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儿媚》 古装 陈毓华 又是久违的古装。 有时候真不知道自己是哪个年代的人,没办法像其他作者这么行云流水,想写古装就跳过来,想写时装就晃过去,总是需要一段时间脱皮。 就连写序这玩意也要想很久。 写这本《眼儿媚》是很突如其来的想法,一旦跳进脑子里就去不掉,跟它磨了半天只好屈服。 不料写得比之前的所有时装都来得顺,扣除掉破病的十几天,还好,如期交稿了……呼。 本来也想一年有写一本古装就可以交代自己了,好啦,的确,爬这本书是在满足自己很久没吊书袋的瘾头,瘾头过完了就该回来做个道地的现代人,可是哪知道,虐待完自己一本还不够,这两天竟然发疯的想把百里家剩下两头牛抓出来虐待一下。 其实,哪是虐待人家,是跟我已经快要榨干的脑汁过不去。 嘻,总之这本书写得很开心。 这几天天气开始变热了,早晚却是有雨,可想而知,最可怕的赶稿地狱……也就是夏天已经蹑着脚步要来了。 很担心地球会越来越热。 也担心雪白雪白的北极熊真的会灭绝。 担心亚马逊的热带雨林会被不肖商人开采光光。 怕大牌的建筑师老是盖那些奇形怪状又不环保、散热最差的建筑物。 要大家别开冷气我可能会被丢石头。 不过,诸位大老板们啊,要不要改变个方式,譬如说上班不要规定非得穿西装打领带不可? 也允许可爱的小姐们露个香肩,小曝一下大腿,省电环保又养眼,一举好几得不是吗。 说太多了吗? 好吧,杞人忧天的丫华鞠躬下台。 楔子 雪乱舞。 灰茫茫的穹苍一望无际。 黄琉璃瓦巍峨宫殿如是,灰瓦平民百姓家更是被厚实的白雪压得低不见底,说是大雪兆丰年,这也要等开春才能印证,这会儿,一宿霜雪压垮了小树枝,大大的雪块往下掉,路人不止被砸得眼冒金星,后脑勺直抵颈子一片冰凉,惨叫更是络绎不绝。 银妆素裹的世界很美,却苦了非要晨起干活的小百姓,挤脖子缩脑袋双手互叠在袖子里仍是挡不住冷进骨子里的寒意。 苦命啊! 百年老店的学徒出来倒了夜香,搓搓手吆暍着开了店面。 像是一种默契,门板声响,隔邻的小哥也惺忪着眼探出头来,见状,浆洗了一半的开裆裤扔到一边,也准备开门见客开始一天的营生。 这里是城首,冠盖云集的京城,商家连绵,万行聚集,居民富庶。 富贾豪门、官宦王府经常是门对门的邻居。 “吱呀——”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乌木大门敞了开来,门环锵然,由门槛处踏出一双素面靴子。 靴子是好靴,小牛皮缝制,里衬层层叠叠的软绒,针脚绵密,轻薄又温暖又防水,这样的好靴子别无分号,就在京师最富盛名的皮记买的,就算长途奔波也能确保舒适不咬脚还耐摧残。 男人行色匆忙的要出门。 满是白雪的阶梯下小厮拉着四蹄黑云的骏马,马匹上驮负着两袋厚实的炼袋夹。 他,的确要出远门。 “大爷~~求您行行好。”冷不防,沙哑到近乎艰困的声音打街的一隅响起。 满面沧桑的中年汉子瑟缩在他人屋檐的石狮下,身边带着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孩子。 一夜风雪,积雪颇深,一老一小即使只有几步路之遥也走得颇为困难。 “不是警告过你不可以骚扰我家主人,你这是干啥……早知道不跟你客气,撵了你算!”拉着缰绳的小厮非常不高兴。 皇城脚下有明令归定,不许乞丐流浪汉靠近东西两条大街,要是主子知道他没尽到驱赶的责任,换他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只跟大爷讲几句话,没有别的意图,小哥,请你行个方便。”汉子眼巴巴在门外候了一宿,语气更加卑微。 “说不行就是不行,快快滚开!”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从古至今皆然。 小厮气势强硬,也不管那人哀求……本来放任他杵在那是人之常情,赶尽杀绝的事情也不是他的专长,可是这节骨眼~~ “让他过来。”男人声音温醇却颇具威严。 汉子闻言感激的上前。 小厮一掌拍头,这下捱骂是捱定了。 男人抬眼,天下虽是太平,路有冻尸骨,也时有所闻。 他从腰际的钱袋拿出一锭碎银。 “不不不,大爷,小老儿要的不是银子。”他挥舞着枯槁的双手,婉拒了好意。 不为银子?男人这才发现他们衣着单薄却不褴褛,面目虽被酷寒冻得泛红,双肩积雪,却干净异常。 他们不像是乞儿。 “我有急事要出趟远门,你最好长话短说。”大雪天,即使有黑狐裘遮寒,大门口也绝对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是是……”汉子一脸感激,“请大爷看看我这孩子。”说着,他动手掀去孩童身上的蓑衣,随即,一张雌雄莫辨的面貌露了出来。 那孩子不惧不惊,没有看见陌生人的惊恐,两丸美目看过他后转到他身上的黑狐裘,仿佛那根根在风中飘扬的狐毛比他还具吸引力。 男人有一瞬间是看呆了眼。 没错,看呆,虽然立刻回过神来,可老实说真不容易。 汉子一见男人收回眼光,又重新把蓑衣披回孩童身上,像遮丑似怕不该的人多看去他的孩子一分。 “我不能要她,请大爷收留这苦命的孩子~~”男儿膝下有黄金,但,汉子弯膝跪了下去。 第一章 一块莹白的玉从男子的腰际解下来,连着红绳塞进矮小汉子粗糙的手里,那气势,是不容拒绝的。 “老丈,就这样说定了。” “不不……不,千万不可,田公子这……太贵重了。”诸多操劳,看起来比糟老头还要糟的矮汉子苦着脸,眉头打结,沉甸甸的捧着那块看起来就是贵参参的烫手山芋,七手八脚想把人家硬塞的玉器物归原主,不能收啊,要是收下,怎么善后? 不意,公子爷身边的几个侍从训练有素的朝前踏出一步,脸色凶恶,一个个拳头捋得比馒头还要大。 啊,这是怎样,拳头大就表示后台比较硬吗?没错,对方的意思的确如此。虽然说他拳头没人家粗,也没有三头六臂,更遑论哪来的后台,可女儿是他的生,他起码有允跟不允的权力吧。 这女婿他不想这么早要不成吗? ——的确不成。 “你知道贵重最好,那可是我家传玉佩,本公子看上你女儿,能攀上我是你布老头上辈子烧了好香,千万不要敬酒不喝喝罚酒啊。”自认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刷地摊开折扇,一副给人家天大的恩惠的嘴脸。 他习惯被人高高拱着,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拿不到手,这回,当然也不会例外。干瘪的手僵了,很慢才放下,可那玉却烙得他浑身不自在。为什么每次来上门求亲的男人都是这副嘴脸,他又不卖女儿。 “田公子,小女年纪实在小,还不宜论婚嫁。” 这位自夸家有百亩良田,屋舍从街头连绵到街尾,富过三代的田大公子敢情好容貌保养有术,看起来才二十郎当岁,可根据左邻右舍传言他妻妾好几房,早就跨过三十门槛,而他女儿才十三岁,老牛吃嫩车也不是这种吃法。 “我先把人订下,等她及笄我会派人知会你再带她过门的。” “等小女满十五,田公子您大概也驾鹤西归了吧……”喃喃自语喃喃自语…… 传闻还有更难听的,这位大公子最好女色,瞧他眼眶下的浮肿就是日夜笙歌的最好证据,都老鬼一只还肖想他家小春,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你胡说什么!”暴喝! 看起来他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误触了人家大少爷的痛脚,不过,路不转人转,人不转,嘴巴转,“小老儿是说这门婚事实在没办法允你,早在田公子之前几年就有人来提过亲了。”人数……还真不少咧。 猴急的人不止他一个。 “我管你谁来提过亲,他们有本少爷财大气粗,有我在衙门当差的爹吗?”不识抬举的粗鄙野夫,要不是看在他那女儿委实太过可口,要不然凭他身份地位才不屑跟这低贱的人浪费口舌呢。 “是没有啦……” 财大气粗就了不起吗,当官就想压死人吗~~是没错,自古,民不与宫斗,他小百姓都表明招惹不起了还咄咄逼人,是还要怎样。 不是他替自家的女儿灌水吹嘘,那丫头自打出生就人见人爱,是株会走动的桃花,这几年更是变本加厉,随便上街买个东西也能招来狂风浪蝶,那些张三李四王五刘二麻子几乎把本来就快磨损光的门槛都给踏平了,他这当人家爹亲的也从开始的沾沾自喜到越发不安。 “那就结了,识时务为俊杰,这门亲事咱们就说定了,哈哈哈哈。”大事底定,田公子喜上眉梢不忘丢下几声长笑留给人家当作纪念。 果然是恶势力,把老丈人的话都当作耳边风了。长叹一声的老布看着空空的街心,半晌,返身拉开虚掩的门进屋去。当了大半辈子秀才的他所拥有的并不多,一双儿女,几箱破书,还有这幢聊以遮风避雨的破房子。 两袖清风他从来不以为意,也总以为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可是,事情牵扯到女儿的终身幸福,才知道船到桥头也可能撞上桥墩的。 “阿爹,你把那些人给打发走了?” 笑语晏晏,如天籁,女儿这把嗓子天天听,时时听,从没腻过。 从灶头转出来的小姑娘有头如墨的及腰长发,她不像一般姑娘挽着可人的双髻还是极尽花样之能,就一条乌溜溜的辫子随着走动款摆。 说实在的,她不大会应付自己的长发,阿娘走得早,女孩儿家的事都只能自个儿来,那些繁复的花样她做不来,辫子是极限了。 不用天天在头顶做文章,她反而很自在。 “那种恶霸你是怎么被他看上眼的?” 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女儿炙手可热,他这当人家爹亲的应该傲慢得如同孔雀不是? 大大的错。 之前说过,虚荣心满足了以后按下来是可怕的现实。 求亲行列并不会因为他的拒绝减少,那种没隔个几日就要抱着头烧的恶梦实在不好受,因为来的每一尊都比派头、比钱多,也比谁流氓,他一尊都得罪不起。 他只是个乡试秀才,说难听点是穷酸,却因为有个没办法拴在家里头的女儿招来一堆跩的二五八万的瘟神。 福祸无门,谁知道哪天更大的祸事会砸过来,家破人亡。 他怕啊,怕得日日无法安枕。 把一小碟煎得芳香可口的素豆腐放下,“爹,说真格的,我也不晓得。” 低着头的她穿着洗得浆白的素单衣,外罩小碎花短背心,几枚盘扣沿着腰身而下,宽口裤,闺女打扮,即便还是幼儿式的身段却是可爱可喜。 她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可以锁在闺房不出门的,九岁就开始操持家务,矮小的她垫着板凳拽着比她个头还要大的铲子炒菜喂饱远庖厨的两张嘴,喂鸡鸭,到三条胡同后面的长溪洗涤衣物,要是这也叫抛头露面,她是天天抛没有错。 可自从十岁的那年初春那个谁谁谁……送了一头母牛表明要娶她为妻,先例一开,就像破了什么咒语般,接踵而来的求亲简直如同泛滥的黄河。 那么多张面孔,数也数不清,要她每个记住,太难了。 “你不能每个都当萝卜看,总有一个比较不一样的吧?”随手把田家少爷的传家玉往桌上扔,咚地差点掉进一盆冒着白烟的粥里。 布小春转身去拿来碗筷,看见那玉,没有其他表情,捡起来随手放到一只盐瓮中,这瓮里,响叮当的都是人家上门求亲留下的信物。 又要满了,下次大概只能往清空的水缸丢了。 不是他们没有把人家当回事,是数量多到不知道要往哪堆,以后看谁来讨,叫他们自己挑就是了。 小山堆的金银珠宝只能看不能动,还要防偷防盗,简直跟自己过不去,算盘怎么打都不划算。 看女儿的表情也知道他问也是白问,揉揉眉心,一屁股往长板凳坐下,又是叹气。 “爹,吃粥了。”舀了两碗粥,布好竹筷,小春解下围裙在另一旁坐下。 一碟今早刚从母鸡窝摸出来的荷包蛋,几样青蔬,一碟素豆腐,营养丰富。 “要是那些人发起疯一起来抢你,我们怎么办?”老布稀饭还没就口,又是一声长叹。 “爹,你不是常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别想那么多,粥要冷了。” 不是她乐天,也不是坚强,打更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有张与众不同的长相,阿爹每每看见她,忧愁的脸色只有多没有少,隔壁的婆婆大婶们也常在摸过她的头后窃窃私语,就算她没有大到听懂所有的话也明白,指指点点里面,十句有十一句是不好的话。 “紫阳呢?”终于端起饭碗的老布想起小儿子。 “一早找小佑子打陀螺去了。” “整天就知道玩。” 但是,十岁的孩子不玩要叫他做什么? “我给他留了饭菜,一会儿再喊他回来。” 老布偏过头深深看有着跟自己亡妻一模一样面孔的女儿,端起的饭碗又放下,左右把这间住了好些年的老房子梭巡一遍。 屋顶被熏黑的梁,他依稀还记得是他成亲那年架上去的…… 往事如烟。 “女儿,我们搬家吧。” 狗急会跳墙,不管优良品种的犬种还是土狗。 着急起来还跳了很多次。 跳墙的时候要选时机,悄悄的,天未白,更梆子刚敲过四更半天最好。 那些葡萄串般老大不掉的求亲者是怎么被老布甩掉的?嘿,就是这样搬搬搬搬我搬再搬搬搬给甩不见的。 他们人微言轻,允了这个那个不满意,收了那家这家会跳脚,每个都当他女儿是嘴边肉,丝毫不懂尊重两个字怎生书,他老布虽然肉脚,可他搬家远远离开这些人,这总成吧。 家无恒产是一大好处,也由于经验丰富,打包并不费力。 大门落栓,一年半载放着准备养蚊子。 大城以皇宫大院为主轴,东西南北为大街,周边纵横交错为胡同,房屋又分三六九等,胡同里互相连接,大多时候构成一个小圈圈,住在这边的人们几个月不去大街,依旧可以生活,老布用尽心机的藏着女儿,藏到最不起眼的角落,谁知道还是藏不住她该有的锋芒。 夜凉如水,挑着僻静的巷弄走,走一步算一步就是了。 “爹,为什么好端端的我们又要搬家了?”肩膀背着小包袱的布紫阳从一开始知道要搬家就垮着一张脸,眼看家门越离越远,眼泪已经在眼眶兜转了。 见布老爹没回应,他凶狠的瞪了走在他后面的小春。“一定又是你害的!我们每次搬家都是因为你,你是祸水!” 几岁大的孩子哪明白祸水的定义在哪里,只是听多了三姑六婆七婶十二姨的长占,照本宣科而已。 小春掩在薄纱下猫儿似的眸似颦非颦的闪过些什么,很快用长睫掩住。 “紫阳,谁教你这么说话的!”走在前头的老布一颗爆栗敲上布紫阳头上。 他拍布包出气。 “大家都嘛这么说……” “人云亦云,人家说什么你跟着说,到底小春是你姊姊还是别人的姊姊?”这节骨眼胳臂还往外弯,不像话。 布紫阳咬了下唇,眼角往后瞧,瞧见小春低头委屈的模样,摸摸刚被敲痛的头,勉力跟上老爹的步伐。 “爹,我们匆忙的搬家,这回,要搬哪去?”他记得亲戚的家婗像都轮番住过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走到哪算哪。” 好大的雄心壮志…… 其实他心里也没谱,真的只能先离开京畿再说了。 “爹,你手头上有那么多银子吗?”说得好听,根据他为人家儿子的亲身经验所得,家里都没有隔夜粮这种东西了,行万里路……问题很大。 “这用不着担心,不会少你吃用的。” 本来哩,他是个拘谨的读书人,规规矩矩的遵守孔孟之道教育子女跟学生,自己更是不敢有所违背,总以为人嘛,大家好来好去,不过人真的会变,被逼迫到了,学会了变通。 金银珠宝他有,而且还不少,谁逼迫他上今天这条路就要贡献出走路工来。 都怪他窍开得慢,之前受的那些苦真是白吞了。 沉重的包袱里那些价值不斐的聘礼足以让他们轻松愉快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呢。 布紫阳眼眸发亮。“真的?” “爹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到了下个城镇,你要什么爹都买给你。”老布难得大方,陈他人的慨,也挺不赖。 一行三人有说有笑一扫之前的阴霾,一步一脚恰好赶上东城门开门时间。 城门内外有赶着要出城的,有急着要进城做生意的人,一左一右,多是见惯的面孔,卫兵大多随便盘查就轻松放行。 快要轮到布家三口的当口,马蹄声杂沓,一列快马远远奔来,转眼来到城门处,后面跟着的是一顶大轿。 心虚的三人立刻紧缩一起,尤其年纪小的布紫阳更是紧张的揽着小春不放。 “暂停放行!”居高临下的先锋勒着缰绳一边吆喝。 “怎么回事?”少有的事,惹来窃窃私语。 “爹,我们怎么办?”小春一颗心被提吊起来,凑近布老爹细细的问。 也幸好他们距离其他人有段距离,要是她那口莺声浙沥被听见,恐又有风波起了。 “看着办吧。” 也只能这样了。 六人大轿摇摇晃晃来到城口,轿夫个个筋强肉实却汗流浃背,可见轿子里的人物块头不小。 人被侍候着出来了,衣着俗丽,庞大的身躯,可见是个长年吃好穿好、手脚不动三宝水的大老爷。卫兵笑脸的迎上去打躬作揖。 “原来是江老爷,您这么早要出城门收租吗?” 被人称老爷的年纪一大把了,趾高气扬没把小小的守门卫兵看在眼里,用鼻子嗤人。 “我来抓人。” 抓人?这不是他们才有的权力?守门人挠挠腮,看着跟县太爷颇有交情的大地主大步逼向老布一家三口。 “布老头,带着闺女想上哪去?”要不是他事先布了眼线,这个说话不算话的穷酸秀才肯定带着一双儿女跑了。 “我……出门访友。” 被江老爷庞大的吨位一挡,前面的人看不到究竟,只能听见老布喉咙里头滚动的字句。 “死老头还想骗我,出门访友有必要大包小包?分明是离家出走!” 还敢睁眼说瞎话,当他老爷当假的吗?骂人家死老头,真要说这位大爷的年纪可比老布还要高寿呢。 他浮肿的绿豆眼一溜,瞧见躲在后面的小春,上前就要拉扯。 “江老爷,光天化日拉拉扯扯有伤您的声誉。”急忙往旁边横跨护住女儿,对于江老爷当众伸出咸猪手他反感至极。 “哼,她早晚是我的人,我想怎样就怎样,谁敢反对!”螃蟹横着走习惯了,压根没把老布放在眼中。 他贪的就布小春这小人儿而已。 哪知老布还没能反应,一道冷冷的声音也加入战场。“什么你的人,你是老几?想要人得先问过我才行。” 烟嚣尘上,又一股人马加一入,可惜的是这位大角只有打岔的时间,因为同一时间竟然从城门内外各自出现好几批人,霎时把人闲车马稀的东城门塞了个水泄不通。 今天是赶集日吗?大家全凑在一块了。 老布瘦削的脸紧缩成了苦瓜脸,这些一个个威风凛凛的人马不会全是冲着他家小春来的吧? 他认真辨识有没有熟悉的面孔,那个大饼脸的看过,国字脸的……有印象,锅底脸的,很不幸才不久前的印象,那个谁威胁过要他一手一脚一双耳朵,那个谁谁说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人是哪条筋坏了,居然那么有志一同的到齐。 这次,会死得很难看了。 “小春,等一下要是情况不对,你不许回头,赶紧跑,知道吗?” “我不走。” “你——不听爹的话?” “爹,您瞧这光景滴水不漏的,您以为我能逃哪去?” 她是网中的鱼,这里七八股人马各个穷凶恶极,那紧绷得要一触即发的气氛已经让卫兵退退退到跟百姓站成一条直线,不用说也知道这些人物在没他们说话的余地。 他们不敢招惹,她又凭什么以为自己有逃走的机会。 老布不再作声,把两个孩子圈牢了些。 至于这些陆续接获线报赶来抢人的英雄好汉,他们不论年纪大小都是老布“未来”的乘龙快婿。 当然,弱肉强食,经过一阵英雄论高低,好汉论拳头之后,几个拳头不够大,后台不够强硬的垂头丧气打了退堂鼓,不过,剩下的怎么分配? 他们蜂拥到老布跟前。 布紫阳魂飞魄散,面色呆滞。 小春忍住由四肢百骸直往上窜的惧意,带着纱罩的头几乎垂到了胸前。 大概嫌乱子不够大,就在众目睽睽不知道这场闹剧该怎么收拾的时候,一阵若有似无的铃声传了过来。 那是一座金辇。能坐金辇出游的人当今天下只有两个人。 这……不会是来添乱的吧? 趁着一大堆人目瞪口呆的同时,小春用如同蚊蚋的声音说话了—— “阿爹,你帮我寻个好人家卖了我吧。” 第二章 几日前的乱子好像没发生过,布家低矮的房子在闭门谢客不到六个时辰之后,大锁重新被打开,一家三口一个不缺的回来了。 相较外面开始落下的新雪,燃煤的油灯显得毫无暖意。 好几天过去,作息也恢复原来的样子,可是在每天无法避免的见面里都能窥看得出不管老布还是小春,就算没事人一个的布紫阳也能从眼睫眉梢看出惊惶未定。 他们颤颤兢兢,兢兢颤颤。 布紫阳早睡下了,一灯如豆的饭桌上剩下爷女俩。 “小春,爹再问你一次,真决定要这么做不可?”坐困愁城,一家之主摸着四方木桌的边缘,摸来摸去:心里的烦躁反应在这举动上。 “莫非爹有更好的法子?”看似气定神闲,双手忙碌补缀着衣裳的小春扬眼望向老布。 “别看我!”稳不住气息,老布差点要昏倒。 她微微愕然,手顿了顿,依顺的垂下头。 说不出歉然的老布用力的巴了自己一下,“小春,爹不是有心的,你别难过。” 她摇摇头,什么都不说。 “为什么你要长那样的一张脸,又那双眼,还生在咱们穷困的人家,小春……请你原谅爹的无能为力。” 他太懦弱了,懦弱得连女儿的脸都没勇气直视。 那样一张春色无边的脸……妖般的眼……是他的亲生骨肉,他怎能生出那种无耻的念头。 小春咬断线头,把衣服折好,收进竹篮里,接着瞧了瞧外头直直落着的雪,“爹,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老布突地哽咽。“你要穿暖一点。” “您不用担心我,倒是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老是看书,把眼看坏了。” 她离开长凳,去拿下挂在墙壁上的蓑衣,慢慢穿上后才打开门板,门外一下撒进无数雪花,油灯晃动得厉害,屋子里的一切变模糊了。 门内有她阿爹,门外是无知的黑暗。 “小春……我们不能像没头苍蝇的乱找,这不是好法子。” “爹,我们往前没有路走了。”她的身形在这样的天候渺小得像随时都会消失的雪片。 老布微微一震,脸上竟失了表情。 是啊,前有猛虎,后有饿狼,进退失据,左右为难,他没有护全女儿的能力,为今之计只能屈从女儿的意思,找一个能保护得了她的男人。 小春一脚踩进了灰色天气,白茫茫的大地。 看不见前景的黑就像她的未来。这是此生她替自己作过最大的决定,也是改变了她一生的决定。 他们在雪中跋涉,在雪中等待,在雪中找到了百里雪朔。 大雪丰软,下足了半个月才止息。 蔚蓝的天空索然无雪却冷得可以。 向来安静的大宅今儿个一早起了骚动,天冷龟缩在各院落的主子们竟都希罕的离开自己的地盘纷纷涌到大厅,只有六角雕花窗外的几株老梅,经霜的枝丫绽放饱满的花蕊不管红尘俗事独自芬芳。 大厅的太师椅上坐着面色略带苍白的百里雪朔,他外出半月,今日却带伤返家,玄色的袍子上有一片干涸的血迹,臂膀上是镖伤。 京城五里坡外他被半路杀出来的不明人物给伤了。 百里家三兄弟都有一身足以防身的好武艺,平常几个彪形大汉也难近身。 会吃亏,要怪他大意没有发现明暗都埋了伏兵,这才被对方的流星镖所伤,伤势无所谓,糟的是镖上淬了毒,击退敌人后,为了不让已经开始蔓延的毒性太快随着经脉流转走遍全身,除了咬破随身携带的解毒丸,当下还用小刀划开伤处将毒素吸啜出来,也因为这样才有襟上那片惊人的血渍。 老老少少挤成一堆,大家指指点点,对百里雪朔带伤回来稀奇得要命,心软的大娘、姨娘们有的抹泪,有的咒骂,将巴望能获得一口新鲜空气的人闷得有些变脸了。 “好了,大家让朔官好好歇着吧,你们没看到有人开始不耐烦了吗?”接到通知赶来的威严大总管讲话凉飕飕的,看不出来任何关心的痕迹。 几句话比什么都有效,瞬间百里雪朔的身边一片净空。 百里家有三兄弟,老大百里陌,老二百里鸣或,老三,就这百里雪朔,三人当中他看似温柔俊朗,和煦好商量,事实上的确也是,总是带苦笑意的脸蛋起码就此前面两个戾气横生的兄长要讨人喜欢,可下人们吃他这一套,也只有大总管姬不贰知道他的骨子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对于话只讲一遍就非要他人绝对遵从,少有商量余地的人来说,哪里好相处了?所以,真的只是皮相骗人。 一待其他人都躲远了,大总管姬不贰才缓缓向前。 “痛吗?” 废话!百里雪朔用白眼青他。 往常他脸色稍有不悦,周围一干人跑得像鬼追顺便魂不附体,不怕死的就只有这个姬不贰,不仅敢风凉话连篇,这会儿那该死的食指还看似不经心的按着他受伤的地方。 我按我按我按按按…… “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得罪武林黑道上的人物,还是不入流的货色。”大总管唯一的坏习惯就是爱招惹百里雪朔。 通常自命武林风流人物的派别还是英雄豪杰都笨得不屑使毒,只有那些武功没人好,谈不上胆识,下九流混混才会在暗器上淬毒。 碎碎念戛然终止,因为他那突然发痒的食指已经神鬼不知落入他人掌握,稍有动作恐有折断之虞。 为了不想变成断指总管,他马上见风转舵的息事宁人。“我是关心,怕你要是落得伤残,京城大批姑娘会芳心跌碎满地的。” “去查一下,空山四怪、无敌门最近接了什么生意。”弹开大总管没个安份的指头,百里雪朔吩咐。 “你不止被偷袭了一次?”姬不贰微讶,接着怒气飞上眼睫。“你居然没有通知任何人?” “都摆平了,不需要大惊小怪。” “不需要大惊小怪?”姬不贰像只鹦鹉的重复,怒气不降反升。 “姬不贰,你的脸像要吃人。”就因为家里有这么一只老母鸡,不但会把小事化大,一旦惹他恚怒还会没完没了。 总而言之,他对百里家有着无药可救的偏袒就是了。 “当我们百里家的人好欺负吗?那个什么空山四怪、无敌门这种听都没听过的帮派居然敢冲着你来,他们不知道你是百里家的三少爷吗?” “所以我才要你去查。”据他揣度,暗算他的人早摸清他百里雪朔的底细,这些意外完全是冲着他来的。 “我就让人去办。” “不过这种让人骑到头上的事情要是让两位少爷也知晓了……” “只要某个人不要到处去长舌,我相信他们不会有知道的机会。” 啊,长舌,指的是他这忠心耿耿的仆人吗? “朔官,这样说不公平,我的心会受创。” “你要是让我知道不该说的话从你嘴巴漏出来,我保证你的受创不只有那颗心而已。” 姬不贰见风转舵的功夫绝对不输这问宅子的任何一个人,他眼看百里雪朔抬脚移往内院而去,声音追了来—— “对了,那个你半个月前捡回来的‘小动物’照你吩咐放在沁香院,自己揽来的麻烦要自己解决,记得有空去瞧瞧。” 一放半个月,他们也很束手无策好不好。 “没人见过她吧?” “她那种长相,我哪敢让她走出院子,会掀灾的。” “总算你没有笨得太彻底。” 这话当然要小小声的说,要让自尊心很强,强到三兄弟都要替他稍微留下颜面的大总管听见,大家又没得闲了。 “我说你在哪里捡到的人……” 话没能说个齐全,让百里雪朔冷了几分的眼色瞪了一眼之后全数咽了回去,什么叫脸色?这就脸色,他姬不贰平常威风凛凛又怎样,总是和气的人一旦变脸才可怕好不好。 “不用你管。” “我哪敢,只是我这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大总管每天跑腿帮她送饭嘘寒问暖,丫鬟的事我都做光了,问一下又不会怎样。” 他的哀怨没能获得任何回报,百里雪朔脚步不停,顺着青龙门的青花砖地板往主屋的内院而去。 六院九庭的格局,处处可见别有天地的桥乔亭堂,一进套着一进的小楼别院,而东西南北内外六大院,三兄弟各据两大院落,倒也相安无事。 灰色的天气,一堆叫得出、叫不出的奇花异草却不受影响,遍地开满馨香。 尽管大宅格局大气,珍贵的太湖石恰如其分的缀点着每一扇垂花门,他却视而不见。 扎入他细长眼瞳的是一头如丝绸飘舞的长发。 那是一头非常美丽的乌黑秀发。 她高高的昂着头,入神的瞧着一棵上了百岁年纪的老树,无瑕的眉毛配着小巧的鼻子,即使大白天的现在,白衣白裙的她整个人如同融化在雪地里的雪人,像是只要一个踩空就将坠入无底深渊似的。 百里雪朔不由自主的朝她走近。 听到足音,转过头来的小春不偏不倚对上他俊逸容貌。 这是第二回百里雪朔莫名断了呼吸。 第二回说不出心里那令他喘不过气的感觉。 而这一回是小春真正看清楚他。 他穿着玄色的袍子,袖口一圈黑裘毛,锦制腰带,一块玉剑首玉佩垂挂在腰际上,那五只盘绕在云气中的螭虎共抓一条绶带,造型独特,四肢修长结实而柔韧,头顶东着一只冠玉,眉目犀利,眼皮下是流光满溢的黑眸,带着超乎年纪的深沉。 “不是说好不许出来乱走?” 这种天色她竟然只穿一件单薄的衣裳,凑近一看她面色如纸,美丽的唇没有半点血色,而一双眼,该死!才见她眼睛起雾,立刻湿润了的大眼睛又翻搅起他不该有的情绪。 “对不起,我以为那么大的雪天不会有谁出门。”瞧见他冷若冰霜的表情,她不禁退缩了下,然而站在雪地上太久,脚怎么都拔下起来,一下进退维谷。 “因为连下人也都躲在屋子里取暖,所以你在想要怎么上吊自缢比较容易是吗?” 小春如被针刺,拔脚的动作完全停顿。 她的脸细细颤抖着,难以言喻的激动让她握紧早被冻到僵硬的手。 他怎么知道……她想寻死? “也许你应该听一下我的意见。”谁会面目如此宁静却看着老树想上吊? 四周安静得仿佛剩下两人胸腔中的心跳。 “老树的枝干很容易折断,要是你寻死的意志还是很坚定的话,跳下旁边的池子也许比较不会给旁人找麻烦,而且应该也比较不痛。”他的声音比一地的雪还要冷。 一阵风来,小春的发云丝漫漫的铺开。 她把百里雪朔的话当真了,看她认真考虑的神色他笑容逸去,眼底的冷绝叫人心颤。 小春闭上了眼,她没看到百里雪朔眼底的深意。 她知道百里雪朔转身走了,踏在雪地上的脚步又重又大。 她木然的抽出脚来,白缎鞋早就湿透,一步步迈向不远处的湖。 那湖水由什么海曲曲折折引来,因为是活水,湖面上只结了薄薄的一层冰霜,随便丢颗石子也能撞出个洞来。 “爹……紫阳……” 她在世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明明她都躲到这里来了,那些人为什么不能放过她的亲人? 紫阳说得没错,她是祸水,只会带来灾难,这张脸好沉重,她也不想没事生那么好,别人眼中的美貌是好的吗? 无数风波生,都因为这张脸,她可不可以不要了? 生无可恋,死又何惧~~ 她踩下石阶,然后发现脚匠空了,极薄的冰发出龟裂的声响,水突破冰层没上了她的裙子,她睁大眼将整个人投入那波清浅…… 书房。 夜寂寂,梨花木的书几上伏着一回来就挑灯夜战半个月待结帐本的人,他的脸有些白,还不断的传出轻咳。 密密麻麻的数字,一个零头都要细细斟酌不能错过;也不过就出门十几天,这些累积下来的小山是怎么回事? 剥啄声轻响,听得出来只是意思意思的敲门,不待里面的人允声好,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就迳自推门走了进来,也顺便替温暖的屋内带进来一阵冷风。 两个大男人分别往火炉偎去,搓着摊冷的双手,放着大开的门户任冷风飕飕的卷进来。 百里雪朔认命的起身去掩门落栓。 “好冷啊,这雪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一人霸着一盆炉火,随手把虎爪几上的糕饼往肚皮塞。 “老二,你要不要来一块?” 天下最没有大哥样子的就数他百里陌。 百里鸣彧理都不想理的反拈了一块桂圆糕塞进百里陌嘴巴,他备受困扰了一天的耳朵终于得到暂时的休息。 即便从小生长在这里,每年都要跟冷冰冰的天气奋斗过这么一回,百里鸣或就是不习惯,冬天他宁可窝在家,最好是一步都不要出门,可是偌大的家业,又怎么可能不分工合作。 一个好吃甜食,一个惧冷,那么百里雪朔弱点在哪? 一时要说清楚,好像没有。 “吃来吃去还是陈记的桂圆糕最好吃。”舒坦呐,才咽下,含糊的嘴巴对美食无尽的崇拜表现在最直接的赞美里。 关好门,慢吞吞回到太师椅的百里雪朔依旧低头研究着帐簿上的数字,好像那闯进来的两个人毫无紧要。 “我说朔官,你怎么跟老二一样怕起冷来了?” 百里陌的大嗓门让他分神的瞄了隔着玉屏风后的事物一眼,抽不冷子放下枯索乏味的本子,抬眼看他两个兄长。 两人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也偏过头去对着描山鸟绘野花的屏风瞧了半天,总算百里鸣或的反应比那大木头一样的大哥好上太多,他抽指比着屏风后面—— “耳房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你认为是什么?”压下喉头的痒冲出了唇,他喂了自己一口热茶。 “朔官,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打起哑谜来?” “我有吗?” “我听说你在五里坡遭到暗算,你的脸色不太好,要请木兰先生过府来瞧瞧吗?” “只是有些受寒,跟五里坡的事情无关。” “受寒?”很难让人取信的说法。 百里家的人虽然称不上百炼金刚,可每个人都有一身武艺,而三个兄弟中又数百里雪朔最强,他的强是无底深渊,就连他们也不清楚虚实,这样的人会被区区邪寒感染,可是奇闻。 “你放在里面的重要东西可以让我们瞧瞧吗?”掩不住好奇,百里鸣或的精神都来了。 “可以,只是要放轻些脚步。” “知道了。” 哪知道不过片刻,两个阳刚威武的大男人竞有些步履艰难的走出来,脸色诡异,然后一个箭步抢着百里雪朔刚刚喝过的茶就口的倒。 “寻短见的人是她?”温茶顺入喉咙,百里鸣或的声音才回来。 甫进家门,有人跳湖自杀的事情就传得沸沸扬扬,大大小小只要瞧见他们就抓着不放放送一遍,安静的宅子像炸翻的蚂蚁锅,到处都有人交头接耳,想装做一无所知都没办法。 这种事可大可小,可传出去总是难听,不弄清楚等到谣言满天飞就麻烦了。 “真想不开。”叹息。 “是谁去把她捞起来的?”看着又在咳的百里雪朔,兄弟俩你瞪我我瞄你,唉……心知肚明。 冰天雪地耶,身上带伤还要这般逞强,这种弟弟是不是应该抓起来好好打个几拳? “沁香院是我的地方,谁让你们去丁?”挑出一颗清香四逸的丸子捏碎住口里放,再灌茶,百里雪朔待药丸吞下,终于有空追究事情的根源了。 “咦,你又知道,是哪个大嘴巴说的?”欲盖弥彰,欲盖弥彰,要是盖不过去可不是棒打三十这么容易了了。 捏着太阳穴。“有人亲眼看见你跟大哥进了我的园子。” 布家父子被人杀害的消息铁定出自眼前的两张大嘴巴,要不然那个布小春哪来的想不开。 “咦,这你也知道……就知道这姬不贰不牢靠,我三番两次叮咛他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我知他知而已啊。” 到底是谁不牢靠啊……人家随便说说他自己倒是把人招供了出来,这根本此地无银三百两。 百里鸣彧大翻白眼。 他这大哥就算被卖了也会帮对方数完钱才走人吧。 “我们只是好奇嘛,想说去看看你带回来的女人,哪知道是个丫头片子。”百里陌不懂,就是个普通的女孩藏什么藏的? “什么小丫头,她是魔考。”百里鸣或见解不同。 “我真不明白……那些看上她的人眼睛是不是都有问题。”大哥最讨厌思考这类艰深的问题。 “大哥,那是你的眼光‘与众不同’不能一概而论的。” 猪的眼光也莫过如此了。 “朔官,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闹出人命来了。”百里鸣彧思前想后,心中有些明白百里雪朔的盘算了。“她是以什么身份进百里府,就照该有的规矩办。” “要发丧吗?” “发。” “她只是个没入籍的丫头,有必要这么声张吗?” “我就是要让整座京城的人都知道她的死讯。”他仍微微笑,谁都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布小春一死,布家三口等于都不存在了。 那么他们百里府也能回到原来不得罪任何势力的那个时候去。 稍后百里雪朔开门送客。 百里鸣彧走了几步后转头回来,对着被一圈光亮容纳在其中的小弟问出最后个问题。 “我说老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百里雪朔轻吐冷珠子,“因为我讨厌她。” 柳绿莺啼,雨润水轻春光好,新抽的嫩芽在阳光下闪烁,冬眠里苏醒的动物勤快的出来觅食,山丘山野生气盎然,而褪下厚重冬、天服装的人们川流不息的为营生忙碌,也充满了活力。 苏州河河水年年流过水岸,滑过曲桥,也看尽人间似水流年。 一只大木桶砰地丢进水里激撞出无数水花,两只白藕般的双手用力提起一桶八分满的水,然后往高高的芦芒旁边一放,接着随意撩起衣摆塞在腰带上,除下鞋袜,将两节白嫩的脚泡进冰凉的河水。 舒服的发出叹息,她干脆仰天躺下,也不管碎石还是芦苇车会不会弄一身脏,也不用顾忌已经是个大姑娘的身份了。 出来汲水顺便偷个小懒,是难得可以发呆的时刻。 看天上白云跑来跑去,让温暖的阳光在眼皮上跳舞,她好满意现在这样的生活,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变。 精神一放松,说也奇怪,瞌睡虫很容易就找上门,她迷迷糊糊,可一声粗砺的喊叫却让她蓦然清醒,笨手笨脚的跳起来就要往前冲去。 “我说小春你又摸鱼摸到哪去了……” “我来了,乌大叔,你别叫了。”跑了几步,想起鞋袜还扔在地上,赶紧转身回来动手抓起。 再跑两步,慢着!她的水桶。 水桶的重量让她歪了一边的身子,她没太人感觉。 没有花样变化,就连辫子也不绑的长发飞扬在风中,连一撮棉絮黏在上头都没发现,一脚一印的穿过芦花丛,没入不远处的人家。 第三章 一大片巨型的玉材被小心宝贝的放在百里碾玉作坊的大广场上,周边围着作坊老老少少的师傅学徒,各个啧啧称奇。 在苏州,大大小小的碾玉坊只有多没有少,单单一条专诸巷的玉卫离匠就可以媲美京城专为皇家制造玉器的造办处。 一北一南,又以苏州的碾玉手工业水平最高。 “太漂亮了,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又完美无瑕的玉料。”拥有二十几年资历的玉工爱不释手。 “听说还是水产玉呢。”学徒不是自学的,基本的认知还是要有。 “是啊,好小子,有认真在学喔。” “都是师傅的功劳。”不忘拍马屁。 “强将手下无弱兵,我老乌的人当然不能丢脸。” 玉料是雕琢玉器很重要的原料。玉料又可以分山产玉跟水产玉两种。山产玉较多大件玉料,也就比较不稀奇。 水产玉呢,是从玉河里开采出来的,因为受到清水长期滋润,质地要比山产玉少有裂纹,重达几千斤的玉材更是闻所末闻,只要出土,就被内定为贡玉,只有上缴皇宫所属造办处的份,民间想分一杯羹,连想都不要想了。 眼前这一大片玉石就算不做任何琢磨,也可以说是价值连城。 玉料的来源难得,产地有限是原因之一,皇室造办处垄断又是一层,这片巨石白玉会造成轰动是再自然不过了。 清一色的汉子把广场塞得水泄不通,这是玉作坊的特色。 离琢白玉的工序速度极慢,又耗体力,这样的活儿,只有男子可以胜任,也造成了作坊的阳盛阴衰。 真要说除了厨房里管吃的大婶们,横竖还真只有小春一个姑娘家。 年过二十的她是个老姑娘了。 傍在屋檐下的木柱子看热闹,原来她也想混进那些男人其中看个究竞的,可是一想到会捱木兰的骂,只好安份守己的杵在自己该杵的地方。 她安静的站了会儿,掸掸看起来并不脏的裙子,转身沿着木造的走廊经过蝠门,跟着擦身过去两个年轻师傅,点头招呼人走过去就算了,却突然停下嬉笑打闹的步伐,转过头来百思不得其解的盯着她的背影良久。 “这真是……暴殄天物啊……”长长的叹息发自矮个子。 高个也用力点头,可眼睛瞬也不瞬的瞧着小春转进另一条小径,才不舍的收回视线。 一对哥俩好居然学西子捧心望向苍天。“天老爷是公平的。” “那么美丽的小蛮腰跟头发引人遐思,却长了张那样的脸,不知道怎么搞的,我每次看见小春都觉得好可惜。” 美人之所以珍贵就因为稀少,要是满街都是绝代佳人,那跟青菜萝卜有什么分别。 “觉得可惜,要不然你娶她呗,我们这些好朋友会帮你竖个长生牌位,保佑你长命百岁,仙福永享。” 很标准的死道友不死贫道。 “仙福?我没自信每天抱着那张脸睡觉。” 会作恶梦,恶梦过去容易短命,他可是还有大好前途的青年呢。 “你要死了!这些话绝对不能让木兰先生听到,小心你哪天又腹泻下痢,他加巴豆给你进补。” “你以为我像你没长脑子喔,这里谁不知道木兰先生护她护得紧,说也奇怪,像木兰先生那样的美人怎么有小春那样的妹子?” 高个趁着身材之便用力的给矮子“巴”下去。“一个像爹,一个像娘,你真是蠢得掉渣啊。” 轰然大笑爆了出来…… 声渐远,粗鲁的男人说笑而去,他们以为小春不会听到这些闲言闲语,但是,她就是听见了。 那么大嗓门,说的是哪门子悄俏话呐。 不过一件事情要是重复的听来听去实在很难有什么感觉。 她不在意,比起以前,她喜欢现在这张面皮。 碾玉坊的人个个豪爽直接,讲话虽然直来直往,比伪君子要可爱多了。 由小院的后门跨进小厅然后到了店面。 后面是玉器作坊,前头是八宝斋古玩铺。 有自家玉作坊作后盾,八宝斋的生意在苏州是第一把交椅,而负责铺子生意的是木兰。 她呢,当个跑腿的副手,一直很心满意足。 “木兰,我跟你说喔,马队从叶尔羌运来一块重达千斤的玉料,你要不要去看看,我想你会喜欢的……”话珠子还在舌尖滚动却戛然终止。 她的声音不再如珠玉圆润,就一般女孩的嗓子,平平无奇,既不特别好听也不粗嘎就是了。 待客的酸枝木桌放着两杯茶,嗯,是好茶,木兰难得把他的宝贝紫尖白毫拿出来款待客人呢。 圆凳上一个只消看背影她也能猜得出来的人是木兰,另一个肯定是贵客了。 她屈膝福了福,也不正眼瞧人,转进小柜台里拿起放在柜架上的白玉笔洗,用皮革慢慢的摩擦。 她埋头,一头青丝垂落在颊旁,完全不知道自己那姿态有多妩媚动人。 那位贵客瞧得双眼发直,得非常用力的拧过头来才能平复瞬问又忘记呼吸的感觉。 他把面前的茶水一口暍光。 “你能采到这块玉料,真是不容易。”身穿藏青色素袍子的木兰像是完全没看到客人的失态,嘴里慢悠悠的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也动手替空了的茶碗续杯。 “呃,你说什么?”他的从容不迫到哪去了,怎么好像瑚的纸人碰到水一下就散了架。 木兰的丹凤眼有趣的觑了一眼一无所知的小春,笑慢慢浮上他的唇。 “我说几年过去,你不仅人长高了,制作玉器、品鉴古玩的能力也一日千里,这次又买下叶尔羌玉河的使用权,我想再过个几年可要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的确,汉代张骞出使西域也只能带回小部份的新疆白玉,玉料来源始终是他们碾玉作坊最要紧的事,能拿下叶尔羌玉河的使用权非常非常不容易。 不过百里雪朔很显然的心不在“马”。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啊,他们什么时候从玉料跳到其他“不相干人等”的身上去了? “她本来就在这里,是朔官贵人多忘事。” “我没忘……我没忘记我……讨厌她。” “是喔,还真讨厌呢,厌恶到模样嗓子全都改变了你还是一眼把人家认出来,朔官,你这六年来还真是把她讨厌得非常彻底。”倒刮正削,木兰绝对不会放弃到手的太好机会。 当年他被临时征召来当人家的大哥、家人,这一当六个年头过去,而这个祸头子却从此像出清了存货似的窝在他的百里大宅里安居乐业,六年来别说踏足八宝斋,就连玉器作坊也全部交代给他这个大外行,说实在的,没把它弄垮还真不知道是走了哪种狗屎运。 “怎么听起来你对我有很多不满?” “莫非你还要我叩谢隆恩?” 他好好一个大夫,日子逍遥闲散,偏生没有识人之能,不小心去认识了这个百里雪朔,不仅要三不五时、随传随到的当他百里家的大夫,这也就罢了,医者父母心,想不到临了还替他接收了小春。 “那年你的妹子急症早夭走了,她的家人也没了,事情就那么恰好,这些年你们好像也真的变成一家人了,这样不好吗?” 当年急就章的作法看起来是很潦草,可是误打误撞的结果好像也成就了意外的组合,这不能说不好吧。 这些年要是她过得不好,他会有歉疚感吗? 不会,因为木兰是他千方百计挑上的。 “只要小春一天认我这大哥,我就一天不会离开她。” 那些年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是捍卫小鸡的母鸡,可是真的一同生活下来他才知晓,有时候不见得是小鸡需要母鸡,而是母鸡离不开小鸡了。 百里雪朔不言,眼神却像要吃人。 木兰将一臂横搁在桌上,对百里雪朔视若无睹。“转眼她都是个满二十岁的大姑娘了。” “那又如何?” “不如何,有人想染指她的话,一定要过我这一关。” “莫非你想养她一生一世?” “这也没什么不好。”木兰笑得可狐狸了。 “不好!”百里雪朔想都不想的反对。 百里雪朔有种错乱感,这木兰怎么有时候看起来跟他家里的姬不贰那么像? 是因为近朱则赤,近墨则黑吗?所以他身边的朋友也都是这种类型的…… 而且,很显然的,木兰压根没有想让两人碰面的意思,小春也不越雷池一步,她就守着店面,偶尔招呼上门的客人,有时会消失一下,甚至茶水没了,她也乐意跑腿重沏一壶茶来,虽然动作始终慢得惊人。 “她是怎么了?”再迟钝的人也能发现小春的不同,更何况并不笨的百里雪朔。 “她眼睛不好。” “什么意思?”百里雪朔眯起了眼。 “你看到了,如今的她不止面目改变了,因为药物的影响所致,她的视力也比一般人要差。” “你不是自命华佗再世的神医?为什么让她变成这样!”这代价……会不会太高? “你将她送来的时候不早就心里有数了?”百里雪朔却好像没听到木兰的嘲讽。 “她连声音都不一样了……”就为一张脸皮,她到底吃了多少苦头? 他望向木兰,木兰的眼深如黑曜石,充满冷酷。 风闻千斤玉料被运送到碾玉作坊,藉机来打探消息还有串门子的客人几乎踏平八宝斋的门槛。 木兰忙得连坐下来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相较木兰的忙碌,本来应该起程回京师的百里雪朔却是悠悠哉哉的在玉坊住下,只遣派了人回家报平安。 木兰忙着应付来客,跑腿的小春当然也没得闲,沏茶沏茶沏得她手软。 “要我说,像方才那种什么生意都没照顾只来添乱的,只要给他一杯茶水喝就成了,何必替自己多找麻烦。”从斜剌里出来一个人。 “呀!”没有半点心理准备的小春给骇了一跳。 “怎么搞的,这样就吓到,你都不带胆子出门的吗?”本来还有心说笑的人瞧见她被飞溅出来的热茶烫到手,百里雪朔对于自己的莽撞一点都不觉得开心了。 “不,不要紧。”手忙脚乱的茶盘让人接过去了,她肤色白皙的大拇指部份却已经一片红肿。 百里雪朔把茶盘随地一搁。“胆子这么小,这样也能吓到你。” “对不起。”她喃喃。 抓住她要往后面藏的手,百里雪朔才不管她的反抗。“让我看看。” “我没有说什么……”这样,不合时宜,也不合礼数的。 “最好是这样。”眄了她一眼,百里雪朔掏出随身携带的创伤膏,只见瓷瓶打开一阵清香扑鼻,等浅绿色的膏药挖出来味道更是沁凉鼻扉,立即舒缓了紧绷的情绪。 小春低垂着头让百里雪朔替她上药。 “这个带回去,记得早晚多上几次。”他将瓷瓶塞进小春的手心。 “多谢公子。”她福了福,弯下腰端起茶盘准备离开。 “小春姑娘。” “不知道公子还有何指教?”背对着百里雪朔,她没有回身的意思。 “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没忘,公子是我的恩人。” “你那么冷淡,我以为你连记性都没有了。”不知道为什么,听她这么说心里竟大大的吁了口气。 “我没忘记公子很讨厌见到我,这次是我不小心,下次我会更注意的躲开您的。”她匆匆想走开。 “站住!”百里雪朔愣了下。 当年的话她果真听了进去。 小春往后退,低垂的脸始终不敢抬起来。 “公子还有事?” 百里雪朔赶到她面前,不过还是只能面对她发心中间的发旋。 那年他瞧着她的视线高度也差不多这样,这些年看得出来木兰将她照顾得不错,人不止长了个子,就连身子也婀娜多姿了起来。 小春被他的眼神看得不止有不自在,“茶要反苦了,我要给客人送去。” “那不重要。”他想也不想的否决。 但是,他留下她到底要做什么?这次小春终于扬起头来了。 不重要?挡着她不给走好笑话她才是重要吗? 一张平凡无奇的脸蛋镶在弯弯的浏海中,发色如此差丽,那张面皮却让人没有再看第二次的欲望。 他们站得够近、够清楚、够她好好的打量百里雪朔。 撞进她眼眸里的是一张俊逸的五官,精铄的眼眸几乎延伸到发鬓,以前那不属于他年纪的光辉与沉稳如今恰如其分的焕发着,黑色缇花的云纹锦织,腰际仍是那枚螭虎玉佩,他仍嗜爱玉冠。 ——有许多事好像不变,又好像变了。 而她自己呢? 自己的脸~~她怎敢用这样的脸去面对他? 一想到这里,她几乎是失措的把头埋到胸前,逃也似地跑了。 这次百里雪朔没有再拦,他只用幽幽的目光看她袅袅摇曳的身子,到最后一片衣料没入建筑物里。 “唉,你还是早点离开作坊的好,我快看不下去了。”不知道几时就来挖壁脚的木兰先生啧啧摇头,一脸的不看好。 百里雪朔回头。 他竟然没发现木兰…… “你站了多久?” “别一脸阴森好不好?我刚来,只是确定不小心看到你又红又绿又紫又黑的脸,我怕你情绪过于激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好跟百里陌交代。”天地良心,他来唤小春怎么都没想到会看到不该看的。“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究竟打什么主意?” “人鸡婆要有个程度,各人自扫门前雪就好,别管到别人头上。”他冷淡以对。 “我正在扫自家的门前雪啊。”就你这一畚箕的雪。 “你这‘大哥’未免也管得太多了。”又来管他的事,这木兰肯定是太闲了,或许应该让他更忙碌些才好。 “如果还当我是朋友就离她远一点!”木兰用力的软土深掘,决定要看到百里雪朔的真心为止。 “赶我走?”乞丐赶庙公,世道真的变了。 “是啊,你在这里对她没有任何好处,明天一早起程回去吧。” “你凭什么?” “就凭……”木兰笑得可得意了。“小春是我最疼爱的妹子。” “木兰,我觉得你越来越碍眼怎么办?”百里雪朔的脸色冷酷了几分,原来看似温和的目光锐利得令人生畏。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木兰瞬间觉得头皮有那么点发麻。 他很清楚百里雪朔看似好相处的表面下,一旦有人触了他的逆鳞,下场有多难看。他不禁敛了些气焰。 “你要知道什么叫覆水难收,小春已经是你泼出门的水,她在我的羽翼下,不是你,别怪我泼你冷水,如果现在的你还是没有能力保护她,就哪边远滚哪边去,没有你至少我们目前都过得很平安。” 把话摊在阳光下说,他很珍惜现在的日子,不想有任何改变,因为任何人。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拿出能力来,她就是我的?”百里雪朔冷哼。 “那可不,”木兰大摇其头。“你以为小春是那种只要你开口,她就会无条件对你臣服的人吗?” “木兰,你到底靠哪边站?” “小春是我妹妹,我当然跟她站同一条阵线。”安份不到片刻,猫儿似爱促狭的个性又故态复萌,他笑得好不开怀。 “你最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百里雪朔也笑,笑得温文尔雅,笑得风采翮翮,笑得……叫人毛骨悚然。 木兰蹙起眉头望着天光暗忖——蛰伏已久的老虎终于要发威了吗?还真叫人期待呢,怎么办?! 苏州河声潺潺,就算远在最僻静的角落也能听见河水冲刷石头的拍打声音,如歌催眠。 仲夏的风温柔得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将小春一头带湿的长发轻轻吹拂,发丝如流泉,美不胜收。 大石看得出来经常有人在上面做事,表面呈现着难以言喻的光滑。 收工的夜晚,她爱在这里消磨属于自己的时间。 一盏提灯,一片虫鸣啁啾,偶尔迷路的萤火虫还会飞到她手上的刻刀上停留片刻。 “难怪你的眼睛不好……”突如其来的声音可以确定他已经很刻意放慢放轻,来人并不想吓到无比专心的小春。 可她手上的事物还是掉进裙兜里,手巾锐利的刀子瞬间削去小片的指甲。 她转身,脸上没有欢迎的表情只有困惑。 也难怪,她一门心思全在他处,这会儿又夜深人静的,不被吓到实在很难。 “公子。”她嘴角扭曲。 百里雪朔的声音不难认,尤其她自幼听过,可毕竟事隔许多年,她没办法不被吓到。 “这么晚,你一个姑娘家在这里做什么?”落落大方的在她身边坐下,这才发现她的娇小孱弱。她惊觉,马上往旁边挪去。 “这里很安全,不会有别人来。”在他之前真的没有人会来打扰她。 虽然被排斥得这么明白,百里雪朔却还是没有要打退堂鼓的意思,他拾起摊在石头上布兜里的几片碎玉仔细端详。 碎玉里有一两样成品。 抛光去糙后竟也小巧可喜。 “这是你雕的?”他问。 小春很想把自己的东西抢回来,可是见他并无恶意,只能朝着夜空点头称是。 “只是好玩。” “这些薄片是谁给你的?”这类的小碎玉有可能是玉工开玉雕琢比较大件玉器时除下的一些零件,向来被当作难登大雅之堂的器物,给她用来打发时间并无所谓。 “我跟乌大叔要的,请你别怪他。”再怎么说这位百里公子可才是真正当家作主的人,她私下拿了玉作坊的玉料,严格说起来是会被追究的。 “我是这么小气的主子吗?” “是没有~~” “你手里的那个我看看。” 他并没有那么难相处好吗?小春慌乱之下握得更紧。“你想做什么?” 自认好相处,不过这丫头显然很不认同。 “我就看一眼,就一眼。”和颜悦色和颜悦色,和颜悦色更多的和颜悦色……她排斥他排斥得紧,他必须放长线钓鱼才不会把鱼儿给吓跑了。 小春想想也发现自己太小人心态了。就只是一片不起眼的东西,身为两家玉坊主持人的百里雪朔哪可能觊觎自己不值钱的东西。 她摊开手心,一只象征吉祥的桔果小羊躺在她的柔荑中。 他也不越雷池,就着小春的手心翻来覆去的一看再看,就此决定。 不知他瞧出什么端倪来,胳臂却是撑着撑着发酸了。 就在她想收回的同时,两根指头迅雷不及掩耳的拎走了那片薄玉。 “给我。”手心一空,她就晓得要坏了。 “不成,这小羊我说好要送人的了,” 这人是土匪还是怎么着?刚刚还说只是瞧瞧,瞧着瞧着瞧上眼竟然强索,亏她刚刚还找尽借口。 “送谁?心上人吗?”百里雪朔丝毫都没感觉到自己的口气有多酸。 “你胡扯什么,是我一个手帕交要出阁了,我想不出什么好送她,这小羊不能给你就是了。”她为什么要解释啊,还钜细靡遗。 “要不,我同你交换。”他的眼亮晶晶,不小心撞进小春因为慌乱抬起来的他漾出差点昏倒她的笑容来。 “……别这样看我。”小春好一下才想到自己令人惊厌的脸。 为什么她在别人面前总能安之若素的随他人说嘴去,在他面前却屡屡在意起来。 这不是好想法,真的不是。 “这张脸是当初你跟我说好的为什么叫我不要看?”看着她不止一回,却觉得再自然不过。 他其实也很想明白自己是走火入魔了还是怎地?明明是张平凡到无法叫人提起兴趣的脸。 “来,这给你,当作我跟你交换。”他解下腰际从小配戴的螭虎。 小春回过神来。“这我不能拿。” 这……那可是百里家的信物,她的碎玉根本不值钱,这块螭玉起码要上万两银子啊。 这么贵重的东西会害她吃睡都不好。 “什么能拿不能拿,就这么决定。” “公子~~” “就这么说定,下次要把头发弄干,不弄好以后会有很多妇人病的。”他大方的岔开话题,而且起身准备要走人了。 这是关心吗?小春傻了。 是受用没错,可是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她不懂,真的不懂。 “还有别把眼睛弄坏了,你全身最漂亮的地方就这两处,要是糟蹋了我不喜欢!” 小春简直被他搞糊涂了。 要说小春这六年来每天都高枕无忧,这一晚,她抱着薄被眼睁睁一个多时辰,这才说服那位脾气诡异的公子一定是闲来无事找她打发时间而已。 第四章 多年前的那一夜他们谈了什么~~ 很多情节模糊了,有些却一直记得。 “你醒了?”从懵懂里转为清明,她才睁眼,眼瞳里跳进来的是一双静谧犀利的黑眼。 黑……像池子里的水底。 她不适的捣睑,稍稍翻动身躯,胸腔里针椎刺的痛竟然直达脑子。 她眼前黑了几黑,人痛得几要碎裂。 她也不知道这么随意的一个动作竟然叫百里雪朔倒抽了口气,脸沉了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那样的脆弱有多惹人怜吗? 一双眸,简直带着千言万语。眉目出奇的精致,美到六宫粉黛无颜色。 “木兰说你醒来会不舒服,因为你喝了不少污庑。” “我明明……” “不用太感谢我把你从水里捞起来。”他找了张椅子坐下,休憩的长榻整个让给了小春。 保持距离,才能明心性……也才能眼不见为净。 “明明是你~~”明明就是他睁着一双朗目叫她选择跳水,为什么又出尔反尔? “叫你跳水你就跳,改天叫你跳悬崖你跳是不跳?别人说什么你都信,你到底有没有稍微探听一下什么的就跑到我家要我收留你啊?”懊恼啊,他会不会收了个不好玩的人了? 她的确没打听过,也不知道百里家都是些什么人,真的是急病乱投医。 百里雪朔看她脸色也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太离谱。 按头,生起闷气来…… “我只是想……人死一了百了,只要我不在就不会有那么多是非,也可以下去陪我阿爹跟小弟。”她嘴角一牵扯,立刻变成了泪。 “天底下要是有这等便宜事,这些辛苦活着的人不都是傻子?”再按,头还是痛。 她眼底流露的寂寞,还有早些在大树下看见她一人独处时落寞的神情,叫人想忘也忘不了。 她掩了泪,那泪却有它的自主性完全不受控制的掉落。 “还有,基本上你已经是百里家的人了,要死要活都要问过我才能算数的,你死过一回就当你报了父母恩,这次我不怪你,但是绝对没有下一次知道吗?”她是想害他头疼致死吗? 坐得远了,不被她细致的容貌影响所及,美人颦泪,害他头痛心痛全身都痛……是他自作孽,要自己面对她。 她悠缓的点头。 “别瞪我,也别怪我把难听的话都说在前头,你一定猜不出来我出门办事这半个月遇到多少埋伏吧?” “你受伤还下水救我?” 瞧她变了脸色,百里雪朔很满意,他继续,“我们百里家虽然不是宫中显要,可我们三兄弟也不是别人轻易想扳倒就会倒的大树,我猜想这段时间凑巧发生的事跟你都脱不了干系。” “你伤得严重吗?”冷汗从她每个毛细扎渗出。 “要紧的话我就不会站在这里,我们百里家一口气要发两次丧事了。”惊险至此,他还是嘻嘻笑。 “我这条命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我很抱歉。” “是不是麻烦事在这个家由我决定,那些见不得光的家伙我不在乎,也看不在眼里,可是我家另外两根柱子不想夜长梦多。”逼得他非一回来就面对。 “你想撵我出府吗?” 她不清楚百里雪朔葫芦里卖着什么药,赶她走是最快速又简单的法子了。 他轻佻的用食指直摇。 “我的方法也许更有效,你要不要听?不想听也不行,因为这是唯一可以解决问题的方法,让大家以后可以安静过日子。” “我听。”她能说不吗?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好不好。 她听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促膝长谈,也是最后一回。 “咄咄咄咄……小春,起来吃早膳了。”比公鸡还要准时来喊人的木兰用来敲门的是舀粥的大杓子。 半晌没人理会,他起了疑。 平常这小丫头好叫得很,从没有什么下床气。眼看光秃秃的把柄又要往门板敲去—— “木兰哥,我起来了,你别敲了。”薄薄的木门内听得见小春翻身下床还有窸卒的声音。 “你睡晚了,身体不舒服吗?”木兰不放心的问。 “只是作了个梦。”话很短,到底是恶梦还是……春梦? 天老爷,一想到那两个字眼,木兰毫不犹豫的用杓子朝自己的头敲下去,推门出来的小春正好看见,她尖叫—— “大哥,怎么换你还没醒过来吗?” “我只是想瞧瞧杓子硬还是我的脑袋硬。” 小春不知道自己要捧场的替木兰拍手还是当作没听到。 木兰眼看自己的形象就要毁于一旦,只好干笑两声随便编了个蹩脚的借口遁回厨房去。 至于小春转到房子后面去漱口抹脸,等兄妹俩再照面已是神清气爽。 兄妹俩的饭食大部份由木兰掌厨,几样简单饭食,跟寻常人家无异。 一刚开始也不全这个样的啦,小春习惯操作家务,煮食根本难不倒她,至于木兰自己有间药铺子要忙,这些小事他哪曾放在心里。 可后来药性起了作用,小春行动逐渐迟缓,一锅饭经常从早煮到晌午,米心还没熟透,锅底焦黑,一屋子乌烟瘴气。他回来常常只能看见全身乌黑而束手无策的小人儿。 饿肚皮事小,他见不得像妹妹那样的她一筹莫展。于是就发展成现今的样子。 “碗筷小春收。” 这几日玉作坊空前忙碌,用过早膳小春把洗涤的工作揽下来,好让木兰可以早点去开铺子打理生意。 “好,那我到前头去了。”木兰也不矫饰,这一起身却看见她腰带上露出一节的玉佩。 好眼熟的东西…… 顺着木兰的眼光,她也知道大哥看见了什么,小春大方的掏了出来摊在手心 “你哪来这玩意?” “昨夜公子爷用来跟我换桔果小羊,我不肯,他硬是塞给我,我也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她据实以告。 “他用价值连城的最上等白玉跟你换那只羊?”木兰呆滞的抬头。 “我会拿去还的。”这么贵重的白脂玉她也在百里雪朔其他两兄弟身上见过,虽然形状样子都不同,却看得出来三块玉是用同样一块玉石分割出来的。 其中意义,不可言喻。 “用条手绢包着,别让人看了去。”他不忘叮咛。 这可是带着半数百里家商店街在跑啊,要是被有心人瞧了去会出事的。 “知道了。”小春也知道其中的严重性。 木兰并没有走开,他想了想突然语重心长的问道:“小春,你对他一点都不好奇吗?” “谁?” “朔官。” “公子爷他不是过两天就回京师去了?我应该对他好奇什么呢?” “他可是让很多闺女芳心暗系的浊世公子喔,家世人才都无可挑剔,可是万中选一的丈夫人选。” 小春望向叠成一篓的碗,唇角动了动,却没有笑的感觉。 “木兰哥,你开玩笑了,我长这张夜叉睑,连给公子提鞋子都不配,我还是待在大哥身边,你养我一辈子好了。” 百里雪朔不是个容易叫人忘记的男人。 即便幼年的她就见过那么两回。 他变了很多,以前还稍带稚嫩的眼神五官已不复存在,改而换之的是更加成熟深刻的刚毅,一个道地的美男子。 “要养你有什么问题,不如你就招个女婿,生一堆小孩,我们做一辈子的兄妹。” “大哥才是应该好好考虑那些上门求亲的姑娘,赶快娶妻生子,我才有小侄子、小侄女好摆弄。” 她的世界小小的,看得见的就碾玉坊还有大哥,这种生活没有什么不好,她没有野心幻想,没有雄心壮志,甚至只要有人愿意让她在羽翼下安歇,她都能甘之如饴。跟大哥过一辈子啊,没什么不好…… “真拿你没办法。”摸了摸小春的头,木兰满足的笑。 “谁叫木兰你最宠我。”灿烂笑容绽了一脸。 “知道最好!”木兰有些看呆,猛然摇晃了头,踉呛的出门去。 真要寻人,这才发现看似闲人一枚的百里雪朔并不好找。 一听说他会在江南暂住,素有往来的商家都来了帖子邀他过府茶叙,饭局更是多得数不完。 是夜。 百里雪朔下了软轿,让人打发了轿夫,一掀长袍进了玉作坊的大门。 捏着略感晕胀的额,他真不喜欢这种送往迎来的筵席,前例一开,就没完没了了。 糜糜之音,衣香鬓影,酒酣耳热后歌舞伎妖娆的曲意承欢,都令人不胜厌烦,看来以后的邀约都给推了吧。 他可不是为了这些人留在这里的。 几缕晚风吹去身上的燥热,绕过无人的长廊,在晦暗不明的廊底却看见一抹白。 她惊险万状的抵着圆柱打盹,单薄的衣袂飘飘,黑发逐风飘摇,看起来弱不胜依。 也不知道源自哪份自觉,百里雪朔原来大黥黥的脚步很自然的收了起来,轻手轻脚的落到小春跟前。 他像片落叶飘下,丝毫没有惊动因为等人等到打瞌睡的大姑娘。 百里雪朔还来不及端详她的容颜,本来就睡得歪歪斜斜的身子竟往前栽,这一栽,教他抱个正着。 美人满怀抱……好啦,这张脸跟美人有那么点……很多点的距离好了,可是,她的身子轻如羽蝶,虽然浑身冰凉,搂入怀中却感觉软馥温香,她那么小,恰恰好嵌入他的胸膛。 “在这睡,会着凉,都不知道吗?”他低叹。 “唔~~”不同于方才凉冷僵硬的柱子,她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被什么温暖给环抱,本来也想就此贪暖的睡去,不过,下个瞬间却整个醒了过来。 刺进眼瞳的是一双男人的眼,这眼,她记得。 她吞咽再吞咽,心里一片慌。“请放我下来。” “这里风大,怎不进屋里睡?”慢慢将她放下到确定她站稳才松开手。 她揉了下眼。“我在等你。” 人是醒了,却不解刚刚怎么会睡到他的怀里去。 百里雪朔解下了身上的软缎袍子披到她肩上,又随手将她一头如云秀发理了出来,他的动作就好像在照顾自己的小妻子那样细心。 小春越来越僵,因为两人站得那么近,她几乎可以闻到他上淡淡的酒意,还有他那暖得不像话的乎在她身上来来去去。 明明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在沉沉的夜里却如此昏昧, “等我有事吗?下次别等了,有事派人去全聚德酒楼喊我就是了。” “我的事情不重要……不,很重要……”她结巴又脸红,本来就只是还东西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复杂? 还有,公子对她的态度…… “慢慢说!”百里雪朔拉着她的手,两人坐上回廊的长椅上。 “我不坐了,我只是来还这个!”她跳起来,尽往腰带处掏,把这事办妥,他们再无纠葛。 看她神情,瞧她动作,聪明如百里雪朔怎会看不出来小春到底想还什么。 她是真心要切断关系的。 “你就这么讨厌我?” 掏东西的动作停顿了,手停在腰带上。 “——怎么可能。” “你讨厌我,所以连我给的东西你都不想要。”他还在陈述。 “我……没有。” “要不然你现在在做什么?”小春进退两难,摸在指间的玉温润细致,可拿不出来。 “是公子讨厌小春,我记得你说过的话。” 长长的叹息灭在风中。 “是讨厌啊,讨厌你到用尽心机……” 小春更僵了,恨不得转身就跑。然而,她的手落在他掌心里。 “我讨厌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女孩牵动一颗心,我讨厌被那个女孩左右不由自主,我其实讨厌的是我自己!,” 谁能理解年少的心情?喜爱跟讨厌如薄纸。 “不可能。”她低喃,不知道在说服谁。 “我以为把你送走,落得眼不见为净便好,哪知道……全然不是这么回事。”每见她一回便断一次呼吸,确定他爱上的不是那张带着妖魔气息的睑。 “你……酒喝多了,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百里雪朔把她拉进怀里,手抄到她后脑勺,吻了她。 他终于知道这些年为什么他的心里老有个破洞。 多年前的那日大雪,他一眼就把心给了她。 晏起也就算了,还把东西乱乱卖。 这……是怎么回事? 别说木兰一肚子疑问,就连上门的客人也被搞糊涂了。 “小春姑娘,你确定这块玛瑙只值五文钱?”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道,到还是他耳朵坏了? “就值这个数。”玉剑首还在她这里,还带回来一件披风,披风不打紧,她的吻被偷走了。 不是被偷,是……她心甘情愿给的。 不料,绕了一大圈后自己的心意竟然是这般。 “这位爷,真是对不住,这块上等玛瑙不二价是五十两银子。”木兰赶紧出面力挽狂澜。“我这伙计今天人不大舒服,刚刚说错了价钱,要不小店就给您打个折数,就当回馈老顾客。”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们八宝斋也卖仿货。”得了便宜又卖乖的人比比皆是。 “我给您用最上等的红木盒装起来,自用送礼两相宜。”在商言商,木兰笑嘻嘻的打发了人。 “我说……小春,你很心不在焉,我刚刚说了什么你有没有在听?”一掌在她眼前晃了晃,意图叫魂。 “有……你说……说什么了?”赶紧摆出全神贯注的模样,咦,可人怎么走了? “你还好吧,哪里不舒服?”没看过这么心魂不属的小春,木兰不得不担心。 “我很好……咦,是霞光,你来了?”木兰没能问出所以然来,素来跟小春交好的姊妹淘带着大包小包进来讨茶水喝。 他点头致意,回到柜上滴滴答答继续他的算盘。 “好多东西,霞光,你要把整条街的百货都买下来啊,带到夫家要这么多东西吗?”赶紧端上茶,递上扇子。 霞光毫不客气牛饮而尽。“这还只是一小部份,那些箱笼妆台我爹还在叫人赶工,到时候要风风光光让我出阁。” 是炫耀也好,小春向来很习惯霞光虚张声势的调调。 霞光未来的夫家家境富裕,两造虽然谈不上门当户对,男方却执意要纳霞光为妻。 “对了,我说要给你陪嫁的玉石……” 都怪百里雪朔,害她现在要对朋友失信。 “免了免了,我瞧你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再说我婆家可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东西上不了台面是很丢脸的。”这会儿她可是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这些穷朋友能疏远就疏远吧。 “既然霞光姑娘这般客气,那么这柄玉如意也不好意思充当姑娘的陪嫁,我就收回来了。”不知道几时出现的百里雪朔手抡一柄晶莹洁白的龙首玉如意,面带可惜的放回木盒中。 即便就那么一晃眼,霞光也看得出来那玉如意价值不斐,起码……起码要上千两起跳。 “你是谁……那玉如意是要送给我的?” “敝人不才恰好是这家八宝斋的店主。”百里雪朔欠身。 霞光向小春求证。 她点头。 “不能再商量吗……”低声下气会不会太晚? 有了这柄玉如意,她在未来的夫家至少可以抬头挺胸的走路。 “玉如意是小春为姑娘添妆的心意,全权由她作主。”百里雪朔把决定权给了她。 他到底是狡猾多工心计,或者纯粹一片好心? 好人坏人都让她做。 “明明有这么好的玉如意,你何必装穷?”拿到玉如意的霞光贪婪的看着铺子满满的玉器。 “我真的只是个伙计,木兰也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再多的解释大概都没办法让善妒的霞光下去记恨吧。 慷他人之慨,等于她欠下百里雪朔还不完的人情。 她们的友情是吹了。 第五章 虽然是官道,黄土路还是颠簸得叫人跌股,尘烟漫漫,就算躲在半座宽的马车里,还是觉得气闷。 她一人占了半个马车,其他一半载的是货物。 “七分珠,八分宝”,七分重的珍珠称为珠,八分重滚圆的珍珠则是宝,北方官员最近流行配戴玉饰珍珠、双桃红等名贵的碧玺事物表现身份,因此市场上的喊价一日千里,将南方玉器北送,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本来像这样的载货生意是不需要百里雪朔亲自押送,而是交给有固定往来的货运商行,但是百里雪朔是南人,基于往来无空车的生意经,这一车,等于是多出来的一趟货了。 “公子,没有知会木兰他会担心的。”出了城门,临时被拎上马车的小春很是忧愁。 “我给他留了条子。”百里雪朔用指腹抹去她眉心的小结。 他才不管木兰会不会跳脚,会不会把铺子给拆了。 这动作太过亲昵了。被他轻触,小春一颤,不知道什么缘故,她撇了开去,这一转头恰好看见远去的柳堤绿岸、春光水色、小桥流水人家,心中竟是一黯。 她没出过远门,这六年习惯了在铺子跟玉坊来来去去,再多,没有了。 “我们又不是不回来了,只要你想,我们随时都可以回来。” 他在苏州逗留远远超过早先预计的时间,飞鸽传书天天在屋檐上飞来飞去催促他非走不可,连兄弟情都拿来要胁了,不卖僧面也要卖佛面。 去,原本也是可有可无,可是在拿捏的时候把小春纳入了考量。 他不想留下她。 “我每天都要按时服药的……” “我早让木兰多制半年份的药丸随身携带着,你不用担心。”连这他都想到了。 预谋不是?!她没话说了。 老实说,能出来透透气是她完全没想过的事。 离开草绿花艳的苏州,沿路景色变得肃杀。 天蓝如洗,雁作人字,奇山峻岭,春陌归千,这些路,六年前的她曾经走过吗?老实说她完全不记得了。 她怎么来到江南的,她一点记性都没有。 那年的雪太凶太急又太狂,淹没了所有的一切。 出门处处新奇,可是一天半后她坐不住,躲回车厢去了。 她晕车,晕得厉害,又吐又呕,马车为了她破例的在天末黑之前进了小镇打要了间上房,让她暂歇,小春吐得昏昏沉沉,一沾到枕头竟然就放松的睡着了。 这一睡,睡过长夜,睡到口上三竿。 睡到自然醒的她才发现事情不妙,她是不是拖延了大家的时间?赶紧下床梳冼,不意脸盆里的水竟是温热的。 是谁这么周到,知道她这时候会起床?不可能吧,她想多了,一天十二个时辰要让水一直保持着温度是不可能的啊。 更想不到的是她一有动静,立刻有人敲门。“姑娘,您可是醒过来了?要小人马上替您准备膳食吗?” 肚子的确咕噜作响了,她打开房门,看见即便是阔人无数的店小二也几不可察的皱了下眉头。 她懂自己那副尊容的。 敛下螓首,“不知道订房的公子有没有留话?” “留了、留了,他要小的跟姑娘说,他出门去办点事情,约莫二盏茶时间就会回来。” “那好,就劳驾小二哥给我几碟素菜,三个肉包子。” “马上给姑娘送来!”哈腰鞠躬,啧,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啊。鲜花是那位俊俏的公子爷,至于牛粪…… 不过到底那位公子爷的眼睛是长在哪呢? 一直到下楼,应该说百里雪朔退了房,那位小二哥的疑问始终没有解开。 相较十几个伙计绷紧了皮,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生伯货物有所损伤或失窃,身为货主的百里雪朔却是自从小春晕车之后更是堂皇叫伙计们慢慢走。 这……慢慢走是怎样~~ 天黑了,挑最大的客栈住宿,遇上市集,借口要给家里的老弱妇孺买些新奇玩意,市集逛遍了,小春手里抱满东西,他大爷却空手而返。 错过宿头,再怎么荒山野岭荒地都要去找户民宅给她梳洗。 小春很过意不去,没道理大家一同出门她却老是享受不同待遇。 然后照众伙计嚼舌根做出来的结论,他们家大爷压根是带着没有见过世面的小春出来散心的。 至于送货,真的是顺便而已。 千万算计,不管百里雪朔心思再如何缜密,也有那么上不着店下不着村,方圆五里没有半只小鸟飞过,可天已经黑,太阳早掉到西边去的一天。 他们露宿扎营是扎定了。 “朔官,打火石弄湿了怎么办?” 习惯在野地煮食露宿的运货伙计们麻利的搬出家当准备煮食,煮食免不了用火,这打火石不能用,问题可大了。 铁锅早架在石团上,下面也铺了捡来的树枝,百里雪朔瞧了眼不知道为什么湿透的火石,伸指一弹,树枝竟应声起火。 这厢忙完,他又被喊到别处去。 伙计们欢呼,也各自忙碌去了。 小春则是目瞪口呆。 “谁空出手来去舀水回来?”有人喊。 “我去。”她很希望能跟这些大哥们打成一片,顾不得心里还有些事情想不透,接了水瓢,经人指点往林子深处去了。 显然熟知这条路的商旅们常在这里休憩,一条清澈的小河就在草丛的后面,她顺利的汲水,小心翼翼的不让水泼洒出来……可……那是什么声响? 三步并成两步走,出了林子却赫然发现方才架起来的炉灶倒了,马车起火燃烧,伙计大哥跟着一群黑衣人打成了面团。 金戈剑鸣,一群人打杀去,仿佛一场梦。 她放眼搜索,一颗心匆地吊到喉头。 紊乱里,百里雪朔的月白袍子更显瞩目,他手握削铁如泥的宝剑,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她急急往前走,也不知怎地撞到了人家的背。 “对不……住……”她慌乱的歉意还在唇边。 水瓢倒了,她以极其怪异的姿势被一柄薄刀抵住喉咙。 全身披着黑纱的……应该是男人吧。 他长发及地,一张脸白得过火,人,妖冶惑人。 小春的牙在颤。 “紫~~阳?!”要是她不服药,如今的面貌应该跟眼前这欲置她于死的男人,铁定一模一样。 薄刀无情的划破她的肌肤,只消他多使上一分力,小春就可能命丧黄泉。 “女人,你叫本座什么?” “紫阳,你是我弟弟吗?”泪涌了出来,滑下脸颊,掉落闪烁着冷光的刀子,最后掉在男人的虎口上。 男人把刀改抵在她脸上,“说,你打从哪里知道我的过去……” 这要她从哪里说起?小春摇头,颤颤怯怯,一只手居然往黑衣男子的脸上摸去。 “你……我……”男人蹙眉,就这瞬间,百里雪朔已经飞身过来。 “魔头,你有种就冲着我来,别为难她!” 白芒直逼黑衣男人门面,加上掌风旋至,男人想也不想将小春一推,身子高涨跃开几丈,几乎足不点地,又以大鹏展翅的凌厉姿势直扑百里雪朔, 百里雪朔早有预防,剑转腰侧,一柄剑像背后长了眼,剑劈八卦,太极气横生,以圆为虹势,硬是以剑气逼退了来人。 “小春?”他心里急如星火却不能显露万一。 “我很好……我没事。”怕百里雪朔分心,她连迭的喊。即便膝盖跟手肘硬生生磕在石头上,也不能喊疼。 才眨眼,黑衣男人俯冲回来,长剑闪着寒光直逼百里雪朔门面。 “百里雪朔,我可不信你多会装神弄鬼!”声音如枭,令人不寒而栗。 “魔头,我今天要你授首!” “有本事你尽管来拿!” 两人施展全力一搏,剑鸣绵绵传出,电光石火之际,只见百里雪朔一声长吼,双剑再度交会,金石撞击,火花四溅,两具身体高高飞起弹得老远,而手中的利剑也同时断成两截。 百里雪朔气血涌动,可黑衣男就没他好运气了,一缕黑血由嘴角逸了出来,他瞧了断剑一眼,随手丢弃。 “紫……阳!”看得心惊胆战的小春脱口喊。 百里雪朔也丢了武器。 两人一触即发的气氛,有随时再战的可能。 “公子,你们别打了,紫阳他受伤了,你就别再打他了。”小春拉着累赘的裙子跌跌撞撞想上前。 黑衣男深深的看了小春一眼,忽然撮嘴呼啸,啸声起,一干黑衣杀手纷纷撤退,训练有素的涌至黑衣人的身后。 他再看小春一眼,口吐冰珠。“撤!” 简单的字眼,令出如山,转眼如潮水退得一干二净,而他也随即离去。 “你认识魔教敦主?” 完美的小结在小春水葱似的手指下被料理妥当,百里雪朔看也不看被剑气划破的伤口,他直等到小春将其他人都包扎过后才沉沉的开口。 三辆马车,毁了一半,大家忙着收拾善后,将受惊的马匹找回来,也将货物集中到没有被波及的马车上。 “紫……那人……是魔教……江湖中人?”她也倍感讶异。 “别说你不知道。”百里雪朔有些急。 “我怎么会知道?”她安静的反问。 说得也是,她安安静静的住在碾玉作坊里,每天相处的就那些人,说她跟舔血江湖的魔教中人有任何纠葛,连他都不信。 “我听见你在喊他名字。” “他……”小春的眼光突然发亮又黯然,“他……我以为他会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 有可能吗?当年百卫陌亲口告诉她,阿爹跟小弟都死了。 问题是,她没有亲眼看到,就连坟墓的草也不曾亲手去除过一回。 她……这算人家什么子女,算什么阿姊?她于心有愧。 每想一回,总要心痛一回。 “你小弟?”百里雪朔面色诡异。 “你不觉得我们的容貌有点像?”她声音催急,眼色迷乱。 当然不可能是现在的模样。 百里雪朔只觉得心里塞了块冰。 他伸指,撩起小春凌乱的鬓发然后握住,“这是不可能的事。” “我也知道。”她苦笑,掩去雀跃。 “不管怎样,我要你离他远一点。” “公子?” “现在的他是这几年北六省六扇门里极力要缉拿的魔教教主,他灭点苍,一夜杀唐门八百一十九口,血腥的事迹不适合说给你听,反正……不管怎样,在我查个水落石出之前,你离他越远越好。” “那他为什么要对你不利?你只是个安份守己的商人不是?” 百里雪朔拍开袍子站了起来,望向星稀月白的天际。 “如果浮烟是布紫阳,那么他多次伏击我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浮烟,不,布紫阳是冲着他百里雪朔而来的。 只因为,小春死在他百里家。 他竟然是因为这原因去得罪新任魔教妖孽的。 真是乱七八糟的邪门。 “去睡吧,早点安歇,我们要一早出发。”他回过头来,恢复那个天掉下来都有他会顶着的百里雪朔。 小春僵硬的点头,略带瘸的往她的帐篷而去。 看见她不方便的样子,百里雪朔心中一动。 方才那阵乱里,她分明被黑衣人伤了颈子。 乱子后她只忙着替众人裹伤,那她呢? 他居然一心只在浮烟身上,忽略了她——他再抬头,已经没了小春的踪影。 小春帐篷里的灯盏亮了又灭,他只好作罢。他不是曾经大言不惭的自信能够保护小春周全? 他咬牙,掌心往方才坐下的石块拍去,极硬的大石竟然应声碎成两半。 不伯一万,就怕万一,为了怕行事作风没道理可循的魔教人去而复返,本来只有一人守夜的人手多增加成三人,幸好剩下的下半夜平安无事,一行人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离开了野林子,在晌午前抵达了距离京城最近的小镇。 说是小镇,因为靠近京师,来往商贾频繁,舟车发达,已经有大城的气派。 为了不想夜长梦多,两日后一抵达小镇,百里雪朔让马车马不停蹄的直奔京畿,他跟小春则改为步行。 “我们要去哪,不跟大家一起回府吗?”她不介意让麻痹了的臀部有休息的机会,可明明都到家门口了不是? “武林大会后我们就回去。” “武林……大会?”这不是在传奇小说里的东西? 一下是魔教,一下是武林大会,这公子还是她从前认知的那个百里家公子吗? “我只是评审,替武林正道的后起之秀打分数,打完分数我们就走人。”他有些避重就轻。 也只有小春没发现在他们身边来来去去的有带枪戢大刀双鞭软刀的江湖人物,有易容的神秘客,有名门世家出来见世面的纯裤子弟,有藉机一探究竟的教派,还有道貌岸然的秃子尼姑。 “我什么都不懂,我可以去吗?”听起来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可以。” “那些武林人物有没有真的三头六臂?”百里雪朔会心而笑。 “三个头六只手臂是没有,奇形怪状的人不少倒是真的。” “可是我什么都不会。” “你有我。”就这么简单的三个字,奇异的安抚了小春越跳越快的心跳。 “里面有个神医,我让他看看你的颈伤。” “这早没事了。”她轻按住自己的脖子,一早起床,公子就守在帐篷外,为的是拿金创膏给她,那药效神速,如今已经不觉得痛。 “不,让他看了我才好安心。” 一路上他让小春定在内侧,自己随时为她挡遮鲁莽的小孩还有拖着板车的驴子,见她白额冒汗,立刻问要不要暍凉水。 他的殷勤,教她心口发热。 三年一回的武林大会,在飞天堡举行。 飞天堡在小镇五里外。 五里路对百里雪朔来说不算什么,可离开小镇才想起来小春可没有他健步如飞的武艺。 “早知道该买马匹代步的。”懊恼啊,不皱眉头的人这下皱得有够深了。 “让我歇歇腿就好。”沿路有美景,不过没走过远路的脚真的软了,也不知道第几回的休息。 “上来,我背你!”他转身。 “公子,万万不可以。” “别人可以跟我客气,你不行。” 咦,这是什么歪理? “快点,要是迟了,可进不去飞天堡大门的。”语出恫吓,背着她的脸却不是那回事。 被吓唬的人没得细想,只好三两下爬上百里雪朔的背,两掌扳紧他的肩。 “这样摔跤我可不管喔,来,没有人背过你吗,把双手给我!”把她双垂的手拉至胸前紧握,整个人都偎在他身上,小脸软软嫩嫩的摩挲着他的颊,一时间百里雪朔竟傻里傻气的笑开,一脸风光明媚。 飞天堡依山而建,三面皆为峭壁,层层叠叠,亘石垒堆成的城墙,也不过距离小镇五里左右,却已自成一个格局。 大张的旗帜,不管远来近到,只要持有武林帖,负责招待的弟子一律不得拒绝。 被引进城堡,小春是大开眼界,说她是乡下姥姥进城也无可厚非。 不同于苏州细致的建筑风格,粗犷的风格,气派斐然。 许多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士对她咂巴咂巴对着巍峨建筑物流口水的样子除了不屑,一不小心为伍了还会特别隔开距离,倒是百里雪朔一点也不以为意,两人都戴上遮阳的笠帽,没有不受欢迎的人来打哈哈,两人从容自在的边逛边走边批评,大大方方的进了校练场。 “你装这什么模样,害我差点认不出你来!”突然伸来一把魔掌毫不客气的往百里雪朔肩膀一拍。 藏青色袍子,窄袖虎腰,是百里陌,只见他眸正瞳亮,黑发只随便用丝绳系着,没有半点武林盟主的做作。 “被认出来啦。”百里雪朔没想到一入门就破功。 “我让人等在外面,居然没半个人来通知我你来了。”都是酒囊饭袋,没一个能用的人。 “你这武林盟主不去招呼重要客人,来理我做啥?”挥掉那只手,对于屁颠儿屁颠儿过来想与他叙旧的百里老大完全不感兴趣。 “你不来,擂台赛怎么开始?”没有他这金山银海当后盾的小弟,他这武林盟主就没戏唱了。 “我很不想来好不好。” “咦,你带了人来,是谁家姑娘?”没听到、没听到,视线被小春吸引了去。 呀,隔着飘匆的白纱看不清容貌,可身段婀娜,肯定是个绝色美人。 大新闻,向来洁身自爱的老三也开窍了,莫非百里家的春天就要来临了? “别碰她!”百里雪朔横身拦阻。 “连问安都不成?” “我走了!” “不走、不走,不管你带了谁,是老虎还是狮子我都不问,这可以吧!”他可是卖尽了人情才把人请来。 “这还差不多!”他主要是带小春来开开眼界,最好这些人都别来多瞧她一眼。 “姑娘,这边请。” “陌大哥。”对于百里雪朔的不讲情理小春颇有微词,要是都不打招呼也未免太不近情理了。 毕竟那么多年前她是受过两位大哥照顾的。 “嗄?”百里陌搔头。 “别理那头熊!”百里雪朔拉了她往前走。 百里陌还在独自揣测,人可老早走远。 不妙啊,老三紧张兮兮的将那位姑娘带在身边,其中必有缘故……至于缘故……他总会查出来的。 至于他为什么那么无聊? 乱讲!这哪是无聊,这是兄弟友爱的表现。 兄弟友爱~~ 第六章 老实说坐在高台上看四方红桩擂台上那些人打来打去,一开始还满刺激的。 不过连续看了一个半时辰,别说眼累,那些花举绣腿的招式怎么看都没有那夜百里雪朔跟黑衣男对决的样子好看。 她决定去找些吃食。 很好,没有半个人注意到她,她就趁着所有人全神灌注在擂台上,刀枪剑戢舞得密不透风的时候站了起来。 哪知道台上情势丕变,刚刚还高站舞台上耀武扬威的某派首席大弟子被人烂芭乐似的丢出了场子。一抹黑影攫住她的眼。 不会、不会,她一定是不小心患了恐黑症,一看到苍蝇蚊子也会想到旁的事可是,接着坐在评判桌上的百里雪朔跃上了擂台。 衣飒飘飘,一白一黑,耀眼极了。 小春心里怦怦跳,胸腔的空气一瞬间像被抽光了。 她向前挤,为什么紫阳要来参加大会? 那是紫阳吧? 她看得凝神专注,不曾去注意周边的闲杂人,人来来去去,叽叽喳喳,神鬼不知的伸出了一只手,那指轻巧的点了她的哑穴跟软筋穴。 她愕然,不好的预感还没成型就晓得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 两个看似名门正派的男子来到她身边,笑容可掬,一人挟持一边,将她“请”离开看台。 正在跟黑衣人过掌约百里雪朔可是将小春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他龙吟般长啸,纵身一跳,舍了跟他对打的人,直追小春而去。 事出骤然,各大门派一片哗然,乱了手脚。 小春被挟持着,只觉得风灌满衣料,没头没脑的不知道会被带到哪去,只模模糊糊的感觉到他们离开了气派的飞天堡,是往山的后面而行。 很不舒服,很不舒服……被人扛在肩膀上,胃袋被顶着还猴般的跟着跳来跳去没有一点方向感,她把肚子里的食物吐个精光算什么,受虐性坚强吗? 她头晕脑胀,眼冒金星,濒临昏倒的最后关头终于被放了下来。 她没站稳,简直像破布袋的摔在地上。 又摔,她这几天跟土面亲热得还不够吗?该结疤的手肘跟膝盖又要再毁一遍了。 “不是叫你们把人请来,为什么让她受到惊吓?” 不咸不淡的声音,不带丝毫威胁,但是听见咚地,那两名弟子双膝跪地,居然大喊求饶。 再听见咚地两声,上个瞬间还活跳跳的人倒地不起,口吐白沫,更加惊悚的是不到片刻两人的尸体慢慢融化,那比尸臭还要臭的味道让小春连滚带爬直躲到好几尺远的大树后面才能稍微喘息。 好凶残毒辣的手段。 浮烟无声无息来到她面前。 还是一袭黑衣的他妖娆的眉目依旧,美艳欲滴的唇直向小春逼近。 “你哪里像布小春了?” “你杀……人。”现在不是追究她像谁的时候好不好,杀人要偿命,根据律法是唯一死罪的。 浮烟掐住小春咽喉。“说!你为什么要冒充她?” “你叫我说什么啦,你才要先告诉我你是不是紫阳?”明明小时候两人一点都不像啊,长一张妖魔脸的人只有她,曾几何时紫阳也变样了? 他要是肯受威胁就不会是魔教教主了。 五指又多了两分力气,登时让小春脸红脖子粗,双脚离地,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 “你给我老实说,不然我就像捏死蚂蚁一样的捏死你!” 小春一巴掌拍过去。“你这坏孩子,阿爹在的时候怎么训诫你,要你尊敬阿姊,到底我是你姊姊还是旁人的姊姊,居然掐我脖子~~” 一口气讲那么多,她真的会死。 浮烟的眼飘过什么,虽然仍面无表情,手劲却缓了许多。 “你的脸真丑!” “从以前就只会听三姑六婆的话嫌我丑,这么多年不见还是没句好话说,我要去跟呵爹投诉,说你欺负我。”真真假假,她已经当浮烟是紫阳了。 浮烟听着听着,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抠她下巴。 “你做什么?!”都不按牌理出牌的弟弟,真叫人头痛。 “你不是戴人皮面具。” “这件事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你的跟屁虫来了。” “跟屁……我哪来的……是公子!”虽然分开就那么片刻,小春却觉得两人好像分开了许久。 一看见浮烟把小春抵在树干上不知道干些什么,百里雪朔心里就发了狂,他也不问是非,一柄剑抡得如急雨密布,剑花恣流,笔直劈来。 两人内息相当,又都走刚猛路线,动不动就拚个你死我活,简直是玉石俱焚、自寻死路的砍法。 然而浮烟胸有成竹,他森然冷笑,正当百里雪朔的长剑嗡嗡作响朝他而来时,他一个抓牢小春的领子,居然拿她当肉盾。 百里雪朔见状,心狂怒急的强行收回剑气和去势,可强弩之弓还是划过小春的面颊,他也因为硬要将功力收回,踉舱落地时活活被震出一口鲜血。 活该,谁叫他便就使出八成功力,体内真气又不是想收回来就能收的,这会儿悉数反弹回自己身上,不可谓不严重了。 “公……子……”小春叫得凄厉。 她不在意自己被当作人身肉盾,心心念念是因她受创的百里雪朔。 “紫阳,放开我,让我看看他。”不觉得粉颊哪里痛,用力挣扎只是想去看他一眼。 浮烟听话的放开了,小春头也不回的奔向百里雪朔。 百里雪朔拄剑站得笔挺,尽管肺腑因为血气剧烈翻涌而痛得想杀人。 百里雪朔听得声音传来,抬头寻找,眼狠狠锁住朝他飞奔过来的身影。 小春的额在跳,眼在跳,鼻翼在跳,唇在跳,一颗心更是跳得没章没法,她没看过这样的百里雪朔,她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一双手摸上了他,百里雪朔的眼光徐徐往她白皙如玉的手指瞧。 “养了你几日,总算你手又嫩得像豆腐了。” “你还有心说笑!”她跺脚,又好气又好笑。 你还是笑起来好看,人本来就美,随便一笑又美上三分。 一全然不是谈情说爱或玩笑的好地方,他却好开心,看见小春朝他奔来,他、好、开、心,身上的伤,一点都不痛了。 “你不要讲话,不要讲了,我立刻找人来送你到山下去求医。”她心乱如麻,他却还一心怕她担忧烦恼的谈天说笑。 “我没那么脆弱。” 小春压根没听见他说了什么。 “对了,你不是说飞天堡里有个神医?我去把他找来,你不要动,在这等着,我去找他好不好?”口气竟由喃喃自语转为低哄。 “他死不了的,你替他操心什么?!”浮烟鬼魅般的靠近,瞧了瞧百里雪朔,邪佞的唇勾起深幽幽的笑。 百里雪朔将小春护至身后。 她的动作让浮烟不悦了。 “复姓百里的,你喜欢这个丑女人?” “不许你诋毁她,她不丑。”这王八,居然敢说自己的姊姊丑!更可恶的是他干么随着起舞认定这魔头是布紫阳! “哦,”浮烟笑得轻佻,笑得愤世嫉俗。“这些年你把她藏着,又让她变成这副德行,让我们一家支离破碎,百里雪朔,我今天不把你的心挖出来我心里的怨恨一天都不会消钦,你说怎么办?” “紫阳!”小舂听得全身发抖,言语震颤。 “你不是她弟弟,你利用她思亲的念头,小人。”百里雪朔只想挥拳用力的朝这变态男人下巴好好给他修理个晶亮。 “既然你说我利用她,那……”他眼珠转,“我就照你所说,利用得彻底一点好了。”浮烟哼道。 他电转。“什么意思?” 浮烟身影飘飘的飘到悬崖上。“丑女人,你说本座是那个叫布紫阳的蠢货?” “你别站那么高,很危险。” “你担心我啊。” “你别做傻事。” “我怎么可能做傻事,要知道我能挣到这地位是用什么换来的,万人之上,一呼百诺,所谓正道人士人恨而诛之的魔人?你知道我付出了什么?”因为前任教主的多疑,他吃尽苦头,那苦头不是三百两语能说的,吞在腹中只能让自己恨得发狂。 “紫阳……”她除了这两个字再也翻不出任何可以安慰的话。 她浑身冰凉,被如海深的自责淹没了。 “如果,你真的是布小春。那就来救我。”说完,倒退一步踏空,像断线的纸鸢直挺挺的就打从崖上倒了下去。 “不~~”小春发了狂。 “小春,醒醒,他是魔教教主,就算这里是万丈深渊他都不会有事的。”百里雪朔抱住她的腰,不让她冲动行事。 “你放开我,放开我,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事……”她哽咽,全身像被火烧,“可是他要我去……我只能去~~” “他分明要你陪他去死!”死都不放,他死都不会放的! 指甲掐进了手心,小春神色凌乱伤痛,“……公子,他是紫阳,我不能失去他,请你放手,求求你……” 百里雪朔大震,她从未求过他任何事,这遭,为的是那令人发指的臭浮烟,他的臂松了,但也就霎时小春已经趁隙挣脱他的钳制,跑上高耸的崖上,毫不思索的纵身跳下。 百里雪朔傻不愣登的木瞪自己的双手,不敢置信。 困难的移动脚步往下探去,深不见底的寒气,烟雾缭绕,小春她人呢? 他三番两次让小春遇险,这次还让她送了命。 那个傻瓜呆的女人选择了莫名其妙的浮烟,随他而去。 底下是万丈深渊,深渊下,是完全的未知数。 百里雪朔身子猛然往前倾,再往前一步,他就可以下去把那个脑筋打了死结的女人找回来…… 同命鸳鸯怎生书,他都还没告诉小春他的心意。 脚悬空,眼看他也要掉入没有尽头的峭壁下面,一道冷风狂至,长鞭缠住他的腰,用尽两人的力气才把他拉了回来。 “老三,你疯了!”甩着痛辣辣的手,半路落跑的百里陌庆幸他及时赶到,拉回这不顾性命往前跳的举动。 就差那么一滴滴,他可能要到阴曹地府去找人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匆忙赶到飞天堡又匆忙被百里陌拉上山的百里鸣或一头雾水。 百里陌面有难色。“先把人扛回去再说。” “小春……”百里雪朔无力反抗,身躯软了下去。 “小春?这名字好耸,怎么也好热?”百里鸣或挑起眉。 百里陌大大的叹了口气。“别看我,我也不清楚。” 身为长兄,他也很自责好不好,观着已然厥过去的老三,这死小孩只要他醒过来,不拷问清楚他就放弃百里家的老大地位让他做好了。 四季无人,就连野兽也少有踪迹的寒潭边。 破布娃娃载浮载沉的仰躺在不见天日的冰水里,双目紧闭,要不是心口还微有起伏,随便谁都会认为是个死人。 水中的倒影蹲在满是青苔的石块上俯视她。 “吃到苦头了吧,”用指头点她的下巴。“不过,你也真笨……这世间只有我那笨阿姊会这么做,人家叫你跳你就跳,那个混帐就值得你这么为他牺牲吗?” 压根忘记是谁为他跳下来的人完好无缺的笑嘻嘻,冷酷无情的心裂了个缝隙,手指却是恶狠狠的往不省人事的她按压下去。 “我还想不到要拿你怎么办,不过,这里真的很冷,我看你好像快受不了了。”一把把人捞起来,浑身湿透不说还冻得像冰块。 的确不妙,这时候他才记起,他这阿姊是个没有任何武功的普通人。 普通人吃得消这里的瘴气恶疠,还有椎人心骨的寒气吗?她软趴趴的身子说明了一切。 浮烟皱起太过好看的眉毛,朝着只见一抹晴空的上方低语,“你亏待她,这你活该受的!” 说完,以湿滑的巨石老藤为阶梯,手揽小春,猿猴似的腾空跳跃,接着破空而去。 数月后。 山在虚无缥缈处。 一小座清幽的独门小院。 半天日暖暖的烘着躺椅上的人儿,轻裘覆盖着双腿,小几有菊花数朵,一盅花茶袅袅的冒着轻烟。 天际偶有鸠鸟大雁飞过,鸣声不断。 “小姐,你想睡了吗?外面风凉,我扶你进房去。”十几岁的丫鬟有对可爱的酒窝,名字却叫铁石。 “我都在房间里闷了好几个月你还要我进去,不了,在这儿舒服。”声音柔软,只是听得出来力气还不足。 “那我去厨房盛碗冰糖银耳羹给你润润喉。”铁石随即喊来另一个头挽双髻的婢女,今她要好好看着小姐诸如此类的叮咛,才转身穿过花径往圆拱门处去。 “我又不是三岁孩童,心肠,站着脚酸,你去忙你的。” 叫心肠的婢女将篮子里刚摘下的鲜桃往小几上堆,“我不忙,小姐吃桃子吧,这是桃园里最大的桃子,教主不许任何人摘,说了要给小姐补身子的。” “又是冰糖银耳羹又是鲜桃,又这堆东西,你们养猪喔。”经过几月的调养,幸好脏腑无损,可是她大喜大悲过度,又在冷吱吱的寒潭中泡了不少时间,伤肝动肺,元气大伤。 浮烟将她安置在这云深不知处的宅苑里,所有物品供应俱全,鱼翅燕窝,一些听都没听过的补品堆成山。 看得出来他用尽办法要把她补缀起来。 “根据心肠想,只要小姐说一声,教主连天上的星星也会去摘给小姐的,何况这些吃食。”心肠羡慕极了,打她人教也没见他们教主对谁好过。 小春盈盈的笑,什么话都不接。 她眄着几重门外的铁扣环,“每回都是你们教主来看我,不如换我去看看他在忙什么。” 她有多久没走出那道门? 应该是从来都不曾吧。 打她醒来,就身在这精美的笼子里,紫阳每回来探她还是冷嘲热讽不断,这几日却不知道为什么不来了。 “教主忙于教务,每天有处理不完的杂事,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教主要她尽心服侍小姐的同时也要盯牢她,不给乱跑,要出事,小院这些人的项上人头就会剁去喂后山的野狼了。 教主杀人不眨眼,没有人敢违背他的。 “如果我一定要去呢?” 咚,双膝跪下。“请小姐不要为难小婢。” 她赶紧弯下身要去把人扶起来,“别这样,心肠,快起来,我不去见他就是了。” “谢谢小姐!”连忙叩头,捡回一条小命,赶快爬起。 “说了我不是什么小姐,不去看紫阳,去走走可以吧?我老是坐着、躺着,有你们服侍着,我简直要变成木偶人了,去到处逛逛,不会有人说话的。” 花开得再美,庭园布置得再精致,被困着几个月实在也够了。 心肠瞧见铁石回来,两个小姑娘到一旁戚戚促促的商量了好一阵子,点了头,三人一同出门。 小春露出连日来唯一真正如释重负的笑,也幸好铁石心肠没看到她美人浅笑却是活色生香的美法,要不肯定马上打消出门的主意。 这些日子她虽然养着身子,担心害伯和不安却没少过。 那人好吗? 那日他连番受创,这几个月有没有好好的调埋身体? 她不顾一切的奔赴紫阳,他会怨她吗? 心里的疑问成堆成山,被困在这里,就算想破头也找不到答案。 “我去准备糕点茶水。” “我去带毯子狐裘。”两个小姑娘比小春还要热中。 “就不必麻烦了,我们只是走走。”这么大阵仗,又不是要青山绿水都逛一遍才算数。 “那可不行,要是小姐着凉或肚子饿可怎么办?”两人还有一番大道理。 “那……快去快回。” “遵命!”过了半顿饭时辰,三人终于出了宅院的门。 两扇木门一打开,不止铁石心肠呆愣住,连走在最后面的小春也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日夜思念的人就站在面前,还拿一副不可置信的眼光瞅着她看。 百里雪朔作梦也没想到他跟小春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着面。 她如花娉婷,高高挽起的发髻只别着一支翠翘,身穿软如轻烟的纱罗,下着镂金百蝶穿花绸裙,外披着壳靥裘,俊眉秀目,唇若施了困脂,美到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本教禁地!”铁石看似个小婢女,她可是浮烟身边百经训练的杀手,一看驻守的卫兵们都不见了,己知有变,她窜身护住小春,蓄势待发。 百里雪朔对她视若无赌,一双眼拴在小春身上。 至于心肠则从靴子拔出短剑朝百里雪朔刺了过去。 百里雪朔闪过心肠的攻击,反手夺了她的兵器,左手点了她的百会穴。 放倒一个,他直视铁石。 铁石也不惧他。“你想从我手上把人带走,除非杀了我!” 百里雪朔也不跟她啰唆,欺身向上。“那就得罪了。” 真要说百里雪朔可以跟浮烟打成平手,一个丫鬟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两人走招不过两招,她也倒地不起了。 “你别伤了她们……这些日子都亏她们姊妹照顾我。”小春极力说情,怕百里雪朔一不小心伤了她们。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更何况她们朝夕相处了一段时间。 “我只是让她们暂时睡个觉。”看在她们将小春照顾得不错的分上。 “公子……”未语,声呜咽了。 他下巴瘦得发尖,可还是她记忆里的那个翩翩公子。 “你恢复原来的面目了。” 小春摸了下自己的脸。“自从那日以后我再也没有服药了。” “无所谓,反正都是你。” “公子是怎么来的?” “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跟我走!”说跟做一起,百里雪朔牵起小春的手,就要带她下山去。 看着自己被握的手,小春无言的跟着走,薄薄的泪花没让百里雪朔看见。 牵着大病初愈的小春,百里雪朔走得很慢,两人走走停停,过了栈桥,桥下山涧飞溅,想不她住的小院竟是盖在一座小山头上,也许可能对外的通路就只有这条危颤颤的吊桥。 想不到紫阳将她隔开人群远远,也许,顾忌的就是她的脸。 “公子,你不应该一个人只身前来的,太危险了。” 一步一步坚定往前的百里雪朔像是负气,一直没有回过头来看小春半瞥,偏生遇到吊桥扶着她的腰护她走过,路上有小石头一脚踢开。他的矛盾着实教人摸不透。 “我找了你那么久,要不是那些混帐派人死盯着我,我早就杀上来把你抢回去了。” 那些混帐名单有一列那么长,罪魁祸首是他那两个牛也转不动的哥哥,还有一派为虎作伥的家丁女仆。 “你的伤……好了吗?” “想不到还会关心我的死活!”这真的是打翻醋坛子的表现了。 小春无言。 果然公子是在生气,还气得不轻。 她要怎么道歉才能让他消气呢?她想得专心,不料百里雪朔却车转过头,恶声恶气。 “为什么不讲话了?” 看着他布满阴戾的脸,还有眼下因为长久睡眠不足跑出来的黑影,她轻移莲步走到百里雪朔面前,看进他再也没有别人存在的黑眸。 “我不是故意的~~” 第七章 “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最好,等我把你带回府再跟你算帐!” 说得得理不饶人,可是看见她的泪眼,唉,女人是水捏的吗?就算哭泣也那么楚楚动人。 他最怕女人哭了,更何况是她。 这几个月心系她不知道有没有被善待,恨自己身体痊愈得太慢,有那么多的怨天尤人,气愤不平~~可是见到她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她只是想要一个弟弟,能有什么错?! 真要有错该归咎那个浮烟。 他一弯腰,手抬她可人的下巴,吻上了心心念念柔软滑嫩的樱唇。 百里雪朔的脸几乎贴着她,他的舌看似霸道的长驱直入后,却是无尽温柔的汲取她口腔里的芳香,一阵天旋地转,小春生涩被动的回应着他,这让百里雪朔欢天喜地。 她是对他有情的。 百里雪朔手揽她的小蛮腰,再度封住檀口。 小春四肢发软,心跳快得几乎要失序,眼神迷蒙如醉,最后只能瘫倒在他身上。 终于,百里雪朔餍足的放开了她被亲肿的红唇,对于小春的娇羞和红云涌现的睑蛋,他满意极了。 “你是我的,谁都不能跟我抢,就算是布紫阳也不行。”几度失之交臂,几度扼腕,好不容易把人找回来,从今以后他会把人看得牢牢的,寸步都不离,看谁能在他的眼皮子下夺人?! “紫阳他没有亏待我,他只是不擅长说好听的话,对我来说他不是坏人。”捣着胸口,暂时没那胆量直视公子,可还是要替紫阳说几句好话。 即便他明明可以接住她,却任她掉进万丈峭壁下,让她遍体鳞伤,让她只有受摆布的份,她真的不怪,这些年,他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虽然他嘴上不说,把她安置在小院里妥善的照顾,这是不是算是承认她这阿姊了? “要不是看在布紫阳跟你是姊弟关系,你们又多年不见,我真的不想饶过他。”醋缸子其实酝酿很久了,之前一忍再忍,现在尝过再度失去她的痛苦,全面爆发了。 “公子,你这是在吃醋吗?”她只听过爱吃醋的女人,压根没听过男人也会讲话酸溜溜的。 “是又怎样!”他也不否认。 “你让小春受宠若惊。” 百里雪朔轻抚她冰肌赛雪的脸蛋,“喜欢一个人真是可怕,为她牵肠挂肚,为她吃不好、睡不稳,为她半夜起来当疯子,小春,你告诉我,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就喜欢上你的?” 他由这件事学到了非常宝贵的经验,那就是示爱要趁早,幸好浮烟那家伙只是小春的弟弟,就算把她掳了来也不能跟她求亲,要是旁人,外表比他优秀,家世比他更好,比他温柔体贴又多情,她会不会就跟着走了? 只要一想到这些,养伤那时的他就觉得腹中有把火在烧,烧得他面目全非,烧得他几欲发汪。 “公子喜欢小春……”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要是不喜欢你何必费尽心机将你送到江南,希望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唉,说他老谋深算他都不在意,他的心机在很久以前就闪为她存在了。 小春听他这番表白,虽然两人身处在深山丘壑,却觉得周遭的所有一切更胜人间仙境。 她觉得鼻子好酸好酸,胸口像是塞满暖烘烘又甜滋滋的滋味,满溢得要从胸口倒出来。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神仙:心里可以安稳的揣着一个人,这是她从来没想过的好事。 百里雪朔见不得她盛满动情的媚眼,唉,他每块骨头都酥了怎么办…… 五指穿过她如丝绸的发间,寻到两片柔软,再也不放了。 魔教位在无妄山顶,整座山头都是魔教的势力范围。 山顶下却是寻常小百姓生活的小镇。 小镇里罕见有官兵到处走动,一副如临大敌的阵式,只要有人从无妄山下来经过都要反覆盘查,不胜扰民。 轮到他们经过时,只见百里雪朔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木板朝卫兵晃了晃就被轻松放行,别说盘查,连多句话都没有,态度还必恭必敬的。 这里面有鬼。 “那块木牌是怎么回事?” “我家老二给我的,也不知道这么好用。”两人在客栈里歇脚,小客栈没有二楼雅座,百里雪朔挑了最角落的桌子。 小春的模样别说阿猫阿狗不适合看见,只要有两只眼睛的动物都不可以。 “你用不着这样,不可能每个人都……喜欢我这张脸的。”对于百里雪朔的未雨绸缪,她有些啼笑皆非。 “我可不这么认为。” 当年她还年幼身边就已经缠着蚂蚁蟑螂无数,如今的她即便年过二十,容貌只有增无减。 能防就要防,绝不会错! 小春摇头,未置可否,但是有人在乎她,她的心还是暖得一塌糊涂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们要在这里等人吗?”吃着小半碗硬要店家煮出来的香粳粥,里面包含龙眼、红枣、黑枣、绿豆仁、还有三破糯米,香滑可门,可她心里的疑问更多了。 “等鸣彧。” “鸣彧二哥?” “他有事要办,说好谁先到先在这里等。”相较小春吃的食物,他可简单多了,一大碗公的面羹不够又让小二送了第二碗。 因为小镇突然涌进那么多人,小二的忙碌可想而知,加上他来送茶水或面食小春总会刻意的低下头,这样竟然也相安无事的吃了顿饭饱。 小客栈没几张桌椅,人满为患的当头门外显然又来了不得了的人物,喳喳呼呼的好不吵闹,两人专心吃饭也不理会。 越想避开,小二却来哈腰商量子。“两位客倌,真是对不住,您也看见小店客满了,想说有位客人跟两位挤一下好吗?” 百里雪朔还没开口拒绝,极为不满的音色却响彻。“谁说本王爷要跟人并桌,来人,就给我清出一张桌子来!” 本王、本王叫个没完的人气派一摆出来,果然吓跑了几桌不想生事的人,民不与官斗,最近小镇不安,鸡飞狗跳的,又是什么正道八大门派,又是赶来声援魔教的三帮十六分舵,又是官兵,现在连什么王爷的都出现了,改天不会连远在天边的皇帝也来个微服出巡,小老百姓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要看热闹可以躲到对街的豆腐店去借光来看吧。 “你累了吧,我叫个上房让你休息?”他闹他的,百里雪朔压根没把别人放在眼底, 下山的路虽然多是他背着小春,可是大病初愈的她禁不起奔波,小小的脸蛋带着憔悴,见她只喝了半碗粥,客栈大厅又人多口杂,空气混浊得要命,不如要个房间让她安心休息。 “好。”她着实有些疲倦,这一路想东想西的,见到了公子满心欢喜,但是换来担上心的紫阳,想太多的结果让身体不堪负荷了。 哪知道还没叫来小二却听他在柜台鸡猫子大声喊叫——“不好、不好,火烧山了……” 火烧山,好几里外的小镇竟然看得见,可见大火的猛烈。 所有用膳的客人全部跑到外面看热闹。 小春也走到窗户往外眺望,百里雪朔赶紧跟上。 她的神情若有所思,双手不自觉得扳紧窗棂。 “小春?”百里雪朔看她神色有异,不禁紧张起来。 “刚刚那些官兵是冲着紫阳来的吗?”也不看身边的人,双眸还是胶着在黑烟烈焰的山头。 黑道跟官府本来就誓不两立,可是为什么偏选在这节骨眼?一切都那么凑巧,凑巧得叫人由心底泛寒。 “不只有官府的人,还有八大门派信。”百里雪朔也不隐瞒。 “人是你带来的?” “可以算是。”围剿魔教老巢是正派人士的希望,这次跟官府联手,的确有部份原因是因为他。 “我想,陌大哥是武林盟主,那么鸣彧二哥不会是官门中的人吧?”她不笨,虽然没有机会上过私塾,没能认得一个大字,却是一点就通。 也因为她过于剔透玲珑,有很多事才不能说。 “嗯。”他点头认了。 “我要回去!” 她没办法坐在这里看着整个山头火焰熊熊。 “小春!” “我不勉强公子跟我一起,我可以自己走。”那些人对魔教有多么深恶痛绝她不用想也猜得出来,紫阳也好浮烟也罢,都是她布小春的弟弟,她必须回去。 “我怎么可能放你一个人……”她还不明白他的感情吗? 小春霜凝雪捏的容颜一踏出客栈大门,霎时传来纷纷掉了下巴的叫声。 她视而不见。 不过,不只有外面看热闹的人对她惊为天人,自从她往窗边一站,一道灼灼的视线就因为惊艳,继而深思,继而疑惑满面的男人,在她走后因为情绪激动捏碎了指间的瓷杯。 浓郁的烟硝味道还在,一撮一撮的火焰也还烧着,本来巍峨望不尽的入山碑门倒成了数块,血腥、尸体混淆着黑烟形成叫人作呕的味道。 小春和百里雪朔赶回无妄山,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等惨烈的景象。 大战结束,三方都有损伤。 百里鸣彧忙着叫手下砍树制造简陋的担架将伤兵抬下山去,除此,还要做笔录、挖坑掩埋死者,忙得一个头两个大。 几大门派的弟子在断垣一残壁里窜来窜去,搜刮魔敦来不及带走的金银珠宝、武功秘诀,也忙得不亦乐乎。 百里雪朔抓来百里陌,他一头一脸的血,看起来颇为狰狞。 “不是我的血啦,都别人的。”粗枝大叶习惯的人拎着大刀过来,他不讶异看见百里雪朔,只是对所谓白道这些二代弟子深感失望。 “情况严重吗?魔教的人呢?” “都跑了。”鸟兽散,不知去向。 他们也不是会赶尽杀绝的人,计划多时,心想只要把主坛给毁了,其他分舵堂口也自然会冰消瓦解。 打的是这等算盘,哪知道浮烟根本虚晃一招,也不知道这大魔头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跑了,浮烟呢?” 还真是出人意表的答案。“情况太乱,要问看看有没有谁有看到他。” 虽说擒贼先擒王,可是很多事情不是能尽如人意的。 “不是说好在山下等,你要找的人呢?” 人?百里雪朔转身。 “小春?!”哪来的人。 一直在他身后的小春早就独自寻人去了。 只见他脸色一下变得阴沉骇人,也不睬百里陌的喊叫直往烧得会烫人的内殿飞去。 “怎么回事?”忙得分身乏术的百里鸣彧好不容易抽身过来,却只见到百里雪朔的背影。 “三个字。”大老粗的人居然也卖起了关于。 “你找碴是吗?”百里鸣或哼道。 “三个字,布小春,这样,你明白了吧?”对于老二吃定自己这回事百里陌向来不放在心上。 百里鸣彧瞧着早就看不见百里雪朔踪影的前方,突然心有戚戚焉的对着在江湖道上呼风唤雨的武林盟主说:“老大,你觉得我们与其在这里忙这些人,是不是更应该回家好好关心一下老三,毕竟……他是我们的小弟,而且是最大的金主来源?” 武林盟主是个花钱如流水的口子,要没有万贯家财,哪撑得住天天上门吃白食的武林同道,而官场两张口,要花钱塞住嘴巴的事情更是多如牛毛,百里家要是没有百里雪朔这只会赚钱的金鸡母,呃,是经商不世奇才,他们哥儿俩哪能在这边逍遥自在? “好是好,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他虽然少根筋也嗅得出麻烦的味道。 “大哥,你没听过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百里陌可没这种豪情。“老二,我发现娶妻是件麻烦事,看看小弟那股傻劲,我决定一辈子单身的好。” “我也怕你的木头性子去害了人家姑娘一生,你有这份自觉是最好。”百里鸣彧落井下石得很快乐。 摆出老大的权威,百里陌很不寻常的给了自家老二肚子狠狠的一拳。 三个主子都在外面跑来跑去,百里府闹空城计有多久了? 不回来就不回来,一回来全员到位,别说忙得各个院落的管事鸡飞狗跳,就连老老爷留下来的那些姨娘们也活络了起来,本来大屁也放不了一个的宅院全炸开来了,就差没大放鞭炮。 主子们回来是件大事。 百里雪朔没心情应付谁,把责任全推给了另外两人。 他直接唤来在府中坐镇的大总管姬不贰,要他派人把沁香院整理出来。 乍见小春的脸,姬不贰傻了,好半晌重重的掐了自己的脸这才幡然醒过来。 人不是送走了吗?还走了很久,怎地又回来了?不消多久,下人就来回禀,沁香院已经整理妥当,请主子可以安歇了。 百里雪朔去牵小春的手。“还记得这里吗?”她点头当作回应。 风尘仆仆的这一路小春什么话都不说,那心事重重的样子让百里雪朔也没道理的抱着干醋狂饮猛喝,整整一条由南往北的路上对百里陌与百里鸣彧不理不睬,害两人槌心肝。 他们到底得罪了哪尊,为什么衰尾道人老是他们哥儿俩在当! 都派出全部的人手了,那个可恶的浮烟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就是这个让小春心情沉重,相对的百里雪朔暗地把个浮烟骂翻天了。 出了青龙门,几度开谢的香花依旧烂漫,水榭亭台也风华依然,人间几度夕阳红,到底是谁变了? “你任何事情都可以跟我说,别不说话好吗?”看小春为个魔人伤神,百里雪朔飞扬跋扈的眉也黯淡了。 “不关你的事。”这些日子公子对她够好了,看她在忧烦紫阳之余还强颜欢笑的来安慰她。 “你还是不信我吗?” 为了救她与阿兄们联手抄上无妄山顶去,当初他想,要是浮烟能束手就擒最好,看在老二的份上,刑部会卖面子的,到时候两全其美,事情圆满落幕。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要算,他一心想救人,一心拴在小春身上,却落得里外不是人。 他可以窝囊,可以处处看她眼色,可以负尽天下人,小春却不能不开心。 “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她轻轻敌齿了。 百里雪朔的手掌又暖又厚实,只要他愿意这样握着她,哪里小春都愿意跟他去。 “可是你不高兴。” “我没有,对不起,累你为我担心了。” “我知道你担心浮……紫阳,我相信他是九命怪猫,以前官兵几次要消灭他不成,所以他不会有事的。” “公子,你真好。”处处替她着想,处处安慰她,她怎能不感动。 被这么一夸,百里雪朔居然尴尬了。 为了掩饰,他一把将小春搂入怀里,“我要家里的姨娘们好好帮你补补,你太瘦了。” 跟着他出门在外,没把她养奸,让她更形消瘦,虽然骨感有骨感的美,他的美人不管横竖的看就是美,可是他还是想把她补得元气多些,精神才会活跃。 “公子就别费精神了……” 她还想推辞,但是渴望了大半个月的唇已经寻过来,牢牢密密的吻上她。 好不容易喘了气,百里雪朔却没意思放过她,用额抵着小春的额,“你是我的,我不想放你走。” 他没有安全感,总觉得他的小春随时会飞走。 他要如何能永远的拴住……不是绑着,是要怎么才能永远的拥有她?他好苦恼。 自从再度遇上小春之后,苦恼一直如影随形的跟着。 “我不就在公子的身边?我不会走的。” “真的?”得到的承诺何其珍贵。 “我几时欺瞒过公子?” 当年是公子给她一个安全的栖身地方,这会儿,公子说需要她,她又怎能说不。 “欺瞒是谈不上,只是只要稍微没把你看牢你就会给我酸醋喝,这一趟路美酒没暍下半滴,醋缸子是扛都扛不动了。” 小春听了大羞,转身就想逃进沁香院。 百里雪朔也不拦,因为他也跟着跨进久违的小苑。 当初让小春住进小苑只是权宜之计,那时他忙着要下江南,只能匆匆吩咐姬不贰,说到底,这也还是他头一遭走进小苑。 小苑是间两层楼的瓦舍,一色水磨砖墙,青行走道两旁梨蕊杏白石几小凳倒也一应俱全,可进了里头他可沉下了睑。 案上两部书,一只茶杯,一只壶,墙壁朴素得连张壁画也没有,本是于礼不合,他却又往里踱去,湘竹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 他挥袖出来,往少数的几张椅子上面就是一坐。 “怎么了,看你气唬唬的?”还在四顾这间年幼时曾经住过一段时日的小苑,却看到很快巡礼一番的百里雪朔面色不善的出来。 “这地方不能住!” “没漏水,也没有失修的地方啊。” 老实说,小春住在沁香院那段时间别说他不曾来过,后来她离开了,他更是连踏足一步都没有过。 那些年他忙着充实自己,日以继夜的习练武艺,白天还有忙不完的商行事务,又贪婪的想习得更多商场经验,只差用膳的时候没把书本的文字也给当作菜肴吞了下肚。 他那么拚为的是什么? 两个不肯担起家业的哥哥? 还是小春? “这里不能住人!” “胡说,你忘记我在这里还住了快一个月的时间。”岁月倥偬。 “我说不成就是不成!” “好吧,那你说我该住哪?” 看他使小性子的样子,说也奇怪,比他平常温文儒雅的模样要动人多了。 有血有肉,会使小性子的公子~~ 百里雪朔再瞧了眼四周。“去睡我那。” 第八章 一个人在府中的地位身价如何,从百里雪朔的住所就看得一清二楚。 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锦笼纱罩,地下踩的砖是碧绿凿花,用的案桌是红木紫檀,茶盅是海棠花填花宜兴紫砂壶,连这么细微的东西都这么讲究,就甭提大箱大柜的古雅精致了。 指着缠丝白玉床,“今晚,你暂且在这里睡一宿,其他的事明日再说。” 明日复明日,他打的是这算盘。 “我觉得沁香院没什么不好。” “我是一家之主,在府内要听我的。”难得摆出来的气魄却是为了让她能有一夜好眠。 看他心意已决,何况那张白玉床真的好美。 整张用新疆水产玉雕成的玉床冬暖夏凉,触手毫不冰冷。 “多谢公子。” “你还叫我公子,这么见外,应该改口唤名字了。”情不自禁老是想握住她的手不放,老是想陪她说一些有的没的,就算看着她入睡也好,他……没药医了吗? 她欲言又止。 “叫我朔官。” 小春还没开口,下人敲着门送来一只梨花木匣子。 匣子装的是一束蓝色的轻纱。 “这又是什么?”新奇的东西这么多,这时候的小春才发现,她的公子在经商之外,武功一流,鉴赏的品味也很惊人。 百里雪朔亲手把蓝色纱帐吊挂在银钩上。“这是鲛绡帐,只要挂上蚊蚁小虫绝对不会靠近,不用点燃檀香也能一夜好眠。” 竟然为她这么费心,小春再也无言。 能得一个男人这般的宠爱,她偎进百里雪朔的怀抱,久久久久。 百里雪朔是铁了心要把小春宠上天的。 他命专人调理出适合小春体质的补品滋补她的身子,要京城最大的丝绸铺子为她量身剪裁衣服,知道她不爱繁杂富丽的金钗翠冠宝石,就由人打造各式花样的玉簪子。 小春可不爱百里雪朔为她花这些心思,她静静的收下,经常腰间还是别着当初她送的玉剑首,只是改用五色丝带穿了起来,一袭秋香褂子,锦绣棉裙。 一开始没有人,除了姬不贰,百里府一百多口人没行人知道小春的身份,直到她跟百里雪朔同住一屋,螭虎玉佩在她身上,加上她被奉为天人的美貌,林林总总,见过她的完全一面倒,掏心挖肺的认为小春跟他们家三爷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绝配。 如此偏心的话也说得出来…… 没办法,胳臂总是要往内弯嘛。三爷是他们的,谁敢不站同条阵线?百里府喜气洋洋,就好像快要喜事临门那般。大家都在猜办喜事的日子不远了。 得到大家宠爱的小春也不恃宠而骄,哪天百里雪朔给她带了贡茶碧螺春她也会给姨娘们送去,洞庭红桔、南荡菱藕糖会分给有小孩的仆人,给小厮跟婢女裁制春夏新衣,她的一视同仁换来了极佳的人缘。 晚膳备好,也不知道曾几何时,百里雪朔每天都会从商行或玉器斋赶回来跟家人一同吃饭。 大家其乐融融,向来各自为政的主子们居然也有样学样,一个时间一到就从府衙早退,一个武林盟主干脆把所有的琐事交给副盟主,每天在家当大老爷。 难得一而再同桌用餐,不止厨师卖力的使出绝活,三天两头换菜色,老老爷们各自留下来的姨娘们也开始花心思打扮,本来没有生气的大宅院变得生气盎然,焕然一新了。 京城苍翠了南北大菜,百里家请来的大厨自然不止有一把刷子,一桌的宫廷菜做得色香味俱美,蒸炸煎烙爆烤涮冲煨熬各种作法,把十八般武艺全使了出来,就盼主子们吃得眉开眼笑。 干果蜜饯有八品,桃仁、松子、瓜仁、海棠、瓜条、葡萄、金橘、蜜枣。 前菜也八品,菊花银鱼、水晶垫丝、翡翠豆腐、垂帘听筝、素炒鳝丝、金蝉玉鲍、御品佛跳墙、香酥烤鸭。 炖品一,野生菌仔母鸡。 主菜四品,元宝肉、珍焖鹿肉、六合同春、把子笑。 至于甜点,桂圆粥、豌豆黄。 打从舔血的江湖“逛”了一圈回来,这样安宁平静的生活多么可贵,小春那不爱笑、不肯笑的脸慢慢的总是会浮起似有还无的蒙眬笑容。她总算有个家了。 “公子明日有空吗?”饭后,由大厅到主屋的一段路是两人聊天的时间。 虫声唧唧,月光如漏,空廊里点燃的宫灯曳着光芒,与池水相辉映。 “一些例行事务,怎么了,在家里闷吗?姨娘她们不会不好相处吧,还是……你心里有事?” 百里雪朔如痴如醉的瞅着小春脸上焕发的光彩,也不知怎地,虽然她的人在身边,可是他就是不踏实,怕她想到布紫阳。 银白月光下的她眸亮如点星,五官细致如瓷,浅染了胭脂淡红的唇,盈盈如风中夜昙。 “你呀,我在这过得很好,有人把大屋让给我住,还有人伺候,不愁吃穿,姨娘们又对我好,我好满足,这些都是你给我的,我很惶恐,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回报你。” 她从来没有野心,以前小小的世界里只有阿爹、紫阳跟她,她也心满意足,后来那个家没有了,剩下她跟木兰,她把过去藏在心底的最深处,守着跟木兰的日子,再来,公子来了,她的生活天翻地覆,可她也没想过旁的事物,学着一天过一天,可是,公子对她这么好,她却拿不出任何东西来回报…… “你是我的人,从六年前就是了,对你好是应该的,要是把一朵花养坏了那不表示我是个差劲的主子?”他不介意把最好的都给她,因为他心甘情愿。她的存在就已经是老天的恩赐,今生今世别无所求了。 小春钻进百里雪朔不论何时都暖烘烘的胸膛,双手搂住他的腰身。 温柔漫过,空廊里人儿一对,池水中映出影儿一双。 “你刚刚问我明天是否有要事……” 怀里的人儿点头。 “回来好几月了,我想去阿爹的坟给他老人家上炷香。” “我陪你去。”要去见无缘的岳父,他怎能缺席。 “谢谢公子。” “叫朔官,以后你成为我的妻子,总不能还公子、公子的叫,会让下人们笑掉大牙的。” “朔官。”她温柔的喊。 这不喊还好,一喊,有人又切断她的空气,把她轰轰烈烈的亲了个够~~ 来到大屋,里面灯色明亮,然有人影在里面走动。 “咦?谁在里面?”小春很是惊讶。 “进去瞧瞧。”百里雪朔却是很笃定。 门推开,两张脸蛋一看见小春冲了过来,声音欢喜多过其他,齐声喊了——“小姐!” 小春揉眼,她没眼花。 “铁石、心肠!”正是这两姊妹。 “小姐,好久不见,想死我们姊妹了。”心肠心直口快,拉着小春就是不依的模样,一点也没有好久不见后的生疏。 “我也好想你们,无妄山一别后你们都好吧?”左右拥簇,好大的惊喜。 铁石瞄了眼站在门口处的百里雪朔,“多谢小姐关心,我们都好。” 看起来有百里雪朔在场,这两姊妹还是防得厉害。 “我去书房了,你们就好好的聊吧。”识相的退出三个女人的地方,他漫向书房而去。 他听见屋里传出来小春的问话。 “你们是怎么来的?”然后是铁石的回答。 “是百里公子找到我们姊妹的。” “哪个百里公子……你是说朔官?” 然后,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慢慢远去。 百里雪朔嘴噙微笑。 月结还有季结的财务报表,各地店铺营收、帐本好像都送来了,每年的春末夏初总是特别忙碌,今夜看起来是没得睡了,不过既然要挑灯夜战,应该找谁来作伴? 这些日子在家里当大老爷的大哥……就他吧! 修饰干净的坟茔,位在山明水秀的山丘上,可以远眺山下风光,可以吸取山灵空秀,一旁还有座庙,庙祝平常也会来关照这墓。 小春跟百里雪朔来到的时候,正好看见上了年纪的庙祝把一杯浊酒撒在布老爹的坟上。 “百里施主,您又来了。”庙祝笑呵呵的向百里雪朔合什。 “又偏劳您了空空大师。” “偏劳什么,是您的布施让老衲有吃有住,还每天能来找布施主谈天说地,快活得很呐。”庙祝没有出家人那种叫人敬而远之的习气,虽然衲衣洗得褪白,却是脸色红润,乐天知命。 对于百里雪朔给予的银两赞助,他真是感激得不得了。 人吃五谷杂粮,他这小庙又位在偏僻的山上,只能种几亩菜田刻苦的过活,自从允诺让出一小块地给布老爹当坟地之后,他有了伴,也有酒钱,快活啊! “还是多谢大师。” “老衲不打扰你们叙旧,我去了。” 庙祝转身向小春弯了下腰,对她的花容月貌居然没有什么反应,步上石阶走进竹林而去。小春深深地福了福。“你跟布老爹说说话,我去附近走走。”“谢谢你。” 这些都是他做的,小春拉住他的手,将颊偎着轻轻摩挲。 “这不算什么,举手之劳。”趁机吻了她略带冰凉的唇,随即脱下自己的斗篷披到她身上,又为她系好蝴蝶结。 “别着凉了。”知道小春必定有很多心事要跟布老爹倾吐,百里雪朔不舍的亲了她的额。 “我就在附近,有事喊我就来。”小春面色绯红的点头。 百里雪朔离开后,小春把一直拎在手上的竹篮盖打开,拿出里面的祭品,一一摆好。 “爹……”她蹲跪着,伸手轻抚过冰冷的墓碑,然后泣不成言~~ 风吹过竹林簌簌,云在天际翻涌,翠竹波涛般的碧绿仿佛在说人间无常。 她在布老爹的墓前不知道说了什么,又哭又笑,又笑又哭,却有个人遥遥伫立在竹梢上,眼也不眨的瞪视。 后来像是看不下去了,飘飘如落叶纵身飞下,恰好就落在小春旁边。 “紫阳!”她惊诧。 即便戴着竹笠,那身黑衣还是很好认。 他一掌毁去几步之遥另一小坏黄土上的木牌,冷哼。“你何必这样?” 虽然不知道当了紫阳替死鬼的孩子是谁,也用不着毁了人家的木牌。早夭的孩子根据俗例,只能草草做个标示。 “身子养好了,人也啰唆了啊!” 还是那副孤标傲世的口吻, 小春转到他面前,抬头看他。“你好吗?这些日子你到哪去了,也不让人捎个口信给我,我好担心,怕你有个万一。” 布紫阳躲开了小春太过热切的眼神,啐道:“你不是有那个百里雪朔就好了,要我这没有感情只有血缘牵绊的弟弟做什么?!” 呀,又是这种酸溜溜的口气。 见他没有反对,小春大胆的去拉布紫阳的手。“真奇怪,你讲话怎么跟朔官一个样,有时候真不明白你们是大人还是小孩。” 摇摇头,一片温柔。 布紫阳没有甩开小春的动作,他只是冷瞪了下,像是很忍耐的让毛毛虫爬上胳臂。“别拿我跟那个臭男人相提并论,要不是看在他满照顾你的份上,我早捣了他百里府。” “你想得美,就算你的身份是小春的唯一弟弟,我也不会邀请你上门作客的。”漫步过来的百里雪朔手拿一根路上摘的竹枝,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出现。 姊弟俩亲密的谈话,落入有心人眼里,很不是滋味,气便不打一处来。 布紫阳目光冷淡,但是偶然一瞥仍可以发现其中凌厉的光芒。 相信不?要是小春不在场,两个男人绝对是二话不说的先开打再说! “百里府是什么玩意,我想去就去,想走就走,你以为有谁困得住我?!”他只是不屑罢了。 “紫阳,你愿意跟阿姊一起住吗?我有给你留了一问舒适的院子,你会来对不对?”小春见缝插针插得恰到好处,她扬着头眼巴巴的祈求,眼光热烈。 “你求我。” “好,我拜托你。” 布紫阳瞠目。他简直被这女人打败。 “可是你那个男人说不让我去他们家。”这……根本是在挑拨离间,还是很严重的那种。 “朔官,可以吗?”她把眼光投向一家之主。 “想不到身为魔教教主的人也使这种小人步数。”他心里千百个不愿意,揖门让虎可不是什么好事。 “百里雪朔,我的魔教可是让你们三兄弟联手给灭了,害我没地方去的可也是你。”布紫阳发现这样整他比刀来剑往有趣多了。 “所以我合该要供养你吗?”天要不要劈下一道雷来砍了这小人! “没什么大不了的,继续流浪江湖把各大门派闹得鸡犬不宁我也很乐意。” “你吃定我?”百里雪朔笑得冷冽。 “我流浪的时候或许可以把我这傻阿姊一起带走……” 百里雪朔呼地一拳招呼了过去。 一座山头同住两只老虎,百里大宅大概永无宁日了吧。 一白一黑两个英姿爽飒的男子站在乌木大门前,这是何等耀眼的景象。 赏心悦目归赏心悦目,可这两人浑身上下冒出的火光是怎么回事? 两人各自把头撇向一边,从表情来看都很想把对方的脖子拧断,却要忍着相安无事当门神。 其实真要说,被人打量来打量去,百里雪朔顶多冷下脸来,把人吓跑,可布紫阳最恨人家对他评头论足,谁敢多瞄他一眼,不管有心或无意,都被他的掌风轰得老远,骨折鼻青脸肿,哭爹叫娘,一下净空方圆半里人群,威力可见一斑。 “有种冲着我来,有必要拿无关紧要的人出气吗?” “别以为我不敢!”拳头立刻抡起来,一张祸国殃民的表情顿时变得阴森无比。 眼看又要撕破脸,跟在后面的软轿终于跟了上来。 从山上扫墓下来的两个男人快马奔驰一不小心先到了家,靠着轿夫六条腿的轿子当然没有骏马跑得快,只好殿后了。 下了轿子的小春一看到两个男人像斗鸡似的瞪来瞪去,顿时笑到无力。 唉,两个大孩子,连骑马也非拚个高下不可。 未来的日子不知道会如何,不过肯定精彩可期。 她这一笑如天光云影齐开,桃李面颊瑰丽无比,眼波流转,绝色无俦,不止让两个男人看呆了眼,就连对门出来送客的老尚书还有那位高贵的客人也久久没有动作。 即便眼她相处那么久的百里雪朔仍看得痴迷,伸出胳臂珍爱的把小春扶进门里去,就连自己有张跟小春一样面孔的布紫阳也很难不被所惑,重重摸摸自己的脸跟着进去了。 乌木大门悄然无声的拢上。 尚书府的客人不走了。 小春可不晓得自己多半出自一个无心的表情,却是让有心人瞧得当下呆住。 “尚书大人跟百里府可有往来?”颇有来头的男人虽然一身便服,可手拿的是玉扇,身穿的是暗纹四爪蟒眼。 “对门邻居,熟得很。”退休的老尚书对男人很是恭敬。 “那么刚刚那位从软轿下来的姑娘可是百里府中的谁?” “您说小春姑娘?听说是从苏州回来投亲的。” “苏州?” “是,若王爷。” “我倒是很有兴趣会会那位百里家的主子,劳驾尚书大人帮我写荐帖如何?” “王爷有令,卑职马上就去写。” “嗯。”眼光又抛向早已无人的大门。 刷地,玉扇打开。 终于,可让他找到了人吧~~ 这时候的小春突然背脊凉了凉,有不好的预感。 一双猿臂由后面伸过来,搂住坐在梳妆台前的她,“怎么了,觉得累吗?” 她轻摇头。 “那为什么不说话?”锁住她千娇百媚的眼儿,匆而倾身弯下啄了啄她的唇,不得到她的求饶不放手。 “你别这样……” “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可以克制,可是你在,我就会忍不住想亲你抱你,我自己也没法子管住自己。”轻轻叹息,将小春拦腰抱了起来放到卧榻上。 “大白天的要是被人看见了不好。” 他才不管,挤进她身边,吻着不放。“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会进来的。” 小春看自己挣扎一点用也没有,只好靠着他的肩窝。 百里雪朔绞紧双臂将她搂得死紧,直到她又睁眼。“朔官……” “我知道你倦了,好好的睡吧,让我看着你就好。”伸出指来描绘着她不点而翠的眉,就是没办法从她脸上移开目光。 小春娇嗔的拉下他没个章法的指头,谁让他这般骚扰还能安心睡觉的? “你不高兴吗?因为我答应让紫阳住进来?”她吐气如兰,眼眉如勾。 “那个厚脸皮的混帐,就算你说不他还是会赖着不走的。”说到布紫阳他就有气。 小春见他动怒,直接抱住百里雪朔的颈子,“我跟他都是麻烦。”她知道的。 揽了一个她,事端没少过。 这会儿又多了个名为魔教教主,官府到处通缉的布紫阳。 心里怎能不担忧?怎能不犯愁? “傻丫头,你在愁什么?要知道天塌下来有我顶着,我要顶不住还有二哥、大哥,哪轮得着你烦恼。” 多么大气的说法。 不管真假,这男人的心意都叫人感动,小春主动勾下他的脖子深深地吻他,心满意足的叹气。 百里雪朔情生意动,化被动为主动,吮着她皎白的肌肤,一只手解下她环绕腰肢的腰带。 随着腰带儿摊开的白缎衫子里露出一抹酥胸还有艳红的肚兜。 百里雪朔大手游走她迷人的曲线,如雪的身子。 撤去彼此的衣物,他要纵情的爱她。 让她成为他的妻子~~ 第九章 若王爷来得迅速异常。 翌日,不到晌午时间他已经坐在百里府大厅的中堂紫檀太师椅上,漫不经心的打量这座府邸。 姬不贰接到通知撇下对帐的帐房,匆忙赶往大厅来。 向来没有交情往来的若王爷来访,耐人寻味啊。 这位王爷和当今陛下同为一母所生,哥哥是一国之君,身为王爷的他自然也贵不可言,享受的待遇与其他嫔妃生下来的王爷大不相同。 呼风唤雨、锦衣玉食不在话下,因为是唯一的亲弟弟,皇帝宠得像征身份地位的金辇也给了他一座,让若王爷去到哪都如同皇帝一般威风八面。 姬不贰掀袍单膝下跪。 “草民叩见王爷。” 若王爷掀开茶碗盖摇晃着茶盅里的液体。“你是谁?自己报上名来。” “草民是百里府的总管姬不贰。” “起来回话。”他声音懒散,分明没把姬不贰摆在眼里。 “谢王爷。”姬不贰站起来退到一旁。 “我说本王来了,你家主人却敢避不见面,是看不起本王爷?”晃完茶碗,改把双掌拍着大腿。 “请王爷不要误会,小人已经派人通知敝家主人,他已经从商行赶回,请王爷稍待。” 也没知会一声就跑到人家家里,还扬言要见主子,这位大王爷不会以为大家都跟他一样,闲闲在家跷脚银子就会滚滚而来吧? 不是他姬不贰爱腹诽,是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太不知民间疾苦了。 “那么府上的当家主母呢?” “禀王爷,我家主人都还未成亲娶妻。” 他双眼发亮。“说的是实话?” “小的怎敢欺骗王爷?” “那再好不过……”薄唇勾起笑,笑得令人发毛。 再好不过是什么意思?姬不贰可不敢随便回话,大老爷、二爷、朔官,你们怎么还不回来啊…… “我听说府上有位小春姑娘,我跟她是旧识,请出来一见吧。”露出狐狸尾巴的人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登门踩户还扬言要见人家家眷有什么不对。 也对啦,要是循规蹈矩行事他还叫什么王爷,当平民百姓去算了。 “您认识小春小姐?”除了怀疑还是怀疑。 “大胆!难道你以为本王爷会骗你区区一个管家?!” “不敢、不敢。” “不敢就去把人叫来。”威风耍够了,让他几日来坐立难安的天姿国色总算得以看见了。 “是。” 姬不贰没有传人去通知小春,他亲自出马。 总要让小姐有个心理准备,问看看她愿不愿意见这个“旧人”才好再做盘算。 听到姬不贰禀报,正在敞轩里带着铁石、心肠替百里雪朔描花样、纳鞋底的小春,怎么都想不起来她哪时候跟王爷这样的大人物攀上交情了。 当年的药性曾经让她一度眼睛非常的不好,自从不再服药之后,眼睛居然慢慢恢复了应该有的视力,这也让她乐得多替百里雪朔做这些伤眼的事物。 “那位若王爷指明要我去见他?” “是的。” “这样啊,”她敛眉沉思了下,“公子还没回府吗?” “已经派人去请了,要不是这么棘手,也不用来请小姐拿主意了。” “既然这样,我就见见他吧。”怎么感觉好像是冲着她来的? “小姐,不等朔官回来吗?” 没有迟疑,小春拉起裙摆整理了下衣裳。“不了,铁石、心肠我们就一块去见客了。” “是,小姐!” “小姐,要不要我先去让家丁保镳们预备着?”小春的无畏刷新了姬不贰对她旧有的印象。 “这位若王爷身居高位,一声令下御林军也听他的吧,你认为以我们百里府目前的男丁有办法违抗王爷吗?”虽然她还不算百里府的主母,人家指名要见,为了百里雪朔的名誉她是一定要去的。 “是不能。” 衡量形势的确是如此。 “那就大家看着办,好吗?” “知道了,小姐。”单单这气魄,寻常人家或养在深闺的千金弱质女流哪有办法处理,早哭成一团天下大乱了。 眼见小春挺直了腰杆,姬不贰顿时也觉得那个若王爷不过尔尔了。 要是按照若王爷的想法,小春肯定不敢出来见他的。 到时候他就有理由铲了这座府邸,到时候美人儿还不手到擒来吗? 可是一切出乎他意料之外得很。 当他亲眼看到她带着两个侍女来拜见他,他竟然一下子慌了手脚。 “小春姑娘赶快请起。”尊贵的王爷很失体统的想亲手去扶小春起来。 他冲着小春,笑得眉眼皆柔,哪有刚刚指使来吆喝去的霸气。 那亮晶晶的眼,美丽的唇,晓月清风的雅致,不像他身边所有的女人满头云鬓都是发饰,一把象征花开富贵的绿松石簪挽住一半及腰的青丝,素衣素颜,衬托得肌肤如同琉璃美玉,好不动人。 “多谢王爷。” 哎呀,人美,就连声音也如水涧泉滑,他当年的眼光果然不假。 “小春姑娘这边坐,我们慢慢叙旧。”要不是还顾忌着这是别人家中堂,爪子肯定是往小春拉了过去。 小春谢了坐,在下方坐定,心里不免是有几分惊疑的。 虽然她不记得这男人的面貌,可是他却一副“果然是你”的神情。 “我听管家说王爷把小女子误认为旧人?” 若王爷可乐了,他用玉扇敲掌。“没有错认,姑娘的确是我认识的人。” “可否请王爷说个明白?” “你不记得我了。”言中不无遗憾。“不过也没关系,等本王爷把你迎回王府,假以时日你一定会想起来我是谁。” “王爷爱说笑,我跟王爷无亲无故,怎好到王爷府去打扰。” “谁说我们无亲无故?你可是我年轻时定下的未婚妻呢。” “王爷也会寻人开心,我怎么可能会是王爷的未婚妻呢?”镇定、镇定,这天外飞来的大石头要是不小心处理可是会砸得人满头包的。 “党年你们一家逃亡,逃到东城门口,你忘记后来谁替你解的围了?”旧事重提,当年只是一念之间觉得好玩而已,想不到时事变迁又碰上了,那时早已经是美人胚子的她多年后更是美得销魂,美得夺人心魄,不得到她……誓不为人! 一瞬间,所有的人都看见小春气色极好的粉颊变成了一片苍白。 “想起来了吗?”若王爷心情太好,像猫在捉弄老鼠。 小春背上的冷汗快汇成河。 她想起来了。 那年的雪,那年全家为了那些纠缠不清,老是上门自荐要当她夫君的男人,阿爹带着她跟紫阳不知道是第几度逃家。 他们在东城门被许多的人拦下了,眼看只有死路一条,是若王爷乘着金辇发现被众人围剿的布家爷儿三人,就是以小春是王爷未过门的妻子为理由,才让那群人知难而退。 人情,绝对有的。想不到的是他现在却拿同样的理由要胁她入王府。 “多谢王爷青睐有加,不过……” “没有什么过不过的,事情就这么说定,我将择日来迎接你人府。”完全不接受说词,一厢情愿得很。 “王爷,小春早就过了及笄的年纪,是个老姑娘了,请王爷三思。” “你年纪是大了些,当妾有点不合适,不过本王心意已决,我要把你带回我的府邸,天天瞧着才能心安。” 这根本不是能不能心安的问题,要问人家愿不愿意啊。 “王爷……” “本王爷向来说一不二,迎你入门是看得起你,别一再考验我的耐心!”软的不成,撂狠话了。 “你好好准备准备,我不日会派人来通知。” 就这样。 就这样,大王爷春风得意的完成强抢民女的心愿,美女在抱的感觉,连作梦都会笑啊。 大阵仗的人都走了个精光,留下僵硬的一屋子气氛。 百里雪朔快马赶到家看到的就是每张垮下来的脸。 已经等到快要火烧屁股的姬不贰立刻一五一十的把事情发生的经过说了一遍。 “小春呢?”百里雪朔比较担心的是小春的想法。 若王爷来认亲,不可能乎空而来,虽然他相信小春,却还是要听一听她的说法。 敞轩一面向阳,一面夜晚时分可以赏月,一面向着水湖,仲夏时节,湖里的青莲粉枝亭亭玉立,白天在这里做些针黹或手工活是再好不过的地方。 小春托着腮,无意的瞧着水底鲤鱼摇着尾巴来来去去。 “小春?” “咦,你回来了。”赶快起身,刚刚她皱眉头的样子没让公子给瞧见吧?她温柔的替百里雪朔脱下斗篷,倒上一杯一直在保温盅里搁着的浓茶。 “若王爷来过了?”他开门见山。 “嗯。” “我刚刚大致上听姬不贰说过了。”快马加鞭回来却还是迟了。“你跟他的婚约……可有此事?” “当初阿爹为了摆脱那些恶人的蛮缠并没有拒绝。”慢慢的,她把过往的事情说了一遍,口气平缓,可放在膝盖上的十指却翻来覆去的拧着麻花。 她也心乱如麻。 百里雪朔覆上她的手,把她冷凉的指握住,轻轻的温热它。“也就是说你们根本只有口头承诺,没有交换任何信物了?” 她颔首。 “真要毁婚也不是不可以的事。”他百里家大业大,真要卯起来对付个王爷,即便会伤了元气,为的是小春他也不在乎。 “这太冒险了。”她不同意。 以卵击石也好,弄得两败俱伤也罢,都不是好办可是什么才叫好办法? 当年那些邻居撇嘴指责她是祸水的情景又浮现了出来。 这半生,她给多少人添了烦恼,就因为这张脸蛋…… “总之,会有办法的,晚上等大哥跟二哥回来我们商量出头绪,我再同你说。”他把小春紧紧抱住,他绝不会把她让给任何人,就算天王老子来要都不成! 是夜。 儿臂粗大的烛火点亮了书斋,影影绰绰。 本来是三兄弟的聚会却硬生生插进来凑热闹的布紫阳。 四个臭皮匠会不会变成诸葛亮下知道,不过四人动脑总是比一个人伤脑筋来得有用。 于是,布紫阳就很理直气壮的进来占着大位。 对于吃过他苦头的百里家两兄弟来说,心里可是有千百个不愿意。 “也不掂掂自己的份量,一个外人杵在这实在太碍眼了。”百里陌首先发难。 不看不生气,那张妖艳的脸越看越有气。 “魔头,要我说你最好哪边凉快哪边去,我兄弟有事要商量,你在这里一点用都没有。”百里鸣彧也同声御敌。 相较于两个大男人无情的炮轰,一向行事偏激的布紫阳这次却诡异的非常沉得住气,他一声不吭,把两个嘴碎的男人当恭桶里的蛆。 “是我让他来的。”坐在主位的百里雪朔用力抹脸,兄弟阅墙很难看,两人一唱一和更难看。 百里雪朔一出声,布紫阳莹薄得会发光的唇就冲着两人扬出一抹笑。 夭寿,男人也能笑得倾城倾国。 心里小鹿乱跳的百里两大家长赶紧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敢去招惹布大魔头了。 “你们呢,最好有事快说,有屁快放,夜都深了,我可不想跟三个臭男人窝在这里穷耗,要共度良宵也该是还珠楼里的花魁才是。”吹吹指尖上看不见的灰尘,换他布紫阳将这些看不顺眼的男人一军。 只见老大、老二狠冷冷的瞪着百里雪朔。 百里雪朔开始后悔把这死对头找来。 了不起就当作百里家多了个闲人,把他找来,狗咬狗一嘴毛……咦,要是让这只狗去咬别人家的毛,好像也不失为好计策。 他想啊想,不管三个快要擦枪走火的男人。 他心中的念头一闪即逝,还未成形却听见姬不贰气急败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什么事进来说。” 应声推门进来的姬不贰没空向其他主子问安,脸色惶急。 “朔官,出事了。” “冷静的说。” “我听铁石姑娘说,就在半盏茶之前,小春小姐带着一把匕首出门去了。” “一半盏茶,为什么那么久才来通报?”百里雪朔拍桌,上等好木的桌角竟然烧焦了一个五指印出来。 “我一获知,马上过来了。” 百里雪朔把脸一横,表情冷肃得叫本来打打闹闹的三个男人立刻闭嘴,安静无声。 “大家分头去找,任何地方都不可以放过!” “我这阿姊还真会找事给我做呢。”虽然表情摆明了不愿意,却是第一个窜出书斋大门的人。 随着他背后是百里雪朔。 两人轻功在伯仲之间,好看的影子在瓦墙上一前一后,一下不见了人影。 她小时候是这样。 都多少年过去了,还是这样。 所有的风波,都因为她这张脸而起。 把脸一刀毁了,很多事就迎刀而解了对吧?! 小春瞒着铁石跟心肠走出百里府之后,向路人问清楚了王爷府的所在,就一个人卯足了气力往前走。 她不能因为自己拖累了那么多人。 要是违逆了若王爷,受牵连的不止有府邸里对她好的所有人,还有苏州的木兰大哥,还有乌大叔他们。她要自己去跟若王爷说清楚。她一个孤身女子在大街上走着,即便看不清模样长相,但还是引起了无所事事的混混注意。 寻常人家的姑娘绝对不会在暗夜的街巷出没,有钱人家的千金出门又是轿又是随从,哪轮得到他们觊觎。 “我劝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她不是你们能碰的女人!”一道白影掠过,那些转着歪脑筋的地痞流氓有的觉得头顶一凉,有的腰带一松,发髻掉了,裤子掉下露出毛毛大腿,登时冷汗直流。 那白影要是有心想取他们项上人头也没问题。 不待吆喝,拉裤子的拉裤子,抖冷汗的抖冷汗,一下跑得不见人影了。 “朔……官。”一看见等在她前方的白影子,小春还妄想从别的巷子跑掉,可是她的好运气大概都用光了,前后左右别说巷子,大路就那么笔直的一条。 “你想做什么傻事?!”没有坏脸色,嗓门没有提高一丝丝,有的只是因为看见她出门却衣着翠薄而有些不悦的眉头。 “……不是傻事。”她凄语。 百里雪朔把她拉过来,解了刚才出门不忘吩咐姬不贰给他找来的孔雀裘往她身上披。“真是小孩子,出门也不知道要穿暖一点,虽然现在是仲夏了,夜晚的气候还是很容易叫人着凉的。” “朔官。” 他的手温暖得像炉火,小春差一点冲动的依靠了过去。 还是一如往昔的帮她系好带子,还把薄裘给拉拢好,“说起来是我疏匆了,回到京城这么久,我只顾着商行的事务,还从来不曾带你来逛过京都大街,今夜月色甚好,愿意陪我散散步吗?” 说完也不管小春答应了没有,牵起她的小手就往前走。 愣愣地不忍拒绝的让百里雪朔带着她走了小段路,小春停下了步伐。 “怎么了?”他问。 “我不能再跟你往前走,我非去若王爷府不可。” 这时候不说出来她会傻傻的跟着朔官一直走,然后回百里府去。 百里雪朔目光不变。“好,我陪你去。” “不行。”小春摇头,她的泪悬在眼睫。 “小丫头,这有什么好哭的,若王爷府的洛阳牡丹颇负盛名,我以前就很想一睹为快了,你想去,我们就去敲他家的门。” “你不能去。”这一去不就眼飞蛾扑火一样吗? 她是为了保全他,跟若王爷家的牡丹有什么关系! “好,下去,”他把小春因为摇头略微凌乱的发丝挽到耳后。“我们去黑脸大将军家,我听说他那里绝世独门独派的武器都藏在武器楼里。” 小春觉得喉头哽了什么,还是一个劲的摇头反对。 “这也不好,那也不对,啊,我想到了,咱们家在京师的碾玉坊你还没去过吧,这时候玉工们在赶夜工,我们一起玄溜溜?” “不要再哄我了……”小春用手掩住了百里雪朔的唇。 她知道百里雪朔对她的好,就因为这样,她也希望可以替他做点什么,而不是让大家去伤脑筋,她却是没事人那样。 “不哄,”百里雪朔简直从善加流。“不过女孩子带着匕首总是不安全,我就先替你暂时保管,等回府再还给你。” 只见小春藏在袖子里的小刀早落入了百里雪朔手中,刀光一晃,刀子已然不见。 “那刀子不能给你……”她摸来摸去,身上早失去小刀的踪影。 “这样吧,我们交换条件,小刀借我这放,我带你到天上飞一遍。”小春泪盈于睫。“朔官,你不怕吗,那个若王爷?” 还有心情逗她笑,难道她白担心了什么吗?百里雪朔亲了她的泪。 “你听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话吗?你太不可爱了,一点都不信任你未来的夫婿,我的容貌虽然比不上你还有紫阳,但是脑袋还有点用处的。” 要是连脑袋也不管用了,他凭什么去爱小春? “我不是怀疑你,我是不愿见你还有府里全部的人都为我忧心,坐困愁城。” “你哪听来的谣需,哪个嘴碎的丫鬟?你告诉我,我回去非好好训诫她不可。” 他说得狠戾冷酷,却根本知道小春怎么可能把铁石、心肠供出来,会这么说纯粹只是为了分散她的心神。 “不要、不要,她们是一片好意。”有人中招了,连忙澄清。 “是吗?” “是的。” “你保证?” “我保证!” “既然这样,我也告诉你一件好事。”轻轻的把小春往回府的路上带,神鬼不知的。 “什么好事?别卖关子,快点告诉我!”老实说,她许久不曾跟百里雪朔这么天南地北的说过话了,而且被他刚刚绕来绕去的说话方式早就绕昏了头,若王爷的事的确被她暂时抛到脑后去了。 百里雪朔抿过一抹如电闪的笑。 他就要这暂时。 “你听过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吧?”声音随着夜风有些模糊了。 “紫阳也算在内。”所谓的算在内,因为后面的重头戏还要靠他完成。 “你们想出了什么好法子?”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风来,不是才说到重点,却连只字片语也听不见了~~ 第十章 哨呐、鼓吹、别着大红花的媒婆,八人扛着的红红花大轿,在天时地利人和都配得妥妥当当的良辰吉日,由百里府抬走了若王爷的新娘。 奇怪的是贴在乌木大门还有宅子里各处的红双喜剪字却没有拆下来,依旧红艳艳的散发着喜气。 窗几明亮,平常已经有园丁在打理的庭园造景更是修剪得整整齐齐,六院九庭的屋舍大大的整修过一番,尤其百里雪朔居住的两大院落处处簇新,主屋的双喜字还特别特别的大。 莫非百里家为了若王爷要来娶亲这么大费周章? 还是其中……有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正在发生? 新房里,头戴凤冠身穿霞帔的新娘子坐在床沿上,喜帐双挂,双红烛芯蕊冒着并蒂火花,一切都双双对对,象征百年好合的好彩头。 一张巧夺天工的脸蛋在被揭下的流苏红巾子下露了出来,新娘子不是别人,是应该嫁到若王府的小春。 一袭大喜红袍子衬得她眉目如画,直叫日月无光。 两人暍过合卺酒,一样身穿新郎红袍的百里雪朔端来了象征好兆头的红枣、桂圆跟莲子鸡蛋,一口一口的喂食小春。 “这半天你什么都没吃,一定饿坏了。”春风得意马蹄急,百里雪朔脸上有光,眉能言目能语,说的全是欢欣喜悦。 “我吃不下。”意思意思的吃了颗枣子,小春接过碟子把它放回桌面上。 百里雪朔知道她在忧心什么,他踱过来握住小春的柔荑。“我知道你在担心紫阳。” “我很担心,怕他一个人去了那里会出事。”她急急的在百里雪朔脸上搜索讯息。 “就算真的有事,我看也是那个若王爷会有事,你别忘了,紫阳可是统一魔教的大魔头,别人只有让他欺凌的份,谁有能耐欺负他?”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是个绝妙的好法子,当然啦,要是布紫阳那个行事没道理可说的魔头不肯配合也是白搭。 他跟小春能尽快的完婚,还是要感谢那个死对头肯两肋插刀。 “我没办法扔下他……”感觉百里雪朔轻吻她的手指,一根根,细密而缠绵。 “今天可是我们的新婚夜,你就舍得扔下我?”知道她心里在打主意的人不由得感叹,在感情的天秤上,怎么那个魔头老是来跟他抢人? “只要让我确定他好好的就好。”知道自己太超过了,大婚的日子心里面却悬念着别人,要是其他身为夫君的人,大概没有办法接纳这种妻子吧。 百里雪朔的身体贴着她的,气息扑在她身上,“我们只能偷偷地去……” “谢谢夫君。” “就冲着你喊夫君这两字,我好像不带你去看个究竟也不行了。”这样宠老婆会不会被天诛地灭? 不过显而易见的,他这辈子都会把小春继续的宠下去。 “好,”百里雪朔必须遏止一直想去碰她的欲望,“要去看我大舅子的新婚之夜是不是过得好,咱们总要换一下衣服吧,穿这样出去太招摇了。” 说不出的暖在小春的心里激荡。 “朔官,”小春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们回来……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说完玉般的脸泛起了惑人的徘红。 百里雪朔低吼了声。 这节骨眼要他悬崖勒马,勒勒勒,勒得他不该痛的地方都在暴痛。 他掐着太阳穴,“我去叫铁石进来帮你换衣眼,换好衣眼我在外面等你。”语毕,简直是落荒而逃了。 若王府。 若王爷三天两头把美人往府里带已经不是新闻。 不过这么用心还真不多见。 八人大轿,这种待遇也只有正妻才配有过,就更别提跟王爷共住一个院落了,这是无上殊荣。 布紫阳不稀罕,也不在乎那些没教养的下人们在暗地里喳呼什么,他闲着无聊,只是替自己的阿姊来教训一下那个癞虾蟆想吃天鹅肉的某位王爷。 王爷府有多么金碧辉煌他压根看不上眼,他随便一处分舵都要比这里有品味多了。 当然,当那位王爷踏进门槛,走进自己新房的时候,见到的也不可能是会中规中矩的坐在床沿上等他掀帕子的新娘。 虽然惊讶得快要掉了下巴,若王爷总算不是那种毫无阅历的人,他整了整鲜红色的大喜蟒袍,知会他的新娘子应该要稍微收敛些的好。 谁知道布紫阳只淡淡觎他一眼,“进来顺便把门关上。” 关门啊,哦,若王爷是觉得他这娘子的声音有点怪异,不过无伤大雅,她的花容月貌才是最叫人心动的地方。 听话的关好了门,早就把凤冠不知道丢哪去的紫阳用他邪佞的眼打量眼前这个看似风流倜傥,却很不顺他眼的男人。 只要一招,就能要了他的狗命。 扼腕的是他那个妹婿再三叮咛不可以闹出人命。 “娘子~~”眼看他好不容易过门的娘子眼丝儿媚如春水,若王爷哪把持得住,飞扑过来就要折花。 哪知道人家的袖角都还没碰到一点,人已经飞了出去,狠狠的撞上床下的脚踏。 布紫阳勾魂似的眸子深幽幽,叫人颈后寒毛直竖。“警告你,没有经过本座的同意碰我,你的下场绝对一次比一次更惨。” 捣着肯定肿成包的后脑勺,若王爷的色欲薰心果然清醒了几分。 “你你你,你不是布小春,你这冒牌货是谁?竟敢顶替来冒充本王的新娘,你……该当何罪!” 想摆出王爷的气势来,谁知道他遇到的可是一等一的大魔头,布紫阳一脚踩上若王爷最脆弱的命根子,鞋尖还揉啊揉的。 “你打我阿姊的主意,我又该判你个什么罪?要是依照本座以往的作风,要不就五马分尸,要不就宫刑,要不我送你一点化尸粉,让你慢慢的腐化变臭变烂变坏?” 布紫阳是越说越开心了,可是在他脚底下的若王爷可不然,他越听越恐惧,想不到这谪仙美人不止说起话来阴森邪魔,做起事来也狠毒冷酷,最可怕的是笑起来肆无忌惮,没心没肺。 完了!他竟然觉得这样的冒牌货比真正的布小春还要吸引人。 他不自主的哆嗦起来,全身恶寒。 布紫阳一看见他那痴迷的眼神,脚下马上多施了几分气力,这一踩,踩得若王爷恨不得下辈子重新投胎做人,抱着子孙袋叫苦连天。 布紫阳作呕的踹飞自己那只鞋,他可是有洁癖的人,都踢过狗的鞋于哪能再留着穿。 红滥滥的薄唇一勾,是警告也是阎王帖。 “本座最后警告你,会留下你这条狗命纯粹是我阿姊的交代,她是烂好人,我可不是,你最好记住本座叫布紫阳,是官府通缉榜上的首要人犯,当然,杀人是家常便饭。” 他向来不空说白话,手掏出一只玉瓶,滋地,透明的液体滴到若王爷的袖口上,瞬间就发出臭味,精致绣工的布料很快腐蚀出大洞来。 “唉,说了好多话,我渴了,这化尸粉算我们相见一场留给你的纪念,你千万别忘记我今天说过的话,要不然你会很累的。” 若王爷不知道该摇头或是点头,只能眼睁睁,又伯又惧又依依不舍。 明明他打人好痛,明明他还是个跟他一样的男儿身……可是,感觉一道天雷轰下来,劈得若王爷头昏脑胀、眼冒金星,他居然觉得这对他很坏的“布小春”迷人极了。 布紫阳推开门,也不再多看那个若王爷一眼,大摇大摆的出了新人房,迳自扬长而去。 这一去,就像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 至于躲得好好带着娘子来看戏,呃,是来探布紫阳安危的新烘炉、新茶壶很慢很慢的从墙的另一方退下来。 两人错愕着脸,匆而对视一笑。 真糟糕,这的的确确是布紫阳的行事风格啊。 他们全都白担心了。 夫妻俩手牵手离开微妙的地方,天际,月色如钩,也不知道哪户人家的花墙散放着浓郁的花香四处飘荡。 “等紫阳回来,我想好好抱抱他。” “可以,可是一定要我也在场。” 小春轻锤了百里雪朔一下,“这样也要计较。” “那当然,你别忘记我可是我们家的醋桶,还有,等一下回家要抱你的人是我。” 小春羞得甩了他的手往前跑。 “羞羞脸,就记得这件事。” “当然要记得,而且要一直一直做,做到你变成老太婆才放手。”他追了过去。 “不听、不听……”小春掩住耳朵。 她说的可是不听,不是没听见喔。 春宵一刻值千金,虽然这夜的春宵有些晚,可是只要是有心人永远都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