑容,然后转过头面向墙壁,安然睡去。 凤求凰专注凝视她熟睡的身影。 那盖着药巾的背脊起起伏伏,偶尔会见她抽气而颤动。 他知道她痛,然后他会再度握紧床边那只手,直到那起伏渐缓,他明白,她又梦周公下棋去了。 “你知道我总爱喊你小短腿的原因吗?”趁她熟睡,他低幽幽地吐出这句话。 凝视那毫无动静的身影,他莞尔。 “在这里,你是小四草,大家也都这么喊你,可若是有天有个人喊你不一样的名字,你是否可以马上知道这个人是谁?即使不回头你也会知晓。” 小短腿、小短腿,这不太动听的称呼,却只有他才会喊。 令他开心的是,每当他这么喊着她时,她没有不高兴地回头瞪他,反倒还笑嘻嘻地直朝他跑来。 “相对的,我也一样。”他想起方才她喊他的那三个字,只觉痛彻心扉。“当所有人都喊我凤求凰,却只有一个人喊我风大哥,我会很快的、马上就想起某个呆呆傻傻又爱冲着我脸红发笑的丫头。” 他听到这声称呼,不假思索的便会想起棠四草这个人。 “西京里,每个女人在我眼中的确都是一个样……”他仿佛把什么苫的东西嚼进口里,吐出的字字句句,皆是苦。“但是……至少你不一样。” 她不一样。 因为在这个地方,唯有她会喊他“风大哥”。 可是离开以后,他四方游荡,某日自茫茫人海中回首望,也不会见到她的行踪,在无法回头的往后日子里,因为失去她而变得孤单寂寞。 他无法带她走,她的性子不适合生存在江湖的刀光血影中,也许在悦人客栈里当她的店小二“小四草”,而不是他口里的“小短腿”,才是让她最安全的方法。 他得走…… 原本紧握她小手的力道,渐渐松了。 他庆幸自己不是在她醒着时离去,不然他得面对哭得惨兮兮的小脸。 “再见,小短腿。”他苦涩的开口,万分不舍的将手自她掌中抽离。 夜还长着,他得趁着无人知晓时收拾── “风大哥……” 撩人心弦的哭音自身后幽幽传来,这低柔泣喊拉住他的思绪,同时在他小指上也感到一股轻柔力道。 “风大哥……你留下,别走……”棠四草泣不成声,苍白小脸上爬满泪水,哭得十分狼狈。 她的手紧紧握着他的小指不肯放,深怕一放他就走了。 凤求凰傻怔着不动,他以为她已熟睡,才对她说出那些话。 他回首,惊愕地看着她哭惨的圆脸蛋。 “你……”不会是装睡吧?! “我以后一定天天喊你风大哥,照三餐当佛经喊,喊到你烦了我还是要喊,管你是谁,你只是我心里的风大哥……”她哭得连鼻涕都流出来了。 当她知道他是凤求凰时,她心中的大英雄也变了,变成西京里每家姑娘嚷着念、挂着心的憧憬对象,不再只是她的唯一。 可方才听他说,她才知道这三个字从她嘴巴里喊出来是多重要。 “你这丫头。”凤求凰抽起袖子替她擦擦脸,无奈地叹息。“做什么装睡?”还偷听他说话。 棠四草抽抽噎噎的,“我不知道怎么跟凤求凰说话,我只知道怎么跟风大哥说话……” 他失笑,以指节轻敲她的额头,声音挺响的,看来这脑子还不是普通的空。 “不就同一个人吗?” “我听完你的话才知道是同一个人啊……”呜,原来她的风大哥没变,真是感谢上苍,老天怜她。 这丫头是看他伤得不够重,想害他憋笑憋出内伤是吧? 凤求凰紧捂着嘴忍住笑,一笑这浓情蜜意的感觉就要毁了。 “风大哥的伤不要紧吗?”棠四草看着他,伸出指轻触他上扬的唇角,想起他挨吴连那掌后吐血的模样,难免有些挂心。 唇角的触碰很小心翼翼,凤求凰吻了吻她抚过唇边的指尖。“我没事。” 他不想再听到她说对不起,心里怪难受的,比看见她哭得惨兮兮还要疼,扯心裂肺的那种。 “真的?”她有些狐疑,怕他只是为了安她的心所以说好听话。 他笑着揉揉她的发顶,就当作是回答。 “那风大哥也不会走了吗?”她的眼中藏有无限童一望。 凤求凰挑眉瞅着她。 这次他干脆躺在床上,伸臂越过她的伤处捉住她细瘦肩头,将她揽进怀里。 “风大哥保证,你睡醒后还是看得见我。”他拍拍她的肩,轻语道:“小短腿,若是想睡就睡,我看你眼皮像是几斤重似的。”就这么怕他偷跑? 听他保证,棠四草喜孜孜地窝入他怀里。 总觉得从前总是空空的心头好像被填满了什么,有股安全感,还有很温柔的包容。 有他在身边,她才真正的感觉到什么是归属。 “我保证,我会一直保护你。” 有风大哥在身边,不管遇到多危险的事,她什么都不怕了…… 坠入梦乡前,她听到的是这句话,脸上带着笑意入睡,久久不散。 凤求凰瞅着她的睡颜,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可她只要笑,他便放心许多。 看着她好些会儿,他才安然地与她拥眠,而她那微弱的指劲,就捉着他心房前的衣服。 客房内,即使两人已沉沉睡去,柔情蜜意仍如纠丝般化不开。 客房外,几个耳朵紧紧贴着门板偷听房内动静的人,却是哭得眼泪鼻涕全糊在脸上。 “呜……太感动,我太感动了……” 朱荣哭着从怀中掏出手巾擤鼻涕,小愣子拍拍他的肩,他遂把手巾往上递。 “没想到那个凤求凰对小四草这么用心,我们还当他是采花贼,真是太没良心了我们……”小愣子抹抹两行热泪,把手帕递给王灿。 “是啊、是啊,他刚才说的话实在、实在是……唔呜呜呜呜……我说不下去……”王灿用手巾擦擦泪脸,顺便挖挖鼻屎,又传给下一个人。 赵世熊也哭得很惨,他拿到手巾就是整张脸全抹遍。 他决定了,从今天开始他对那个姓风的……啊,不,现在也该改口了,总之,他会对他另眼相看。 毕竟这男人是真心诚意的对待小四草,他有什么道理好阻止? 小四草,你的幸福,就是咱们的幸福啊── 第八章 经过那日混战,悦人客栈井然有序的大厅现在已是一片狼藉,不是桌子缺了面就是椅子缺只脚,惨不忍睹。 老板赵世熊领着哥儿们着手整修,男子汉做粗活是不麻烦,麻烦的是附近居民听说凤求凰住在悦人客栈里,为睹其风采的闲人三天两头就来客栈里吵吵闹闹。 “赵老板,你就替我们报个声嘛。” “是啊是啊,大家都钦佩凤大侠,引见一下又何妨?” 赵世熊怒得瞠目,他打着赤膊,手拿木板挡在客栈门前,一夫当关似的挡住这十几八个死老百姓,怕闪个神就有人溜进客栈里。 “老子都说他人已走啦!”他挥挥手,粗声大骂。 开玩笑,若是凤求凰在悦人客栈的事情传开,全西京的姑娘恐怕都要挤到他这个小地方,如此光修理门槛就要赔本,还让不让人赚钱? “赵老板,你不能这样啊,我们只是想跟他道声谢。” “我就说他人已经滚了、走了,搞不好现在在城郊跟那些抢剑的人斗个三百回合就快嗝屁了,你们难不成全是聋子吗?!” “喂,我说你这只熊怎么──” 砰! 死老百姓们蓦地倒抽口气,睁圆眼,冷汗浃背,见赵世熊发疯似地把手上那块一寸厚木板以铁头击破,咱啦个两声木板断成两截。 “谁再嚷嚷的?啊?”赵世熊的熊性发威,瞪着牛眼仿若会喷火。 死老百姓们登时噤若寒蝉,在他的威胁下他们猛摇头,紧接着就是一窝蜂的逃跑,赵世熊远望那群孬种粗声咒骂,把破木板扔到地上。 他才抹抹头,就见厅里有名同样打着赤膊的年轻男子修理方桌,嘴角还隐隐抽动着。 赵世熊一看,肝火又冒上来,当即怒指正在偷笑的凤求凰。“笑什么?!你个死娘娘腔,祸都你闯出来的!” 凤求凰仍是笑着不回话,继续敲敲打打,只是连连点头应和。 寄人篱下,他得学着低头不答腔,虽然他有些意外这只熊为何没赶他走,且还放任他与棠四草接近。 “喂,你这什么话?人家凤公子都留下来帮忙了。”张厨娘从厨房里拐出来,拿着茶水和一碗粥。 赵世熊哼个声,用挂在脖子上的巾子抹抹汗,向张厨娘讨碗茶来喝。 “老子我也没说他不准走,干我屁事。”不过若是这娘娘腔走,小四草哭得唏哩哗啦那就干他的事了。 瞅着赵世熊咕噜咕噜地吞下大碗茶水,张厨娘啐笑,和这头熊一同待在这间客栈也十余年了,他口是心非的性子她老早就摸透。 捧着另一碗粥,张厨娘来到凤求凰面前。“凤公子,劳烦你替我送上楼给小四草。” 凤求凰放下手中槌子,站起身将衣物穿妥后便接过碗与汤匙。 “小四草最近常嚷着闷想出去透气,你就陪她聊几句。”小两口嘛,呵呵。张厨娘笑得暧昧,伸手拍拍他的肩,催促道:“好啦,上去上去。” 张厨娘的心意昭然若揭,凤求凰受教地莞尔,说声谢后便上楼。 上到二楼,拐个弯再走几步路,很快便来到棠四草休憩的客房,他敲也不敲地直接推开门板。 “小短腿,风大哥给你送饭来了,今天好些没──嗯?” 凤求凰愣站在房中央,发现房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把碗放在桌上,在房里兜圈子寻找棠四草的身影,最后走近床榻,他打量凌乱被褥许久,以掌抚过,床被上余温尚存。 鹰眸凝视着指尖,随即朝外头的走廊瞥去。 他迈开阔步,走出房门。 另一头,梅阁走廊的栏杆上绑着长长白布,布就垂到楼下柴房前,棠四草正紧拽着布条,一身店小二的打扮,两条细眉揽得紧紧的,满脸疑惑。 她刚刚怎么好像听到风大哥的声音? 该不是她听错了吧?风大哥在楼下忙得哩── 忽地,栏杆猛然一震,她吓得将布条抓得更紧。 “我说哪,下面这庞然大物是啥玩意,莫非悦人客栈到了春天也会结蝉蛹?” 听上头传来凉冷且不带好意的嗓音,棠四草浑身僵直。 她愕然抬头,就见凤求凰站在她眼前,左脚踩着栏杆,双手环胸,居高临下笑瞪着她,其中还带有股森冷感。 她死定了…… “呃……嘿嘿,风大哥,天气不错,哦?”被人逮个正着的棠四草僵着笑脸,伸出食指指向朗朗晴空,顾左右而言他。 见她还笑得出来,凤求凰额角青筋立刻爆出。 “看不出来你腿短归短,偷跑却很有一套,嗯?给我过来!”扯起布条再拉几下,“蝉蛹”立刻被凤求凰拽入手中,他抓着她的后领,俊脸逼近她的脸,吼着骂道:“你以为你在做什么?耍杂技?这里多高你难道没看仔细?都受伤了若是再摔下去还得了!” 棠四草半举双手干笑,汗如雨下。“我下次不会了,风大哥……” “再有下次我会直接敲晕你。”他伸手掐掐她肉感十足的脸颊,笑如暖春,却没来由的让她感到狰狞。 棠四草一句话也不敢说,脸颊被捏到泛红也不敢喊痛,任由他打横抱起她回客房。 一回房,棠四草立刻被抱放回床上,凤求凰自桌几上拿起粥后也坐到床边,轻吹着汤匙里热烫的米粥,然后递到她唇边。 “就算想偷溜出去玩,好歹也走楼梯。”他面无表情地斥道。 “可是我走楼梯马上就会被逮回房嘛……”她小声嘀咕,见他额际似有筋肉要浮出,她赶紧张口吞掉那口粥装死。 她的伤明明就好得差不多了,也能下床走动,可偏偏大伙就是不准她到处跑,一天到晚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浮云,那感觉很闷耶。 瞪着她低垂的头顶,凤求凰没好气地喟叹。 “等你伤好得差不多,到时你想去哪里玩风大哥都带你去。”这丫头真是……她以为他是无缘无故的生气?他是被她挂在半空中的样子给吓得差点破瞻。 棠四草含下再度递来的粥,见他似怒气已消,笑靥顿时如花绽放,乖乖点头。 喂着喂着,碗见了底,凤求凰将之摆放一旁。 “伤好些没有,还疼吗?” “不太疼了。”她盘腿而坐,见他拿起床边小几上搁放的绿瓷瓶。“风大哥,那是我的药油。” “我知道。”他拔开红塞子,手指在她眼前兜个几圈。“转过去,脱衣裳,我替你上药。” 咦?红潮打从脚底窜上头顶,一只煮熟的红虾子羞窘又无措地瞪着他。 “风风风风大哥,脱衣裳……” 凤求凰直睇她羞红的脸蛋,双手一扳,就把她给转过身去。 “快脱。”不容置疑的语气,他不说第三次,因为他会直接动手帮她解衣。 棠四草看着墙努努嘴,最后还是慢吞吞地解下衣物,露出背后细致嫩肤,美中不足的是上头有大片淤血,青紫色看得人沭目惊心。 她害羞地两手遮住胸前,虽然还有件肚兜,可对着他露背的感觉就是奇匿。 凤求凰将药油倒入掌中,抹了抹,动作老练地替她推揉起来,她发出一声闷哼,他探眼瞧去。“很痛?” “还、还好……”棠四草的嗓音细如蚊蚋,感受背后按揉的力道渐趋柔缓。 凝视着她颈后以及耳壳的红光,凤求凰不禁失笑。 若是让这丫头知道她的身子他已经看光了,会有何反应? 那天他们共洗“鸳鸯浴”,她很杀风景的在澡桶里睡着,后来他抱她回房,也很“顺便”的替她换套干衣裳。 以她的傻性,她大概会认为衣服是在睡糊涂时自己换的。 “你当我是采花贼吗?手还紧紧遮着。”他发噱,替她揉散背后的淤血。 棠四草嘴唇蠕动着,嘟囔道:“没办法嘛,你是凤求凰啊,西京里的富家姑娘都快被你调戏光──啊痛痛痛痛痛痛痛痛,轻点儿!轻一点!” 背后推揉的力道突然加大,痛得她热泪飙出眼眶,手掌直拍墙壁痛呼的求饶。 “丫头,谁都可以把我说的这么没格调,就你不准。”他阴沉低语,听她求饶后才收敛指劲。 他又不是只靠下半身过活的禽兽,对个受伤的姑娘还妄想染指?! 棠四草痛得扁起嘴,伸手揩去滚溜出眼眶的热泪。 可你就真的做那些没格调的事嘛……骂也只能骂在心底,她没胆说出口,刚才那种痛法不是人能挨的。 经过这次教训,棠四草很识相的闭嘴。 凤求凰刚中带柔的指劲压得很适当,绝不会再让她喊出半句疼,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享受着静谧之中的幸福。 药香在鼻息处弥漫,她的嘴角微微勾起。 “风大哥。” “嗯?”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想当你的剑僮这回事吗?” “怎么?又想当了?”那时看她狼狈的抱不住“空岳”,他以为她已打消毛遂自荐的意愿。 “是啊,有个随身小剑僮,你身边有伴既不无聊也能调剂身心嘛。” “也是。”他同意,不过调剂身心嘛……等她个头长得稍微大点时,他会再考虑是否到了辣手摧花的好时机。“可我看你连剑都抓不紧哪,随身小剑僮。”他笑着强调后面五个字。 这话刺中棠四草心中要害,她搔搔头,想了想后她笑嚷:“那就只好委屈风大哥自行背剑啰。” 听她说得理直气壮,凤求凰喉间滚出笑声。“小短腿,你这算哪门子的随身小剑僮?你这是叫做跟屁虫。” “是啊,我就是要当跟屁虫啊。”她笑着坦承,反正他也明白她的心思。 凤求凰听完笑得更加剧烈,好一阵子过后才渐渐停止。 看着她的背,看着她这身纤弱瘦小,像是孩子般的身躯,尤其是那片雪背上的青青紫紫和伤痕,令他的眸光略显黯淡。 “好啊,你当我的随身小剑僮。” “真的?”棠四草兴奋的想要回头,然而他随后补上的话却令她浑身一僵。 “不过要是我的随身小剑僮不见,剑我也不会要了。” 在这瞬间,棠四草觉得气氛稍显凝滞。 她听见他的嗓音里透着笑,可她却不觉得这句话像是笑话。 江湖人视兵器为己身性命,与自己契合的武器已属难找,更何况像是“空岳”这种会自寻其主的神器? 风大哥为何要这么轻易放弃他珍视十多年的剑?那天他摸着“空岳”时,明明笑得好温柔呀…… “小短腿,你听见没有?”他曲起指节敲敲她的后脑,要她回应。 “啊?喔,听见了。”她抚着后脑勺,仍是无法透彻他方才话里的真实度。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抹完药,拍拍她的肩示意她把衣裳穿好。 “这淤血要去揉它才会散,下回等我有空了再帮你……” 走廊上,急促的脚步声自远方逼近,凤求凰停口,目光瞟向门板,下一刻门就在他预料之下被人推开。 “小四草!” 冲进房里的人是小愣子,他奔到床边盯着棠四草,看来像是有要紧事。 “怎么了吗?”棠四草不解的问道。 “你快下楼!” “下楼?”不是不准她到处乱跑? “你就别慢吞吞了,张大娘要你快些,否则楼下就要拆房啦!” 棠四草听了吃惊,而凤求凰则在心里暗忖他们两人间的事是否已在江湖上傅开。 “拆、拆房?!”她错愕地重复,急忙下榻穿鞋。“好,我马上……风大哥?”他不知何故神情沉重,且还紧紧抓住她的手臂。 “小愣子,你先下楼。” “呃,是……”瞧凤求凰神态凝重,小愣子也难说不好,转头便先行出房。 待小愣子离开,凤求凰扶她下床,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放。 “你跟我一起下楼。” “风大哥?”她昂首看着他,试着解读他此刻沉沉之态。 凤求凰仅是朝她露出云淡风清的笑意,扣紧她的手带她下楼。 两人并行走在长廊上,才见到楼梯口,就听见楼下大厅争吵声不断,有女人的尖嗓,可再尖锐也盖不过赵世熊的熊咆。 凤求凰暗觉这事好像和他想的不同,与棠四草携手下楼,他们站在楼梯口朝客栈大门望去,就见张厨娘和王灿正拉着赵世熊在劝阻什么,而赵世熊却一迳和门前某位妇人大吵特吵。 “你以为你是谁?也不过就是个客栈老板,瞧你们这寒酸客栈,我要不是来找人才不想踏进这儿,多晦气!” “臭婆娘,老子客栈寒酸你管不着,你大可别来找,滚远点!” “哟哟哟!口气大得呢,当起上霸王来啦?你说滚就滚?我偏不滚!” “不滚就等着老子揍人!” “有种你就打呀、到时咱们报官!” “臭婆娘,我现在就一拳打死你──” “世熊,别这样……” 王灿与张厨娘尽力阻止赵世熊铸下大错,争闹之际,棠四草带着困惑的嗓音很突兀地插进来── “张大娘,怎么了吗?” 堵在门口的大伙顿时安静,纷纷回头看着他们两人。 张厨娘见她犹如见到救星般感谢天地,一把牵过棠四草,让她面对客栈大门前的两人。 “来来来,你来就好,这对夫妇吵着说要找你,可不知怎地却……小四草?”怎么发起愣了? 棠四草站在那儿,呆呆望着客栈前这对夫妇,不发一语。 那对夫妇男的一脸消瘦、胆小地躲在女的身后,而女的就长着泼辣嘴脸,双手叉腰,正用那双狭细凤眼傲慢瞪着她。 四日相交许久,棠四草才缓缓自干涩的喉咙里吐出话来。 “娘……” 娘?!棠四草竟然喊那尖酸刻薄的女人一声“娘”! 那妇人明明就和棠四草可爱模样相去甚远,性子也不如棠四草的讨喜,谁知却是她的娘? 再说,只要有长眼的人都看得出棠四草见到那妇人时脸色不太好,语气也没有久不见双亲的喜悦,而是惧怕的孱弱。 哪个见到娘的人会这么不开心?他们还是头一回见到棠四草在客人前笑容褪尽,像是碰到牛鬼蛇神似的。 客栈大厅里,一群入围在刚修好的桌边,那桌坐着一脸不耐烦的棠母和畏首畏尾的棠父。 从厨房泡茶来的棠四草钻进入墙中,必恭必敬地将茶端到双亲面前,然后退居一旁。 “爹、娘,喝茶吧。”她扯嘴笑,讨喜依旧,可总觉得少了什么。 棠父不说话,客客气气地捧杯喝茶,棠母则是睨着那杯茶半天,最后不情愿地捧起杯子,才喝了一口,棠母便露出嫌恶的表情放下杯子,拒绝再喝。 “呸,也是寒酸茶,和这客栈真是绝配。” 站在后头的赵世熊本想抡拳揍人,张厨娘硬是抓住他不让他惩凶。 “四草,你十二岁就离开老家来西京里干活儿,怎却找着这么个没用的苦差?”棠母打量着客栈,细嗓不止尖锐,戳进别人心里也挺利的。 棠四草听了,傻笑地忙着解释道:“不不不,不是苦差的,赵叔他对我很好,他当我是女儿的──” “你这话是在怪我不当你是女儿看吗?”棠母的嗓音更尖了。 棠四草一怔,笑容僵着,始终不吭声的棠父见到周遭人皆是眼露凶光,他才慌慌张张地扯动妻子的衣袖,小声道:“说话也客气点……” 棠母气愤的抽手,大声怒骂:“就是有你这到处赌的死鬼才会有她这种没用女儿!她揽的银两根本不够我们一家子过活,你现在倒是管起我来啦?你若是不赌就没事!” 客栈里全是棠母骂人的声音,还夹着棠父被捏耳朵的哀号,棠四草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好声相劝,这活脱脱是出家庭闹剧,可大伙就是没想到会发生在棠四草身上。 “你烦死了你,走开!”棠母厌恶地大吼,棠四草立刻噤声,棠母又伸出食指将矛头转向她。“你啊,就你!姑娘家本来就是杂草根了,还学男人出外干活儿?我说你干出什么名堂来没?还不就是个店小二!竟学男人穿起男装来了,穿了就会变成男人吗?饭渣脑也不清醒清醒,整天只会对着人傻笑,去照照镜子看你现在是什么德行!” 棠母字字句句全像是针般扎在疼惜棠四草的众人心口上,可棠四草却像没事似的站在那里不动也不回嘴。 她不善言辞,从来没跟人斗过嘴,两只小手只能紧抓着方盘隐隐发抖。 没关系的,不怕不怕,再挨一阵子就好,娘骂完消气就没事…… 正害怕时,她的肩膀突地被人紧紧揽住,被动偎入宽厚的胸怀,本想抬头看是谁,然而凤求凰那不疾不徐的语气便告诉她这胸膛是何许人也。 “伯母远道而来也累了,何不上楼休息?”凤求凰搂着棠四草从容笑语,而偎在他怀中的人儿也差点为此依靠而心暖落泪。 棠母见他挺身而出,也闭嘴不再拿棠四草当出气包,她瞪着大小眼,专注打量他。 “你又是谁?” “敝姓风,在悦人客栈里仅是暂宿的旅人。” “旅人?”棠母抖着笑音,目光直看着眼前相依相偎的两人。“我看是姘头吧?这么一个小白脸,许多姑娘家不都爱这俏生样?” 棠四草错愕地望向棠母,本想反驳,肩臂却让凤求凰紧紧握住。 “像伯母你这年纪碰巧丈夫又如鼠性的老女人,想红杏出墙的实也不少。”他笑咧咧地道。 赵世熊等人听了不禁喷出笑音,这话摆明就是损人,棠母不是笨蛋,她听得脸色惨绿,怒气更为高张。 “你这小白脸,懂不懂什么叫做敬老尊贤?!” “我懂,我当然懂。”凤求凰脸上犹挂着笑意,可这回他睇着棠母的眼神锐利几分,还透出一股杀气。“不过尊敬这两个字还得看人给,对一个给他脸还不要脸的人尊重,岂不就像是喂条狗吃熊掌鲍鱼的道理相同?” 棠母怒不可遏,浑身上下皆在发抖,不止是气抖,更是害怕凤求凰眼里逼来的威势。 吵不赢他,棠母扬手重拍桌面,拉着棠父转头便走。“死鬼,跟我上楼去!” 棠母踩着用力的步伐走上二楼,像是巴不得把楼梯踩断般,若她真如此想,那和她有相同理念的人还不算少,赵世熊那伙人就希望楼梯被她踩烂,然后再见她也一并摔烂。 “呿,这女人嘴可真臭……”赵世熊怒声啐道,然后扭头,目光激赏的瞅着凤求凰。“好小子,讲话可真中听。” “当然。”他笑了笑,垂首看着棠四草,见她还是傻呼呼的,他摇摇她。“小短腿,我替你扳回一城的精采画面瞧见没?对那种刻薄脸别太客气,欠骂嘛。”幸好他没带剑,不然还真怕自己失手砍断那老女人的脖子。 棠四草仰起脑袋,傻望着他,直到脸颊被凤求凰偷个香,她才醒过来。 “风大哥,谢谢你。”她绽出招牌笑容,傻气中带着讨喜的那种。 乍见她这抹笑,让凤求凰有些心疼。 这一刻他不知道她是真的傻,还是怕让人担心才装傻,但无论是哪种皆令人于心不忍。 所以,他陪着她笑,若她不想让人为她忧心,那他也当作方才所有不愉快都没发生过,大掌揉弄她的发。 “你啊你,傻子呵。”他拥紧怀里纤瘦的身子,心里为她流的血泪都快泛滥成灾了。“小短腿,你太瘦了,我该把你养胖点才对,想吃什么大餐,说说。” “真的?!那么风大哥,你带我去东市那间漱流庄吃!” ……喂,臭丫头,乘机敲他竹杠? “加我一份。” “再加我!” “还有我也──” “想去也行,我把你们剁成肉酱包成包子卖过去。” 奇怪,他们怎么觉得这个凤求凰和赵世熊残忍的习性愈来愈像了? 第九章 棠四草父母一现身,悦人客栈再度不得安宁,从早到晚就听棠母的刻薄嘴在耳边唠叨,所幸今日棠母、棠父大清早就出门,到现在近黄昏还不见人影,悦人客栈也终于安静不少。 “哼!那臭婆娘走得好,耳根子落个清静。”赵世熊手拿锯刀,愤恨地锯着手中圆木,他每锯一下牙根就咬紧几分,仿佛掐在手里的就是棠母的脖子。 张厨娘失笑地拍拍他,“你也别这样说,他们好歹是小四草的父母。” 这两个字不提便罢,提起来就仿佛把水洒进热油锅里般,滋滋嚓嚓地激起赵世熊心里那锅热着的烫油,他瞪大怒目,嗓门扩亮几倍。 “父母?瞧他们那副德行也配为人父母?!一个嘴巴臭得跟茅坑有得拚,另一个獐头鼠目、胆子小得活像宫里太监,他们那点心肝大小跟老子疼小四草的心意来比,指甲片都不到!” 王灿听得连连颔首,“我也同意世熊说的,哪有做父母是这模样?” “是嘛,尤其是那老女人,性子和小四草相差真大。”小愣子也心有不平地插话。 说到棠四草,大伙有默契地转头看着在后头与凤求凰处在一起的人,凤求凰不知道在变什么把戏,逗得棠四草扬声大笑,兴奋鼓掌直嚷着好。 看她那惹人怜爱的傻气笑脸,他们无不露出感慨目光。 也许就是因为棠母刻薄,才会磨出棠四草那碰到撒泼客还能端着憨笑跟人陪不是的性子,对方说得再难听也抵不过棠母半句,棠四草被酸了十二年,大概已练就一身百毒不侵的功夫了。 “哇哇哇,好厉害!风大哥,再表演一次给我看!” 棠四草惊呼连连,双手合十崇拜地盯着凤求凰。 “喏,看仔细了。”凤求凰笑得得意,左手掌着圆木,右手食指不过朝木心轻轻一点,圆木滋喀几声立刻裂成四半。 这招他上回劈木柴时用过,可棠四草那时只管盯着他发呆,没注意到这点。 “太厉害了!我也要玩我也要玩……这样啊、嗯,是这样吗……咦?为什么我敲不破?风大哥,你怎么弄的呀?”两条细眉蹙紧,棠四草很专注地瞪着木心,食指敲个半天也不见圆木裂条缝。 凤求凰瞧着她那脸逗趣样,发笑地揉揉她的发。“若是让你轻轻松松劈开,那咱们这些混江湖的功也不用练了。”这可是他十多年来累积的内劲哪。 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继续研究手中圆木。 凤求凰静静注视着她,怅然失笑。 虽然她在人前总是笑嘻嘻地不摆脸色,可他明白她并非打从心里快乐;她不愿诉苦,他便不逼她,只好换个方式讨她开心。 “还想不想看别的?”他扬扬眉,向她提议。 捧着圆木的棠四草听他还有其余绝活,圆眼张得好亮。“要要要,我要看!” 凤求凰在她期待的目光下竖起木板,站在两尺外,双拳握在腰处,目光凌厉盯着木板,在一声短喝后随即出左掌,啪喀!木板受他掌劲所击,应声破裂。 “哇──” 啪啪啪啪啪啪!棠四草的鼓掌声不绝于耳,原本只想逗她开心的凤求凰,没料到她会这么热烈捧场,顿时变成他心花朵朵开。 “小短腿,精采的来啰。”他勾唇一笑,目光扫至墙边排排放的木板,他扳扳指骨,朝木板堆走去,马步扎得够稳时,他提气大喝:“看我这招隔、山、打、牛──” 砰!巨响来自他的掌击,紧接着就是咱喀咱喀响个没完,木板如骨牌般接续破成两半,就这样一路破到赵世熊他们脚边。 木板尽毁,棠四草抱着他开怀大笑,人人皆瞠目结舌时,唯有赵世熊勃然咆哮。 “臭小子,你把木板全打坏了,我们拿什么修客栈?当木板不用钱吗?!”竟然拿去练铁沙掌! 只见凤求凰抽起最先承接他掌劲的木板,木板没碎,倒是上头盖了个五指印,他将掌印亮给赵世熊瞧,笑着道:“这木板有我的手印,若我在上面签个‘凤求凰到此一游’,赵老板,你拿去卖应该会有不错的价钱。”看,他也是很有商人脑袋的。 “那我扒光你带你去游街不是赚得更快!” 客栈里闹烘烘的,大伙看赵世熊和凤求凰斗嘴皆是笑得双目盈泪,棠四草也乐得直拍手。 这刹那间,棠四草有种错觉。 她认为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皆未发生过,她没受伤、没人来找碴,更没有幼时响在耳边的刻薄尖嗓,如恶梦中的利刀划破这和乐融融的气氛── “吵什么吵?难看死了,活像一群猴儿唱戏。” 尖锐嗓音很唐突地插进笑声里,众人登时敛容,个个不爽快地转头看向客栈大门。 大清早不知跑哪儿去的棠母与棠父现下就站在门口,不同的是,棠母穿着变得光鲜亮丽,就连畏畏缩缩的棠父也换了新衣裳,有那么三分体面。 大厅里一片死寂,棠四草见没人吭声,便打圆场的笑着开口,“娘,你回来啦。” “怎么,不能回来?”棠母狭眸瞪去,又是戳得她僵住脸皮。 疼惜棠四草好意被视为敝屣,赵世熊怒瞪棠母。“没人说你不能,可我们是巴不得你别回来。” 棠母这次倒不先和赵世熊吵个天翻地覆,仅是哼声笑,伸出左手炫耀指上戴着的金银珠宝。 “放心,过了这晚我也不必住在这间破店,到时你想留我,我还不屑待。” 一旁守着棠四草的凤求凰骤然敛眉,总觉得棠母这话里似乎透着什么寓意。 摆谱也摆够了,棠母鄙厌傲笑地拉着棠父就往楼梯走,快上楼前她还不忘扯嗓大吼:“棠四草,跟我上来!” “啊?哦……” 棠四草傻愣愣地要跟上,右臂却被人紧紧拽住,她回首,就见凤求凰冷肃地盯着她。 “没关系的。”她笑咧咧地,像是天塌了也不足惧。“她念完气消了就没事啦,我会立刻下来。” 凤求凰仍是不放手,心有不忍。 “棠四草,叫你死过来还不快点!” “好,我马上去──”她急匆匆地拂开臂上大掌,急奔二楼。 凝视着她消失于楼梯尽头的身影,凤求凰心神惴惴不安,身后赵世熊又和王灿等人替棠四其打抱不平。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这几天他们早习惯拿棠母当作聊天话题,说她小眼睛塌鼻子歹毒心什么的,就这么边说边收拾大厅里的杂乱。 半个时辰过去,大厅也收拾的差不多,张厨娘见他们累了数天,决定今晚煮桌好菜犒赏大家的胃,一群大男人笑得合不拢嘴。 就在这大厅气氛欢乐之际,棠四草也从二楼缓缓走下。 “小四草,小四草下来啦!”小愣子眼尖地发现,第一个扯嗓大嚷。 大伙见她来,立刻簇拥而上,笑嘻嘻地将她包围,每个人都伸手捏捏她的小圆脸,或是说些好玩的事情逗逗她。 那疯婆娘铁定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无所谓,小四草有他们疼就好,她当小四草真是草,可他们要说小四草是个宝,别人又能如何? 站在楼梯口的棠四草神情发怔,任凭他人如何捉弄她、唤她,皆是毫无反应。 凤求凰拧起眉,发觉她不对劲,摇摇她的肩,唤道:“小短腿,怎么了?大家在跟你说话呢。” 肩膀被人轻轻一摇,棠四草即刻醒神。 她眨眨眼,那双圆眸不知怎么回事的毫无光彩,像个抽了魂的人。 “小四草,是不是你娘说了什么话?” “别把那臭婆娘的话当真,她说的全是屁!” 棠四草还是一迳地不说话,双眼却好专注、好专注地凝视眼前的每个人,赵叔、张大娘、小愣子、灿哥,还有…… 瞟向凤求凰的眸光中闪过一丝眷恋,他来不及捕捉,她却已堆起满脸笑意。 笑容一如往常,却带着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 “对不起,赵叔……” 赵世熊不解地拧拧眉。 “明天起,我就不能再帮你的忙了。” 这话,震惊在场的每个人,他们惊视着棠四草空洞的笑靥── “我得走了。” 我得走了。 下午时,棠四草突然这么说。 她将这四字说得如云或风般的轻,仿佛离开是件轻松事,甚至不留痕迹。 这话对赵世熊打击不小,他怒咆着追问是否为棠母逼迫,本想上楼将棠母拖出房痛打一顿,然而棠四草却是笑而不答,仅说句累了想睡便回二楼休息。 这是棠四草初次不搭理赵世熊的怒喊及逼问,那纤瘦的身子像逃命似的直奔客房。 凤求凰见情况不对劲,抛下大厅那团混乱,尾随在她身后直追客房,可当他来到她房门前,门扉紧掩,他伸手推,却推不开。 她挡着门板不让他进来。 伫立在房门前许久,凤求凰才迈步离去,他面色沉重,双手紧紧握着。 那晚棠四草没下楼用饭,大厅一片死寂,即使张厨娘饭菜煮得再香,也是食不知味。 三更。 街坊上响着更夫敲锣击柝的声响,还有提醒住家小心火烛的喊话。 击柝声由远到近,再渐行渐远。 房里点燃烛火,却无法将满室照亮,棠四草缩坐在床角,她两手攀膝、下颔抵着手臂,发丝披肩,双眸无神地凝视着桌面上摇动的烛光。 “怎么还没睡?“ 凝望火光的圆眸轻眨,棠四草循声望去,就见凤求凰的身影自黑暗中显露而出,举步来到床边坐下。 他伸手为她拨拨发丝,指尖流连在她颊畔不舍离去,他的眼里也是不舍。 “是不是那女人说了什么难听话,心里难受了?” 棠四草幽幽地看着他,轻摇螓首。 见她不开口,凤求凰轻笑,“我知道的小短腿似乎不是个话少的人。” 他想问她为何提起离开这事,可见到她现在这模样又问不出口,怕问错了,她伤心,也怕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她颊边的抚触转而揉揉发顶,棠四草的唇动了动,像是有话含在口中未出,他挑起眉,就等着她说。 “风大哥……” “嗯?” “我好疼。” “疼?哪里疼?”那恶妇该不会是打她了? 她举起手抚着肩,低声轻语:“我背好疼。” 瞅着她,凤求凰无奈闷笑,探掌、取来床边小几上的瓷瓶。“你转过去,我替你揉。”自从那日他替她揉背,从此她只要喊疼,就等于是要他帮忙揉揉,这是他们两人间才有的亲昵。 棠四草听话的背过身子,解下衣物,袒露出雪白的背。 浊火照得她背肤如丝绸般的光泽,这几日他替她揉背,淤血也散了大半。 他拔开红塞子、倒药油,先在双掌上搓了搓,然后动作熟稔地替她推揉起来。 那手劲跟往常一样,刚中带柔,虽然压到淤血处总是会感到疼,可再疼,也强不过他的温柔相待。 看着墙壁的圆眼,在这一刻闪烁着银光…… “我有三个姊姊。” 突然听她提起身世,他手劲一顿,抬头瞅着她后脑勺片刻,然后继续按揉着,安静聆听。 “姊姊们名字和我差不多,大姊叫一草,二姊就叫二草……我排第四,所以叫四草,因为姑娘家不值钱,才用这个‘草’字。”她说得不疾不徐,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五岁那年,亲娘为了要偿还爹的赌债,操劳过度而病死,来年,爹娶了二娘,说是要照顾咱们一家子。 “二娘比爹还不喜欢女儿,后来她生个男娃,情况就更糟了,姊姊们老是被二娘刁难,我因为年纪小总被姊姊们藏在身后,她们则替我挨骂。” 想起了躲在姊姊背后,偷瞧二娘骂人嘴脸的童年时光,棠四草唇角微微弯起,然而这回味往事的愉悦并未维持太久,她愈笑,愈是苦涩。 “但因为爹嗜赌的缘故,咱们家很快又穷了,家里能卖的就卖,揽出的钱还不足以还债,所以爹就狠下心,听二娘的劝把大姊和二姊卖去富人家里当家仆。” 那年除夕,她仅仅九岁,和三姊躲在门后看二娘和一名老丁做买卖。 大雪纷飞里,老丁牵着大姊和二姊的手消失在街角,等她大了点,她才知道姊姊们被卖去远地做奴仆。 “后来,我十二岁那年,赌坊的人来砸咱们的家,扬言说再不还债就要放火烧屋。”思及此,她幽然道:“为了还债,三姊那天便给二娘卖出去,让那些赌场的打手拖走。” “拖去哪了?” “妓院。” 心口猛然一震,凤求凰指尖微僵,瞪着她的背神情吃惊。 “那日我哭着追在后头,三姊也哭,且不断说:‘四草,赶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三姊的哭声到现在仍不时在她耳边回响,声声凄厉。“我回家后开始思量,三姊的话应当不是叫我离开妓院,而是要我赶快离开这个家,所以几日后我就告诉爹和二娘要离乡找个差事养家散口,但二娘不准,我便趁夜离家逃跑……” 背对着他的棠四草在说起她三姊的遭遇时,已是泪流满面,而在她身后的凤求凰紧盯着她颤抖不停的纤肩,稍早棠母那话中带话的模样,心头的不安感又涌上。 “我离开老家,是怕有天也会变得跟姊姊们一样,所以我逃了……以为这样可逃得过,认为跑得远点就没事……” 那嗓音低咽,像是将说出什么无法抵御的灾祸,听着她未完的话,他心里恐惧更甚,像是鞭子般鞭笞他的心。 “反正在这里人人待我好,赵叔还当我是他的亲女儿般照顾,那个家,不要也罢……” 一切只是忧虑作祟,他才会如此不安,是吧? “可是,风大哥……可是我……” 不,是他多心,她根本就没什么事── “风大哥……我娘收了聘金,明天我就得嫁给冯大户做小亲……” 一阵强劲的力道将她扯入凤求凰的怀中,那一直以来保护她的双臂正用力地钳着她,像是怕松手,她便会化为轻烟,不知去向。 “不许嫁!”他双目怒红,再也无法压下心中恐慌。“你不是嚷着说想当我的随身小剑僮吗?你不可以食言,不可以!” 棠四草已泣不成声,小手紧紧捂着嘴,才能掩住破碎的哭音。 她也不想食言哪,可她就是逃不过,无可奈何。 眼前的路好像自从十二岁那年就已铺好,她的逃跑只是绕路远行,而他,是她在这趟绕远路当中意外撞见的美丽风景。 “你既然逃过一次,那就再逃第二次,我带你走,没人拦得住我们。”他咬牙,在她耳边低语。 他绝对不许有人损伤她分毫,即便是为了她拚命也在所不惜。 “风大哥……”她抓着他的手,哭得柔肠寸断。“对不起……”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不想听。”他心里的恐惧正蚕食着理智。 “我不能眼你走……” “我说过我不想听,棠四草!”意料中的答案,令他埋脸于她的颈间痛苦的喊道。 “若是我走,我爹就没望了,还有弟弟……他还小……” 从前她以为嗜赌成性的爹已是六亲不认,可她万万没想到,当二娘逼着她嫁入冯家做妾时,向来怯懦的爹竟然开口声援她。 那是她相隔七年再见爹的眼中有着父爱,他抖着嗓向二娘为她求情,即便求不成,他仍是不死心地一再说着。 “你为他们着想,可是我呢?你为我想过没有!”这么任意摒弃的角色,他对她而言算什么?凤求凰抓住她的肩,将她压向床板,痛苦难忍地看着她。“棠四草,你存心逼我,逼我对你不择手段。” 她的泪始终淌个不停,那泛着热泪的黑瞳映出他发狂的模样。 “风大哥,做小妾的姑娘不会有人在乎她是否为完璧的……”所以他的不择手段,也无法阻止什么。 他眯起眼,怒意难忍,俯首狠狠地吻住她的嘴。 他探舌在她口中尽扫掠夺,勾着她的舌尖,啮咬她的唇,恣意撩拨。 耳边是她泣声夹杂着闷吟,他的手自她肚兜边缘伸入,按抚着她的胸,另一只手则解开自己身上的衣物,露出他浑厚肩臂。 裸露肌肤相贴着,他的热度熨着她,粗重喘息随着落在颈子的吻拂进她耳里,他抚弄她身子的力道毫不怜惜,她痛吟,却绝不喊疼。 这丫头,曾是他珍藏在手心的宝,怕她受伤害,即使吻她时也是小心翼翼的。 然而现在的他,他呀── 紧钳细腰的大掌蓦然松了,他怔然抬首,看着她用手背轻遮红唇,而唇上满是他啃吻出来的伤与红肿;听她此刻细微哽咽,纵使肿胀的欲望紧靠着她的私密处,他也无法狠下心,不去看她撇向一旁哭惨的小脸。 凤求凰哪凤求凰,你看看你把她吓成什么样子…… 一记狠狠重击就落在棠四草脸边,惊得她心房一颤。 “可恶……可恶!”他垂首倚在她胸前,握紧的拳又再度捶着床面。“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会这样!可恶透了……为什么──” 他痛苦地拥着她,像只负伤的兽在咆狺。 感受到压在身上人的哀痛,棠四草伸出双臂将他揽抱在怀。 她的眼眶不断沁出热泪,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抱住他,以后便是各分东西,再也无法重回相依相行的日子。 “风大哥,我最喜欢你了。”她哭笑道,感到胸口有抹濡湿感,而拥抱她的双臂还隐隐约约发着抖。“不管去哪里,我永远都记着你……哪天你夜探冯府,记得,一定要来找我,我会像那些富家姑娘一样守房,期待你来。” 掐着她腰的手愈来愈紧,无声地告诉她,他不愿以这种方式重逢。 但他阻止不了,纵使有再强的武艺也只是枉然…… 回不去了。 那在厨房里偷吃被赵叔发现的刺激,在悦人客栈里听着灿哥他们聊起江湖事,抑或是站在客栈门前看着大厅的热闹,还有…… 小短腿。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那站在风大哥身旁,听着他半带玩笑、半带柔情地喊着她──备受疼爱的安心时光。 第十章 “小四草,你要好好保重啊。” 清早,悦人客栈大门前排排站着人,有赵世熊、王灿与小愣子三人,还有张厨娘,他们特地起个大早,专程来送即将离开的棠四草。 棠四草已不再是店小二,她不戴布帽,头上插着根木簪,及腰的乌溜发丝随风飞扬,身穿寻常姑娘家的衣裳。 “我会的啦,赵叔。”棠四草挂着人见人爱的笑脸佯装无事,可凝视赵世熊那泛着血丝、看似整晚没睡好的双目,心里又万分难受。 她的离开很突然,让大伙措手不及。 他们知道棠四草不可能永远在悦人客栈里当个店小二,只是没想到分别的日子竟然来得这么快,谁也没准备好。 “小四草,若是以后你娘骂你,没关系,再来悦人客栈,我们照顾你就够了。”王灿笑得好不神气,与一旁连声附和的小愣子勾肩搭背。 “是啊,张大娘也会时时替你清扫那间房,等着你回来。”张大娘暖掌摸摸她的发顶,心疼这么个小丫头要跟那种父母回去受苦受难。“记得啊,要捎个口信给我们,好让咱们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嗯?” “嗯,我会的。”她笑弯的眼里悄悄泛起薄雾。 她没有把即将嫁入西京冯大户的事情告诉赵世熊,是不知从何说起,也是怕说了以赵世熊个性恐怕会磨刀当场剁断二娘的脖子。 棠四草偷偷抹去泪水,看向不远处和车夫讨价还价的棠母似是快吵完了,再回首朝客栈里头张望。 “小四草,你找什么?” “我找风大哥……”她都快走了,怎么不见他下楼? 提到凤求凰,赵世熊两条浓眉立刻纠结,他挥挥大手,嚷道:“那臭小子没啥动静,方才老子上楼敲门都不见回应,没关系,咱们送你就好。” 棠四草挂着的笑有些垮。 也许风大哥还在生气,昨晚她哭着入睡,他则是一声不吭地抱着她,直至清晨醒来,身旁已是空荡荡的。 他不来送行就当作是为她好吧,反正昨晚已够她回味一辈子了…… “棠四草,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过来!” 棠母粗恶的嗓音远远唤至,看来和车夫谈价钱是谈妥了。 “好,我马上过去……”她先应个声,再次回首,依依不舍地看着这些与她相处七年的人。“代我向荣叔和许爷爷他们说声再见……风大哥,也麻烦你们替我转告了。”她咽下最后一句苦涩,掉头奔向马车。 晨光照耀下,棠四草的身影显得瘦弱不少,赵世熊等人难舍地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看着她跑到棠母面前说话又点头的,最后还被棠母用食指戳个几下,她按着被戳疼的额头,温吞吞地坐进马车里。 车夫挥动缰绳,马儿发出长嘶后踢动前腿,便拉着马车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看着马车愈驶愈远,再也忍不住泪水的小愣子噗哇一声爆出长嚎,泪水顿如堤防溃决般涌出眼眶。 “走了,小四草真的走了──” 隐忍许久的赵世熊这回也难忍热泪夺眶而出,他气得又哭又吼,大掌狠巴小愣子的脑袋。“浑小子!男儿有泪不轻弹,哭什么?!” “你这只熊不也是在哭……”王灿用袖子抹泪,哭得已够惨了还不忘反驳赵世熊。 这群男人都哭得如此惨烈,身为女人的张厨娘更甭说,她抽出怀中巾帕猛拭泪,声声哽咽。 “小四草走了,咱们这悦人客栈还算是‘悦人’吗……” 身后的客栈大厅,晦暗沉重,寂寞无声。 他们仿佛又听见某声细腻嗓子因为江湖趣事而被逗得朗笑不停,再转眼,一抹纤瘦小个子,头戴大大的布帽,端着灿颜就站在门边和熟客谈笑。 她有张很可爱的小圆脸,客人上门时总喜欢先捏她脸颊几把,说是可以讨讨福气,她被人捉弄也不生气,总是笑脸嘻嘻的,脸颊上还有两坨红云。 这悦人客栈里,有哪个人不爱看她笑?她是他们客栈的小头牌啊。 小四草与大伙相处七年,像是人人心里的一块肉,她今天这么离开,不就等于血淋淋地自心头扯下她吗…… 耳边,串串悦耳的朗笑声渐渐远去,那站在门柱旁的小小身影也逐渐变淡。 失去棠四草的悦人客栈似也失去所有笑声,赵世熊等人见那记忆中的身形逐缓融于空气中,消失无踪,他们的眼泪又汹涌直下,号哭声势在这清晨里格外响亮。 菊阁十五号房里,窗扉开着,早晨凉风拂进瞢瞢不明的房内。 凤求凰倚坐床头边,对楼下那声声凄厉的哭吼恍若未闻,双眼发直地凝视桌上那把他一直珍惜的神剑“空岳”。 风在房间里呼呼回荡,有几丝渗入“空岳”剑上的凿孔,霎时剑鸣不止,嘤嘤之声仿佛人的泣音。 那剑鸣声之低幽,令他忆起十五岁那年初见“空岳”时的景象。 当时“空岳”鸣音幽咽,像是哭泣着久未寻得主人,也像是低叹多少春秋、难以道尽的孤寂。 而现在听来,倒有几分相似。 又是阵冷风灌入房内,凤求凰的眸光也略略闪烁着。 他顿然起身,简单的收拾包袱,拎着行囊朝门口走去。 当他拉开门板的刹那,那抹颀长身影顿了顿,似是被益发强烈且幽深的剑鸣给拉住脚步。 他没回头,片刻之后无声无息地走出客房,将房门紧闭,独留下那把遗世神剑在桌上发出低鸣。 一扇门,隔开了它与他,翩然潇洒的身影在长廊上翻纵着,最后也消失无影。 他离去了,“空岳”的鸣声也渐渐止歇。 然而在那最后一刻,剑鸣声听来却是何其的凄楚。 求凰…… 清早离开悦人客栈的棠家三口,马车载着他们驶往西市,这时天已大亮,街坊上来来往往的人也多了。 车轮喀啰喀啰地压着石地,当一栋华美的三层楼房出现在眼前,车夫扯紧缰绳,马儿立刻停下脚步,坐在车里的三人也陆续下车。 华楼门前站着一名胭脂涂得十分厚重的吧婆,满头插着金锢,才见棠母,她那张血盆大口立刻咧开,摇着臀儿、挥挥绣帕笑着迎客。 “棠夫人,你可来啦。”肥婆握紧棠母的鸡爪手,只觉掌中微凉,她再看,赫然见到棠母指上满满的金戒、玉戒。“哎哟哟哟,棠夫人,您这是怎么回事?镶金镶玉的。” 棠母神气地收回手,笑睨着满手财宝。“卖女儿卖到个好价钱,反正冯家给的聘金迟早得花,不打赏自己怎得了?”她笑得正得意,忽而听见身后有尖细的抽息声,那张薄嘴蓦地垮下。“臭丫头,一路哭个没完,你是想哭衰咱家财运吗?” 站在后边的棠四草脸上尽是泪水,她打从进马车开始,听到车外传来阵阵哭声,她自己也忍不住声泪俱下。 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怎么可能离开赵叔他们还能从头嘻笑到尾,她在他们面前挂着笑,是怕他们忧心啊! “咦?这就是冯老爷未来的六小妾吗?”肥婆见到她,连忙摆出讨好嘴脸地朝棠四草走去,张着粗臂搂着她,哄道:“小姑娘,你别哭,冯家是个好地方,那冯老爷子人好家世也不错,你嫁进去后铁定过得如鱼得水,一家子跟着你鸡犬升天哪……来来来,棠夫人,您先和棠老爷在厅里歇歇腿儿,我带您女儿上楼去。” 棠母那双眼狠毒地瞪向棠四草,哼了一声,便拉着棠父先进楼休息。 肥婆带棠四草上楼时不断在她耳边叽叽喳喳个没完,说这西京好婚事都是她一手促成,可棠四草心里难受,一个字都没听进耳里,任凭肥婆自顾自的夸耀。 上梯之后再上梯,肥婆带她来到一间房里,房中全是女人的东西,镜台、饰品、衣物,还有许许多多姑娘在里边候着。 她被推进房,那些姑娘伺候着她脱衣、梳发,这让平时负责伺候别人的棠四草有些受宠若惊,当她被一群姑娘扒得赤条条后,又被带进澡桶里净身。 她泡在澡桶中,身后有人替她梳发、刷背,她则是失神地睇着水面浮动的花瓣。 昨晚她与风大哥同床共枕,虽然没发生什么事…… 那双圆眼打量着自个儿的身子,发现凤求凰在她身上吻出的痕迹真不少。 想起他,她的眸光也变得黯然。 这些痕迹,过了一晚也会消散,就像船过水无痕那样…… 滴滴答答的水珠子打在水面上、打在飘浮于水面的花瓣上,棠四草隐约从这涟漪水光中看见自己,还有某张刻在心版上无法抹去的俊逸脸庞。 风大哥…… 耳旁响起姑娘的呼唤声,喊着别哭,一会儿又拿布巾替她抹脸。 稍后她哭停了,澡也泡完了,她被拉出澡桶,姑娘们又拿出装着香片的香炉熏她满身,她忍不住咳嗽,两眼被烟熏得发红。 又过一会儿,姑娘拿着喜服给她着上,有人提鞋、有人替她系好腰带,然后她被压坐在镜台前,她们忙着为她梳髻、妆容、敷花泥染指甲,仿佛她身体被分成好几个部分让人看顾。 折腾大半天,姑娘们终于把棠四草这副新嫁娘的打扮搞定,她们退下,让肥婆与棠母、棠父进房。 “果真是人要衣装哪,瞧,这脸蛋儿多美!”肥婆笑得开怀,拧着棠四草的下颚左转右转,甚是满意。 会吗?棠四草盯着镜中那陌生的贵气姑娘。 她不认识镜子里的女人,粉打得好白,胭脂也涂得好浓好浓,满头金钗,这贵气模样不像从前悦人客栈的小四草。 “小姑娘,笑一笑,笑了才美呀。”肥婆见她眉宇不展,便出声哄她。 她听话,缓缓勾起唇角,可镜子里不见她从前傻性,却是个即将嫁入豪门,笑容十分做作的小妾嘴脸。 不管她怎么笑,就是丑,就是让她厌恶。 肥婆拿起搁在镜台边的凤冠,为她戴上,凤冠重得让她挺不直背。 “来,小姑娘,你先坐一会儿,轿子不久后就来接你了,很快就要拜堂去啦。”厚掌拍拍她的肩,肥婆和棠母有说有笑的离去。 最后离开的是棠父,当他的脚要跨出门槛时,顿了一顿。 棠四草神情呆滞地看着他,见他缓缓转过身子,畏缩老脸上尽是泪痕。 “四草,爹对不起你……” 瞅着父亲后悔的泪脸,她木然的脸庞渐露丝丝笑意。“爹,没关系的。” “爹无能……都是我,害得、害得你还有你姊──” “爹。”她轻声打断棠父的话,与他相望。“从今以后你别再赌了,好好赚钱养家吧。” 棠父含着泪,凝视女儿那纤弱身子,她的手紧拽着裙衣,像是逼着自己什么。 最后一次看着棠四草,棠父抹去热泪,狼狈万分地逃离这里,他没有多余的勇气面对她,她的不怨、她的认命,让他想起从前因为自己懦弱而无法留下的女儿,更让他后悔莫及。 棠父离去后,房里剩下她一个人了。 棠四草独自坐在镜台前,静静等待时间过去。 今晚过后,她将会是冯六夫人,穿金戴银,就像当初她在西市看见的那些富贵人家。 她会被迫住在一栋宅院里,要有大家闺秀的模样,举手投足皆要合宜。 如果哪天她怀孕、小孩也生下了,她就必须在家里相夫教子,对于墙外的世界,只能藉着遥望蓝天来想像它的辽阔。 幼年时,她曾幻想自己能够遨游四方,像个江湖儿女般足迹踏遍中原,纵使多少人告诉她江湖险恶,她还是为之向往。 你既然逃过一次,那就再逃第二次。 若她就是逃不了呢? 她逃了七年,在这七年里以为自己将无后顾之忧,以为自己可当大家掌上疼爱的小四草……但偏偏,老天爷就是带她害怕的二娘来见她了。 我带你走,没人拦得住我们。 是啊,没人拦得住他。 他是人人崇拜的雅盗凤求凰,还是佘长泰钦点的掌门人哪。 但她走了以后,谁来帮爹和幼弟?二娘的死活她宁可不管…… 揪着嫁衣的指节泛白,还发着抖。 棠四草忍着泪,穿上这件嫁衣的那刻起,她便知道往后的路得靠自己,在新的环境里没有赵叔、张大娘、王灿他们,也没有三番两次救她出虎口的风大哥。 她不能再像个孩子说哭就哭,她是要嫁人的啊…… “我好想你,风大哥……”她终究是无法忍住地放声哭泣。 她不想离开风大哥,不管她怎么说服自己,她就是无法完全为了爹亲而不顾自己内心渴求。 为什么呢?棠四草,为什么不跟他走? 风大哥的身边固然危险,可甘愿留在他身边,还怕什么呢? 你承诺的事难道忘了?是你说要当他的随身小剑僮,陪着他一路走江湖,不让他孤单。 还记得吗?他哭了,昨晚就在你怀里哭得无声无息,他抖着肩膀隐忍住泪,那比有声的哭泣更让人觉得痛;他在你耳边嘶吼、捶着床,吼着一句句为什么…… 为什么呀,棠四草……他从不忍伤你,为什么你就忍心伤害他? 说呀,你怎么狠得下心,剥走他心里一块肉? 你说话啊你── 棠四草! 坐在镜台前的人猛然站起,不慎碰撞到镜台边缘,上头的瓶瓶罐罐都让她撞翻了。 棠四草发着愣,方才那瞬间,仿佛凤求凰昨夜痛苦的嘶喊就在耳边。 发怔片刻,她像是大梦初醒般睁亮眼睛,颤抖的十指将颈项上沉甸甸的凤冠摘下扔到一旁,将腕上金镯、玉镯、戒指全部脱手,又拿红盖头将脸上那层胭脂全抹尽,小个子在房里像只无头苍蝇打转着。 她起了个疯狂的念头── 她想见风大哥! 街坊外,突然响起阵阵锣鼓及乐声,心急如焚的棠四草被那声声乐曲以及行人吆喝的笑音给震回神。 迎亲队伍来了。 棠四草大惊,先是冲去开窗,发现这里是三楼,楼下是水塘,就算她跳下去没撞到池边吐水小石龟,可她也不会泅水,关窗关窗! 她转身看到墙边有个大木箱,打开一看,里头空空如也,她正要把脚跨进去打算躲上几个时辰,又突然怔愣。 万一她躲在这里被人发现,恐怕轿子都不用坐,就直接被人装箱送到冯府当大礼,盖起来盖起来! 迎亲队伍的乐声已逼近华楼,棠四草苦思无门,当她看向床被,她瞪圆眼,赶紧抽走床单和薄被再冲出房间赶快跑。 没想到最后还是要用老方法,把自己挂在半天高的地方。 她想起在悦人客栈时,打算偷跑出去玩却被逮着的那次…… 想起凤求凰,棠四草因奔跑而造成的呼吸不顺畅竟也舒缓多了,她灿笑,浑身轻盈,总觉得自己又回到悦人客栈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风大哥,你等着,我很快就回到你身边,很快──” “新娘子不见啦!” 西市某栋三层华楼里传出肥婆震天价响的惊吼,吓得楼外行人皆是一怔。 紧接着,阵阵慌乱的翻箱倒柜以及吆喝声传出,其中还夹着棠母那尖锐拔高的母鸡嗓,扬言说要是找着新娘子,她非要扒掉她三层皮不可。 当众人找得焦头烂额之际,却没人发现三楼外的栏杆正绑着用床单和薄被相系的绳子,绳子垂到二楼,恍若船帆般随风飘扬,而华楼隔壁的矮屋上,有抹红影在缓缓移动。 棠四草谨慎地踩着屋瓦,她爬过树、翻过墙,可从来没定在滑不溜丢的屋瓦上,且她这身穿着太繁琐,只能万事小心免得摔下楼变痴呆。 “当初风大哥凶我真是凶对了,二楼还真高啊……” 想起凤求凰谆谆告诫,棠四草终于明了他所言甚是,她尽其所能地压抑心中恐惧,好不容易快踩到边缘时,华楼那里竟然传来男人的呼吼── “找着了找着了,她在那里,在隔壁的屋顶上啊!” 听到男人吆喝声,她吃惊地抬头望去,就见一名抬花轿的轿夫在窗口边指着她大嚷。 轿夫的呼喊让她分神,一不小心脚底板打滑便溜下屋顶。 砰! “痛……好痛……” 棠四草摔坐在堆得如小丘的稻谷包上,小手揉着屁股喊疼,不顾外人怪异的目光直盯着自己,她咬牙忍住疼赶快溜开。 谁说腿短的人就跑不快?她跑给他看! 不到半刻钟,棠四草身后传来阵阵怒吼,她回头一看,愕然地发现迎亲队的男人们全追在她屁股后头。 跑跑跑,棠四草,被抓到就完了! 她奋力迈开两腿、两手提着裙摆,行为毫无端庄可言,左弯右拐,哪里有路她就钻,奋力甩掉身后人,她的鲁莽撞倒不少无辜路人和摊子,可她无暇道歉,只管笔直往前冲去。 眼前一道拐弯,棠四草想也不想便卯足劲给它闪进去── “痛!” 两声痛呼,两道身影,一高一矮分别往两边倒。 棠四草趴在路边手按发疼的脸,不知被她迎头撞上的倒楣鬼是谁,话说回来,那倒楣鬼胸口也太硬了吧,她的脸好疼…… 而另一边,和苏意淮手挽手去西市买花种子的司徒澐玥坐倒在地,他一手捂着胸口,咬牙忍痛,不知道是哪个没长眼的混蛋脑袋硬得跟锅盖一样。 “澐玥,你没事吧?”苏意淮忧心地扶起他,见他面目狰狞,她便知晓大事不妙。“澐玥,你──” 不及劝阻,司徒澐玥已三步并两步地朝棠四草迈去,他伸出右臂,拎住她的后领,像是拎只猫儿般地将她提到眼前。 “姑娘,请问你家是着火了,还是你肚子不舒服急着找茅房,嗯?”先礼后兵,司徒澐玥温柔儒雅地“笑”着向她请教。 棠四草错愕地盯着他,缓缓摇头。 奇怪,这男人有点眼熟…… “摇头是指选项一?” 她还是摇头。 “那就是选项二啰?”他左手比出雨指。 她再摇摇头。 “以上皆非?” 她总算点头了。 “很好。”司徒澐玥原先还是清风明月般的笑容,倏地转成恶鬼的森森狠笑,连口气也随着表情歹毒起来。“小红包套,大爷我不过是一届书生,没练过什么胸口碎大石,你这颗硬得跟铁一样的头直直撞进我怀里,你到底是想撞死自己还是想和我玉石俱焚?就算你想不开,我可还想多活几年!想死的话看准点再来,我这个叫做男人的胸膛,那个才是墙!哪,看清了没有?需不需要我帮你一把让你早死早超生,嗯?” “澐玥,别这样!”苏意淮急急捉住他的手,免得他真把棠四草当成球往墙壁扔去。“你也好声好气点,人家姑娘都被你吓坏了。” “吓坏?这种看美男子看到双眼呆滞的表情像是吓坏吗?”他怀疑苏意淮是否眼力不佳,怒指那个毫不惧于他恐吓的棠四草。 当他天下第一美男子连霸连假的啊,他对这种专注眼神特别敏感。 盯着司徒澐玥俊美的脸半晌,模糊的记忆登时涌现点滴,她再看苏意淮,这对佳偶在她脑海里顿时并一块,终于凑整她零碎的记忆。 “啊!你是西市那个俊公子!”当初救下她的人啊! 手上拎着的棠四草突然发出嚷声,司徒澐玥皱皱眉头,本以为她是打算装熟再来个攀亲带故,可当他朝那张圆脸打量,才察觉那张脸还真是挺面熟的。 苏意淮记性较佳,专注看着棠四草后立刻睁亮大眼。“澐玥,是她,你那时在西市里帮忙解围的小姑娘!” 他略略挑眉,放下棠四草。 “喂,我说你这丫头换了绫罗绸缎是体面不少,可怎么还是这么容易触别人楣头……”他突然把话打住,像是察觉什么般把棠四草从头看到脚,然后扬眉笑得很老奸。“刚刚我没注意,只以为是哪个笨蛋想穿红衣寻死当厉鬼,可我现在仔细看……啧啧啧啧,这好像不是普通的红衣裳呀。” 那抹大红,还有衣服上绣着的凤凰图案,若是再加上一顶凤冠的话…… “快!去那里搜!” “你们后面的快点跟上来!” 男人的吆喝声蓦然了亮大起,听这声响,该是在附近。 棠四草听到那声粗喊蓦地僵住身躯,二话不说地扳过司徒澐玥的身子面向前头,自己则是紧贴在他背后。 “喂,你干什么你人──” “等会儿有人问起我就说不知道!”她迅速交代,然后敛住裙衣、僵直身躯,活像根木头人。 搞什么鬼呀真是…… 司徒澐玥觉得自己似是卷进什么麻烦里,他正想回头问个清楚,前方就蹦出几名壮汉,他们个个气喘如牛,似是追了好一段路。 其中一名壮汉发现司徒澐玥和苏意淮,开口就问:“欸,小子──好疼!你打我做啥?” “混蛋!这人哪是你可以随便喊的?他是司徒公子哪!”另一名年长壮汉臭骂道,端着笑脸向司徒澐玥陪不是。“望司徒公子莫见怪,小伙子总是毛躁点……” 司徒澐玥摆出那张专门应付用的英气俊笑,摇摇头,“没关系,我不会放在心上。”不过会在他黑名单上写着一笔。 “呵呵呵,甚好甚好……啊,司徒公子,请问你有没有瞧见一名姑娘?” “姑娘?怎生的姑娘?” “穿着大红嫁衣,脸有些圆,个子娇小的姑娘。” 躲在后头的棠四草轻颤,与她背贴背的司徒澐玥轻易就察觉到她的异样。 他笑着伸手朝一方指去。“巧得很,方才就往那里跑……啊,等等,请问发生什么事了?”他及时喊住正要去寻人的壮汉。 提到此事,壮汉脸上随即浮出怒意。 “哼,那名姑娘今天要嫁进冯家,可就在咱们迎亲队正要接她去冯府拜堂时,她竟然逃跑了。” “逃、逃跑?!”苏意淮掩嘴惊呼,司徒澐玥就没这么大惊小怪,相反的还挂着诡异灿笑。 “原来是逃、婚、哪。” 壮汉盯着司徒澐玥的笑颜,不知他特地加重某两字的语气是要说给谁听。 “司徒公子、苏姑娘,咱们就不多说了,多谢两位指点。” 壮汉向两人道谢后,便率领伙伴继续往前追去,十几人轰轰动动地奔过他们眼前,最后只留尘烟飘扬,这地方又恢复到最初的平静。 “你出来。” 想也知道他是喊谁,棠四草慢吞吞地从他背后走出。 “你还挺大胆嘛,逃婚?”真是人不可貌相。 苏意淮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姑娘,婚姻不是儿戏──” “可若是要你嫁给一个不爱的人,你甘愿吗?”棠四草坚定的眼神直望着她。 棠四草这坚毅神态让苏意淮顿时间不知说什么,她错愕地看向司徒澐玥,却发现他正扬眉笑觑她,似是告诉她──这小姑娘比你还懂事。 苏意淮脸色绯红的嗔他一眼。 司徒澐玥则伸臂勾住棠四草的肩走到旁边。 “很好,小丫头,你这句话实在深得我心,我帮你。” 唉,这到底还是命啊,他天生是来帮人逃婚的吗?像是想起什么值得令人玩味再三的陈年旧事,司徒澐玥原本笑得很狐狸的脸,顿时柔化不少。 “帮?怎么帮?” 这话问到重点了,司徒澐玥松手放开她,拧眉看着她片刻。 “你把外袍脱下来给我。”他向她摊掌,她则脱下大红纱袍交到他手上。“好,现在你快点跑,自己当心点。” 棠四草颔首,转身便跑,可跑没几步她又停下来,回头看着他们俩,“姑娘、公子!” “嗯?” 她漾着笑道:“谢谢你们。”再次向两人点头致意后,她才回首快步奔去。 她朝自己选择的路迈开大步,毫无半点迟疑。 苏意淮瞅着她跑远的身影,心里实有不少钦佩之意。 “那小姑娘勇气真大……”她们之间做比较,小姑娘的作为可真是大胆多了。“澐玥,你要怎么帮?” 司徒澐玥牵着她的手,笑得很神秘地拉着她走。 “跟我来。” 他们抄着里坊间的小道,迂回曲折,终于来到一座池塘边。 苏意淮站在柳树边,疑惑地看着司徒澐玥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伸手攀下最长的柳枝,勾住那件大红袍,然后荡啊荡的再奋力甩出去,大红纱袍随即飘落到池中。 “好啦。”司徒澐玥将柳条折断,扔入附近水缸中,拍去手上的灰尘。“来,意淮,跟我一起喊。” “喊什么?” 只见司徒澐玥深吸口气,两手搁在嘴边,然后放声大喝── “不好啦──新、娘、子、跳、水、自、杀、啦──” 第十一章 不知怎么回事,她这逃跑计划似乎愈来愈畅行无阻。 她方才还要东躲西藏的,隐身树后盯着那些追查她下落的迎亲人马到处寻问路人,突地,一名华楼姑娘从对街跑来,紧张的不知和男人们说些什么,就见他们一脸吃惊,然后尾随姑娘火速冲走。 该不是那位俊公子帮她帮出效果了吧? 棠四草大悦,这下子她总算能光明正大的提裙在街上狂奔。 她就这样一路冲回悦人客栈,当她见到熟悉的平民住家、摊贩和熟人,她心里狂喜,脚程也更加快速。 悦人客栈就在眼前,她火速冲去,脚才蹬进客栈门槛,头一句话就是这么说── “我回来了!” 她回来了,她的家,这才是她真正的家啊! 客栈里原本还是死气沉沉,正在修理木桌的赵世熊十分没劲地敲敲打打,可当他听见属于棠四草那雀跃呼声时,他大感错愕,手中的木槌松脱落地,牛眼不可思议地瞪着店门那抹纤瘦的大红身影。 起初,他以为那是幻影,那个棠四草身穿大红喜袍,笑脸红红,喘气不休,一头插着歪歪斜斜的金钗,手还拎着裙…… “小四草?!” 张厨娘的惊呼在赵世熊身后嚷起,他回过神,看着张厨娘狂喜地朝棠四草迎去,他才知这不是幻觉。 “张大娘,我好想你!”棠四草兴奋地扑进这怀念的怀抱,脸还猛磨蹭几下,见赵世熊快步朝她走过来,她转而又朝他怀里扑去。“赵叔,我也好想你!” 呜,这才是当个爹该有的温度啊,赵叔按在她背后的手,好暖好暖。 眼见心疼的小四草回来,赵世熊的眼再度涌出大把大把的泪。 “你这丫头早上才走,现在却跑回来了,不嫌麻烦吗?”他粗声叫嚷,可混着哭音,听起来一点威胁性都没有。 “赵叔如果嫌烦我立刻走……”她的手臂拥得好紧好紧。 听她这话,赵世熊的哭势更为滂沱,他用力地揣着棠四草在怀中。 “不嫌烦,一点也不……赵叔当你是自己女儿,有哪个当爹的会嫌弃女儿……” 两人相拥,皆是哭得惨兮兮,一旁看着的张厨娘也是泪湿满襟。 过了一会儿,棠四草才自赵世熊怀里离开,伸手抹抹泪,急切的四处张望。 “赵叔,风大哥呢?” 平时风大哥都会在大厅里帮着赵叔修整坏桌坏椅,怎么现在她回来却不见风大哥的身影? “那臭小子从你离开那刻起就没下楼了,敲门也不应。”说到凤求凰,赵世熊表情也凶恶起来,他摆摆手,不想谈他。 呿,一个大男人,喜欢的姑娘走了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门,又不吃东西,他当自己是活神仙哪? 棠四草抬头看看二楼,转眼便朝楼梯奔去。“我去找他!” 若真是如此,风大哥听到她的声音,定会很开心的出房迎接她。 迫不及待见到凤求凰望着她的俊秀惊容,棠四草笑得如春花艳放,她的心跳似鼓般剧烈地响在耳边,跑这么大段路,她不觉得累,甚至还有即将解脱的轻松。 菊阁十五号房紧掩的门扉就在眼前,她连敲门都省了,直接推开门就冲进去。 “风大哥!”她喜悦大呼,脸上堆着灿烂笑花。 然而房内没有期待的俊容回首惊望她,更无人回应她的话,仅有寥落无声的客房,回绕着阵阵风音。 棠四草愣站在房门口好一阵子,她跨进房内,环视这间冷冷清清的客房。 床上被子是叠好的,寻常放在桌前的东西、衣物都不见了,而面对西方的窗子大敞,任由凉风灌入。 这怎么看都像是人已离开的空房。 思及此,棠四草像是降入冬雪中严寒的冰湖,莫大惊恐直袭心头。 她逃回来就是为了要见他呀,可是风大哥他…… 一道低鸣,尖锐地划过她的耳际。 棠四草认得那声鸣音,她惊异地瞠圆双目朝桌边瞧去,就见一把剑撊放在桌上,它孤孤单单地躺在那儿,闪着银光,似在呼唤谁发现它的存在。 “空岳?!”她直奔桌前,愕视那把陪伴凤求凰十多年的剑。 剑鸣声仍是久久不散,棠四草指尖才抚着剑身,立刻被一股锋锐之气以及逼人寒劲弹得手缩回。 那是不容他人触碰的排斥,因为“空岳”认定的主子只有一人──凤求凰。 “风大哥呢?风大哥去哪了,他怎么不带你走?”连包袱都拿了,怎么可能会忘记这把剑? 剑鸣声幽幽,哀戚难忍。 苦思不得其解,棠四草眼凝视着“空岳”,思忖原因。 她脑里闪过各种可能性,蓦然,某句话很突兀地闪过她的脑海── 要是我的随身小剑僮不见,剑我也不会要了。 棠四草顿时惊讶瞪眼。 难道风大哥是讲真的?她一直以为那是个讲得很失败的笑话啊! “死了死了!没想到风大哥他真的……” 她慌乱地在桌边兜着圈圈,忽而,她的视线瞟向“空岳”。 灵光一闪,棠四草赶紧扯下随手可及的布缎,朝“空岳”嚷道:“你有灵性对不?你是传说中神匠所铸的神剑啊!” “空岳”的剑鸣声顿时尖刺起来,逼得她很想盖耳。 “你既是神剑,自然可以和风大哥心灵相通了,对吧?”她咬牙忍住,抬起沉重的剑,吃力地用布缎将剑身一圈圈地包覆住。 “你带我去找风大哥……我、我也会带你过去……你轻点行不行?”棠四草再也忍不住地哀呼,光是掌着剑柄,她就觉得指骨快要断了。“算我求你了,你不也很想见风大哥吗?我跟你相同啊,咱们都是被他留下的,那我们一起找他不就好?等你回到他身边就不是孤孤单翠的,你信我呀……” 要不是她,风大哥不会舍去江湖生活,更不会舍去这把剑。 既然祸是她闯出来的,那就由她来补,她要把风大哥找出来,不管天涯海角。 所以,请你帮我这一次。 空岳,帮我这次了,求你── 握在手中的剑身,不知为何像是水流光般失去重量,慢慢变轻。 那剑身之轻巧十分吓人,简直就像把细竹,棠四草惊愕地将剑捧入手中,先是掂了掂,终于能够体验凤求凰“天生神力”的握剑感。 瞪着剑发愣半天,她才惊喜大呼:“神剑,你真的是神剑!”她嚷笑,随即捧着剑夺门而出。“走走走,我们这就去找风大哥,一起!” 她在长廊上奔走,甫下楼正要喊人时,就听见赵世熊破口大骂的嗓门。 棠四草惊骇地煞住脚步,赶紧躲入附近桌椅后,本以为是棠母带人来客栈找她,可待她再仔细瞧,这才发现赵世熊是在骂一名男子。 “我说了,他早就走啦!”赵世熊狠瞪外头那位相貌中等,身形挺拔的男子。 “可我听说凤求凰住在这里……”男子苦笑,招架不住赵世熊的怒焰。 “他娘的!你要我说几遍!”赵世熊握着拳,要不是看这男人有礼和气,他早就一拳揍过去。“你们这些死老百姓是怎么回事?听到凤求凰三个字全都跑来,怎么?几时凤求凰也跟那个司徒公子一般得男人宠?你想娶他啊?” 男子在听得“司徒公子”四字时,很明显地顿了顿。 片刻后,男子叹息,从怀中掏出块铜牌亮在赵世熊眼前。 唉,他就是不想拿出这玩意儿,虽然办事方便,可是感觉很招摇。 “掌柜,在下项丹青,寻找凤求凰乃公务。” 赵世熊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说不出话来。 “掌柜,听说凤求凰曾在这里落脚,真有其事?” 这事情他是从某四个被揍得很惨的江湖人嘴里听说的,待他探问过那四人,才知他们是为了夺剑而与凤求凰起冲突,还拆了间客栈的大厅。 那四人摆明就是被人打倒心有不甘,打算放风声整惨凤求凰。 “是有这回事……”在项丹青不怒自威的查问下,赵世熊不得不放软嗓音,可过一会儿他又戒慎地瞪去。“项将军,难不成你要抓他?” “项某虽是奉旨缉拿凤求凰,然而此行不在逮人,而是救人。” “救人?” 项丹青点点头。“项某蒙御诏回京,便是为处理凤求凰握有神剑一事,此事已在大江南北传遍,我自线报得知,今日有许多江湖人士结盟赶至西京,实有杀人夺剑意图。” 凤求凰虽然是个盗,可胸襟坦荡,所谓英雄惜英雄,他也不乐见他死。 当日他们两人对战,他眼睛瞎了没认出凤求凰手中握的是神剑,现在他知道了,也明白在醉云楼时,凤求凰存心与他比画却无杀意。 要不是如此,凤求凰早就一招劈断他的剑了! “什么?杀──!” 赵世熊惊呼还未喊完,棠四草却早他一步窜出,神色慌张地抓着项丹青的手臂。 “你这话当真?你没骗人?!” 项丹青被这猛然从赵世熊后头跃出的棠四草吓了一跳,他俯首愕望着她,蓦然瞳眸一张,瞪着她手里用布缎包紧的剑,那外露的螭首剑柄。 “你是谁?凤求凰的剑怎么会在你手上?” 棠四草慌张地猛摇头,嚷道:“风大哥不见了,他留下这把剑离开了!” 项丹青睁圆双目。 “走了?!”为什么他每次来找凤求凰,他都会先跑啊! “项将军,劳烦你带我去找人,我手里这把‘空岳’是灵剑,它会找出风大哥在哪里!” 闻言,项丹青为难地看着她。 他并非不肯,可她是个娇弱姑娘,且身穿大红嫁衣…… 凤求凰不会是变本加厉,沾了别人家未嫁的老婆吧? “项将军,我求你!”棠四草泪眼汪汪的睇着他,这让一向心软的项丹青嘻声长叹。 “你要知道此行可是险路,你不怕?”他可得有言在先,免得她最后见到刀光血影吓得大哭。 棠四草毫不犹豫地摇头,眼里透着坚毅光芒。 他下最后警告,可她还是不退缩,项丹青这会儿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无奈抓着她来到高大黑亮的坐骑前。 他抱起她,先将她扶上马背,然后自己再翻身上去。 “姑娘,务必请你谨慎行事,项某恐是分身乏术,知道吗?” “我知道。”她回答的简短有力。 得她保证,项丹青挥动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马儿随即长嘶一声,朝前奔去。 棠四草坐在他身后,紧紧地抓着他。 她耳边回荡着不止是呼过的风声,马蹄声,亦有“空岳”的鸣音。 风大哥,你不可以有事,绝对不可以…… 西郊某座不知名小山,林中夹道,苍翠郁郁,其茂盛之姿足以蔽空,不过往东边望去,还可透过错杂的树干缝隙间偶见西京长安的宏伟健筑。 山道里,凤求凰手勾挂着包袱于背,侧首望着那壮阔的大都市。 沉凝片刻,凤求凰勾唇讽笑,转过身继续走。 他是笨蛋哪!竟然妄想从这个地方找出冯府位置,就算真给他看出来了又如何?再当一次凤求凰去调戏良家妇女? 他连剑──陪着他十四年的“空岳”──都不要了,还提什么凤求凰? 当初他取用那三个字,是代表他游历天下、不愿埋葬年少轻狂的心;然而现在,却成为他渴求一生伴侣的心境。 他寻得苏意淮,但是这只凰鸟却早在九年前便注定不属于他。 他找到棠四草,却在中途杀出桩婚事截走她。 她是没有苏意淮的芙蓉之貌,但这棵平凡小草却很入他的心。 她喊着他时的嗓音、她望着他时的表情,仿佛告诉他,她的世界就筑在他怀里,让他甘愿以性命来保护她。 然而那晚,她的决定让他心碎。 有她在,他会继续当凤求凰,当她心目中所向无敌的风大哥,但是她嫁作人妇后,他的强给谁看?又要保护谁? 没有她,他什么都不是…… “遨游四海,你究竟求到什么?”他笑,低低讽语,在这蜿蜒向上的山路,望无尽处。 那抹挺拔身姿,落寞地踏上来时路,像是宝石永远覆于泥淖之下,再难发出慑目的璀璨光芒…… 咻地一声,一支飞箭从后射向漫步于山道间的背影,尖锐箭头就要没入血肉之躯时,就见人影迅速回身,扬腿一踢,箭顿时被踢入一旁的树干,贯穿树身。 “给我出来!”凤求凰沉声大喝,声势回荡山林、震飞栖鸟。 原本平静无人的山道,突然窸窸窣窣地吵杂起来,只见四面八方涌出许多人影,个个面目狰狞,手持兵器,看了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色。 “打从我出京你们就跟着,吃饱了没事干?”他怒眼环视,黑压压一片尽挡去路。 一名握着鹿角弓、相貌酷似猪脸的大汉从人群里走出,凤求凰瞥了眼他身后所背的箭筒,里头置放的羽箭和他刚才踢开那支形式相同。 大汉抖着脸上肥肉,虚伪笑道:“凤求凰,我们也是好商量的,只要你交出‘空岳’,我们自然不碍你的路。” 凤求凰冷瞅他半晌,忽而撇着唇笑。 “真不巧,我方才把剑给扔了。”他伸指朝山下比了比。“你们现在去草丛堆里或许还有得找,先抢先赢。” 听他说得好像只是随手丢包垃圾似的,众人皆是把眼一瞠。 那可是神剑“空岳”啊! “凤求凰,你别闲扯!”得不到自己所要的答案,大汉怒极的把弓指着他。 “我也懒得跟你们浪费时间,少拿那种三流武器指着我的鼻子。” 凤求凰笑容尽失,心情不佳,他懒得跟别人客套。 大汉气得握紧手中的鹿角弓,瞪着凤求凰那目中无人的神态,心头火愈燃愈炽。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头一回让他碰到个这么嚣张的人。 “兄弟!” “在!” “咱们上!” “杀──” 平静的山林顿时杀声四起,一群江湖人士纷纷高举武器,杀向凤求凰。 “你们可真会挑时间,嗯?”他咧着唇,扳扳手骨,眼看带头大汉寸寸逼近,他扬拳,一拳就揍飞这猪脸贼。“那好,大爷我心情正闷着,不怕死的就统统给我送上来!” 哀号如陨星咻地飞过去,大伙看了眼阵前牺牲的兄弟,面面相觑,扬起武器又齐来送死。 只见凤求凰跨开马步,连连数掌及拳脚送出,以他为中心,顿时黄土升腾、弥弥漫漫,烟尘当中铿铿锵锵武器相击的声音杂响,各种凄厉、惨绝人寰,只要人能想得到的痛呼声此起彼落,其中还夹杂着凤求凰边揍人边痛骂的怒吼。 “我早说过了剑不在我这里、剑不在我这里、剑不在我这里──你们全当我说话放屁是不是?!三天两头就为了剑来烦我!我不妨告诉你们,那把剑我平常不砍人都拿来杀蚊子苍蝇!”三拳送客,下次请早。 “六道派算什么名门正派?那个姓佘的老头子就是江湖最大老不死魔头!叫我坐掌门位?作梦吧他……喂!老兄,你放尊重点行不行?别把断牙沾在我手上!”七脚招呼,再多送一脚给刚才那个断牙的。 “还有,棠四草!你这个笨、女、人──” 啪啪啪!唰!咻咻咻咻! 尘烟在一阵强大掌风扫过下全数震散,连同尘灰被震出三尺外的还有一人群人,他们齐声哀呼,像是开花般往四边弹开,有的撞到石头,有的飞挂树梢上,还有十几八个叠成小山般昏迷不醒,而凤求凰则是站在原地狠瞪遍地伤残人士,身上虽有伤却绝非大碍,气是喘了点,不过力气尚在。 并未跟着人群往前赴死的其余江湖人见到这般惨烈,他们冷汗直落,紧握着兵器,被凤求凰狠扫而来的目光给逼退几步。 那哪是自保,根本就是发泄嘛…… “刚才不还嚷着说要杀吗?”凤求凰笑得面目狰狞。“来啊!” 没有“空岳”在手,打打杀杀这档事固然变得吃力,可用拳脚揍人却有种抒发郁闷的爽快,拜这些人所赐,他现在心情是畅快不少。 大队人马转眼间被凤求凰打趴一半,剩下的江湖人紧握手中刀刃,犹豫着该进还是该退。 “风大哥──” 自山道下传来姑娘家的呼喊,众人大惊,纷纷回顾,而凤求凰听到那声细嗓,顿时震了下。 那声音…… 苍苍绿林内,蓦地刮起阵阵凉风,当风声划过他耳边时,他清楚的听见了一丝低幽的呼喊。 求凰…… 瞠圆的黑瞳映着山道弯口,那姑娘家的呼声愈来愈近,最后,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抹鲜红。 “风大哥!”棠四草捧着“空岳”,咧着笑、脸色通红且尽显疲惫,她的视线越过颗颗人头,直望向站在高处发愣的凤求凰。 她找到了,“空岳”果真是把灵剑,把她引到这里! 见到她,凤求凰错愕得说不出话来,要不是她开口说话,且中间横亘的人墙纷纷用诡怪目光来回打探他们两人,他会以为那抹红影是他朝思暮想导致发疯的前兆。 “小短腿?!”该死,她怎么会抱着“空狱”跑到这里?“你不是出嫁了?” “我、我逃婚啦!”说到这里她还别扭了下。 “谁带你来?” “是项将军……风大哥,后面!” 项──丹──青!我跟你梁子结大了! 凤求凰抬肘狠狠往后撞去,霎时,偷袭者鼻血四溅,棠四草远远看着,似能感受到那位仁兄的切身之痛,捂着鼻子闷喊疼。 这场江湖仗又打了起来,有别于上回在悦人客栈里所见,棠四草错愕地望着眼前那片混战,由衷佩服凤求凰以寡敌众的能耐。 他难道不会眼花吗?她连谁出剑、谁踢腿都分辨不出来欸! 见她还杵在那儿,凤求凰边打边喊:“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快回头找项丹青!”她是看不出来他在杀血路替她挡灾吗? “可我、可我……”项丹青与她兵分两路找人,她也不知道项丹青现在在哪里。“风大哥,我帮你把剑──” “笨蛋,别说!”听到她脱口说出“剑”字,凤求凰拽人痛扁的手势猛然煞住,他惊吼,震得棠四草愕然后退几步。 他的怒咆响得满山遍野,却遮掩不住棠四草未经大脑就脱口说出的关键字,现在乍然静默,气氛凝重。 原本前仆后继,就为了撂倒凤求凰的江湖人们这下全都住手。 一双双贼眼先是冷瞟着凤求凰那流露出的惊慌之色,待回首再望棠四草时,个个笑得贪狠。 “小短腿,快跑!” 棠四草怔望那些人贪婪的嘴脸,紧揣怀中“空岳”,转头拔腿狂奔下山道,那些江湖人见她跑了,立刻杀声大超,群起直追。 凤求凰见状,施展轻功紧追在后,一拳一脚的从后头杀出个道来。 跑在最前面的棠四草眼里冒着热泪,看后头杀来的夺剑人,少说也有三十来个,而且他们每个都有上乘轻功,她再怎么会逃,也比不过会飞的人哪! “臭丫头,把剑留下!” 空岳、空岳,咱们怎么办?他们就快追上来了! 怀中剑发出的鸣音蓦然拔高,棠四草困惑地俯首望着它,恰巧一支三爪铁耙就从她头顶上招呼而过,没伤到她,却耙下她发髻上几支金钗,痛得她咬紧牙。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剑鸣声持续不断,尖锐异常,她猛地脚下打滑,不慎滑进陡坡,而身后砍来欲夺她小命的大刀,却因为她这记打滑而偏向,刹那间,刀身砍中她的左肩骨,狠狠地划出一道血口子,鲜血飞溅,洒落在山道上。 远方,凤求凰的痛咆传至她耳里。 她不及回头看他在何方,就这样一路滚下斜坡。 左肩上的伤血涌如泉,随着她滚出的路线染上一道沭目惊心的红迹。 棠四草左臂紧揣着剑,右手则是胡乱抓着,有时抓到草根、指尖刮住石子,她试图抓住什么来阻止下滑的冲势,然而却徒劳无功,只是平添她掌心里的伤口。 当她的身子滚到陡坡底时,随即像个球被抛出坡外。 那抛出半空的感觉像在飞,棠四草半敛着眼,凝望头顶艳阳发出的刺目光芒,还有在天际飘荡的悠悠白云,她觉得,跟她现在的情况似乎有点像…… 剑鸣这时又响在耳边,棠四草因为失血过多而恍惚的神智被拉了些回来,当她开始往下坠时,她猛然伸出右臂,侥幸攀住一枝突出崖边的小树枝,她再勉强地探出满是鲜血的左臂,看能不能勾着崖缘。 她还不能死、她还不能…… “啊!”那根小树枝突地断成两截,她再度往下坠,险得是底下还有较粗的树枝,她纤细腰身先是狠狠撞上粗干,痛得她闷哼出声,而后身子又徐徐往下滑。 就再她快要栽下去时,受伤的右掌及时抓住粗枝不放。 下滑的情形暂缓,可她现在挂在山崖外像枯叶任风吹,情况也不太乐观。 好痛……她觉得她的骨头快散了…… 棠四草肩伤仍在流血,她感到头昏,甚至连身体都在发冷,林中有阵阵杀声,还有刀剑交击的声音。 她试着从其中辨出凤求凰的声音,可意识愈来愈模糊,她脑中嗡嗡作响,分不出来那究竟是耳鸣还是剑鸣,视线也变得昏昏暗暗。 是天黑了吗?她觉得好暗…… ……草! 谁?有人喊她吗? 眼睛睁开! 她有把眼睛睁开啊,是天黑了啦…… “小短腿!” 猛地,她睁开眼皮,就见凤求凰趴在崖边,朝她伸着臂。 棠四草混身脏之外还满是伤痕,抓着粗木干的手淌着血,滴滴答答地打在她脸颊上。 “把手给我!”凤求凰身上尽是血污,好不容易把所有想抢剑的人全部摆平,自己也难免挨点皮肉伤,可当他看见棠四草现在的模样,伤再痛也比不上心痛。 棠四草脸色惨白如纸,微微启口,虚弱道:“我没办法……” “把剑扔下,手给我!”他看到她的左手还紧握着“空岳”,银亮剑身上满是血迹,而这些血全是来自她重伤的左肩。 “不行,我不可以……” 她不能把“空岳”丢下,她答应它的,要一起来找风大哥。 “棠四草,别管剑了!”凤求凰只感到心里恐慌,这种即将失去的感受,远比得知她即将嫁人时吞噬他理智的惴僳还要庞大。 眼前那张俊颜上的惊恐,棠四草清楚看进眼里。 她笑,很幸福的笑着。 “风大哥……我听你的话,逃出来了……”逃出来,只愿与他相随,从此四海遨游、相依相行,纵使遇到危险她也无悔。“我想回到你身边……我不会再和你分开,不会……” 回到他身边,永永远远做他心里那个小短腿。 “四草,手伸给我,快点!”凤求凰惊视她逐渐松开的指尖,她很有可能再下一刻直坠下去,然后摔个粉身碎骨。 他后悔了,他宁愿她别逃回来,若是她好好当冯六夫人,至少能保住她的命。 他从前不也是为了保她的命而甘愿离开吗? “棠四草,把剑扔下!当初我不就告诉你了吗?若是我的随身小剑僮不在了,要剑有何用?没有你的江湖,要剑有何用!”他的剑只要能保护她便足够了,他何须再奢求额外的浮名?若失去了她,即使名声再大、再强也是枉然,他只会是具空壳。 这话听起来好甜蜜,然而咀嚼口中,却腥得像是血泪。 棠四草眼里闪着泪光,当她的小指率先松开,她听见凤求凰惶恐的惊喊。 风大哥,没关系的…… 再松开无名指时,她连眼睛都闭上了。 风大哥,我不后悔回来这趟,就算知道难逃一劫,但是在合眼前看到的是你,我有什么好后悔? 只是啊,我无法依约实现当你剑僮的诺言,从此大江南北只有你独行,这是我心里唯一的遗憾。 风大哥,别难过,其实小短腿处处都在啊…… 瞧,那芳草萋萋是我,那风儿轻轻抚过你的脸颊也是我,蓝天、白云、高山、流水,只要你看得到的,都是啊…… 最后抓紧的两指也松开,她来不及开口向他说声再见,只能以笑相送。 “四草──” 清瘦的身影直往下坠,响在崖边碎心裂肺的嘶吼,仿佛是送她一程的最后余音。 那是个很绝美的景致,就如秋日中最后一抹枫红,坠入底下那片绿波中…… 尾声 “我发现我只要碰见你准没好事。” 简陋草屋中,放着两张硬床。 其中一张靠窗上面躺着棠四草,凤求凰就坐在床边,他怀里抱着昏睡中的棠四草,那双笑弯的媚眼睇向另一张床上、负伤挺重的男人。 此人就是项丹青。 “这次可不是我的问题了。”凤求凰懒懒吐语,那副德行让项丹青看了更不是滋味。“谁教你要站在那里?” 啪叽! 青筋自项丹青的额角浮出,他伸出未受伤的右臂,指着凤求凰大骂:“这是你对救了你情人一命的恩公讲话的口气吗?你好歹也感谢我一点!我平白无顾被她来个泰山压顶,压断了右腿和左手臂,更恐怖的是我还差点被你那把剑插到喉咙,你知不知道你那把剑多危险?啊?!” 先前他和棠四草兵分两路,她找山道,他寻山林。 那时候他听见凤求凰凄厉的长嚎,循声抬头往上望,就被从天而降的棠四草给压个正着,与她双双倒卧草地上。 本以为再惨也不过如此,孰料当他睁开眼时,一抹银光映入眼帘,跟着一股鸣音破风而来,他瞠大双目,猛地偏开头,嗤地一声,就见“空岳”直挺挺的插立在草地中,与他的颈项相隔不到半寸。 要不是他反应快,他老早死透了! “唔嗯……” 棠四草皱紧眉心,睡得有些不安稳,凤求凰见状,立即伸指抚平她额上皱痕,另一手则是拍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抚着她。 这一幕让项丹青看得有些吃惊,怒焰瞬间也熄灭大半。 凤求凰见她再度安睡,小心翼翼地把她更往怀里托紧些,唇轻啄她的,爱怜地为她拨开落在脸上的发丝。 她伤势不轻,当他火速冲下山时,她已是奄奄一息的伏在项丹青身上,肩膀的伤深可见骨,他们两人倒卧在血泊中,可泰半的血都是她流的。 当他抱着她时,他几乎是发狂的,要不是项丹青不顾自己的伤势,将坐骑让给他,他怀里的人恐怕就要回天乏术。 他以为自己将会寻到一具破碎的死尸。 他以为他再也无法将她抱入怀里…… “……项丹青。” “怎么?”不会是因为他刚才骂得太大声,干扰到那位小姑娘睡眠,所以要揍他吧? 凤求凰抚着棠四草的脸颊,回想起她松手摔下山时的情况,他仍是心有余悸。“我欠你一次,谢谢。” 突然听他道谢,这让向来与他对立惯了的项丹青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别扭的抓抓后颈。 这家伙还不算太糟糕嘛,不枉他把马借给他,然后他在疾驰而去的马影后苦唤却不得理睬…… 看着凤求凰柔情似水的神态,还有那紧搂着棠四草腰背的手臂,项丹青蓦然惜起他来。 谁说英雄就会永远强撑着那片天不畏不惧?这些日子来,他看凤求凰夜里不睡只拥着她,还数次探她鼻息,得知她仍有气息时,紧绷的心绪才放松下来。 这情况反反覆覆不知有多少次,就见他整晚放松、紧张、放松、紧张…… “其实……你用不着跟我客气。”项丹青努努嘴,看着棠四草的睡容。“多救一条命也非坏事,而且这小姑娘挺讨喜的,正值芳华年龄,死了也可惜。” 就当是做善事啰,瞧他们两人感情深厚,他猜这小姑娘若死,凤求凰也差不多了。 凤求凰指尖抚过她脸颊上一道道血痕,许久,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朝项丹青灿笑。 乍见他那张笑脸,项丹青瞪眼防备着,那种笑法他自司徒澐玥身上看过不知几遍了。 “但是,是你带她来的,所以你也欠我一次,咱们扯平。” “啊?”项丹青瞪圆双目,错愕地盯着他。 上一刻还跟他像是哥儿们地聊了几句的人是谁啊? 怎么才转眼就讨价还价起他的救命之恩,他救人又不是存心计较着别人还要来还。 “喂,你别看扁我的人格行不行?跟我谈什么欠不欠……你干嘛啊你?” 只见凤求凰突然抱着棠四草起身,以剑勾起包袱搭在肩上,绕过他的床位,便要掀开门帘出房去。 “凤求凰,你──” “下一次再见面……”凤求凰停在房门前,回首看着项丹青,眼里尽是英雄气。“下一次再见面,你我刀剑交锋,绝不留情。” 怔望着他眉目英气,以及眼中闪烁着的熠熠之光,项丹青顿时了悟。 “好,绝不留情。”他朗笑点头,伸手以掌拍拍心口。 从此之后各不相欠,或许就是为了将来那场英雄仗。 等到他们再见的那日,他是项将军,他亦是皇上眼中的钦犯凤求凰,届时拚场硬仗那是在所难免,他们彼此之间都不愿有所顾忧,影响分出高下的好机会。 与他相视最后一眼,凤求凰走出房外,清幽的草屋里留下以目相送他离去的项丹青。 房外,凤求凰与草屋主人交谈声徐徐传入房内── “公子,你要带着小娘子走啦?” “嗯,咱们还得赶路。这些天来多谢老丈收留,这点意思,不成敬意。” “唉唉唉,公子,你送这锭银子给我太贵重了,一条人命岂是银两能算的?别跟老头子客气……倒是小娘子这身伤赶路不要紧吗?” “她的元气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一路上也会小心……” 听着凤求凰与草屋主人小聊几句后,扬声告辞,项丹青卧身床榻上,笑意仍是未减。 那凤求凰果然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 要不是立场相敌,他会交他这个朋友也说不定…… 草屋外,凤求凰牵着马匹走在林中小道,正要翻身上马时,怀里抱着的棠四草渐渐苏醒。 “风大哥……”她疲困地揉弄双目,昂首望着他。 “怎么醒了,不多睡一会儿吗?” 任他爱怜地啄吻额心,棠四草摇摇头,又枕在他颈项处安心的休息。 “我睡得头都疼了。”她宁愿睁着眼一直看他,这样才不浪费。 听她这话,凤求凰失笑,揽着她跃上马背,调整好她的坐姿,免得她一路颠簸会不舒服。 “风大哥,我们要去哪里?” “遨游四方啊。”他笑,策马缓缓前行,棠四草如他所料的睁圆双目。“带着我的随身小剑僮,游历江湖。” 棠四草愕视他好半晌,张开双臂拥着他的腰,喜悦朗笑着。 她真的要和风大哥一起行走江湖了,不是作梦! “路上要小心,别乱跑,知道吗?” “嗯!” “咱们这回先去拜访庐山乞算子,听说他下棋功夫不错,找他下几盘去。” “嗯嗯!” “有空我们再回悦人客栈去找大熊他们,这回我们先到处玩玩。” “好好好──”棠四草两手攀着他的肩,嘟起唇啵了他的脸颊一记。 小巧的下巴倚着他的肩,她望着他身后山间小道,以及那渐去渐远、只剩下袅袅白烟可辨位置的草屋。 “风大哥。” “嗯?” 棠四草望着这匹黑马摇摆的尾巴,困惑道:“你这匹马儿好像是项将军的耶。” “他说借我们,不用还也没关系。”凤求凰贼眼笑得如月弯,策动缰绳,驾驭这匹先皇御赐给项丹青的千里神驹。 “那他不跟我们一起走?” “我们不同路。”这话倒是真的。“怎么?这么想跟他一块?”他挑高一眉,瞅向转头看着他的小脸蛋。 棠四草笑咧着唇,一脸幸福的抱着他,还撒娇地在他胸前用头蹭个几下。 “没有项将军,我也不会见到你嘛……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他。” “是吗?”凤求凰这两个字说得一点诚恳感都没有,当她疑惑地抬首瞅向他时,他拍拍她的脑袋。“那你恐怕要等很久才能再见到他了。” 因为互不相欠了嘛,那就代表他可以耍点小花招,让那姓项的没空来打扰他与小短腿游山玩水的兴致。 苍翠山林中,马儿健蹄踏在林中小道上,与悠悠哉哉的一双相偎影子,前往那未知的江湖路。 数日后,西京里传出一则惊天动地的大八卦。 那冯大户待过门的第六房小妾在成亲当日逃婚,遍寻未着,后惊传出她投水自尽,众人急忙赶往池塘边打捞,几个时辰过去却只捞着一件红纱袍,纯属虚惊一场。 那么,冯家六小妾究竟跑去哪里了呢? 根据某位不肯出面的人士密报,冯六小妾事实上是被项丹青给劫走,掳至深山、毁其清白,最后再来个弃之不顾,少女于是黯然神伤地流浪四海,至今不知去向。 由于人证过多,整条朱雀大道的人都亲眼见到项丹青带着一名红衣女子出承德门,项丹青苦辩无效,冯府的人也天天来将军府前讨六小妾的去向,当他上朝时,同僚皆以不耻的眼神在唾弃他。 鉴于此,皇榜上有新排名出炉,题目为“天下第一下流的男子”。 至于榜首──乃人人景仰的右威卫上将军项丹青是也。 …… 你真的认为他很光明磊落吗? ※关于苏意淮与司徒澐玥的故事,请看甜蜜口袋548《若非冤家怎成双》。 不是人写的男女主角 璐笙 《凤求凰》这本真的是来折磨我用的,为了写这本稿子,我连拿来写第三本稿用的熊之爆发力也给它爆下去,每天睡醒就是爬到电脑桌前写稿。 不过按寻常来讲,〈禾马〉对新人是不会逼得这么紧……嘿,是不是有人想问我那你在赶什么劲对不?哪,孩子们,接下来这句话很重要,有必要的话把它当作座右铭刻在书桌上,天天看、天天背,保证佛祖的脚借你抱,耶稣也很爱你。 此话就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一切因果,其实都是我自作孽啊!xd= 记住,大家以后要三思而后行,不然你会步上我的后路,把交稿时间说得太早,然后就活在男女主角两人相爱的梦魇中(边写边眼红,key字时以蛮力输入来泄恨)。 写稿时怎么写就是不满意,光是第一章我就重写四次之多,从前灵光闪过、神来一笔的脑袋全是一片空白;爱情小说嘛,当然是要爱个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可问题是要如何让他们爱得这么惊天动地?为了这个爱的开始,即使我躺着准备睡大头觉,一有灵感我也会翻起来把它写在床边笔记,就这样翻来躺去不知道几次,也耗去几小时的睡眠时间,之后写顺,是从第五章开始。 好不容易在结局把他们送作堆、陷害了项丹青之后便幸福的四海游憩,才有种真正松口气的感觉,有鉴于此二人的连日关照,我以受尽苦难的小作者身份为他们奉上一句恭贺语──你们两个真他x不是人能写的(乖小孩勿学)。 因为字数限制之故,某些想写的剧情也无疾而终,例如像是凤求凰的本名问题……说真的,他残害我的身心这么久,我也不想让他太好过,所以我打算排进第三本稿子里将他本名公诸于世,我在这本《凤求凰》里有下伏笔,看过的人请自行想像。至于凤求凰的本名是好是坏?小宝贝们,当作者的乐趣之一就是冒死干尽被人盖布袋、练摔角技,然后再被人揍到爹娘认不得的危险来吊读者胃口这种缺德事啊!xd(缺德乐趣不仅于此,将来各位还会陆续挖掘出更缺德的乐趣) 额外说件事,其实稿子寄回〈禾马〉后我又想出新版的《凤求凰》,剧情结构个人认为较为完备,但是不敢麻烦小编,很想说“可以重写吗”这类任性话,若是真的说了,我可能会被小编用很优雅的十字弓固定法勒毙吧? 所以,我日日夜夜祈祷着要修稿、要修稿……结果回信通知是告诉我过了,也算是可喜可贺的一件事,因为我对这本的信心实在不高,被小编打了记强心针哪真是,xd 所以新版剧情另有他用,无意间替自己省去将来写稿的拟大纲准备, 所以,咱们第三本再见了,写第三本前我打算先把没睡饱的觉一次睡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