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有缘》 自序 我是极端相信缘份的人。 从来都不敢认为自己写的文章与故事有什么过人之处,只不过是跟读者投缘罢了。 缘份往往能使人超越常理常规而聚合在一起。当人与人之间的缘份无由而来时,是值得我们珍惜爱重的。 不论缘份使人与人之间配搭而成父子、夫妇、兄弟、同事、朋友,甚而是并不能常见的写作人与读者,都是值得喜悦的。在这重缘份上,我永远愿意努力,欣赏对方的种种好处,原谅对方的种种不是,享受彼此关系的甜蜜畅快,遗忘大家无可避免的生活争执磨擦。 既是有缘相聚相依,怎生胡乱坏掉关系? 这儿的一个故事《信是有缘》,挚诚地送给与我有缘的读者。 小说内,我有这么的一句说:“我们已走进鸡肋的世纪内!”。 事实的确如此,大多数营营役役于社会上头的人,照顾家庭是疲累,没有家庭是孤单。人生有伴是负担,没伴呢,又成寂寞难耐。辛苦积累学识经验文凭,抬头一看,人人如是,自己并无突出,若然因此而自暴自弃,却又远远落于人后。手上的职业,同行一大堆,自己的地位无疑是在水中央,载浮载沉,如一旦少了努力,又立即直往下沉,不能翻身。连在午膳时间,觅一个饭盒放在写字台上,也可以感触顿生,完完全全是食而无味,弃之可惜的天下。更遑论一个严重的去留问题缠绕心上,本城是长安不易居,然,不居又能他往?就是去得成了,能肯定在彼邦必有欢乐吗? 故事主人翁所面对的种种现代都市人的鸡肋生活,希望能引起读者们的共鸣! 第一章 第1节 那是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眼珠子骨碌碌地左右转动,灵巧、活泼、迷惘,更带一点凄惶,像一只在森林里觅食的小鹿,既不愿放弃眼前足以果腹的食物,又怕因谋生而误堕敌人圈套,反转来成了强者的弱肉,岂不万劫不复? 眼前的她,的确宛如当年的我。 才不过是来应征当秘书罢了,用得着这般紧张?真是! 然而,我多年前出道时,正正就是如今这个叫……我拿眼瞄一下办公桌上放的人事部档案……啊,这个叫于康薇的模样! 那年我刚大学毕业,年方二十一岁。未踏出校门前,张牙舞爪,豪气干云。大有种除非我阮楚翘不师成下山,闯荡江湖,否则人海武林又添一员猛将,三两个年头之后就必自立门户,自成派别的气势!总之,翻手为云,覆手成雨,也不过是指日可待之事而已!然而…… 事实跟想象距离极远。 那年头,成百封求职信发出去,获得面试的只那么百分之二十。见完了面,随即石沉大海者,又占大多数。直至有一家中型洋行肯取录我了,才拿那么二千大元的薪金,我就得喜心翻倒,差点感同再造,微微向那人事部主管鞠了个躬,才退出他的办公室去。 走进该洋行的升降机内,往镜子一照,都自觉形容猥琐,很不得体。 十年寒窗苦读,染了一身书卷气,什么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呢?二千元月薪的一份牛工,跟五斗米无异,我就如此这般慌慌地折了腰了!唉! 不折又如何?回到家去,相依为命的母亲必又是那句话:“又见不成工了?你究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人家总看不上你!”把个“又”字提高嗓门来讲,尤其刺耳! 妈妈! 我容貌端庄、轮廓分明、高矮肥瘦均恰到好处,由头到脚,都干净整洁,有什么不对劲? 母亲老有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毛病,无奈她何! 我们大厦芳邻,那位住b座的周太,养了个超重的女儿,一张肥脸上,眼耳口鼻全挤在一个小范围内,伴以密密麻麻的雀斑,被家里送去美国两年,名为赴洋深造,回来后一口美文,竟然就能在我母亲大人的心上,成了个学富五车、珠圆玉润的好姐儿! 呸! 更可恨的是社会上大概多的是像吾母一样有眼无珠的人,不然,怎会三朝两日,那位胖小姐就已找到一份优差,到电视台的公关部任事去! 消息立时传遍整幢大厦后,母亲每天看我求职不遂回家来,就更觉丢掉尽祖宗十八代的脸! 我怎么还有本事赋闲在家,妄谈傲骨? 二千大元就二千大元好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小时候,母亲携我去看相算命,都批我女生男相,品性豪迈潇洒,做事“有大开埋”。姜太公还得八十岁才遇文王呢,大器必定晚成,我才二十一! 谁又想得到,我鞠了躬,尽了力,打那二千大元的一份杂工,也有百般委屈、千样艰苦!那上司是个社会上早期的女强人,天天绷着脸对待下属还不打紧,我这个讲明是当行政见习生的,竟要被指派负责替她买指甲油、卫生巾、洗头水等一应女性常用物品,还得在茶房的翠姐腾不出时间侍候她时,专管斟茶递水!遇有哪天不遂心,不称意,就以鸡毛蒜皮的公事为借口,把心头一股怨毒之气对准下属,当口当面喷! 挨足一个月,把二千大元弄到手了,彻头彻尾有种胜利的舒畅感! 可是,好景不长,把薪金一携回家去,呈上母亲大人尊前之时,立即备受奚落。 “b座肥妹薪金比你棒,还不住可以给左邻右里拿到明星照片以及电影院赠券!她人缘顶好,是电视台的开心果,绰号幕后沈肥肥。” 我冷笑!差点要追问母亲,要不要我写信应征电视艺员,投考训练班去?当不成汪亚姐第二,都好歹做个电视台的任冰儿,炙手可热的二帮王!她做母亲的才乐透心吗? 眼前就是一本影画杂志,大字标题:“某银色花旦收入跟派头不相称,廉政公署无奈其何”!登时就有种把本画报飞到母亲跟前去的冲动,问问她老人家是否要我也成了如此这般的封面女郎,才算出人头地了? 辛辛苦苦捱尽三十天,谁有过可怜我的念头? 这以后,很自然地有点意兴阑珊,久延残喘地拖了几个月,着实干不下去了! 既没有精神支持与鼓励,又乏物质刺激与诱惑,要我天天的受窝囊气,苦不堪言。连超级市场的物品涨价,我那上司都茫无所知。竟要细细审阅我代购物品的账单,证实所报数目尽皆实情,才放得下心!教人怎么还能对这种婆娘尽忠职守下去? 辞了这第一份工,躲在家里看母亲的面色,聆听她的忧疑,又凡数月。 母亲最爱在吃饭时长嗟短叹,道:“看!报纸上的聘人广告多的是呢,怎么堂堂正正有文凭的大学生,却要双重的待字闺中?” 我总不能饿着肚子不吃饭吧。精神畅快与肉体温饱,是鱼与熊掌,既不能兼得,只好择一! 唉!年轻人偏偏能肆无忌惮地吃,挨饿与胡乱花钱,都不是我有资格承担得起的事。也就只好同台吃饭,跟母亲各自修行,听进耳朵里的闲话能消化的就一并跟饭菜消化掉,算了! 终于,几经艰辛,找到第二份工作了。 如若三朝两日又守不住,要转工的话,那种凄惶恐怕跟失恋或小产两次的女性心态类似。 年纪轻轻,人生经验跟脸皮成正比,都薄如轻纱蝉翼,吹弹得破。 早晚祷告,希望这第二份工的上司是个男的,或许会待我好一点。 不错,同性大多相拒,异性则易相吸。 然而,一有过分的情况出现,就更糟糕。 那姓陈的男上司待我是太好了!才跟他在这大洋行的市场推广部任事数星期,便硬要我陪他吃午饭,进而晚饭去。开头还说些跟业务上头有关连的话题,其后讲的都是他的私生活。 男人与女人一旦聚在一块儿,以个人起居习惯为话题,关系就会日形暧昧。 我怕得要死。 忽然的,上司更有大跃进之举,说客户送来电影院免费赠券,嘱我齐往捧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都说道老板要伙计潜水撞墙,赶汤蹈火,都得悉力以赴,又何况只是嘱我去看戏? 唉!长叹一声,从容就义去。 然而,任何人的容忍力,均有底线。我认为在未得我明示或暗示同意之前,在黑墨墨的电影院里头,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掌上不住摩挲,这是毫无疑问地触犯了我的尊严的底线! 我霍地站起身来,拂袖而行。 翌日,又得高卧至日上三竿,才跑到街口报摊去买《南华早报》。 母亲的长脸孔,对我竟然在日子有功的情况下,变成一种激素。 我突然斗志顽强地拼命写求职信,又回到校园里去拜会教授、摇电话给在大机构任事的同学,看看有没有获得引介的机会。 其实,我从来不是个荏弱的小女孩! 第2节 我八岁那年就晓得要靠自己能力和勇气照顾自己的道理。 那年头,父亲还健在,把我送到跑马地一间有名小学去念书,家居却在北角。 每天上学下课都是坐那种月包的自牌车的。偏是那个下午,放学后,老师接到自牌车司机的告急电话,说中途生了交通意外,请校方转告家长,自行接载孩子回家。 一车子共载七个小学同学,都陆续给家人接走了,只余我一个!等呀等呀,连老师都等得不耐烦,要托校工代替她给我作伴,她要赶去赴会了。 我看如此下去,总不是办法,于是再摇电话回家,无人接听,试跟父亲联络,他又外出公干未返!于是,我歪着头想了想,便托辞父亲嘱我在校门对面马路等候,向校役挥挥手,溜到街上去。 一步一步,我晓得沿着行人路一直向东行,当然还记得老师说过要看到亮了行人绿灯才能过马路,经过一间间熟识的店铺时,心就更安定下了。 还记得擦过我身旁的一位警察伯伯,好奇地望了我一眼,但见我昂首阔步,毫无惊惶,也就把我当作一般途人看待,只对我微笑一下,大抵是传送一个“小妹妹,好好走路”的鼓励,就走开了。 回到家里时,已是入夜! 母亲见到我,先是紧紧地抱我在怀中,满口乱嚷心肝宝贝,才一阵子就面色骤变,拿手背拭干了一脸的喜泪,就抽出鸡毛扫来,狠狠地把我打了一顿! 好莫名其妙,是不是? 她认为我的罪名是胆大妄为,行险侥幸,竟不肯等她搓完那四圈麻将,才去接放学,就大摇大摆步行几小时回家来!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第一次明自什么叫吃力不讨好!然而,经此一役,我可确定了自己有临危不乱的潜质,只要立定志向做一件事,必能排除万难,举重若轻地完成。 初出茅庐的小子,要接受些新考验,事在必然,何须耿耿于怀?自古成功往往在尝试,必须再接再厉,奋勇求职去。 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大学经济系的教授,给我介绍了一份好差事,让我到本城首屈一指的顺隆投资集团去做研究工作。大学时代,我主修历史,副修经济,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科混在一块儿钻研,只为前者是本人爱好,后者是母亲意愿。 这投资研究部的功夫,正好揉合了我所学的兴趣与知识,真令我雀跃不已! 况且,顺隆名满香江,在金融投资界,声名显赫,一如电视台于娱乐圈的架势,心想,从今以后,我大可在那幕后沈肥肥以及左邻右里面前,拾回半点威风了! 大学毕业未及一年,我就已然深深领会到,其实,每个人都必有一定程度上的为人言而活。 何必狂唱高调? 人世间的人情道理,也真真学之不尽。 我还未及欢天喜地地宣布喜讯,就接到一个在那年头属于晴天霹雳的消息! 顺隆投资集团的人事部,摇电话到我家来说:“阮小姐,很对不起,我们不能录用你了。” “为什么?”我吓得惊叫。 “因为我们写信到你曾服务的公司去,要求他们寄封推荐信来作备案用。谁知……”对方的声音透着尴尬。 “什么?请说,请快说!”我气得乱嚷。 “你那位上司陈炳桐先生说,你是个不肯服从上司训令的人,对合理的工作指派,经常做不出满意成绩,且恶言相向,毫无礼貌。” 他妈的,一千句粗话也不足以数臭这姓陈的急色鬼! 我嚷:“上司叫我死,我当真要跳楼乎?”随即摔掉电话。 天下间果有如此陷害忠良的奸佞小人! 我气得好几晚不能睡好,老是辗转反侧,想着各种报仇的方法,诸如买凶毒打那姓陈的一顿、求神拜佛给他绝子绝孙的报应、写匿名信到他公司去公开他的丑行!然,气归气,想归想,报仇的心再热炽,都没有付诸行动。 为什么? 因为买凶打人要钱,其时,我的银行户口只有不超过三千元的私蓄。连转托神明去,都要大手笔的签香油呢!至于写信,此念一生,笔还未提起来,就已觉得自己猥琐。 读书识字,所为何事?无非是练就宰相腹内可划船的量度而已。怎么光明磊落的一个好人儿,会思想如此龌龊肮脏、幼稚兼无聊? 再睡不好,除了心头细数绵羊,也就只好扭开电视机,看有什么片集可以怡神。 最好能看部粤语残片,因老是有个奸人正法的大团圆结果。甚有励志作用! 这以后,一连见了三份工,均不得要领,两份是我自动鸣金收兵的,只为对方要循例索取最新的雇主推荐信。何必又多给那姓陈的杂种一个耀武扬威的机会? 其余一份,根本都未谈到是否取录,那年约四十的主任女士就笑着对我:“我看你精神不大好,应好好在家休息一段日子,再到江湖行走。年纪轻轻的,不应太执着某人某事,只有害得自己憔悴,几重的得不偿失。天下间没有什么大不了,什么恩怨情仇都是指顾间事而已。” 我的天!不是不感谢对方的提点。然而,她那口气活像劝勉个失恋少女似的,不由得我红了脸,却无从分辩。 过来人总喜欢把握一切宣泄机会,揪着后生儿女听训。唉!道别时,这主任很有点功德圆满的快慰,我呢,无可奈何,兼啼笑皆非。 算了吧!凡事得从正面而健康的观点着眼。 于是,决心把江湖上的这重恩怨暂且放下,好好睡上两三天,精神饱满,养精蓄锐,再恋战下去。 当我坐到章德鉴的面前去接受面试时,是的确颇为紧张的,像足了多年后的今天,应征当我私人秘书的这位于小姑娘。 当年,不由我不有点心慌意乱,如果连章德鉴这一人公司都那么斤斤计较于前雇主的推荐书和我毕业后那一大段游手好闲日子的解释,我就真真如在水深火热之中,无药可救了。 事实上,我沦落到要专找这种老板与伙计、经理与秘书、主席与后生都总共只两个人的公司收容,已属千重委屈,万种不幸了。 我以略带焦虑、灼热、期盼的眼光,望住凡五分钟都无言语的章德鉴,到那时,我才深切体会到,等待答案原来如此的苦不堪言! 当年章德鉴面试我时,他大约是三十多岁的年纪。 两道浓眉,飞扬跋扈地长在炯炯有神的双目之上,鼻子管直,嘴唇不厚不薄,紧紧地抿在一起,有种坚定不移、果断决断的气势。 我不喜欢嘴唇薄的人,相书说,唇薄者无情,为这种人卖命,命最不值钱,何必! 我也不爱相处嘴唇厚之徒,我们阮家楼下有个住户是真真当舞女的,嘴唇比一般女人厚,母亲说,这形相额外的不甘食贫。 这姓章的,怕都没有这两种毛病。 面试其实应是极公平的一回事,人选我,我选人,人相我,我相人。当然,落选的滋味不好受。最可怜的偏偏是经过毕业后这一年的折腾,大大地损耗了我的选择自由。 章德鉴认真地读完了我的学历,又目不转睛望住我好一会,才正式开口跟我说第一句话:“为什么应征?” 章德鉴问我为什么应征。 我差点失笑,答:“想被录用故而应征。” 这答案本来是最简洁而正确的。在渡海轮上遇到朋友,若问:“过海吗?”那是当然了,难道想跳海不成? 有些蠢问题问出口来,答了,就等于撕问者的脸皮。 然而,我竟毫不客气地没给对方留半点面子。 第3节 看着章德鉴的面色一沉,大概大势已去掉一半。 “我的意思是章氏是间一人公司,我需要雇用一名秘书兼行政助理,等于要他来处理全部杂务,你是大学生,不想去打大机构的工吗?最低限度接触面辽阔一点,学识因而易于增广。” 大学生有个屁用!在中环大喊一声,叫有高等学府文凭的人排队,站满了一条皇后大道中,还有甚多够资格的人额满见遗。 然而,能够由秘书小姐代订中区高贵会所桌子午膳,而无须买饭盒者,有几多个是大学毕业了? 我因而答:“大学生算不了什么,如果自己有心涉猎学识,任何工作环境都有机会。大机构当然有它的好处,加盟一人公司,事事从低做起,跟公司一同成长,有另一方面的意义。或者,更能省掉应付复杂人事的时间,对工作吸收得会更快。” 章德鉴听完我这番话,当即说:“你明天就上班,行吗?” “明天?”我对一下子感受的兴奋,难于应付。 “对,我急着要人。月薪三千!” “好!我明天来报到!” 哈哈!我差不多是手舞足蹈地回家去的。 月薪无端端涨了百分之五十,怎能不喜心翻倒? 母亲大概要笑得合不拢嘴了。 “妈!”人还未进屋子里,就高声乱叫。 开了门,才发觉母亲在客厅内搓麻将。 心上的兴奋与热情,登时冷了一半。 母亲拿眼瞄我一下,说:“应征职位结果如何?” 我点点头,还未及将详情相告,那隔壁b座的周太太也就是幕后沈肥肥的妈,就提高嗓门:“这年头,姑娘们去应征工作真要带眼识人,我女儿在电视台公关部任职,记者们不知给她说了多少人海奇案。什么人独个儿租间写字楼,借口高薪聘请女职员多名,其实是骗财骗包,尤有甚者,乘机经营黄色架步,引诱无知少女误堕火坑!” 跟着,四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不住在讲那些迫良为娼的个案,说得口沫横飞,眉飞色舞。 我呆呆地站在客厅一会,就把自己锁在房里,哭笑不得,真不知如何是好! 明天要不要上班?那章德鉴是坏人不是?如果不上班,茫茫人海,人浮于事,又到何年何月才有工作的机会? 上了班,自问是个眉眼精灵的人,公事上的来龙去脉,总能多少看出端倪,然,待至有何风吹草动之际才请辞,岂非又落实了一次败绩?倒不如干脆不上工好了! 辗转反侧,无眠的一夜。 翌晨,母亲差不多是把我拍醒的,嚷道:“不是说,找到新工作了吗?看你懒散成这个模样,打什么工,给正经人家当个小媳妇,也会得出事,这年头,什么脚色都要拼命苦干才活得下去了,哪儿会像你?哼,若不是你爸爸还留下一些资产给我,靠在你身边怕早要沿门托钵的周围求人施舍了。” 我一骨碌地跳起来,以最高速度整装,夺门而出。再留在家里,要给闷死! 章氏贸易公司在中环偏西永乐街的一幢名为永成大楼的旧商业楼宇内。 我在大厦门口还一直迟疑着,不知应否上工去。 仰头看看这幢六层高的楼宇,租用给近三十伙人作写字楼用,每间公司都只占地五百尺的样子,当然都不是大规模的机构了。 我瞪着那个表列各层公司名称的告示板,踌躇不已。有位大厦管理员走近我,问:“小姐,你找什么公司?” “章氏。” “章先生写字楼在三楼。” “谢谢。” 我灵机一触,探问道:“这位是管理这幢写字楼的先生吗?” “对,人们都叫我忠伯。” “忠伯,你好。你认识章德鉴先生吗?” “当然哪!他租用这儿的写字楼有一年多呢!” 行走江湖,小心为上,一于宁枉毋纵,为了自己安全,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决定好好地查探这叫章德鉴的,是哪一路上的人。 于是我微笑着对忠伯说:“对了,对了,我也好像听过章先生提起忠伯的名字,你是这儿的老臣子了。” 对方乐不可支,忙道:“章先生真客气,他是个有为青年!我跟他算是渊源浑厚了,从前章先生未自行创业,就在隔壁的永通银行当职员嘛,跟我早晚也有招呼,他现用的三楼这个单位,就是我介绍他租下来的。年轻人赤手空拳打天下,绝不简单,我还给大业主求了个情,以旧租签的约呢,算是给创业的他鼓励了。” “这么说,章先生是做正经生意了?” “那当然了,小姐,你想到哪儿去了?” “不,不,女人总是多心多疑,我只是想知道出入章先生写字楼的女人并不多吧?” 我是实话实说,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那忠伯听了我的问话,竟瞪着眼睛,重新好好地把我从头到脚的打量一次,然后微微笑道:“小姐请放心,章先生根本从不跟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连午饭时间,他都草草吃个面包或饭盒便又躲在写字楼工作至黄昏日落了。这么一个勤奋向上的人,我老早就说,应该寻个理想的女孩子,好好地辅助他、照顾他呢!” 忠伯望住我,感动而安慰的笑意,刹那间,却化为当头棒喝,哎呀!一时失慎,当个糊涂侦探,竟惹得对方误以为我是个要侦查男友的醋娘子。真是啼笑皆非。 我无辞以对,只好尴尴尬尬地回以一笑,就快步钻进升降机里去了。 推门走进章氏写字楼时,章德鉴的面色真不好看。 我讪讪地说了声早晨,对方就答:“不早了,已经差不多九点半。” 真倒霉,上工的第一天就迟到。世间上最难为情的是自己理亏,让人家抓住把柄。如若行为检点,光明磊落,谁敢动我一根毛发,我就跟他拼了! 第4节 “你要把这迟到的习惯改掉,从前我打人家的工,只有早到迟退。” 章德鉴一本正经地训我。 任何人一屁股坐到老板的宝座上去,不管那第一把交椅是黄金钻石铸造的,抑或是杂货摊捡回来的三手货色,一样是那副嘴脸。 我恨得牙痒痒。 也轮不到我分辩了,章德鉴就把一大叠的帐单放到我的办公桌去,教导我如何归纳成档案,并把新近的帐目一一上数。 章德鉴的写字台就在我对面。这写字楼没有分隔房间,一大半面积都用来贮存货品,一盒盒的箱子叠高至天花板。 一整个上午,章德鉴都没有跟我说过半句闲话,我们二人分别埋首工作,直至午膳时分。 “我可以到外头去吃午饭吗?”我忍不住问。 “可以。”章德鉴看看手表,“回来时,给我买个饭盒,随便什么饭盒也可以。” 章德鉴把五块钱塞到我手里,并且补充说:“不用买饮品,我们这儿有茶水。” 替老板买午饭,格调总胜过替女上司买卫生巾,也真亏世界上有如此不得体的女人。 在中环溜达了好一会,橱窗里的货式,吸引我的,我买不起。那些在我经济能力可以应付范围内的物品,又自觉看不上眼。 真是!怎么说钱不好呢? 就这么一顿午膳,再加一杯奶茶,每个月结算下来,就去掉月薪的十分之一。难怪章德鉴宁可躲在写字楼内吃饭盒,饮自泡清茶。 连他这负责支薪给我的人也如此省吃俭用,我是不是也应该精打细算,学着量入为出了?不期然地觉得在街上无聊地逛着,也是浪费。可别待到无事出街小破财的情况出现了,才来个悔之已晚。 于是快手快脚地把个饭盒买好了,就回办公室去。 在大厦门口,又碰上忠伯,看到我手上的饭盒,问:“还没有吃午饭吗?” “啊!不!这是给章先生买的。” 忠伯闻言,笑得合不拢嘴,忙道:“当然,当然!” 真气人!无端惹上这种杯弓蛇影,不知何时才甩得掉。我总不成拉住对方说:“老人家,你别敏感,我只是章德鉴的小职员而已,不是你心目中以为的章先生女友。” 算吧!实情日后自有分晓。 这姓章的男人,竟没有女朋友吗?我突然兴起了这个念头。 我相信章德鉴定是个孤家寡人无疑。 为什么? 谁个怀春少女会喜欢三木武夫之流的男人?跟他相处了一段日子之后,就知道惟一吸引他的是工作,每天早晨八时上班,直至黄昏,差不多饿得弯了腰,才舍得离开写字楼。 谈恋爱是需要时间的。 当然,也需要心情。 谁人把时间与心情放在什么人事上是看得出来的。 根据章德鉴给我解释,前两年,他还在银行任事,由写字楼后生开始,凡十年功夫,晋升为押汇部主任。公事上头,他接触到不少开始留意大陆市场的商人,在交流意见上给了他甚多灵感与信心。因念工字不出头,再苦撑一个十年,极其量亦不过是银行的一名小经理罢了。 人望高处,水往低流。一定得趁年轻时冒一些计算得出来的正常而健康的险。时光一溜走了,再要拾回雄心壮志,倍觉艰辛。五十在望的人,如何输得起? 是要趁手上有本钱时下注,赌赢了固佳,押输了,回头再觅份安稳的工作,还可以过下半世。 于是章德鉴毅然辞职,求了银行的旧上司支持,给他划定了一些商务贷款额,便在这小小写字楼建立起他的小王国来!章氏经营的贸易,以香港为媒,撮合大陆与台湾的相互需要。说得再简单一点,大陆有的是货,要的是钱,而台湾呢,情况刚好相反,只为海峡两岸的嫌隙,阻挡了商人的发财之路。 然,穷则变,变则通。章德鉴稍费心思,把台湾需求的大陆货品购入,转运至台湾去,果然有利可图。也就是独脚戏唱得颇为有声有色,才有信心,要把业务稍加扩展,于是登报雇用个秘书与行政助理,要求中文底子厚的,以便跟业务对手沟通来往。于是选中了我。 实则,章德鉴和我之所以成为宾主,严格来说,只为我俩同是天涯沦落人。 若不是我时运不济,给那姓陈的急色鬼整倒了,总不会肯屈就任职于这么一个小洋行,门面话只是说来让章德鉴开心而已!实在,他要雇用个愿意跟他同甘共苦的大学生,又岂是易事? 大学生在香港纵使一毫钱一打,他们自有最犀利的本钱,说来说去还只是青春二字。 大量时间在手,经验肤浅嘛,可以错完再错,还有机会改进。学养不足,又可以学完再学,学无止境,只要有心神体力便成!既然选择还是有的话,无须急于委屈自己。 我不同,我被江湖风浪一下子吓怕了,外头大风大雨,决定找间小庙宇避那么一避,也不怕它破破烂烂,只要不是闹鬼或是兼逢夜雨,就能让我休养生息,之后再慢慢探头到外间花花世界去厮杀不迟!际遇与环境造就了我和章德鉴,信是有缘了。 月底,真金白银的三千元拿到手里。 再将薪金转到母亲手上去时,是自我毕业以来,头一次见她真心诚意的眉舒眼笑。 “楚翘,你那老板待你好吗?” “过得去,君子之交淡如水,总之他交代下来的工夫,我都能应付自如便成了。” 母亲煞有介事地训我:“话可不能这样说呢!你没听说过未学做事,先学做人的道理吗?一间中型机构内,少说也有几百员工,像你这种初出茅庐的娃儿,也决不在三几十个以下。人人都争着向上游时,做顶头上司的,总得有个选择,不能逢人都在年底加薪升职。如此一来,考勤审勇之余,还要看你跟上司与同事的交情。只学做事,不学做人,我告诉你,将来有一日,死得更加冤枉!” 真该死!我竟一下子忘了在初打章氏工时,面子攸关,情急之下撒了个谎,把章氏说成中型机构,才惹来母亲这番训导。原来说谎的人应该要有好一点的记忆力。 或者,当那急色鬼老陈在戏院里拉起我的手时,我不应该立时间发作。好歹羞怯怯地先把手抽回来,忍那么一忍。再过得三五七天,找个漂亮借口辞工去,临行前还该跟那见鬼的陈上司打个招呼,温言柔语请他日后多多关照,一场风波就消失于无形! 我是既不精于做事,又不识做人。事必要把奸佞之徒的面具撕下来,等于赶狗入穷巷,迫着人家翻脸无情,只有害苦自己。双重的吃亏,层层叠叠的划不来!想着也哑然失笑。 算了,昨天的经历是今日的教训,也必是明天的成果。 母亲对我那三千元的月薪甚感满意。我亦然。 起初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物有所值,更奇怪章德鉴为何会如此大手笔? 会不会是店小人稀,自知不能跟其他机构比,故而以重金礼聘新丁。其后,我才渐渐发觉实情并不如此。 第5节 章德鉴真是个精打细算的人! 他手上支出的分毫,都必然物有所值,甚至超值,连我们的记事簿,亦不过是将收到的无谓信或过时文件钉装起来用背后空白的一面来书写。 初时,我看在眼里,心上顶不舒服,因觉得他寒酸。其后,习惯了来,非但不以为然,还不自觉地有样学样,公司里头的纸笔墨,全都用到最尽头,才舍得放弃。 单是这种节俭的美德,就不知省掉多少开支。 我拿的月薪,表面上是较一般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多百分之二十至三十。然,我所贡献的工作时间与工作量又岂只超越正常情况下的那个百分比? 每天早上,我八时半就已经捧住一包街角买来的猪肠粉回公司去,一屁股坐下来,吃过这份早点,才不过八时三十五分,那章德鉴就老实不客气地把文件递到我台头上去,或开始跟我商谈公事。于是,他赚了我二十五分钟。 午膳时分,若是功夫紧迫,根本就必快手快脚去买两个饭盒回来,狼吞虎咽,草草了事,立即重新投入工作。如此这般,章德鉴又着数起码半小时。 黄昏时分,更是我们的黄金时间。每天五点前,台头的电话老是响个不停,简直应接不暇。很多时,章德鉴要到客户的写字楼去斟生意,又得上银行办理各种有关手续。每当他守着大本营时,我便要当跑腿,传送紧急文件,寄信寄包裹,到银行入数等等。非要五点过后,才能主仆二人静下心来,好好坐在写字台各自清理案头工作。 也只有入夜之后,才有机会向章德鉴汇报当日业务上的特殊情况,或聆听他向我分析买家与卖家的形势,以及我们的业务动向。 这又非做至腹如雷鸣,忍无可忍之时,才舍得披星戴月地回家去。屈指一算,每日离家足有十二小时。真是小数怕长计,我一个人两份差事,吃亏是谁? 明知吃亏,而依然故我者,不值得同情。 除非自愿,否则谁还能在自由社会内勉强一个成年人做他明知是入不敷支之事? 母亲老喜欢在搓麻将时,跟那班雀友们七嘴八舌地鼓励其中一个做母亲的,要好好劝阻她家儿女的嫁娶。无论其动机是出于真诚,抑或撩事斗非,其实都其蠢无比。 那年轻姐儿要嫁个吃白粉的,捱得她金睛火眼般,旁的亲朋戚友替她不值,真是枉费心机,当事人如不能在苦难中自得其乐,自会下堂求去。 我细细审视今日情况,这年代出入口做的是零零碎碎的小生意,写字楼像杂架摊,老板同事上司下属连自己在内总共两个人,除薪金不错外,认真一无是处。 单论前途,已是死胡同。 然而,我为什么乐此不疲,不辞劳苦,干下去了?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肯死心塌地为章氏服务? 直至有一天,我向章德鉴请半天事假,只为要陪母亲到机场去,跟她一位过境的挚友会面。 母亲说:“这个阿姨是第一个从产科护士手里接过你来抱的人,她到加拿大去这些年,一直未有回过香港来,难得她到澳洲公干,要在启德机场逗留几小时,你得陪我见见她!” 我原本极不愿意,但母亲一句:“世上竟有不可以请半天假的工,奇哉怪也!”迫使我无辞以对。 才缺席那三个钟头,回到写字楼去,竟见章德鉴一脸慌张忙乱,七手八脚的,一头夹着电话,应付客户,一头拼命翻档案簿。 我莫名其妙地把电话接过来听,根本不用翻查,答案全记在脑子里,立即把客户应付过去。 章德鉴长长地吁一口气,望住我,竟有种感激的眼神,毫不吝啬地流泻出来。 我必须承认章德鉴那感激的眼神,对我是陌生的。 二十多年以来从没有人以如此眼神看我。 感觉是舒服到不得了。 午夜梦回,竟还想起来,浮一脸的笑意,然后再睡去。 每当阳光从窗口一透进来,我就三爬两拨地快快起床,冲出门口。 与其说我爱上了这份工,倒不如说我迷恋着那种有人依靠我、需要我、感激我的好感觉,它令我浑身松弛,精神奕奕,引领我深切地认定做人的价值。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世界上可有可无的人物。长年累月地以静态出现人前,曾一度使我有偏激思想,如真不能留芳百世,宁可遗臭万年去。最低限度成绩奇劣的同学,名字为老师所记起。我呢,终究考进了大学又如何,过了两年跑回中小学去探班,竟有半数的老师认不出我来! 毕业后的一年,所遭遇到的纵然不是大风大浪,也不算是微风细雨,已教人一头一脸的湿濡,浑身不舒服。 走进章氏这家小型公司,我通体干爽,精神舒服。 因而,我恋恋不舍,不其然地认定了这是栖身之地。 最低限度,暂时我非常乐于跟章德鉴周转。 说来也真奇怪,这老板总未试过跟我外出吃过半顿饭,午膳时间一同在公司吃饭盒,当然不能算在里头。不知不觉,在他跟前当差一年,就算赏顿饭,以兹鼓励,也不为过吧?然而,没有。 只半年服务期满,他实斧实凿地加了我二百大元薪金。我觉得宾主关系太硬绷绷,这是美中不足的。 别说是一顿便饭,这姓章的根本从不跟我闲话家常。我尝试过逗着他问:“你这么勤奋工作,家里人有何感受?” 他无奈地耸耸肩,不置可否。 这算什么意思呢? 究竟表示家人毫不介意,还是指他根本没有家人? 我如果再不识相地追查下去,说不定会引起误会重重。 在男女同事相处这方面,我是特别敏感和小心翼翼的。 而且,我也相当保守,绝不愿意无风三尺浪。风浪由我引发,则更加不必。 女孩子的矜持,是应该保存的。 况且,章德鉴并没有什么值得我疏于防范的条件。 他长得实在不怎么样。五尺八、九寸高的身材,说高不高,说矮不矮。 面貌端方,一张脸,没有配上过人的轮廓,只双眼炯炯有神,不怒自威,如此而已。 学历方面,我不敢问,看样子还不可能是大学的底子,否则不用在银行里浸淫多年,才爬上主任襄理的级数。 这么样的一个男人,纵然配上雄心壮志,而流露气概与潇洒,仍非我的自马王子。 哪个少女不怀春? 谁没有心目中理想的配偶?谁又不在未逢异性知己之前,把梦中情人幻想成占士甸或格力歌力柏的模样,再配上温莎公爵的身份? 章德鉴? 差得未免太远了! 第6节 既如是,就真不必胡乱表错情,惹对方误会,搅得自己无地自容了。 故而,老章要古肃沉默,就随他去吧!我自此谨记,不再问任何有关他私人的情况。本小姐根本不感兴趣。 把对章德鉴的尊重,与愿跟他共事一机构的心情,拨归一起处理,并不等于要跟他作任何较深入的感情发展。 这年头,好像颇流行办公室罗曼史。我跟几个大学同学见面,开始时他们把所属公司内的男同事,逐个品评。言语之间,多少渗着倾慕之意。顺势发展下去,很多女孩子就是如此这般地把临时归宿转变为长期饭票了。 母亲也曾有意无意地问起:“你公司里头的同事怎么样?” 我懒洋洋地答:“不怎么样。” 母亲再追问:“跟你还合得来吧?” “还好。” “没有额外谈得来的?” “没有。” “跟你念大学时一样,情况半点没有进步。” 母亲这句话其实是不必说的。 她老人家活了大半辈了,又何尝有过什么进步?还不是三言两语之后,就禁耐不住要拿凉薄说话戮得人家一心是血。 对呀!我从来都不是个广受欢迎的风头人物,小学、中学、大学,直至现今踏足社会工作的阶段,自觉一如天地间的空气,无声无息无臭地存在着而已。 然而,社会上若然尽是出类拔萃、叱咤风云的人物,活在其中的其他的人能畅顺地呼吸不成? 社会运作不息,并不全靠精英。草根阶层的存在与贡献,如何忽视得了? 人们,如我母亲,只看到熠熠生辉的影视红星,却不曾思考过他们背后有多少拥戴分子。也只认识财雄势大的企业巨富,却不曾留意到他们脚底下有多少劳工在默默苦干,支撑大局。 各行各业只不过需要少数的领袖与偶像,并不代表其余支持力量的不足取与不必受重视。 我当然只是支持力量一员,然而,毋须妄自菲薄。母亲并没有想通这层道理。 她与我的智慧直至目前为止,还没有通过任何具体事件,而定出高下来。 我有信心,那一天终归会来临的。 权且忍耐一下,她有什么不得体的微言,我都装成听不懂,就算了。 母亲自我长至五尺四寸高时开始,就急着我能寻到一户光洁的人家嫁进去,好让她了却一重心事。 她认为我这种中人之姿,最高的人生成就便是能有头丰衣足食的夫家,吃着一口安乐茶饭,养几个小孩,过三从四德的日子。 无可否认,我是一直令她失望的。 若切切实实地问我一句,究竟自己有何理想?有何盘算? 我都答不出来。 事业上是否能闯出个名堂来,我未尝给自己寄予厚望。 是怕志大才疏,反惹得满心惆怅。 婚姻上能否青云有路,又是缘也份也的问题。强求不来之事,一旦急躁,更添苦恼。 母亲因而老是怪责我优柔寡断,缺乏预算。 我从不争辩,继续秉承那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做人宗旨,活下去。 才二十二岁的年纪,我自知还有大把时间去探索门路,订定身份。 不疾不徐地走在人生道上,我顾盼自如,留意机会,却不胡乱驻足,乱认驿站。 好几个在大学里头谈得来的同学,自考了毕业试后,就开始谈他们的理想。 谭素莹立志要从政,这个意念,在十年前,还真是新鲜得可以。 杜式薇盼能嫁为商家妇,不怕一入侯门深似海,只爱翡翠拥珠围千人敬。 李念真要覆手为云翻手为雨,实行当企业女强人,宁可冒终生孤寡的恶险去。 她们都问我:“楚翘,你打算怎样?” 我耸耸肩答:“不一定打算得来,我信命。” 不是吗?阎王有令三更死,不许留人到五更。 问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女子,你有何打算,我认为是操之过急的。 母亲当然否决我这种态度,当我们收到杜式薇的结婚请柬时,她急得直跳脚,嚷道:“你看,你看,你那杜式薇果真如愿以偿,嫁给本城巨富聂家做媳妇去了。人家比你有预算得多。” 于是,整晚,母亲干脆一屁股坐在我的床头,除了教训我之外,还一味地把她收集的情报,讲给我听。 “式薇这女孩子是有心思的,那年,你们四个女孩子一起上大学,我就看她最会为自己打算。” “她屈指一算自己的条件,绮年玉貌,婀娜多姿,一举手一投足,全都有味道,有心机。这种女人若不嫁进富豪门户去,当贵夫人,是暴殄天物的。 “听人家说,她是托尽人事,考进那聂家的银行去当职员,因为她留意搜集资料,勤看影画周报,看见那聂家公子是本城钻石王老五,燕瘦环肥,把他围拢得透不过气来,就认为机不可失……。 “又听说,这式薇顶会做人,每逢那太子爷聂子俊留在银行里开夜工,她就必不下班,借头借路的在写字楼内出没,引他注意……” 这以后,我睡着了。母亲差点没给我气死。 式薇大婚的一天,是周末。 周末当然是要上班的。我第二次向章德鉴提出请假,最低限度早退的要求。 “老同学出嫁,我要去当啦啦队。” 章德鉴望我一眼,说:“这么巧,我也要替旧老板当跑腿,他迎娶媳妇。” “这天怕是黄道吉日。我们章氏也正好休假。找张红纸贴到门外去,说东主有喜事,下周一始照常营业。” 真是少见,我上工以来,章德鉴从未有过什么大不了的应酬。他这人也真念旧。 我蓦地醒起来了,他的故主岂非就是式薇的家翁?世界真细小呢! 求证于章德鉴,他也为之一愕,说:“原来殊途同归,你跟新娘子是同窗。” “嗯!”我奇怪地问:“聂家还缺处理大场面的手下了吗?要劳动到你。” “永通银行有个惯例,客户有什么红白两事,都派员前往相帮,以示礼数,从而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我跟一班旧同事是这些铺店上头的老拍档,且现在还要靠永通银行甚多支持,于是就乘着大老板当新翁的好日子,回去帮帮忙,也趁趁热闹。” 那么说,章氏休息这个周末,是顺理成章了。 第7节 式薇的确是个可人儿,装扮起来,更是粉琢玉砌的,无懈可击。 我们几个谈得来的女同学,早一晚就跑到式薇家去住宿,实行送嫁。 新娘子大概过分兴奋紧张,整个晚上都睡不熟,谭素莹与李念真则有怕陌生床铺的习惯,翌晨一大清早便齐齐醒过来了。 只我一人,心里念着不用上班,精神宽松下来,真睡得不省人事似,要劳动到其余三人厉声喝骂,我才睁开惺忪睡眼,梳冼整妆去。 一条半新的麻纱米白衣裙,罩在我的身上,不显高贵,却认真舒畅大方,我非常的满意。 谭素莹当伴娘,穿一身的粉红,其实很有点格格不入。 素莹的五官虽得体,皮肤并不白皙,这无疑是她的致命伤。配上娇嫩的粉红色,更觉难堪。 但是,这时候才提出意见来,是太迟了,我和念真都只好禁声。 反正今天谁也休想抢式薇半分镜头,谁好谁丑又有什么相干呢?式薇那袭雪自婚纱一穿在身上,整个人娇艳欲滴,吹弹得破。颈项上围着男家送来作聘礼的钻石镶南洋珍珠颈链,更显矜贵高雅。飞上枝头的凤凰,果然非同凡响,令人荡魄离魂。 有友如此,与有荣焉。 念真把我拉在一旁说:“你为什么不答应当式薇的伴娘?” 我吓了那么一大跳,慌忙压低声浪,问:“你怎么知道?” “式薇去告诉我的!她也属意于我,并坦言相告,你已推却了她。” “不是刻意教她失望的。你知道,我生平怕死了应酬热闹的场面。倘若式薇嫁给小小职员,嘱我当她伴娘,我还不喜心翻倒呢?只是嫁这么一个风云际会的大人物,婚礼必成花边新闻,我的照片要是因此而见报,怕不吓死!” “你还撑得住吧!我可不成!我才不无端掉脸。” “素莹并不知你我推辞了,才轮到她吧? 念真摇摇头。 “有时真老实不得。” 我们会意地相视而笑。 才不过踏足社会一年,就学识了很多人情世故。 既不能帮式薇的忙,答允她的雅意,就不好到处张扬,让有能力辅助她的朋友生了异心。谁愿意自己是第二选择呢? 原本各人在绝对自由下所作的决定,只是极个人的取舍问题,并无高下贤愚美丑之分。人弃我取,事属等闲,只表现出不同的价值观念与处世之道而已。 然而,人心最易起化学反应,一旦有了自己原来并非首选的发现,多少有点不是味道。何必帮不了忙,还添人家的麻烦呢? 念真和我心意相同,才避过了这次大喜场面内可能发生的小瑕疵,不能不额首称庆。 聂家新郎来接新娘子时,我们联同式薇的一大群年轻亲属刻意地把新娘子收藏到睡房去,准备循旧例索取开门利是。 式薇的大表姊当总招待,各人都分派了职务,要打一场漂亮而喜气洋洋的胜仗。 素莹因是伴娘身份,得着了看管式薇的职责。防着新娘子偏袒新郎,偷偷地走出来,破坏了讨价还价,才大开中门迎娶的大事。 我和念真其实跟杜家的亲朋戚友并不熟谙,故而大表姐只下令我们站在大门铁闸旁边摇旗呐喊,以增声势。 各人都煞有介事地营造气氛,全都七情上面,如临大敌。平日辛劳苦干,难得喜事当头,成年人也需要趁机乐那么一乐! 果然一到了预定的好时辰,那个负责跑到大厦正门看守、注意敌情的式薇小表弟,气冲冲地跑上来,报道:“聂家哥哥已经下了车,跟陪同他来的那班男傧相之流,朝目的地进发了。” 于是我们女家的人,莫不抖擞精神,严阵以待。 一阵门铃声响起来。大表姊大大方方地开了大门,隔着铁栅,跟新郎打了声礼貌的招呼。 那式薇的大表姊三十刚出头,听说是个本事的小生意人,只因式薇在杜家是独生女,故从小跟她姨母的孩子们亲近,被这大表姊当亲生骨肉看待。 “恭喜,恭喜!恭喜表妹夫你心想事成,百年好合,又各位兄弟手足们好!” 我把身子稍微移前了一点,意图看真这个式薇的乘龙快婿。 好一张出人意表的自净脸蛋,五官精细,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一点不像三十出头的模样,奇怪得很,模样儿还有一点稚气,稍露浮夸的气息,算是美中不足的。 难怪,说到头来,也是养尊处优的纨挎子弟! 其中一个陪在新郎身边的年轻小伙子说:“请开中门,我们来接新娘子了!” “当然,当然!”大表姊笑逐颜开:“这位兄弟想必是表妹夫的挚友,是个懂规矩的人了?” “闲话少说了,且开个价钱来,我们好考虑!” 对方虽是咧着嘴,一边笑、一边说这话,我仍听进耳里,觉得很不是味道。 太嚣张了,不合喜庆场面。 只听大表姊答:“这样吧!长长久久,就要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元九角好了!” 众女家的兵丁,都齐声说好,拍起手掌来。 新郎并没有什么特别表情,只用眼瞄了瞄他的手表。 那负责讨价还价的兄弟说道:“这倒是应该的。我们俊官刚买了套价值百万元的钻石镶珍珠颈链给新娘子,已合了此数了吧!” “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其中一位女家的姊妹口直心快地嚷。 大表姊趁机打蛇随棍上,说:“总得表妹夫给我们还个价,才显得对式薇的诚意!” 那聂子俊答:“好,一口价,九百九十九元。” 我们这边厢的人,嘘声四起,却说:“不成,不成,价钱太低了!” 跟着扰攘成一片,也听不清楚男女双方在争辩些什么。 我稍稍挤前了一点,听到站在铁闸旁边的一位聂家兄弟说:“价钱再低,也还有人自愿献身相许呢!” 我吓那么一大跳。 登时杏眼圆睁,鄙夷地盯着那狗口长不出象牙来的人,只差没把手掌伸到铁闸外头去赏他两记耳光。 对方分明的留意到我的反应,下意识地别过头去。 这是个怎么样的世界了?明目张胆地欺到人家头上去,还是在这大喜的日子,是不是过分一点了? 当然,未看其人,先看其友。 能有如此嚣张跋扈的人在身边当爪牙,其主人之脸是红是白,已然可以掌握几分了。 我不期然地打寒颤。 我很有点呆呆地望住铁闸外的那班男人,觉得他们刹那间变成牛头马面似,快要冲进来把我们那千娇百媚的式薇擒过去,在未来的日子里,蹂躏作贱个够! “铁价不二,你们还不开门,我们俊官就打道回府了,请别后悔才好!” 各人还不及反应,那班人就簇拥着聂子俊,向电梯间走去。且别管是不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唬吓招式,他们那腔毫无商量余地的、自觉不可一世的口气,实实在在的令在场人等愕然气愤。 第8节 正不知所措时,式薇的母亲排众而上,嚷道:“好了,孩子们,别闹下去了,否则过了吉时,怎么好算!” 一叠连声,笑容满面地把聂子俊一班人叫住了,伸手拿了那封九百九十九元的利是塞到大表姊手上去,就把杜家的铁闸打开了。 聂子俊走进屋里来后,不至于把洋洋喜气一扫而空,可是这天大清早就充塞在杜家的欢乐,似乎已被吓跑了一半。 连大表姊都有点面目无光地站到一旁去。 那个表弟花掉昨晚整晚功夫,写就一张闺房约法三章,原准备要这聂子俊当众朗诵的,现今都缩瑟在客厅一角,没有再闹下去的兴趣了。 式薇在她母亲催促下,由素莹陪着,笑盈盈地自房间走出来。 一对新人循例向亲戚敬茶。 轮到大表姊饮那杯新娘茶时,我竟见她满眼含泪,抱住了式薇,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以示支持,又显得如此的舍不得。 我没由来的低下了头,默默难过。 念真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 式薇自今天起,选择了她要走的路,是正确还是错误?是悲抑或是喜? 大礼在女家行过之后,新郎就把新娘子接到男家去。 我们当陪嫁姊妹的,得着个自由的下午,才再赶赴摆设喜筵的地方办事去。 聂家假本港最架势的君度大酒店设筵。 念真和我跟着大表姊后头,到君度大酒店去时,已是下午六时多。 大礼堂前,早巳排出一条迎接嘉宾的行列,清一色的男士,全部一式的黑礼服,襟上是粉红色的康乃馨,以示跟插大红襟花的聂子俊有别。 这起迎宾,并不同今早在杜家门口耀武扬威的聂家少爷随从,想是聂家辖下的职员,包括永通银行的伙计,替他们料理嘉宾事宜的。 如此排开阵容,很见威势。 我的眼尖,一下子就瞥见了章德鉴也在长长的队伍之末。 我领着念真走过去,跟他打招呼,顺便问:“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 章德鉴脸色微微一沉,略有尴尬,说道:“这儿一切功夫都已就绪,主人家等一下才来。你们且先到女家的一边去办事吧。” 我很有点莫名所以,以眼色问章德鉴。 “你不知这酒店还有多个小偏厅?”章德鉴拿手指指那道光洁晶亮的云石大楼梯:“你从这儿走下去,转左,再下一层,全都是女家席!” 不是不难为情的。 当念真和我到达这六星大酒店的地库偏厅时,虽仍见金碧辉煌的摆设,但比起大礼堂的气势来,未免有云泥之别了。 大表姊一脸倦容,静静地坐在一隅,由着式薇的母亲,颠来扑去的打点一切。 一整晚,表面上的喜气洋洋,掩不住心灵的落寞。 这真是顿食而不知其味的喜酒。 我们连新娘及新郎的面也不曾见着。 是真的。因为围数太多,主人家在小偏厅内放置了闭路电视,大礼堂内的动静情景,只能在荧光幕上看得见。 只有坐在楼上的男家嘉宾,才能目睹新人风采,及亲身感染到在场的热闹与霸气。 念真和我,跟大表姊同一席。 我们都没多大讲话,只大表姊问了我们二人的近况。念真告诉大表姊,她在盛才投资公司当差,学习基金投资生意。 大表姊问我:“楚翘,你呢?” 我笑笑:“在一家小型出入口公司内操作,盼望跟它一同成长。” 大表姊点了点头,又问:“你们有了感情要好的男友了吗?” 大表姊解释说:“是终身大事,小心选择为上!” “对,不一定要大富大贵的才好。” 话才出了口,就知道有点失仪,甚是后悔。 有些彼此心照的说话,不宣为妙。 念真到底比我识大体,立即顾左右而言他,不让尴尬情形延续下去。 曲终人散时,女家送客的队伍只有式薇的母亲和杜家的几个叔伯。式薇跟我一样,父亲早已去世。 宾客当然也懒得再爬回楼上去向新人致谢。 闭路电视显示着聂子俊的父母聂祖荣夫妇,领着聂家各直系亲属,排在大理石的楼梯口跟客人话别。那撮式薇身边的婶娘妯娌,全部金光四射,个个都把自己装镶到珠光宝气,华采万道的包装里头去。 幸好,式薇胜在青春美丽,仍然出尽风头。 我和念真走出酒店大门,等候计程车时,身边有两位贵妇人,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批评说:“新娘子样子还很过得去,可惜仍显了蓬门碧玉的小家子气,怎么整晚来来去去那套首饰?也太不怕令人家看在眼内觉得寒酸了!” “那套首饰还是男家送的,娘家极其量打两只龙风镯之流,不亮相也罢!” “难得有女嫁进豪门去,怎样辛苦总应该投放本钱吧。” “真笑话了。你这叫饱人不知饿人饥,这阵子珠宝玉石还便宜呢,充撑不了场面也叫没法子的事。” “去年冯伯棠娶填房,那女家头不也是求了大福金行,租用一套套的首饰吗?” “连这些人际关系都缺了,又连租金与担保费用都负担不起,你叫人家如何?” “聂家又不替他们想想办法呢?” “那未免多此一举了,谁不知道是高攀下结的一头亲事,聂祖荣肯放弃门第之见,正式而辉煌地迎娶这小家碧玉,还不是看在她身家清白的份上,其余的也就不必强人所难呢。” 两个贵妇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如此理直气壮,尽情把式薇的一头婚姻数落了,才踏上名贵房车,扬长而去。 我不知道念真有何感受。 总之,一整个周日,我都呆在家里,心神不属,太不安乐了。 母亲发现我闷闷不乐,竟抿着嘴笑,道:“还好,看见人家长进,自己晓得反省,也算是一场造化。” 她把周日出版的一张报纸摊到我面前去,指着那幅聂子俊跟杜式薇大婚的照片,得意洋洋地说:“我跟邻居们说,这新娘子是你的好同学。” 连这种绝对没有需要沾的光,母亲都不肯放过。天下间就是太多跟红顶白、趋炎附势的人,才会造成假象,让年轻人误堕尘网之中。 我望住母亲长长地吁一口气,但望我能出污泥而不染。 第9节 把视线收回,放到那帧聂杜联婚的照片上头。 谁说式薇与子俊不是一对璧人呢?只要不揭开人的外貌,看到心肠上去,世间上也真有不少相当匹配的郎才女貌。 瞥见站在式薇旁边的素莹,我禁不住皱了眉。 原本素莹就没有开麦拉的脸型。国字口脸的中国女孩子,配以一般扁扁而不突出的眼耳口鼻,只算是并不难看的长相。 通过镜头,却会变得额外的丑怪,相形益发见绌,这新娘与伴娘站在一起,高下是太分明了。 这效果大概不是式薇所需要,更非素莹始料所及的,我因而得着了教训,没有十足优异表现的把握,还是不可胡乱地亮相人前。 怎么一个同学的婚礼,可以看出这么多世情事理来? 放在我面前的人生道路,显然还有很长,我仍会不断地开放自己心怀,容纳所见所闻,加以静心分析,而得出有益于我的纹路来吗? 太阳底下每天都不断发生着千奇百怪的事,只因当事人与旁的人都不同感受、不同反应、不同取舍,而造就了不同的人品个性、塑造出不同的言行模式。 很明显,母亲以为式薇的婚礼会令我反省自己的孤清寂静,从而晓得部署一切,安排香饵钓金龟去,那真是大错特错了。 我反而落实了齐大非偶的想法。 我告诉自己,生活上只宜有等级齐量的匹配,婚姻如是,工作如是,朋友也如是。 谁不想飞上蟾宫攀丹桂?到头来摔得一头一脸是灰,口肿鼻肿,又如何是好了? 就算听那些不相干的人闲言闲语,也会激心刺肺,真的划不来。 式薇的例子,活生生地放在眼前,我自应知所警惕。 旁的人尚且不觉好受,真难想象当事人如果有朝一日发觉可畏的人言,是何心境? 会不会真有爱情这回事呢?如果有,式薇是真心诚意地爱那姓聂的,则必备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不可了。 在男女感情的经验上,我还是幼嫩得可以。无法分析下去! 周一回到公司去,跟章德鉴打招呼,心上就有种没由来的不安感觉。 如今站在他跟前,无端矮掉了一截。 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有个高攀权贵的老同学。我是当然的要靠式薇的一边站,那就像要分担一个虚荣的罪名似。 真是的,说到头来,总是被念过几年书所积累得来的腐儒之气害了的事。 我红着脸,恼怒地低下头,把情绪硬投入工作上去。章德鉴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究竟我是否敏感过度,真是不得而知。 一整个早上,我的工作效率都慢下来。才不过是为了生活上细微的不安人事而已。 如果有朝一日,我碰上了什么失恋之类的严重事,难道整个瘫痪下来不成? 正对着一大叠货单入神之际,有人推门走进我们公司来。 我抬头一看,是个男的。 他瞧我笑一笑,跟着赶步上前跟章德鉴打招呼去。 “办公室还像样啊!” 章德鉴起来招呼:“地方浅窄。整间公司还不及你的办公室宽敞。” “我老早打算专诚拜访你的宝号。” “老同事,客气些什么?” 章德鉴走过我办公桌来:“我给你们介绍。周六在君度大酒店,你们碰过面了。” 我礼貌地跟客人握手,完全想不起来,在那婚宴上曾见过他。 “阮小姐,我姓钟,叫致生。” “钟先生,你好!”真奇怪,这钟致生,竟记得我的姓氏。 “钟致生是永通银行的经理,专管信贷。要置业安居,可找他帮忙去。” 钟致生笑:“现今家家户户都流行拓展资金,扩大投资,越有身家的越多借贷。阮小姐府上如有用得着永通银行的服务的,请给我们一个机会!条件跟给章氏的一般优厚。” 我无辞以对。只觉这姓钟的很口甜舌滑,极尽逗人欢喜的能事,真是生意推销的人才。 我就不能胜任这种市场推广工作,要我埋头苦干,缜密地计算出一盘盈亏得失的数目,知所取舍,我还能自信可以向老板交卷。要我对牢张三李四为招徕生意而大献殷勤,可真不必了。 钟致生一直逗留在公司里凡十多分钟,天南地北地谈。他其实并不算讨厌,只是太着迹地表现他的好意而已。 “有空一起吃顿午饭吗?”钟致生问,对象不知是章德鉴,还是把我也算在里头。 “好,这就去吧!”章德鉴看着我:“你且跟钟先生去,我先把这信件草拟好就来!” 太自然的安排,使我难以推却。于是抓起了手袋,就跟在钟致生后头走。 我从来没有到过这家叫陆羽的茶室来。 是闻名已久,却未试过跑进来用茶点。 “这儿的点心很精美,你没有来过吗?”钟先生问。我摇摇头。 “初出道的年轻小妞,只爱上大酒店的咖啡室?” 钟先生突然的显得老成起来,差点令我失笑。 “你跟章德鉴是永通银行的旧同事?”我问。 “对。我比他还晚一两年出身。在永通挨了整整十个年头,他已重出生天,我仍在苦海沉沦。” “钟先生,你言重了!” “说的都是真心话。工字不出头,再高职位,仍是人家使唤的代号。” 换言之,再小的生意,还是可以支使人家的老板。 我不期然地苦笑一下。 我说:“何其不幸,我既非大机构的高级职员,又不是小生意的老板!” 没由来的借题发挥,长嗟短叹,实在很不得体。我一下子惊觉过来,已经太迟了。 “你今年是毕业的第二年了吧?”钟致生笑着问:“这么心急比较,对自己并不公平。” 做人处事真是要讲历练的,我在钟致生面前,委实显得幼嫩了。 他如此笑语盈盈,就把我酸涩的那句消弭于无形,且给我带来很大的安慰。 钟致生点了很多碟点心,不住地催我品尝。 我问:“怎么章先生还没有来呢?” “别等他!待会他出现了,再给他叫些新鲜的,不就成了?” 点心实在美味可口,如果我心上不是还有点见外,吃的速度会更快。 钟致生不是个言语无味的人,他很晓得找熟识的事物作话题。 第10节 最近,我和章德鉴研究一门冷门至极的生意,把女性专用的人造首饰,办到南非去。 此事钟致生竟也知晓,很不经意,却又相当诚意地问我意见。 “钟先生,我的意见作不了准,我只是小职员。” “德鉴非常的器重你。他跟我商议这生意计划,安排银行信贷时,提到这一年得你辅助,他才有信心大展拳脚。这门生意还是你向他献计的,是吗?” 献计倒不敢当。是我无意之间,给了章德鉴灵感而想出来的意念是真。 平日,我少有外出午膳。那天,去买午饭盒时,迟了二十分钟才回公司来,害那章德鉴饿弯了腰。 我连忙的打恭作揖,郑重道歉。 章德鉴那天定是心情好,跟我多说了两句话。 “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大有所获?” “什么?”起初我有点不明所以。 “女孩子们趁午膳时间逛公司,其实是搜劫自己荷包,看见了衣服首饰,便情不自禁地买呀买的。真是!” 章德鉴一边吃着扬州炒饭,一边笑着说,腮帮不停鼓动,煞是有趣。 我看他神情轻松,也放了胆量,回敬他几句:“你很不值我们这种所作所为?” “社会上全是晓得积谷防饥的人,就无法维持货品的新陈代谢,繁荣经济。” 这真是句颇含侮辱的说话,我的此举难道叫错有错着吗?真有点生气。回心一想,可又未尝不有几分真理在。 就在刚才,信步走进百货公司去,看他们本周的银制首饰大倾销,就可见一斑。 女人们个个亢奋至极,塞在那几个摊位内,挑呀拣的,有点像齐齐玩寻宝游戏,谁也不打算落在人后。 我受那种闹哄哄的气氛感染,岂只驻足,简直情不自禁,突然一种不买白不买的冲动支使着自己,也变成了疯狂群众的一员。 心里头又着急要快快把饭盒买回去,于是胡乱地捡起了其中一条银色的摩登艺术颈链,立即付款,算是大功告成。 一路走回公司里去,心上不无悔意。 这么一件饰物,其实要配适当的服装,才能戴出气氛来,我的衣服全是普通至极的上班常服,戴了这条摩登颈链只有显得突兀。要为此而添置另一款衣服,岂非一阔三大? 真是财不入急门。心上一急了,都没有考虑清楚,就花掉几十块钱,一整个星期勒紧肚皮不吃午膳,才积回这笔数呢,不是不懊恼的。 故而,章德鉴所言也未尝无理。 我只好轻轻地叹息一句:“女人自己老不争气,难怪予人口实。做女人生意真好,货靓固然吸引,就算货色平平,一旦三五成群逛公司去,总会有一个两个一时错手,买下来!” “你有感而发?” 我点点头,管自拿那条颈链出来,摊在办公桌上看。 “蛮好看的,流线型饰物!” “若是给非洲女人戴,连衣服都不劳费心,气氛配衬极了。”我苦笑。 “对啊,非洲女人顶流行戴这种饰物。” 章德鉴竟然煞有介事,一直把玩着那条颈链,继续说:“我记得年前有位非洲商人来香港,永通银行的同事跟他和他太座吃午饭,席间那位太太就问起,何处可以买到类似这种款式的首饰。” 章德鉴眼神流露一股喜悦,凝望住我好一阵子。然后说:“你看,有没有生意可做?” 我很话头醒尾,立即答:“你要把首饰输入南非洲去?” “有何不可?” “对生意人只要有生意可做,何处不是乐土?非寻出来不可。” 看上去好像很儿戏,然而,我们真的就此在心上记住了,且立即探讨这种生意的可能性。 事不宜迟,我把那颈链翻来覆去地看,找到了一个美雅的字样商标。于是立即翻阅电话簿,寻出几间美雅的公司电话号码,不厌其烦逐间摇电话去询问。 当手指头因不停拨动那电话转盘而开始酸痛时,寻着了。 对方说:“对,我们是那种银制首饰的厂家。” 我兴致勃勃地求见那美雅的经理。 美雅的厂房规模并不大,位于观塘的一幢工业大厦内。 那美雅的经理叫唐守天,年经不大,四十岁上下,很和蔼。 我道明来意,希望他可以帮助我拓展一条新的出入口路线。 “阮小姐,你对非洲的市场这么肯定?” “唐先生,在我未答复你之前,可否请你先答复我一个问题?” 对方诚意地点点头。 “你们的货品只销本地和东南亚,是不是?” “是。” “从没有远销非洲?” “没有。” “既如是,反正是一个你从没有接触过的市场,如果帮助我们拓展成功,你无疑是从零开始,得益甚大。就算白白帮了我们的忙,你的损失又有多少?” 我的意思最明显不过了。对美雅而言,肯把一批银制首饰样本给我,去试探市场,是举手之劳。我若能打出一条出路,他们就是以小刀锯大树了。 至于非洲是否一个容纳银制首饰的市场,根本连我也不知道。被他一问,情急之下,只好似模似样说出条大道理来。 也只有如此似答非答的轻轻带过,才混得过去。 真是时来运到,这姓唐的竟然很快地答应,把美雅出品的多种银制首饰样板交于我,由着我拿去试探市场。 喜出望外之余,我禁不住傻里傻气地问:“唐先生,你对我的信任,令我感激而骇异。” 我老实地再补充:“这是我单人匹马,跟人接洽生意倾谈合作的第一次。” “不谢。阮小姐你聪敏过人,拿准了生意人的心理,只要我们弄清楚自己定出的底线,又能透视将来获利的可能,就不怕放胆去信任其他人了。世界上没有只靠自己而做成功的生意,反正是要跟人合作的。” 走回章氏去的路上,心情异常的轻松。 经过皇后大道中时,看见了那个惯常蹲在永通银行旁边的盲眼乞丐,我刻意而诚心诚意地扔下了五毛钱给他。 从前,我每见到这么个上班似的盲丐,心头就起了狐疑,不知他的残疾是真是伪,若只是一个惹路人可怜的包装,我就被他骗得太无辜了。故而,我从未施舍过他。 今天不同了,我真的想通一些道理来。 我们不必花太多时间去研究别人行为的目的,最要注意的是自己的能力范围以及得失的可能。 如果我连一两毛钱都得省约节俭,那么就算这盲丐真的身负残疾而乞食街头,我也爱莫能助。 相反,我今天心情愉快,正想找一件半件善事来做,刚巧遇上了盲丐,正好了却心愿。何乐而不为? 既有人苦心孤诣地设计出惹人怜惜的招数来,喜欢的不妨买买帐,所费无儿,最低限度满足了同情心,不喜欢的横行竖过,不用管别人真伪。 第11节 章德鉴跟我分头进行,找到了非洲几间中型洋行的名字与地址,立即草拟了一封市场推广的信函,连同首饰样板寄去。 出乎意料之外,竟有了鼓舞性的回音。 一家叫佛特尔的洋行回应得最直接而具体,愿意订购一小批银制首饰,并提出要求,在货物运抵之后的三月内,他们有权依目前拟定好的条件,成为这批银制首饰在非洲的独家总代理。 这无疑是对他们十分有利的条件,有点像买楼花,先下了订,有货在手,在未达成作最后成交的那一段时期内,不妨议盘,试看市场的承接力,若发现有潜质和合理利润,当然不妨代理。这三个月,佛特尔缚死章氏,不可让别间公司插手,就等于垄断了市场,再从容地察看货品的销售能量。 章德鉴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后者来自一份小小的不甘,他说:“佛特尔限制了我们的自由,是否太苛刻了?” 我笑。 完全驾轻就熟地答以相同模式的一句话:“我们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当我们只有独一无二的对象时,一就是做,一就是不做,做了,哪来不忿。除非有比较,才能挑选对自己宽容的一方作为合作对象。 我是一言惊醒梦中人,章德鉴终于乐不可支地去跟银行商谈,以及安排货运信贷等的事情。 大抵永通银行的钟致生听了章德鉴跟他诉说开拓这首饰出口生意的经过,因此而认为我在这事上很出了一把力。 无可否认,我越来越跟章德鉴合作无间。 对钟致生的恭维,不至于受之有愧。还很觉得有点却之不恭,因而含笑不语。 “我跟有关方面调查过,佛特尔公司是间颇具盛名的出入口公司。而且有商业道德,这种作风使他的信誉一日千里。我很支持章德鉴跟他们试行合作。”钟致生侃侃然跟我解释。 听到钟致生跟我谈生意上头的事,我的兴趣自然地浓厚起来。于是追问他,何以佛特尔以中型洋行,竟有如此信誉。 钟致生答:“在南非,有不少的洋行连同厂家制作水货,转运至亚太区来,连我们日常饮用的汽水,也有水货,东南亚各地的超级市场,对于水货,无任欢迎,只为价钱低,品质相差甚微,可以不用被原厂商既定的价格所限制,稍为割价,自是其门如市。很多洋行都因此而发了达,惟独是这佛特尔公司坚持不接这种生意,理由只有一个,他们认为专业商标值得尊重。行行创业均非易事,如果无人晓得尊重正货,创作奋斗还有什么意义?” 我听得入神。 直觉地感到章氏找对了合作对象了。 如果章德鉴知道这个消息,一定雀跃不已。才想起老板,就发觉半顿饭已用毕,他仍然杳无踪影。我不期然地忧起心来。 “让我去给章德鉴拨个电话。你且坐坐,随便。” 钟致生自告奋勇去调查,再重新回到座位上来时就对我说:“章德鉴是个工作狂,他说不来了,嘱我们拿些点心回去给他果腹。” 也只好如此了。 钟致生忽然望住我笑了,说:“近朱者赤,你也会废寝忘餐地做个不亦乐乎吗?” “有时别无选择!” “总有属于自己轻松享受的时间吧?” 我没有答,不知如何作答。 细心想想,自己都记不起来,有哪个时间是会为自己找寻娱乐的节目,以舒筋活络一下? 钟致生说:“永通银行有各式各样的信贷客户。这年头真正不同以往,人人都在生意上打主意,连电影明星都作兴营商起来。你是那潘盈盈的影迷吗?” 我摇摇头。随即觉得自己过分直率,很没礼貌的,于是补充:“不大有机会欣赏她的演出,在报上看,她的样子还算有性格的。” “这女人顶聪明勤力,跑来永通跟我们商量,支持她开设制衣厂,现在钱虽然没能赚,然维持一应支出却是有余的,在声势上倒算有声有色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呢?念头才一转,对方就踏入正题。 “潘小姐最近有新戏上映,把几张这个周末首映礼的请柬送来,等会儿我给你们送两张来,那部电影筹拍经年,值得一看!” 我相信钟致生口中的“你们”,自是指我和章德鉴,总不成代表他婉拒别人的好意,只好谢了。 回到章氏去时,把那包点心放到章德鉴的跟前,他抬头看我一眼。 那神情是有点怪怪的。 我不晓得怎样形容? 只见他眼里带三分的无奈与不舍,还夹杂一点点的尴尬。 为什么?是为了他爽约? 实在没有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是一餐普通至极的午膳而已。 “钟先生要送两张潘盈盈电影的首映礼的票子给我们。” “啊!”章德鉴应着,随即低下头去,再不表示什么,只管吃他的点心去。 周末,下班前,仍未见章德鉴跟我提起有关赴首映礼的安排,反而是我有点难以为情了。 会不会章德鉴想独占那两条票子,跟自己的朋友去欣赏呢? 他有女朋友没有? 一念至此,脸好端端地发起烫来,干卿底事呢? 那姓钟的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既有心送我们票子,就应该送四张才对,好歹请我和章德鉴分别约同相熟的朋友赴会,情况才比较自然。 第12节 现下无端端地要把我们这双主仆硬拉在一起去看电影,不是怪怪的? 忽然有个念头闯进脑海来。 会不会是钟致生的有心成全? 这份成全的好意,是他自告奋勇做的安排,抑或有人示意? 我情不自禁地认认真真地看我这老板一眼。 浓眉大眼,相貌端方的一个中年人…… 还不及再想下去,我收住了要奔放的思维,不让自己冒这个险。 至低限度,在未曾有别的职业出路时,别多生枝节。 好些妇女杂志,一致说办公室桃色案件最能影响工作情绪,动摇事业根基,我相信这评论是正确的。 别让我和章德鉴之间的关系起化学作用才好,不论变甜变酸变臭,通通都划不来! 最低限度,我知道自己的心理准备不足。 直熬到一点零五分,非下班不可了。 我只好拿起手袋,给章德鉴说再见,不提那首映礼也罢,下周上班时只佯作记不起来,彼此都可能更方便。 就在走出大门时,章德鉴叫住了我说:“今晚,有首映礼,别忘了。就在开映前十五分钟于戏院大堂前等。” 说完,章德鉴连忙低下头去,仍做他的工作。 真是的,幸亏他不是以这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约会女友,保证他碰钉子! 我无所谓,反正个个周末都在家看电视与阅读,太没有新鲜感了。 母亲尤其以我独自呆在家中毫无出路而愁眉不展,单是为讨她老人家欢心,或免去噜苏,偶然到外边走走也是好的。 戏院门前,塞得车水马龙,衣香鬓影,一片繁荣璀璨的景象,活灵活现就在眼前。 别说鱼贯而至的那些明星,熠熠生辉,就是那起出席盛会的城中知名仕女,都无不趁机展览家财身材。 现今多少流行暴露,一片尤胜白雪的波光,掩映宾客眼前,看得出各人的眼光都在贪婪地窃窃私语,互传讯息。 真不明自女人崇尚暴露的心理,是认为美好的一切,应忙不迭地亮相人前,供人赏识,以免暴殄天物吗?还是以此作为竞夺现场花魁的本钱与手段? 男人呢?他们会怎样想?趋之若鹜?抑或视而不见,见怪不怪?我想还真要看那暴露的女士跟自己的关系,大抵男人欢迎别人老婆当众裸跑,自己的女人呢,最好穿樽领长袖衣服,再加围巾。 怎生找个男人来,问一问他的心理? 正沉思,就真有个男人擦身而过给我打招呼。 “我到处找你,这儿万头攒动,差点无法认出你来。”是钟致生。 他这番话真赏我面子了。我若是个出众女郎,像那起花枝招展的名媛明星们,只消一踏现场,就是触目,怎么会看走了眼? 我嘛?罩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衬恤,配条碎花半截裙,平底鞋,跟平日上班无异,当然不显眼。 我是个知自量的人,只微笑给钟致生说:“有见到我老板吗?” 钟致生笑得有点不自然,忙道:“是这样的,他……他不来看电影了!” “为什么呢?你怎么知道的?” “他摇电话给我,说有朋友是潘盈盈影迷,如果不能多拿一条票子,他就把自己的一张送给朋友算了。实在抱歉,我再不能有多一张票子腾出来。” 奇怪,为什么今早章德鉴没有跟我提起? 或者,他是在最后关头才遇上那个潘盈盈影迷的朋友吧! 钟致生陪着我进场。 我们的座位竟是毗邻。 瞥见了那个原是章德鉴的座位,坐了个胖胖的妇人,那大概是他的朋友吧。 彼此既不认识,也就不好胡乱搭讪招呼了。 真不知有多久没有上电影院看戏了。上次是…… 天,为什么一些人会对一些往事选择忘怀?因为思忆起来,心立即往下沉。 我忽然记起初出道时那姓陈的急色鬼,趁电影院一关上灯,手就伸过来捉住了我的。 现今还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电影院的堂灯,刚好调暗下来。 我禁不住心上抽动一下。 还用眼望一望身旁的钟致生。 完全没想到会四日交投。 彼此却有一份意想不到的尴尬,慌忙把视线放回银幕上去。 心上仍有轻微的卜卜乱跳。 为什么呢?是刻意的安排,抑或偶然的巧合? 章德鉴从陆羽茶室的爽约,至今天晚上的不见人影,会不会是另有乾坤? 我拿手摸摸脸颊,微烫。 这感觉并不难受,就由着它算了。 并不全神集中看这出电影,尤其是偶然望向那身旁的胖女人,看着她从开场到收场,都呼呼入睡,我的心更多牵动。 天下间会有这种忠实影迷?未免令人难以置信! 散场后,钟致生陪着我走离戏院,在街角叫了一部计程车。 很自然的,他跟我一起坐了上去。 坐到车厢去后,二人都无话。 气氛因莫名的沉寂而显得额外尴尬。 我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句说话挤出口来:“谢谢你相送。我们其实住得真不近!” 原本是意欲表达诚恳谢意的,没想到竟令钟致生刹时红了脸,益添彼此的难为情。 那一段车程长如一个世纪,难受得要命! 到了家门,我正拟下车,钟致生说:“我可以问你要个家里的电话号码吗?” 我迟疑了那么几秒钟,他就讷讷地说:“想跟你做个公事以外的朋友,可以吗?” 我点点头,把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白纸上,递了给他。 钟致生脸上绽出的笑容很暖和,教人看得舒服。我这才稍稍看清楚他的长相,不俊不丑,平庸普通,如此而已。 第13节 不知多少人说过,平庸的人是有福的。 真不明白这是番什么道理? 人人都竭力表扬平凡,赞美平凡,可是,人人对于不凡又趋之若鹜,拼了命都要表现超凡! 就等于不断抬举安贫乐道的情操,又疯狗似的希望旦夕发迹,富甲一方。 为什么人要如此的自欺欺人? 睡在床上,一直的辗转反侧,为钟致生那张并不超凡脱俗的脸而伤透脑筋! 有这个必要么? 有的。如果有一天他打电话来约会呢?我是否答应了? 也许可以答应的,紧张些什么呢?谁不在今天有不同的约会。怕为数达千万次,才定夺花落谁家不迟。 连婚前性行为都已普遍被接纳的今天,我还如此紧张,是否过分了? 而且,我又是什么身份的一个人呢?极其量只不过是稍具姿色,比一般中环写字楼女生的平均分高一点点罢了。要说到学历,名作家亦舒经常慨叹大学生一毫子一打,不是没有道理的。再论家势与社会地位,连自己都差点儿嗤之以鼻。 反观这姓钟的,除了平凡的一张脸外,其余的条件都似稍稍在我之上,最低限度事业有点可观成绩,这对男人很重要,处处提升了他的身份。 人家不来嫌我,我倒思前想后,怕吃了亏似。真是! 然而,我的确大方不来,因为我觉得不自在。 谁个少女的情怀不是诗。纵使没有惊鸿一瞥的心如鹿撞,总应该在相识之后有种忐忑不安,患得患失的心情才像点样吧? 除了心上那份为着陌生而微微存着的尴尬外,我真的没有享受过异性对我表示好感的刺激与兴奋呢。 人生战场上,对所有私情与公事之处理,大概都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此念一生,神经才稍稍松弛,颓然入睡。 母亲每个星期天的节日,都是五十年不变。 晨早到菜市场去买满瓜菜肉食,回家就躲在厨房里忙那一阵子,把午膳晚饭的菜肴都预备好了,就大开中门,迎接那三位惯性的麻将搭子,一屁股坐下来,不由分说就战至半夜三更而后巳。 这种在麻将台上表现的永不言倦、再接再厉的奋斗精神,如果发挥到其他工作上头,怕人人的事业都会灿烂辉煌,一日千里了! 我假日的最高享受就是元龙高卧,就算转醒过来,也直赖在床上,肆意地把时光虚耗在百无聊赖、胡思乱想之上,心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奢侈享受感觉,相当受用! 一星期有六天都受那闹钟的窝囊气,准时准候把你催醒,真真为之气结。 除了赖床,就是看书。书中纵无黄金屋,亦无颜如玉,但肯定有良朋知己。看一本好书,像交了一个谈得来的朋友,每读到精彩之句,我是轰然狂笑,或是拍案叫绝。这种心灵上的沟通共鸣,正正是朋友可贵之处。 这天又翻亦舒的著作,有这么一段:“现今的男人好怪,有胡子的像贼,下巴秃秃的像太监!成什么世界了!” 我管自在床上笑得手舞足蹈,简直喘不过气来。 想这是个自动变性的时代了,在社会上干活一段日子后,男变女,女变男,后者的情况较前者更显著,更不能避免。 女性在谋求独立的过程之中,究竟要付出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眼前的成例怕是屡见不鲜了。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起来,自我有了稳定收入后,第一件买给自己的礼物,就是床头电话分机。可让我自由自在躺在自己的天地里享受跟朋友畅谈,诚生活上的一大兴趣。 电话筒传来啜泣之声。我吓那么一大跳,忙问:“谁?是念真吗?” 对方只喊了我一声,跟着整整五分钟都在哭个不停。我一直拿着电话笥,六神无主,竟随着那凄厉的哭声,开始有点肝肠寸断的感觉。 直至李念真缓缓地回过气来,我才问:“什么事发生了?” “钱其昌移情别恋了!” 啊!原来如此。 我默然,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念真与其昌都是我的大学同学,大学时恋爱早已闹得如火如荼,只等到毕了业,到社会上谋事工作,打稳经济基础后便实行开花结子了。 念真不错胸怀大志,毕业后走进本埠有名的财经机构盛才投资集团去,不足三年光景,已经扶摇直上,无疑是她拼死力做事之故。 然而,女孩儿家在事业上再得意,一颗心还是会放起码一半到婚姻上头的。 李念真当然只是嘴里说得硬朗,老讲缘来即团聚,缘尽即散的大道理。其实她的确无异志地爱恋着钱其昌。 其昌在政府里任政务官,前途不能说不好。然而,再忙的政府工都跟商业机构步伐有距离。其昌曾对念真的拼劲出过微言,无论是男性的自私心理,不大愿意自己身边的女人过分能干,出类拔萃,抑或他舍不得女友放太多精神时间在工作上,因而疏忽了两情眷恋的情趣,我们都隐隐然觉得他俩的关系已经亮起红灯。 不是不略尽朋友本份,坦诚地提点过念真的,记得谭素莹就曾斩钉截铁地跟她说过:“幸福婚姻的模式多是由男方拟订的,好歹把自己塞到了那个包装里头去,若真的适应不来,就要出轨了。钱其昌喜欢淡静生活,你若然依旧过风起云涌的日子,冲突早晚难免。要就一门心思做女强人,要就跟在他屁股后头走,拿份工当作帮补家计算数!” 当时,念真还笑嘻嘻地说:“若真不能两全其美的话,那还是选择自己的事业为上算了,终生的看着一个人的眉头眼额行走做人,只拾回半个自己,怎么吃得消!” 言犹在耳,就出事了。 可见心理准备多充足,一旦面临孤清冷静的日子,承受遗弃的压力,心里还是难受得可以。 毕竟有多年的深情在。 一旦有这种瓜葛发生,旁的人只能静静地,抱着同情的心境,做个聆听苦衷者,实在爱莫能助。 念真也许真是女强人本色吧,她只断断续续而又简简单单地在饮泣声中告诉我,就在上两个礼拜,蓦然发觉已经没见钱其昌好些天,只为她要跟上司到东南亚公干,回来后又七手八脚地忙了一阵子,稍微闲下来,回头顾念一下男友,就发觉已有事了。 我黯然。 难过的感受并不单为两个老同学的分手,更为念真可以在事发后十多天,才忍不住抓起电话筒来向我哭诉,可见真是曾经硬生生地把悲痛吞到肚子去,直至忍无可忍为止! 难为她还晓得试图幽默地说:“没想到这年头,什么位置与角色都有黄雀在后,虎视眈眈。这倒证明我的品味不差,钱其昌是抢手货!” 真是啼笑皆非,我说:“出来走走好吗?散散心!” “不!谢谢你,楚翘!昨天晚上睡得不好,今个儿起晚了,刚才一下子从床上惊醒,发觉原来又要捱过一天,忽然的悲从中来,才骚扰了你!哭出来了,讲出来了,已经舒服得多。今天我还得躲在家赶写一份工作建议书。” “明天吧!我们都在中环上班,一起吃顿午膳。” “你不用担心我,明天就更没事了,星期一至星期六,总容易过,最凄凉是星期天。该欢乐的日子没得欢乐,情绪最受影响。” 职业女性的心态甚至乎病征,都在李念真身上活灵活现,纤毫毕现了。 只不过需要一阵子的喘息,或者说,只够资格有一个短暂的歇脚处,便又沙尘滚滚,提刀上马,肉搏沙场,再战江湖去。 谁说不是木兰从军? 现今的女人要维持女人的气质与派头,除非像式薇,完完全全做付托乔木的丝萝去,其中的悲喜分量分配如何,也还言之过早。 第14节 挂断了线之后,心情没由来的落寞,再无法集中精神看书。 自己有一点点的觉得不得意,怎么像在水中央,两头不到岸似!既不能有式薇的手段与运气,寻着个如意郎君,不由分说地嫁掉了,又不能像念真,把心一横,将儿女私情置之脑后,专心搏杀事业。 我是如此的逆来顺受,见一步走一步。 社会上怕多的是我这种妙龄少女。 然,不是如此这般,又如何了? 虽云机会永远在你左右,只须留意,自然有成,还真要讲讲时来运到。 我推开房门,意欲到客厅去走走,舒筋活络。一阵麻将的噼啪之声,立即传进耳里。 我下意识地稍稍缩回脚步。 然而已经太迟了,母亲的眼角瞟我,立即说:“每逢假日就睡到日上三竿,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你定是干什么职业的了。人家少男少女。星期天节目一大箩,唯独你是卖剩的蔗!” 母亲从不晓得在人家面前给我两分薄面,反倒要那群雀友们群起给我维护,好等大家下得了台。 心上气闷、翳痛,立即打道回府,又把自己关在睡房去,生大大的不忿之气。 真想伸手打电话给念真,或者找素莹吧,央求她们陪我到外头去吸一口新鲜空气去,免得在这儿窒息。 想想,也真没中用。 人家失恋了,还能撑得住,吐罢了十分钟苦水,又是一条好汉!我只不过受了自己母亲的一点点闲气,就急得什么似的,无法再静下心来在房里阅读。 于是倒抽一口气,再蜷伏在床上,看小说去。 蝇头小字,无法直闯脑海,遑论引起共鸣,我只好强着自己适应。 张爱玲说过的“凡事习惯下来就好了!” 寂寞亦然。 床头电话铃声再响起来,石破大惊,竟有如沙漠清泉般受欢迎,我飞快地接听。 “我找阮楚翘小姐:” 对方是男声,似曾相识。 “我是钟致生。”对方声音很有点喜形于色。“刚摇电话给你,老是接不通,以为电话坏了,又以为你给我的电话号码不正确!” 我失笑。钟致生大概怕我把个假电话号码给他吧!男人们也有很多脸皮薄薄的,承受不起追求时的压力。 我心情顿时大为轻松,一定连语调都充满了鼓舞性。他终于说:“这天下午有空吗?想请你到外头去饮杯茶,散散心!” 这是他提出的第一个约会,立即答应下来,当然太有点求之不得的味道,况且,原来星期日下午完全没有节目,也实实在在露了寒酸相。 然而,我一口答应下来。 挂断了线,自己还真耸耸肩,有点无可奈何。 凡是向现实低头.都必定有这种感觉吧! 当我走到厨房去烫好了衣服,再穿戴妥当出门去,一站在大太阳底下时,整个人就像复苏的咸鱼般新鲜轻松起来。 难怪有些人会得为了快快脱离一个困境,而心甘情愿跳进另一个困境去。 最低限度应付新的艰难,也有一份新鲜感,容易产生一种新希望。总比孵在一个陈年旧巢里,一成不变地熬着每分每秒好过得多。 才站到大厦门口去几分钟,钟致生就驾着一辆日本小轿车来接我。 他穿了件湖水色t恤,显得青春了,也必是因着心想事成之故,整个人都轻快,一直笑容满脸,能给了别人恩惠.真是快乐,若还同时利己又利人的话,应该有双倍的欢慰。 我完全有信心,这个星期天的气氛与心情都一定比近期的那些周日进步。 钟政生问我可同意去海洋公园? 那是小孩于与情侣的乐园,心想,身份纵然二者都不是,也不妨沾沾人家的光! 于是车子朝港岛南区进发。 海洋公园的吊车,应该是情侣坐的,而且是爱的摇篮。 如果深情早种,趁着朗日和风,手牵着手,相偎相依,齐齐俯望平静如镜的海洋,仰视淡淡含笑的远山,心理上的感觉一定好得不得了。 钟致生跟我,只对坐着,连视线都有点鬼头鬼脑的不敢直视对方,生怕尴尬。这是恋爱的开端吗? 不是吧!若然,我就真有点失望了。 小说里形容的恋爱情景不是这个模样的,最低限度,心要狂跳不已,像快从口里吐出来似,才像样呢! 如今,我那么的舒畅而平静。 始终具干扰性的只是那份微不足道的难为情。 难为情,不是为了欲拒还迎,两心相许。而是作为情侣的心理准备不足,身份不上不下。 从头想过,我原来是个对感情要求如此高的人! 竟不如一直以来,给予别人和自己的印象,一切都无所谓,随遇而安。 钟致生陪着我看了海豚与水上特技的表演,再去坐摇摇船、过山车等刺激的游戏。 我固然完全没有惊出冷汗来,连稍为造作,来个乍喜还惊都不会。正正经经地坐好在过山车上,又好端端地爬下来,差点无动于袁。 不像是个应男友之邀出来耍乐的女孩子应有的反应吧? 不知钟致生会否失望? 有些男孩子带女友去行惊险电影,纯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当然,这不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钟致生有此念纯是对我的青睐。 可惜的是,他显然并无特殊的魅力去吸引我投怀送抱。 抑或我们到底相识甚浅呢? 失望的也计不是钟致生一人。 反而是坐在餐厅内吃下午茶时,气氛最好。 我跟钟致生交换了很多生意上头的意见。对于银行的运作以及跟出入口贸易的关连,他给我娓娓道来,我的兴趣极为浓厚。 尤其是听钟致生给我讲述某些成功人物创业的个案,更令我莫名的兴奋,交叉着双子,有种摩拳擦掌,好歹要参与其间的姿势。 第15节 我禁不住问:“你看章德鉴能否具备成功条件?” “你这么关心他呢!能雇用你做他的职员,就已是成功的一道阶梯。” “同舟共济,我们有某程度上的祸福同当。”我并没有否认关心章氏生意的必要。是吧? 钟致生看上去其实是个相当殷实的人,他的语调平淡,然绝不挑剔。他言之有物,却没有浮夸的味道,这是最为难得的。 我也曾遇上过一两个跟我们章氏有来往的小客户,向他们多请教两句,都不得了。脸色一转,一派老行尊的表情就挂下来,再放着不可一世的语气,难听得刺耳。 最低限度,跟钟致生相处还是舒服的。 当然,情势明显不过,钟致生并没有拿我当作客户的小伙计看待。 身份既是他稍稍属意的对象,自然的升价十倍。 这天尽兴而返,母亲并没有再罗唆,就让我静静地睡床上去了。 除了觉着疲累,我再没有去想钟致生。 没有什么好想的,一切既来之则安之。 这以后的两三个星期,日子真好像过得快了一点。 除了正常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之外,钟致生不时约我吃顿晚饭。 周末,我们也到外头去走走,钻钻电影院,坐得四平八稳地看罢一场戏,才回家去。 母亲这天在我出门上班前,忍不住说了一句令我啼笑皆非、但却心安的话:“我原以为你是死鸡撑饭盖,星期天自己溜出去独个儿逛街,算是向我逞威风。原来却真有其人其事!” 我还不知应如何作答,她又接上嘴了:“c座二婶告诉我的,那男孩子开辆日本小房车。” 我竟突然有灵感幽母亲一默:“少安无躁,人总会力求进步,下回要开辆奔驰的车来接,以光宗耀祖。” 我不看母亲的反应,就径自走出门去。 真是可怜见!现今要丫角终老还不是容易的事。 这年头,反倒是街外人放过自己,因为社会完全崇尚个人自由。独独是你家里头的亲人,老把面子建筑在自己的为难之上。 母亲永远不明自,她的左邻右里以及麻将搭子,根本不会真心关顾我们母女俩的生活情状,我们的好与丑,其实都是他们的一些日常话题而已。 且不去管它了,我太习惯母亲的心态与我们的环境,做一天和尚,有责任敲一天钟。这些天来,不大费劲地敲响了钟,就看成是我偶然的走运吧! 我并没有发觉章德鉴在这些天来有什么不妥当。 只有这天,我拆阅了非洲来的信件,开心到立即狂叫连声。 还未到限定日期,佛特尔公司已经来信,大量订购银器首饰,显然,我们寄去的样本,极受当地人士的欢迎。 我开心得手舞足蹈,不期然地摇头摆脑甩动着我的短发,把信拿在手中扬着,向章德鉴大声地报告这个好消息。 我必须承认,自己欢喜得好像个小女孩。 章德鉴缓缓站了起来,望住了我,当然还有我手上的那封信。 他似是看得呆住了,神情有点怪异。那两道浓浓的眉毛微扬起来,眼神是惊喜,甚而似乎骇异,似看到一样令他血脉奔腾,向往良久的东西,因而呆住了,把所有的要发放出来的热情和兴奋都凝住在眸子里。 当然,这个表情有一点点的夸张,但仍然可以解释得来。 毕竟,他是老板,生意的成败,于我是感同身受,于他,是痛痒攸关。 连我都因为接获了长期大量订单而眉飞色舞,何况是他? 办公桌上的电话刹那间响起来,我抓了来听。 是钟致生。对方说:“有什么喜事?你声音里尽是笑声。” “天大的喜事呢!我们章氏接了非洲一笔大生意!从此怕要订单不绝了!信中要求我们尽量供应各款新式首饰。似乎已证实了当地有求过于供的现象。” “那么,我替你庆祝一下,等会下班时,我请你去吃日菜?” “日本菜?”我天真地喊出声来:“好贵嘛!” “不要紧,赚得来,花得去!” “这关你什么事?”我情不自禁地嗔道。 “怎么无关呢?你开心,我固然高兴,等下章氏生意做大了,等于我们银行有个牢靠的大户,牡丹绿叶,相得益彰!” “对,对,算你讲对了!” 我一叠连声地说着,竟没有留意到钟致生说话里头的另一重意思。 他已经相当自然而技巧地把对我的感情交代了一次。 我当时过于兴奋,并不留意这言中之物。 更没有留意到当我跟钟致生愉快地交谈时,站在一旁的章德鉴竟然走离了办公室。 我放下电话,一边轻快地哼着流行小调,一边重新埋首在文件堆内,根本没在意。 等了好一会,仍不见章德鉴回来,心头上才开始觉得怪异。 原来他不是上洗手间去。我们这种小型写字楼,每层楼的几伙人,分男女共用两个洗手间,都设在后楼梯旁边。 除了上洗手间,会自出自入之外,每逢有公事或私事而要到外头走一圈,我们通常都照会对方一声,绝少闷声不响,走个没影儿。 这章德鉴,真有点怪怪的。 一整个下午,就此无影无踪。 我承认自他“失踪”后的两小时起,心头开始起了担挂。 然,也着实有些微的不满。 最恨做事欠交代的人,好端端走个无影无踪,什么意思了?害得我七手八脚,忙乱地应付工作也还罢了,被他这么一搅,有如一盆冷水照头淋,刚才的兴奋不翼而飞。 想想做小职员也真惨,你来跟老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却视你如无睹,根本不把人放在心上。 越想越气,连工作情绪也大打折扣。 快到下班的时候了,我是准时放工呢,还是苦候下去?真的不知所措,兼胡思乱想。 我应该报警吗? 这么的小题人做,报告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失踪四个小时?笑话不笑话了? 惟一的办法是拼命摇电话到相熟的客户写字楼,试找找章德鉴。 第二章 第16节 好声好气,逐家逐户地问:“章先生有上你们写字楼来吗?我这儿有事找他。” 答案千遍一律,我完全不得要领。 正在做最后一次尝试,才摇了电话号码,章德鉴就推门进来了。 我没好气地挂断了线。 望住我这老板,气急败坏之余还真有种放下心头大石的感觉。 到底平安回来了。 真是的,成年人耍小孩子的脾气,不明所以。 很想狠狠地训他一顿,最低限度问:“为什么开小差不给我说一声?惹人牵挂。” 回心一想,他是主来我是仆,纵有太多的关心,仍不适宜宾主易位,轻重倒置。 泡在社会上头的日子尚浅,然而我已渐渐学会了凡事小心翼翼,不可冒失鲁莽,以免自招其辱。 章氏是章德鉴的全资公司,他喜欢一把火将整间公司烧个精光,还真有全权呢,我是他什么人了? 因而,我若无其事地向他报告这个下午所发生的大小公事。 章德鉴淡淡然答我一句:“你要下班了!” 我愕然,有点莫名其妙,很觉得他牛头不搭马嘴。 “今晚你不是约了人吃日本菜?” 啊!我差点忘了,失声叫道:“对,钟致生等我!” 我看看手表,还没有迟到,宽松地透一口气。 “谢谢你,幸亏你提醒我,否则我记不起来,就要爽约了。” 快手快脚地收拾起文件,穿回外套,抓起手袋就走。 “再见,明天见!” 夺门而出,急急走到街上去时,才闪过一个念头,怎么章德鉴会知道我跟朋友有约? 无论如何,他这么一提,我如此的一个回应,已经落实了一个事实。 我正跟钟致生走在一起。 刹那间,一种麻麻辣辣的难为情,充满全身.甚不自在。 男人当婚,女人当嫁,这是最正常的。 年轻小子,拍拍拖、谈谈恋爱,最低限度有一两个异性的约会,是天公地道的事吧! 对于健康生活,我有权追寻,何须鬼鬼祟祟?这种难为情不知从何而来? 天下莫名其妙的事真多,一天里头,发生在别人与自己身上的就是一宗接着一宗。 走到了约定地点,见到钟致生已在枯候。 “对不起,刚才老板迟了回办公室,有些事要给他交代完了才能下班。” “他是不是乐透了心呢?” “他?” “对,章德鉴,如此顺利地开创了一条生意门路,他应该欢天喜地。”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幸而,钟致生实在没有兴趣再追问下去,我也懒得向他复述今天下午的连篇怪事以及我曾有过的狼狈。 根本上,我不打算再把这宗事放在心上。 太多的无事化小、小事化大,都只为人们太过执着地往牛角尖钻去。 人们的智慧与敏感,只应用于一些对自己前途有建设性的事物上头。 这章德鉴无端失踪几小时,对谁有损失?有影响? 我甩一甩那头短发,以这个惯性的动作,表示把几个小时以前的一总事忘个干净算了。 我这人也真老土,跟钟致生坐到那家日本餐馆去,竟有无比的兴奋。 老实说,我从未试过吃日本菜。 钟致生点了几款不同的生鱼,把一些日本芥辣放到那小小的酱油碟内.调好了配计,让我试尝日本名菜。 哗,一大片生鱼肉放进嘴里,软化甘香,其味无穷。再加上一股热腾腾的辣味直冲上鼻孔,连眼泪都冒出来,竟有一阵莫可明言的痛快! 日本人如此晓得吃的艺术,果然物有所值。 这顿饭吃得十分滋味,最重要是让我见识了世面,因而对致生也怀有感激的心。 我到了吃甜品时,钟致生恳切地叫了我一声:“楚翘!” “嗯!”我答应着,一颗心依然放在那味道怪异而清香的茶叶雪糕上。 “我今天去买了一什礼物,要送你!” 他从西装袋里取出一个小礼盒。 “送我?为什么呢?”我诧异。 从没有人送过我什么东西。这种感觉的确新鲜,是有一点点受宠若惊吧! “不是说好了要替你庆祝?你替章氏做了笔大生意。” 这个借口算不算漂亮,抑或强辞奇理?若真要论功行赏,摆庆功宴的应是章德鉴。 钟致生兴致勃勃地把小锦盒放到我的面前来,以热切的眼种,鼓励着我即席拆开礼物。 我把锦盒打开,竟是一条银制的颈链,镶工极端精致,款式很特别,流线形,新颖之中更是活泼与高稚,兼而有之。跟我们的行货,完全不同格调,可以说,品质高很多倍。 我不得不承认,实在是爰不释手。 并非为了我喜欢首饰,我想,我是把之看成一件精美货品般研究,因此投入且神往。 “这不是本港货?”我问道。 “有眼光。意大利出品。买这个给你,既为纪念你的银器首饰打开非洲市场,也为给你一点点灵感,或者可以改进你们的质素。”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明天我就到厂里去,要他们依照这式样参制,并且要求他们手工尽量精致。 非洲既是一个肯定的市场,只要货品精益求精,利钱可以赚得更深。 我把锦盒盖起来,心头喜悦而兴奋。 第一次清晰地觉得被受爱宠与关怀,原来如此温馨,暖洋洋的,整个人飘飘然,如翱翔于蓝天自云般畅快,眼前的人与物,都刹那间变得额外顺眼而可爱。 至于兴奋的情绪,则肯定来自可能发掘出的工作突破上。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对章氏的生意发展,竟这么的紧张与投入。 “我不知该怎样谢你了。”我是诚意的,无功不受禄,实在无以为报。 也许我的顾虑属于多余,因为在钟致生送我回家的路上,给了我一个报答他的机会。 我不知道这个念头是否太小家子气了。 也许我是惊骇,以致有点不知所措,因而胡思乱想。 钟致生只不过在跟我坐到计程车上时,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我并没有挣扎,呆呆的,只一点紧张,身体僵直,正襟危坐,不知如何反应。 经过这段日子的交往,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不去正视钟致生的心意。 第17节 光天化日之下,有谁个男子会得闲陪着你到处散心吃饭、赔小心、送礼物、管接管送,而完全当你是小妹妹或小朋友般看待? 到了现今的一个摊牌的阶段,钟致生还真是用了一个斯文而含蓄的方法了吧! 当他握着我的手时,脑子有一阵子的空白。 随即想,我不挣脱,就等于认可。 从此之后,我要更名正言顺地跟他走在一起了。 我是真心诚意地愿意吗? 直至睡到床上去时,我仍弄不清自己的意向。 已经是二十四岁的年纪了,男人当婚,女人当嫁,未尝不可呢。 看来,跟钟致生这类男子交往下去,顶多过一两个年头,就能到谈婚论嫁的阶段,跟着成家立室,生儿育女,就这样过一生了。 世界上有绝人多数的女了,就是如此际遇的了。 然.我为什么没觉得这顺理成章的发展是一重喜悦呢? 从前在念小学时,明知自己要升上中学,以优异的考试成绩换取了分派到好学校去的结果,还是令我开心不已。再下来,念毕中学,考得上大学学府时,又是一番兴奋。 都是顺势的阶段性发展,心头犹有过五关闯六将的自豪。只到了这个时间,要由少女时代踏入少妇期,由娘家这个窝走进钟家去的话,一点异样的心情也没有。 严格来说,是觉得不外如是,无可奈何。呀,其实,钟致生的条件有可能吸引不少待字闺中的女子。 别说他人,单是老同学李念真,她的才干志气与前景必在我之上,却仍然恋恋不舍于男友钱其昌。 拿钱其昌的条件跟钟致生比较,只怕他还要落在人后呢! 钟致生最优越的两个条件是经济稳定以及品性纯直。 在今天,这是相当难能可贵的了。 像我们这等年轻小伙子从大学校园走到社会里头苦干了两三个年头,手上会有多少余钱积聚?还不是足够自己花。别夸说有资格放下首期,供间小公寓,自立门户去。就算狠得下心,拿积蓄去买只像样一点的手表,都只仅仅够资格戴只金钢的劳力士而已。 最现成的实例摆在自己跟前:母亲分明的罗唆难缠,我不知多希望能另起炉灶,跑到外头租间小单位,乐得放工后耳根清静,自得其乐,不再教母亲管头管脚。 然,摊开报纸的物业租售栏一看,租金贵得惊人。别说一个独立的公寓单位,我无法负担。就算分租间小睡房,都去掉薪金的近半数。 租住一个小房间,不方便之处,又何其多,肯定有另外很多闲气要受。 李念真的际遇,我常引以为戒。 她毕业后,在中区靠近荷里活道附近租了一间尾房,虽说下班后关进睡房里,自成天地,无人骚扰。然,上洗手间、到厨房煮食、甚而在走廊打电话,全部要与其他并不相熟的同屋共住者打交道。好歹叫一声午安早晨,脸皮还要放得轻松,满含笑意刻意展示和蔼,否则,人家一旦有了误会,生了嫌隙,朝见口晚见面时便不好过了。 放工后反正还要花精力心思去应酬逢迎他人,为什么不干脆讨好相处家人算数?说到头来,还是血浓于水,感情上的三更穷来五更富,到底容易雨过天晴。 每次摇电话找不到念真,最怕恳求她那包租婆留口讯,对方的语气每每令我难受得误以为自己向她求借金银钱帛似的。 直至念真加了薪,自行安装了独立电话,我才算松一口气,想她亦然。 每次去看念真回来,我就特别的觉得母亲与我共住的小公寓相当可爱。 最低限度,我在房里太久太闷,还可以到客厅里伸伸懒腰。到底是自己地方,心上没有打扰的坏感觉。 因而,要成家立室的话,若不能两口子搬到一个独立的小天地,还要租住房间,如要跟夫家的亲戚挤在一处相处的话,无疑使生活上的舒适收缩减退。忍受不来! 少女情怀,当然有想过两情眷恋,哪怕屋漏更兼连夜雨的浪漫。自牺牲之中感受到深情的那份壮烈与坚强,从来都梦寐以求。 然而,纵有共患难、同甘苦的情操与理想,还真要找到那个值得与之携于合作的对象。 我从不忘记,人们未必会因你的妥协而自愿修正对你的要求。为一个自己深爱的人与一份刻骨铭心的情感,而屡屡让步和牺牲,是可以的。若是只为人生旅途上的一个伴侣,而要无了期地委屈自己呢?那是很不相同的另一回事了。 伟大的行为全仗伟人的心灵支撑。 我并不能过分高估自己单靠血肉之躯去抵受压力的能力。 人生的伴侣何其多。 可以是一堆书、一撮朋友、一番事业、甚或一些嗜好,不必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对象。 我是比我的实际年龄世故成熟。 这有可能代表着一份早来的沧桑。 然,我不介意,我立心好好保护自己。 话说回来,若要谈婚论嫁,对方没有给予我惊天地,泣鬼神的恋爱,最低限度也要为我带来比较进步的生活方式。 前者是缘份、是命定,无从努力。我亦强求不得。 后者呢,只讲积聚而已,我有权注意、要求与选择。 在这个层面上,钟致生已经有了相当的基础,他纵不能为我带来生命上的疯狂喜悦,也够资格给我安定的下半生。 一下子想到那些银行中上级职员在退休时有一笔可观的公积金,我就苦笑,因不辨悲喜。 悲哀的是人生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今天已能预计到明天的发展,初踏江湖时已能看见退出武林后的情景,乏味寡情,甚而无聊至极。 喜悦的是到底算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小经风险、小受磨难,已算相当福份。 因而,跟定了钟致生,算是福份了。 我轻叹。 至于说,人品呢?相处以来,我未曾发觉致生有什么额外惹我憎厌的言行举止。 很奇怪,我们还是在最初的表明动向意愿的阶段,我觉得跟他相处,已有点老夫老妻的气氛。 太多的不言而喻,代表着沟通不成问题,可惜同时象征出平平无奇,缺乏刺激与突破。 章氏真的走运了,除了非洲的生意客路通畅无阻之外,其余美国的订单亦滔滔不绝,单是输往前者的银器首饰,与运进后者的女装丝袜,贸易金额竟高达每年六百多万。 章德鉴和我实在忙得头昏脑涨,不亦乐乎。 这天,章德鉴把一份早报放在我办公桌上,说:“我已刊登了一段雇用文员与信差的广告,想这一两日内,就有应征的来信,你且挑选合意的录用,功夫太多,我们实在应付不来。” 果然,应征信一大叠,花了我整整一个晚上,才整理完比。 而章德鉴又让我担任面试的主考官。 这份职责带来了一份无比的喜悦与荣耀。 我对那个叫方婉如的女孩子说:“你明天就来上班吧!” 话才讲出口来,心上就有种前所未有的权威感。这种感觉原来很好受。 第18节 现在我明自为什么当权者会得抓紧权位不放,连我这么一个小职员,初尝当权者的架势,也使我心旌摇荡,很受用。 这个方婉如比我还年轻,十九岁,刚预科毕业,念一年商科,现今一边做工,一边上夜校,考高级秘书文凭。 就因为看上了她勤学这一点,因而录用她的。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决定性因素,就是她可以立即上工。 其他的求职者,最快也得候上两个星期,我怕自己都要忙死了。 绝不夸大,这十天八天,因赶运货品,日间奔波于厂房与中区写字楼之间,每至黄昏日落才摸返公司去,坐下来整理文件。 每晚直熬至十一时多,又披星戴月地赶回家去。 母亲曾怪异地问:“你这是干什么了?差点比舞小姐还要晚下班!” 我懒得分辩,赶紧蒙头入睡,随她想什么去。 这一晚,又搞至十一时多,章德鉴对我说:“很晚了,一切留待明天吧!” 我把档案簿合上,有点如释重负。 “有人来送你回家去吗?” 章德鉴这样问,是因为致生差不多晚晚都在十时左右摇电话来,讲好时间,在办公大厦门口等我,送我回家去的。 今晚,没有电话,因而章德鉴有此一问。 我摇摇头,自动解释:“致生今儿个晚上有朋友摆结婚酒,不来了。” “哦!”章德鉴轻轻地应了一声,就再没有什么表示了。 我们是一块儿走出中环的大街上的。 章德鉴为我扬手叫了部计程车,拉开车门时,他稍迟延了一秒钟,就说:“让我送你回家吧,这阵子街道上治安不是那么好!” 坐到计程车上去时,我的疲累一下子发作了,把头枕在沙发上,身子稍稍滑下。 我心里蓦地警觉:怎么竟会忘了仪态了,对方还是我的老板呢! 这微细的举动,看在有心人眼内,是可以起误会的。 太过不拘束、不客气,只象征着自己以为跟对方的关系至为熟络密切了。 我跟章德鉴,就是这种情况吗? 跟在他后头工作近三年的日子,不错,很有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亲切。然,尊卑有别,我们依然有一份挥之不去的生疏与隔离,我怎么都忘了?怕是累昏了所致。 于是,慌忙微微坐直身子。 章德鉴一路上并不做声,他向来是个沉默的人。 车是差不多已到目的地了,他才像下了什么大决心似的,分明看见他狠狠地吞一吞唾液,才跟我说话。 “我们今年赚了一点钱,这真要多谢你。” 没想到他会如此真诚而客气,一时间不晓得回答。 “我老想在公司里向你表示谢意,只因一忙,脑子里头只有公事,别的就记不起来了。” 我原本可以回答一句半句,什么“托你鸿福”之类的客气话,只是总出不了口。 只觉领受了他的感谢,很有点天公地道似的。 我是确曾花了精神血汗在这章氏的生意上了。 别的且不去说它了。其实在这么一间一人公司任职一年后,学晓了出入口生意的板斧门径,要转到较大规模的公司去,也不是没有机会的。 反正经验已经到手,大可伺机跳槽,过桥抽板。 然,我连报纸上的雇人栏,也一直懒得翻看。 实行一心一意,要跟章德鉴做到章氏成功为止。 才在上星期,我气冲冲地跑上厂房去,为着佛特尔公司的订单吵嚷不已,无非是对公事入心入肺的表现。 我办事的原则是除非不答应客户,否则必定如期完成,断不能以任何借口,延迟货品赴寄的船期。 这是基本的做生意于法,相信任何人都明自,并不是我一个如此,我相信很多人都会有如此反应,所以,厂房生产部控制时间失调,以致货品起货时间拖长,最能使我急如热窝上的蚂蚁。 厂长给我解释说:“是我们那啤机出了问题,并非我们刻意迟起货。” 我暴跳如雷,道:“故意与否根本不成问题,客户只看后果。后果无伤大雅,他管你是不是一番恶意。否则,就算是好意他也不理会。” 我说错了吗? 世界上太多好人做坏事了。 我才不管谁是好人坏人,只不希望好事多磨,坏了大事。 客户关系不是容易建立的,一次不忠,百次不用。非谨慎不可。我相信这绝对正确,而且百分之百。 我也不管那厂长高兴不高兴,就此拉长了脸,坐着也不肯走,直至肯定他们的维修部人员把啤机修好,再加开夜班赶货,我才放心地离去。 人是有惰性的。只有不断有人在旁鞭策,才会发奋。 那些工厂,多多订单都接到手里去,为求不要走漏生意,根本明明是力不从心,于是很多良善的客户就会倒霉。只有凶巴巴、睁大牛眼的看牢着他起货的人,例如我,才会平安大吉。 要好好地履行我的职责,是要用全心投入,加注甚多感情关怀在生意上,才可成事的。稍为疏散,功效就完全不同。 我当然的听过那厂里头有些工友在背后取笑我:“这位小姐嘛,一点不像个小伙计,倒有点像老板娘的派头。” 我才不管这些是是非非呢。 总之,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是对得起章德鉴而有余的。 故而,他对我认认真真的致谢,我倒是问心无愧地受落了。 章德鉴又讷讷地问我一句:“今天你请的那个小女孩,还满意吧?”我考虑了片刻,然后,我点点头,说:“完全没有经验,可是我觉得她极之纯品,很受教,很好学!” “这已经足够了。在她身上,你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笑,是真的,才不过是一阵子之前的情景,我不也是个对出入口企业与制造业完全陌生的门外汉?现今就算不成专家,也是半个万事通了。世界上哪有学不来的工作与生意? 有志者事竟成。 章氏生意再好,目前仍然是蚊型公司,雇用的职员,首先要肯学肯做,最好是新人,有归属感的。否则,辛辛苦苦地把功夫教晓了伙计,他又另谋高就去,章氏就变了专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们现今还没有资格慷慨地为社会培养人材。 我于是说:“我没有什么大用,最好的一点也不过是够定性,并不朝秦暮楚而已。” “希望在可见的将来,我都不会失去你。” 章德鉴说这话时,双眼看住我,眸子泛着一层柔柔的光彩,似是有泪。 我赶忙低下头去,不知为什么,不敢再跟他对望。 当我再抬起头来时,一切巳回复常态。 心中牵动一下,想,刚才大概只是自己敏感的幻觉而已。 稍稍定下心来,才发觉我未曾回章德鉴的话。 第19节 为求使车内刹那出现的似觉尴尬的气氛轻松下来,我故意俏皮地说:“只要老板不嫌弃,没给我一个大信封的话,我仍是极愿意留在章氏效劳的。” 章德鉴答:“我很感激,真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听得出里头的确放了真实感情,因而相当踏实,相当动听。 我不期然自动再补充说:“跟在你身边这些日子,很有点与章氏共同成长的感觉。不嫌我说得夸张一点的话,公司对于我,又好像是个初生婴儿,我这个当保姆的对他爱护倍至,恨不得一直看着它快高长大,才叫称心如意呢。” 我竟越说越高兴,歪着头陶醉一会,再加一句:“是真的,这不知是不是女性容易有的情意结。” 章德鉴听了,突然似是自语道:“到你有了自己真正的孩子时,就会分出轻重来了,事业工作毕竟犹在其次。” 我愕然。 车厢内的空气又刹那回复暧昧。 章德鉴转过身来,望着我,问:“你的好事近了吗?” 这一次,我认真而勇敢地看进章德鉴的瞳眸深处,如许的深不可测,难以捉摸。 我清晰地感到对方令我心怀紊乱。 这种情绪是激动的,好受而又不好受,有它一定的震撼力。 我实在无辞以对。 章德鉴轻声地说:“致生给我提过,他刚刚向新记地产订购了一个建在北角山麓处的新楼单位,准备成家立室。” 我一听,顿时停住了思考。 钟致生这是独行独断,如果他把置业与婚姻连在一起做出安排的话,更属一厢情愿。 听了章德鉴的报道,我没由来的有点震惊,更添些微愤怒。 然而,总不方便将我的这个反应宣诸了口。 我只得仍旧保持缄默。 章德鉴看我不语,竟有点慌张,说:“对不起,我不是管什么闲事,只是……很有点为你们高兴,又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我追问。 “担心你婚后会对章氏少了关注,或甚而变为全职家庭主妇,我就要损失一个好助手了。” “不用担心!”我冲口而出。 章德鉴望住我的眼神,冒出了奇特而肯定的光彩,就为了我那句话吗? 当你发觉到自己在某人心上的重要性时,毋庸深究原委,感受必然是好的。 我如果细心地想,这些年来,也只有章德鉴与钟致生两人确令我尝过这种被受重视与需要的感觉。 前者代表我的事业,后者是我的爱情? 无意地轻叹,一时间有点无所适从。 在我生命上的两宗大事,最高的成就,原来亦不过如此。 我还苛求些什么呢? 苦笑。 章德鉴见我再度沉默,禁耐不住问:“是真的不用担心吗?” “不。”我肯定地点点头说。 没有加上任何其他说话,只有一个单字。 由得他自由地联想吧! 叫他不用担心表示着我仍会逗留在章氏服务一个颇长日子,并不等于我不结婚,或甚至在短期内成家,改变身份。 这到底是我的私事,并无需要向任何一个人交代。 倒是翌日,钟致生打电话到公司来约我了班后去吃晚饭,我以并不太欢喜的语气推辞了。 我很有点生他的气。 跟我“行”了一段日子,但也不能如此肯定地认定我非嫁给他不可。 最低限度,他有诚意的话.很应该把他买楼的事跟我商量一下。 摔下了他的电话时,我的脸色大概不怎么好看。以致于初来上工的方婉如以及那当信差的赵少波,都木讷而紧张地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听候我发落似。 总不成在人家一上工的日子,就给他们留个凶巴巴、难相处的印象。 于是赶紧压下了心里的翳闷与不快,重新展露笑容,向他们解释工作的分配。 私事跟公事必须分开来处理。 最坏的情绪都不能带进办公室来,因为同事只是你工作上合作的伙伴,而非分担阁下情绪困扰的对象。 一下子重投工作的怀抱,立即忙个不亦乐乎。早把对钟致生发脾气一事抛诸脑后。 直至华灯初上,辘辘的饥肠提醒我要下班了。才走出大厦,一眼瞥见了钟致生像傻子般地直站在门口,分明是已呆在那儿好一会儿等我下班。神情有一点惶恐,也有一点盼望。 未待他趋前开口说话,我的心就一下子软化下来。 钟致生放慢了语调,问:“我等你下班,一同去吃饭好不好?” 饭我当然要吃的,老早腹似雷鸣了。 既是对方低声下气地求,我跟他吃一顿饭,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坐到中环那家叫红宝石餐馆的时候,我老实不客气地立即大嚼。 一个牛尾汤没吃完,跟着是足八安士重的西冷牛扒,再加甜品咖啡,还有点意犹未尽似,手里拿着个餐牌,舍不得放下来。 能做的人很能吃,事在必然。 苦力不也如是。 做工处世还真真要透支大量精力的,非补充不可。 钟致生笑问:“不生我的气了?” “谁生你的气?” “你今早说人累得不成话,今个儿晚上要早早回家去。” “对呀!人有权利改变主意,今早我累,今晚我饿,因而决定先吃饱了再睡,就是这么简单。” “楚翘!”致生伸过手来握了握我的,“能不能答应别在一些承诺的事情上轻易改变主意?” 我望住他,没有答。 第20节 如果我说:“听着钟致生,我不明白你之所指。”那就似乎过分惺惺作态了。 现今世界,凡事讲率直,求效率,连谈恋爱都稍稍被这种风气感染了。 或许因而缺了矫揉造作所生的情趣,也是没法子的事。 我自明钟致生之所指。 要一下子套取我的承诺,此事甚重大,我不能像吃顿饭般,随随便便地首肯。 钟致生既已问了出来,一于破釜沉舟,要个水落石出的答案。也是很应该的。他继续问说:“这两天,我老想找个机会跟你说些未来的一些计划。” 他随即补充:“有关我们二人的生活计划。” 我一边拿起匙羹,搅动着咖啡,一边静听他的细诉。 还未有充足的资料之前,无须自动自觉的想当然。 很多工作上头学晓的行政道理,原来也是放诸四海而准,适用于私交之上。 “新记地产快要推出他们一个热门的地盘,在北角半山的山麓,将来港岛地铁站设在那儿,方便得不得了。 “我有位好朋友在新记任职,曾重重地托他代我预定一个单位。面积虽不大,只七百多尺,然,客厅和主人房对正了维多利亚公园,风景蛮好的。 “我的意思是……”钟致生深深地吸一口气,再说:“一个小家庭若建立其间,倒也有可观之处。最低限度日出而作,日入而归时,交通方便。夜来可凭栏远眺,这算起来还有相当的雅致。” 是很合情合理的预算。 我茫然。 眼前的景象最清晰不过,婚后的生活是公一份,婆一份,每天营营役役完毕,也有一个不太差的安乐窝可供憩息。 唾于而得的平淡安宁下半生,我是否愿意接受? 生命似乎才刚刚开始,就把以后的生活放进一个既定模式里,对牢同一个人,做一些呆板的事情,直至老死。 想想也真有种苍凉的感觉。 我垂下头去,感慨万千。 钟致生如以为我的沉默代表默认,那是错误的。 我只在沉思,如何以一个较得体的方式向对方表达我的意向。 千万别令致生难过,这是重要的。 到底这些日子来,他在我生活上起过相当建设性的作用。 且我一下子令他太失望,是有责任要肩负的。 无可否认,相交以来,我并没有让致生知道,其实自己从不曾为我们的将来打算过。 我的许许多多无可无不可的感情以至行动反应,是拖泥带水的,一直令致生逗留在相当高的寄望之中,才导致他今日的有所要求。 或者,公平一点的分析,对致生,我会不会有种骑牛找马的心态了? 此念一生,我赫然一惊。 从来不是个肆意占便宜的小人,怎么竟在如此严肃的终身大事上,处处只为自己着想,而漠视他人之会备受伤害? 我想是不是小便宜就不去贪恋它,独独是有关终生幸福的大事,就不同了。 利益冲突大,才见人心。 谁会为小小的利益而坏了声名信誉呢? 更深的惆怅。 我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望住钟致生。 他的眼神焦灼,分明有股热炽的期望,浮动在一张涨得红通通的脸上。 “致生,再好的计划都需要有适合的人选去推动,那就得看你的眼光和选择。” 说到头来,我的回话相当谨慎,有点像跟对方谈生意的味道。 处事宜慎。我可以引领对方踏入正题,但可以操之过急,而至过分一厢情愿,有失身份。 果然,致生急急地答我:“我以为自己已经讲得很清楚。” 致生握着我的手不放,恳切地说:“我的对象当然是你。” “致生,我们还年轻,要慎重考虑。” 他慌忙截住我的话:“不,我不年轻了。或许年轻的只是你。我已经三十岁了!” “这算什么呢?”我笑:“章德鉴比你还要大!” “不要拿我跟他比。他是他,我是我。楚翘,你怎么老是放不开这姓章的?” 致生的忽然动怒,触动了我的神经,我心怦怦乱跳,血脉开张。 整张脸涨红得有种被烈火刹那烧热的感觉。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为自己申辩。 因为,我的确想对致生说:“让我们把章氏打理得更上轨道之后,才再谈儿女婚嫁之事吧!” 致生其实没有小题大做,他预测得十分准确。 我是有点儿不放过姓章的意向,屡把章氏的一盘生意放在我生活上的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上。 可是,我的确有权恼怒。 因为致生的语气是暧昧而含糊不清的,听进我的耳里,似乎要说我跟章德鉴的关系如何纠缠纷乱得近乎猥琐了! 钟致生稍微低下头去,不敢直视我的眼光,说:“对不起,我有点言过其实,楚翘,请原谅。不知为什么,我对章德鉴总有份不放心,从第一天开始认识你,就已存在心头。这些日子来,看见你整个人、整个心完完全全地投入工作之内,章氏好像把你整个人吞噬似的,我就更加牵挂。我不希望将来的妻子,会把大部分的时间与关注放在老板身上。” “致生,这话真是言之过早。” 对方的一番挚诚解释,让我平了平气。 无沦如何,他对我的重视是一番好意。 然,趁此机会,我总应该把话说得清楚一点,以免以后,最低限度在可见的将来,要负上感情误导的责任。 “致生,我同意你的说话,一个女孩子结婚了,应放家庭在首位。在我未曾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之时,我不应更换我的角色。” “楚翘,你的那份工也不过尔尔。” 这可以是很伤自尊心的一句话。只是致生以焦虑而诚恳的语气说出来,感觉并不难受…… 我也必须承认这个事实。 就是为了平庸的一份工作之后有个吸引我的章德鉴,故而令我恋恋不舍吗? 不,不是这样的。 第21节 这几年来,我从低做起,工作成绩从无到有,这份努力的历程,令我愉快,且渐具自信。 现今就要我金盆洗手的话,是太意犹未尽了。 我从未曾想过自已有担演贤妻良母的潜质,可是,作为一个专注的独立职业女性,确实已具雏型。得来不易,我舍不得放弃。 我设法子定一定心,组织好辞藻,给致生略作解释。 他当然失望。 “楚翘,是我们的感情基础不够巩固,而令你犹豫吗?” 既然他直截了当地问到关节儿上头去,我也不妨更坦白:“感情的滋长也需假以时日,是吧?我们的很多缺点,相信彼此都未有机会经验到,一下子下结沦,不是好事。” “房子要两年后才落成,我们其实有时间。” 我笑。 这算是妥协与让步了,是吗? 致生付予我的感情是肯定比我付予他的多,这应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不知从哪时开始,致生每次送我回家去,总要在我家门前把我抱一抱,接一个吻,才肯离去。 这一晚,他的激情尤甚。 我差一点要窒息过去。 是要这样子,才可以稍稍慰藉致生的失望,或甚至恐惧吗? 我只有知情识趣地尽量迁就他算了。 睡到床上去时,我开始辗转反侧。 把致生对我说的话,翻来覆去地想,心上七上八落,无法安稳。 最令我震惊的是,长此以往下去,不知是何结局?大概非弄至跟致生跑进大会堂去是不会结束的。 如此一来,我岂不是一直只作原地跑,并没有能逃到什么地方去? 更难辞其咎的是,我始终狠不下心,斩钉截铁地给致生说出我的感觉。 我应该对他说:“致生,不是这样的,爱情不是这么一回事。 “有爱情并不等于非要归宿不可。 “一男一女蓦然发现非有对方存在于生活上与心上不可,完全没有计算过、想过要如何的一步一步争取所有物质需要。若能长相厮守,竭尽所能做一些令对方欢喜的事,否则,只须把他放在心上,永远地放在心上即可。” 我没有讲出这个感觉。 因为,我向现实低头。 我仍然毫不爽快地把致生的感情勾留下来,只为我自私。 万一再苦苦地干上几年,纵使事业比如今更胜一筹,然而人老珠黄,再找不到一个合自己心意的人,就这样孤伶伶、冷清清地过掉一世了,是吗? 想一想,都已不寒而栗。 母亲就是个摆在我眼前的实例。 从前父亲在世,老夫老妻也不见得终日有讲不完的话题,然,有个老伴在身旁穿来插去,气氛总是暖烘烘的。 直至父亲去世,母亲就一手抓住了我,拿我当成老爸的替身。 有那时那刻,我外出夜归,母亲就牵挂,额外地觉得自己凄清愁苦寂寞,候至我回家来,一定是絮絮不休地吐苦水,烦得要命。 惟其我在家里了,哪怕是闷声不响地倒在床上看书、睡觉或观赏电视,母亲的心就能安顿下来。 她老是说:“后生儿女不明自老年人的心理,有个人在自己左右,在需要时可以有声有气就好。” 多年的体验,使我或多或少能领会她的心情与需要。 甚至如今影响着我的行事与抉择。 少有的心烦气躁,挥之不去。 翌日中午,我把念真约出来午膳。 看上去,我比李念真更像个失恋的人。 毕竟一个晚上失眠,黑眼圈立即义不容辞地跑出来亮相,教我无所遁形。 反倒是念真,精神奕奕,双目炯炯有神,皮光肉滑,比前些时更见窈窕而婀娜。 念真瞧我一眼,说:“你的神情并不轻快!” “太对了,情绪极度混淆,想不通的事很多。” “公事还是私事?”念真才问出口,立即补充:“也是白问,九成是私事。若是公事的话,还不简单,一有什么不称心,不如意,拍拍屁股就可以走,另起炉灶。” “对,是人的选择呢,就艰难百倍了。社会再人浮于事,理想的工作还是会找得到,不比结婚对象。” “已到这么个最后关头?”念真问。 “对方是认真了一点点。” “你呢?” 我?我与钟致生? “不置可否。” “原是鸡肋,食而无味,弃之可惜吗?” “那你又未免讲得过分了一点,致生不致于差到那个地步。” “显然也不见得能绝对的打动你的芳心,否则,问题根本不存在了,是吗?” 念真果然一针见血。 “应该怎么办?我并不想连累人家。” “看看我的例子,自明所以。” 李念真说着这话时,脸上抹过一阵淡淡的哀愁,更见她的温柔荏弱可爱。 人家说,真正失恋的女子是额外地漂亮的,信吗? “楚翘,你真以为如今还有苦守寒窑十八年的故事了?谁不是在公在私,都是寻到了更好的,就摇曳蝉声过别枝?” 李念真微微叹一口气:“钱其昌是聪明人,他其实一直没有什么委屈,在未遇到更适合自己的对象时,他守在我身边,心甘情愿支持我发展事业。有那么一日,他遇上别人,才蓦然发觉我冷落了他,他再不能忍受下去,于是提出分手。我其实自始至终还是旧时模样,只在最后关头让人家名正言顺地把那个黑锅往我肩上一搁,狠狠地教我无辜地后悔了好一阵子。”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人在没有选择之下,所表现的忠贞,是不必评价太高的。 “楚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怪钱其昌,将来,我看那姓钟的也不便怪你。” 第22节 说得对。 如果钟致生就在今天遇到了一个比我更动人的姑娘,即使我愿意立即辞工不干,专心致志地做归家娘,他还是会嫌我的。 既没有作出任何承诺,彼此其实都在公平选择。 我还担心些什么呢? 最应该全神贯注的是投入工作。 章氏的发展步伐的确神速得不只令我们满意,且近乎诧异。 章德鉴应佛特尔的邀请,在半年内飞去非洲两次,向他们争取到更优惠的贸易条件,也由于我们交货期准确以及品质上乘,故此也接了佛特尔其他货品的订单。 在章德鉴离港期间,章氏的大本营由我把守。 就在这大半年光景,章氏最要紧的事是写字楼搬迁,因为单是职员,已经由四人变成九人。 我给李念真摇了个电话,托她问了一些有关地产的行情,然后才给章德鉴报告说:“我主张自置物业,反正首期能拿得出来的话,月供数目跟租金相去不远。” 章德鉴差不多毫不考虑地答道:“你抓主意好了。” 我知道这最近一年,公司是的确有相当盈余的。 只没想到章德鉴会如许信任我。 别说他对物业的选择毫无异议,甚至他赴海外公干前,把一笔款项拨到一个特别户口上面去,安排了我签批的认可手续,直接由我全权负责。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我当然更全心全意,悉力以赴。 我兴致勃勃地跑到致生跟前去,煞有介事地跟他商议物业按揭事宜。我说:“致生,我要较长的分期付款年期以及较小的首期金额。” “商业楼宇贷款的条件不比住宅。” “这儿是香港。” “什么意思呢?” 我坐直了身子,非常认真地说:“香港是个崇尚货真价实、公平竞争的社会。你给予我们的条件没有别家银行好的话,做少了一笔稳固生意的是你们。” 致生愕然:“这是什么话了?章德鉴自出身以来,就是我们银行的客户。” “这并不代表他要一生一世以任何条件跟你们做生意。” “楚翘,你比德鉴还要巴辣。德鉴是念旧的人!” “致生,这话怎么讲呢?你们银行从未试过免息贷款给章氏,是不是? “宾主关系密切并不同于恩重如山,这一点,你得搞清楚!既如是,彼此维系一向良好交往的方式是,你予我们额外的照顾,说到底对章氏的信心应不成问题。而我们呢,若在相同的条件之下选择银行服务,必以你们为首。这才算公平,对不对?” 话是说得再坦白没有的了。 我才不肯让永通银行以为章氏非靠它不行。一旦生了这个念头,就有“黄皮树了哥”的情况出现。 今时今日,以章氏的信誉以及我们在手上的订单,不见得没有银行倒履相迎。 所谓处生不如处熟,也是因个案不同而时真时假。 譬如说一对男女蜜月期间,彼此都额外迁就对方,过得十年八载之后,不言而喻。 在建立一个新关系之时,为了争取良好印象,还真有甚多便宜可占。 如果钟致生不知道早已有好几间银行向我们抛媚眼,送秋波,以特别优厚的条件与我们,以祈分一杯羹,他就未免太疏忽了。 我们始终光顾永通银行,一为念旧,二为其他银行提出的条件虽优,那个条件上的差距,仍未致于吸引到令我们誓无返顾地破坏与永通的多年合作关系。 世上无一人无一物是无价之宝。 江湖上有教养的人只不过把道义的价格提升至天文数字而已。 相反,如果永远有恃无恐,以为章氏有责任非跟他们来往不可,这就大错特错了。 谁在今天对谁有不可解脱的责任?除了生儿要养之外,我差不多想不到其他。 老实说,我不知多想趁机借用到新鲜的借贷名目,也跟其他银行建立关系,多一个水源,多一层指引,总是好的。 为此,我在跟致生争论条件时,成竹在胸。 他说我什么?巴辣? 简直是恭维。 商场上行走的人被贸易对手称誉为“驯品”的话,相信得出来的成绩不过尔尔。 品格是用来交代自己,业绩是用以交代老板的。我不介意将章德鉴放在首位。 结果,致生让我说服了。我得以理想的按揭条件购入中环偏西的两层写字楼单位。 就是因为有了信贷方面的额外支持,我把章德鉴留下来的给我调度的资金,应付了两层写字楼的首期。 千金难买相连地。现今还用不着的一层,且先租出去,作弹性处理,将来章氏一有发展,就可以收回自用。 尤其是我跟李念真好好地研究过地产市道,对中区写字楼的前景相当看好。 地产这回事,其实并不难懂。 有人就必须有地,故此人烟越密集之处,地价就越贵。以此类推,该繁盛的地区,如果早已汇聚成不可替代的商业中心,而又再没有可能多出地皮来发展的话,地价只有日益高昂。 要另外建立一个商业或金融中心将之取代,并非易事。所花费的精神、时间、心血、金钱之大之多,倒不如干脆以高价争取现成的地点,乐得百事俱全为上算。 况且,人们的惯性是不易改变的。 住惯香港的人,一过海,出了尖沙咀区,立时间浑身不自在。同样九龙人走在港岛上头,分明是一条电车路就可走通东西各区,偏偏觉得复杂无比。 要人们以租金地价昂贵为理由,离弃中环,并不是一件易事。 况且财雄势人的机构,充塞香江,他们老早把租值放在成本之内。 念真笑着对我说:“男人在外头花天酒地,老把家中糟糠贬得一钱不值,到头来,要他离婚,又是难舍难分,习惯成自然是一大因素。” 故而念真非常鼓励我放胆买下中区两层写字楼物业。 至于她怎么会举个如此怪异的例子,就不得而知了。我也无心探究。 总之,念真在投资方面的修养比我棒,她的指点是值得考虑的。 念真还介绍我阅读财经杂志,果然得益良多。 其中一篇文章分析世界五大金融重要商业中心的物业价格,此时香港还是最便宜的,租值上相差的百分比相当大。 于是我不妨推论,香港的繁盛程度仍可以容纳租金上一个肯定而乐观的升幅。 我的投资应该是十拿九稳的。 第23节 章德鉴自海外业务旅行回港后,已可直接到新写字楼上班。 有生以来,拥有他的第一个独立办公室,不期然地有一份顾盼自豪。 在那一瞬间看章德鉴,年纪骤然轻了几岁。那端正的五官,似在轻松跳跃,却有一份快意似的。 人是出落得更多一点点的英伟。 我看得呆了。 怎么成功真能让人看上去比前潇洒漂亮?竟不让那些中选了的香港小姐专美。 章德鉴把他的办公室的门关起来,跟我商议:“楚翘,这些天来你累坏了。” 我笑:“我有哪个时候不是累坏的呢?不要紧。” “我有要事跟你磋商。” 我睁着眼,等待他的问题。 “你看,我们发展多一门生意,好不好?” 我仍然没回答,需要多一些资料才可以考虑出个所以然来。 章德鉴继续说:“我去非洲的这几次,认识了一位在近年移民该地的朋友,名叫麦忠信的老先生,他有一儿一女,儿子年前在跟随他到非洲营商时,结识了当地的一位华侨,结婚生子,继承了岳父家的那个果园生意,也就落地生根了。女儿在本埠,帮他经营旅行社的生意。这盘生意办得不怎么样,只为女孩儿家对生意经营到底天份有限,兴趣也不大!” 说到这儿,章德鉴稍望我一眼,诚恐他言词之间有看低我的意思。 我才不会这么小家子气。所谓一样米养百样人,我并不轻易妄自菲薄。 “只为麦忠信的老妻一心偏着儿子,老想含饴弄孙度晚年,故亦再不愿回到本城来。麦忠信年华也差不多了,其他贸易生意要结束,也还不太难;只是那间旅行社,就此关闭了似乎可惜,到底是多年字号,很有些长期商业客户,维持开支是足够的,营运下去,可又没有大发展,故此希望能有人接手。” “他索价若干?”我立即问。 “还未开价,大概很有得商量。”章德鉴诚恳而略带紧张地望住我问:“你认为可以考虑将之买下来吗?” “资料还未足够。原则上,我是赞成的。” 理由十分简单,搬了新写字楼,地方宽敞了,人手加强了,各种用度使费增多了,如果生意种类与金额依然故我,就等于赚少了。 趁那麦忠信老先生仍在香港,章德鉴带同我跟他见了两次面,很实在的研究那盘旅游生意。 与此同时,我摇了个电话给一位大学同学廖海慧,约她见面。 廖海慧目前在旅游协会任职,晋升得相当快。在大学里头,她其实比我高两班,然,因为同住女生宿舍,故而相当熟谙。 我开门见山地问:“海慧,旅行社的生意好不好做?” 海慧答:“前景是有的。现今的趋势已经明显,本城的人对于便捷的交通已经起了良好的回应,大家都肯把头探出去,看看世界。另一方面,来香港旅游的人,数字在这几年是直线上升,因为内地开放的缘故,停留在香港的需要和吸引力更大。旅行社的生意量是乐观的。” 海慧还向我提供了他们记录下来的港人外游与旅客访港的数字,年来跃升的百分比是惊人的。 然而,有市场只是第一步证明生意有可为,并不等于盈利丰富、甚至会有钱赚。 有很多生意,都是其门如市,结算下来,仍要亏损,教人啼笑皆非、欲哭无泪。 旅游业生意不知会不会有这层顾忌? 以此相问,廖海慧老实地答:“楚翘,你问对了,办旅行社正正是有这个毛病。生意额多,然而,盈利比例并不大。不过,有个好处是有大量现金,流通量广。” 那就是说,要看经营的手腕了。 如果可以控制成本,主要是写字楼租金与职员薪金、宣传广告等,而又同时能将手上的现金尽量发挥作用,才能使盈利增加。 我已心中有数。 除了海慧之外,我又切切实实地跟李念真商量,主要是想看清楚本城的投资气候概况。 现今每个家庭计划都把投资放在一个重要地位上去。单靠一份牛工,以及退休后的公积金,是绝对入不敷支的。 家庭也只不过是商业机构的缩影。 能够把赚回来的钱,作为投资本钱,是累积资产的捷径。 最近,我又读了一篇关于美国社会的经济营运文章。美国人是越来越流行先使未来钱了。每人都将自己手上持有的一切资产,拿去典当,套取现金,再放到各类形态的投资之上。 那些资产,除了是指固定的实物资产,例如房屋、股票、债券、汽车等之外,还包括个人的学识、职业、专业资格在内。换言之,每人都可以把自己的赚钱能力拿去抵押。 财务集团对于这这等生意尤其踊跃。为数不少的医生、律师与画师则都被受鼓励,拿他们的执照去做按揭,帮助他们增加投资的本钱。 事实上,专业人士的未来收入是相当稳固而肯定的。有学识的人,相对之下也是有品德的多,故而不会无端怠惰,而成为游手好闲、好食懒做的失业汉,且更不会在有能力之时不去清还欠债,故而做这种人的生意,是大有可为的。 另一方面,专业人士是有固定优厚收入的高级打工仔,以自己的资历借贷作为投资本钱,无非是透支一笔早晚会放到口袋里的现金,以利息平衡通货膨胀,一般是游刃有余的。 当一个人、一个家庭、推广而到一个机构,在有了固定的财政来源之后,而不思拓展方式,就未免跟不上潮流风气而变成落伍了。 何其不幸,社会进步神速得实在不可能再接受落伍一族,他们只会被日求进步者抛挤,淘汰出局。 香港当然是一个很能跟得上世界经济大气候转移的摩登城镇。 欧美各大国仍然在经济进程上领潮流之先,这是无容置疑的。 从前香港并没有超级市场,主妇们就算刮风下雨都必要上街市,宁可溅得满脚污渍泥泞,甘之如饴。整个中区的人午膳时间极短,也只有光顾云吞面铺,因为还没有快餐店。 如今,紧随着欧美的步伐,各式超级市场以及即食快餐店,如雨后春笋地林立本城。 由此可以推论,章氏目前的生意方针若然是墨守成规下去,固然要吃亏,就是不把手上的资格与条件发挥净尽,也未免是失之交臂。 李念真对于我大展拳脚的概念是予以支持的。我们都一致看好本城的投资气候。 不为什么,只为香江纵有千古隐忧,细细分析,仍有极多凌驾于竞争对手之上的条件。 凡事凡人也要讲比较,再实际一点的分析是,没有对手脱颖而出,强而有力地取而代之,就依然要向旧有势力买几分账。要推翻本城,谈何容易? 李念真说:“再一潭死水似的夫妻关系,再不堪而难于相处的糟糠之妻,仍有甚多牵丝拉藤的问题存在着,不容易了断。何况一个已挣扎多年而在国际上冒出头来的名城?” 念真的分析是对的。 就连纽约这个充满着问题的城市,年前纽约州本身的财政甚至一度陷入困境,那个叫曼克顿的世界贸易金融中心,再没有半分可以发展的土地。然而,纽约市仍如那自由神像,高耸而屹立不倒。 深信香江亦然。 惟其不被取代,中长线的投资气候仍然会是好的。 第24节 李念真完全鼓励我放手去干。 “楚翘,你且放心,凡事一理通,百理明,一盘生意也无非是一番人情而已。” 说这话时,念真的表情是颇复杂的。固然决绝、肯定,而又微带凄楚,看在眼内,叫人不安。 我下意识地觉得事有蹊跷,说:“且不谈公事,讲讲近况吧!” “乏善足陈!” 一句话就已回绝一切,清清脆脆地挡了驾。 我于是放下心了,纵使有不如意事发生,事态依然未严重到忍无可忍的最后关头,故而不便宣诸于口。 现今在社会上浸淫过一段日子的职业女性,已经自修苦练得成了精了。除非事件属普通性质,不妨拿出来讨论,否则,所有严肃紧张而又密切关系个人的困扰,都不便张扬,完全吞到肚子里,硬生生地消化掉。 只要能忍得下的委屈与艰难,都视之为家常便饭了。 市场调查的功夫做足之后,我才具体汇报章德鉴。并且做出了一个建议:“如今,麦老先生要找人买下他的这盘生意,也真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我们要揽上身做呢,也非有一定的保障不可。” 开场自讲完,踏入正题。我认为收购麦氏的那间叫适意的旅行社,定价一定要低于股市平均的市价盈利率。 章德鉴微微错愕,望住我,满一脸的问号。 不知他是奇怪我从何时开始已经晓得计算市价盈利率?抑或骇异我开的价钱? 人的成长是很奇怪的一回事。 从前,由小孩而踏入中童的那个阶段,是一朝醒来,就不再喜欢洋囡囡、雪糕和糖果了。又自那么一天,竟发觉自己看见异性同学时,不由得会红了脸,知道有些说话不该说,那就是个少女时期的开始了。 同样道理,在商场上,也是顷夕之间,就成熟起来,开了窍,知所进退,脑筋彷如海绵,轻而易举地尽情吸收有关商业知识,连日中阅读财经新闻都由枯燥乏味而至融汇贯通,举一反三。 做生意当然最紧要是讲何时翻本,期限越短,风险越小,利钱越大。 目下股票市场上的各上市公司,一般的市价盈利率都不过十倍的话,私人公司除非有极强劲的盈利力量,并具十足保障,否则价钱断不可以跟上市公司看齐。 各行各业讲的也不过是供求问题,一旦上了市,有群众作为承购基础,需求有了一定程度上的保证,自不可同日而语。 私人公司要求出售,对象好比婚姻,合拍的自然水到渠成,否则,也不过是互相细心审度好处,才能定夺去向。 这间适意旅行社之于章氏,我私下想,也真有点如我和钟致生的情况,要好好权衡轻重。我们这一方面,既无非对方不可的情况,就不急于成交。除非骤然出现一个明显的绝对有利于自己的条件,才易于做出定夺。 第二个交易的条件就是付款要分阶段,绝不能一次过付清收购价。最后的一个清还日期定于三年之后。且要视乎届时生意额的多寡而有伸缩性。 再具体一点说,就是如果第三年的生意额达到一个既定的理想水平,我们依足原来所讲的数目清付,万一生意额下降,则依比例而减缩末期款项,当然,如果生意额上升,章氏亦会按照比例而增加收购数目。 章德鉴问:“楚翘,我们的条件是否厉害了一点?” “见仁见智。在商言商呢,这种出售方式并不是我新创。且急于出售的并非我们,而是对方。” 我又补充:“人情还人情,数日要分明。除非你看成是纯粹友谊帮忙性质,始作别论。” “你看呢?” “我看这种交情的表达最差劲没有。要贴补朋友,倒不如真金自银,明码实价,自己还有个确实的预算。 “要打开门做生意,牵一发而动全身,张罗一番,少点利益也会得不偿失,且朋友并不一定知情领情,真正是为谁辛苦为谁忙,何必?” 我看得出来,章德鉴是有点为难,他一向都是个沉实仁厚的人,要他埋头苦干,绝对不成问题。别说要他投机取巧,就是要他花言巧语,或锱铢计较,他都觉得为难。 于是,我说:“如果你觉得跟麦先生相熟,不好开口讲价的话,就由我代表你表达这些意思吧!反正你就这几天又得跑美国和非洲一趟。”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在章德鉴启程之后,我约见麦忠信。 他把那位跟在他身边打理旅行社生意的女儿麦浩铃也带在身边,跟我一起谈适意旅行社的收购条件。 提到我们的建议,麦忠信有一点点的为难,先自沉吟,并不说什么。 那位麦浩铃小姐差不多嗤之以鼻,慌忙答:“这跟明枪明刀地抢掠有什么分别呢?未听过条件有比这更苛的了!” 听了她这句话,我才细心地看了麦浩铃几眼。人并不漂亮,然五官还算端正,眼耳口鼻分开来观赏,每一样都不错,挤在一起时,气氛就显得狭隘,跟她的言语都无异是显了小家相。 我仍以平和的语气答她:“是有分别的,若是明刀明枪地抢掠,你一定非双手奉送不可,否则出不了我们章氏的大门。但如今呢,文明地讲生意,合则成交,不合也还是朋友,欢迎你们随时上来小坐闲谈。” 麦浩铃的面色立时间变紫。 麦忠信显然不欲女儿下不了台,慌忙接腔:“也不是说条件是否苛刻的问题,只是既如阮小姐说的在商言商,自然是卖者想抬高卖价,买者又想压低买价,都是合情合理的事。” 这才是一个生意人说的话,我格外和善地对麦忠信说:“麦先生的确是明白人,这是太好了。” 称赞麦忠信,也等于贬低麦浩铃。 我的情不自禁,话出无心,显然听在麦浩铃的耳朵里,更不受用。她的面色一直没有好转过来。 麦忠信很诚恳地要求:“能否在价钱方面再添多一点点,我跟章德鉴是谈得来的朋友,且看重他年少有为,很佩服他的刻苦耐劳。辛苦经营的生意能所托得人,心里比较安乐,故而才着实地跟他洽谈。 “生意之外还添上这番友情,希望阮小姐能把价钱提高一点。” 我说:“价钱其实是章先生跟支持我们经营生意的银行家给我们拿主意定下来的。” 我这么一说,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免章德鉴难为情,我也有后路可退,故而继续说:“若价钱提高了,而我们所得的信贷限额不变,那就等于要多拿现金方能跟麦先生交易。并非说适意不值这个钱,而是我们有实际上的困难。” 第25节 我决定不在价钱上让步,因为我一旦减价,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可以全权拿主意的身份。这种不必要的荣誉,对生意只有阻碍,没有帮助,就不必急于揽上身。 且行政秘诀之一是凡是对贸易对手建议都必是最深思熟虑的结果,免得过,绝不能不停更改。若能被动摇一分一亳,可能招致对方的得寸进尺,继而至大失预算。 故此我语气虽然松软,但在条件的商议上根本半步都不肯退让。实行软硬兼施:“实不相瞒,旅行社的生意,我们还真正是外行,其实应该不熟不做,但章先生觉得适意的根基稳固,就算转了手,麦先生答应并不向外张扬,实行借助你的威望,稳住生意,我们才有信心努力摸索。且接办后有什么困难,章先生可不时趁赴非洲之便,求教于麦先生,有这个后盾在,我们始放得下心。” 我继续鼓其如簧之舌,说:“至于价钱和付款方式,牵涉到章先生临行前跟银行商议定的信贷数目,若有所更改,那就等他回来后,再与银行联络,才能给麦先生答复,反正也不急!” 我当然知道不急的是我们,而不是麦氏一家。 果然,三日之后,麦忠信就同意到律师楼签妥所有过户转售手续,与老妻匆匆上道。 我开始接管适意旅行社。 无可避免,有很多事务上头的交代功夫,要跟麦浩铃接触。 她并不打算随父母定居非洲,适意转手后,她的出路如何,我没有兴趣打探。 事实上,自从第一次见面,跟她言语上起了冲突,彼此心里头多少会有嫌隙。 这是女人的小家子气表现吧?行走江湖的日子尚浅,大慨未臻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化境,也是值得原谅的。 事实摆在面前,麦浩铃的合作态度很差强人意。 每次跟她坐在办公室内讨论旅行社的运作情况,她总是对我提出的问题,有抗拒性。 例如我问她:“对于导游的回佣问题,以前有一个定下来的制度吗?” 麦浩铃就答:“以前是以前的事呢,你们现今接手,可以完全自立制度,谁能管得了。” 这种算不算答案呢? 我又问:“我们跟东南亚的酒店关系如何?” “有生意来往时,当然好的,都是那条到处杨梅一样花的道理。” 我都没好气跟她纠缠下去,我怀疑她对手上的生意根本关心不足,以致很多事都不知就里。干脆自己亲力亲为,接触实际工作的职员,集合了各人的意见与情况,自己再列出各要点来,细心研究。 适意的生意额显然还有发展的空间。因为我从廖海慧那儿得到了一些其他成功旅行社的资料,发觉同一职员人数,人家能包揽的业务就比我多许多。 这现象显示,即使每月帐面上有些少盈余,也不等于尽了全力,以同样的人力物力支出,肯定能容纳更多的生意。 又或者目前的员工,在质索上有问题,才不能发挥最高的工作效能。 在章氏,我们的士气是绝对高昂的,每一个职员的工作量都无懈可击。这是章德鉴立的榜样,在一人公司期间,我们二人合起来处理的业务,根本上可以分开五个人来做。 勤奋搏杀是章氏的门风,无人踏进我们的门口来加盟,而生例外。 当然,章德鉴并不待薄职员。一直以来,我所得的薪酬递升都比较大机构的制度更为宽松慷慨。 这种多劳多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惯例,行之经年,证实是皆大欢喜。 连工厂里头的工人都日夜盼望生意兴隆,以能多一点超时工作的机会,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有哪一些打工仔不希望以劳力多赚几文钱?尤其是年轻人,手上有的资产也不过是时间青春,如何不好好应用去。 故而,我非但不打算增人手,且在留意旧职员之中,谁个散漫怠惰的,先行劝告,再不长进,格杀勿论。 在生意额方面,我不断寻找出路,利用着章氏年来的关系,接了一些工厂及银行职员年中度假外游的生意来做。 如此一来,现有的人手就比以前忙碌得多,或者说是辛苦得多。 突然有一天早上,我回到办公室去,方婉如竟面青唇白地给我报告,适意旅行社有三分之一的员工要离职,全递上了辞职信。 骤听之下,不无心惊胆战。 掉了三分之一的人手,非同小可,且此举绝对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士气一经打击,可能立即作鸟兽散,流传坊间,当然影响客户信心。 随即我叫自己冷静应付。要人急智生,就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 我先坐下来,拆阅那一人叠的辞职信,措辞一式一样,只是签名有异而已,可见是联合的一致行动。 我先看看辞职员工是否属于同一个部门,发觉都是分散在不同部门的。这使我放下了一半的心。 即使他们一下子离去,都不会使工作的环节衔接发生问题,只需要留职的人肯共赴艰难便可:其次,我留意到各个辞职人士之中,只有一位是属于部门主管,是专职酒店联络事务的蔡芷琼,她是麦浩铃的好朋友。 我下意识地感觉到,有可能是她搞的鬼。 理由很简单,其一,各个辞职的员工都不是高级职员,不见得能起一呼百应的推动作用。搅这种政治行动,必须有地位较高的人为首,推波助澜,始会成事。 其二是在麦氏时代的适意,行政架构极之涣散,麦浩铃名义上是总经理,偏由于偏袒蔡芷琼,这位小姐的身份与架势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直至章氏接管了,情况当然有异。蔡芷琼非但不能如前的作威作福,而且在最近一次处理酒店业务上,犯了疏忽及才智不足的毛病,被我看在眼内,很实在地打击掉她的威风。 事情发生于一个星马泰的旅行团上头。领队在抵达曼谷之后,摇电话回香港写字楼来哭诉,说原订的一家酒店,只能让适意的团友住一天,翌日就得将他们迁徙到别家级数较差的酒店去,团友们当然有微言,齐齐催那领队想办法。 叫她有什么办法好想呢?跟酒店经理几番交涉仍不得要领,便只好越洋问上司的意见。 那蔡芷琼非但不给领队想办法,还狠狠地把对方训斥一顿,说:“有什么大不了,又不是没有酒店给团友住。很多旅行团到了目的地,没得入住酒店,要在大堂守候一晚,岂非更惨。我们收的费用,并没有指定非住一流酒店不可。” 她的这番说话,很不幸地被我听到了。 真是大错特错。 别家旅行社水准三流,并不代表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提供二流的服务。如果做生意不抱有一流的成绩,绝对是决策方针的严重失算。 收了客户的钱,就以为可以轻率交货,无疑自绝后路,将来的口碑,所发挥的作用比目前手上的盈利更重要。 我尤其不喜欢当下属有疑难求助时,身为上司的不由分说就骂得人家狗血淋头,怎能服众?更不必指望下属日后会把工作困难提出来有商有量,得过且过便算数! 我也不好在众人面前数落地,只接通了电话,把情况问得一清二楚。 第26节 原来的酒店也有难处,只为刚有一个国际会议在酒店举行,应该在昨天就结束了,参加会议的人却有一半留下来观光数天,于是房间的分配失控。 我想了想,立即拨电话问廖海慧,看她有没有相熟朋友在泰国那间酒店工作,海慧跟酒店的营业经理相认识,连忙把名字给我。 对方是泰国人,英文名叫珍妮,跟海慧一同参加过多个国际酒店学会议,因而熟络。我把电话接通之后,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且说:“适意旅行社是你们酒店的老主顾,且就在这几个月内增加了不少生意额,又是从来不欠数的一个客户。能有这种成绩,全仗坚持对团友的服务水准。你看这件事该如何处理?你们酒店若珍惜有实力的客户,则更明白我们为何如此紧张,怕得失团友了!” 看上去,对方似是个商场上手腕玲珑,且是个讲道理的人。 她爽快地答道:“我明白。不过,目前我们酒店的确有困难,当然,困难应由我负责解决,请给我半小时,我回电话给你。” 果然言而有信,珍妮复电话时说:“是真的迫不得已,非要你们的团友明天搬到另一间酒店去不可。然,酒店就在我们毗邻,是一流的五星级酒店,明天你们团友出外观光时,会由我们的职员把他们房内的行李妥当送过去,分别放在他们的睡房内,并不劳烦他们。我跟海慧相熟,更不敢怠慢好客户。将来有机会见面,容我再宴客面谢!” “请我倒不必了,如果你们酒店有心,倒不如就请团友吃餐晚饭,以补偿他们心理上的不安,行吗?” “当然。相请不如偶遇,我很喜欢让他们知道酒店其实非常珍惜他们的。细节就请你的领队跟我们安排好了!如见到海慧,请代问候!” 要工作成绩理想其实只有一道板斧,万试万验,就是一定要提出要求。要求贸易对手、要求下属同事、甚至要求上司老板,当然的更须要求自己。 每个人都事务繁多,必有兼顾不来,而至于疏忽之处。惟其有人向他们情真意切,绝不放松地提出要求,才会易于作出回应。 晓得提出要求,也正是提炼别人潜质的最有效方法。试卷发下来,无法不挖空心思地作答。 蔡芷琼看着我表演的办事功夫,难为情至极。 很多时,对待下属,不一定要对他们责骂,疾言厉色只有行使于对方的确犯了大错,令人忍无可忍之时。否则,示范表演是有效的教学及指正方式之一种。 当然,可能会引起对方产生技不如人的羞愧感觉,这就在乎其人的量度,是否肯虚心承认自己才疏学浅,而好好学习了。 显然地,蔡芷琼的胸襟并不宽敞,因而在日后的相处上,我发觉她对我起了防范与不甘之心。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了。 要开路勇往直前,达到目的,过程往往免不了把挡在前面的人推倒。有哪一个到社会上头做事的人,会备受全民爱戴? 连耶稣都有叛徒! 然而,叛徒要采取破坏性的手段时,就不得不应付了。 我应付那三分之一员工的集体辞职的方式分为几部曲。 首先,我立即打电话给钟致生,记得他提过,跟一位猎头公司的主管相熟,只因银行职员随着本城金融财经股票的兴旺,而变得供不应求,钟致生经常要跟猎头公司联络,银行是他们的大客户。 找到了猎头公司,道明来意,急聘一位有旅行社服务经验的经理,最好对酒店安排工作有认识的。 事有凑巧,猎头公司刚风闻有家旅行社的副经理叫余正添的辞职,便立即替我安排。 本港是个讲求效率的城市,只一个早上,我便跟余正添见了面,谈妥合作条件,这包括代他赔偿提早离职的薪金,他翌日便可上班。 跟着我在章氏的会议室内,利用午膳时间,召见了其余各个部门的主管,诚恳地向他们保证:“公司这阵子的生意多起来,人手却没有增加,而且很可能有部分同事对公司的信心不大,畏难而引退。在没有人手补足之前,各位的功夫会更紧一点。 “然,我们年轻人到社会上头做事,是求财第一,求气最划不来。章氏的作风是有福必与同事分享,然老板刚买下这盘生意,必须先节流继开源,一段时间始见成效,这段日子正正是难得的建功立业的机会,谁参与一同努力,没有被遗忘的理由。 “还有三个月就是年底,各位是愿意前功尽废,抑或咬紧牙关再挨九十日,看公司如何对待你们,才做日后前途的打算呢?” 各部门主管都异口同声地表示并不希望适意有什么不必要的人事纠纷,且答允肩负起自己部门妥善运作的责任。 我的心已放下一大半,说:“那就请你们把我的这番话转告各同事去!至于那些有递辞职信的同事,如果他们要离职,不好勉强,但若果有为了一时冲动,而改变主意的,你们有权撕掉他们的辞职信。但请留意他们的工作表现,适意跟章氏都必须同一作风,多劳多得,我们并不需要放一半心,一半力在工作上头的职员。” 结果我办公桌上只余一封辞职信,是蔡芷琼的。 翌日,当我带同余正添上适意的写字楼,介绍给各同事认识之后,我顺带嘱咐会计部:“余正添已来上班了,没有办公室是不方便的。蔡小姐既已辞职,倒不如给她支付多一个月的薪金,好使她早获自由,她的办公室也能让出来给余止添用。” 对于公司毫无建设,反而有破坏性的人与事,必须尽早清除。 适意的同事眼看公司一下子就寻到了新人上班.并立即请领头搅事的蔡芷琼离去,加上有其他各部门主管的安抚,个个便都静静地沉着工作,且加倍努力。 甚至那班递了辞职信的低级职员,一看风头火势,蛇无头不行,且又发觉自己走出适意的门,其实半点好处都没有,趁自己部门主管好歹不咎既往,让他们下得了台,也就快快装作若无其事的,各就各位,一心将功赎罪。 其后,还是方婉如听回来的消息,告诉我:“的确是姓蔡的搅的鬼,她怂恿一些没主意的同事,说公司易主后,只有加添辛劳,而不见有实质补偿,一定得假以辞色,才能令你正视员工福利,其实旨在为你添难题。” 以公事予我为难,是废时失事之举。 我对工作的信心,是独个儿领会培养巩固下来的,且山崩地裂,也不会动摇。 至于说犒赏三军,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必须在打胜仗之后。 到年底时,章氏与适意的员工没有一个不笑逐颜开。 别说做职员的要先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心力,有了工作成绩,方提出奖赏要求。就算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应该先有表现,才好比较得失。 自己若是一无可取的话,又怎能要求人家回报呢? 第27节 过了年,母亲在我身边嗟叹:“你又大一岁,究竟何时你才跟那姓钟的成家立室去?” 我没有做声。 母亲又说:“你年纪不轻还是次要,我是真的要去便去,轮不到我做主的。要看到有人照顾你了,我这才去得安心。” 我很不耐烦地说:“妈,请别说这些无聊话。在写字楼忙死,在家里烦死,怎么得了?” 母亲看我一眼,问:“楚翘,你算是成了女强人的雏形了吧?说起话来女性的脾气如此的暴躁!” 母亲此话并非无理。 然而,人毕竟是血肉之躯,承受的压力有限,一定要在一个时期之内找对象宣泄。 在外头,火毒大太阳底下都只是跟自己平起平坐,需要合作的人,谁也不欠谁,叫人怎么可以乱发脾气? 所有从事业上头承受的委屈,由修养控制至一个极限,就会爆发。 计时炸弹若在家中爆发呢,杀伤力再大,受害者是自己人,总容易说话,到底血浓于水。 然而,也由于此,最易闹得与家里头的一位不欢而散。 职业女性的离婚率高,也不过是这番道理。 跟李念真说起来,她摇头叹息,并做了补充:“也因为没有职业,缺乏寄托的家庭主妇,死捏着丈夫不放,婚于是离不成了。” 我没有答腔,静待念真讲下去。她继而问我:“见到杜式薇没有?” 我叹一口气:“她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彼此都忙,怎么见?你呢?有她的消息?” “不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消息。” “什么?她跟聂子俊?” “放心,不会出事。式薇无权无勇,手无寸铁,聂子俊是她在茫茫人海中的浮泡,她不会放松,怕淹死!” “聂子俊可待她好?”我问。 “何谓好?又何谓不好呢?无非看你要求什么罢了?比方说你那老板章德鉴待你就顶好了,年底那份花红真是羡煞旁人,平日呢,让你一把抓,自把自为。老实说,有千里马还须要有伯乐,没有他给予你自由发挥的机会,再有才干也不管用!这种老板若单纯以劳资关系而论,是好的。” 念真说得口沫横飞,摊摊手继续发表意见:“而你阮楚翘呢,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巴望人家大红花轿来娶你,谁知对方毫不知情,那他待你就太差了,是不是?” 念真肯定是言出无心,可惜,听者未必无意。 我脸上烫热一片。 “都是供求平衡的问题!式薇她是求仁得仁,聂家供应她三餐饱饭,充足家用,还有宴会时穿金戴银的架势,堂堂正正可以见得人的身份,她还有什么奢求?管得了聂子俊在外头风花雪月呢,她没有这个资格了吧?” 我呆了一呆,念真的语气太重,太有讥讽的火药味,这不是她平日的胸襟所为,我不是不骇异的。 “念真,请别忘了,式薇是我们的老同学、好朋友!” 此言一出,念真脸色刹白,且满眼全红,慌忙地低下头去。 我看这是我过分的紧张,以致出言无状了。 于是我连忙致歉:“念真,对不起,我并非存心指责你!” “不,不,不!”念真猛地摇头:“楚翘,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不应该以这种轻蔑的态度对待自己的朋友!” “也没有什么,闲来一两句话谁说重了,也不相干。既然大家是老同学,总是谅解的。” “我惭愧,的确,只为我恨那一种明知丈夫有了外遇,还死拉着不放的女人,因此而一古脑儿连式薇都埋怨在里头!” 我愕然。 念真抬起头来,泪盈于睫。 “念真!” 我伸手过去紧紧握着了她的手。 还能说些什么呢? 一切都不言而喻了吧!念真的苦处尽在不言之中。 我只能以万分忧虑的眼光望住念真。 她稍稍平了气,拍着我的手背,以示安慰:“放心,我会照顾自己,我会把持得住!” 然后她紧握着我的手,说:“楚翘,听我一句话,为了你的将来,必须珍惜那些能正正式式娶你为妻的男人。何必为口奔驰,营营役役于江湖之中?谁会珍惜你,非你不行呢?并不值得为一份工作而离弃归宿。” 我哑然。 不能说念真的话不对。 没有一间机构少了一个职员而无法生存,即使那人如何得力得宠,依然有千万人在后头等着取而代之。 那蔡芷琼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只要自己行差踏错一步,就立即被撵出局外去,有人可以于二十四小时之内坐到自己的办公室内,接收全部下属,一点也面不改容。想着,自己先寒起心来! 到底家里头的女人,比较不容易取代。 再有任何相处上的困难,克服起来都比较容易。 有什么执拗,到头来是切肉不离皮,总是将就的多。 除非立定志向,学足谭素莹,抱定独身主义,把精神心血全部为社会服务,实行在这世纪末从政去,也算是一番大事业。否则,蹉跎下去,岁月不留人,还不是早晚会走上李念真荆棘的道路。 她就是错过了跟年轻大学时代就巳闹恋爱的钱其昌,如今就自然地认识上有妇之夫,惹下重重可以想象得出的烦恼! 如果我也错过了钟致生,下场又将如何? 回到办公室去,竟情不自禁地嘱负责人事部的同事把章氏与适意的员工记录给我看。 不看犹可,一看之下,怕要急出一头白发来,只除了极年轻的几个信差是未婚之外,男同事都已婚了。真吓死人! 正在惊疑不定之际,台头的直线电话就响起来。 “是楚翘吗?” “致生。是你?” 我的语调惊喜得令对方微微愕然,也差点叫自己难以置信。 第28节 很有点像一个骤然迷失的小童,在十字路口,彷徨无主,突然间的碰到一个亲属,平日并不一定肯跟在他后头跑,单单是这情绪混乱得近乎失落的一刻,觉得对方额外可爱,一古脑儿,就冲前去,拖住了他的手。 安全感!就是这么一回事。 致生约我今晚早点下班,到北角那幢快落成的新大厦,看建筑公司陈列的示范单位。 我答应了。 示范单位内有专责介绍建筑材料,装修工作的职员,热烈地在招呼客户。 那位职员跟钟致生互递名片后,很自然地说:“钟先生,钟太太找到了装修公司替新居效劳没有?建新装修是这建筑公司的附属机构,请考虑接受我们的服务。” 我的脸霎时绯红,致生立即喜滋滋地拖住了我的手,并不分辩,竟一直兴致勃勃地跟对方认真地研究起交楼与装修的问题来。 直至我们坐到餐厅里头吃晚饭了,我的心仍卜卜乱跳,没有平伏。 是晚,致生吃得特别的多,我则吃得额外的少。 致生并没有再提出成家立室的要求,然,一整晚,他只是说:“你喜欢客厅什么颜色?米色较调和,而且,将来要是转让,这个颜色也比较近乎一般人的喜爱,对吗?至于主人房的颜色配搭,就由你拿主意好了。” 我一时没有答腔,他又问:“你会不会喜欢以粉红色为睡房作主色?” 我下意识地答:“不会。我最恨粉红色。” “感谢主,我也是。那么,白色好不好?会不会太难打理?” “灰蓝也是可以的。”我只好答。 “太冷了吧?”致生想了想,立即改变口气:“随你吧!” 就这样打开了滔滔不绝的话匣,无形中,代表一切。 我不是不心知,不肚明的。 只是心态在这三朝两日内,急剧转移;也许工作过于紧张劳累,顿生希望自己有个安乐窝的怪感觉。 晚饭后,致生没有提出新的节日,就送我回家去。 “我从没有到过你家去拜会伯母,今天晚上可方便?” 就在下车时,他讷讷地提出了这个要求。 是时候了吧? 我轻轻点了头。 虽不至于有事已至此,夫复何言的感慨,但,事态发展,到底在顺理成章之外,还有一点点的迫于无奈。 无奈于自己心头起了孤独的凄怆,无奈于女性终归要屈服在家庭至上的传统观念上,无奈于一直以来的优柔寡断,跟致生形成拖泥带水的感情关系,更无奈的是,我并没有其他选择。 看见钟致生在我家大厦附近的士多,立即备办了该店最上乘的礼品,心头总算有点安慰,脸上也有光彩。 我先按了铃,才再用自己的门钥开启大门,并且高声喊:“妈,妈,我回来了!致生也来看望你!” 母亲自厨房里走出来,一脸的油污,头发也是蓬松的,手还戴着胶手套,分明在做着洗碗的功夫。 她老人家一时间搞不清楚什么一回事,只答道:“什么事?高声叫嚷?” 随即她看到站在我背后,傻乎乎地咧着嘴笑的钟致生。 致生有点战战兢兢的,慌忙向她点头:“伯母,你好!” “啊!好!”妈妈骇异地把他从头到脚地打量,再瞥见致生手上那个老大的礼品果篮,才猛然醒悟到是什么一回事。 “坐,坐!是钟先生吗?” “伯母,我叫致生!” “致生,好,好,致生,坐嘛!”母亲的神情是复杂而兴奋的,脸上有一点点应该高兴,却又不便太高兴的挣扎痕迹,添了滑稽,反而使她变得年轻,且营造了轻松的气氛。 “楚翘,你干么不给我照会一声?看,我什么准备也没有,快去给钟先生倒杯茶!” 一切都像足这一百几十年相传下来的相亲模式进行。 样板的岳母见女婿表情与台辞,也真是全无新意。 我一直坐着看母亲与致生玩着问答游戏。 他们分明是初相识,然情景气氛效果反应,如此的似曾相识。 人生,有什么突破? 到了某个阶段,就上演某类戏,仅此而已。 夜深人静,我躺到床上去时,深深地感叹,几乎整夜的不成眠。 也许因为疲累,这两三天回到公司去,我格外沉默。 方婉如一直充任着我助手及秘书的职位,跟我尤其亲密,当然很觉得我的这个表现,忍不住寻了个适当的机会,笑眯眯地问:“这几天,睡得不好?” “对呀!你怎么知道?” 方婉如道:“这是自然现象,我姊姊大婚之前的好几个星期,分明累得塌下来似,晚上一躺到床上去,便又兴奋得睡不着了。人真是难堪,有悲凄之事,难以入睡,有可喜之事,也一样失眠!” 我竟没有脸红,反而急得脸上一定显了一点苍白。 “婉如,你说什么?” 方婉如被我这样子一问,很难为情,久久才说:“不是说,你快要跟钟先生结婚了?” “谁说的?” “外面的同事都这么说。” 第29节 消息传得比当事人接受事实还要快! 唉! 并无羞涩、惊骇与兴奋。还只是感慨,说不出的层层叠叠的感慨。 我的反应多少令婉如吃惊,她悄悄地退出了我的办公室。 他们全知道了? 我就没由来地伏在办公桌上,突然的失声痛哭起来。 第一次,我在工作岗位上哭。 不甘不忿不情不愿不舍得的情绪,一古脑儿凝聚心头。 教我喘不过气来,只有放声大哭一场,才能宣泄抵消掉这股压力。 要结束一个我并不完全愿意结束的阶段,要开始一个我并没有完全渴望开始的人生,是委屈的。 然,情势比人强。 再挣扎下去,又如何? 有人会伸手出来,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吗? 不经不觉,我也等了这么些年了。 我给自己的机会与时间,也真并不算少。 若然蹉跎下去,我就要为心底的一个迷糊的幻象与憧憬而付出更高昂的代价,包括母亲可能难以弥补的失望,与永恒的形单影只! 真的划不来! 哭过了,我拿出纸巾来,狠狠地抹了一把脸,重新补妆。 跟着,投入工作。 这些天,我额外地勤奋。同事们或以为我在不久将来要放大假,故此,拼命把功夫做妥。 实则是,我不要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 家中的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都在忙个人的事宜。 母亲名正言顺地在致生手上接过令旗,为我们张罗一切有关新居布置事宜。 至于婚礼,我拒绝了母亲要广宴街坊邻里的要求,毅然决然地说:“我们旅行结婚!” “定了日子没有?” “没有!赶完功夫,即可成行。我们是开设旅行社的。” 母亲白我一眼:“连婚姻大事都这么的无可无不可。” 是的。悲哀不悲哀?我心里也嘲笑自己。 这一阵子,我是什么人都没有见。 我下意识地把自己收藏起来。 致生是真有点乐极忘形了。 既是胜券在握,就完全不介意我以赶办公事为借口,推掉他的约会。 “反正我们长相厮守的日子正长呀!”致生在电话里轻松地说。 我没有回应,轻轻挂断了线,由得对方以此作为我的默认。 我跟母亲的见面时间也比平日少。 过往,不论我多晚回到家里去,她总要坐到客厅去候我回来,罗唆几句,才心安的。 现今呢,也不是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为花落谁家,已然大定,她就少操心,母亲甚而直言不讳:“提心吊胆地管教女儿,无非都是为人家培养个好的老婆而已。” 现今考试合格,毕业了,自然地松一口气。天下父母心,尽皆如此。 公司里头的同事,我突然地懒得接触接见。反正没有出错,巴巴地盯住各人的效率,务必要个个勤快,又是为什么呢?徒惹反感而已。 为公司?公司现今已不是我的整个世界。 为章德鉴?自己想想,也都觉得好笑。 他是我什么人了?一凉一热、生老病死,甚而伤春悲秋,无端烦恼,他有经过吗?有试过分担过我半点压力吗? 没有。 我和他的关系,是庄田里那个农夫与一头牛。 鞠躬尽瘁之后,最好的待遇,还只不过由得我静静在牛栏内老死掉算数。 他交下来的功夫若是一下子做不妥当,只怕他会立即想尽办法把我打发掉。 世界上没有心甘情愿自养伙计的老板。 劳资关系会有什么突破? 自古以来,未之有也。 因而,我也不要见章德鉴。 是今非昔比了。 我和他日中不相见,又有何难? 从前,一个小小写字楼,朝见口晚见面,对方消失一个下午,顿时因寂寞而成担挂。 现今,两层写字楼,各据一个办公室,自成一国,有事还不过在对讲机交代一切,无事就更河水不犯井水,恨不得互不侵犯,好证明业务运行妥当,并无障碍。 是的,有朝一日,章德鉴推开我办公室的门,发觉坐在里头工作的人不再是阮楚翘,也不会有太大的讶异,只要生意如常操作,谁坐我的位置都一样。 我敏感? 要真如此,也应该是一份迟来的触觉,早就应该领悟这番道理了。 因而,这些天来,有什么公事,要跟他商议,我都只以办公室便条向他请示算了,不劳相见。章德鉴也只在便条上签批了掷还,如此而已,此之谓礼尚往来,彼此彼此。 母亲的电话在黄昏时分搭进办公室里来。她气冲冲投诉说:“现今打电话找你,竟要过五关斩六将,被问个一清二楚,才可以跟你说话。这样子的派头,再发展下去,不知道要不要我拿出你的出生纸来跟我的身份证对正过,才许我母女相叙?” 我真有点啼笑皆非。 公司规模稍具,有一个电话总机接线生,何足怪哉?再接到我办公室来,秘书会问一问来人资料,以便通传,也是她的份内事。 并无对母亲不敬之处。就是有些人一旦受一点点阻拦,就以为被人家看轻了,竟没想到母亲亦在此列。 第30节 “楚翘,若不是看在有喜事在身,自是要发一顿脾气的。我这是打电话来提你,旅行结婚也要穿穿婚纱,拍个结婚照片,好留为纪念,我看你根本忙得连这件正经事也记不起来了吧?” 说得实在对。我完全不像是在下个月就要出嫁的新娘子。 “要不要我陪你去挑婚纱?”母亲问。 “妈,你的功夫够多了,我约念真陪我好了。” 念真也似乎是惟一令我提得起劲相见的一个人。 周末,我们先约在一起吃午饭,才到附近的几家婚纱店去,随便挑一件合身的,预订日子,也就算了。 踏进去专营新娘礼服的摄影院,人家是喜洋洋地拼命招呼,我是懒洋洋地敷衍,才试穿了一款,就像是夏日院庭内伸长舌头在乘凉憩息的狗,摊在沙发上,动都不想动。 “就这一件成了!”我说。 “阮小姐,我们刚缝起的这几件,款式可能更适合你呢。” 我摆摆手:“永远有更适合自己的人与物在后头,试下去是没完没了,就这一件吧!”说这话时,我是负气的。 走出新娘礼服店时,额上竟流出细汗,刚才像打了一场小的仗。 念真说:“走,我们去喝杯咖啡,你需要定一定神,我也有话跟你说。” 坐在咖啡座去,差不多喝光了那杯咖啡,念真才开口:“对不起,楚翘,是我连累了你!” 我震惊:“什么话,念真?” “是因为我的遭遇,我的感慨,使你抓住一个可以娶你为妻的人就决定结婚去吗?” “念真,你这是多疑了。” “不,楚翘,我是认真的。你毫不爱致生。” 我默然。 “对不对?” “这已经不是个只为相恋而结婚的时代。” 此言一出,心内更是翻腾,一股温热直冲上眼眶。 念真紧握着我的手。 “楚翘,还不至于全无选择,迫虎跳墙的地步,是不是?” 我摇头,猛地摇头,并不是回答念真的问题,只是下意识地要甩去一个长存脑际的阴影。 “楚翘,不是局中人,无法明自当第三者的苦恼。同样,我不是你,也不可能想象出心有所属,而又无从表达的委屈。然而,既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总要挺起胸膛去承担,逃避怎么是办法?何况,你连试都不曾试过。” 我木然。 睁着眼,豆大的眼泪一滴滴,清晰地碎落在餐桌的台布上。 一个化脓已久的疮,突然地被戳穿了,血水汩汩而下,完全禁止不住。 我心绞痛,无辞以对。 “楚翘,请别怪责我如此率直。”念真惭愧地低垂着头,甚而不敢正视我。 “不要紧,念真。这年头,连自己都不肯对自己讲真心话,一味肆意地瞒骗,难得有人对我关心,表达诚意,我感谢。” 我以手背拭干了泪。 “我其实是忍不住了。”念真说:“看到你挑嫁衣时那副无奈,我才肯定自己一直以来的感受,应该不是误解。你其实心里只有一个人,章德鉴,是不是?” 我抵着嘴,没有答。 跟他,相识一大段日子之后,一下子要我正视对他的感情,我觉得为难。 “是吗?念真,你认为如此?你看出来了?” 我甚至向一个局外人求证,希望通过对方的冷静判决,帮助我肯定并承认这个事实。 不是我没有承担一份感情痴恋的勇气,只是我仍有迷糊。 念真微笑着说:“每次你谈及章德鉴,眼睛就发放着异样的光彩,亦不是一个下属对上司、雇员对雇主所能有的感情表现。楚翘,你谈到他时,连声音都抬高,特别的响亮。” 我的脸一定是慢慢由苍白而变为酡红,浑身都不自在地需要微微蠕动,以抵消那份不安。 “我曾刻意在言语之间试探你,结果并没有出乎我意料之外。只是,你突然间宣布要与钟致生结婚了,我也不好说什么!” “我错了,是吗?” “大错特错了。”念真重握我的手:“幸福的机会,虽云要仰仗上天的赐予,也要加上人力的推动,才能水到渠成。章德鉴不也是能名正言顺地娶你为妻的人吗?为什么要挑一个你并不以他为生活中心的、不相干的男人!” 可是,我难于启齿。 “楚翘,你的为难与顾虑,虽非多余,但问题关键也只不过是欠缺一点点心思的处理而已! 我细味着念真的说话。 没由来地突然觉得信心十足,再挺一挺胸,打算接受挑战,可惜随即又气馁了。 “米已成炊了!”我说。 “结了婚的人,尚且可以离婚,何况是订了婚的?这今时今日的尴尬,比起他日的悔不当初,害人害己,实在微不足道。楚翘,个人幸福与生意前景的处理方式,其实大同小异,需要你大刀阔斧,去芜存菁时,你应该晓得怎样做?” 念真一言惊醒梦中人。 一夜的无眠。 我思索得头痛欲裂。 是的,到了这危急存亡的最后关头,我承认了对章德鉴的感情。 跟钟致生结婚,不单令我情绪突然的失落,还是为一种从此要离开章德鉴的恐惧与不舍,吞蚀我心。 曾几何时在人生战场上,携手抗敌,争取领土的好拍档,一下子待至和平,竟有种恋恋不舍、不愿分离的感觉。 这种感觉不单来自习惯,更来自之所以肯困苦奋斗的坚忍。 世界不同了,大概已很少很少的两情眷恋,是为着一刹那相见,彼此交换的一个眼神。 这是个纯情不再的时代。 人们最真挚的感情,反而是在共同应付世途险阻、面对人情冷暖上头。 男女的情怀又似回复到盘古初开的阶段。茫茫天地之间只有亚当和夏娃,他俩是并无选择余地的要衷诚合作、建设安乐天地。对方的条件如何只在极次要的地步,在相处过程中的,彼此关怀与互相照应,日积月累而成不可取代的感情。尤其甚者,一种不愿意失去依傍的浓烈感觉早已随血液的运行蔓延全身。 这种死生相许,建基于肯为对方苦干奋斗甚而牺牲以自保的层面上,正正是现代异性关系的写照。 我和章德鉴的确曾有过世间只余我俩,开山劈石,创造未来的历程。 直至我们踏出一条生路,冲出一条胡同,放眼世界,看到花花绿绿的人群,五光十色的事物,反而突然之间的起了一阵疏离与隔膜。 于是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行我的独木桥,各自在接触的新天地内有不同际遇。 再不去怀念、去扶触、去亲近过往的感情缘起,那就快要淡忘一切,而成陌路了。 我怎么能迟至今日才觉醒呢? 然而,觉醒了又如何 第三章 第31节 不是要向钟致生甚至向母亲交代,使我却步不前,问题的症结仍在于章德鉴身上。 他有没有跟我相同的感受与情怀呢? 答案永不会有,除非我直截了当地去问他。 太难为情了是不是? 人最过不了的还是自己这关。 要亲手揭开一个媲美生死的重要答案,需要无比的勇气。 我的忠勇显然仍不足以负担自尊的破落与一败涂地。 最现实不过的问题是,我的婚讯已街知巷闻,在这个时刻,差不多是披着雪白的婚纱,在圣堂神圣的钟声之下,要我毅然决然揽衣而起,奔跑到他的办公室去,夺门而入,说:“章德鉴,我并不爱那跟我走进圣堂去的男人,我爱的人其实是你!” 实在是太不可思议,太困难了。 然而,真的不回头了,就此嫁掉了吗? 不,不,不,更加不可能。 安排公事,我有条不紊,头头是道…… 竟没想到,在私情的处理上,我那么的杂乱无章,诚惶诚恐。 天色已近微明。 亮光缓缓自大厦的倾斜度滑进窗帘轻纱的缝隙来。 我还躺着,不知如何是好? 不。我坐直了身子,伸一下懒腰。 事不宜迟,不单是鸡鸣即起,且要迅速把这个越来越缚得紧的结打开,决不能使它成为一个再解不开的死结。 像是公事般去把这项困难解决掉吧! 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着手的话,就先行解决掉最不应该做的事,再去进行应该做的。 不把不应该做的事制止,会酿成祸害。 这后果的严重性、破坏力更不可忽视。 影响尤在做应该做的事所获得的功能之上。 最不应该做的事就是把终身辛福作为赌气的本钱,后果必定是得不偿失。 在生意上头,我晓得如此斤斤计较,小心营运,连银行贷款的四分之一厘利息的差别,我都不放过,要精心挑选对自己绝对有利的业务拍档,争取最大盈利。又怎能在私事上如此的草率了事? 不错,如果我今日错过了结婚机会,可能影响终身幸福。然而,嫁给自己不爱恋、不敬慕的人,百分之一百令两个人抱憾终生。如今临崖勒马呢,两个人都有重出生天,另外找到理想对象的机会,就算只一人成功了,还是一盘胜数。 绝对不可以轻重倒置,舍本逐末。 我如何会糊涂若此了?立时间惊出一身冷汗。 出了这身冷汗之后,整个人都好像清爽起来,很精神奕奕。 无眠一夜,而思索出这番道理来,也真是太值得了。 我立即换过衣服,赶出门去。 母亲叫着我:“楚翘,起得这么早?” “嗯!”我应了一声。 “给你弄早餐好不好?你喜欢吃什么?” “不,妈,我这就要出去了。” “楚翘,别说我罗唆,这些天来,我知道你心情紧张,可是,也不能一下子就瘦掉几磅肉,连面颊都微微凹陷了。哪有这样憔悴的新娘子……” “妈!”我不耐烦地遏止了她。 听到“新娘子”三个字,尤其刺耳。 不应该做的事,应该立即中止。 事不宜迟。 我从来办事,主意一定,勇往直前,速战速决。 于是,就立即抓起电话筒,摇电话给钟致生。 在电话里头的致生声音是迷糊的,一定还是在睡梦之中。 我低声,诚心诚意地表达歉意,说:“致生,很对不起,吵醒了你!” “啊!无关系,是应该醒的时候了。” 说得多对。 “致生!”我讷讷地说:“我很想见你,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好,好,什么时候?现在吗?” “就现在吧,我们去吃早餐。” 母亲站在一旁微笑:“看,都快是人家的媳妇了,跟致生说一句要想见他的话,竟然会连耳根都红起来,真是!” 我哑然。 “原来一大清早爬起来,就为跟他去吃早餐!总是夫婿比亲娘紧要,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母亲的怨言,夹杂太多的甜丝丝,听得出来。 我无法再在家逗留,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大门去。 跟致生约好了在中环的美心餐厅吃早点。 他比我到得还要早,神情是异常兴奋的。我才坐下来,他忙拿着餐牌问:“要选煎双蛋还是吃西多士?” “我只要杯浓咖啡。” “吃点东西吧,干喝咖啡对肠胃怕不好。” “致生,谢谢你,你真的关心我。” 他笑,从来没发觉他能笑得如此温文有礼。 “傻孩子,关心你是我的责任。” “我们背负的责任已经够多了。” “什么?”致生并没有太留意我说的话,他嘱咐侍役给我们两份早餐,再回头问我:“楚翘,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我说,我们肩膊上的责任已经够重了,不能再无端端再加重自己的负担。” “楚翘,你是否想得太长远了?目前还不是我们决定要不要孩子的时刻,是吗?” 致生的误会更深了。 我吓得眼眶暴热,突然流了一脸的急泪。 “致生,致生,我并不爱你!” 致生还是笑着。 “好,好,楚翘,我答应,我们从详计议,并不需要为了未来的所有负担,下什么结论,总之,我一定尊重你的意见。快别这样,人家看到你哭了,以为我欺负你,又会认定一男一女晨早就在摊牌讲数。” 实情的确如此。 我突然的啼笑皆非,低下头去。 第32节 致生看我不语,哄我说:“楚翘,看我们这副样子,哪儿有一点像是快要结婚的幸福夫妻!” 我立时间昂起头答:“致生,我们真的不会是幸福夫妻。我不能嫁给你!” 两句说话,有如旱天之雷,致生的脑袋感应慢了一拍之后,才受震荡似的觉着威力。 他呆住了。 说话已经出了口,我倒是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再挺直腰身,说:“致生,请原谅我,我不能再欺骗自己,也不能再欺骗你,我并不爱你。你怎么能娶一个不爱你的女人,而我,又怎能嫁一个并不爱恋的男人?” “楚翘。”致生突然收回望住我的眼神,游目四顾。 我不知道他想搜索些什么。 也许,他以为自己在造什么恶梦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醒,于是环望周遭景物,帮助刺激思考与感觉。 他甚而紧咬着双唇,怕是借助痛楚,更进一步肯定自我的存在。 可怜的致生。 我是惭愧的,且深深的歉疚。 “致生,原谅我。我不晓得再说什么,只重复一句话:原谅我!” 致生苦笑说道:“楚翘,你是不是跟我开玩笑?” 我摇头。 “你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小姐脾气?” 我仍摇头,心内的尴尬与苦愁,越积越重:“也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因而怪责我?” 我差不多又要哭出来了,轻喊:“不是的,致生,你没有做错。也许,错的是我,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并不是刻意瞒骗你.实在,我也是瞒骗自己。” 致生突然地不住点头:“是的,你是在存心玩弄我!” 致生的脸原本也算端方的,突然扭曲成一团似,眼耳口鼻突然皱在一起,非常非常的难看,肯定比一个痛哭的女人还要难看。 我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忍卒睹。 “致生,我并不想你痛苦。” “嘿!好笑不好笑,你竟然对我说这句话,比你说不爱我,还要老奸巨滑,不负责任。” 他骂得未尝无理。 “楚翘!” 致生轻喊我一声,把双眼眯成一线,再说:“请清清楚楚地,认认真真地再对我说一遍,你不打算嫁给我!” 我闭上了眼睛,抽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对不起,致生!” 感觉上,有人在我对面霍然而起。 我慌忙睁开眼,仅仅看得见怒容满面的钟致生,已经站着,差不多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别以为丢脸的只是我一个!有了一点儿成就的女人,就把自己看得比天还高,我也受不了!” 钟致生转身就走。 我呆坐了好一会,才定过神来。 一连呷了几口咖啡,我的心情由惶恐、难过、歉疚,转变而为惊骇、叹惜。 其实,后果是不算出人意表的。 钟致生的反应,很正常,很合理、很健康。 我难道会奢望钟致生听到这突如其来,伤透自尊心的说话之后,会得微笑一下,然后说:“楚翘,我明白,感情不能勉强。祝你幸福!” 他这段日子来花掉的心血、感情、金钱、时间,如何补偿呢? 一脚踏进那幢小公寓,受骗的感觉立即涌上心尖,这份委屈如何应付? 结婚的请柬都已在付印中,亲朋戚友无不纷闻喜讯,他的面子又往哪里放? 如果他会得落落大方地以一个谅解宽容的态度去表现涵养与风采,我其实就嫁他也无妨了。 人是不是真的可怖。 才决定了对方不是双宿双栖、寄托终身的对象,立即找到了一个自我安慰的借口,忙把罪名、责任塞给对方分担。 我恨不得证明自己无罪。 钟致生一怒离去,对我,岂只干净利落,且他言语上的尖刻小家,也正正多少弥补了我的歉疚。 真是有一点点不幸之中的大幸。 上班去时,整个人都轻松了。 最低限度,比过去的那段日还轻松。 连方婉如看见我,都说:“你脸色苍白啊,还好,双目仍炯炯有神。昨晚睡足了?” 我笑,没有答。 所以说,看别人的外表而论定什么,一般会出现误解。 第一关似乎硬闯过去了。 傍晚,回到家去,决定勇闯第二关。 母亲看我绝早就下班,很有点奇怪,问:“今天公司里头的功夫不多吗?” “长命功夫长命做。” “什么时候觉悟前非?” “昨晚。”我说的是真心话:“举凡错误,当即改变过来,切忌拖泥带水,对不对?” 一定是我望着母亲的眼神有点特别,她像呆了一呆,且脸色并不好看,意识着有不如意的事情要发生了。 母亲的敏锐,竞在我估计之上。 第33节 “楚翘,致生呢?” “他是昨晚的错误。”我说着这话时,头垂了下去。 “你说什么?”母亲的语音还算平和。 “我说,他是昨晚的错误。” “会不会只是你今日的误解?” 真没想到,在这最后关头,母亲竟然领悟极高,对答如流。 我似是突逢知己,更放心尽诉心中话。 “妈,我不想嫁致生。” 母亲忙问:“楚翘,是不想嫁他,而仍然会嫁他。抑或不想嫁他,就不嫁他了?” 如此的一针见血,直截了当。 至此,我需要对自己的母亲重新估计。 “妈,你说呢?” 今非昔比,我在商场上的阅历已多,很晓得把一下子不能或不方便解答的疑难,塞回给对手解决。最低限度让自己有个喘息及思考的机会。 母亲听我这么一问,干脆整个人抛坐在沙发上。 跟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我完完全全地慌了手脚。 我只能静静地坐在母亲身边,像只代罪羔羊,任由她发落。 错误超越常情所能接纳时,是的确无从分辨与求饶的。 母亲痛痛快快地哭了好一会,才回过气来。 “妈,对不起。”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也不知在出生以后,说过多少遍,理应滚瓜烂熟,可是,我还是使尽了吃奶的力,才出得了口。 “楚翘,对不起我,甚至对不起任何人,也还在其次,最重要紧是不可对不起你自己。” 我并没有弄明自母亲的意思。 大概是她突然的嚎哭,困扰着我。 我有点茫然,思路混淆。 “楚翘,”母亲握住了我的手,说:“那是许许多多年前的事了,你还没有生下来。我母亲主张我跟你父亲成亲,我答应了。然,女儿,我其实应该像你那样临崖勒马。” 母亲的话,新鲜明智得完完全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楚翘,过去的不必再捉。你父亲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必须告诉你,年年月月,你会得在午夜梦回时就想,如果我当年没有嫁给这枕边人,我是否会生活得更写意、更称心、更理想。一有这个思想,生命就不再无憾。那种感受固然不好,在有困难疑虑时,益发令人痛苦懊悔。女儿,嫁得不甘心不情愿,倒不如不嫁。” 母亲停了一停,叹一口气:“下一代到底比我强,你有勇气!” “妈妈,你太令我惊喜,我一直以为你是平庸的。” “我是的,有再大智慧的人,每年每月每日过刻板式的生活,也必成平庸。” 对,人的聪敏,其实来自经验与阅历。 可是,我问母亲:“你一直渴望我有归宿?” “楚翘,我一直渴望你有‘好’归宿,那是真的,且盼望得近乎急躁。” “你甚至认为式薇嫁给二世祖也值得高兴。” “是的,一就是专心,一就是有钱,二者并得,是极大福份,退而求其次,也只能期望自己儿女能有中上程度的安乐好了。” 母亲叹一口气,再说:“钟致生要是你之所爱,我自是欢喜,不然,也不过是众多男人中之一员,又能给你什么是你自己不可以奋斗而得的东西呢?” 我一下子抱住了母亲。 眼泪汩汩而下。 以往,我误认自己在家庭中没有支持。 我多么愚昧。 天下无不爱子女之父母。只在乎他们爱得是否得法而矣。 母亲现今候至机缘,挑了个最合适的时间、最合适的事件,去表达她的爱心。 我从没有像如今般觉得心神坚定,理直气壮。 回到房里,倒头便睡熟了。 一为昨夜未曾认真休息过。二为哭得也真多了。三为,我觉得安全。 半夜,之间,隐约听到电话铃声。 转了转个身,再睡。 那电话铃声由远而近,由小声而变大声。 我顿时间坐了起来,原来不是梦。 我抓起床头的听筒:“喂!” “楚翘!”声音好熟,好低沉,有点呜咽。 我吃惊,问:“是致生吗?” “楚翘,请别离开我,请原谅我今午的冲动。” 我呆了半晌才说:“致生,快别这样!你令我更难过。” 我一说这话,致生的哭声竟然更肆无忌惮地爆炸出来。 一个男人可以为一个女人如此嚎啕痛哭,是不是值得我感动呢? 是的。 然,我再问自己:是否因为一时的感动,就要赔上了终身幸福? 我心想,太迟了,如果在今早,或许我还会收回成命,但,经过与母亲的一夕细诉,我心上太澄明坚决,不会再受任何压力与责任掣肘了。 我没有再做声,一直候着致生渐渐恢复平静。 “楚翘,我们不要再闹别扭了。” “致生,情况并不如此。” “如果你要把婚期延迟,也是可以的,万事有商有量。” 只除了感情。 第34节 致生以沙哑呜咽的声音,继续向我游说:“或许你最近公事忙碌,故而影响情绪,这个延迟结婚的理由,十分充分,最低限度,亲朋戚友都会接受。” 唉,再多的眼泪,原来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而流。 谁不自私呢?然,为钟爱的人离开自己而伤心,总还觉伟大一些。 阮楚翘在商场上骋驰好一段日子,以为已站稳阵脚,怎知在阅人的功夫上头,还是一般幼嫩。 “楚翘,你答应我?我求你!” 人为拾回自尊而折腰,也未可厚非! 我原谅了致生,也希望他原谅我。 我叹了一口气,说:“致生,夜了,我们都要休息呢。” “我们明天再说吧?” 我没有回应,只轻轻说一声:“晚安!”然后我便挂上了电话。 一定是接连两晚都睡得不好,故而我起床起得较平日迟。 从镜上一照,脸色还不至于太坏,且因为睡足了,两颊还真抹上一圈酡红。 早上上班的人儿,总比较下班时,显得精神奕奕,饱满轻松。 有什么重要的约会,其实应约在早餐时分,而不是人约黄昏后的。 我突然地想,好不好就打铁趁热,在我情绪高涨,不太觉着难为情之时,就趁这个早晨冲进章德鉴的办公室去,把这些年来郁结在心的话告诉他好了。 工作上头,我永远是急惊风的,一旦决定下来的事,必以最高速度进行,效果是好是坏,是龙是蛇,也不须耽搁下去。 早早定了乾坤,去留与否,都比较有松动时间可以掌握。 一脚踏进写字楼去,觉得整个气氛都非常愉悦。每位同事的脸上都挂着个笑容似的,神情轻松得不得了。会不会是我的心理作用呢? 坐到自己的办公室内,立即交叉着手,什么也不做,只努力构思我的台辞。 我会告诉章德鉴,我的婚事已经告吹了。 理由?当然是因为我其实不爱钟致生,我爱的只是他。 不,不,不。 这样子太直截,太不含蓄,太不矜贵。 一定要表达得比较得体,譬方说,我会给他一张小字条,写道:德鉴:如果不能跟自己心爰的人共同生活,那么,婚姻是毫无意义的。一段婚姻所能给予一个女人的利益,也只不过是一个安乐的居住环境、每月足够的家用与零用、一份精神寄托、一个对前景的希望。这些,我跟在你身边共事多年,其实都已有齐。可能,发展下去,我得的会更多……。 我如这样写,已经是相当明显的了,他应该明白。 万一……,我轻叹一声!万一章德鉴心上真的无我,我的措辞也不算太失礼吧?总还有转弯的余地,彼此看成是多年老朋友与宾主关系,我向他首先报道婚事告吹的消息与原因,也是应该的。 主意既定,人更轻快。从抽屉中取出了纸、笔,摊平在书桌上,开始写我的陈情表。 笔有千斤重似,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弄了整整一个多小时,才算有了一个草稿。 真佩服那些作家,可以写这么多传情达意的文章,把心里头要讲的话,一泻千里,那种快感,不言而喻。 掷下笔,望向天花板,突然有种海阔天空的感觉。耳畔传来叩门声,我才把浮游的心情收回来,说:“请进来!” 方婉如抱着一人叠的文件走进来,歉疚地说:“对不起,功夫实在很赶。没有了你的签批,不能交到会计部去支钱。” “啊!对不起,我立即签给你。” 真歉疚,每天一回公司来,我必定要火速签发重要文件,从不积压以免影响下属工作的。 今天,竟成例外。 就是为了处理自己的大事,名副其实的因私忘公。 “阮小姐,你今早见过老板没有?”方婉如问。 “没有。”我立即抬起头,神情有一点点的紧张。 “待会你一定会去见他,是不是?”方婉如一直笑容满面。 “也许。” “老板真是鸿运当头呢,业务发展得这么顺利,如今又另有喜讯,连我们跟在他身边的人都高兴得不得了!真可算是双喜临门了。”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方婉如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她难道已窥探出我的心事与行动吗? 刹那间,一脸的烫热,心上怦怦乱跳。 随即想,完全没有可能的。这两天之内发生的事,连退婚的决定,都只是静静地进行,其余的更只是个人的心里斗争、克服与反应,根本不会为人所知。 那么,章德鉴有什么喜事呢? 我的神情立即变得紧张,方婉如分明看得出来,说:“阮小姐,想你已听到老板要结婚了?我们章氏企业真的好福气,两个头头人物都一齐大喜。” 我呆住,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我和章德鉴的两宗喜事,是没有相互关系的。 “婉如,我并不知道。真的,我并不知道。” 双手开始冰冷,我立即把手指互相紧扣着,极力要自己镇定。 方婉如说:“老板要跟麦小姐结婚了,这才是昨晚自旅游部那边传出来的消息。” 我把身子微微靠椅背移,一定要让自己感觉到有点倚靠的势力,才会支持得住。 我问:“是哪一位麦小姐呢?” “不就是麦忠信的女儿?同事们都在议论纷纷,怪不得麦先生这么愿意出卖整个旅游生意给老板了,反正会结成亲家,早晚把业务交到女婿手上,是顺理成章的!” 我的双唇—直微微抖动,很想驳斥方婉如什么,然,最终还是无能为力,没法子哼出一个字来。 不能说这是阴谋。 第35节 章德鉴从没有答应过我什么。别说在私情上一点表示都没有,就在公事上,他也不曾做过什么承诺。 把麦氏的旅游生意买下来辛苦经营,直至今时今日,业务如日中天,成为本埠极具地位的一间旅行社,完全是我自动自觉去履行职员的责任而已。 半点罪名也不可以往章德鉴以至任何人身上搁。 我欲哭无泪,干睁着眼,望住方婉如,不知如何反应。 “阮小姐,你是不是先签批这些文件呢?”方婉如问。 我这才如梦初醒,点了点头,机械地签了好多好多个名。 方婉如退出我的办公室后,还以为自己会立即伏案嚎啕大哭。 然,没有。 我只想笑,好好地大笑一场。 我相信有我这种际遇的女孩子,在今日世界还箅不少,真正是吾道不孤。 回顾过去的这些年,辛辛苦苦地寒窗苦读,过五关斩六将,才把那张大学文凭弄到手。 往周围一看,有那张文凭者,简直是人山人海。惨是惨在没有了它更沦落无依而已,有了它呢,亦不外如是。 再劳劳碌碌,奔奔波波,找到了一份工,有最基本的受惠条件,同时,也有齐各种做伙计的疑堆杂症。 说到恋爱与婚姻,更加心淡。 爱情故事似乎只有往畅销小说中寻。现今连电影都流行打打杀杀或无厘头式的喜剧。 无他,潮流所趋,一就是江湖上的你争我夺,明抢暗斗,人们仍觉得刺激。否则,嘻嘻哈哈笑一场,把烦恼遮盖掉算了。 我们这一代,已进入了鸡肋世纪。 正如本城各人对这土生土长的原居地心态,留下来不移民,诚惶诚恐。远涉重洋,屈居异乡,又不情不愿。 总之,学业、事业、家事、国事等等,全部有种食而无味,弃之可惜的气氛。 一旦要异军突起,寻求突破,就又连连碰壁,以致于头破血流。 像如今,几经挣扎,下定决心,挺起胸膛,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归宿,一手推翻那宗鸡肋婚姻,回转身来,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却是携了别家女孩的手,走进教堂去。 你说.好笑不好笑? 横摆在目前的至大疑难是,我要不要到章德鉴面前去道贺呢? 不能硬充好汉,只怕“恭喜”二字,老出不了口。或硬生生地在唇边吞吞吐吐的,欠了诚意,反添疑惑。 恭贺章德鉴与麦浩铃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一定是对我至大的讽刺。 忽然想起了跟麦浩铃曾有过的嫌隙,更加一额头冷汗。 江湖上人有句经常挂在嘴边的笑话:“千万别开罪女人,因为她随时有本事成为你的老板娘!” 实在是太好笑了。 更好笑的,当然是如今正正应验在自己的身上。 女强人在公司会议室内所提交的业绩报告,无论如何不及女人在枕边所打的小报告权威。 过往为争取章氏利益而跟麦浩铃发生冲突,至今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愚昧与幼稚,竟如此之甚。 江山到底是别人的江山。本城著名的一位行政人员在一个教导年轻人如何踏入社会工作的专题演讲会上说:“对你的工作付予热诚,但切勿爱上你的机构。” 为什么?因为前者是投资在自己的能力表现之上,后者则是把注码押在别人操纵的玩意之中,二者是有点分别的。 那一线之差,必须是过来人才能领会到其中的奥妙。 像我这种道行不深的人,何只爱上了自己的机构,且爱上了自己的老板,简直大错特错。 封建时代早已过去,还单独存在封建思想的人,当然是要碰钉子的。 千错万错,所有的行差踏错,都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这份涵养,我还是有的。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第一个念头,就是辞职不干。 单是从今后要尊敬老板娘这一口气,就难以咽下。 章德鉴结婚,何只热辣辣地打了我一大巴掌,简直是左右开弓,打得我金星乱冒,面目无光。既粉碎了一个美梦,踩踏了我的自尊,且把我经年在事业上的功绩都抹煞掉。 世界上哪有大公无私这回事。 从前公事上头,谁有道理,谁就得直。 现今呢,一定是麦浩铃有道理,她得直,麦浩铃没有道理,也是她得直。 我是什么?一个小伙计而已。 不错,一念至此,我伤心欲绝,万念俱灰,不如归去。 人在最情绪低落之时,都应该晓得为自己的安全设想,否则,更容易头头沾着黑了。 也别以为我肯在章氏机构内苟且偷生,忍辱负重,就可以偏安。 没有这回事的。 我已有不少江湖历练,看得出来,如果真有胸襟涵养的人,必不会有如麦浩铃的嘴脸。 小家子气的人,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就露了底牌。 我不能对她寄以厚望。 故而,妄想在章氏得过且过,只会徒惹咎戾。 是非走不可了。 况且,朝夕再跟章德鉴相对,情何以堪? 过往为他而拼命苦干的劲道,已经荡然无存,工作表现,必会一落千丈。更何必予人口实? 女人的一切能量,始终源自感情,先天上的这种缺憾,是注定要吃亏的了。 我把写给章德鉴的信,撕成片片碎。 再自抽屉取出另外一张雪自纸来,轻轻放进我专用的电脑打字机内。 亲自打下了辞职信。 第36节 世情变幻莫测,才不过是六十分钟的功夫,写的一封信,送呈是同一个人,效果可以由相亲相爱变为相分相离,奈何? 我把信封平放在台面,呆望了很久。 因为想起孩童时代看一些粤语片,那男主角为环境所迫,把一纸休书交到妻子手上去时,那可怜巴巴的女人,一副欲哭无泪、决意牺牲、以示成全的表情,相信正正是我如今的模样。 太滑稽了,是不是? 已经是九十年代的今天,女人还是不能真真正正地独自站起来,仍然希望能靠到男人的肩膊上去。 一旦没有了依恃,就傍徨、就失色、就无助。 这封辞职信跟休书何异? 连一份养活自己的职业,都要失掉了。 从明天起,茫茫人海,又再浮再沉,不知何日,始登彼岸! 从前的女人,集饭碗与婚姻于一身。也叫做没法子的事。 然,身为现代妇女,还如此不智,硬把事业与爱情,押在一场大小之上,真是不可原谅! 丑妇总要见家翁。我缓缓地站起身来,准备到章德鉴的办公室去。 身子站直时,只觉腰酸背痛,筋骨松散。 人要坚挺正直地站到人前去,原来由里而外的要受一点苦。 多么的无奈。 我还未伸手推门出去,就有人推门进来。 彼此都怔一怔。 互相凝望了一刹那。 人家说,一刹那可以足永恒。 是吗? 我低下头去,不欲对方看到我湿漉漉的目光。 心里想,我是会记牢这一刻的感觉,怕要在年老时回想从前,也能清晰地想起,如今心头所承受过的震荡,一种类似生离死别的震荡。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浓不可化的强烈感觉。 纵使难忍的是离情别绪,而非欢愉的山盟海誓,仍属刻骨铭心。 章德鉴问道:“你刚要出去吗?我阻了你的时间。” 我走向写字台的一边,趁机昂起头,背着他深呼吸一下,把所有愁绪都硬压下去。 “没有,没有,请坐。” “不坐了,进来只为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我回转身,勇敢地对他微笑,说:“你的喜讯?” “嗯。”他竟然晓得脸红,有点期期艾艾地说,“你已有所闻?” “不是街知巷闻了吗?” 无可否认,我这句话是有着酸气的。 蓦然发觉自己的不得体,立即补救,笑容在一秒钟内浮到脸上去,说:“恭喜,恭喜!我还忘了道贺,太失礼了!” “失礼的其实是我,你与致生宣布了喜讯,我还没有什么表示!” 章德鉴说罢,随即在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来,双手奉上:“这是我买备了多时的礼物,一直打算送你。” 章德鉴的神情是有点尴尬和紧张的,或者新郎倌总是这模样子。钟致生的确也曾有过这种似笑非笑,腼腆而又慌张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早在听到你的好事近时,就把礼物买下来的,总未有机会相赠。希望合你心意,你会喜欢。” 我接过了,随口应了一句:“一定喜欢的。” 抬眼望住章德鉴,他也正在看我。 我甩一甩那头短发,强自欢笑,说:“其实,你不必送我礼物。” 理由是:我跟致生已解除婚约。 可是章德鉴并不知道,他问道:“是俗语所谓亲家两免吗?不成呢,这么些年来,就算是感谢你对我辅助的一点小心意,也是应该的。” 我笑道:“老板,我回赠给你的礼物,希望你不会太震惊和失望。” “什么?” 我双手奉上了那个白信封。 章德鉴接过了,有点愕然。显然地,他意会到内里乾坤,于是立时拆阅。 阅毕,章德鉴慢慢抬起头来看我。 在他的脸上没有多少惊骇,只有一种淡然的无奈。 轮到我不想再看他,微垂着头。 “对不起,不能为章氏继续服务了。” 说着这话时,我心上翳痛。 “我明白。”章德鉴说。 我霍地抬头,问:“你明白?” “你要专心做归家娘,是致生的意思吗?” 世间上多的是美丽的误会,然而,这一个却是残酷的。 我连在他面前装笑的权利,都得自动放弃。 何必要在这最后关头还露出马脚来? 既然是翩然无由而来,也得潇潇洒洒、干干净净而去。 “祝你永远幸福!” 我微笑称谢! “同样的祝福,给予你和麦小姐!” 章德鉴把那自信封在手上连连拍打了两下,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转身就离开我的办公室。 门在快重新关上时,他再探了半个头进来,说:“楚翘,我感谢你,且会怀念你。但,我知道不能留住你!哪一天是你最后一日在章氏上班了?” “我有假期,如果你不反对,我的离去将是三个星期之后。” “好。我记得你大婚的日子,正正在三个礼拜之后。”他又补充一句:“我比你迟两天!” 门关上了。 我拆开章德鉴给我的礼物,一个黑丝绒的锦盒内,放着一只晶光四射的一克拉左右的钻石戒指。 泪水是不能自已的汩汩而下。 第37节 这么漂亮、闪耀、迷人,差不多是每个女人都梦寐以求的理想礼物,由一个自己深爱,却快要跟别个女子成婚的人送出来,那份讽刺,完完全全的盖过感动,令人气愤。 我流的当然不是喜泪。 如果我也能获得这种礼物,那么,行将成为章德鉴太太的人,怕要拥有更多更美更惹人妒羡的礼品了! 事实上,除非麦浩铃不爱章德鉴,否则她根本已经拥有天下。 像过了一个世纪,我才回到家里去。 真的,第一次感觉到母亲是我永恒的挚爱,第一次感到家是最安全,最可爱的地方。 我奔跑到厨房去,一把抱住了母亲,竟然又哭了起来。 母亲在我蒙尘之时,显得额外的世故与慈爱。 她什么也没问,只匆匆解下了围裙,环绕着我的肩膊,扶着我,慢步走回客厅去。 她让我坐了下来,又绞好一条温热的湿毛巾,让我拭了脸,然后静静地陪着我。 良久,等我平过气来。她才说:“楚翘,你从来不是个哭宝宝。知道吗?你小时候,饿了,也不哭,只干瞪着眼,等我回来给你调教奶水。” “妈妈,你那时究竟跑到哪儿去呢?” 母亲哈哈地笑:“你知道我啦!一屁股坐到麻将台边去,我有些江湖规矩要守,人家手风不顺,要求多搓四个圈,我又有什么不肯的,于是便累你久等了!” 母亲故意做了个难为情的模样,问我:“你不介意吧?” 我破涕为笑,笑倒在母亲怀里。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损失了一份儿女私情,却确定了一份骨肉至爱,是值得有余的。 两情眷恋易,长相厮守难。 也不是因为吃不着的葡萄是酸的,的确,血浓于水。这份觉醒虽然迟了一点点,仍不算悔之已晚。 我像个微微发烧的小女孩,困倦地躲在母亲的怀里,图一时的安慰。 “饿吗?”母亲问。 我摇头,说:“妈妈,陪我一会好不好?” “有什么不好呢?从你出生,我就陪伴你至今只是你没有察觉罢了!” 说得太对了。我羞愧地对母亲笑。 “还是个孩子,才哭完了,有哓得笑。” “妈,”忽然母亲充满信心,我说:“我已辞职了。” 母亲吁长长的一口气,面露难色。 “妈,你别担心,我休息一阵子就去找工作了!” “这真是新闻呢,自你出道以来,我并不知道你也需要休息!” “我也劳累的!” “有些人一边喊辛苦,一边很能自苦中取乐。楚翘,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看,你是那种人!” “妈!”我很无奈。 “婚姻是婚姻,事业是事业,不必混为一谈。钟致生跟你甚至不是同事,将来也不会朝夕相对,无尴尬之可言。章德鉴跟他也不算太相熟,没有什么人情要兼顾,为什么好好的一份工作,竟要辞退了?……” 母亲显然越说越不满,我则越来越烦躁。 干脆大喊一声:“妈,请别说下去了,你根本不了解我,不了解整宗事件,不了解各种关系!” 说罢,我掉头就走回房里。 用力地关上门,抛在床上生闷气。 所有女人一有烦恼,不外乎几度板斧以求宣泄。 其一跟好友吐苦水。我不是愿意一有家丑,就宜得向外张扬。此路行不通。 其二是跑到街上去疯狂购物,以另一种形式所产生的满足感,平衡空虚的情绪。 我又不是对任何衣物有爱好的人,怎样一掷千金,都难以购得心头所爱而得着快感。 其三就是躲起来大哭一场,或者躺在床上,由得脑袋空白一片,睁着天花板过那无眠的一夜又一夜。 我的选择,也只有这一种了。 其实不能怪责母亲,没有理由要她无辜地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我担忧、失望、愁闷,以至于不知所措。 可是,我不嫁钟致生,还能向她解释。 然而,我辞职的理由呢,叫我怎么开口? 成长后有千百万种无可奈何,即使是至亲也无法分忧。 生活上,人际关系的复杂与微妙,更非局外人能知一二。向外间人解释只会因重提烦事而加添苦恼,弄巧成拙,得不偿失。 别说是母亲,甚至是念真,我也觉难以启齿。 还是她辗转从商场上听到了我就快要离开章氏的消息,才急急找着我问。 “为什么,楚翘?” 我摇头,只一味地摇头。 “如果连我都不是你倾吐的对象,还有谁?” 念真并没有妄自尊大,的确,大学里头的三个谈得来的朋友,李念真、谭素莹与杜式薇,也只有前者,最能开心见诚地与她讨论疑难与问题。 式薇与素莹之于我,只余下一份不能否认的感情而已。 人生舞台上,一下子选演的角色不同,就难以同场出现,互相沟通。 式薇与素莹正正就是如此。 式薇现今频频出现于影视周刊,以聂家少奶奶的高贵身份而成名气界的一员。 她的时间、心思、精神、行为,尤其是价值观,必与我们迥异。 大家再聚首,都不知谈什么好。 第38节 早一阵子,念真在一个应酬场合碰见式薇,她也问起我来,对念真说:“楚翘仍在章氏打那份牛工吗?” 念真答她:“牛工也相当出色呢,章氏今时已不同往日,是间很有规模的出入口行兼旅行社。楚翘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式薇当即答道:“那一人也要看是什么身份与分量。才刚刚创业的老板,跟在他后头的能捞到多少?楚翘这人有个毛病,老是妄自菲薄。实际上,她模样与脑袋一点也不输蚀,要嫁个登样的人,未必难。这阵子,我小叔从海外归来,身边一堆名嫒闺秀,他都看不上眼,我老想叫楚翘试一试,她若肯排众而上,未必不能修成正果。” 念真再无言语。 她把这番对话告诉我时,我也哑口无言。 不能说式薇对我不好,更不能说她不是言之成理。 只可惜,她心目中的好,我不以为好。她认定的道理,我亦未敢苟同而已。 正如我和念真非常尊重式薇嫁进聂家的决定,甚至这最近聂家公子不断传出的绯闻,局中人仍能如此忍气吞声,甚至落落大方,这一切毕竟都是她个人的选择。 倒转来,也真希望她能对我们的价值观念还以尊重。 彼此河水不犯井水,把往昔的情谊冷凝起来,以保鲜常新,不必去碰它算了。 至于谭素莹,唉,更加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一摊开报纸,娱乐版赫见聂杜式薇穿得像肉弹似的以贵夫人的身份出现,心头已是一阵苍凉。再看其余港闻版及自由论坛版,又见谭素莹以尖酸刻薄的嘴脸,义无返顾地攻击政敌。难道没有感慨? 别的且不去说了它,素莹提倡民主、力主直选,要尽快一人一票,非但未可厚非,单是这个崇高理想,已相当值得支持。 然而,民主与罗马一样,都并非一日可以建成。 在沙滩上建筑巨都名城,还要限时限刻,各人七手八脚,也不细研土质、不深究民情,就依样画葫芦。 为了依期还了心愿,偷工减料在所不惜的话,真怕有那么一个轻轻拍岸的白头浪,就把整幢心血,铲为平地。 这也不去说它了。反正各自修行,看准先得道而已。 可是,素莹前一阵子,才十万火急地摇电话到我写字楼来,说:“楚翘,你有什么精美的货品样板没有?” “什么意思了?”这么没头没脑的说一句,令人丈八金刚,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们做出入口生意的,不是有很多货头货尾或样本吗?”‘“对呀!” “我想你以平价卖一批给我!” “那还不容易,可是,你心目中要的是什么货?” “你有什么货?要有特色的,最好在市面买不到的。” 真没她好气,只得答:“有特效保暖杯,有温度计兼原子笔……” 我如数家珍地数下去。 素莹立即截我的话:“就那温度计兼原子笔好了!” 我笑问:“素莹,你不像是个这么随便的人!” “这与我的性格无关。” “什么意思?” “只不过挑一样比较趣致的礼品,逗那些区内的选民开心,帮一位参选街坊会理事的朋友拉多一些关系与选票而已,用不着太紧张。” 我听得发呆,忙问:“什么?什么?这行得通吗?” “楚翘啊,请别忘记,群众是有贪小便宜的心态的。上次本区街坊会竞选,那个胜出的人,帮他拉票者逢人都送赠一个设计新颖的衫夹,就是这样成功的了。” 素莹说的不会是假话,可是,非但言无感慨,且有认同感觉。这真是使人战栗的。 若真是如此这般的一人一票方式,就未免污辱民主的高贵了。 任何人际关系都是双程路。 笃行民主,需要有人倡导,更需要有人附和与支持。 所谓调兵遣将,纵使是泱泱大将,都不可能只有将而无兵,那又如何一呼百诺,前仆后继? 发起民主不难,难就难在响应民主,实行民主。不但需要强大的群众基础,且要求此等群众要具备很起码的正确民主观念,决不可人云亦云,断章取义,学时髦玩意儿跟风,甚至不惜以自己的那一票权利换取个人物质享受。 要有理想的群众基础,是需要时间与教育,悉心栽培的。 宏伟的罗马,决非建于一日。 谭素莹的几句话,令我凄然黯然。 这以后,刻意地跟她保持了距离。 每次在电视荧幕上看到一些政客,不论是否民主派,都言之成理,各执一辞去拉拢民心时,忽然又看到谭素莹之为反对而反对政策与政府,完全的哗众取宠,更使我失望。 在野的反对派之所以要在野,其来有自。 轮不到我不感慨。 在大学里头,四个情同手足的同学,一起共度多少清早与黄昏,在校园内留下多少足迹与淘气的笑话,有过多少共患难、同喜忧的经验,也经历了多少做人相处上的考验,到头来,一脚踏出社会,各自选定自己的角色就立即出现分歧。 还不用候至在利益上头发生什么冲突,就已经不可能再沟通下去! 念真的一句话,有千斤之力,把我双肩压得益发沉重。 不能说她讲得不对。现今,只除她,再没有一个适当的人选,可以供我吐苦水。 “念真,谢谢你的关怀。可是,当一个聆听者实在很痛苦,很烦躁。” “听一个自己关心的朋友诉说苦衷,是愉快的责任,请别小觑了自己,也小觑了我!” 我不能不感动,因而轻声地对念真说:“章德鉴要结婚了,新娘不是我!” 第39节 惊呼一声的是念真。 她也一时语塞。 当然,教她拿什么话安慰我才好? 她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以为朋友的疑难只要坦自说出来,就可以在有商有量的情况下解决掉。 业务上头的难题,或许可以抽丝剥茧,寻出根源,慢慢解决。 但,感情的千千之结,必是剪不断,理还乱。 谁都无可奈何! 念真是过来人。 可是,能以她的经验,得出个什么法宝来呢? 答案显而易见,绝不可能。 她的沉默,一定夹杂着感怀际遇在内。 念真强自镇静,讷讷地说:“对不起,楚翘。” “你没有必要说这句话呢。”我说。 “不,不,”念真眼有泪光:“我不该从旁怂恿你、影响你了。” 我握住了她的手,反过来安慰她说:“不要只看今日的成果,我们把眼光放远一点,我仍深信离开钟致生是做对了的事,至于是否因此而得到了章德鉴,那是另外的一个环节,不可混为一谈,念真。”我竭力地令她好过:“我退婚一事,连我母亲都赞成,都予我支持。” 念真听了这番话,连连点头。 这世界也真是太难做人了。 看见朋友有困难,急切地劝她临崖勒马,谁又会想象到崖下是碧海?大难不死的话,竟还有什么好怕? 我若不承担责任,身边肯说真话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当然需要珍惜如念真的这种朋友。 跟她分手之后,自己很有点啼笑皆非。怎么聚会里头,反倒由一个伤心失望的人去安慰对方了? 所以说,谁都不可以依赖谁的慰藉与帮忙,靠得住的人只有自己。 世上并非少了善心与热情的人,只是一定要他们本身安乐,才可以有余情剩力去扶助别人。 看,念真只不过一阵子歉疚迷惑,就立时间打消了自己的豪情爽直,扭转头来,要我找借口去抚慰她的惶恐忧疑。 算了,算了。 再有什么不称心、不如意、不顺遂、不高兴,全都默默沉淀至心底去,不要再出什么怨言丁。 在章氏一晃眼好几年,这已是最后的一天了。 同事们很客气,为我设了饯别的午宴,原本此宴是大伙儿吃一顿晚饭的,他们认为晚上时间比较宽松。可是,我反对。 在章氏最后的几个星期,自问支撑得很苦。埋首在所有交接功夫上,尚能勉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应付。若在跟同事的应酬场合,要我强颜欢笑,实在是太沉重的负担了。 吃一顿午饭的时间,最长也只不过是一个钟头多一点点,哪儿还有闲情剩力去串演一出欢乐今宵的折子戏? 这一天,已是留在章氏最后的工作日。 我刻意地把自己关在办公室,直至八时多。 不敢走出去,再跟同事们逐一握别。 我怕自己忍不住流眼泪。 小时候,母亲曾把一只自来的小猫抱回家里来,给我作伴。 小猫初到我们家时,非常非常的屏弱。 确切地形容它,是身无三两肉,完全的骨瘦如柴。我们母女俩悉心竭意地把它养大。 才不过是几个月的功夫,小猫改头换面,焕然一新,那身光可鉴人的毛色,人见人爱。连小小的一张脸,都充满灵活的表情,透过一对波子似的圆大眼睛,将逗人怜爱的魅力发挥得淋漓尽敛。 我固然对小猫钟爱有加,不可一日无它为伴。连母亲都把它视为家里头不可缺少的生气。 如是者相伴年余,突然的,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小猫不见了。 以往每当我放学回家,小猫就立即飞奔过来,在我的脚边转来转去,咪咪地乱叫——直至我抱起亲亲它才肯罢休。 这天,全屋静悄悄,我吓那么的一大跳。 通屋地找,芳踪杳然。 我急得哭起来,越哭越觉不舍,越觉难堪。 就是如此这般,我失去了一个儿时最喜爱的玩伴。 母亲说,一定是小猫贪玩,有人开时,它跑出了屋外,越走越远,以致迷了路,不晓得回家来。 第一次尝受到生离死别的痛苦。 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夜不成眠。 第一次明自早上继续醒来,再也不能与心中所爱相见。 那年,我才十岁。 悲痛让我谨记了教训。 父母亲见到我伤心,再给我买一只新的小猫回来给我作伴时,我断然拒绝。我说:“妈妈,我不要再有分离。” 母亲愕然。 她骇异一个小女孩会有这份领悟。 对,没有生,焉有死?没有合何来离? 一切都因有了一个开始,才出现结局。 可惜的是结局不一定愉快,不一定美满。 那就倒不如不开始好得多了。 我并不认为如此消极是可取,然,修养也不过至此的话,夫复何言? 这十多年来,其实一直受着小猫故事的影响,我刻意地活得平淡。 对追寻任何人情,包括亲情与爱情在内,均采取低调而可有可无的态度。 对任何事情,包括学业与事业,同样以既来之则安之的手法处理。 如今一旦稍为积极,便碰了大大的一个钉子。 正欲成双成对,随即形单影只。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把这几年来积累下来的公事文件档案,逐个逐个地翻。意图在里头找到一些有意义的纪念品。 例如,我第一次亲自替章氏草拟的公函、第一次亲手打的信件、第一次代表章德鉴签的合同等等。 我都复印了一份,准备带在身边去,留个纪念。 是真恋恋不舍。我怎么能否认呢? 当我找到了那封章德鉴写给我的聘请信时,整个人像一下子被推进万丈深潭之内,有种魂离魄荡的感觉。 握着信纸的手,抖动着。 过了多少个年头,多少个日子,直到如今,却得到一场空白。 人家说春梦了无痕。我可连美丽的绮梦也未曾有过,就已要承受这番苦楚。 公平吗?值得吗?合理吗? 至大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滴在信纸之上。 章德鉴的签名,开始融化、开始模糊。 不只是他的字,且应该是他的人。 以后的日子,我若不能忘记他,让他融化在我的泪水之内,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若能忘记他呢,就让他渐渐由清晰变为模糊,以致完全引退。 别来问我,希望是前者还是后者,其实二者我都不愿意。 稍稍的止了泪,我霍然而起。 是离去的时候了。 第40节 我环顾办公室的四周,又是一番感慨。 从前的日子多温馨、多和暖,只我和章德鉴。二人塞在一个小小的办公室内,角落处都是一盒盒的货。 我们天天见着面,夜夜并肩赶工。 都在盼望公司每日成长壮大,能各有一个办公室。不只为了规模的建树,更为工作上的方便。 等到这年,如愿以偿,可又各据一方,不常见到对方的面。 这还不打紧,发展到今天的田地,竟还要永远离开巢穴,我是太舍不得,太舍不得了。 步出我的办公室,很不自觉地走到章德鉴的办公室去。 门仍紧紧地关着。 但门缝却透出一线的光来。 他还未走吗? 我呆住了。 脑海里突然地浮起一个意念,好不好叩门进去,跟他说句再见? 最低限度在他婚前说一声再见,再见他一面。 一念至此,蓦然心惊。 他都已快是别个女人的丈夫了,何苦还自我痴缠呢? 等一下相见,两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万一他问起我的婚讯来,我又何以作答? 直至目前为止,公司里的人还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和钟致生的婚约已经取消。 满堂吉庆,男婚女嫁的不是我们阮家的事。 罢,罢、罢! 要走还是快走,一脚踏出章氏,不能说是重见天日,也真要重新为人了。 我抱住了那重重的一叠文件,头也不回地走了。 街上已然水静河飞。 夜总是深沉的。 我在街角候着计程车。 风一阵阵吹来,加上脸上湿濡,更觉着寒意。 不知多少次,章德鉴和我开夜工,直至披星戴月,才回家去。 他总是替我截了计程车,开了车门,让我坐进去了,才扬手跟我说再见。 何必还细细回顾呢? 前面的路还长。 能不能截到车,仍是要继续走,一直走,走到尽头,走到人归于尘与土。 我钻进计程车后,立刻闭上眼,假寐。 什么也不必再想,这些年的疲累,在此刻一涌而上。 我应该好好地休息一下。 对,先回家去,睡一大觉,如果并不能一眠不起的话,明天醒来再盘算好了。 明天,当然是要转醒过来的,我并没有一睡不醒的福气。 太阳艳艳地照耀大地,人就开始劳劳碌碌,营营役役,接受生活的挑战、失败、苦痛、忧虑,然后自说自话,自我安慰,再等待明天,因为明天会更好。 结果呢,明天,依然故我。 一天一天地等下去,捱下去,永远有希望似。是愚蠢?抑或无可奈何? 像如今,我都不知有多少天,总是睡醒了便游游荡荡,吃吃喝喝,一直等待入夜,再睡、再醒、再活下去。 有意思没有? 答案是令人憔悴的。 然,仍要活下去是不是?仍要寄望明天是不是? 明天,会有另外一个章德鉴,或比他更好的男人,与我携手奋斗?! 明天,会有另外一间章氏企业,或较之更具规模的机构,让我大展抱负?! 我苦笑。 摊看报纸,找雇人栏,看得眼花缭乱,心如尘撞,不能说人浮于事,实在太多的选择了。 是自己选择别人,也是别人选择自己。 究竟在什么情况之下,会得互相选择对方呢? 那真太难说太难说了。 一切都是命定的缘份。 不可以说我不挣扎求存,已经挑了好几间公司,写就求职信,抛到邮局去寄掉了。 有多久没有为工作而忧虑过,现今从头开始。 都说,过去的并不重要,最要紧的是现在,更是将来。 说得太对了。 可惜,过去的是辉煌,目前的是潦倒,未来却是彷徨。 自邮局走回家,是一段短短的路程。 我安步当车,浏览窗橱,分散精神。 这些天来,最痛苦与难受的无非是精神无寄。 事情发生到自己头上去时,才会明自过程与真相。 为什么一些失恋的人,老不肯听亲朋戚友的劝告,忘记那辜恩负义的一位,硬要寻找借口,为对方开脱,而仍然牵肠挂肚地做其爱情忠实信徒? 只为精神一下子在游离状态,无所依傍,实实在在的太恐怖了。 空门多是失意人之避难所,也就是因为我佛慈悲,来者不拒,人人都可以一厢情愿地把全副精神寄托于神的手上身上,并全凭想象与信念去感受回应。 简单一句话,独个儿在思想上进行感情买卖,讨价还价,乐不可支。 一生也就如此这般地过掉算了。 何其不幸,我连这种自欺欺人的法门,都戳穿了。只有更像孤魂野鬼般,无所依归下去。 走过一间婚纱摄影的橱窗,驻足,看得呆了。 今天是几时了? 人家是快乐不知时日过,我呢,浑浑噩噩地拖一天是一天,竟也浑忘了日子! 章德鉴应该已与他的妻子在蜜月旅行途中了。 而钟致生呢,是跟我一般落寞,还是已经把创痛稳住,继续苦干了? 他的情势必比我更优胜,最低限度,他有一份工作。 工作的作用也大矣,根本是精神与肉体寄托的泉源。 故此,当我再坐到这间规模相当的顺风旅行社内应征一份营业部经理职位时,无可否认,我有点紧张,患得患失。 茫茫大海中遇溺的人,抓住身边任何一块木板,也是好的。 第41节 接见我的是顺风旅行社的总经理焦启仁。 在旅游业内,这姓焦的薄有名声,顺风是他一手创办的,一直以来办得有声有色。 行内人当然地认识他,我并不例外。 “焦先生,你好!”我点头招呼,跟他握了手,才坐下来。 “我们人事部把你的履历递给我看时,我还有点疑惑,不敢确定应征者是阮小姐!” 我腼腆。 当然,章氏企业在江湖上已略有地位,认识我的人不少,怎么会一下子在一大堆求职信内找到了我的?其中暴露了多少委屈与凄酸? “你已经离开章氏了?” 对方才说了两句话,就已有千斤之力,正向我一头一脑捶下去似,教人金星乱冒,眼目迷糊。 是的,我现已是个如假包换的失业人士,正正渴求有人收留。 是我过分敏感也好,是事实摆在目前,无从抵赖也好。 总之,我已被证明在努力兜售自己。 挺一挺身子,我聚精会神地说:“对,我已是自由身。” “可以随时上工?” “可以。” “能否告诉我,为什么离开章氏?” “你要听老生常谈的原因?” 对方微微一愕,随即说“你在章氏位高权重,一旦来我们顺风,你会适应吗?会愉快吗?” “合作上的融洽不一定在权与位上头,此其一。如果努力之下,仍真的无法适应,就只好走,此其二。” “你知道你第二个答案,最能令有心雇用你的人惴惴不安?谁会愿意冒险雇用一个三朝两日就蝉曳残声过别枝的人!” “有哪一件事,哪一个人会是生生世世、长相厮守的?焦先生也是离开建华旅运,自立门户,才有今天,对不对?谁在今日答应你永远服务顺风,请别听信,肯定是一派胡言。总之,在职一天尽责一天,努力一天,确实使你所付的最值回票价,我觉得你已经可以考虑。” “阮小姐既然如此坦白,我也不妨实话实说。以你的资格经验,要做好顺风的营业经理,绰绰有余。只是,你的敏捷思路,伶牙俐齿,同时是我放心与担心之处。放心的是你会把工作做得很好。担心的是你太不把我的人放在眼内,这些人竟包括了我在内。” 说得太对了。 我有一点点的惭愧。 我明白自己目前的心境,自卑形成自大,是怕站在人前去矮了一截,故而处处先发制人,保障自己,因而很明显了霸道独裁的形象。 对于焦启仁,我有了很起码而意外的敬重。 他说:“阮小姐,合作成功最首要的条件是坦诚相向。这一点,我们都似乎做到了。至于其他的条件,不知是否可以相就。” 经过了一番折腾,对方似有录用我的意思,颇令我安慰。 实在不能够再做无业游民了。 不是目前经济的问题,是精神寄托的需要,严重地等待处理。 “焦先生所指的是雇用条件吗?” “对,这个职位既不是总经理,薪金自然没有你现职这般优厚。” “不能说是现职了,那就无须介怀。”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请信我,我没有刻意地压价,会以市场上一般营业经理的待遇给你,且如果生意额上升,你是率先有花红的一个。” 我听了焦启仁说的那个薪金数字,心内冷了一截。 薪金不单用以糊口,且是身份与才华的象征。 累积了这么多的一个可观数字,刹那间掉了一半,也不是物质享受或经济保障要被受削弱的问题,彻头彻尾是自尊心被干扰了。 很不舒服。 不管这姓焦的是否乘机落井下石,事实摆在目前,我并无太多选择,只好束手就擒,自认运气欠佳。 责怪旁的人、旁的事,是真不必要的。若不是那只狗先掉进水里头,怎会惹人家拿起棍子来打它? 在商言商,谁不会伺机为自己的生意捡现成的便宜? 跳楼减价货经常受欢迎,不论是人材或货色,均如是。 然,不必悲哀,任何大减价都只能持续一个时期,我要叫自己放心! 我只能大人方方地对焦启仁说:“薪金不是问题,我珍惜这个再战江湖的机会。” 这个对我来说是委屈的答案,似乎仍未能令焦启仁释然。 我在心内长叹一声,食真正艰难。 我于是再诚恳地说:“我有信心,以我的工作表现,在不久的将来,将会令自己赚比在章氏更多的钱。” 这我是提出了保证,不会将货就价。 我的工作素质起码一如以往,只会做得更好,使他肯定自己是“冷手执个热煎堆”。 焦启仁终于笑逐颜开地跟我握别。 再走在中环的街上,有种重新为人的感觉。 可惜的是,再做几多世人,都只会是重复又重复人生的烦恼与苦难,不住奋斗挣扎,决无例外。 无论如何,重新有了工作,心里头安稳得多,往后的下午,都显得踏实,惆怅的心情慢慢平伏下来,还有心情想到要通知念真一声。 我跟念真坐到中环置地广场的咖啡店饮下午茶。 “对不起,要你在搏杀时间内偷懒!” 我看看表,才不过四时,这正正是每个写字楼内各行政商务要员最繁忙的时刻,把念真叫出来陪我这个闲人,很有点知法犯法的歉疚。 就在不久之前,我才坐在章氏运筹帷幄,调兵遣将,那种感觉原来如此踏实而美妙。 当时,总有点埋怨,老喊疲累。原来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而已。 念真涩笑,答我:“你知我知,女人搏杀,很多时是因为别无选择。我们是老同学,应该心照不宣吧!” “别太自苫!” “你反倒转来劝我,那我可安心了。” “念真,未落幕前,戏总要演下去,是不是?” 我说的话,积极意识之中其实有苍凉的成分。 第42节 一个既失恋又失业的女人,如果自我确定生无可恋,又如何?除非有勇气自杀,否则还不是要活下去。 我从来都不同意有勇气自杀,倒不如有勇气活下去的这种理论。 我认为人真要做到慷慨赴义的壮烈地步,无论如何比忍辱偷生难。 一时冲动,自窗口跳出去做小飞侠,是冲动的行为。未摔到地上去肝脑涂地之前,若能有一分钟的清醒,将会选择生活下去,即使是非常艰辛而痛苦地生活下去,总还好过死。 因而,忍辱偷生是痛苦,但未达最困难的境界。结束生命的难度,于我是相当高,同样,偷生人世而能忍耐创痛,拼命重新奋斗,屡败屡战,永不言倦,那才真正难能可贵。 我明白这个道理,且迫切地实行着。 思潮起伏过后,我对念真说:“我终于找到事做了!” “恭喜!这么快!” “对,半价的跳楼价,立即有人接收!” “谁说不是,只要你肯半价,自然有着落。问题是薪金及职位可以半价,其余的感情与终生事件,怎么能太委屈自己?” 世界上没有嫁不出的姑娘、娶不到妻室的男士。只要你肯饥不择食,降低自己要求千百度,就可以了。 然,你愿意吗? 总是太多感慨! “不是浇你冷水,新工可有作为?” “老早习惯了事无可为而仍为之了,没相干!”这回是轮到我有点气馁。 “有没有再见章德鉴?” “没有。” 她开门见山地问,我理直气壮地答。 “他回来了!”念真说。 “什么?”一时间,我还未弄明白究竟! “他度蜜月回来了。”念真补充。 “嗯!”我茫然地应着。 现今,他已成陌路? 未曾跟自己恋爱过的一个男人,会得变成怨家,也真太讽刺、太可怜了。 “你这就跟他一刀两断了?”念真问。 “我们从未试过藕断丝连。”我说。 “楚翘,你不希望能轰轰烈烈地恋爱一次?” “怎么轰烈法?要奋不顾身,肝脑涂地,置之死地而后生般恋爱吗?” “过程刺激得你魂离魄荡,让你非常地恋恋不舍!” 大概是经验之谈了。 “念真,这种阅历,算是福气抑或劫数,暂且不说,也真要讲缘份。我可没有缘,更没有份!” 念真叹一口气说:“你不觉得自己是杯白开水?” “形容得最贴切不过了,单是一个中环就有过万杯如我这样的白开水,本身也够淡而无味,然,人们缺少我们不得如此而已。连喝可口可乐,都会有增肥的顾虑,何况是白兰地或威士忌?” “你甘愿做可有可无的角色?” “谁在世界上不是可有可无?撒切尔夫人在位多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现在呢,不也是要拱手让贤?报章上还频频呼吁,请她不要间接影响梅杰的思想与行政。” “唯其叱咤风云不可永远,更要得一时风光是一时。楚翘,请放弃平淡,追求刺激!” “是不是追求就能得到?” 我不是不尝试追求过的,一出手,立即败下阵来。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最低限度,你有了这个观念,机会就经常在你身边!” “这不只是你的建议,其实是经验与感受,是不是?” “楚翘,我没有事是需要隐瞒你的。”念真说这话时,她很具诚意:“只是我不愿太过张扬自己的私事。” “对,并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包括至亲好友!” “因此,我不需要详述经过,只把我的感觉及意见告诉你。只要能恋爱就好,要女性生活更精彩,只有恋爱。” “恭喜你!” “其中有很多苦楚与委屈,然,若要我重头选择,我仍会走相同的路。” “无悔行动!” “对,请相信我。” “念真,”我忽然笑起来:“你有着肥水不流别人田的心意是不是?诚恐我不知恋爱的美丽,而轻轻放过,所以尽你的老友责任!” “如果我这样子的恋爱际遇,都谈得上是至高无上的享受,我才敢推荐!” 念真没有告诉我,有关她的恋爱对象与经过。 我亦从来不问。 过程与对象是谁,不是最要紧的事。 我没有这份好奇。 在跟念真的交往中,亲眼见到过她沮丧落难与神采飞扬的时刻,这印证了她的信仰与理论。 不是我不敢苟同,只是我正失望、气馁。 天下间当然有奇能异士,有人贵为一国之君,深具宰相之才,也有人长袖善舞、富甲一方。可惜财势权位福禄都满意者,仍只是芸芸众生的极少数而已。 像阮楚翘这种稍有理想与才具的人,伸长脖子盼能际遇非凡,出入头地,大有可能是奢望。 如果要随心所欲,请量力而为。 我的人生怕是鸡肋的一生罢了。 第43节 念真仍很关切地说:“你找我出来,只是要告诉我,重作冯妇,又得在中环出没了?” 我苦笑,答:“现阶段,这已是我最大的期望与最高成就。” “请密切注意你真正的幸福,楚翘,”念真挺一挺胸,好像鼓足勇气才说下去:“章德鉴那另一半完全不像样,我并不看好他们的婚姻。” “什么?你别凭空造谣,为拯救我的自尊而做不必要的努力。” “我不完全是你想象中的偏心与盲目,我见过新任章太太,一见便知龙与凤。” “人们老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实。” “你是过分地为人设想及看轻自己。” “无论如何多谢你鼓励。章德鉴有日离婚的话,你再通知我。你对这答案是否满意了!” 我说这话是顺理成章,而不是刻意设计的。 怎料李念真听后,整张粉脸变得苍白,神情有太着痕迹的尴尬。 我这才猛然醒起,必是触着她的痛处。 很自然的,我说:“对不起!” “没什么。”念真摇摇头:“你或许说得对,我其实是在自讨苦吃。” 念真低下头去。 突然的,两个人都没有话。 念真再抬起头来时,满眼含泪:“楚翘,我的压力很大,情绪因而极不稳定。甚至刚才跟你说的那番话,都是下意识地为向自己证明,爱情无价,为得到一份男女相悦,付出什么代价也在所不惜。楚翘,我其实是在努力自圆其说。” 我只能紧紧地握着念真的手,以示支持与安慰。 教我说什么好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没有恋爱,寂寥冷清。 恋爱呢,一样愁苦难禁。 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好像昙花,万众期待,刹那盛放,灿烂艳丽得令人心醉。 然,一个很短很短时期之后,吸引力就引退。 我把纸巾递给念真。 她接过了并且拭泪。 两人之间的气氛是愁苦、无奈与静谧。 任何人的欢乐与悲伤,必然自知。 在忍无可忍时,叫喊和哭泣只不过是一种暂时舒缓压力的方式而已,并不能解决问题。 旁人更无力为之分忧。 静静地当个聆听者,心内寄以一份恳切的期许,万望对方战胜苦难,早见光明,就已算是最大的支持了。 念真只是很多很多时代女性的一个模式。 一直以来,她都把自己的感情生活,以一种低调子而且隐闭的方式处理。 事情还没有发展至山穷水尽,谁都不会开声地求救! 现今世界已经残忍到连吐苦水都属于向人求助的一种。 没有任何人在世界上再有任何责任把自己的时间与精神分用在没有切身关系的人物上头。 除非你爱对方。 对于念真,我当然有一份挚诚的关爱。 从小相交至大的同学,那份信任与情谊,决不是踏出社会做事之后的交往的朋友可以相比。 我轻声地安慰念真一句:“能有人真心爱你,就已经要满足了,其他的难受也真不必管了。爱你的人包括了他和我,是吗?” 好笑不好笑,时至今日,倒转头来去安慰别人的仍然是我。 或者,这对我有实质帮助,最低限度令我更深切地体会到,任何情况下都必须靠自己,靠自己双手去创天下、靠自己双脚去站起来、靠自己头脑去思考解决困难的办法、靠自己的一颗心去关怀自己的一切。 新的一份工作,说易不易,说难不准。 由主持出入口行以及旅行社的总经理,变为只管辖旅行社的业务推广部头头,不只职级上有差别,在实际发挥才能上亦有新的局限出现,非常的显而易见。 不错,表面上,我的工作范围缩窄了,会变得轻松。其实不然。 在行政架构上层的人,用脑思考全盘计划的时间多,真正动手去处理营运反而少。 如今不同了,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拟定好了的业务推广计划,不是分派各人执行,而是要调转头来请示上司,获批准后,由自己切实逐步推行。后者的功夫是琐碎而劳累的!在把业务拓展的理想进行过程中,发生的架床叠屋事件十分多。 归纳起来,不外乎是为了有那个信心的问题症结在。 从前,在章氏,只要有自信就行了。 如今,在顺风,除了自信心要加倍,作为据理力争、贯彻笃行的基础与勇气之外,还要别人对我有信心。 所谓别人包括老板与下属。 这是很艰难的一关,为了要闯过去,弄得人疲累不已。 焦启仁并非太难相处,然,也许是他年纪大了一点点的缘故,作风甚是保守,跟我的进取性格有相当大的一段距离。 比方说,这最近,我在欧陆旅游航线上,得到一个新系列的酒店支援,愿以较便宜的价格,把房租予顺风。 可惜,焦启仁在聆听了好消息之后,反应并不热烈,且甚踌躇。 第44节 我怪异地问道:“焦先生,价钱相宜得很,我们这一行竞争激烈,开源很困难,倒不如在节流上下功夫。” “楚翘,你的进取,我很欣赏。我的顾虑是省下了钱,会不会把服务牺牲掉?” 我很直觉地大声答说:“当然不会。” 上任以来,几时我有做过一件半件对客户不起的事? 稍稍有气在心头,连语调都变得不友善。 从前,章德鉴绝对不会如此怀疑我。 然而,从前等于过去。 我怎么又忘了? 现今老板开声问清楚来龙去脉,是合情合理的,我干么连这份容忍与谅解也不予对方?那真是我的不是了。 于是,慌忙微低着头,解释道:“不用担心质素,这间新系列的酒店订房部经理是跟我相熟的。” 我当然也不会贸贸然地冒险去以货就价。只为这洋鬼子朋友给新酒店系列挖角,于是立即联络商场上的旧相识,争取生意额。 跟他有多年的相处,有一定的信心之外,在商言商,当然趁此机会顺便压一压价。 辛苦周旋一番,费尽了唇舌,把旅行团的酒店价讲停当了,回头不但没有赞赏,且还受到阻力。心里的难过,怕要忍不住溢于言表。 焦启仁不是个暴躁的老板,他很温和地答:“让我考虑一下吧!” 一句“事不宜迟”卡在我的喉咙上,就是出不了口。 唯其对方态度不是恶劣,我更发作不得。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内,正正看到书桌上盖着“急件”字样的传真信件。 我取过来一看,真是欲哭无泪。 不就是那洋朋友的最后通牒,请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答复,否则,房价就不能维持原议,且会被别的旅行社捷足先登了。 从来未试过为公司争取到一项肯定利益,还会有此际遇。 我几次伸手抓紧了电话筒,想给章氏摇个电话。 肥水不流别人田,提这个辛苦商议得来的好合约,送回章氏去吧? 然,怎么好意思如此藕断丝连? 又如何向章氏的旧同事,甚至是章德鉴解释,顺风不答应签的合同,转介绍给他们呢? 终而,我还是气馁地放弃了。 等足了将近一天,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一点都不夸大,那种心心不忿、哑子吃黄连的翳苦,填塞我整个人。 我不住问自己,要不要再催促焦启仁一次? 总应该尽人事,才听天命吧! 我叩了焦启仁的门,道明来意之后,对方依然笑眯眯地答:“楚翘,你太心急了,须知道财不入急家之门,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极了。 答案无懈可击,只为他是老板。 为什么每个人一涉足江湖,就拼命争夺权利?就因为权倾天下之时,不会再有人拂逆你的意见,大可为所欲为。 单是这份舒坦,就已价值连城。 我无奈地走回办公室去,亲笔写了一封道歉信,传真至伦敦去给那位洋朋友。 按动传真号码时,手在抖。 实在难过、实在舍不得、实在输得莫名其妙。 今次辛苦央求回来的甜头尝不到,并非要害,只是经此一役,再求那洋友人什么,就真免开尊口了。 多少年月,多少心机,才培养出的一段商务交情与关系,一下子葬送掉,损失之惨重,不是能征惯战的人们所能体会,所会惋惜。 在部门的业务会议上,我打醒十二分精神去主持。 这天,我们谈及导游的回佣问题。 顺风一向采取只眼开只眼闭的态度。名义上,由顺风旅行社率领旅游客去光顾的精品店或工厂,游客购物总值,会有个回扣退归公司所有。 然而,有些导游就是因为顺风的监管不严,干脆借着各种借口,把人客带到别些他们可以有极好回佣的店铺去,无形中,就是把公司的既得利益剥削掉。 我实实在在地认为此风不可长。 于是跟同事们商议,必须把主权扣紧一点,以维护公司盈利。着令主任级的同事,把条例重新给那些带队的职员讲清楚。 我的意见讲得明明白白后,全场鸦雀无声。 气氛的怪异,令我不安。于是问:“有人有异议吗?” 不可能有异议吧?若以公司的盈利为大前提,我倒想不出重申这道训令有何不妥了。 “如果你们以沉默表示支持,那就请切实执行,我们这就可以散会了。” 终于,负责编派导游的一位叫戴襄的主任,开腔道:“阮小姐,我们顺风的情况,或许跟你从前的那家公司的运作有一点区别。” “可以告诉我吗?我们当然乐意取人之长,补己之短。” “是这样的。”戴襄年纪比我大,皮肤黝黑,又经常的一脸油污似,并不是一副讨好相,女同事尤其对他不怎么样。 “俗话所谓:开得正没有木。我们一向没有雇用不到导游的问题,也只是我们在回佣方面,略为采用半明半暗的放任政策。” “这就等于说,顺风是以回扣去贴补导游的收入,是吗?” 我这句话实则是明知故问,不是我真的不晓得这条道理,而是以此作为缓冲,好让我的脑筋活动,想出个应付的办法来。 对方答:“阮小姐不愧是明白人!” “不,不,不!”我慌忙说:“我就是不明白,以回扣为收益,是鬼鬼祟祟的令公司的利润中饱私囊,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如果我们觉得顺风给了导游的薪金以及他所得到的小账仍低于市价水平,应该名正言顺地加薪,不必如此扭横折曲地令他们增加收入。” 在场各人都微微蠕动着身子,脸上有了一点点的笑容,只这位襄里例外。 我继续问个清楚:“究竟是不是顺风导游的薪金在行内是偏低呢?” 戴襄答得并不爽快,颇有一点类似老板的吞吞吐吐,说:“人心是不知足的,这个也不难理解。” “理解并不等于接受。”我立即纠正他。“我完全同意把薪金调整至合理,甚至偏向优越的水平,但不喜欢公司的制度名存实亡,这太没有意思了。” 第45节 戴襄没有再回我的话。 “这样吧,请人事部的同事给我们一个报告,看看顺风的导游待遇跟市场有什么差距,回头再商议如何提升他们的收入。” 就这样散了会了。 万事起头难,尤其困难的是假若已经剪裁了的衣服,顺风的人事与制度对我而言,似乎是一件身材与口味都不合适的套装,穿得我浑身不舒服。 不久我接获人事部的报告,发现我们的导游薪酬并不比市场低,这就更使我气结,慌忙请那人事部经理任淑贞到我办公室来商议。 任淑贞一点不含糊地对我说:“阮小姐,你不是初入行的人,其实应该知道我们给予导游的底薪非但合理,而且略为偏高。” 我点头,说:“你的调查有助我巩固及肯定自己的感觉。这对我希望推行的改革有帮助。” “令你更理直气壮地执行理想是不是?” 任淑贞的笑容透着古怪,好像有点讽刺似的。 我以眼神问她何以用这种态度回答我。 她说:“阮小姐,让我告诉你,不要对你的改革抱太大的希望。我的资料很可能帮不了你的忙,反而落实了你的失望。” “我不明自。” “你很快就会知道真相!” 我意识到事有跷蹊。 我尝试追问:“要我碰钉子碰得头破血流,才知道路不通行吗?这是不是比较冤枉和凄凉?” 任淑贞望住我,好一阵,问了一句:“你跟李念真是好朋友?” “对。” 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提起了她。 “她是我妹妹的上司。”任淑贞再多加一句:“好上司。” 我十分欣慰:“太好了,能听到别人在背后赞扬自己的朋友,至为安慰。” “物以类聚,能交上好朋友是一份难得成就,对你的生活与工作,定有正面帮助。我看在李念真的面上,向你投信任的一票,阮小姐。” 任淑贞很认真地说;“当你提出要改革顺风的制度时,必须要注意两点。” 我洗耳恭听。 很明显地,这两点关乎成败,若不是李念真的关系,对方甚至不会给我坦白道来。 任淑贞继续说:“其一是要知清楚那位专管编派导游的戴襄跟老板的关系。其二是在清楚了第一点之后,如仍要一意孤行,请勿对改革的成就抱太大的希望。” “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能否省掉我的一番调查功夫?” “好。焦启江的太座姓戴,这位戴襄先生是焦太太的弟弟。” 言尽于此了吧? 我恍然大悟。如果依照正途做法,导游拿了合理薪金以及小账,不在购物回扣上打主意,那他们的头头也不可以有机可乘,从中取利了。 就算公司的什么皇亲国戚,也不能明目张胆地从顺风的收益内取走一笔,除非走此捷径,把公司的利润偷龙转凤地阴干掉。 任淑贞趁我在错愕又沉默的半刻,说:“我已递了辞职信,故此,在临走前,做一件赏心乐事,也未尝不舒一口气。” “另有高就!” “新的受雇条件其实比这儿还差一点点,但宁吃开眉粥,莫食愁眉饭。在现今的工作岗位上,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个专业人士,只需个替他们家的亲朋戚友安插工作的,言听计从的文员,而是以其名为人事部主管,那又何必?” “恭喜你重出生天!” “谢谢,焦先生并不是坏人,他其实是个老行尊。只不过真的老了一点!” 任淑贞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 时代是进取的时代,凡事必须讲实力,谈计划,再容不下官官相卫,裙带尊荣。 一连经历的几件公事,使我洞悉一个令人伤感的事实。 章氏的确是开明、进步、公平、革新的一个机构。 顺风跟它是差得太远太远了。 在这儿,我所受到的掣肘,不难想象。 渐渐的觉得很有一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悲哀与无奈。 怎比从前? 从前,我能顺利地把理想通过努力,实验出成效来。 从前,我可以在公事上得到全面而合理的支援与商议,并不似如今的投诉无门,欲哭无泪。 从前,从前,怎么总是一连串的从前! 那么,现在又如何?将来又如何? 我颓然若失。 太太太羡慕任淑贞有路可逃了。 我很少在黄昏未足六时就下班的。 这天实在意兴阑珊,故而打算趁中环还是闹市,到外头走走,添一点生气。 中环永远熙来攘往,永远的车如流水、马如龙,永远的只见热闹,不见沧桑。 中环永远像在事业上当时得令,意气风发的中年职业女性。晨早,就精神奕奕,抹上一层健康明媚的光彩。中午,虽忙得满头大汗,依然威风凛凛、顾盼生辉。到了黄昏,摇身一变而珠光宝气,翠拥珠围的贵夫人,准备出席名流晚宴去。 我这么一个在世界上似乎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完全不配中环的气氛,完全不应出现在这个地头之内。 也许,这种灰蒙蒙的感觉,其实在这儿营生的很多人都有。 我倒是真的不能不闭上眼睛,硬充好汉下去而已。 我闭了闭眼,一张开来时,看见了一个久违了的身影。 不会是他吧? 第四章 第46节 正在惊疑之际,对方已回过身来,正正地对住了我。 彼此的眼神接触了,都避无可避。 我倒是大方地跟他点头打招呼。 “致生,你好!” 对方显然尴尬,随之而起的面部变化,竟是一种不安不忿,还微带些愤怒。 然,他没有引退,反而向前踏上一步,给我还礼说:“是你吗?楚翘,差点认不出你来了?你怎么一下子老掉了这么多,且憔悴?没有什么叫你不开心的事吧!” 一番话听得我愣住了,无辞以对。 钟致生又说:“来,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我的太太江美芬!我们在上星期结婚了。” 他那身边的一位女士向我伸出手来,我才发觉一直有人陪在钟致生身边。 那位新任钟致生太太,脸蛋圆圆的,皮光肉滑,完全是个福气相,可以想象得出,一踏上中年,就会长一身肉,拖男带女,跟在钟致生后头走,依然开开心心,满满意意的样子。 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好! 我赶快带着笑容,跟她打招呼。 “怎么样?近日还好吗?”钟致生这样问我时,很洋洋自得。 不知是否我多心了,我觉得语气非但毫不关切,且还有一点点嘲笑的味道。 我只能温和而平淡地答:“还好,还好!” 敷衍得不能再敷衍了。 “听说你已不在章氏任职了,几时也请我饮喜酒?” 钟致生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突然地这么令我呕心。 站在他身旁的妻,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更令我反感。 干什么呢?要向我炫耀,向我报复吗? 是必要挖出我的疮疤来,暴露在他太太眼底下,那才舒得那一口气? 像他俩,今日的情势怕就已成他日的定局,能够有什么生活上的突破可言。 这小夫妻生活,怕在本城,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在天天地过着,直至老死! 我要稀罕的话,怕还轮不到这位江姑娘捡着个钟致生了。怎么倒转来,竟把我看成败下阵来的人,而以胜利者自居呢? 多么的现实,我才扔在地上的东西,立即有人捡起来,放在口袋里。 正正因为有人当成心肝宝贝般看待,失意者立即身价大显,敢给我打招呼,攀话、甚至含蓄地凌辱。 对,钟致生今晚真正时来运到,混上了一个大好机缘,非常清楚地表达,他并没有等我。 世界上已没有海枯石烂,矢志不渝这回事。 总之人人破釜沉舟,为求自救。 我勉强地再挤出我那干笑来,似答非答地聊了两句,就走开了。 一个人莫名其妙、毫无目的地在闹哄哄的中环黄昏走,突然脸上一阵麻酸,热乎乎的,出了什么事了? 以手一拭,原来竟流下两行热泪。 我伤心吗?为钟致生?为他没有等我一生一世?为他在这么短暂的时间之内就能等得着另外一个肯欢天喜地对他的女人? 怎样原来我如此的小家子器,如此的经不起考验,自尊心一下子被受伤害,也不问责任与源起,就立即发脾气,忙不迭地把罪名塞给对方了。 钟致生有什么错呢?谁不应为自己着想。 失恋人的灵丹妙药是以最高速度翻身,活得比以前更好,谁巴巴地困在过去的死胡同内,谁是大傻瓜? 反而是令失恋者,要人家巴巴的一直自困愁城,永远怀想着往昔,那是条什么道理了? 我流了泪,除了良心上稍稍地在指责自己之外,也实在是感怀际遇。 不是说我羡慕江美芬,本城有几百万个女子有资格得到她的福份。 我并无悔恨当初之恋。 只是,如果风水真的轮流转的话,钟致生已获重生,又几时轮到我了? 如今擦身而过的许许多多中环人,跟我比较,还是给我比下去了。 我好像是贪得无厌的一个人。 是吗?是吗? 是不是只是比下有余,就不必理会比上不足这回事了? 我想我不明自,太深奥、太难懂、太扰人的一个人生问。 回到家里去,静谧一片。 母亲不在家里设局,一定是到旁的亲友家去搓麻将了。 想想母亲,可能她是个有大智慧的女人。 当初行差了一步,选择了一条可有可无的道路走,过尽无无谓谓的半生,如果还在生活上处处表现自己的聪敏与机智,只有更觉愁苦。 道行越高,越能感触际遇与环境的不协调、生命的不公平,徒惹伤感,可又无奈其何,倒不如装傻扮懵,干干净净地过一生算数! 如果母亲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她缘何会在自己退婚时,予以如此大体大方的支持? 一反常态,只在于生活上出现重大事故之后,其余的光阴,都由着它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地流逝罢了! 我会不会都有一天,得着了母亲的这层领悟,而又跟她一个模式地过日子呢? 不是不忧疑,不是不悲哀的。 我扭亮了床头灯,什么都不打算想,只希望能聚精会神看一回书。 现代社会的生活节拍明快、生活内容复杂,因而影响所及,时代文艺作品与电视电影,全都是那种风起云涌、曲折离奇的情节。 我其实盼望能读到一本形容鸡肋生活的平淡小说,反映更普遍、更实际的现代人生,也许能引起的共鸣还要大。 人们总是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好了。 唉。 两头不到岸,在水中央。那种无奈与激气还真说不出来,岂非是苦上加苦? 我若再世为人,宁可一就是成王,留芳百世;一就是败寇,遗臭万年好了! 事业上,若不能翻云覆雨、权倾商场,就干脆不用工作,躲在闺中养花写字过优闲日子! 至于恋爱,若没有非君不嫁、非卿不娶,但愿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抵死缠绵,山盟海誓,就宁愿在空门过活、修心养性、六根清静。 恨死了鸡肋感情、生活、工作! 恨死了目前的心境与处境! 恨死了淹不死,又到不了彼岸! 我无端端的一阵怨火攻心,把书狠狠地掷到地上去,人翻倒在床上,手抓着那条薄被,好像要把它撕成片片碎。 第47节 突然的,电话铃声响起来。 我由着它。 好一阵子,还管自吵个没完没了。忍无可忍,抓起来,大声嚷:“谁?找谁?” “楚翘,你凶巴巴的,这是干什么了?” 是母亲! 我毫不讳言,答:“实在闷、很闷、很闷!” 第一次我如此肆无忌惮地在母亲面前发泄内心的感情。 对方沉静了一阵子。 然后传来母亲开朗的笑声:“那还不容易。我老早劝过你要学搓麻将。别少瞧这玩意儿,根本是中国民间艺术,既可怡情,又能养性,一牌在手、半世无忧,根本都不用知晓天下事,那种舒服,难以形容。” 我握着电话筒的手开始麻痹,不知是否对方的言语深具震撼力! 由此可知,本城绝大多数的人,如此地迷恋四方城,有一个绝大的奥秘在。 那就是它专治都市鸡肋病! 我忽然之间笑出声来。 最大的智慧往往隐藏在最平凡的事物之上。 既然生活上没法有满足意念欲望的风起云涌,只得往那十三只麻将中寻。 任何一铺牌的不顺心、不称意,一下子过了,又是下一局,翻身的机会每隔五分钟一次,委实是太令人振奋、令人无须急不及待,令人一直沉迷下去! 我怕我这个周末,就要坐到母亲身边去,拜她为师了! “楚翘,好好地过掉这晚就好!” 对,天明即起,有太多事等着办的话,不敢胡思乱想。只有晚上最难过! “你试试早点睡,别等我的门!” “什么?”我怪叫。 “我今晚怕要搓个天光达旦了,你四表姨死不肯放人!” “祝福你,母亲,你将有个称心如意、刺激绝伦的晚上了。” “嘻!谁说不是呢!楚翘,你得照顾自己。” 母亲挂断了线。 她或许会在洗牌时,稍稍担挂着我,然,只一瞬间的功夫而已,又有她的陶醉与投入了! 说得好,成年人,谁不应该想办法照顾自己? 我俯身,在地上试找回我的那本书。 真要命,刚才发的脾气太大,书都不知给我扔到什么角落去了? 电话铃声又响起来。 一定又是母亲放不下心,要嘱咐我什么了?到底血浓于水。 “喂!”我抓起电话筒来听。 对方的声音有点熟,是的确似曾相识,谁? 他找阮楚翘。 短短的那句话,透着烦躁与紧张的语气。 我答:“我是阮楚翘。” 然后没有了声音。 我叫道:“喂!喂!我就是阮楚翘,谁找我呢?” 对方答:“是我,楚翘!” 啊! 脑子顿时间空自一片,再回过神来,才从记忆中猛地抽回一个影象。 章德鉴。 “你好!”我只能说这句话。 “楚翘,我能来见你吗?” “现在?” “现在!”语气如此的坚定。 我一时还未及反应,对方已经再说:“我就在你楼下,方便让我上你家吗?” 一定是急事吧!我没有多考虑,随便应了声“好”,对方就挂断了线。 我仍呆呆地坐在床上,有点疑幻疑真的感觉。 一个自己暗地里在被窝内朝思暮想的男人,再过几分钟,就出现在跟前了,我的感觉会怎么样? 搜索枯肠,无法有合适的句子可以形容。 只是茫然,迷惑、反应浑噩。 或者,我应该换一套像样一点的衣服,总不能披件睡袍就去迎接一个异性的朋友吧! 念头才这么一转,已经有门铃声。 没办法,只好出迎。 尴尬是一定有的了。我看看表,已经是晚上十时多。 门开处,如假包换地站了个章德鉴。 第一次,我如此明目张胆地睁大眼睛直视着他。 章德鉴那端方的轮廓与五官,其实一直予人一种相当平和与安全的感觉。只如今,他的眼神像带着两朵灼热、焦急、忧疑,甚至无奈的小火焰似,令他看上去变得年轻而可爱。 男人在什么时候会更惹女人的青睐与呵护呢? 怕就是在章德鉴出现这副可怜兮兮、带点神经质表情的时候。 我下意识地让开身子,迎了他进屋子里来。 来访的过程非比寻常,事态显然是严重的。 我静待对方发言。 第48节 章德鉴似乎在深深吸一口气,才放胆说:“楚翘,我并不知道你退了婚!” “嗯!”我应着,茫然地应着。 对方的第一句话,令我骇异。 “这有关系吗?”我问,语气无法不带点苍凉。 “太有关系!”章德鉴趋前一步,握紧我的双臂,说:“楚翘,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天!我不明自,为什么我要告诉他? 我的终身幸福与抉择,如果需要向他交代的话,那么,他实实在在也欠我一个解释。 解释终于来了。 “楚翘,如果我知道,我决不会结婚,我决不会,请相信我!” 要我相信他,在于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有用吗?有必要吗? 我呆住了,脑袋霍霍作响。太多的问题一下子涌现,根本没办法火速归类,然后清楚地思考。 章德鉴的脸,涨红得像喝了很多酒很多酒似。 他提着我双手,不放。 我隐隐然觉着痛楚,却不知是来自手臂、抑或心际。 一个男人如此地面对自己,忏悔,其他的一切,就应该尽在不言中了罢。 可是,太突如其来的惊与喜,我都无法接收得下。 我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不明所以。 也许,就是因为我的神情表现了这副心思,章德鉴益发心急,他叫嚷:“楚翘,我该死,我该死,这么多年积压在心里头的话,都没有好好地跟你坦白,我甚至没有理会与根查你的近况。我只是在听到你和致生的婚讯之后,失望、自暴自弃,我因而……” 突然的,章德鉴满眶盈泪,清晰地一颗一颗滴下来。 我的身与心,都在这一刻放软了,轻声喊了一句:“德鉴!” 他就把我紧紧地拥在怀里。 “这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 我这句话是真心诚意,的确需要问清楚对方、同时问清楚自己。 都已经过尽了这么多个年头,才发觉两个朝夕共事的人,其实是朝思暮想地等着对方吗?太讽刺了。 我们走的并非一般人走的路,竟然是切切实实的是由了解而相爱,因误解而分离。 彼此之间的误解,也委实是太深了。 不期然的,我的泪水滴在章德鉴的肩膊上。 还不辨是不是喜泪呢? “楚翘,我碰到了李念真,她告诉我太多太多我早就应该知道的事!” 章德鉴把我抱得紧至差不多要令我窒息似。 “我不能再错下去,我不能再放过你!” 我稍稍地挣脱了章德鉴的拥抱,跟他坐到那张往日只有我们母女俩坐着看电视的沙发上去。 “我以为你不会爱我,我一直都这样以为着。” 章德鉴仍把我拥在怀,断断续续地诉说他的感受与回忆。 “我以为你并不打算将家庭与事业都付托于同一个男人。致生曾多次有意无意地告诉我,你不喜欢混淆公私二事。” 不能怪致生,他如果是有心离间,益发证明他爱我之心热炽。 “我一直以为章氏是我俩的心血结晶,如果要我报答你,只有照顾你一生一世。 “记得那一次,我们得到了非洲公司的长期合约,看着你拿着信,眉飞色舞的模样,我有一种立时间就冲前拥抱你的冲动!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钟致生的电话摇来找你,活像一盆冷水浇到我头上去。我失望至死……” “于是你走个没影儿!”我答。 “楚翘,你完全记得当时情景?” “我并不失忆。” “不,不,我们早早已经心有灵犀,为什么要迟至今天才通呢?” “缘。”我轻轻地说了这个字,低下头去。 “不,不,楚翘,我不甘心。如果我们不能在一起,我要恨自己一生一世。我一心想着把工作做好,把生意营运上轨道,我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向你表白心迹。怎料到未待至那一天,你就宣布结婚了……” 不必再讲下去,迟来的不言而喻是痛楚,我们都明白。 我突然的觉得委屈。 怎么应该属于我的,总是轻轻溜走?余下来的却是可有可无的一切。 我咬痛了下唇问:“你娶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你也肯?” 最低限度,我临崖勒马。因而我有资格提出这个质问。 我甚而由迷惑转为清醒之后,更加愤慨。 我别过脸去,不认为这迟来了许多许多许多天的缘份可以在如此暴发的激情之下值得争取。 最艰难的日子,我也曾咬紧牙根熬过去。即使以后前路茫茫,我也走定了。 章德鉴伏在我肩上,微微地啜泣着:“楚翘,楚翘,我求你原谅!” “真相已然大白,李念真是枉作好人,你应该回去了!” 不论什么事情发生,我总不能把别个女人的丈夫留在家里头。 这是最清楚、最应该有的坚持吧? 已经不是原谅与不原谅的问题,而是缘来缘去,我们必须承认所有可爱的发现,在一个非常局促的时刻亮相,只是徒添尴尬。 我跟章德鉴多年的相处,彼此太明自,大清楚。太知道对方。 我们之间余下来可以畅谈的也只不过是彼此的一份若隐若现,似有还无的情爱。 一旦肯定了、承认了、接受了,就活像谜底揭晓,游戏即时可以中止。 事到如今,我们的确没话好说,是不是? 我缓缓地站起来,全身的血脉都好像已经由凝固而变为畅通,回复正常! “让我静一静,我需要休息,真的,德鉴,我突然觉得疲累不堪!” “容许我明天来找你!” 明天?再算吧! 谁还知道明天如何?是像今天、昨天一样地过?还是有什么的不测? 我突然的无比心灰意冷! 大门在我身后关上后,我整个身子倚在门上。 像做了一场梦,要狠狠地把下唇咬得差不多要滴出血来,才知道是现实里头发生的真实事。 天下间至美至贵的人与物,是不是都在未拥有之前! 第49节 我对章德鉴何其冷淡? 是因为唾手可得、是因为飞来福份、是因为等待过久以至于麻木,因而他的出现、他的示爱、他的愧悔,他的真诚,全都不能被我一下子接受下来? 从前那几年的日于是怎样过的呢? 我抚心自问,细细思量,我当然清楚,每一分为章氏贡献的心和力,其实都含载着浓情与蜜意。 唯其如此,我才不怕艰辛、不觉劳累、不曾后悔、不会放弃。 心里的一份厚厚的感情,早已日复一日地栽种在章德鉴身上。 每夜的默祷,都期待有朝一日,他会含笑跑到我跟前,轻轻扶着我的腰、挽起我手,在我耳畔低诉一语:我爱你! 曾几何时,为他的不知情、不识趣而咬碎银牙。为他的移情别恋而愤怨填胸,凄然落泪。更为不能再与他朝夕相见而添惆怅,我无可奈何地独力再战江湖,以至于了无生趣! 在极度失望、惆怅、失落之中,突然的有他来叩了门、认了错、说了那些百听不厌的话,我错愕得除掉当时的几个本能反应,根本未曾深信过,我已拥有了梦寐以求的一切! 世上有许许多多意外发生了,才出现迟来的沉痛! 我的情况刚相反,意外发生了,惊骇得不晓得欢喜,不懂得接受,甚至不敢信以为真。 如今,望望空洞的一个小家居,忽然的孤寂与无助,又涌袭心头。 不,不,德鉴,请回来! 让过去的一切成为过去,我需要你、你需要我,让我们携手,重新开始。 德鉴,请回来,我不要再孤苦地支撑下去,请别走,我也不要把已满盈的感情压抑下去。 我需要扶持、需要宣泄、需要保护、需要爱怜! 为什么我这么笨?为什么我会一时间不知如何适应的就赶你走? 德鉴,请回来! 眼泪汩汩而下。 我夺门而出,要跑去把他寻找回来。 天! 我破涕为笑,上天何其厚爱,给予我一个奇迹之后又一个奇迹。 章德鉴根本没有走,他呆呆地站在我家门前,直至我开启大门,他的惊喜骇异,并不下于我! 我扑向他的怀内! 他紧紧地将我抱起! 为有情人终于在一起而惊呼、而落泪、而欢笑! 信是有缘吧! 漫漫长夜,总会度过,黎明的曙光,洒在幸福而熟睡的人身上,益觉温暖。 我一脚把薄被踢到地上去。 有人把薄被拾起来,再盖到我身上来。 我娇慵地轻轻呼唤说:“你还在吗?天亮了吗?” “天亮了!” 不是章德鉴,我吓得睁大了眼,看见了母亲。 她慈爱地为我盖上薄被,并且说:“是要起来呢?抑或再多睡一会?” 我脸上绯红,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妈,你几时回来的?” “才踏进屋里来。”母亲拍着我的肩,似嘱我安心的模样。 “妈,你爱我,是吗?” “是。”母亲说,并没有说我好无端端的这样子问。 “即使我有时做错了事?” “要做对了才值得人去爱,那怎么成?要真如是,怕没有人来爱你母亲了!” “妈,好妈妈!”我坐起身子,抱住了母亲。 我的人生太丰厚了。 再见到德鉴时,我有些腼腆。 我们约在海洋公园见面。真不明白为什么老是这地方? 不是假日,海洋公园很少游人,也许正正是谈心的好地方。 坐在那吊车上,俯瞰整个美丽的海湾景色,实在心旷神怡,也别有一番情趣。 然,这地方实在再没有什么其他的突破。 章德鉴说:“我们拥有的突破委实太多了,让环境平淡一点不也是好?” 我抿着嘴笑,不置可否。 已回复了过往的日子了罢?从前除非章德鉴不做主,我才凡事拿主意.否则,他一开口,我就依足建议实行。外头的人都以为章氏之内,我是权操生死的一把抓,其实,只有两个人知道真正主宰乾坤者是谁。 那两个人,现今携了手,在偷得浮生半日闲。 我竟然没有问,他怎么可以走得出来? 这其中有两重心意。公事上,在我的印象中,章德鉴从未试过偷一天半天的懒,这么多年以来,就连病假也不曾请过半朝一晚。私事上头,更不要想下去了,怎么我老是忘记,对方的身份已有异于前了。 刹那出现的沉默,使章德鉴觉着有异,他说:“为什么不说话了?” “因为无话可说。” “楚翘,你一直是个难以捉摸的女孩子,老是叫人家猜不透,以至于不敢跟你实话实说,有商有量。” 嘿,原来如此,一顶大帽子压下来,这么些年都不敢对我表白,错的还是我!好笑不好笑? 我别过脸去,远眺那汪洋大海,忽然地想,人家老说:“女人心,海底针。”难道男人的心,就容易估量得到了? “楚翘,请别这样。如果我有什么做错了、说错了的,你就原谅我吧!这么些年了,你不是一直原谅我吗?” 所以说,女人的前途永远有限。对方那么两句轻而易举的说话,一听进耳里,立时间软化,整个人游离浪荡的,只希望往对方的肩膊上靠一靠。 “楚翘,你不要见怪我率直,女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尤其是有智慧的女人,老是要跟她们相处的男人努力去探讨她们的思想,一时间捉摸不了,就是大祸临头。而女人的思想又是复杂无比的,很小很小的一宗事,男人不以为意,女人可上了心,记它个生生世世。” 真难为那些男人啊!他们的思想是一般较为单纯的,一旦喜欢一个女人了,日间仍集中精神干活,晚上就跟她上床造爱,如此而已。 第50节 “楚翘,我一直的诚惶诚恐,都不知如何才算是合你的心意。” 离婚! 这个意念蓦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连自己都吓那么一跳。若然我宣诸于口,对方怕吓得自这过山吊车直滚下去! 我狠狠地瞪了章德鉴一眼,无法出得了口。 他还在自说自话,好像要把这几年来要对我说的话,都在今天说个一干二净。 “以往,我表面上虽不说什么,但其实每日的心情起跌甚大,说句老实话,都在看你的脸色做人。” 我白他一眼,真是! “不是吗?大小姐有时的表现奇佳,十分十分关心我似的,曾经有多次,我正要鼓足勇气约会你,突然的,你的脸色骤变,凛若冰霜,吓得我却步不前。” 有这种事吗?看他说得七情上面,真觉好笑。 “最可爱的情景是每天中午,你替我买了饭盒回来,我们对坐着吃中饭,你还给我递杯清茶,切个水果,我心想,活像从前下田操作的小夫妻,勤劳工作、互助互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好太好了。生活再艰苦,也还值得。” 章德鉴吻到我的脸上来。 真怕他,若再这样子无端端放肆,连人带车的滚落山坑去,就真的要实行在天愿为比翼鸟呢。 “最痛恨那钟致生的出现,自从那次在你老同学式薇嫁进聂家去的喜宴上碰见了你,死缠烂打地要我给他做介绍人,硬迫着我把看电影首映礼的票子送人,好成全他一个机会。那口局促气,到现今还咽不下去! “那段你跟钟致生走在一起,以致谈婚论嫁的日子,对我,是乌天黑地,浑无朝阳,那种夜不成眠,梦醒惆怅的苦,我永远不会忘记。” 造物弄人,当时,苦恼者何只一人? “楚翘,你离开章氏那一夜,我独个儿留在办公室,直至夜深人静,才悄悄地走过你的办公室去,坐在那张仍稍稍觉着暖气的椅子,直至黎明。我心想,什么时候你会得再回来?” 这人可恶,中间跳了一大段至为重要的情节没有交代。 章德鉴继续说:“没想到,我们始终有缘,若不是前天晚上的一个偶然,我碰上了李念真,问及你婚后的近况,对方睁大眼睛嚷:”‘章德鉴,你是明知故问还是怎么的?楚翘早已退婚,自早在你结婚之前决定退的婚,你会不知道?’“我情急地解释,我的确不知道。 “李念真把我拉到一旁,非常认真而紧张地问:”‘章德鉴,告诉我,你还有什么事真的不知道?’“我答,我什么也不知道,这几年,像做了一场梦,在事业上也许是好梦,但在私人生活上,肯定是恶梦。 “‘天!’李念真拍着额头,把她所知道的一切相告。” 于是,这个姓章的男人就寻上门来了,估量我阮楚翘候了他这么长的一段日子,必须张着双臂,倒履相迎! 果然,我就是如此窝囊。 有李念真这种朋友,是不是就不再需要敌人了? 怎么几十年的老同学,竟也不顾一顾人家的自尊心了?真气人! “念真的话,我听得呆了,这以后的二十四小时,独个儿坐到海边去,终于,我想到了圣经里说的一句话:即使我赢得了全世界,而失去自己的灵魂,又有何意义?于是,我霍然而起,寻找我的灵魂去!” 章德鉴款款情深地看着我,笑。 “这就是我们爱情故事的结束了?” 还是刚刚开始啦!我才不是三岁小孩,不知后果为何物。唉! “为什么叹气?”章德鉴问。 “明知而故问,罪加一等。” 他终于闭上嘴了。 我们走下了吊山车,默默地携手同行,跑到那看海豚表演的看台上去。坐着,看罢了一场表演,游人纷纷散去,偌大的看台,只余我俩。 这可是展开谈判的好地方。 章德鉴先开口:“楚翘,回到章氏来,我们需要你!” 我冷笑。 “楚翘,我的真正意思是,我需要你。” 这还像句话。 然,回到章氏去,仍当他和他妻的手下,还带着一层暧昧得近乎猥琐的关系?真有点不寒而栗。 “楚翘,你答应吗?” “今非昔比。” “我们如今比以往更成一体!” 这就是男人的嘴脸了。 我气得把德鉴的手甩掉,管自往前走。 他一直加紧脚步追上来,频嚷:“楚翘,楚翘,又什么令你不高兴了!有事我们慢慢商量!” 我立时间站定了,回转身来切切实实地问他一句话:“有什么好商量的?我这个样子回去,是名正言顺地当你章德鉴的小星了?” 肯定我双目炯炯有神,直盯得章德鉴垂下头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的!” “那是什么意思?”我问,乘胜追击:“你打算离婚了?”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很会把握机会,得寸进尺的人。在商场上这么多年,外头的人都说,在章氏里头最利害的人物就是阮楚翘,她屡败屡战,并不言倦,一旦有机可乘,立即穷追猛打,直至到自己稳稳当当把商业利润抢到手为止。 我一直对这种批评不置可否。 我认为自己其实只是个善良而忠心的雇员,如此而已。 然,如今,我一下子就看清楚了自己的心肠和嘴脸。 公私两方面都如是,一旦可以有机会大获全胜,绝不放过,一于搏它一搏,宁为玉碎,不作瓦全。 我为自己的这个个性而深深战栗。人在江湖,谁都要为自我利益而战! 章德鉴突然的沉吟不语。 离婚二字对他一定是太刺激了,才不过新婚燕尔,就要仳离,是很难接受的一回事。 我又何必自欺欺人?最无情无义的男人、最大的误解而结的婚,都有那一夜夫妻百夜恩的桎梏在,不是轻易一挥手就推得翻的。 这跟章德鉴心里头实实在在的爱哪一个可能无关。 人际关系的复杂,莫过于男女之间的情怀,真是太多太多的理还乱,不理呢,又不成。 连我都怅然若失,一下子无从适应。 第51节 章德鉴在当晚送我回家去时,在家门口,深深地吻了我,再说:“让我想想办法,做一个合情合理的交代。楚翘,请给我时间,说到头来,也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已,我不会再辜负你!”。 无奈!我默默地点了头。拿手抚弄着他的衣领,有千万种的不舍,压在心头。 “楚翘,求你答应回章氏去吧!我们总不能这样子天天的在外头见面。且你在顺风那份工作,现今干来就更没有意思了,是吗?” 我还有犹疑。 “有很多的不方便。” “怎么会?同事们都是你的旧属,且又全都怀念你,回去了等于返家没两样。至于说……”德鉴停了一停,再说:“她也不常回章氏的,不会有什么尴尬场面发生,反正也只是一个短时期,事情总会明朗化,是不是?” 我终于点了点头。 德鉴再吻在我的额上,说:“明早,我来接你!” 明早,将是阮楚翘人生的转折点了吧? 是好抑或是坏,未知之数。路放在跟前似乎只有一条,也只好走下去了。 回到章氏去,欢声雷动,实在有太多太多旧情谊及旧关系在。 方婉如告诉我,她已调升为主任,故而不能再任我的私人秘书。她笑说:“老早知道你要回朝,我宁可不升职了。” 无论对方的心意是真诚抑或客气,我都受之如饴。 是已经成长到接近世故的时候了,凡事过得人,又过得自己,我应该欢天喜地了! 从前初出道时,有那个业务对手撒一句半句无伤大雅的谎,那章氏的小胡椒阮楚翘,就会得叉起腰来,手指一指,戳到人家的额头上去,嚷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讲的全是假话?” 害得对方尴尬,自己半点好处也没有。 现今呢,成熟得快要变老狐狸了,竟还由实斧实凿地勤奋工作的小伙计,摇身一变而为勾引了老板的情妇一名。 凄然苦笑,回望了正在跟其他同事谈笑风生的章德鉴一眼,太多的无奈! 我向顺风辞职的信件以及赔偿对方三个月薪金以祈立即离职的支票发出的当日,章氏雇用的公关公司,同时发表了我回巢、重登总经理职位的新闻稿。 第一件要处理的事,就是接见人事部推荐过来的秘书,叫于康薇。 看到了那张年轻健康、微带羞涩的脸,我想起了从前。 很久很久以前,当我坐在那间五百尺不到的章氏写字楼来,面对着神情肃穆的章德鉴,心上一份患得患失的心情,反映到红鼓鼓的脸上来,模样儿怕就跟这位叫于康薇的年轻姑娘相像。 我忽然地想,她的一生会怎么样呢?会不会在若干年之后,又会坐到我的这位置上来,成为某个行业内有名有姓的一个人?然,那时候,她背后会有一个有力的人扶持着她的身与心,会有个值得她胼手胝足、汗流浃背,忧苦自知地奋斗的家庭吗? 一连串的问题涌现脑际,不知是好奇于对方他日的际遇,抑或足借题发挥,实则上是追问自己的去向与依归。 蓦地接触到那于康薇焦虑烦急、诚惶诚恐的眼神,我才想起自己呆呆地望住对方良久,想得入神了,都没有开声说过什么话,或给她一个答复。 歉疚的心理使我缩短了面试的时间与降低了要求。人总是要经过相处才知好坏,也决不是三言两语就明白对方的长短的。于是.我决定把对方雇用了。 那于康薇开心得绽放一个甜甜的笑靥,一叠连声地说:“多谢阮小姐、多谢阮小姐!” 于康薇是个相当勤奋的小姑娘,刚自大专院校的秘书科毕业,这是她的第二份工。第一个是洋上司,相处不来而辞的职,景况与心情大抵跟我初出道时没两样,因而对她倍增好感。 事实也由于她表现好,最低限度这初上工的几天,比我还早出现在写字楼,这是秘书最惹上司好感的一着。 不是吗?回来老半天,才见那些姐儿们慢条斯理地回来,还要坐下整妆好一阵才开的工,烦都烦死。 自己一屁股坐在办公椅上,要什么文件.都一应惧全,询问什么问题,都有声有气,连心情都协调得顺遂,如此工作效率更加神速。 这于康薇是个懂规矩的家伙.因而深得我心。 好景不长,这日我开完会议回来,于康薇就神色仓皇地跑进我办公室来,手上拿着一个白信封。我当然一望就知道是怎么的一回事。于是问:“能告诉我原因吗?” “阮小姐,我有点慌乱,我意思是不知所措,所以,我看还是辞职了。” “为什么呢?”我重复问。 “工作多辛苦都不要紧,但我不是个晓得周转是非,而不被骚扰的人。” 我更加莫名其妙。 “康薇,你且坐好,慢慢地给我道来。” “阮小姐,”康薇努力地吞掉一口涎沫:“讲好了我是只担任你的私人秘书的,我也很努力做到令你满意为止。” “我是很满意的,康薇。” “可是,章太太来了,在你去开会之时,她跟人事部的经理一起来,嘱咐我兼任她的秘书!” 我的心直往下沉。 “我不是怕工作量繁重,而是章太太那模样儿不像是个好相处的上司。她一开腔就嘱咐我,以后她会比较频密点上章氏来,就用你隔壁的那个办公室,有电话接进来,我便得应:章太太办公室。若是找你的,再按你的内线通知。” 我没有答,一把愤怒的火焰,正在体内蔓延着,快要烧到脸上来。 “阮小姐,我下意识地觉得是非会从此多起来,只苦了我们这些夹在中间的小职员!” 于康薇是个聪敏的孩子,她晓得看眉头眼额。 第52节 “放心吧!问题由我去解决,不会要你担心,更不会令你添麻烦。” 我站起来,倒抽一口冷气:“且给我一点时间!” 说罢,直走出我的办公室,就往章德鉴的房间走过去。他的秘书看见我,站起来似是迎接,实则很礼貌而技巧地说:“阮小姐有紧要事找章先生吗?章太太刚走进去还未出来。” 我怔住,随即笑着答:“不要紧,既是章太太来了,我也趁机跟她打声招呼,很久不见了。” 我并不是见不得光的人,为什么我要掉头就走。 推门进去,最错愕的人是章德鉴。麦浩铃一怔之后,立即堆满了笑容,抢先给我说:“欢迎你回巢!难怪德鉴这些日子来开心得多了。” “谢谢!我老早就打算拜会你了,只是一直未曾闲着。” 老实说,我也不是省油的灯。 麦浩铃依旧笑容满脸说:“德鉴有提过,老催我出来大伙儿吃个午饭,我就是无事忙。只是以后或许会多上章氏来,彼此不愁没有见面机会。” 我气得快要爆炸,一口局促气硬压下去,怕已经被刺激得涨红了脸,干脆闲话少说,踏入正题:“好,我的秘书才告诉我,你也需要她的服务。我看如果你真的需要一个秘书,嘱人事部物色一个吧!” “那当然是真的。然,要用个全职秘书又未免太浪费,也不外乎是代我听听电话,记下口讯,同时收到了各式请柬,好提我有什么宴会之类,做的都是琐碎事情而已。” “康薇的工作量很重,她并不适宜兼职,我这就替你通知人事部去!” “不好不好,一切省着办是正经。先前没有了任何人,章氏还是撑得下去的,如今不是多个人多双筷子这么简单,一应保险公积,就已是可观的数字,何况更有为数不菲的年薪;未尝开源,能节流的应该办一办。” 我相信我是铁青着脸的。 章德鉴慌忙地打圆场,道:“你要用秘书的话,不就跟我合用一个更合适了!” 麦浩铃一副乍惊还喜的表现,说:“你怎么不早点说,对,对,这当然比较适合,我们总是一对。” 当天黄昏,我还未下班,章德鉴就已经走进我的办公室来,一副赔笑的脸孔,坐在我的办公桌对面,看着我执拾文件。 “差不多是下班时分了,还忙着呢?”他说。 我没有理会他。 只有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刻,是属于真相大白的,并不需要一个虚假的身份掩饰我们的关系。 “楚翘,等会儿我们到哪儿去吃晚饭?” 我一听这句话,怒从心上起,交叉着手,狠狠地瞪他一眼。 “章德鉴,你准备跟我吃晚饭?你向家里头交代了没有?” “我已经说了今夜有应酬。” “啊!”我点点头,男人的惯技。“很好。那么,吃完晚饭之后,你打算到哪儿去?有什么节目没有?” 一定是我语气难听,章德鉴有些支吾,讷讷地说:“你看呢?” “我看,把你带到我家去,陪你上了床,让你心想事成了,之后才妥妥当当地回到她身边去好不好?” “楚翘!” 我懒得管他,夺门而出,直奔出写字楼大厦。 外头没有风,没有雨,然而,脸上已经湿濡。 半生以来,从未试过有一句半句不得体的说话宣诸于口。如今活像那些酗酒的醉汉,一道压迫力量自体内直往上冲,吐出一地的脏物之后,连口腔都酸臭得难以忍受。 只有不得体的人,干了不得体的事,才会得如此顺理成章地说不得体的话。 其罪在己。 朝思暮想的渴望生活能风起云涌,如今盼着了,又如何?不是承担得起风和浪的人,何必独自泛舟于茫茫大海之中? 我跑回家去,把自己关在睡房去,坐在客厅内的母亲,望我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这年头,别说为人父母者容易,眼巴巴地看着后生有他们自己的困扰,担足了心,可是问都不便问,亦不敢问。 我的难过倍增,再忍不住,倒在床上痛哭失声。 过了好一会,外头似有门铃声,之后,母亲推门进来,喊我:“楚翘!” 我翻了个身,泪眼模糊地望住母亲。 “章先生来看你!” 我大声叫嚷:“叫他走,叫他走,我不要见他,我不要!” 我甚至把床上能抓得起的东西都扔向来人,然后再撒娇地伏在床上继续歇斯底里地哭。 有人把我轻轻地抱起,拥在怀内,低声说:“楚翘,原谅我,原谅我,请别再离开我。只不过要忍耐一段日子,我会得交代一切。” 我不停地啜泣,一时间无法回得过气来。 “你回到章氏来,她其实已经意识到事态不再寻常。否则,她不会有今天的反应。楚翘,请你明白,请你给我时间。” 我渐渐的但觉四肢酸软,非常渴睡,就活像一个哭累的宝宝,需要走入梦乡。 醒来已是翌日。 在早餐桌上,略为尴尬的人是我,母亲倒是极轻松似。 第53节 她替我添了一碗粥,道:“咸瘦肉皮蛋粥,压一压虚火,总是好的。” 我一匙羹一匙羹的把粥送进嘴里,不知跟母亲说些什么话才好。 突然的,我停住了,看牢母亲,说:“妈,对不起,我并不长进。” 母亲看我一眼,很平淡地说:“时代不同了,各人争取前途的方式与人生价值观都有异于前,你不必介怀。” “妈!”我感动得隔着餐桌,一把吻到她脸上去。 “怎么拿妈妈的脸来作揩嘴布?” “妈,我从没有想过一个整天整夜搓麻将为生的母亲,仍有这个胸襟与智慧。” “以自己的价值观来衡量别人的言行之不当,于此可见一斑。他日你要承受的外头风雪,究其原因,亦不过于此,你有心理准备之余,要心里头放亮一点,自然会逢凶化吉。” 恩爱人家的誓言,总是生生世世为夫妇。我呢,但愿来生仍是母亲的女儿。 回到章氏去,一切如常。 也许暴风雨的前夕,额外的平静。 自我离去后,章氏没有太大的改动,很多老规矩仍在。当我召开了业务会议后,更发现我从前要推行的业务计划,竟没有因我的离职而中止,反而在密切推行。 同事们告诉我:“是章先生嘱咐,照原来的动议,切实推行的。” 心头真是一阵快慰。 我忽然想起了在顺风时联络了那位洋行家,可以拿到特惠的欧陆酒店价钱的。于是立即草拟了一封信,向对方解释前因后果,希望能得到谅解,仍将优惠特价给予我们。 信草拟了,立即传真出去。 一旦有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在身,日子就过得很快。 这晚,德鉴跟我在家里头吃饭,细意地欣赏母亲的几味捻手好菜。饭后,母亲是借故到楼下c座去搓麻将,好让我们自成天地。 德鉴说:“你母亲难得的通情达理。”‘我白他一眼说;“女儿不长进,那就只好如此了。” “楚翘,”德鉴稍停,那对明亮的眼睛闪烁着肯定的光彩,令人突然的感觉到这男人有一份难言的可爱:“言出必行,我已向浩铃交代了。” 我微微打一个冷战,随即问:“反应怎么样?” “她出奇地冷静,只说,早晚要发生的事,她已有预感!” “预感我会回来还是什么的?” 章德鉴看我的眼神变得很温柔,他说:“奇怪不奇怪.她告诉我,自己的预感来自婚前那段我们三个人曾相处的日子!” 我也不无骇异。 “浩铃说:是当局者迷而已,她看得出我们之间的情意。她甚至说,她意识到我为什么娶她。” 我还没有在这问题上追究呢!于是赶忙问:“你是为什么娶她的?” “为你!” “嘿!笑话不笑话?” “千真万确之事!当时,你那婚讯有如一大盆冰,突然的,毫不容情地淋熄了我心上日积月累的爱情火焰,那股失望所造成的震撼力,我承受不了,随便向身旁抓一个对象,予以宣泄,平衡身心的虚耗。” 我没有答。 自愿选择百分之一百相信章德鉴的说话。 事以至此,且自己知自己事,我若对他的说话起疑,只有自寻烦恼。 “那时候,麦浩铃仍因着家里头的关系,跟我有联系,她似乎在一个合适的时间之内出现,而又不用我费心费力,就水到渠成。” “她喜欢你?”我问。 “最底限度不讨厌。且,我有一点点的怀疑,她下意识对你采取报复行动。你们的嫌隙早种于我们把麦家的这盘旅游生意买进来之时,浩铃如果正如她所说的,老早看得出我俩之间的微妙感情瓜葛,她乘机捷足先登,也是有可能的。” 我望章德鉴一眼,心内暗暗叹一句。 也只不过是比平常男人的质素好那么一点点,就成了抢手货。为什么?未必是社会上女多男少,大有可能是现社会里头的女人过于在工作岗位上疲态毕现而不自知。故而寻归宿之心刹那间热炽所致! “人海江湖的风浪,来自暗涌的不知凡几?人往往无法知道在什么时候,为着什么事而开罪了何人。结果呢,在如干年后,需要兵戊相见。”我叹气? “已经到背城一战的时候了?” 对我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但对章德鉴呢? “德鉴,你不会后悔?” “我会,后悔不早早鼓起勇气表白心迹。我以往是太注情于事业,太自以为你是章氏的一部分,太认定我们不可分割,好比年轻人以为有大把机会与大把时间孝顺老人家,谁知后者说去便去,一失良机而成千古恨事!” “有没有谈到条件?” “还没有。” “就这样子拖下去?” “我想不会吧!事情早晚会获得解决。” 情势的进展,并不如我和德鉴想象的简单。 第54节 翌日,我在写字楼就碰上了对手。 不只一个,麦浩铃身边还有那位久违了的蔡芷琼。 我差不多已把这位蔡小姐在记忆中刷除了。上次是她要联同章氏旅游部的同事整我,被我反败为胜,以致知难而退。如今跑回来,肯定是来意不善,打算助麦浩铃一臂之力去跟我斗吧! 麦浩铃脸上所表现的神态,忽然的精明多于悲哀,这是使我微微吃一惊的。还未及细想,她就开门见山地对我说:“我们要欢迎蔡芷琼回来加入章氏的队伍,她将出任业务部的高级经理。” 我愕然,骇异于对方如此的明刀明枪。 惟一能想到的应对说话就是:“章先生知道这个安排吗?” “我没有跟他商量。”麦浩铃答。 “有这个必要吧?” “不见得。他邀请你回巢,也没有跟我交代。这间机构的股权,在我们婚后是各占一半的,他是否忘记了把这个关键性问题告诉你?” 天! 章德鉴听我复述经过时,也表示没有防范到她有此一着。 “你真的把自己手上的江山分了一半给她?” “当时是顺理成章的安排。她父亲也将麦家在非洲的生意内属于浩铃的股权,分了一半给我,作为结婚贺仪,故此……” 我们相对默然。 论私,麦浩铃如今要跟我展开生死决斗,是理所当然,无可回避。 论公,她大权在握,要行使大股东的权责,无人能奈其何。 这场贴身肉搏战是打定了。 为一个男人之故。 我忽然望了章德鉴一眼,心想,值得吗? 已经如箭在弦,我必须承认,根本已非单纯爱情问题,一旦对牢人的自尊心挑战,就是死门。 “德鉴,只有开心见诚跟她谈条件,是不是?” “也只好如此。” 我当然由着章德鉴去跟麦浩铃当面商议,结果,德鉴是铁青着脸走回来。 我问:“怎么了?” 他不语。 “没有商量余地?” “几近于此。她提出,要我把手上另外半数的章氏股权给她,且自动放弃我在非洲麦氏生意的权益。” 我没有造声,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 是鼓励章德鉴倾家荡产去跟我长相厮守,还是慧剑斩情丝? 两样都难。 问题完全的胶着。 这期间,怕真正得意的人只有一个:蔡芷琼。 无法不接纳她坐到业务部的高级经理位置上头去。 不消说,她的气焰与架势,比前更甚。 还有更利害的一回事,她太会蛊惑人心,用的手段也极其阴毒。 首先,在身份的确立上,她一招就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去,企图害我永不超生。 我给章氏定下来的守则规矩,她是久不久就挑一条出来,推翻掉。同事们只以公事为大前题,跑到她跟前去据理力争,蔡芷琼就会阴恻恻地说:“怎么了?真的怕姓阮的有日坐正,成为你们的老板娘是不是?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事的呢!我们且先公事公办,依照如今公司正当兼正常的股权划分与行政权力处理公事吧!” 这么一番话,就如武林小说内的五毒神针,暗器犀利得非解药可起死回生。 我完完全全地哑掉了。 如果我要行使权力,斗气式地把蔡芷琼决定下来的事推翻,很显而易见,下一步必是麦浩铃以副主席的身份,否决我的建议。再下来,要章德鉴出头吗?别说太过小家子气,徒惹人言,贻笑大方。就算大家抓破脸,章德鉴与麦浩铃股权相同,半斤八两,也解决不了问题。 尤有甚者,在目前的环境,我更不能否认铁一般的事实。蔡芷琼是身家清白的职业女性,而我,老早已摇身一变,成了一只九尾狐。 在人们的眼光中,最善良本事的狐狸依然是狐狸,最愚蠢无能的白兔还是白兔。 这个盘古初开以来的观念,始终盘据着人心,未作转移。 我似是束于就擒,完全没有反抗余地。 原本上班是欢天喜地,干劲冲天的,现今都作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写字楼内的气氛不同了,士气极其低落。 反映到实际行动上,我一连收了几封得力员工的辞职信。他们给我的借口,都不外是另有高就,实情如何,彼此心照不宣。 直至到其中一封辞职信发自方婉如,我们才真有机会衷诚地一谈。 第55节 “对不起,阮小姐,这不是我预测得到及希望出现的后果。说到底,我是跟着你成长的人,巴不得你回到章氏来,重新携手合作,可是……” “连你也不予谅解?”我叹气。 “阮小姐,已不是谅解与否的问题。你知道名师门下出高徒,我也像你,从来不是怕吃苦头的人,只是时间并非花在正经公事的处理上,而是在应付着人际是非,真令人难过!尤其是,阮小姐,我坦言,当所有的这些无谓至极,严重影响业务的所作所为,全部为了要集中火力去对付你时,我实在受不了。宁可眼不见为净。” 我完全理解,且感谢。 方婉如再解释:“如果情势是我们合力可以将之扭转过来的,犹有可说。然,你知道连你自己都情不自禁,身不由己的话,我们更无能为力了。” 我若还是个明白人,也只好接受他们的请辞。 海阔天空任鸟飞,他们有自己的前途需要争取与照顾,夫复何言! 转瞬之间,满朝文武,尽皆狐朋狗党。以蔡芷琼为首,再雇用来章氏服务的新同事,全都是麦浩铃的心腹。 这天,我约了李念真吃饭。就在出门前,秘书递给我一封紧急的传真文件,阅后,整个心像被五马分尸,瞬息的剧痛之后,已经麻木,只为心死。 那位在英国的洋行家,原本在我一再恳请与解释之下,已经让我们以优惠价钱预订欧洲酒店,忽而收到我们业务部的公函,取消前议,把对方气得七窍生烟,事在必然。加上人家是推却别间旅行社的生意,把房间让给我们的,如此一来,所招致的损失,就得向章氏追讨。 太过显而易见,章氏不会认账,只会忙不迭地把罪名往我肩上搁。 我私下赔钱也还事小,一场与洋行家的交谊.就无法再弥补,多年努力下所建立的信誉,亦毁于一旦。 那份愁与苫,岂足为外人道。 我坐在念真面前.默默垂泪。 念真拍着我的手,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叹气:“你比我更冤枉,真是时也命也。章德鉴怎么说?” 我摇头:“你叫他怎么说?辛苦经年的一盘生意,为了我,双于奉送给一个跟自己将成陌路的女人,为难之处,不言而喻。” 念真道:“到处杨梅一样花,到处乌鸦一样黑!我那一位的太座也是开天杀价!” 第一次,念真正面而直截地谈到她恋情上的实况,也许我们现今景况相同,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对方索价若干?”我问,像在谈一宗普通的生意。 “一亿美元,据她估计,是丈夫的一半身家。” 我并不知道念真的那一位是谁?她既在金融界任事,怕认识的是什么企业巨子吧! 这年头,各行各业,各出奇谋,总之趁火打劫似,抢得就抢,实行多有多吞,少有少吃。 连婚姻个案也如是。 念真苦笑:“别说资产全缚在不动产上头,要套现简直难比登天,就算有齐现金在手,怎么忍心把心血如此地付诸东流!” 我无奈地答:“世间实难再有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故事了。” 念真立即正色道:“现今的女人真利害,使的招数完全属于一石二鸟。我那一位的太座跟麦浩铃大概同出一辙。我们曾见过面、开过谈判,对方笑着给我说:”‘李小姐,千万别说我不成全你,如果是真心相爱的话,钱财是身外物而已,对不对?’“这叫人如何反应了?” 真是太利毒的一招,一副身家拿出来,为了一个女人。也无疑是硬生生地把沉重无比的责任往那女人肩上搁。将来的日子难过,罪名在什么人身上?不难想象。 若然不肯牺牲资产,立即就被讥为男的爱得不够,那偷人丈夫的女子,面目无光,且进退两难。继续名不正、言不顺地当情妇,固然委屈。跑掉了,也要得着个战场败北,落荒而逃的恶名! 这班工于心计的妻子们,要是丈夫移情别恋,算得上是被人家一掌推跌在地的话,顺手抓起的一撮沙,也未免是太大了。 完全的无计可施。 回到章氏写字楼去,今非昔比。所感到的异样气氛令我极其不安。 活脱脱就是个偷汉子的狐狸精似,还好意思大摇大摆在人家巢穴内横行霸道,周遭人传递而来的眼光,也是怪异的、鄙夷的。 我慌忙躲进自己的办公室内,才算稍稍安心。 什么公事?要管也是白管。行政上,我已被麦浩铃及蔡芷琼轻而易举地架空。 突然而至的一个念头:不如归去?再呆在这儿是真没有意义的了。 章氏的一切,原来又是鸡肋。食而无味、弃之可惜。 努力的奋斗,向前冲刺、舍命奔跑,到头来,还是逃不了现代社会最犀利的鸡肋五指山。 去是可惜惘怅、留是无奈凄惶。 章德鉴的爱,有是麻烦,无是悲哀。 这叫我如何是好? 我细想,现在再不能犯错了,年纪渐大,梅即过,时日无多,前途永远在自己手上。 我霍然而起,直冲至麦浩铃的办公室去。章德鉴要优柔寡断,我可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速战速决。 第56节 我对麦浩铃说:“我们之间,一去一留,已成定局,对不对?” “对极了。”对方很舒畅地靠着椅背对我说,完全有备而战。“我们一相识,就注定有这个结果。” 我不能看轻这个女人。或者说,今日的女人都不能再被看轻了,大家都非常努力地武装自己,抵御外侮。 我问:“谁去谁留,你心中已有主意?” “不。”麦浩铃答:“权操于谁?你是聪明人,不言而喻。” 一针见血。 “阮楚翘,这场仗,一开始就不是谁胜谁败的问题。不论结果如何,我们之间只有谁个是输少赢多,或赢少输多而已。针如有两头利的话,那管针一定是男人拥有。” 我战栗,静听着麦浩铃的说话。 “不管我对章德鉴的感情如何,二人世界出现第三者,是我没有面子的一回事。我们的情况相当特别,我更不能忍受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待遇。当时,你要另嫁,章德鉴伤痛的心,嘱我轻怜爱抚,如今你回来,就大脚把我踢开,天下间有这种事?如果你们认为麦浩铃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话,那就是你们看走了眼了。基本上说,任何人都不可以,除非他完全没有条件和资格抵抗!” 我是心悦诚服。 “我争取利益,让你,甚而章德鉴得着教训,只是取回公道。也让男人知道,不要以为他们的婚外情是可以随便闹的,凡事必须付出代价。 “男人可以赢,因为女人毕竟容易疲累宣降,但我不要他们赢得太多。我也不要自己输得太惨。” 三个人之中,输得最惨的人怕是我吧! 就算章德鉴浓情厚义至双手奉送江山,从此之后,跟我长相厮守,那份害他一无所有的压力,必然有效地威胁着我们的生活与相处,完全不可以往乐观一方面想。 由着现今的情势持续下去,我的能耐实在太有限了。 正如麦浩铃对我说的那最后的一番话:“在我名下的版图之内,你要肯抹下脸,继续支撑下去,请随便。于此,我比你从容得多,德鉴怕是最欢迎这个结果的人了。他可以同时保住了江山与美人,是男人认定的至大的福份,甚至生活上一点点的扰攘,也不过最起码要付出的代价。”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我领教了。 这晚,德鉴有业务应酬,并没有来我家。 母亲于是把麻将友都招回家来,战个通宵达旦。 太多的困扰,令我无法成眠,那种猪八戒照镜子,两面都不是人的感觉实在恐怖。 我甚至乎怕独自在房中,无人相伴。于是干脆跑到客厅上,对母亲说:“你不是说好好教我搓麻将的?” “对呀,你来,我这就做你的军师,指点你的迷津。” 我坐下来,开始把精神集中在牌上。 分明是一盘不错的两番平和牌,母亲却在耳边絮絮不休地指点,硬要我把整整齐齐的搭子拆得七零八落。 我叫道:“这是什么意思?” “等会你自然明自。” 如此这般,置之死地而后生似的终于把一手牌都变成了清一色筒子,竟在差不多完局之前,我自摸了绝章和出了。 开心得我抱住了妈妈。 母亲深情而关注地望我一眼。 然后她说:“两番和了,你又能有多少进帐呢?做大牌的机会不是常常有的,一旦机缘巧合而至,就应该抓紧,做个决定性的作为。必须宁为玉碎,不作瓦存。唯其世界上有鸡糊这回事,我们才不能接受,不应接受。胜而不喜,何苦来哉?” 我望向母亲的瞳眸深处,发现了一个智慧的宝藏似,于是轻轻答说:“牌局棋局,一如人生,且例由我定,权操于己,对不对?” 母亲含笑点头。 我即席离座,闯回房去,收拾起简单的行李。 一宿无话,翌日绝早赶回章氏办公室去,嘱秘书给我订了两张即日飞赴温哥华的机票,且叫信差把其中一张送回家去给母亲。 我则火速把仍要交代的公事做妥当,然后赶赴机场。 第57节 温哥华大概是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适宜于现今的香港人重新大展拳脚、重新奋斗。 母亲的一位挚友长居彼邦,常要我们前去探望她。且趁机到那儿去摸索门路,喜欢的话,再考虑办理移民。 我已坚决起誓,无可无不可、两头不到岸的鸡肋生涯,从此必须跟我绝缘了。 我和章德鉴的以后,是有缘再度相逢相叙也好,是从今顿成陌路,各赴一方也好,都必须是干净利落、名正言顺的。 不能再活在迷糊不清,暧昧昏扰的身份与生活之中,而不停挣扎着去抓那偶然会得拥有的所谓幸福。 不辞而别代表着有太多的话,无从说起。也表示我予他绝对的自由权利,去决定自己的选择和去向。 坐车子前赴机场前,母亲来电话说:“我还有一小撮琐碎的事要交代,各自上机舱吧!不用等前纳后,若我赶不及这班机.就迟一天来会你好了。” 沿途,本城熙来攘往的热闹气氛,清晰的映现眼前。这个国际名城内生活着的男男女女,怕有绝大部分都过着那食而无味.弃则可惜的生活。不沦是家庭、工作以至于社会前景,全部意味着我们的得与失、苦与乐都无法达到一个令人振奋的饱和点,继续追寻是无比疲累,放弃呢,又立即备受生活威胁,于是一直做一天人管一天事! 我是忽然的勇气百倍,站了起来,要求突破。 不是完整的爱情、不是有作为的工作、不是有安全感的都市,通通不要! 重新为人,从头开始,或许一无所有,以致荏弱得如刚出生的婴儿,然,我无畏无惧。 坐到机舱上去,一直从机窗往外望,是有一点点的舍不得。 然,请记着.坏的不去,好的不来,这是千古不易之理。 母亲还不曾出现,空中小姐已忙了招呼着各人扣好安全带。 我把头枕在椅背上,假寝。 终于有人坐落在我身旁,飞机起飞了。我说:“你把要交代的事情办好了吗?” 对方答:“没有,不必了吧!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我吓得睁大了眼睛,不是母亲,而是章德鉴。 “始料不及?”他说,笑着吻到我的脸上来。 “为什么?” “由始到终,任何行动,为的都是你。 “你放弃一切?” “我本来就一无所有。现今只不过恢复旧观,你踏脚进章氏来时,我只有你,你只有我。” “德鉴,我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得快乐时且快乐,若然我们再度携手,重闯江湖,得不到理想成绩,我再来怨你,你再来决定是否要离我而去不迟。” “啊!德鉴!”我紧紧地抱着他。 我们接了一个长似整个世纪的吻,分开稍稍喘气时,空中小姐站在我们跟前,笑着说:“你们是新婚燕尔!” 我不知道章德鉴可以如此幽默,他答说:“不,我们缘订三生,是投胎之前已经结了婚了。这次是我岳母送的一程补度蜜月之旅。” 我这才想起母亲来,忙问:“妈妈呢?” “她把机票给了我,嘱我赶来。自己留在香港替我们料理要交代之事。” “什么事还要交代?” “最低限度要代我们付麦氏这两张机票钱,自今天起,已不能动用户口过账,是不是?”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来,仍见着章德鉴笑得似阳光的脸。我考验着,究竟自己是不是做梦? 然,梦如人生,能有一场完整的美梦,怕有朝一日会被惊醒过来,也还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