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换你心》 自序 我心换你心,并非相忆深。 因此,这不是本温馨、浪漫、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爱情小说。 这只是个非常非常写实的今日都会故事。 因为,只有换我心为你心,始知每个人生角色都有其难缠、委屈与凄惶之处。 世界上充塞着埋怨自己角色难演、而不住艳羡别人际遇的人。事实上,二十世纪末生活压力随时代的进步而倍数越增,不论哪一个阶层的人,都疲于奔命,不住要强迫自己忍痛隐藏甚至埋葬柔情热泪,强颜欢笑去迎接生活上五花八门的考验和挑战。午夜梦回,筋疲力竭之余,谁不生了别人命运都比自己更胜一筹的妒羡与怅惘! 终有一日,易地而处呢?那一番感受又将如何? 在我构思小说的过程中,那些没有职业背景、不必顾虑生活困难、漠视时代心态与现象的情节,竟离我甚远。 对读者与自己最亲切和真挚的交代,是描写一些我感受到与接触到的人物,刻划出他们之间感情与相处上那些微妙、复杂、冲击、妥协等等重重叠叠的关系,以致构成凄然有泪不轻弹的现实场面。 今时今日的人生舞台,不论我们选演什么角色,仍只能把个无名英雄的戏份努力演到完场为止! 第一章 第1节 汤明轩四十出头了,身型依然维持得甚是得体。 丁逊君无力地躺在床上,却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的这个情人更衣。 汤明轩的头发有些微花白,却密密麻麻的,绝不稀疏。那一字平肩跟两条手臂,肌肉都是实鼓鼓的,每一次使劲地抱住丁逊君时,有一种强有力的占据欲,弥漫汤的全身,通过那两条手臂,把丁逊君围得透不过气来。 汤明轩还有最令情人安慰的一点是,他的肚子并没有跑出来。 别以为四十过外的女人需要保养,男人亦然。 在益丰集团各个高级男职员中,绝大多数有着令女人自豪安慰、兼而有之的体态,不是秃头,就是大肚腩,再不然,就是矮、瘦、干,活灵活现一副阴险相。那真是很不必的,商场内谁不尔虞我诈,长相庄重纯厚一点,最低限度不会分分钟叫人看在心里也要提心吊胆。 汤明轩的外表的确光明磊落。 他高大、整齐、清洁、五官精美、轮廓分明,整个人挺拔,令人有种愿意跟他一起站到人前去的舒泰与骄傲。 事业如日中天的男人,于本城不少呢,表里俱佳者,却不多。 丁逊君婉然一笑。她是应该自豪的。 逊君从何时开始跟汤明轩扯上了如此亲密关系的,感觉上似已经年,实则只不过是去年圣诞的事。 谁个如花似玉的都市女郎在佳时佳节不忙个不亦乐乎?丁逊君是本城各软性杂志经常访问的成功事业女性,她会不会闲着? 答案当然是:不会。 不闲着的意思是,她还要在圣诞前夕,留在办公室内独自工作,直至晚上九时多。 女强人本色? 不一定,没有异性的约会,同性又都各忙各的,除了告诉自己,还有一身公事,办不完,干脆自动开夜,还有别个更好的办法? 没有。 总比回到家去,自己动手弄个即食面,吃完看“欢乐今宵”的大型圣诞节目好。 易伤感,何必? 工作是最健康、正常、实惠的人间麻醉剂,专治深闺寂寞,药到病除! 就在那一夜,丁逊君,在资产总值达六十亿港元的益丰集团业务推广部高级经理的办公室,突闻异声,逊君吓一大跳,扬声喝问:“谁?” 推门进来的是汤明轩! “你吓我一大跳!听到外头有声响,以为警卫疏忽,有贼摸进来了!” 丁逊君坦言不满。 “彼此彼此呢。我漏带汽车钥匙,回办公室来取,路过你的领域,见门缝处透出灯光……嘘!” 明轩拍着额头。 “怎么还不下班?” 逊君立时红着脸,讪讪地答:“还有未完成的公事!” 这话听在江湖道上人的耳朵里,真是笑话。 天下间有做得完的公事?何况佳节当前,谁不去乐它一乐?除非别无选择! 这明显地掩饰寂寞,更显寂寞。 汤明轩微微错愕地应了一声,当即会意。 于是若无其事地说:“听说你的勤力,早已满城传诵!” 丁逊君笑着,心里想,原来这么多人知道我寂寞至死! “今晚早点回家吧!”汤明轩把手上的车匙转动着,“让我送你一程好不好?” 就是这样,同事三年,汤明轩与丁逊君头一次一起走出益丰集团。 益丰集团辖下有一个名满香江的最新式购物广场,名店固然林立,酒店、戏院、各类餐厅,都集中在这个城市心脏地带的百惠广场之内。 他们从写字楼乘电梯下来,要走过地面一层商场,才能再走下地库的停车场。 汤明轩突然在百惠大酒店的一个侧门停了步,很诚意地问丁逊君:“圣诞呢,容许我请你喝杯酒,庆祝?” 逊君稍一迟疑,答:“我没有喝酒的习惯,一饮就醉!” “哦!”汤明轩只好点头。 “能够请我喝杯咖啡吗?” 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的交往。 坐在五光十色的圣诞树旁,丁逊君温文恬静地喝她的咖啡。 汤问:“喝了咖啡能睡得着吗?” 逊君点头。 汤又有意无意地说:“内子连浓茶也吃不消!” 丁逊君不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女人。 也实在并不需要什么阅历,才能看透一般社交场合内男人的心。 她已经将近三十岁,遇过的已婚男人还会少? 太阳底下的花招能有几多,来来去去的那几道板斧。 第一招必然是在最自然大方的环境下,表明自己为有妇之夫的身分。 跟着第二招,多是轻描淡写地透露自己婚姻已亮红灯,制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客观形势,好减轻对方心头可能有的歉疚,既然罪不在己,欢迎放马过来! 至于第三招,大可明枪明刀,声言离婚。对待那些属于上一代的古老女人,干脆安慰对方说:“吾妻品性纯厚,对我完全唯命是从,你少忧心!” 丁逊君想到这里,忍俊不禁。 她是鸡吃放光虫,心知肚明的。 然,今夜是圣诞,良辰佳节,怎生独个儿度过?有人陪着一个半个小时,寻觅节目,有何不好?何必斤斤计较! 有瑕疵的人生尚且要逆来顺受,何况一天半天的不完美,真不算什么事了。 何况圣诞树上的小灯泡闪烁得活泼有致,烘托出温柔浪漫的气氛。在烛光照耀之下,眼前的汤明轩,的确英俊不凡,配他是不算委屈。“ 人生的很多个片段,如果将之视作独立个案,美的程度必会更深。 第2节 曾有那么一年,富贵荣华的香江之内,圣诞,一对身分、年龄、学历、样貌都如此匹配的男女,共度佳节,能不说是一连串的可爱! 丁逊君并不打算让对方打蛇随棍上,就此把汤太太带入话题之内。 她没有奉承汤太太贤慧的义务,亦无弹劾汤太太不是的需要。 直至那个时刻,一个同事的太太,始终与逊君沾不上半点关联! 她不关心! 她更不要让汤明轩在自己的言语中抓到蛛丝马迹,因而误导他小题大做。 逊君承认自己小心翼翼、斤斤计较,且甚自私。 不然,香江之内,多的是千里良驹,怎轮得到她轻易节节胜出,如今总算当时得令? 训练有素,生活之内,俯拾皆是职业病态。 汤明轩送丁逊君回家以后,丁逊君想,也许在以后的一小段日子里,如果她愿意的话,将不愁寂寞了。 汤明轩是会来邀约的。 汤任益丰集团的法律部头头,他本身是毕业于剑桥大学法律系的大律师,回港后,曾考进政府的律政机构,一做就是十年,也算是升迁得如意的一个红人,只是顶头上司是英国佬,中国人要完全独当一面,相信步伐必比警务处还要缓慢。 汤在岗位的日子不浅,由中学至大学均在米字旗下受教育,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英国人的处心积虑,奸险可怖。一般而言,他们是世界上最能挂羊头卖狗肉,打着正义的法律名号,去干着令对手哑子吃黄连的不公平勾当。 他决定趁年青力壮,跑到江湖上闯一闯。 于是接受了益丰集团的礼聘,在法律部门当主管。将专业学问融和在商业实用里头,有甚多的学问。汤明轩学和做都十分起劲,而且近水楼台,倒在各种金融投资上,由认识、接触而有斩获。最低限度,大集团的种种动向,他有一手既快且新的资料,这对他买卖股票是有帮助的。 他没有后悔放弃戴着假发,在法庭上威风凛凛的机会。 一过了三十岁,汤明轩已经意识到男人的威风在于腰缠万贯,富甲一方。 他打算朝这方向进发。 就在数星期前翻阅西报,汤看到大字标题地刊登了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他从前的顶头上司,那个英国大律师,被搜集了颇多证据,认为他有指使或买通一个应召女郎,不住地代他把未成年的外籍少女,由十四岁至十六岁不等,诱骗或拐带、或绑架至他指定的地点,供他强奸,或甚至供他的友人大逞兽欲,他却自得其乐地作壁上观。这宗丑闻经多月调查而揭发了,官方决定不提出起诉,只强迫当事人辞职,辞职后还发给他执业牌照,让他在本城大展拳脚。可能有人认为案件过态,遂将详详细细的资料给报纸披露了,实行向政府挑战。 汤明轩冷笑了。 强权在每个社会上均有存在。以为在自由民主大国中就销声匿迹,未免天真。当权者极其量不敢过分明目张胆,较为小心地行使特权而已。他难道还看少了为着达到某些政治目的,而埋没公理的事例! 汤明轩想,与其要滥用特权,欺压无辜,结果还是每月三万薪金加房屋津贴,他倒不如到外头去搏一搏,把好处直接放到自己口袋里! 替人作嫁衣裳好笨。世界上最危险兼没趣的职业是打手,出手伤人的那个人根本与自己无仇无怨,把人家打个半生不死之后,筋疲力竭,结果非但没有情绪上的安慰,更无实惠上的额外利益,何苦? 政府工是辞退得合情合理的。 从前官字两个口,有无尽的风光。如今再叱咤风云,只有八年光景。政府信誉跌至最低点时,分分钟有为虎作伥的危险心态,划不来! 汤明轩是个很精打细算的人! 最低限度在自己事业前途上,盘算得不错,没有走错一步棋! 他在益丰集团各个高级职员中,表现的确出类拔萃。任何人都另眼相看。 丁逊君从来都佩服并羡慕那些专业同事,诸如律师、会计、电脑等部门的头头,他们受到董事局的质疑往往比营业部门少。 由于个个董事都是精明的生意人,都认为他们是齐天大圣,无所不能,丁逊君管理那百惠广场的计划再精彩,董事局还是诸多批评。如果是法律与电脑部门的计划书,他们看完便罢,甚而干脆不看,由着主管为所欲为,他们就是不懂! 因而,丁逊君基本上是对汤明轩有好感的。 只是同事差不多三年,各忙各的。两个部门的业务性质不同,也少有合作机会,彼此客客气气,大家留个好印象而已。 圣诞一夜,丁逊君下意识地觉得汤明轩会认为天赐良机,从此在她身上打一点主意。 对于一个寂寞惯了,未尝不在午夜梦回之时,想过成家立室、双宿双栖的女人来说,日常生活上一有风吹草动,就极其敏感。 丁逊君正在筹算,要不要接受汤明轩的进攻? 谁不知道跟有妇之夫闹婚外情,吃亏的多是女方?用情一专,而无结果,苦的是谁,不言而喻!认真可免则免。 如果旨在消愁,那还是有很多其他机会的!商场上那么多业务对手,只要对对方笑得多一点,会议完毕留下来闲谈多几句,就不会无人问津! 丁逊君之有今日,全仗声、色、艺全。 女人要容易成功,一定得有齐这三个条件。 不论你做什么行业,包括在监狱处服务在内,要成为翘楚,当然要有实学、有才干、有表现。可是女人在工作上头交足了卷,就希望在机构与该行业内成为天之骄女,还不足够,必要有些微程度上的出卖色相,才事半功倍。 很简单,每个职员同等学养、同等卖力,一个是九天玄女,一个是丑八怪,作为老板、同事、业务对手,你的心会偏着谁一点了?这完全不是肮脏思想的行为,子曰:食色性也! 今天,连女人都好色! 很少见过世面的职业妇女会故意挑个丑妇当下属,只有家庭主妇去雇用菲籍女佣时,有些因自信心不足,专拣个又老又难看的女佣,以免家变。 色艺俱佳之余,还要声音悦耳,说话动听。生活上多的是喜欢眼睛与耳朵同时沐于春风之中的人,让他们想入非非,自得其乐,自会投你一票,乐于言听计从,任何合作上都可以顺风顺水!若是黑口黑面的木美人,其受欢迎程度会自然减半。 再说,未学做事,先学做人,这层学问如何可以掉以轻心! 第3节 丁逊君是做人做事,品格样貌全打在八十五分以上的女人,故而,踏足商界不足十年,已是红透半边天!本城各大英资华资集团,哪个没有听闻益丰集团有位丁小姐,人靓、声甜、功夫叻! 如此一个一等一的女人,要寻一夜之欢,本城还缺奉陪之士?再老十年,也还有机会! 年龄并非找寻伴侣的障碍,最大的阻挠在于每个人要求的水准而已。 丁逊君从来不对严肃事物采取敷衍塞责的态度,包括工作与爱情! 故而,不谈天长地久、只愿曾经拥有的诱惑,她不为所动。 就算有那么一天要跳出思想桎梏,寻欢作乐去,也不必惹无谓的人际麻烦。就算不致于春光乍泄,弄得满城风雨,也不一定非这个叫汤明轩的人不可! 真好笑,圣诞之后,丁逊君一直思前想后,老是心口相问,究竟自己会如何应付? 可是应付什么呢?应付何人呢?汤明轩吗? 汤大律师根本不动声色,以后的几个星期都只在写字楼走廊上跟丁逊君点头招呼,每周的高级职员会议上,热诚交谈,一如往昔而已。 丁逊君开始失望,微微的焦躁。 女人的第六灵感,少有不灵的。 很多时,人最过不得的是自己那一关。 丁逊君很少跟女同事一起午膳,一则她实在忙,二则每有空闲的一个午膳时间,她就赶去做头发,也趁机买点零碎杂物,三则,她估量女同事不大愿自己吊靴鬼似的,老缠在身边。说到头来,益丰集团内员工二千,采取九品中正制,经理级也有三道阶梯,便升为董事局成员,她已爬至职员顶级,成为全机构最高职位的女性,其他女同事虽彼此友善,但并不过分亲密,这是打工仔的下意识心态。丁逊君自己最怕蒙“主”宠召,周末周日被董事或主席拉去一同耍乐,齐大非偶,其理一也。 可是,丁逊君这天有意无意地跟副手袁绮湘说:“一起午膳如何?” “已约了其他部门的几个女同事!” “相请不如巧遇,让我作东道!” 大石压死蟹的苦,丁逊君当然受过,今天却易地而处,自己出招,其余四位中级女经理成了受害人。 她们跑到百惠酒店的咖啡室去用膳。 做事的女人一般很能吃,积极减肥者例外。 嚼了八安士的牛扒,各年轻小姐还大吃甜品。 “你们真不怕胖?”连很能吃的丁逊君都叹为观止。 “人出酒我出命,永不吃亏。” “今朝有酒今朝醉,真的胖起来了再减不迟!” “女人未结婚的,大都能保持窈窕身材,一行完婚礼就差,不知何故?” “肯定不是避孕丸的问题!现今无人会迟至结婚前才吞食这种东西!” “也许心广体胖,既然有人认了,开心之余,放肆一点,不慎变成肥婆!” 她们七嘴八舌,丁逊君静静地听,只偶然插嘴道:“我们公司少有已婚女同事,那些男同事的太太们,你们可曾见过,胖不胖?” 此言一出,话匣子便完完全全地毫无保留地打开了,东家长西家短,各个高级职员的太座相貌,活灵活现地被形容出来。 袁绮湘非常郑重地说了一句:“我认为这么多位太太之中,以汤律师的妻最好看,肥瘦均匀,有气质。那体态没有半点师奶味,这样的家庭主妇很难得。” “汤明轩一定很宠汤太太,我碰过他们几次。汤律师下班了,陪太座在这广场内买东西,很少男人愿意这般委屈,要他陪着逛公司,惨过诛他九族。” 午膳对丁逊君而言,算是达到目的的。 她不能骗自己,是的确不期然地对汤明轩的太太有了兴趣,才引起她找这个查根问底的机会。 就只为那圣诞前夕,烛光摇曳之下,心迷意荡,才听了他那句:“我太太连浓茶也喝不了!”就惹下这重公案! 丁逊君不是不生自己气的。 她突然地那么想见汤明轩的太太。 大概不为什么。 为好奇! 或者,为了不忿。 丁逊君在圣诞后的几个星期,有点像自己关起门来,摔了一跤。虽然街坊邻里,无人窥见。但她的良知告诉她:丁逊君,你高估了自己的魅力,却低估了汤明轩的定力! 这不是不难为情的。 无端端,给汤明轩窥见了自己的形单影只、寂寞难耐,对方却毫无表示! 他真的无动于衷,掉头就走,也还好些!为什么把自己请去喝了杯咖啡,起劲地天南地北,异常投契地谈了整小时,再细意关怀、风度翩翩地用车送回家去? 圣诞佳节,不是合家团聚的时光吗?他可独独怜卿? 过后,又像没事人一样! 真的,男人最离奇的招数是,不论跟谁在昨夜,有过轰轰烈烈的山盟海誓,一朝醒来,便是没事人一个!不比女人,记它个生生世世! 彼此都恐怖! 姑勿论丁逊君的自尊是碎落在汤明轩无情的掌上,抑或敌不过汤明轩太太的名正言顺与温柔漂亮,而阴沟翻船,她都有足够理由心生不忿。 不忿又如何?日子还是要照旧过下去的。 太阳不因任何人的喜悦与悲哀而迟升起一分钟。 第4节 农历年转瞬即至。 益丰集团的公关部筹备了周年晚宴,旨在大伙儿团拜。 三年以来,丁逊君都没有兴趣参加这种叙会。何况每有几天假期,她就到东南亚去。谁会愿意形单影只地在家过年? 丁逊君一般去泰国。 然而,今年可能行程有些微变动。 她按对讲机问秘书:“公司团拜定在初几?” “初四!” 丁逊君想了想:“请把我的机票改在初四早上回到香港来吧!” “可是!初四是星期六,何不玩到初五晚才回港呢!” 秘书其实很细心,又知她的脾气,然丁逊君打算参加公司团拜。 她要看看各男同事太太的相貌,当然包括汤明轩的在内。 她定了年三十晚飞曼谷去。 当天一早,逊君便跑回办公室去,真真正正地埋头苦干,清理所有文件,以免积压。 竟有人在八点就来叩她的门。 是汤明轩。 这是非常罕有的现象。 “早晨!”汤明轩温文地一笑,“我刚在楼下商场买咖啡,看见你走过,给你也买了一杯!记得你很能喝咖啡的!” 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他还上了心。 丁逊君微笑着接过了咖啡,称谢。 “你也这么早?” “跟你一样,放假前作最后冲刺!汤答。 “避年?打算到哪儿去了?” “泰国!” “这么巧!”丁逊君骇异。 汤明轩却不见惊奇,还是那副平静温文的表情,问:“是年初四早上回来吧?” 他的消息似乎灵通。 “是的,赶回来参加公司团拜!” “以前你并不热衷!” “过分冷漠,总不相宜!” 汤明轩笑意更浓。 弄得丁逊君有半分尴尬,不知是否措辞失当,作了何种误导。 “你在曼谷住哪儿?” “香格里拉。” “我们住东方宾馆。” “我们”二字听进了逊君耳里,有些不舒服。 然而,这是最正常的。过年度假,还会不把娇妻带在身边? “我给你介绍内子!” “好,我们的酒店有若比邻。” 丁逊君对曼谷颇有认识,每年都到泰国去,向四面佛敬礼,也好好休息个够。 一杯咖啡喝完之后,便又各回工作岗位上去。 丁逊君的工作进度并不如理想,她的心有点迷糊。 缘来时,事有凑巧,很多不会相聚的人与物,都会碰头。 缘去时,无声无色,很多不合情理的事物都会产生,迫着应该相聚的人事生分。 这会否是一段情缘?有可能是雾水的情缘开端? 从圣诞到新年,这一个阶段,至此又轻轻地向前跃进了一步。 汤明轩会不会查知她到泰国,就把行程改为曼谷?抑或老是自己多心。丁逊君不住地在想,然而,再把心不定,也还是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喜悦与兴奋袭上心头。 平淡的日子实在不好受! 曼谷这个城市表面上杂乱无章,房屋矮小破败,难得有一幢高厦,又总嫌它与周围环境不协调,显得突兀。汽车都是陈皮货式,塞在乱七八糟的道路上,更觉挤迫纷扰,兵荒马乱。街上走着的男男女女,面目粗糙,皮肤像一张沙纸,身上披几块五颜六色,不知所谓的布料,就算是服装了,直教人有种人生原来如此简陋的落泊感。 然而,泰国有它的神秘魅力。 这小城,年年月月都充塞着各式游客,大摇大摆地在脏得滋生蚊虫的河道上畅游观光,乐此不疲。 照说,曼谷跟香江比较,落伍得多。在香江,生命是实斧实凿,明枪明刀,投资与收益,互为因果,有迹可寻,任何人事上的厮杀,都能在大太阳底下,看得一清二楚。 泰国不同,好像有股超自然的力量,或在残害、或在荫庇着,使置身其间的人会有种种意想不到的人生际遇,或苦或甜或悲或喜,随时可至,挥之不去。于是人心惶惶之余,都希望能有奇逢怪遇,加之能于昼夜之间,得其所哉!这种不劳而获的震惊、奢望与刺激,驱使着人的冒险精神,很愿意接近它,意图孤注一掷。 丁逊君每年来这个国家,都抱着战战兢兢的心神。她觉得到泰国转一圈,精神上像醉饮醇醪,再回到文明世界去时,胆子壮了百倍,于是刀来剑挡,水来土掩,多年下来,真的战绩彪炳,位极人臣。 当然,丁逊君的要求不只于此。 她希望能拥有一件稀世奇珍! 今天今时,如意郎君不算稀世奇珍,算什么呢? 年三十晚的团年饭,设在曼谷香格里拉酒店的露天河畔餐厅。 陪着丁逊君度岁的竟是一对璧人。 丁逊君没有推辞汤明轩的约会,在抵埠后收到他要过访的字条,就决定尽早等候汤氏贤伉俪亮相。 缘也好,劫也好,要来的福与祸,谁都躲不掉! 虽抱着如此随和的心情,静候汤明轩夫妇的来临,但当汤盛颂恩在夫婿陪同下,出现于丁逊君面前时,她也禁不住在心里轻喊一句:造物弄人! 盛颂恩穿得并不昂贵,丁逊君身上那套亚曼尼西裤套装,价钱肯定十倍于汤太太那日本货色的针织衫裙。然而,她舒适、大方、美不胜收! 盛颂恩并不胖,她只是圆润。也攀不上富泰,只是矜贵。一种天要塌下来,只稍微抬眼,望丈夫一眼,笑一笑,就有汤明轩举手为它撑着的得意和安乐,深感人心! 第5节 丁逊君想,多年以来,她不住地来泰国求神拜佛,希望改变的形象,如今活生生一个现成实例,就在跟前。 她妒羡得打冷战。 随即想:把这女人带到四面佛跟前去,神明在上,样板来了,可否复制一个,将我丁逊君改头换面好了! 逊君不是不自惭形秽的。 这并不算夸张。才在赴机场前的一小时,她非要张牙舞爪地在写字楼现了世,始成行。 百惠广场在农历新年,有着各种吸引商场行人顾客的节目。当然不致于舞狮舞龙那般老土,也不外乎是在广场的大堂空地,架上金碧辉煌的福星拱照、富贵荣华布景板,安排免费替商场游人拍新春合家福的照片,图个大团圆、大吉大利的意思。如此这般简单的节目,还要劳动到身为高级经理的丁逊君亲自照应的话,也太不成体统了。于是这件工作一直由着手下处理。 谁知丁逊君把年三十晚的报纸摊开来一看,半段宣传稿都没有。 于是丁逊君请袁绮湘解释因由。她大小姐答:“广场内早已贴了海报,新闻稿今天才送出去!” 丁逊君一口闷气往回吞,差点呛死,沉着脸说了一句:“小姐,通世界都知道报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只放年初一。” 袁绮湘不做声还算了,她竟分辩:“我们拍全家福照片的节目由年初一持续至年初五……” 丁逊君没待她讲完,拍案而起,希里哗啦,把姓袁的连祖宗十八代都骂在一起,凡三十分钟之久。整个业务推广部,有如山崩地裂,熔岩四溢,溅得周遭烽烟四起。 这当然不算小事了!丁逊君气得一脸煞白,这个袁绮湘跟在自己门下三年,天天悉心教导,细意指点,只望他日有成,也算一场功德,如今撒手让她独立管件小事,不敢奢求她干得有声有色,总不致于出此纰漏。 丁逊君不恨仕途上的尔虞我诈。江湖到底不是善堂,明枪暗箭正如日出日落,与天地共存,真叫没法子的事!只要自己练就了上碧苍、落黄泉的上乘武功,自会否极泰来!最最最不长进的是那些连自己可以全权控制的怠懒与疏忽都甩不掉的江湖小子,认真白白栽培一场! 天下间其实没有能真实致命的独门暗器,杀身之祸往往是学艺不精,还加疏忽大意,终而自己亲手宰了自己。 丁逊君抓起手袋,对牢袁绮湘说最后一段话:“如果你临睡前肯静下心来,重新想一遍交到你手上去的工作,应如何处理,你就不会大意!缺了一天宣传功夫,与缺了五天,其罪一也!” 说完掉头就往机场去。 坐在机场时,胸脯还因呼吸急速而频频颤动,一定看得旁坐的洋鬼子心惊肉跳,热血沸腾。 丁逊君久久未能平伏怒气,无非一句话,精神没有寄托、太以益丰集团为家、以同事为亲所致。 每念至此,逊君忍不住轻叹一口气,明知是人家子女,成才长进,抑或窝囊没用,干卿底事?徒惹恶名而已。 很明显地,盛怒之后,额上青筋久久不退,一脸青白,毫无红润血色之可言。再漂亮的姑娘,在这种紧绷绷的精神压力下,也令斯人憔悴! 怎比那养尊处优,小鸟依人地陪在爱婿身旁的幸福人儿? 再世投胎,如果积了半点阴德而有权选择角色的话,丁逊君一定拣这个叫汤盛颂恩的角色来演。何必分分钟丢人现眼? 汤太太很文静,不大讲话。礼貌地跟丁逊君招呼过后,只微笑地坐着,呷那椰子水,静听夫婿跟女同事的对话。 “下午,不见你到主席室里去开会?”汤明轩问。 丁逊君摇摇头:“谈是否把百惠广场上的住宅单位出售一事吗?” “对。你不赞成?” “人微言轻,轮不到我有意见。单是董事局内当权的就有五人!” “主席对你一向言听计从!” “以礼相待,代替年底加薪。何乐而不为?” “女人总是多疑!” 汤明轩此言一出,调皮地拿眼瞟瞟妻子。盛颂恩只管笑。 “你几点飞来曼谷的?” “七点左右才抵埠,比你还晚。”丁逊君补充:“下午我部门里出了一点事,有气在心头,不好在年晚拿一副晚娘相向着老板,故而早早下班到机场去!” “主席说,等你回港来,看看你的业务报告,原则上,他也不赞成出售单位,除非出租率太弱!” 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全都是公事,业务报告,业绩表现。半分半秒都没法子甩得掉,也难怪自己下属在私人时间内开小差。 嫁给公司的滋味,很不好受! 丁逊君因而没有再跟汤明轩在公事上闲扯下去。 就在那个空隙,盛颂恩轻声地问夫婿:“我们开始吃晚餐好吗?” “对不起,话匣子一打开,一讲公事就像女人缠脚布,没完没了!我替你去拿食物好不好?” 汤明轩站了起来。 这儿的露天餐厅供应自助式晚餐,沿河堤岸摆设一大系列的生熟食物档,任君选择。 “我们一道儿去吧!”盛颂恩又笑。 汤明轩伸手替太太拉开了椅子。 丁逊君只好大大方方地跟着站起来。 她太习惯自己照顾自己了。 既然没有人拉椅子热情招呼,干坐着发脾气,是没有用的。落得老姑婆脾气孤僻、潇洒不来的声名,对她,仿如落井下石,更糟! 汤明轩给太太递了刀叉与餐碟,一直陪在她身边,指指点点,夫妻俩密斟研究,哪一盆食物美味,哪一些配菜可口。 丁逊君落寞地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凡菜必取,饥不择食,一只餐碟,盛着小山堆似的食物,还意犹未足。 逊君实行据案大嚼,跟盛颂恩斯斯文文,一羹是一羹地把食物慢慢往嘴里送,实在相映成趣。 不知汤明轩看在眼里有何感觉? 眼前两个女人,一个乖巧幼细,一个光明磊落,好比星星与月亮,各有所长,都一般可爱。 第二章 第6节 汤明轩心里必定作如此想。 这年头,男人的思想已成一个标准模式。 当前的大事,是事业,直接点说,是金钱。亦即男人自尊心之所在。 一个益丰集团内,见尽了众多形相。别看管理层上尽是郎才女貌,两年前,大太子董植康在外国学成兼任事多年后,回香港辅助父业,才三十四岁,一屁股坐到董事局里去,威风何止八面!昂藏七尺,玉树临风,甚或才德并重有如汤明轩,坐在满是法律书籍的办公室内,只消董植康一推门走进去商议公事,汤大律师就得立即起立相迎。这种情景,不见得有机会倒转来发生。 太平盛世,没有何物比人的自尊更珍贵!更值得维护! 多么的可惜,最普遍、最实惠、最有效的保障男人自尊之法,就是财雄势大! 江湖上苦苦经营的男人,实在又比抛头露脸的女人还要难看。男人是天生要出人头地的,做不到了,绝对没有同情分。对人生角色的当然责任,世人划分得十分清楚。女人风光是锦上添花,因而挣扎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过败掉一场风头而已! 汤明轩是聪明人,他从来都对这个现代男人生活的模式,俯首称臣。 至于女人,汤明轩采取一个比较审慎的态度,妻子是人生旅途的拍档。拍档出色的话,自然一路湖光山色,春风得意。拍档有何差池,就只好寻找驿站,稍示歇息,再续前程。 漫漫人生长路,很难避免人疲马倦,驿站的出现成了补充阵营,有珍之重之的需要。 汤明轩跟很多很多现代大都市的男人,都有着如此心态的话,实在不足为奇! 在他眼中,盛颂恩可以带出来,亮相人前,丝毫不失礼。如若有红颜知己,仿似这位出色的同事丁逊君,也叫牡丹绿叶,相得益彰。 光天化日之下,男人走在中环,碰见蜂腰盛臀的女人,踩着四寸高跟鞋,在天桥上跟自己擦身而过,也会觉着丹田下一股暖流,缓缓而上,通体舒畅。甚或在什么会客室,翻一翻杂志,看见影艺红星,袒胸露臂,波光胜雪,也会脸红耳赤,想入非非。 何况眼前玉人,倩影双双,汤明轩如无非分之想,怕在情理之外了? 一顿奇形怪状的年夜饭,终于用毕。 泰国夜生活,不怎么样! 丁逊君自然告辞,回房休息去。 临别时,盛颂恩跟逊君握手,温和地问:“明天你会去拜佛吗?” 丁逊君答:“你有兴趣?” “明轩不晓得路,男人对拜佛也没有诚心敬意,你把我带在一起好吗?” 怎么拒绝呢?这位太太娇声软语,委实无法令人抗拒。她如有个千依百顺的丈夫,也是天公地义之事了。 丁逊君含笑点头。 回到酒店房间去,丁逊君首先泡了个热水浴。 职业女性对洗澡多有癖好。何解?不单是为奔波劳碌,香汗淋漓,而是为伧俗的人一大堆,塞在小小一个食世界里,挤得透不过气来,天天弄得人外劳内伤,龌龊不堪,老是有种要将浑身上下的恶浊,不住洗擦的冲动。 人的心态,说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浸在浴缸内憩息的丁逊君在想:又一年了! 一年容易又一年! 转眼,她就会是三十岁的中年人! 除了年薪由五位数字,晋升至如今的接近七位数字之外,过往十年,实在一无所成! 浴缸的水温热,很舒服!然而,丁逊君偏偏要想,那个叫盛颂恩的女人,现在一定比她更畅快。或在鸳鸯戏水,或躲在丈夫怀里,承受着细意爱怜…… 不能再照这个方向想下去,否则只有越来越鄙俗,越卑微,越下贱! 丁逊君不是不委屈的,连个人思想都必须长期处于优越状态。老天,她很多时宁愿自己是在菜市场内成长的小摊贩妇人,粗身粗势,卷起了衣袖,蓬头垢面,猥言脏语,乱讲一通,但求畅快!或者,宁愿现在这个样子,慢慢地把身子滑进水里去,永远再抬不起头来,不就可以不再想那盛颂恩有多好,有多温馨,有多柔情蜜意了。 盛颂恩其实并不如丁逊君想象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有她角色的难演之处。 见过了丈夫这位女同事,回到曼谷东方宾馆来,盛颂恩竟有点惴惴不安。 她对这种情绪非常敏感。 太阳底下何来新事!丈夫事业有成,家庭妥贴,跟着就闹婚外情,这有什么希奇?就算真个轮到自己头上来,还不是那句老话: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盛颂恩太知道自己的条件了,除掉一副细致的相貌,一身细嫩的皮肤,在丈夫眼中犹有可取之外,其他都一无是处。 她出身富裕之家,父母把她自小供养得小公主似的,长大后送到加州去念大学,主修历史,副修英文。毕业后,还未考虑停当,究竟是要升学还是要回港做事。就在那个暑假,父母于长途电话中嘱咐她,好好地招呼自英途经美国回港的世兄汤明轩,就是这样,故事开始,随即结束。 那一年,正好是明轩被政府派到英国去公干,取道美国回港。二人的年纪虽有十多年差距,偏就是颂恩迷醉明轩的成熟,明轩又喜欢颂恩的稚气。故而一拍即合。 这没有什么不好,但明显地也没有什么好。 跟了汤明轩这几年,虽未至于有七年之痒,然而,小夫妻的感情,平静无浪。姑勿论盛颂恩在闺房之内,扮演泼辣抑或委婉的角色,渐渐的,汤都无动于衷,很有点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颂恩绝不愚蠢,她在年前已经发觉到自己在长期静态的生活中,培养出既非热辣辣又不是温吞水的性格,她沉不住气,变得多疑、噜苏、赘气!情不得已之余,连自己都讨厌自己。 夫妻感情像神台前供奉的一杯茶,静静地躺着,圣洁干净,却无人饮用。 盛颂恩不是不希望自己变得活泼一点,让生活多半分情趣的!可是,她就是缺乏盐酒酱醋的一盘菜,孤寡无味,无可奈何。颂恩曾经坦白地问丈夫,汤明轩说:“因为你没有好好接触人群社会,于是缺乏生活资料!” 颂恩开始明白那些在人海江湖上打滚的职业女性,才是有料之人! 对她们怀着戒心,是必然的。 汤明轩老早淋了莲蓬浴,在床上睡好。 第7节 盛颂恩还坐在化妆台前,用冷霜洗面,她皮肤其实不错,用太多化妆品是没有必要的。只是颂恩知道要见丈夫的这个同事,她便刻意地下了功夫,不容自己失礼。 颂恩问:“明轩,你的这位女同事在公司里头是不是风头顶劲的?” “这问题已经在今晚问过两次!”汤明轩没好气。 “没有哇!我刚才只是问你,丁小姐人缘如何?她是否很能干?” “全部大同小异!你对丁逊君太有兴趣?” “你呢?” “我?什么意思?” “你对她没有兴趣?” 汤明轩坐起来,按动电视机,试图选看节目。 “明轩,你没有答我!” “答什么?” “我的问题!” “你的什么问题?” “你对丁逊君有兴趣?” “无聊!” “谁?”盛颂恩慌忙回过身来,一脸的面霜,汤明轩没法看清楚她的面色,只听得出语气一点不友善:“你说我无聊,还是那姓丁的?” 汤明轩把电视机的声浪提高。 “把电视机关掉!” 汤明轩没有反应。 盛颂恩干脆站起来,走过去把电视机关掉。 汤明轩乘势钻进被窝里去,闭上眼睛,企图睡觉。 “明轩,你先别睡!” “你想怎么样?” “我在跟你说话!你还没有回答我……” “我的天!”汤明轩伸手拿个枕头盖着自己耳朵。 “明轩,你讨厌我了。你见惯那些女强人的潇洒爽脆,就觉得我们这些家庭主妇婆婆妈妈的,无聊至极,对吗?” 汤明轩转了个身,枕仍盖着头。 “明轩,不是这样的吧?我们当初结婚时,你说过不要我在人前卖艺!只消躲在家里当你的乖乖女便成!我于今不是做到了?” 盛颂恩坐在床沿,微垂着头,自觉委屈。 室内顿时一片静谧。 汤明轩回过身来,把枕扔掉,看了妻子一眼。随即伸出手,拥住了颂恩。 “别傻。今天年三十晚,家家户户都大团圆,你赶快把面霜擦掉,我们好好地睡一觉。” 颂恩忸怩地转动一下身子,噘噘嘴,没有动。 明轩坐起身来,伸手在床头拿了张纸巾,替妻子抹掉面上的冷霜。 “你别胡搅……”颂恩嗔道。 “我喜欢胡搅!” 明轩乘势把妻子抱住,滚卧到床上去。 到底是鹣鲽寻梦易,孤衾冷枕难! 晨光熹微,盛颂恩与丁逊君都早起,前者是丰容焕发,双颊酡红,意态悠然,后者呢,心神散涣,面白如纸,一脸又要撑着过一天的无奈! 汤明轩没有看到二人的模样,因为他仍熟睡。 丁逊君的电话接到东方宾馆来:“汤太太吗?早晨!” “丁小姐,你早!昨晚睡得好吗?” “还可以!” 丁逊君有过七十二小时之内,只在办公室休息过三十分钟的记录。一站在人前,半句怨言都没有,如常地精神奕奕。只有局中人才明白要在商场内生存,一样要有码头苦力的体力! “明轩还睡得顶熟呢!” “啊!我原想跟你们吃过早餐,就去拜四面佛!” “这好哇!我给明轩留个字条便成,等下再回酒店来陪他吃午饭吧!我们这就吃早点去!” 礼尚往来,丁逊君造访东方宾馆。 盛颂恩看看丁逊君大口大口地吃那份丰盛无比的早餐时,忍不住笑:“丁小姐,恕我不客气,你很能吃啊!” “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丁逊君毫不介怀。任何人只看她的吃相,以为她任职建筑地盘,专业担泥。 “我也很爱吃,只是老要节食。一旦吃多了,就长肉。” “你没有运动!” “这当然是其中一个理由,很多事都由天定,我是那种饮白开水,甚而呼吸都会胖起来的人!很惨!” 丁逊君在心里重重地叹一口气,这位汤太太活在温室之中,专心服侍一个老板,只要这重宾主关系妥贴,天塌下来当被盖,有什么烦心之事可言?心广自然体胖,亘古常理! 像丁逊君这种白手兴家的女人,家中没了盐油柴米,是自己的事;写字楼人事复杂,公司政治难缠,也是自己的事;连午夜梦回,抬眼望住天花板,设尽办法驱除寂寞,再度入睡,又有谁加以援手呢? 从早到晚,都有数不尽的艰难,帮忙着虚耗一身的血肉!怎会胖得起来? 第8节 “汤太太,以前来过泰国吗?” “没有。明轩不大喜欢东南亚。前年复活节,我央他陪我到菲律宾走了几天,回来以后,声言不再到热带地方去!” 丁逊君很想问,为什么今年改变了主意?答案可能对她很重要。 “今年明轩突然改变主意,因为我们的父母都分别到美加去度岁,又只得几天假期,度来度去,只好委屈来泰国了。”盛颂恩补充:“我其实顶高兴有缘礼佛,都说四面佛灵验非常!你看呢?” “诚心所致,金石为开。神明其实无所不在,若在这儿有求必应,也是缘分而已。” 盛颂恩用心地看着丁逊君。心里油然生了半点敬意,眼前这个女人,说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有意思,那么吸引。见过世面,自是非同凡响! “丁小姐常来礼佛?” 这句话才出口,盛颂恩就惊觉自己的不得体了。如此查根问底,很有点干涉到他人私隐上头去的过态。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岂非间接指出对方心底有多少的不称意? 于是颂恩红着脸,力图挽救:“拜得神多自有神庇佑,我们女人最要紧是积谷防饥,千万别临急才去抱佛脚。” 丁逊君笑,没有回话,很专心地把那份早餐吃得精光,益显得对方言语的画蛇添足。 盛颂恩无聊地拌着咖啡,单是眼前人的那份含蓄,就是自己学不来的修养。老早嫁掉了的女子,躲在睡房里陪丈夫,跟电视机为伍,又如何得以在智慧上发育成长? 早餐之后,二人叫了部街车,到坐落于通衢大道的四面佛园去。 早上,礼佛的人一般不比黄昏多。连那个四人一组、专业以舞蹈敬礼神明的泰国舞娘也不见踪影。 逊君领着颂恩,买齐了一式四份的香烛、小木象、花环、金箔等,各自跪到佛前去祷告。 除了天上神明,无人知晓这两位面目姣好,身光颈靓的小妇人,究竟许什么心愿。只看两张虔诚的脸,表现得一般的焦灼,就可以想像得出,她们是认真的,丝毫没有闹着玩的儿戏! 人生本就多难,人心又永无满足。就这两个因素,造就了通天下的教堂庙宇,人来人往,香火鼎盛。 拜完了神,盛颂恩要赶回东方宾馆去跟丈夫会合。丁逊君无意自大年初一开始,就把自己降格做人家恩爱夫妻的第三者,于是随便寻了个借口,就跟颂恩分手了。 二人分别跳上了计程车,竟都是回旅馆去。 丁逊君决定躲在香格里拉,睡掉这几天假期。 盛颂恩刚相反,她一走出外头世界,就开心得像冬眠过后的小动物,仰着脸,迎着温暖的阳光,拖住丈夫满城乱走,把曼谷的所有名胜都逛个够。 物以罕为贵,汤明轩一年里头,鲜有空闲放下公事,陪伴娇妻度假。因而,颂恩乐不可支。 年初三的黄昏,汤明轩在宾馆游泳完毕,在泳池旁的太阳椅上小睡。 颂恩跑到他身边来,坐下,也不做声。 “你已购物完毕?” “嗯!”颂恩面有难色。 “怎么?意犹未尽?” “刚买的一套泰丝晚装,回来再穿在身上,还是觉得色泽不对,我穿水红色比较好看!” “可以更换吗?” “路很远!” “对女人,这应该不是问题!” “一去就两小时的样子,阻碍了吃晚饭的时间!” “去吧!省得回到香港去,怨声载道,要飞回来的话,成本更不得了!” “知妻莫若夫!” “多谢夸奖!” “那么,你要是肚子饿,就自己先叫点什么吃吧?”颂恩站了起来。 “可以找人陪我一道吃吗?” “为什么不呢?” 话一出口,颂恩就有点舍不得的感觉,随即想起了丁逊君! “明轩,你是要找丁小姐一起吃饭吗?” “我没有想过!” “可是,这儿除掉这个同事,你并不认识谁!” 汤明轩耸耸肩,不置可否。 颂恩重新坐下,不动。 “改变主意了?”汤明轩问。 盛颂恩默不出声。 “要去换衣服的话,快去快回!明天一早就得到机场了,今晚是最后机会!” 丈夫分明地在催她。 “今晚也是你的最后机会吗?” “荒谬!” “你知道我的意思?” 明轩没有答腔。 “心里头有鬼,才易露马脚,给人一下子戳穿了那重心思,就老羞成怒!”颂恩悻悻然地说。 汤明轩坐起来,穿上泳袍,径自走回酒店去。 这一下,教盛颂恩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面子似乎已丢了一半,要跟在丈夫屁股后头走,很心心不忿,继续坐着不动,又如何是好呢? 颂恩突然间眼眶一阵温热,觉得自己衣冠楚楚地独个儿坐在泳池旁边,很孤苦伶仃。 原来一旦被汤明轩扔下,就会如此凄惶,不是不震惊的! 在池畔憩休的游人,都禁不住望她一眼,怪怪的眼光,透着幸灾乐祸的鄙夷,那么教颂恩脸红耳赤,面目无光! 如果真有一天,丈夫有了别个女人,把自己抛弃了,那种感觉一定比如今的难受百倍。 可是,还能怎么样呢?汤明轩一去不回头,自己除了尴尬地重新站起来,快步逃离现场,再行处理事件之外,实在并无他法! 盛颂恩鼓着一肚子的闷气,步回睡房去。 第9节 才推开房门,只见汤明轩刚放下电话。 颂恩整个人蓦地往下沉,比一担铅还要重。 明轩见她回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干脆把泳袍除脱下来,跑进浴室去洗澡。 颂恩的心,开始七上八落。 丈夫是不是已约好了那个姓丁的去吃晚饭了?他在曼谷分明并不认识什么人,拨电话给谁去了? 自己千不该万不该,言语一时不慎,把心上的狐疑宣诸于口,反而让他打蛇随棍上。从来没想过丈夫会是如此厉害的脚色!初嫁他时,还觉得他太老实!真是看走了眼! 待会汤明轩自浴室走出来,要赴他的约会去了,自己如何自处? 拚死跟在他屁股后头,是不是最好办法?还是率直地向他大兴问罪之师?前一个方法,失之于小器,后者呢,又未免太过泼辣! 然,如果自己失去了丈夫,还有什么呢? 那姓丁的并不好惹,她条件相当棒。论相貌,各有千秋。论学识,自己起码输给她社会经验。论名气,更瞠乎其后。论机会,汤明轩除掉八小时睡眠时间,其余的光阴刚好让两个女人平分。说不定,丁逊君接近他的时候还多一点点! 自己有哪一样是能轻易将对手比下去的?只有名分!然,今天今时,名分又算什么呢?太多非富则贵的成功人士,公开情人身分,予她特殊的社会地位!凡事你情我愿,就好商量! 想着想着,阴风阵阵,不寒而栗。 汤明轩自浴室走出来,瞥见颂恩苍白的一张脸,也微微吓一大跳。 “怎么?你不舒服了?”丈夫问。 颂恩摇摇头。 “你面色并不好!怕是着了凉,到床上去睡一会吧!” 颂恩像触电似地反应:“你这就要出去吃晚饭了?” 汤明轩呆了一呆,倒抽一口冷气。 “你究竟发什么神经病?” “我才不笨!你已约好了丁逊君吃晚饭了,是不是?” “你再要空穴来风,无理取闹,我就给你一个成全!” 颂恩怔住了。 “好好的一个假期,偏又要弄到不欢而散,才叫安乐吗?平日嚷着要我陪你到处散心,几艰难地出来走一遍,又乐得如此惨淡收场!我完完全全想不明白,你何解会踩着竽夹当蛇?” “你刚才问,可不可以约朋友吃晚饭!又打了个电话!” “哼!” 汤明轩气得在房里团团转。 蓦地,他抓起电话来,把听筒硬塞到妻子手里去,嚷:“我给你搭到香格里拉去找丁逊君,你问问她究竟我可曾约过她吃晚饭了?” 汤明轩在拨电话号码。 他和他的妻都没有留意到,何以有人能如此记牢香格里拉大酒店的电话号码? 当时,房里的气氛实在乱作一团。 颂恩手里拿着听筒,活像烫手似的,她慌忙地将之摔掉。 一下子,坐到床上去哭了起来。 颂恩是越哭越觉得自己凄凉。好好的一个娇贵人儿,就为嫁了人,一生的幸福全放在这个男人身上,稍有风吹草动,便惊得失仪。对方又不予体谅处境,连自己都觉着自己小题大做,千真万确的小家子气!总而言之,一股走投无路的委屈袭上心头,挥之不去,只有狂哭不止,意图宣泄。 哭得头昏脑胀了,汤明轩给妻子递过一条湿毛巾,让她擦脸。 “难怪人家说,年初三是赤口,无端端地大吵一场,将来有机会,再见到人家丁逊君,你怎么好意思了?” 明轩拖起了颂恩的手,把她带到浴室去。 “赶快洗把脸!我们到外头一间出名的泰国餐厅去吃晚饭,我刚才打电话订好了座位的!” 明轩像哄小孩似的,又加多一句:“要是你快手快脚地装好身就出发,还赶得及陪你先到城中去换掉那件晚装,再去吃饭!” 颂恩依然抽咽着,但已晓得自己下得了台,心上一宽,抓住别个话题开腔:“你看我要不要把那件翠绿色的晚装,换成水红色的!黄皮肤的人再白净,也很难穿一身的绿,是不是?” 颂恩的眼光是对的。她穿水红色的确妩媚。 当她穿着那套新鲜出炉的泰丝晚装,出席益丰集团年初四晚的职员团拜晚宴时,的确娇美矜贵,惹来甚多艳羡的眼光。 益丰一共有二千员工,单是管理层就有上百的经理。 最高层董事局成员共十八人,五个执行董事,是实际做事当权的,其余的都是挂个名堂,充撑场面而已。再下来的高级经理,包括汤明轩在内,还不过十来人。差不多清一色的男性,只一个丁逊君,成了万绿丛中一点红。 因而举凡益丰集团有盛会,无人风头及得上丁小姐。 常言有道:“有麝自然香。”丁逊君只消在人群中一站,就有男士们围拢上来,像足了苍蝇吮血,蜜蜂酿蜜糖。 这种情况,盛颂恩还是头一次看在眼里。 不知道是不是曼谷一役,颂恩心上无端端有管不为人知的刺在,她在益丰集团的团拜宴上,格外地疏远了丁逊君,却又舍不得不去留意她。 颂恩坐在宴会上最前头的几围主家席的其中一席上,同坐还有三数位董事的太太。难得都一般心态,把个丁逊君从头到尾地留意着。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现今的职业女性,行头还真不差,丁小姐的那套圣罗兰,怕不在万元以上!自己赚钱买花戴,总是从容。” “如此大的排场,更难找户头了。” “大鸡不食细米,老早摆明车马,叫没有资格的人免开尊口,省掉麻烦!” 颂恩把这几个女人的说话听在耳里,不是不震惊的。她并不认为一位以自己能力赚一口安乐茶饭吃的女人,该受如此的批评。 也许时代不同了,这些在三十年代里头,只会对舞女说的话,竟移师到如今当时得令的职业女性上头。总之,女人一旦抛头露面就成众矢之的。 盛颂恩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噤。 她似乎有点悔意,一直艳羡职业妇女经济精神独立的矜贵,没想到要付出的代价,原来远比自己想像的高。 第10节 “汤太太,你跟丁逊君见过面吗?”坐在盛颂恩旁边的王秋华董事太太问她。 “不久以前,明轩给我介绍过!” “觉得她怎么样?” “言语玲珑,明艳可人!” “当心!男人也老是如此想!” 颂恩只是笑,没有做声。她不致于是这群无事生非的女人之中的一员。 “汤律师一表人材呢!”王太太很着意地添上这一句! 颂恩的心,抽动了一下。 任何人都会对品质上乘的人物倾心! 颂恩环视这十来个控制着六十亿资产集团运作的男人。她也不由自主地赫然惊心。 为什么?因为如果要她挑,挑来挑去,也只有一位汤明轩可以上眼。 其余的董事与经理,不见得怎样出类拔萃。原来口袋里的钱,可以跟风采仪表如此的远距离。就拿这王秋华来说吧,颂恩差点笑出声来! 那姓王的,五英尺六英寸不够,挺一个大肚子。一张圆脸,随随便便地堆齐眼耳口鼻。最难以忍受的还是那光掉了一半的头,偏又留那么一撮绝对可有可无的头发,从左面梳向右面,算是为那光秃秃的头颅充撑一下场面,更显寒伧,何必?别说是受薪董事一名,就是腰缠万贯又如何? 当然,人不可以貌相,没有相当才干,无法掌握今天的名位。可是,每次跟那王董事见面,就是讨厌!他握住了女人的手,足有整整一分钟都不肯放下来。这种男人,能可爱到哪儿去了?他太太要管,是白管!反正如果大鸡不食细米的话,这种男人在颂恩的心目中,一定要归类到细米上头去! 盛颂恩凭直觉,也凭推理,知道丁逊君要求的水准,绝不可能跟这位王太太同日而语。 这么说,汤明轩一类的才俊,才真真是抢手货! 夜凉如水,连在闹哄哄的饮宴场合,盛颂恩都觉着寒意! 惺惺相惜,自不只盛颂恩一人! 丁逊君虽忙于周旋于同事之间,她只消拿眼一扫,就已能轻易地把满场男女嘉宾的品质格调看得一清二楚。 能上眼的只有汤盛颂恩一人! 很恐怖的发现! 丁逊君太清楚物以类聚所可能引起的后果! 整个晚上,她都心不在焉。 逊君并不跟汤氏夫妇同一席,那是公关部的安排。然,公关部是丁小姐管辖的部门,所有的位置编排,都要先得她的批准,才呈交主席过目。 是丁逊君不要跟汤明轩同一席的。 年三十晚的经验,犹在心头。何必跟在人家夫妻屁股后头走,算是享受那种暧昧的、似有实无的偷情吗?也太过得不偿失了! 滋长这种冒险的情怀,肯定是一颗计时炸弹,早晚粉身碎骨! 初五是星期日,得好好的躲在家里大扫除。把屋子里的杂物,身上与心上那些多余的、危险的、惹火的杂念绮思,都一并逐出门外去! 丁逊君自知这几个月来,她在不自觉地自掘坟墓。 初六上班时,必须是休养生息,改头换面的新人一个。 好的开始,永远是成功的一半。 谁不知道一年之计在于春?各人有各人的打算,都试着朝积极、健康的大路进发。 连盛颂恩都跟丈夫商量:“我托二舅舅买一点股票好不好?” “何来如此兴致?” “都说新春期间,会得开红盘!” 汤明轩笑。 他在股票投资上,现今是熟手了。中国人都势利迷信,每逢过年,只要市道不是格外沉静,总会在开市时高升,持续一两天,才回复正常。这叫开红盘。 他没有反对妻子拿私己钱找点外快。于是说:“祝你好运!有便见到你二舅舅,代我问候一声!” “明轩,我真跑上二舅舅的股票行去观光观光,你不反对吧?” 明轩一定心情好,竟然幽她一默:“你别是挽个大手袋,穿套唐装衫裤,一屁股坐到金鱼缸去,丢尽我汤家祖宗十八代的脸便成了!” 夫妇俩笑作一团。 那些终日无所事事的女人,就是明轩所说的那套打扮,不是坐镇股票行的金鱼缸,就是乘水翼船即日往返澳门,都一般恐怖! 盛颂恩的家势其实不薄,母家尤其显赫。 颂恩的外公是大名鼎鼎、誉满香江的第一世家范祖田的亲侄子。换言之,外曾祖父正是范祖田的兄长祖德。范家跟英国政府同期开始在香江创业。祖田两兄弟原本跟在英国佬的屁股后头斟茶递水,由英资洋行的后生做起。只是弟弟生性比哥哥聪敏,看不懂英文,却能说一口番话,把殖民地的官绅哄得什么似的。于是未到四十岁就成了买办大班,这种一把抓的肥缺,立即使范家名利双收。于是祖田一支繁衍下来,不论声势与资产都比祖德一房要劲百倍。 诚然,山大斩下来有柴,凡是跟范祖田沾得上关系的亲戚朋友,都身价百倍,局中人与局外人都作如是想时,势力自然坐大。 颂恩虽长养深闺,但她天性聪颖,也算谦和,因而对家庭背景,亲戚家属,倒有一套相当清明冷静,公平正直的看法。 简而言之,她未尝过世态炎凉的滋味,却看得出跟红顶白的举止。她又没有领受太多富贵荣华的恩惠,却绝对明白财雄势大的威力。 别的情况且不去说它了。单是自己嫁予汤明轩时的风光,就是香江一景。 明轩父亲也是律师,家资不弱。然,把婚礼点缀得金碧辉煌的,还是她娘家的人。无他,都姓范的缘故。 范祖田的第三代范兆堂是尚存于世的范家族长,兆堂的二子三女,跟盛颂恩只不过是隔了肚皮的表兄妹。然,汤盛联婚,仍以范兆堂为头号家长,分明借助了他们的声势,使汤家上下认定要了个富贵双全的得体儿媳妇,又使有份参加婚宴的一干人等都自高身价。 连她家翁的律师楼生意,都在那段日子里,一下子其门如市,那些交给任何律师楼都能一下子办妥的楼宇买卖契约,蜂拥而至,既然与汤家建立了客户关系,就当然会拿到一份请帖,进而有机会跟范家的人名正言顺地见面相访,同桌子的客人非富则贵,辗转攀上交情,何愁生意? 于是,汤盛两家忙不迭地把个范兆堂捧到天上去似的。差不多连范家大宅那几条看门口的狼狗都要特备一围,请到丽晶酒店另外一个小偏厅去入席! 没有人问过范家的人给盛颂恩送什么礼物,各人都去想当然。 只有盛颂恩翌日在自己闺房内拆利市和打开礼物时,笑得连眼泪水都挤了出来。 第三章 第11节 盛颂恩以新娘子的身分,给范兆堂夫妇敬茶,所获得的大利市两封,合共总值港币十五元六角。何解?因为港元跟美金挂钩,一元兑七元八角,百亿家财的长辈就是以一元美金一封的利市,笑盈盈地饮了一杯新抱茶后,亲手递给颂恩,祝她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的。 颂恩想,真是财来自有方,祖上积德,还要后继有人。范家家风源远流长,可喜可贺!要不是港府多年以前取消了五元纸币,就不用劳动他老人家绞尽脑汁,设法既得体又俭朴,动用到美金来!能够想出维持用纸币封利市的大方,而又不致于花双倍于五元的支出,怕真有相当智慧的人,才能如此兼收并蓄!跟那些写五元支票,希望人家懒得去银行套现的人,范兆堂的手腕算阔绰了! 若是范家的人,问自己要奖金抑或要奖品呢?干脆答还是要后者有着数的话,又是大错特错了。成营范家表兄表姊表弟表妹,送给颂恩的结婚礼物,拆开来全部娱乐性丰富。有图案绝对过了时的织锦衣料一幅、不是名牌的假首饰一套、冒充捷克水晶的港产玻璃果盘几个。最有用的要数那个二十四小时保温的日本新式水壶,虽然礼盒底压了一个小咭,写着:“送给范景祥先生夫人,祝圣诞快乐,陈展华上”的字样,也不必介意了。反正这位范景祥表兄嫂在海外公干,没法子赶回来赴婚宴,顺便嘱家里人自杂物房中找份礼物出来给小表妹,也是要算讲礼数的了!办事的人没有细心检查礼物盒,因而出了纰漏,也叫没法子的事! 数着数着,还数漏了另一位姓范的好表姐,实斧实凿,封了一百元银行礼券,连那带孩子的菲佣在内,大小一共来了五位嘉宾,几乎占用丽晶酒店八千元酒筵的半席。幸好孩子们都只爱饮可口可乐,否则报销一两瓶名酒,绝不希奇! 颂恩抱着一派欢乐祥和的心情,数她的结婚礼物,且上了人生重要而有趣的一课,真是喜上加喜。 香港人太世故,同时,也太幼稚。 豪门不是金矿,富户并非银仓。 范家百亿资产,是要传子授孙下去的,跟所有旁的人无关。以为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就自然会有机会住洋楼养番狗,真是太天真了。 名正言顺是范家人,还只不过是有一口安乐茶饭。谈不上什么物质享受。范家有哪个媳妇,穿金戴银,一如自己的家姑呢?汤明轩的父亲白手兴家,够享够长,任太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家姑还去艳羡人家的世家派头,真教颂恩深深叹息! 女人要知道何谓幸福,真是一门学问功夫。 盛颂恩在娘家还看得少光怪陆离的故事吗? 有太多女人,为豪门盛势所累。财迷心窍还合情合理一点,一心想着成为香江之内王谢堂前的一员,就等于权倾一时,飞黄腾达,真真幼稚。可恨六百万人,有五百九十九万都如此肤浅,既不缺推波助澜之辈,谁能做到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地步? 颂恩从小到大,见惯了范家的男人们,在外都养小老婆的例子。认真价廉物美,何必白白错过?太多女人忘记了明星拍大导演的戏,片酬都一般低,因为容易走红,人们很晓得拿自己的名气当支票使用。她们满以为跟范家少爷睡上一觉,甚至生儿育女,瑞士的湖边别墅、纽约对准中央公园的高尚公寓、英国苏格兰的堡垒,就会唾手而得,结果一失足成千古恨之后,发觉连坐范家司机开的日本小轿车之方便也没有,还得为了面子问题,巴巴地拿私己钱去贴补跟在后头等提携的穷亲穷戚!真是欲哭无泪! 唉! 故而,颂恩有很多机会跟她那些姓范的亲戚,来个亲上加亲,她都吓怕了! 不能不说,这小姑娘有她的智慧与聪明! 颂恩从来都只希望嫁个专业人士,一生一世,在丈夫爱宠之下,活得公主似! 这近六年的婚姻生活,认真来说,并无怨言,也决非身在福中不知福。只是太知道幸福了,反而恐慌幸福像青春小鸟,一下子看不牢,飞出笼外,永不回头! 颂恩的二舅舅范兆荣,是范祖德的第三代孙,跟范兆堂是堂兄弟。兆堂专职守住范祖田的基业,自出娘胎就学习当老太爷。兆荣因是属于范祖德的一支,除了姓氏以外,其他身家资产,实际上跟他的堂兄兆堂并无关系,也亏范兆荣本事,早年被其父送到英国念书,专攻经济,回港后问家里要了笔小钱,买下个股票经纪牌,开始在证券业上大展拳脚。 范兆荣今年六十有七,比他妹子兆芬,也就是颂恩的妈妈大差不多八岁。他自小就对金融有癖好,随着香港财经服务业的蓬勃发展,他早在七二年时,就已分别在香港、远东、金银和九龙仓有经纪牌照。所接的生意,原来只绕在数十个大户上头,直至金融怪杰冯氏在七十年代打开了女佣司机都可以投资股票的风气后,真是一呼百应,范兆荣的宝荣经纪行,也很积极地接了一大批中型客户,将宝荣发展成仅次于冯氏的有相当实力的股票行。 范兆荣独生一子,颂恩这位亲表兄最最幸福,在美国攻读核子科学,把个博士学位弄到手后,任职于哈佛大学核能研究所,不能不算扬名声,显父母!一旦堵塞了范家的悠悠众口,就在花旗大国娶洋妻,生混血儿,自成一国,自得其乐!由得老当益壮、永不退休的父亲替自己累积家财。 范兆荣无奈其何!只有继续独当一面! 这天,见外甥女儿盛颂恩上宝荣来,真真喜不自胜。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喜欢有年轻人来跟自己聊天,论尽天下也好,闲话家常也好,人总要生活得有声有气,有说有笑! 况且,范兆荣兄妹感情好,对这位细致好看而又冰雪聪明的外甥女,更添几重爱护! 如果时光倒流几十年,儿女婚嫁由得老人家作主的话,怕已把颂恩娶为儿媳妇,怎会沦落到要用外文跟自己儿子的老婆打交道? 第12节 “舅舅,我来跟你拜年,祝你今年多赚!” 软语一声,逗得范兆荣笑得合不拢嘴。 “好好!我以为你到外地去避年还未回来呢!舅舅今天中午跟你去福记午饭!这就叫人订位去!上午股市一收,就成行!” “舅舅,买什么股票好?”颂恩开门见山。 “怎么?你有兴趣玩两手?” “女人私己钱,你别给我山埃贴士!” 范兆荣大笑:“还以为你顶孝心,一回港就来跟我拜年,原来还是为了买股票,赚钱买花戴!” “如今的花很贵!” “世界上没有必胜的棋局,亦无必赚的投资!” “减少亏蚀的机会,于愿已足!” “怎么我以前没有发觉你如此能言善道,兼对股票有兴趣?” “没有挑你的老本行做话题,你老人家就认定我是不中用的人!” “难得你有意思表现自己,舅舅这家经纪行正缺接班人!” “别跟我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你表兄老早弃权,我难得找个自己人承继基业!” “为什么偏要血缘骨肉?外姓人一样好!” “肥水不流别人田,我们是中国人!” “我此来,只是拜年和买股票!才不过三言两语,你就竟想捉客户上花轿?” “我看你真有潜质!舅舅阅人不少!且觉你太糟塌自己才智了,从小你就话头醒尾,学什么都会!” “不学不学,我如今好食懒做!” 范兆荣认真地看颂恩一眼:“你真的打算专业做汤明轩夫人,副业服侍单一客户的私家侦探,一天到晚明查暗访,绕在丈夫周围,看他口面做人!” “你说得顶难听!你老婆与妹子,谁不是我这个样子?” “对呀!她们那个时代已过!现在时兴职业女性,三从四德的魅力已然消失!别说做舅舅的不趁机提点你!” “危言耸听!” “居安思危!” “我叫这做画蛇添足,无事生非!” “我却看成是锦上添花,或积谷防饥!” “舅舅,我没空跟你斗嘴兼联句!”颂恩嗔道。 “好好,你这刁蛮小姐,要买股票就给你开个户口,小数目交给我,让舅舅替你作主!” “不!” “为什么不?” “你必定塞给我一点点甜头就作罢!” “这还不好呢?” “我要认真!” “嘿!你比你舅母和母亲还难侍候!她们的股票户口开在宝荣,一年到晚总有着数,不就算了!” “我不要经纪代我全权作主,我要知道你给客户的建议和参考资料!” “我的天!一把年纪,还要受你这黄毛丫头考功夫?” “舅舅,你怕?” “怕什么?” “怕丢脸,劝我入货后,偏偏股市偏软,嘱我买汇丰,价位坚挺和暴升的却是和黄,岂不老猫烧须!” “我老早告诉你没有必赚的投资,何冲突之有?” “我知道你没有矛盾。只是我要考大经纪的投资眼光,这场游戏才好玩!” “明轩没空陪你,你便跑来烦我!” “看,才几句说话,都合作不来,刚才还一时兴奋,央我做继承人,真是的!” 范兆荣猛摇头,无奈其何。 “究竟怎么样才合你大小姐心意?” “我以客户和亲属身分,有空跑上宝荣来,认识金融投资服务是怎么一回事,增广见闻,也希望添点外快,好不好?” 颂恩再认真地说:“你别把我归纳到母亲和舅母那一类妇孺上头,可又不要立即把我当职员扮。只看成一个有求知欲的与谈得来的客户,相处切磋下去,说不定真的惹起我入行的意思!” “好!一言为定!” “那么,今天,是应该入货还是出货?” “小姐,你还没有股票在手,出什么货?香港是不准抛空的!” “你们这么依足法例,怎么市场上频频有人补仓!” “嗬!未学行先学走,你如此的不尊师,不重道!” “好,好,都听你的!那么,买哪只股票?” “益丰!” 听得颂恩睁大眼睛。“什么?” “益丰!”范兆荣重复。“益丰的市盈利率才不过十,属于偏低,刚出的旅游业报告显示香港的游客会大幅上扬,地产方面租值额有增无已,全都正中益丰下怀。加上,益丰管理层甚多名将,都在不断努力将业务推上高峰!主观跟客观条件都向好,应该投以一票。” “舅舅!你认识益丰里头有位丁小姐?”颂恩念头一转,忽然又想起了丁逊君。这些天来,只要有任何牵连益丰的事,她差不多第一个念头就会想起丁逊君! “你是说丁逊君?” 范兆荣可以一下子说出口来,可以想见丁逊君在江湖上并非无名小卒。 第13节 “你认识她吗?” “企业界的红人,怎么?为什么提起她?” “啊!没有什么。这位丁小姐掌管业务发展,她是否能干,跟益丰股票的起落有关吧!” “集团非靠一人的力量可以把业务推广,发扬光大。我只是希望你买卖股票之初,能从投资的正途资料下功夫!” “这么说,还有些旁门左道,你未曾悉心传授于我?” “要讲经验、讲机缘,不能像小孩子上数学课般,给你划条方程式。” “以益丰为例呢?” 范兆荣稍为踌躇,终于说:“益丰内外条件优厚之余,我凭直觉推测,它会在日内攀升。因为新光明集团的股价在近日走势甚劲。” 新光明是另一个持有综合企业,包括地产与购物商场,十分类似益丰的集团。 颂恩像个相当乐于学习的乖学生,直望住她二舅舅,等待他进一步的解释。 “董劲一在本城是名副其实的一哥,他不喜欢自己集团的股价走势跟同行者出现差距!买卖股票,也要学习分析上市公司掌舵人的性格。” 范兆荣站起来:“颂恩,你真有兴趣学习,就随我到宝荣的金鱼缸去,你自己留意益丰这几天的走势。看挂入与挂出盘,是不是经常出现二八七的数字?” “那是什么?” “冯氏经纪行的号码。冯氏是益丰的庄家。” 范兆荣边走边说,将颂恩领至一个人头涌涌俗称“金鱼缸”去。这个有五百多英尺的客户资料厅,放着一排排的折椅,墙上安放着多个电视机,荧光幕上出现的正是代表各只股票买卖情况的电脑大利市画面。坐在此间的无疑是宝荣的股票客户,每一张脸都神情肃穆,拿着纸笔,将股价逐一写下。 范兆荣要把颂恩留在这儿自修,径自走回办公室去。 颂恩心想,反正是消磨时日,学多一门知识,回家去跟汤明轩的话题多一点,未尝不好。更何况,机缘巧合,舅舅嘱她买入益丰,留意它的走势,自己对这只股票恰好有额外亲切感。 在宝荣逗留了半天,颂恩连午饭都不肯陪她舅舅吃,就跑回家去躺在床上休息。 实在累得贼死! 只不过坐直了身子几小时,睁大眼睛望住那些电视机画面,寻找着那个二八七的号码,只见它声音两边走,又出又入。一个上午的功夫下来,果然跳升了两个价位,弄得自己眼花缭乱,心情紧张。一收市,整个人自戒备中松弛下来,立即软作一团。 当然,颂恩还是有点兴奋。因为早上舅舅替她入了二万股益丰,直至她离开宝荣时,账面上已赚了几千元。 难怪股票迷人! 颂恩躺在床上,迷糊入睡。 醒来时,已近黄昏。 这是她一天里头最忙乱的时光,既要打点女佣烹调晚饭,又得细意地研究一下穿件什么登样的衣服,化好妆,精神奕奕地迎接汤明轩。 那些妇女杂志教导专职家庭主妇,别以为在家里就可以对自己的颜容打扮掉以轻心,任何与丈夫相处的一刻,都要小心,别给他一个不良印象。 对照顾自己生活的老板,谁都要鞠躬尽瘁,言听计从! 盛颂恩想自己又何能例外? 就拿母亲和舅母作样板,心上就灰了一半。 这两位贵夫人,人前人后,呼奴喝婢,穿金戴银。一站到丈夫跟前去,连声音都调得温柔了,有哪一宗家庭大事,不是全由男人作的主? 她们的那个年代,将这种相当程度上的逆来顺受,卑躬屈膝,名之为三从四德。 说到头来一句话,女人没有精神、感情、经济、生活等的独立能力,只好对惟一的大老板千依百顺! 颂恩不但风闻过自己父亲和舅舅范兆荣在外头另有家室,她根本在乡村俱乐部的一次露天自助餐晚宴上,机缘巧合,就碰过范兆荣的外遇,正正坐在她的邻席。 当晚,颂恩跟范家亲戚晚宴,席上的人都忙不迭地提醒她看清楚舅舅这位情人的模样。根本上是颂恩自觉尴尬,不好明目张胆地把人家由头到脚看个透。 对方呢?落落大方,宴罢问侍役:“范先生签单了没有?要不要我补签?” 随即站了起来,在颂恩的一席擦身而过,笑盈盈地,非常有礼貌地跟他们各人打招呼,始行跟众友离去。 才不过是三十多一点的漂亮少妇,就这样公然的,自以为是地当起情妇来,何曾对范家的人稍有惧色?这年头,只要那个受惠的男人压得住,再不会有女人叫齐人马,到狐狸窟去踢窦的事情! 舅母知之为不知,一于算数!不然,吵起来,街知巷闻,更觉面目无光。一把年纪还能逃到哪儿去?当前要务,是自己的股票户口年年有合理的盈利增长,丈夫又晚晚回到正统的窝里来,就叫名利双收! 颂恩对自己的婚姻,不是不警惕的。 只是,暂时情势没有急剧转变,她也只能处处小心而已。 每晚在汤明轩下班前,颂恩就赶紧扭开电视机,收看即日新闻和财经报告。曾有多次,在晚饭席上,明轩跟她谈起当日市面的大事,颂恩竟全不知情,含糊以对。丈夫的一张脸,立时间沉下来,拉得老长。 颂恩实在不喜欢看报纸。她觉得念书时代已过,每天捧读报章,给她一种做功课的局促感,不看也罢。 然,为免丈夫气恼,只好取其折衷办法,看电视新闻。 一切筹措停当了,汤明轩差不多八时才回到家里来。 一回来,就喊饿。 颂恩知道丈夫的脾气,先捧给他一碗靓汤,才陆续上菜。明轩最喜欢吃的鲜鱼,留到最后,一蒸好就热腾腾地上碟。 饭后,必有切好的鲜果和浓茶一杯。 “今天你是真的到宝荣去拜会舅舅了?” “嗯!” “有好贴士给你吗?”“有。你猜舅舅嘱我购入哪只股票?”颂恩不等丈夫回话就自动相告:“益丰!” 明轩拿起一片水晶梨,手停在半空,拿眼看住颂恩,示意她说下去。 “舅舅说益丰盈利率低,且管理层万分健全,全都雄心勃勃!这当然包括你在内……” 颂恩吃吃笑。她这下马屁虽未至于拍在马脚上,然,明轩显然不动心,也不觉其幽默,只想颂恩言归正传,快快告诉他更多有用消息。 第14节 “舅舅还有透露什么看好益丰的原因?” “他……”颂恩略微一急反而脑里一片空白,搜索枯肠,才把舅舅的话思考回来:“舅舅说董劲一不会让新光明集团一枝独秀。他叫我看着股市的大利市画面,发觉冯氏经纪行不住买卖,就可见端倪。” “颂恩,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电话?” “你不是说过办公时间,除非有要事,千万不可胡乱摇电话至益丰找你。” “这还不算要紧事吗?益丰今天升幅甚好!” “绝不知道你如此热衷股票!” 汤明轩涨红了脸,是有点不好意思。他从来不爱把自己的工作情况与赚钱心得跟妻子说。除了蜜月期间,他们试过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外,近年,家庭之内,沉默是金!反正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他并不觉得有何值得商议讨论的。最重要还是每天工作异常疲累,要重新将公司里头的人际与业务关系,向妻子解释,令她先行明白,再作讨论,那过程绝对繁重不堪!明轩吃不消! “明轩,同一间股票行如此积极又买又卖,有何意义呢?” “你舅舅没向你解释?庄家在制造交投活跃的现象,以遂股价上升的目的。” 汤明轩急步走进书房去,把门关上了。 这显示大律师有公事要继续在家里赶办,闲人勿进! 颂恩望住那扇重重的柚木门,心上如铅般重。 就这么苦候了一整天,才只有吃晚饭的时间,可以无言相聚片刻。怕只怕丈夫的秘书跟他相见谈话的机会,比自己还多! 难怪很多男人跟女秘书有婚外情! 颂恩吓一大跳,背上寒风飘忽! 真是的,怎么大惊小怪了?颂恩随即想起明轩的秘书,是个既胖且丑的四十开外妇人,听说儿子都已快在美国大学毕业了。明轩挑这秘书,只为她曾在律师行任职多年,对处理法律文件耳熟能详之故。 颂恩独个儿回到睡房去,卸了装,躺下。 一天的任务,已濒临尾声。 然,每晚等候丈夫自书房走进睡房来,长如一个世纪。 颂恩突然想起从前的寂寞深宫,住着伸长脖子等候圣驾的后妃,有多少的仰承鼻息,有多少的摇尾乞怜,才盼得到承恩的一刻! 怎么时光倒流千百年?现今这个时代的摩登妇女,仍然有这种凄苦的感觉,未免脱节得离了谱! 单是天天如此张罗,如此思前想后,就足以教人神经衰弱。 颂恩觉得做人真难、真无聊。 照说,如有翁姑在堂,小叔小姑子一大堆,关系杂乱有如小说家春秋,也还好些,日中总有点事情与人物要对付。如今汤明轩的父母都是新派人,等闲不与儿媳见面,很有点各家自扫门前雪的味道。至于明轩的弟妹,又都在外国,一年一度的圣诞咭,已经足够交代过去了!一个小家庭静悄悄的,真是寂寞得要死。 再朝小孩子方面想去。婚后的前三年,一直避孕。人家都说避孕丸吃多了会把系统弄糟,这不知有几成真?然,停食那劳什子又已经年,还未曾梦熊有兆,也真叫没法子的事!幸亏明轩并不以此为忤。 如果有个孩子伴在身边,日子总会易过一点! 现今试管婴儿的手术也很普通,要不要跟明轩商量着办一办去?然,扪心自问,是否应该以一条新的生命、以另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和哀乐,去填补自己的寂寞?如果是真心需要后继有人,还能说得过去,本心既然并没有非要下一代不可的诚意,何苦将自己的方便建在别人的可能不便之上? 每天每夜,老是如此胡思乱想,浑浑噩噩地过! 盛颂恩有时自卑得要死! 一个人生存的目的与生活的悲喜全系于另外一个人之上,实在狭隘得会分分钟令人窒息。 盛颂恩突然明白,为什么如今的女人都跑出厨房,到社会上跟男人拚个你死我活?只有制造相等或类同的生活情境,才能真正平起平坐。 谁在金钱以至于思想上依赖别人,都要矮掉一截。 谁又会看得起比自己矮掉一截的人了? 这就是为什么女强人丁逊君在一大班贵夫人之中如此具备威胁能力的缘故! 了逊君的所有时间精神都用在建立个人条件之上,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盛颂恩想,好不好自己摇身一变,作个职业女性去? 念头一闪而过,瞬即随着轻轻叹息而逝。今早才去宝荣观光了一个上午,就累得不成话地爬回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到社会上工作,可不是闹着玩的! 职业妇女这口饭,不是凡人所能乱吃。谁会比丁逊君更明白其中的苦况! 新春期内,百惠商场真是游人不绝,协助商场宣传的各式活动,更是此起彼落。若不把气氛搅好,逛商场的人次一回落,益丰主席董劲一的面色肯定不好看。 丁逊君跟随董劲一三年,太清楚他的个性了。 众所周知,华资巨头充塞香江,半数以上口和心不和。自出道以来,丁逊君先后服侍过三间华资机构,人事心态如出一辙。 江湖上数不尽的半斤斗八两,董劲一跟新光明的聂启发,就是一对活宝贝。在任何场合碰头,聂启发总是一哥前一哥后,跟董劲一称兄道弟,然,背后计划的业务拓展,全是对益丰步步进逼!彼此都视对方为假想敌,老早街知巷闻! 商场如战场,上场无父子,这原是天公地道的事。只苦了跟在巨头身边的人员,全都被拖进竞技大赛的场馆肉搏,除非不爬上企业集团内的行政高位,否则,无一幸免。 丁逊君有时激动地想,自己好比身处古罗马时代,那一起的富豪,全是坐在看台上,拥着美女看勇士战斗的王侯公相,目不转睛,得意洋洋地看着一群年薪六、七位数字的大将,抛头露脸,战个你死我亡。 丁逊君自是竞技场内一员猛将,她别无选择,公事本身绝对劳累,再加上人事的复杂,每一天上班,都兵凶战危。 第15节 这天,才从会议室走回办公室,秘书立即报告:“袁小姐等着见你,有要事请示!” 袁绮湘诚惶诚恐地叩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昨天你在伟诚车行要求将跑车展览延期的信上签批,说不可改动日期。可是,我跟伟诚的陈大伟接洽时,他老大不高兴!” “绮湘,我不明白!” 丁逊君斩钉截铁地答。一边听副手报告难题,同时批阅其他文件。 香港工商精英之所以能把本城催谷为一流大都会,不只勤奋地一天工作近二十小时,还练就一心几用的本领,同一时间内做起码两件事,以节省时间,提高效率。每个高级行政人员,打出了木人巷,都成了千手观音!否则,如何日理万机? 袁绮湘分明有点腼腆。那间伟诚车行订好了百惠广场大堂作本年度跑车展览,谁知意大利车厂要延期运送汽车,于是要求更改展览日期。这对百惠而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展览大堂的节目一向提前半年就已订定,一有更改,整个时间表会出问题,而且如何向其他展览商户要求调期,亦委实费煞思量。 可是,伟诚车行抬了大太子董植康出来,小职员不知如何是好,把整件事报告丁逊君,后果不言而喻,谁个在业务推广部任职的同事不知道这姓丁的女人在公事上头绝少买账? 也许一场硬碰硬的公司政治战役又要爆发了! “伟诚跟董植康先生关系密切,陈大伟说,他原先征求了董先生的同意,才补发一封信给我们的!” 很明显地,太子爷卖了人情,根本不劳照应业务推广部一声。 丁逊君面色立即沉下去! 论理,伟诚车行绝对理亏。论情,董植康未免太不给益丰重臣面子了! 双管齐下,要丁逊君说一声:“那就让他们改期吧!”实在是太难了! 果然,丁逊君连眼都没抬起来望一下袁绮湘,只冷冷地说:“让那伟诚姓陈的亲自来向我交代!” 袁绮湘才退了出去,秘书小姐就把陈大伟的电话搭进来。 “丁小姐,你好!请问伟诚车行的跑车展览,可否延期三天?只因汽车赴运时间出了些少问题!” “陈先生请别客气,这的确是件遗憾事!如果汽车赶不及运抵本港,可否考虑牺牲三天展览日子呢!反正你们的展览一共两星期,虽是美中不足,也叫没法子的事!” “丁小姐不可以帮这个忙?” “陈先生,帮顾客是份内之事,可是待顾客也得一视同仁,我们跟排在伟诚车展后头的展览商商量过,他们也有难处不可能迁就而减缩他们的展览期!” “对方有什么损失,伟诚负责赔偿,好吗?” “多谢陈先生,我看这不是金钱可以解决的问题!” “那么,是真要董植康先生下令,才能有商量之余地?” 丁逊君按住心头怒火,如果她初出茅庐,老早回应对方一句:“就算抬董劲一出来,我丁逊君给你的答覆还是一样!” 然,行起江湖多年,逊君太明白集团老板的脾气,他要真正卖谁的人情,绝对可以置情理于不顾,下属的尊严更算不了一回事! 这就是高级打工仔的悲哀! 经验告诉丁逊君,尽量压住心头怒火,调校语气,这不是给对方面子,而是让自己预留一条后路。 于是丁逊君说:“就算董植康先生交代下来的功夫,也得要兼顾各个客户的利益,并不能厚此薄彼!” “丁小姐,话不能如此说,伟诚才给董先生帮了一个忙,把手制的世界一流名车劳拔坚尼,打了个可观折扣,迅速运至香港,赶在情人节前交货!礼尚往来,益丰给我们一点方便,也不为过!” 认真狗口长不出象牙! 大少爷买几百万一辆的名车,再打个折扣,赚钱的仍然是伟诚车行,凭什么顾客要报答他? 更离谱的是公子哥儿买他的私人玩具,跟堂堂公众持有的上市公司正经生意,怎么拉得上关系?就算实情如是,也别肆无忌惮地说出口来,教人下不了台。 丁逊君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 倒抽一口冷气,逊君回敬一句:“我希望董先生会得公私分明!” 丁逊君不是不知道后患肯定是有的了,只视乎董植康如何处理! 对于口含银匙而生,又学艺不精的年青太子,无人会寄予厚望。 果然,翌晨,在高级职员的每周早餐例会上,董植康刻意地坐到丁逊君身旁去,看得出来,要借助这个半公半私的聚会,谈一些不适宜在议程内列明讨论的公事。 “伟诚车行的展期不能顺延三天?” 董植康一边吃火腿鸡蛋,一边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 一般的一心二用,你说他故意制造不经意的轻松气氛呢,还是不把丁逊君放在眼内?诠释是悉从尊便! 丁逊君先就禁不住有一点点的不高兴。 “展期大半年前已经决定!” “没有任何补救办法?” “伟诚延迟开始展览便成!”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伟诚船期有误,由他牺牲三天展期,比较要别个客户无端端受牵连,更合理!” “排在伟诚之后的是个什么展览?”董植康显然并不放松,很志在必得。 “伤残人士手工艺品展览!” “主办者是政府还是慈善机构?” 丁逊君在心内长叹一声,董植康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如果是官方呢,也还要忍让三分,反正九七未至,港府还有权势,若然是慈善机构,就大可请他们让路了! 多么可惜,主办者偏是后者。 “跟慈善机构的头头商议一下,请他们明白益丰要先顾生意,出钱的客户永远声音响亮!” 丁逊君固然无辞以对,董植康亦已转换话题,跟别的同事闲聊着昨天股市情况。这表示他已经对此事作了总结,无须再分辩下去。 第四章 第16节 坐在丁逊君对面的汤明轩,一直留心着二人的对话。他分明地趁各人言谈间出了个空隙,就给丁逊君说:“现今香港有钱人与穷人一样难做,群众心理怪异,把疾恶如仇的心态转变为疾富如仇,谁个够本钱移民,够资格在任何地方大展拳脚就好象犯众憎的!真没道理!” 众人听进耳里,齐齐称是。 “故而,”汤明轩继续踏入正题:“千万嘱你的手下,别把迁就伟诚车行跑车展览,而轰走伤残人士手工艺展览一事泄透出去。否则,一顶见高拜见低踩的大帽子扣下来,你的公关部如何招香港人的架?” 丁逊君的眼光温柔而感动地望住了汤明轩,她自然明白他葫芦里头卖什么药! 董植康面色分明有变,开始泛现一点点的左右为难。 汤明轩乘胜追击:“主席那儿,也别让他听闻此事。他未必怕舆论无理取闹,只是老人家有点迷信,那天才嘱我给博仁医院让步,照足他们要求的建议善款清付。他的理论很怪,说无谓为了小数目跟医院斤斤计较,免得将来有一天躺进医院去时会不好过!” 众人闻言大笑。丁逊君慌忙插嘴:“主席不会由跑车与伤残人士联想起交通意外吧?” “小心驶得万年船!” 汤明轩向丁逊君笑笑,差点没挤眉弄眼。 彼此心照不宣,这场仗也许要打赢了! 很多时,局外人一两句似是无心的提点,尤胜局中人争辩个面红耳热! 就这样,当天上午,袁绮湘就告诉丁逊君,伟诚车行撤销了改期的要求,自动平白缴多展期场租,车展却延迟三天才举行! 知难而退,难自何来?分明是董植康自动回绝了对方所致! 丁逊君按动对讲机找汤明轩,说:“可否请你午膳,多谢你今早的帮忙?” “路见不平,不图厚赏。由我作东道好不好?” 谁掏腰包不要紧,午饭是吃定了。 天赐良机,让两个有心人名正言顺地再开始单独的社交活动。 其实,丁逊君心里明白,虽然在习惯各家自扫门前雪的商场之内,难得汤明轩拔刀相助,也不一定要以午膳回报,只消送个小咭,或甚至在便条上写上几句致意的话,就完一场功德了。 汤明轩呢,自觉受之无愧,要是事情发生在别个同事身上,他犯不着冒这个敢言直谏的险! 午膳在极之融洽的气氛下进行。汤明轩轻松地讲了好几个笑话。男人有幽默感分外惹人喜欢! 丁逊君说:“今天算是庆功宴,别有一天害你乐极生悲就好了。” 汤明轩自明所指。 江湖较量,不一定登时了断,很多时,中了毒门暗器,过掉十年八载,药力才会发作。 无论如何,今日确令董植康不快,器量宽宏的人才不会怀仇记怨,却不见得董植康是腹内可划船的将相之材。 丁逊君的忧虑,反突然加添了汤明轩的英雄感,他还是笑:“最高刑罚是什么?” “请君另谋高就!” “我俩不见得会走投无路!”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听得丁逊君面红耳赤。一种天涯亡命,双宿双栖的浪漫和悲壮,深感芳心,卜卜乱跳,以至热血沸腾。 多年独力支撑场面,谁不人疲马倦?谁不想有人携手同行,互相照应?然,除了亲人,哪儿去寻个同富贵、共患难的伙伴?亲人之中,父母尚存,也属老弱残兵,有商有量共御外侮者除非是夫妻档! 怎能怪经年苦战的丁逊君忍不住有此遐思假想? 汤明轩虽未能尽猜眼前玉人的心中事。然,看着这位平日能征惯战的女同事,如今竟也显得一脸沉静无依,心里不期然地牵动一下。原来英风飒飒与楚楚可人都一般吸引,各有千秋!唯其二者能集于一身,更觉不可多得。 汤明轩一时忘了形,肆无忌惮地望住丁逊君,也不做声。 那几秒钟的静默,立即营造成一股明显的尴尬气氛。 丁逊君只好赶忙接话题:“年纪不轻了,不大有雄心壮志另闯天下,故而,工也打得怯懦多了!” 要是在三十岁以前,丁逊君在早餐例会上,只怕己拍案而起,管什么太子爷? “你怎么能算老?”汤明轩此言是真心诚意,他比丁逊君年长十年有多。 “男女有别!” “不至于距离如此远吧?” “专业人材又更胜一筹!你从益丰走出去,大不了开业,堂堂皇皇的一间律师楼,依然风光!” 丁逊君忍不住轻叹一声。 “你不像是个缺乏自信的人!”汤明轩奇怪。 的确,行内人谁不知道丁逊君在工作上永远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夫,她对自己没有信心的话,谁有? “有瓦遮头,再辛苦亦不致于风餐露宿。一把年纪,蓦然发觉无立锥之地,忙不迭地四出挂单,那份惶恐,不是不惊心的。” 丁逊君此言是非常诚恳的。 所谓一把年纪,并非指实际岁数,而是指出道后,在江湖上行走的岁月。辛苦经营多年,才累积至今日的名望,一旦丢了工,等于没有了目前的身分与地位,还要逐家逐户去叩大机构的门,沿门托钵似的,求人收买自己技艺,心头怎不急,难以言宣。 第17节 谁个集团没有皇亲国戚?中国几千年文化,历史上的贤君,再纳谏、再宽宏大量、再礼贤下士,皇位与权杖依然传给嫡亲骨肉! 打洋鬼子的工?哈哈!以为西方文明民主感染下,外资机构会真讲人权、讲实力?未免天真得似乎幼稚了!中国人甩不掉传子授孙的思想,外国人何尝能根治种族歧视的劣根性? 把英语说成牛津口音也不管用,脸孔一黄,矮了半截! 香港若不是要回归中国,英政府肯把部门首长华人化?坊间有识之士,有个似是而非的议论说:政府内重要的部门首长,仍轮不到黄脸孔的人扶正。所谓重要的意思,是指政治而非治安! 最简单的莫如律政处与高等法院之别,前者决定哪些案件可以检举,哪些案件不可以;后者是处理法庭对质的公正问题。正所谓米已成炊,还怕你不秉公办理?聪明的洋鬼子,累积几百年殖民地经验,掩眼法从来都一流。 市民一直认定自己活在一个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的社会,于是怀着感恩的心。人们的智力,未经苦难的刺激,因而仍未踏进现时代的启蒙期。香港人有否考虑到真正的公平,也指某些人应该绳之以法,某些案件根本小题大作。人被拉至法律面前才讲平等,已经迟了一步,且是现今,情况是在非常重政治因素大前提下,本可能是应该缚赴法庭者,轻轻放过。无须浪费纳税人金钱者,偏要穷追猛打! 地球上再难找日不落国,于是有人坚持要垂死挣扎,风光大葬,仍然由自己人执掌律政处,是必然的!心水清的人有理由思疑打官司的威胁,是用来争权夺利最现成的手段! 警务处当然早早交给华人,还用担心你们香港人不竭尽所能维持治安?万一有两军对峙,也不过是鹬蚌相争的局面!流黄种人的血总好过流白种人的血! 丁逊君越想越急、越气。仿佛现今已是茫茫人海,人浮于事,自己孤零零,在海中心,始终上不了岸,甚至不知何处是岸。 汤明轩答:“世界艰难,折损太多英气!太难为那些孤军作战的女士了!漫漫人生路,能有同道中人,会稍减惊惶,我很愿意为你打气!” 话是说到关节儿上头了! 丁逊君只能轻声答句:“多谢!” 只怪自己一时感触,说多了话,惹来这种难为情的对白与场面,心里头真的不辨悲喜! 汤明轩与丁逊君会如何发展下去?两人根本都未及细想,就有一连串的公事发生,好歹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是缘?是劫?不知道!反正缘也好,劫也好,注定有的话,必会发生旁的事,好给当事人一个成全! 丁逊君这天的中午饭是吃得时间长了一点,走回办公室去,已经二时半。 平日,秘书张家平,老早就已心急地等她回来,回一连串的电话。 可是,今天例外。家平根本不在她的岗位上。 丁逊君管自走回办公室,埋头苦干。 好几次按对讲机,仍然没有人接听。 家平显然仍未回来。 丁逊君有点纳闷。这小秘书顶尽忠职守的,岂只从不迟到早退,除非遇上家平上夜校的日子,否则她必留在办公室,直至丁逊君下班为止。 宾主二人的相处,早在逊君加入益丰之前,家平是跟着这位能干而爱护她的上司跳槽至益丰来的。 没有一个行政人员不礼待自己的秘书,因为秘书宛如贴身侍卫,不但帮忙照应公事上头的需要,还要容纳自己的脾气,女上司尤然。一下子心情欠佳,对老板、对客户,固然仍要笑脸迎人,甚至对同事、对下属,都要客客气气,单单在秘书面前,可以松弛,甚至放心语无伦次!好的秘书,如影随形,忠心耿耿。 一直以来,丁逊君跟张家平相处合作得天衣无缝。 丁逊君完全不能相信家平是个好食懒非,敢把用膳时间用掉近两小时的人。她就算有急事要离开岗位,身体突感有不适而提早下班,也会给她一张便条! 张家平竟不翼而飞! 正犹豫之间,有人叩门。 “请进来!” 走进来的是双眼红肿得像两个大核桃似的张家平! “家平,什么事了?” 丁逊君吓得自椅子上跳起来! 家平只是哭,无法做声。 “究竟什么事?” 丁逊君有点慌了手脚。 家平颤抖的手,把封信递给丁逊君。 丁逊君拆开来看,好莫名其妙。 那是封益丰人事部签发的,把张家平解雇的信! 老天,发生什么事? 一直呜咽着的家平,没法解释,甚而激动得无法回一句! 丁逊君干脆让家平坐下来哭个够,她跑回办公桌旁,按动对讲机,接至人事部去,找该部的主管方坤玲。 方坤玲是益丰的老臣子,跟在董劲一身边已二十多年,她芳龄若干,无人敢问,谁吃了豹子胆,竟要窥视这头雌老虎的死门,尽够你受的! 谁不知方坤玲的老姑婆脾气名震江湖? “方姐吗?”丁逊君礼貌地打招呼,若论职级,逊君还在方坤玲之上,唯其如此,更应随众尊称她方姐。 “我是丁逊君!张家平在我这儿,给我看了人事部签批的解雇信,不知道究竟什么事发生了?” 对方传来冰冷的声音:“张家平没有跟你交代?” “这孩子还在哭!” “总算有羞耻之心!”听得出来,方坤玲说这句时,嗤之以鼻。 丁逊君且沉住气,跟对方继续周旋下去:“方姐,家平究竟做错什么了?” “她触犯公司规矩!午膳时间在二时结束。二时十分,我走过你的办公室,还看到她捧住本小说看得出神!” “就是这样吗?” “足够开除她了!我上星期才发了通告,严厉执行基层部队的纪律,不可迟到,不能早退。公司每一分钟的直接与间接支出都要兼顾!张家平明知故犯,我无法不杀一儆百!” “方姐,我看你有收回成命的必要!” “为什么?” 丁逊君心里想,因为你姓方的荒谬! 可是,她仍然直毕毕地吞掉一口气,说:“因为我是她直属上司,我不同意!” “人事部的解雇信副本,就要送到你的办公室去!” “方姐,不是这个问题,如果人事部把整个业务推广部的一百几十人全部解雇,只给我一叠副本,我是否只能归入档案就算数呢?” “人事部会替你安排接应人手!” “这不成了独裁政治!”丁逊君忍无可忍。 “丁小姐,请勿出言不逊!张家平犯了公司规矩!她入益丰就得守益丰的规矩,我们比韦氏那种中型机构严!” 丁逊君把电话摔掉。这种人跟她再理论下去,简直有失身分! 最后的那句话,完完全全地露了马脚。 第18节 当年,丁逊君赤手空拳入主益丰的业务发展,嫁妆只是一个得力的秘书。董劲一曾问她:“你有什么下属是可造之材,益丰无任欢迎!” 丁逊君很爽快地答:“没有。我只把跟惯了我的小秘书带在一起,她比较知道我的习惯!” 丁逊君不喜欢拉大队跳槽,韦氏企业待她不薄,人望高处而转工,合情合理。牵瓜拉藤的,令韦氏措手不及,何必? 秘书职位毕竟比较私人,家平离开韦氏,连带新主管都可以任用新的秘书,予人方便,自己也方便! 料不到一脚踏到益丰来,就令这人事部的方坤玲不高兴。原来上任的业务推广部主管秘书,叫周耀芬的,是个出名的小巴辣,神憎鬼厌,独独能把这姓方的婆娘巴结得妥妥贴贴!公司里头的小职员,都把方坤玲视作周耀芬的干妈,认真臭味相投,物以类聚! 丁逊君御用张家平,弄得周耀芬变成无主孤魂。各部头头有哪个会愚蠢至自讨苦吃?把这周耀芬收到门下去,偶有失闪,她就告到人事部去,岂非引狼入室!况且,此干母女二人的一张嘴,无理也不饶人,有半分把握在手的话,更尖酸刻薄。秘书一席最能洞悉直系上司乾坤,无人愿意双手奉献此一宝座,终究落得个自取其辱! 结果,周耀芬只得被安排到总务部,处理一些文书工作,她与她的干娘,都气炸了肺! 追源究始,认定了是丁逊君的罪过。 丁逊君不是不知道这重因果的。 然,哪一朝没有秦桧?哪一个机构的人会尽是圣母玛利亚? 丁逊君当然知道小人积怨的威力,她只深信实力取胜!兵来将挡。 真没想到有人会小家子气到不放过这么不成理由的一次怪罪机会! 怎能不叫逊君气愤?莫道法律不外人情!家平的勤奋,在部门内是出名的,她一天何只工作八小时,比起那种准时上班下班的姑娘们,年中她让益丰占的便宜还算少了?鸡毛蒜皮的一件事,分明是借题发挥! 问题的症结还在不看僧面看佛面上头! 有胆自作主张,连一个相议的电话都不摇至业务推广部来,分明地撕丁逊君的脸皮。 江湖上,有涵养的人,永远被人对牢你的容量挑战,小人们就是老看人家的风度翩翩不顺眼! 这期间,张家平的情绪慢慢平伏下来,不住地抽咽。 “对不起!”家平呐呐地说。 “慢慢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照说,是我不对的!” 丁逊君很快慰,门下的人到底知道好丑,分清事理。最恨那些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把责任推卸的人! 人谁无过呢?逊君耐心地听。 “我午饭时没有外出,管自读那本亦舒的新小说,太入迷了,根本忘了已经二时多一点。蓦地有人走来,把我手上的书抢过去,撕成两截!我吓得什么似!” “那人是方坤玲!” 张家平点点头,脸色仍然惶恐。 “她着我跟她到人事部去,把我训斥一顿,就塞给我这封解雇信!” “家平,你那本书呢?” “给她扔进废纸箱去了!” “把它拾回来!” 家平愕然。 “现在立即去,拾回来给我!” 家平习惯凡事应命而行,也不敢再追问,就乖乖地快步走出去。 不一会,把一本撕成两半的叫《紫微愿》的书带回来。 丁逊君再郑重地嘱咐家平:“你摇个电话到法律部去,求见汤律师,把这过程全部告诉他!最紧要把这本书交到汤律师手上去!” 家平仍有点惊惶失措。 “家平,照我的说话办!汤律师会得照顾你。” 家平如言,获得汤明轩的接见。 汤律师很耐心地听完了整个故事,问了一句话:“这本书是你出钱买的吗?” 家平点点头。 “好。家平,既是私人物件,无人有权将它撕毁,侵犯私人财物是有罪的。你可以向劳工处申报,提出对方小姐的控诉。” 家平吓一大跳,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丁小姐嘱我把过程告诉你,请求你主持公道!” “我不是在主持公道了吗?” “方小姐要解雇我,这不公平,但是,她撕掉我的书......” “更不公平了。法律观点上,侵犯别人私有财产是有罪的,不管那人是上司还是下属。反而是你在办公时间内看书,严格来说,人事部要执行规矩,也叫没法子的事!” 汤明轩不好意思在小女孩面前直说,这已是人事斗争的把戏! “汤律师,我该怎样办了?”家平垂下头去,忽然,又抬起头来,很决断,很有担戴的样子,说:“无论如何,我不要连累丁小姐!” 真真孩子气,入世未深。汤明轩笑:“放心!你不会连累她的!” 汤明轩想,丁逊君聪明绝顶,方坤玲偏要在高手面前,耍这三脚猫的功夫,真是多余之至。 “家平,你且回去继续工作,我替你向劳工处申报!” “汤律师,别把事情闹大了!” “闹不大的!你上司会得给你摆平!” 张家平回去覆命时,已经差不多是下班时分。 就为这么一件小事,去掉整整一个下午。时间素来是捉襟见肘,还有这些闲事闲气一大堆,不时发作,怎不叫丁逊君气炸了肺。 第19节 这边厢,汤明轩把方坤玲请到自己办公室来。 这方坤玲年龄应该在四十五以上,身材干干瘦瘦,远穿暗色旗袍,两只臂膀,吊在袖子之外,甩甩荡荡。 汤明轩心想,要是有人告诉他,这方小姐是白粉婆娘,也断不算是夸大之辞。 这姓方的平日只除了见几个高级的男同事,或是那些未婚的年轻男士,会有点笑容之外,一张脸,绷得什么似!两条并不稀疏的眉毛,经常粘结在一起,见着了,会无端令人忧心戚戚。 方坤玲并不知道汤明轩的用意。她把鲜有的微笑,展露出来,极力温文地向着汤律师打招呼。 汤明轩并不打算多花时间跟她客气,直话直说,把张家平一案摆在方坤玲面前。 只见方的脸色煞白,相信如有地洞一个,她会火速钻进去。 “汤律师,你身为公司的法律顾问,很应该保障我们的利益呢!我的意思是说,怎么阻止张家平无事生非?” “方小姐,保障职员在劳工以至法律条例内权益,是我份内的职责。然,对受保护与指导的员工,无分高下,一视同仁,张家平职位虽低,但她有证有据,撕毁别人财物,不能算是无事生非!” “她最低限度是以牙还牙,因为我解雇了她!” “解雇是否合理,是另一回事。张家平绝对有权控告你撕掉她的书!” “才不过一点点价值的物品,用得着大惊小怪了……” 方坤玲话才出口,就立即收住了。 她总不是没有经历过世面的人,贼喊打贼,自暴其丑。张家平偷看闲书十分钟,难道又真算是件大不了的事? 方坤玲实实在在地恨自己为什么今天会如此鲁莽!就是为了一连几个晚上,都睡不安宁,人一辗转反侧,整夜就凄凉到好似世界末日,才刚刚累极入睡,闹钟就响起来,要上班!日子如此这般地捱下去,虚火上升出的祸! 似乎每个活着的人,都有情不得已的苦衷。因而别人没有谅解的义务! 汤明轩当然不会同情她。 她有哪一方面可以吸引到这位男同事的谅解?讲名位,她才不过是益丰集团内上百个经理的其中一个!讲能力,不见得出类拔萃,威势慑得住!讲人缘,不提也罢!讲样貌呢?汤明轩心想,谁个男人喜欢无端端帮老姑婆一把! 最后讲到靠山,若非她跟在董劲一身边二十年,更无须买她的帐! “方小姐,有些人总是要将小事弄大,无奈其何!天下间,一样米养百样人。” 方坤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汤明轩看在眼内,也觉可怜! 连言语得体也做不来,给人家轻轻一招攻击,就已无招架之力!汤明轩禁不住心软了。 于是他说:“论理,我不能有违职责,不坦白告诉张家平她应有的权益!论情,彼此同属一间机构,相煎何太急?” “汤律师,就请你调停一下!”这是很低微的要求了。 “我做不了主!你跟丁逊君说一声,她是个明理人,而且是直系上司,张家平会得听她的!” 方坤玲死抿着嘴,瘦削的面孔上,仅有的皮肉,都在微微颤动。 “我相信丁小姐还未下班,趁还未吵至劳工处去时,把事情化解下来,也别让益丰丢脸,我也省得为这小事而在会议上报告。” 方坤玲笔直得像条僵尸似走出汤律师办公室。 没有人知道方坤玲在丁逊君办公室坐下之前,她究竟内心挣扎了多久! “丁小姐,我此来,是向你解释今午发生在张家平身上的意外事件……” 丁逊君交叉着手,一直听她不住分辩,圈子兜得很远,其实只一个目的。方坤玲分明自知跌在地上,仍很想有人可以拉她一把,让她借力站起身来,总好过自己巴巴地双手撑着地,才爬得起身! “丁小姐,你当然明白我是个处事严谨的人,最恨小职员偷懒,见到像你这么勤奋的人,手下有如此松散的现象,心头一气,就动手把书抢过来了!我原本也想,各人都应该公事公办,但汤律师说,小女孩告诫过她便算了,也别让她三分颜色上大红,一切以益丰的利益为大前提,丁小姐,你会明白!” 丁逊君在心内长长地叹一口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逊君当然知道,方坤玲讲了几车子的话,其实仍不得体,然,要求一个在事业上比自己低几个职级的人,有跟自己同样的气量与功力,是枉然的。 丁逊君并不想逼人太甚。 她一向认为得些好处须回手是江湖上最起码的道义。 再说,张家平当然罪不至革职。但工作岗位上,一丁点儿也错不得,太多人虎视眈眈,宜得乘人之危,取而代之。断不可把加害自己的借口,双手奉送。这张家平也真有不是! 丁逊君今时今日也算位高权重了吧!她也小心得决不在下午六点之前,写一封私人信!难道她怕上司跑到她房里来大兴问罪之师吗?不。她只是告诫自己不可在任何小事情上习惯疏忽,也决不为下属立坏榜样。 江湖风险说多大就有多大,从前封建时代,莫须有罪名可以诛九族,今日文明世界,只不过进步到要找些微借口,就可赶尽杀绝了。 丁逊君今天实在太累,从早餐例会一役,直至黄昏,面对着这个情亏的方坤玲,她无法再周旋下去。 “方小姐,别把今天的事记在心上了,就看我的情份,一笔勾销,不必为小女孩的言行挂心!” 丁逊君决定放人一马,图个干净了结,她还有小山似的文件堆在跟前赶着批阅,每晚都捱至九点多钟,走在平时闹哄哄的百惠广场上时,已是水静河飞,那种感觉并不好! 方坤玲如释重负,应了一句:“就这样一言为定!” 连半句多谢也欠奉,就走了。 丁逊君不是不生气的。只要自己稍微刁难,只怕这婆娘就要俯伏在地地求。整件事放到益丰每周董事与高级经理联席会议上头讨论,她的面子往哪儿放? 然,丁逊君心头的气,只持续了几小时,就消掉了。 当她赶完一大堆公事文件,步出办公室时,老远就看到方坤玲瘦削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大楼的长长走廊上,那么缓慢地一步一步走,间中还拿手略扶一扶墙。 天!丁逊君突然间打了一个寒噤!觉得……觉得那是自己的影子! 一天又一天地在益丰干活下去,一眨眼就葬送了这辈子的青春!像方坤玲,跟在董劲一身边二十年,不也是勤勤力力地工作,又如何?一样要为着自己情急而犯的错,受尽初出道的小子窝囊气。如今,她和丁逊君再加汤明轩跑到董事局去据理力争,不论谁对谁错,都只会是她的错,因为老板明白找人取代她容易,换掉丁汤二人难! 一个孤军作战的女子,收场就是如此!她现今踯躅回家去,家里头又有张开双臂、欢迎她回来,支持她奋勇作战的人吗?没有。跟丁逊君的情况一样,没有! 抚心自问,人生舞台上,谁不把自己看成正派角色,而视对手为歹角? 第20节 丁逊君在今天所发生的伟诚车行事件上,自然觉得自己大公无私。然,在董植康心目中,必觉得她食古不化,不识好歹。威武不能屈的角度下,丁逊君是勇士,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大前提下,摇身一变,丁大小姐只是愚顽之流而已! 同样,在张家平事件当中,丁逊君觉得方坤玲不可理喻,难道方坤玲又会心服口服,真正认为丁逊君有理?差不多可以肯定,方坤玲暗地里恨死了这个世界里头充塞着长江后浪推前浪的霸气,埋怨自己不住辛苦经营,仍然徒劳无功! 一人一票之下,彼此彼此,红脸白脸,老是打个平手! 公事上头的成败,只不过是指顾间事,对所有劳工阶层,尤其职业女性,苦缠不休的是岁月催人,营营役役,到头来,连表面风光亦是过眼云烟,只有身心的疲累与寂寞,永无休止! 丁逊君如是,方坤玲如是! 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还要执戈相向,凄凉更添一层! 每念及此,更无斗志,更觉自己是人生路上的可怜人! 目送方坤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丁逊君差点没有流下眼泪! “她已走了,我陪你同行如何?” 耳畔的说话,把迷惘中的丁逊君唤回来。微微的惊骇,回转头来,竟见着汤明轩。 “你还没下班?” “同一条船上的人,谁的劳累不一样?” 丁逊君眼内真有点温热。一句简单的话说到心坎上去,顿成知己似。 明轩很自然的,微微托了一下逊君的手臂,轻声地说:“我们走吧!” 两人都无话,互有默契地朝同一方向走向停车场。 “今次送你回家去,应该晓得路!” 几个月前的圣诞,明轩首次充当护花使者,把车子兜了几个圈,才转得到丁逊君家居的那条小街。 逊君独居于中环荷里活道旁边的小横街,一幢古老而有性格的旧唐楼内。 车子快要到家门时,汤轩明问:“你肚饿吗?” 丁逊君知道这么一句极为普通的话,意味深长,可以是后患无穷的开端。 然,人生已然疲倦不已,还添重重顾虑,怕要在下一分钟就倒下去了,何必苦撑? 于是丁逊君毅然决然地点了头。 “那我们到附近餐馆去吃一顿好不好?” “不好了,老想早点回家去,随便下个面,充饥好了!” 汤明轩没有回答。 丁逊君亦不做声。 两个人其实都心如鹿撞,惴惴不安。 车子停在丁逊君住的那幢旧洋楼前。 逊君仍坐在车子里,车内那两秒钟的沉默,长如整个世纪。 逊君自问经过了相当艰辛的心理挣扎,才再出得口说:“我的厨艺十分幼稚,实难登大雅之堂,下个面充饥倒还可以应付得来,请别见怪我没有什么珍馐美味招呼你!” 汤明轩应该心花怒放,可仍然维持一派沉静,说:“如果你连面食都应付不来,我晓得烤多士!” 两个人笑了。这一笑倒好,去掉了适才的尴尬。 丁逊君家在四楼,也就是顶楼。 “走完了这楼梯,我的食量更惊人!”汤明轩说,声音里透着很大的愉快与轻松。 开门走进去,是间楼底极高的客厅,垂了一把黑色的吊扇,配合着满房深啡色典雅的古旧家私,和那丢了一地的、各种彩色图案砌成的大软垫。墙角放着一个米缸似的花瓶,插着好几枝极端肥厚的莲叶,伴着两三枝未开的莲花:散放在小几上的石头、陶器等小摆设,并不格外矜贵,却有趣、有心思。 整间房子的性格都相当突出。 可见女主人的品味高洁。 厨房是西式的,跟小饭厅相连,中间没有墙,只一个四英尺多高的酒吧作为隔离。 丁逊君并没有客气地招呼汤明轩,由着他自由自在地满屋走。她慌忙围上围裙,在橱柜内翻出了两包即食面,立即烧水,三分钟内弄出了一顿晚饭! 他们干脆坐到酒吧的高凳子上去吃面。 “对不起,原本想下两条青菜在面里,谁知莱蔬放在雪柜内太久,霉了!” “不相干,没有绿叶扶持的牡月,并非理想,然,已足够吸引力,大快朵颐!” 那碗热腾腾的面,蒸气向上涌,弄得丁逊君的脸煞地转红。 汤明轩眼角瞟到了没有?不知道,只见他低头拚命地吃,非常虔诚,非常专注,这种神态把丁逊君吸引着,没由来地深深感动! 一碗面,三分钟的功夫,可以使一个拥有如许条件的男人刹那间俯首称臣。这种默默的以行动代替语言的欣赏,有力地震撼心弦。 在工作岗位上,逊君常受赞叹,不是不高兴,但总觉得理所当然,受之无愧。只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得着太多,异常地兴奋。 吃完面,逊君泡了茶。二人改坐到客厅的软垫上,沉默地捧着茶,设法找话题。 逊君终于开口说:“一天之内,要你拔刀相助两次,真是惭愧!” “江湖上老是虎狼当道,奈何!” “方坤玲不算虎狼!她大概是情不得已!” “何必欺侮小辈?说得过去吗?”汤明轩略感奇怪地望住丁逊君:“你竟不怪她?” “一时气盛,无心之失,弄到最后,自己摔了一交,也是够惨的!” 汤明轩没有移开望住丁逊君的眼神,肆意地把对方望得有点不好意思。逊君微垂眼,轻轻呷口茶,遮掩着一份有畅快感的难为情。 第五章 第21节 “你要小心!”汤明轩郑重地说。 “什么?小心方姐?” “不,小心自己!”汤明轩略顿一顿,继续说:“无端心软,犯了江湖大忌!易地而处,姓方的不一定会对你留手!” 丁逊君没答腔,心头突然牵动一下,不辨悲喜,或许二者兼备。既开心汤明轩对自己的关怀,又觉得对方多了一点点的残忍! 男人很难看得见女人的愁苦事,汤明轩无法明白一个孤军作战的女人所承受的压力,太多午夜梦回的清冷,绝对会把一颗原本善良的心变酸。男人真的不明白,因而难以寄予适当的谅解与同情! 又或者,男人只愿意明白他心目中愿意去了解与相帮的女人! 因而方坤玲在汤明轩眼内必成歹角,而她,丁逊君呢?…… 丁逊君的心卜卜乱跳。 “多谢你提点!”逊君赶快答以简单的一句话,防止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 汤明轩微笑着:“我是有点偏心,这叫没法子的事。 丁逊君的心差点跳出胸口。 没有男人在她面前如此含蓄地露骨过! 丁逊君自出道以来,当然遇过想跟她吃完一顿饭就上床的男人,也有人约会她,算是尝试走在一起凡两三个月,结果彼此连谈话兴趣都无法维持,又是不了了之。 只这一次,跟汤明轩是不同了。 丁逊君陶醉于那份朦胧若梦的感情,舍不得放下似是而非、欲拒还迎的挑逗感觉。 丁逊君知道她越来越想入非非,如果对方不走,是否下逐客令,还是顺水推舟,水到渠成? 浑身在这一刻血脉澎湃!不能再往下想了! “很晚了,我得走啦!”汤明轩竟说了这话。 “好,送你!”丁逊君立即反应,心随之而有刹那的麻木。 “不,别客气,你送我下楼去,我又不放心你独个儿再上楼,如此这般,怕要走上走落几十次,还没收场?” “那么,不送了!” 丁逊君站起来,开了大门,笑着:“慢走!小心楼梯既高且直!” “微醺的人还能把持,晓得路!” 门关上后。 丁逊君咬碎银牙。一种意犹未尽、心心不忿的无奈袭上心头,很委屈的感觉! 她躺在床上,恨自己没有能力一睡不起!不再受这种自讨回来的没趣! 再想深一层,不是不恐惧的:她下意识地明白需要伙伴的迫切感原来已在蚕食全身,如一窝蚂蚁爬行在细胞内,令她惴惴不安,有殷切寻求解决的冲动。 这姓汤的,显然下了饵。本来愿者上钩,也是你情我愿的事,只是捕鱼人又轻轻放过猎物,让自投罗网的她,徒剩一阵挥之不去的失落。 自尊心微微地受创。 肯定又是无眠的一夜。 失眠的人,当然不只丁逊君。 在这事件上受牵累的还有盛颂恩。 汤明轩回家去后,夫妇二人狠狠地吵了一场架,不是丁逊君所能想像的。 “明轩,我一直等你回来吃晚饭!公司的护卫员说你九点左右离去了!” 明轩没有答,把领呔外衣逐件除下来后,钻进被窝去。 “明轩,我有权查问你的行踪吗?” 盛颂恩用力揭开了盖着丈夫的棉被。 汤明轩伸手把棉被取回,重新好好地盖上,答:“当然,你有权问,我有权答,”明轩背转身:“或者不答。” “你没有一个完满的答案,所以不敢答。” 明轩不再做声。 “明轩,你这是跟我斗定了!”盛颂恩猛摇明轩的肩:“你说,你说啊!” “太多人要跟我斗定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你的态度令我厌恶!”盛颂恩突然放声嚎哭。 “颂恩,请让我睡去,明天早上你可以睡至日上三竿,我还是要大清早爬起来上班的!” “对,你是一家之主,你有自由权处理自己的时间、行为,甚至感情、思想。上班时生龙活虎是为了家计,下子班回到家来,闷声不响地蒙头大睡,也是为了家计,我应该忙不迭地感恩图报。你有没有想过,我也对家庭作出贡献,我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讨回我的一份应得的奖赏吗?”颂恩呜咽着:“我只不过希望你早点回家来,跟我好好闲话家常,我有错吗?” “没错,你没错,错的是我!” “你这是赌气!” 明轩当然是赌气的,他委实有气在心头。刚才跟丁逊君独处一室,如果真要把持不住,只怕现在还是软玉温香抱满怀,就因为千钧一发之际,感念夫妻恩情犹在,不好横生枝节,硬把一腔热情压下去,丹田下那股温热被强迫于刹那间冷凝,顶难受! 汤明轩在想,为什么女人的委屈才是委屈,男人的受罪却老是活该? 很不容易让理智战胜情感,心上仍留着苦苦挣扎的创痕,现今正想稍事歇息,还要受尽噜苏闲气!实在有冤无路诉,有苦自己知! 他的难受,无从向妻子解释!正如他也不容易感受到对方所承受的压力一样! 颂恩今晚是大大地发了脾气,只为今午从电视的下午茶节目学了一款菜式,立即下厨照办煮碗,意图取悦明轩。然,自黄昏开始,菜是凉了再热,热了再凉,一分一秒地捱着过去,直盼至八时多九时,摇电话到办公室去问,那答案竟是:“汤律师刚刚走了!” 那护卫员还加了一句诠释:“写字楼现今没有人了!丁小姐也跟汤律师一道离去!” 就是如此这般,盛颂恩浑身冰冷。 一个人把毕生寄望放在另一个人身上,是危险的。故而寡妇死掉儿子,会得如此无药可救地肝肠寸断! 就算普通人的每年大计失败了,那份失落,也绝不好受! 一日里头的一个小希望,顿成泡影,同样有悲凉的感觉。 盛颂恩生活简朴,她那每天的愿望其实卑微得很,只不过要待丈夫回家来跟自己多说两句话,吃两口自己巧手制作的菜肴而已。 可惜,命运总不会因人的妥协而予以额外慷慨!谁肯放弃荣华富贵、叱咤风云,并不表示谁一定能清茶淡饭、安居乐业。 不是不令人气愤的! 这不是小题大作,这是日子有功,忍无可忍。 第22节 于是颂恩盛怒,锲而不舍地追问:“你恼羞成怒也好,情亏掩饰也好,总之,你欠我一个解释!” “什么解释?下班晚了,甚而跟同事去喝杯茶才回家来,这也要解释?” “跟你去喝杯茶的人不简单!” “多谢你的抬举!” “你已站在她的一边!” “这才不教你失望!” 颂恩差点想吐血。 “姓丁的为什么如此吸引你?” “因为我在她生命中微不足道,极其量只占一个很小的分量。” 话说了出来,收不回去。惊骇的不只一人。 盛颂恩有如旱雷轰顶,只觉天崩地裂。 汤明轩耳畔听到自己的说话,都大吃一惊。积在心里头的意念,一下子受了压力,就被挤出口来! 这一刻,他似乎在解释给自己听,为什么连日来心神不属,为了对丁逊君产生的绮念而坐立不安,其故安在?只为她并非唾手可得,主观上,逊君对他的态度日益若即若离,感情是似有还无。客观上,他是有妇之夫,身分复杂,对于自来自往,才气纵横的江湖侠女,自承贬了些少地位与身分!因而逊君在自己心目中不期然地变得高不可攀。 何其不幸,难到手的猎物,从来最最最最矜贵! 他无法否定自卑,由此产生惶恐,故而患得患失! 刚才,究竟是心上擦不掉道德礼教的阴影,还是不敢冒粉碎自尊的重险而迫得做个坐怀不乱的君子?迷糊不清,无从深究。 现在,他是清清楚楚地把胸臆内一口乌气,乘机全发泄到颂恩身上去! 无论如何,汤明轩认为自己对盛颂恩不但不过分,且是把自己的郁郁不乐建筑在颂恩的幸福之上。 卧房内终于一片静谧。 盛颂恩不再吵闹,她扶着床沿睡下,整夜,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不住地思考着丈夫那两句话。 明轩说的是再明显不过的道理了。爱情上的安全感其实是毒药。天下间的此志不渝,是个人的忠贞,却可能是对方的负累。 贫穷的人,才会领会粒粒皆辛苦。豪门富户的谷食长年爆满,他们连体会到好天贮备落雨米都有困难! 结婚多年,把每分每秒的时间都放在家庭主妇的角色之上,把一分一毫都用作汤家家用上,把一丝一寸的心怀都投注在一个男人身上。一下子,那男人说出如此一句无情话,自己就干净利落,清清楚楚地成了另一个把时间感情理想都作分散投资的聪明女人手下败将! 自己还要不要笨下去了? 一夜之间,觉醒良多! 颂恩翌晨比明轩更早起。 她未到九点,就已跑上宝荣经纪行去。范兆荣的秘书杜太太真勤力,老早坐在办公桌旁看报,并且剪下重要的财经新闻,让老板回来过目。 杜太一眼看见颂恩,慌忙站起来招呼:“盛小姐,早晨!范先生通常在九点才回来,他习惯跟行家到陆羽茶室去饮早茶!十年如一日!” “没关系,我等好了,反正要花时间看报纸!” 盛颂恩从不肯花神看经济版,今天例外了。 她心里盘算,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初读财经新闻,心头的苦闷更添一重,枯燥无味得一如以往在学校里念自己痛恨的科目。 颂恩叫自己不要灰心,念一遍不明白可以再念两遍,念两遍仍然似懂非懂就念三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即如对丈夫日防夜防有个屁用,有心偷香窃玉者,法宝多的是,每念至此,精神一振!…… 范兆荣望住这外甥女,有点发呆。颂恩很认真地重复自己的要求:“真的,舅舅,让我今天开始正式来宝荣上班!” “宝荣虽非上市公司,却是本埠十大华资经纪行之一,我们收纳职员素来认真!你别来开舅舅玩笑!是真的,我培植你,假的呢,不妨到金鱼缸去玩两天,自动消失!” 盛颂恩是认真的。并不觉得自己是一时冲动。 昨儿个晚上,只是导火线。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老实说,她甚而认真至在过年时跟丁逊君去拜四面佛,佛前祷告的正是求神庇佑,让她寻出一个人生的新角色去演。 差不多七年的光阴,她太知道日出时开始左手搭右手地等待日落的无聊与凄苦,更何况从前日落之后,是小夫妻畅聚的时光,往后发展下去,夜幕一旦低垂,就开始担心漫天星光灿烂无人与共,尤有甚者,只怕携手相看牛郎织女星的是另有其人?如此这般,每况愈下,再骄矜大方的人,都只会变成惊弓之鸟,天天闭门苦思,吓得面无人色,怎不成了噜苏的黄面婆一名? 都说三十而立,现代人三十之后更是条条大道通罗马,只有盛颂恩知道,自己再不寻找出路的话,前面彻头彻尾就是死胡同。 盛颂恩上班的第一天,就在宝荣内担任业务推广见习生。 第一个业务会议,开在九时十五分,所有业务部的人都齐集到会议室去。会议由资料研究部的头头主持,把昨晚伦敦收市的港股价格作了报导和分析,同时讲讲目下的政治气候,各种主要外汇的走势,最主要是交流各人听回来的市场消息,有哪一只股票传被收购,推测其可能性等等。 主持人和与会中人都处理和反应得头头是道,只有盛颂恩丈八金刚,老是摸不着头脑,急得一脸通红,又不敢做声。 “万事起头难。” 会议结束后,走在颂恩身边的一位同事自动开口安慰她。 对方姓江,同事们都叫他江仔。 第23节 颂恩像茫茫大海中抓住一块浮木似,对江仔格外好感,慌忙回答:“我初入行,真的诚惶诚恐!” “三年前,我也是你这副模样!” “要多少时候才毕业?” “单是毕业没有用,做股票要成精,才有前途!你不能只希冀合格的成绩!” “那么……” “这行业像搓麻将,易学难精!要看你是否性近!” 颂恩点点头,说:“我会努力。” 盛颂恩果真过了十分繁忙的一日。 连中午都跟在江仔屁股后头,与江仔的一个大客户,做果栏生意的徐先生一起吃午饭。 老徐是经营生果批发生意的,未发迹前是江仔一家的邻居。江仔教导颂恩:“做股票有一样好处,香江之内,任何人都可以是你的客户,先从个人客户服务开始着手最容易,当你熟悉了买卖股票的手续与投资股票的基本法则时,就联络各路英雄,生意自会滚滚而来!” 盛颂恩很留心地听,这个江仔大概年纪还比她小两三岁,义不容辞地当上导师,循循善诱,很能把握要门,将学生的心思纳入正轨。 那老徐显然不是个刁难的客户,午膳时间,老是听江仔把几只看好的股票向他推荐,到头来,只一句话,都任凭江仔替他拿主意出货入货。 盛颂恩其后忧心戚戚地请教江仔:“不知要学到哪一天,我才能像你这么有把握地向客户推介股票!” “一眨眼的功夫便成,真的,不骗你!”江仔把一份资料研究卷成一个卷筒,轻轻地敲在颂恩头上:“你必须先对自己有信心,客户才会对你有信心!先学习大市走势,普遍向好的话,不妨选几只当年业绩不俗、长线投资都会有可观利息回报的蓝筹股,极力向客户推荐,准错不了!跟客户讲话,切勿犹疑不决。” “如果股市偏软呢?” “那就劝客户忍一忍手。总之一句话,将心比心,自然言出真诚,再加日积月累的专业经验,你必会成为一位好经纪!” 颂恩开心得差点想拥抱江仔。 她开始明白为什么业务部的经纪全都要在每天开会,聆听最新消息,就为有资料可跟客户交代,作为当日营运买卖的一些指标。 股市在三时半结束,交收部仍然闹哄哄的,江仔说大概要忙至晚上七时多才能下班。股市最畅旺的那段日子,宝荣的交收部有过七十二小时未能下班的纪录。 范兆荣原本想格外优待外甥女,把一间小小办公室腾空出来,供颂恩使用。其后往深一层想,要她认真而有效地了解行业生意,最好放她在营业部的大办公厅内,让她有机会接近群众,耳濡目染,连股票经纪作兴什么时候什么环境之下讲粗言秽语也知得一清二楚,才易融化,而成行业内的一员。 颂恩兴致勃勃地坐在她的第一张办公桌上,翻开了资料研究部派发给个人客户经纪的各公司业绩报告,开始细读,拿笔做好笔记。 跟着她开始盘算,要给什么人摇电话,以建立起她个人的客户网。 将那私人电话簿翻出来细读,把可以一试的亲友表列出来,竟有几十人。 颂恩将他们归类,可一起三数个见面的、必须单独会谈的,都在记事簿上划下记号。她打算先摇电话给各人,闲谈几句,互道近况,然后相约见面,或午膳、或晚饭,都编排在两个礼拜之后。换言之,颂恩给自己划定时限,十多天功夫,她就必须学懂如何初步应付客户,甚而吸引朋友成为客户的学问了。 摇出去的电话,普遍都相当成功,两星期的时间表,早午晚都排得饱满。 工作告一段落时,一看手表,微微吃了一惊,竟已近八点。 第一次颂恩觉得时间如此易过! 走出街上时,华灯初上,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袭上心头。 又是第一次,颂恩觉得自己有用。 这么简单而新鲜的感觉,使她在回家的路上,一直精神奕奕。 抵家门,她的情绪略略转为紧张,刚才竟忙得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摇给明轩,让他知道自己的去向。上班的人,原来可以如斯沉迷工作,把家事都忘个一干二净!非身历其境,没法体会个中环境心情。 从前必有错怪丈夫的情况出现,颂恩歉然。 家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钟点女佣已把饭菜弄好了,留下字条,请他们开动微波炉,便是现成的一顿晚饭。 刚才骤然在颂恩心上泛现的对明轩的歉疚,刹那间消失了。她想,幸好自己消磨了一整天,不然,坐在客厅角落,日出候至日落,再伸手亮了房内的灯,恍然又是一事无成的一天时,更悲凉、更不忿、更孤寂! 明轩究竟是仍在呕气?抑或他根本忙?又或者真的已有外遇了? 颂恩翻来覆去地想,不安的感觉仍然如此清晰地存在着。然,烦躁的程度显然下降。 颂恩为这个转变,竟然有一点惊喜。 不是吗?要是明轩仍然为昨晚的事呕气,随他去吧,不高兴那几小时,就是一天了,明早太阳升起来,一上班去,心情就得平伏下来了。 要真是明轩心仪他那些在公事上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同事,而漠视了自己,从今天开始,他有另眼相看的必要! 颂恩奇怪,怎么一份工作能令人的精神与思想如此急剧转变! 她现今最浓重的感觉只是饿和累。 快手快脚地把一顿饭狂吞到肚里去,泡个热水浴,也顾不了吃完便睡、有碍卫生的可能,头一压到枕上,就浑然入睡! 跟昨晚,大异其趣。 明轩呢?其实他今天很早便下班回家。刚好在大厦大堂碰见了钟点工人,告诉他:“先生,饭菜已弄好了,太太可还没有回来!” 明轩没说什么,开了门,坐进暗沉沉的客厅去。 情景显然跟他想像的甚有差异。 明轩昨晚何尝好睡?满脑子胡思乱想,偶然半睡半醒,似在梦里,见到的伊人粉脸,都不辨是盛颂恩还是丁逊君。无端端惊醒了,一额的汗。 第24节 今天精神困倦,要处理的公事偏巧不多,人一闲下来,杂念绮思就有机可乘!不是不气恼的。 汤明轩差不多整天躲在自己办公室内,连上洗手间的次数都减少了,不知道是不是怕在走廊上碰见丁逊君! 抗拒诱惑最有效的方法,是不见也不碰它。 结缡近七载,觉得妻子如清汤挂面,淡而无味,可又能充饥。也不是不正常的心态。然,对方有什么错呢?失掉吸引力与新鲜感怎能算罪过?否则,连太阳自东方升起,从西边隐没,都要算一种咎戾了! 儿女私情的温馨在今时今日,无论如何应该贬值。商场上的惊涛骇浪,足以满足男人寻求刺激的欲望,实在不必再添酸风妒雨,来个百上加斤。 明轩摇了个电话给他的股票经纪小甘,问行情。 小甘爽快地说:“正想找你!是换马的时候了!” “有什么消息?” “你们公司的股价近日已见平稳,我看有段颇长的淡静期将要来临,除非中期业绩有突破,不见得市场有大庄家会炒起这只股票了。” “抛了转售哪只股票?” “半冷股顺风航运吧!赌这行业的全面性复苏!” “你给我拿主意吧!” 获利回吐,未尝不好。明轩更没有兴趣跟自己的投资闹生死恋,要把赢到的钱过户至自己名下去,才算真赢! 刚分神到投资上头,心境就立时间转佳。碰巧董植康叩门进来,问:“可有几分钟时间?” “请坐!”汤明轩微微欠身,迎了太子爷。 “听说你太座是范祖德家族中人?范兆荣是她什么人?” 很开门见山。 如无必要兜圈子的话,商场中人很能谨守干净利落、大刀阔斧的规矩。 “范兆荣是内子的舅舅。” “你跟他谈得来吗?” 一定是有重要的事要通过宝荣或范家解决。 汤明轩跟董植康的宾主关系相当好,自从这大少爷白海外回家来学习掌管家族生意之后,很晓得建立党羽。依附太子党的自不乏人。汤明轩并不至于急功近利而忙不迭地趋炎附势,一直都是董植康对他另眼相看,礼贤下士,诚心结纳。这些日子来,他们合作了几单私帮生意,汤明轩的专业知识很能助他一臂。 故而明轩在益丰企业内,是中立略偏太子党,刚跟丁逊君相反,她惟一买账的对象是提拔她的董劲一。 明轩谨慎地答:“还可以讲几句心腹话。舅舅的为人随和而不失原则,很能有商有量。” 这已经等于告诉董植康,自己和范兆荣能帮忙他的界线。完全没有原则的生意人,可以作奸犯科。有原则又有商量的呢,即是有底线,但不致于完全没有转圜余地。 “好!”董植康应声而起:“再说吧!” 这么简单的两句话,都要亲自过访,而不用对讲机查询,可见相关之大。 汤明轩立即摇电话给小甘,嘱咐他暂时不要抛售益丰,他下意识地觉得董植康在筹划着什么活动,跟益丰股价上落可能有牵连。 可见再清闲的商场工作日,仍然有相当暗涌,足够虚耗精力。还是那句老话,下班后的时间,宁静至上,真不必弄至家无宁日,连稍事歇息,清醒脑筋的喘息机会也抹煞! 汤明轩于是决心早早下班,夫妻俩齐齐吃顿晚饭,算是跟盛颂恩言归于好。 明轩以为自己这些年,已很能摸准妻子的心理。 并不需要玫瑰花,只要好声好气,一下子就能压下颂恩的小姐脾气了。她从来没有试过在跟丈夫吵架后失踪的。 凡事都有第一次! 汤明轩默默地枯坐在客厅里头,有整小时,仍然未见妻子回家来,他觉得心中有气。 当年爱上盛颂恩是为了她出身好,却无富家贵人的骄横放纵。她温柔体贴,又不致于露了小家碧玉那副唯恐奉承长期饭票不及的小家相。 明轩不曾想过自尊心会被颂恩挑战! 这算什么呢?日落西山,华灯初上,厨房炊烟已灭,做主妇的走个没影儿,留他独个儿守在这儿到几时了?荒谬不荒谬? 明轩霍然而起,抓了件外套,就夺门而出,义无返顾。 他的车子离去后十分钟,盛颂恩才回家来。 汤明轩住在九龙窝打老道山,车子很流畅,毫不迟疑地驶向过海隧道。宛似一头识途老马,不自觉地循着烙印心底的旧路,走到那条小横街上,才晓得慢驶下来,停在一幢梦寐难忘的古老唐楼前面。 汤明轩没有下车,手仍然紧握着呔盘,不知如何是好。 登门造访,是太冒昧了! 明天早上在会议室内碰面时,有可能羞惭无地。 昨天晚上,其实应该不走!何必自动弃权,二十四小时之后,又送上门来?万一有人不买账呢?后果堪虞。 女人心,海底针。除非换你心,为我心,否则,教人怎能猜得透? 汤明轩开动马达,汽车再度隆隆作响,就差一脚踏在油门之上,就能离此险境了。可是,就是狠不下心,踩那一脚。 倒抽一口冷气,明轩关熄马达,推开车门,再关上。抬头望了眼前这幢老古董一眼,决心行险去。 四层高的楼宇,似往蟾宫攀丹桂。转了一弯又一弯,走上一层又一层,仍未见到那扇深啡色的木门。 不如归去? 不,明轩想,再一次的半途而废,自己就真的永远要活在一潭死水里。 他必须承认,去年圣诞,在圣诞树五光十色的灿烂灯光之下,他的眼神同样灼灼生辉,只为面前的女子刹那间燃亮了他的心!由内而外,他整个人觉得温热、闪烁、生动! 当然,以后的一大段日子,明轩都为自己那晚兴起的念头而惭愧。他从前希望拥有一位令自己无后顾之忧的妻子,他如今又想拥有一位令自己生命神采飞扬的情人。这贪念蚕食着他的心,日复一日! 生活上一有可以令自己坚信家庭平静至上的理由,他就抓紧!以免忍不住掉进深渊去,万劫不复! 然,良心上遇上活门一道,便又忙不迭地冲过去,希望寻出生路! 不要欺骗自己,硬说在这二十四小时内没有后悔过昨晚不曾设法留在丁逊君的家。 一个每天在自己跟前顾盼生辉的女人,唾手可得,实在是太诱人的一件事! 第25节 明轩三步并成两步,终于跑至顶楼,在他未退缩后悔之前,伸手按门铃! 明轩屏息着,门开时,会是什么情景? 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相逢恨晚! 抑或,登徒浪子,完完全全地表错情! 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肯冒这个风险,明轩不能否认自己心上是爱她的! 门还是紧闭着。 明轩再伸手按铃。 依然没有反应。 还未回到家来吗?明轩愕然。 缘悭岂只一面? 明轩呆站在门前良久,才缓步走下楼去。 车子重新开进海底隧道时,像爆了胎,泄了气似的,没有了劲道。 汤明轩不能就这样回家去! 偷了情,回家纵使肉跳心惊,也还是大丈夫! 馋嘴的神台猫,虎视眈眈,结果扑了个空,摔得一鼻子的灰,偷偷地爬起身来,无可奈何地走回老巢去,见着食而无味的一窝冷饭,仍须屈就的话,更显落泊! 汤明轩决心把车子开回公司,把自己起码关在办公室两小时,好冷却心头的一口龌龊气。 车子泊好了在百惠广场的停车场,才走进广场,就给一位护卫员跑上前拦截了。 “汤律师,你回来得正好!” “什么事?” “展览大堂那边出了事,一位益丰同事给棚架压下来,受了伤,只丁小姐一人在打点!” 汤明轩飞快地走到展览大堂去,果见一大群人围成一圈,挡了视线。 他排众而上,只见一个少女躺在血泊之中,丁逊君面无人色地蹲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 明轩慌忙冲前去:“逊君!” 逊君抬起头来,望见明轩,似见着救星。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她是我部门的美术设计师小青,想着情人节的棚架未搭好,吃完晚饭跑回来监工,那些搭棚师傅还未回来,不知怎的,小青用手弄一下这堂布景,就从上面掉了一根铁枝下来,不偏不倚插在她的脚上。” “你报警了没有?” “护卫员跑到写字楼通知我的同时,已拨电叫救护车了!” “别怕!逊君!” 明轩很自然地一手拖住逊君,一手拍着那小青的肩膊,以示安慰。 小青痛得满头是汗,混和了一脸的泪水,好凄凉的样子! 救护车终于赶到,把小青抬上十字车去。逊君对那救护人员说:“让我跟着去医院成吗?”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上司,她是因公受的伤!” 救护人员点了点头。 明轩说:“逊君,坐我的车子,我陪你去!” 走向停车场的一路上,明轩都扶住了逊君的肩膊。她的手和衣裙都染着血,一脸的怆惶! 在车里头,明轩让逊君坐好。自己用汽车电话,先接到秘书的家里去。 “云妮吗?你有益丰的高级职员家里电话吗?请立即找到人事部,叫他们通知美术部的李小青家人,小青在百惠广场工作时受了点伤,请她家人,立即到医院去! 明轩再补充说:“且别慌张,伤势看来并不严重。” 他俩到达医院时,小青已被推进急救室治理。 明轩陪着逊君在等候室坐。 逊君的面色并没有好转,明轩摸摸她的手,冰冷的。于是脱下了外衣,盖在她肩上。 “你好好坐着,我到这儿合作社去给你弄杯热咖啡!” 明轩拿着纸杯咖啡回来时,逊君面前多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胖胖的女人,正哭闹不停:“卖命吗?才那几千块一个月的薪金,就要了我女儿的命不成i你是那姓丁的女人,我女儿天天废寝忘餐,年头忙至年尾,就是为你卖命,她说她怕上司说她不够勤力。你要下属赔上老命,好让你升官发财,你于心何忍?” 若不是旁的亲属硬把那胖女人拖住,她早就扑向逊君,把她的皮撕了下来! 逊君干睁着眼,双唇分明地颤抖着,只是做不得声。 明轩一个箭步上前去,护住逊君。 丁逊君把双肩缩起,直往明轩的怀里躲。 “这位是李太太吗?你别冲动,丁小姐一向是很关顾下属的!” “老是要人家挨更抵夜,年底加那一点点的薪金,这算是关顾?我女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放过你!我一定不放过你!你无儿无女,老姑婆一名,怎么知道眠干睡湿的苦,我女儿有什么不测,我跟你拚了!” 李太太大吵大闹,哭个死去活来。 医生从手术室走出来,李家的家人拥上前追问。 “铁枝插穿了脚板,伤了筋脉,大碍倒没有,只是将来行动不可以一下子回复正常!” “我女儿变成跛子了?是吗?……小青是个跛子了?” 那母亲肝肠寸断地哭闹着的同时,明轩差不多是强行拥住逊君离去的。 他把她塞进车厢去,将车门关上了,才嘘了一口气。“为什么不让我去看看小青?” 逊君的声音十分微弱。 “不适宜现在去看她,有医生照顾,又有她的家人在,你放心好了!明天我们再来!” 没有征求逊君同意,车子已朝她的住所开去。 第六章 第26节 一路上,明轩只用一只手把持呔盘,另一只手腾出来紧紧握着逊君冰冷的手。 逊君没有觉得不好意思。 刚才的一幕,强烈地传递了一个相等于小青意外般震惊的讯息。一个女人多么需要一个男人站在她的身边,有男人保护的女人,才安全,才矜贵,才不会让人无理取闹,才能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 家里的大门在丁逊君和汤明轩的背后关上时,像宣布一个心灵解放的消息。 明轩抱紧了逊君不放! “幸好你来了!”逊君的声音很轻,似发自心底,明轩却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我一早就来了,可是,你不在!” “什么?” 逊君抬起头,望住明轩,再问:“什么?” “我一早就来叩你的门了,你不在!我有一阵子的失望,可是,现在不相干了。” 明轩吻了下去。 当然,什么都不相干了。 逊君与明轩的世界在变。 连颂恩的都如是! 她睡醒时,身旁的明轩犹在梦中。丈夫究竟在什么时候回家来了,她并不知道! 颂恩爽快地刷牙洗面,弄了简单早餐。 就在喝咖啡,看早报时,明轩醒了,走出饭厅来。 “早晨!” “早晨!” 明轩没有怎样望妻子,他随手拿起一张报纸,也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一会,想着,还是说了:“昨天回来得晚,你已熟睡,不好吵醒你!” “对,我昨晚睡得早,你知道的,前晚根本没有睡好!” 又是翻报纸的声响。 “公司里头生了意外。”明轩自动自觉地加上注脚。 “啊!是吗?” 听得出来,颂恩兴趣索然。 “明轩!”颂恩放下报纸:“我有件要紧事,没有先征求你的同意,就实行了!要向你说声对不起!” “什么事?” “我到宝荣上班了!” “从哪时开始?” “昨天!” “哦?”;明轩从云端上被抛下来!颂恩自嫁进汤家以来,第一次在未征求自己同意之前采取行动。 他当然不高兴。 刚才一醒过来,伸手抚摸着妻子惯睡的那边床,一阵温暖的气息传至手心,知道颂恩才刚刚起床,心头油然而生的歉疚,令明轩很不舒服。 却原来,那种欠负人家的不舒服,跟现在彼此打个平手的不舒服,是各有千秋! 明轩设法开解自己,妻子和自己不也是各自在未得对方同意之前做了可能激怒对方的事吗?颂恩尚且可以坦白跟自己谈她这件自作主张的事,难道自己也能投桃报李? 明轩略为释然。 “你有兴趣学习股票生意?” “兴趣可以培养出来。我不想再闲在家里胡思乱想!” 明轩没有答腔。 “最低限度,再有机会碰到益丰那位丁小姐时,不会再无端端看她不顺眼,老以为她对自己丈夫虎视眈眈!世面要多见一点,才能开放胸襟。才上班一天,就见到整个业务部的同事,男男女女,有讲有笑!不见得全都有不寻常的感情与关系。” 颂恩说得顶对:就她自己,也开始了活跃的社交活动。 没有一个下午是闲下来在办公室吃饭盒的。她的好学与人缘,使她蓦地成为同事间受欢迎的人物。 加上她真的已渐渐学上轨道了。第一批接触的旧同学与母家翁家双边的亲戚,都很赏她脸光,大多接受了她的推销术,在宝荣开上户口。当然,要如何对客户服侍得妥贴满意,还得看日后的功夫! 颂恩是蛮有信心的! 现今,她已十分晓得分配时间,早餐与晚饭时间,被列为业务应酬的空档。她会得打电话给明轩的秘书,查出那一晚明轩也有饭局的话,她就干脆约几个客户见面,甚而跟他们搓搓麻将,联络感情。 颂恩在工作上的表现令整个宝荣的人都刮目相看。 当然,工作上头也有困难,举凡客户,都必有难缠之处。 这天,颂恩母亲的一位闺中密友马太,清早拨电话到宝荣找颂恩,嘱咐她代买入丽生集团二十万股。上日收市时股价三元六角。 “颂恩,我听到消息说丽生可能被永盛收购。” “马伯母,也许是无的放矢,你别乱信江湖传闻。” “不,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况且昨儿个晚上,老马跟我到股王萧家吃饭,见他两人站到一角去密斟。回途上,我追问老马探听到什么消息,我这先生就是古板,死不肯泄露,我终于忍不住炸起来,硬要他答覆我,究竟外间传丽生被收购,有几成把握?我这就入货可有风险?老马禁耐不住我的骚扰,终于示意我可以下手!总错不了!” 这马伯母声如铜锣,滔滔不绝,颂恩每次听她的电话,都有头晕的感觉,真不敢想像跟她日对夜对苦缠不休的家人如何应付。 第27节 丽生做的是皮革皮草生意,前一两年都在低潮,虽然本年度可能有复苏的希望,但,短期内业绩还是平平,只因市场传出被收购的消息,股价才一下子有了可观升幅,现今还以三元六角购入,使市价盈利率高达百分之十七,较市场内其他仍处有百分之十上下的蓝筹实力股,是偏高了。如果收购乃属误传,皮革业又未能翻身,股价一定回落很多。颂恩初入股门,不大崇尚赌博,然顾客永远是对的,硬要浇她的冷水,何必!反正提点过她就算尽责了。 颂恩问:“马伯母,等会开市,如果丽生依然上扬,你的指示如何?” 客人有权指定价位入货,也可以交经纪全权负责打点。对付马太太这种分明是小心眼的客户,颂恩下意识地情愿对方指定价格代策代行。可是,马太却一叠连声地说:“不,不,势必要买够二十万股为止。你看着办。” 股市一开,丽生连跳两三个价位,在联合交易所出市的热线电话,复过来说,最低价只能做到三元八角半,其中有五千股还要高达三元九角才买得进来! 直至下午,颂恩在酒楼碰到江仔,江仔立即拉着颂恩说:“听了电台的新闻没有?” 颂恩默然地摇摇头。 “永盛与丽生的发言人同时宣布,并无收购与出售丽生的动向。股价为何波动,他们不愿置评。你有客在上午入货吗?” 老天!盛颂恩想,下午开市,马太的投资必然损失起码百分之二十五! 果然不出所料,连大市都被这项消息影响,稍微滑落,丽生的承接力极之薄弱,直跌低过收购消息传出之前的三元一角,才稍稍定住! 马太太的电话又摇到宝荣来,颂恩还来不及有何建议或反应,对方就冷冷地说:“颂恩,不要怪我人熟礼不熟,实话实说了,你今早给我入的丽生,为什么会高出当时股价一两个价位的?你复电话给我时,吾友陈太在另一间经纪行的金鱼缸内,分明见到牌价仍然是三元八角!我倒是祸不单行,连入价都要吃哑巴亏!” 马太的心情如何,不难想像,然,最令颂恩难受的是被人冤枉她从中作弊! 显示股价的大利市画面,出现低于入货价一个价位的数字有什么出奇?轮到代表宝荣的出市代表摇电话跟挂卖出盘的行家接头时,可能手上已无余货,需要再挂高才能凑足客户需求的股数。怎能以此而武断,甚至暗示经纪有吃价行为! 颂恩突然觉得被侮辱了,涨红了脸,握着电话的手在颤抖,也不再跟对方多解释,只是沉默。 耳畔还是那位马伯母希里哗啦的谩骂声,内容可一句也没认真听进耳里,颂恩觉得自己有点像以前那些含冤受屈的小媳妇,任由高高在上的翁姑以冷言冷语,戳得浑身刺痛,老想掉头就走,干脆不吃这家的一口茶饭算数! 然,几许艰辛才建立的一个名位,不可能为偶然的挫折与闲气而葬送掉。 只好死忍! 其实,一句顾客永远是对的话,压在心头,就坑死了不知多少人! 这个下午,颂恩落落寡欢。到底是初出道的人,脸皮顶薄!不如意的公事像块铅,压在心上,翳翳的,很不自在!收市后,江仔走到颂恩跟前,问:“为什么愁眉苦面?”颂恩没说什么,只耸耸肩。 “来,我请你到酒吧去饮杯甜酒,定神兼醒胃,消愁解闷!” 盛颂恩懒洋洋地站起来,跟着江仔屁股后头走。 江仔一路上滔滔不绝,给颂恩讲着各种股票客户的古怪事,一言以蔽之,殊途同归,都是蛮不讲理,见钱眼笑,一旦亏掉了就老羞成怒之徒。 江仔又一本正经摸着酒杯底对颂恩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除非不投身社会,否则做总统、做首相,一样会被人冤屈。冤屈别人的人,其实心里最不好过。最低限度,必是心理上走头无路,才会出此下策!” 真是智者之言,颂恩心想,世间上虽有汪涵大量的人,然,多半落落大方的豪爽人,都是由于本身际遇不差,才能腾出胸襟气度来,去善待周遭的别人! 身处绝境,两餐不继者,把一口怨毒之气发泄到旁的人头上去,受气的人实在不比发脾气的人苦! 颂恩想,眼前的江仔年纪比自己还小,阅历可深了。跟他做了一阵子同事,已视他如良师益友。 颂恩对江仔,真的异常感激。 每次江仔给颂恩开解了工作上的困难,他都必然用手拍拍自己的头,脸带微红,说:“我其实是没有念过什么书的人!” 表面上好像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跟颂恩对他的感谢,很风马牛不相及。 然,颂恩明白他的意思。像盛颂恩这么正途成长出身的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一直养在深闺,受正统高尚教育的人,怎劳那些没念多少年书,白手兴家、孤军作战的江湖浪人来安慰、劝导! 在社会阶层、学识、背景等三方面,颂恩都比江仔高出很多倍,然,颂恩无视对方的寒微,认定了他是自己成长路途上,很可以拉她一把的良伴! 颂恩面对着这个诚恳、坦率、乐观而活泼的男同事,心上没由来地牵动一下。 心想,真难怪这么多男男女女,会得在工作上头发展成两情相悦。 接触时间多了,日久生情,固是一因。最重要还是事业上的困扰疑难,家里头的那一位又何曾知晓。要重新把带回闺房去的翳闷细诉予枕边人,讲得对方明白过来时,自己怕已累昏到死在床上了! 只有同一条船的人,不用细数,就明白面对的波浪与潜在的暗涌。就知道什么时候需要表达何种关怀,什么环境需要伸出哪类相援同情之手!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 颂恩微微抬起头,望了江仔一眼,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和他的那位千娇百媚的女同事丁逊君! 只有叹气的份儿! 她不敢想像自己的敏感若一旦被发现成了事实,应该对明轩和逊君表示谅解,抑或依然禁耐不住而妒火中烧、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当然,直至目前为止,汤明轩仍步步为营,没有露过什么破绽!一段婚外情,掩盖得密密实实。 汤明轩从不在丁逊君家逗留超过晚上十时半。 第28节 这晚,逊君躺在床上,睁圆了眼睛看着她的情人穿回整齐的衣服。心上突然生了一个奇怪的欲望。 “明轩!”逊君轻声地喊。 “唔!” 明轩用心地结着领带。 “我有一个愿望。” “什么?” “明轩,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陪我睡一整夜!” 明轩结着领带的手稍微停顿,随即恢复常态,笑着说:“我们不是已很多时在一起!” “不,这不同,就只想你留在这儿一整夜。明轩,可以吗?” 汤明轩走到逊君的床前,吻在她的额上:“你可不是坏女孩,只是傻女孩,傻得好可爱!” “怎么傻呢?这对我很重要,明轩,你不明白吗?对我的感觉很重要!” “别傻,你知道我的为难!” 汤明轩站起来,穿上外套,提起了公事包,走到房门口,回转身来,再给逊君一个飞吻:“明天见!好好地睡一觉,不要胡思乱想,累坏了!” 门关上后,逊君霍然而起,直冲进浴室去,扭尽水咙喉,狠狠地淋了一个莲蓬浴。 蒸气不断扩散,一室的烟雾弥漫! 丁逊君差不多看不清楚自己,等于她看不清楚汤明轩一样! 丁逊君终于把自己抛到床上去,蜷伏在被窝里,觉着无比的疲累,却仍干睁着眼,无法成眠。 自跟明轩走在一起,老是半夜三更就迷糊地半醒半睡,伸手抚摸着床的另一边,冰冷一片,她就会立即清醒过来! 还是自己独个儿睡在床上!这有如当头棒喝,清清楚楚地告诉逊君,刚才的两情眷恋只不过是骤然而至的春风雨露,悠然来,遽然去,无迹、无轨、无常! 算是曾经拥有?又如何? 曾经拥有过别人名下拥有的东西,算是光彩、好运,抑或是卑鄙、无义? 曾经拥有者的下场会如何?答案是:仍然是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枕冷衾寒。熬至光天化日,谁不投身工作?谁不忙个透?谁有空伤春悲秋?谁要身边的伴来碍手碍脚,费时失事?独独只有夜深人静,外头是月明星稀,里面是柔肠百结的那个时刻,才真真需要有执子之手的感觉,才更渴望有与君偕老的愿望! 丁逊君苦笑,奇怪自己没有在让汤明轩脱掉他的巴利薄皮鞋跃上自己的床上去前,问清楚一句:“你会不会跟盛颂恩离婚?” 丁逊君独个儿躺在床上,猛地摇头,心里喊:不,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当时的情势容不下任何一丝理智的存在!彼此都有了一个非就当时的关系作个了断不可的决心,一经外头各种令人感触的事故发生,就顺理成章地成全了那一刻的互相拥有。 明知只能曾经拥有,并非天长地久,也妥协了! 日子过下来,心态转变! 谁不晓得骆驼入帐幕的故事,谁又不在自己的故事中只愿意扮骆驼! 目前,丁逊君还没有打算把那“人”挤出帐幕之外,然,她已尝试过风餐露宿之苦。不喜欢一床锦被,仍有冷冰冰的感觉。 最重要的是,她已在名分地位上让一大步,不希望在心灵上仍要承受太多的委曲。 像如今,她一想像一轮皓月照耀下的香江里头两家人,团圆与孤寂,互异其趣,她就无法不觉得自己落泊。 明轩会不会回家去时又牵着盛颂恩的手憩睡至天明?她稍微朝这意念一想,都会打冷战! 翌晨逊君匆匆醒来,赶回百惠广场去,约好了明轩在酒店的咖啡座吃早餐。 逊君在公事上头的约会永不迟到,私下约会友人,总就免不了有不大准时的陋习。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现象,定是事情在心目中的轻重不一所致。 举凡尊重约会,就算翻山越岭,顶着风,冒着雪,也能赶得到。 逊君记得小时候,伏在母亲的膝上,听她说过一个感人的爱情故事。 有对自小青梅竹马的男女,在大陆秀丽河山中成长。因神州多难,他们都明白乱世儿女,不一定有机会同偕白发,长相厮守,于是约好了,不论如何时移世易,到了女方五十岁那年,必须设法谋求一见! 定在五十岁是因为保险之故。听说那年头,国内的平均寿命是六十三岁。人一过五十,就算真真正正踏进老年了,太多的力不从心会阻碍了团圆相见的机会,故而,提早十年履行,以保不失。 结果,女的跟随父母到香江创业,这以后,有一段日子,书信相通都成困难。女的在无可奈何之下,跟别人成了婚。 到得五十岁生日那天,竟收到一位警务人员以私人身分传递给她的消息,分隔多年的爱人,约她在当日下午三时到罗湖边界相见! 罗湖三点,正正是历年来香港把偷渡入境的大陆客押返原居地的时地! 女的抛下一屋子的宾客,狂奔至罗湖去,仅仅来得及看着一车子偷渡客开过罗湖边境。 他们远远地看到对方,彼此噙着一眶的眼泪,挥着手,没有说再见,因为他们不要言而无信。重要的约会永远需要准时践约。 逊君母亲当年讲述这个故事时,脸上满是泪痕。 第29节 逊君曾问母亲:“那个男的以后怎么样了?” 母亲轻声地答:“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逊君歪着头,再问:“那么,女的呢?” 母亲苦笑,没有答。 逊君老握着母亲的手不放,苦缠不息地要答案。 母亲只好跟逊君说:“女的有个很乖的女儿,长伴膝下。那女儿从不做教母亲伤心的事,母亲叫她乖乖地睡觉去,她顶听话的。” 逊君立即答:“逊君也乖乖地听妈妈话呢!” 母亲豆大的泪珠碎落在女儿黑漆的头发上,说:“那你就上床去,乖乖睡觉吧!” 逊君母亲去世时,只逊君陪伴在侧。她父亲习惯花天酒地,老早在逊君独立成材之前,跟另一个女人走个没影儿。母亲弥留之际,逊君很想问问母亲,这个感人的故事是真是假?故事中可有她相识相熟的人物,然,逊君到底忍住了。 是谁的故事有什么打紧呢?即使不是母亲的故事,也依然成功而深刻地给她传递了一个讯息。对于自己珍贵的约会,不论如何艰难,定必准时践行。 近三十年,只有业务上头的约会,能令逊君准时。也就是说,在她心目中,最珍贵的约会亦只不过是跟老板交差的事宜罢了! 直至今天,逊君才初次领受到务必要准时赴明轩的约会。 心头是一阵欢喜,又是一阵惆怅。 前者不言而喻,后者是对自己经历过这么多年的奋斗,仍要依傍着一个男人,始觉生活更有意义,有一点点的不甘不忿与迷惘! 明轩和逊君先后到达百惠酒店的咖啡室。侍役熟练地为他们斟咖啡,给逊君多倒了一杯大大的西柚汁。 “丁小姐,今天要转吃什么吗?” 逊君微笑地摇摇头。 “照常吧!”随即望住明轩,补多一句:“汤先生只要咖啡,他在家里吃了早点!” 侍役走了以后,丁逊君骨碌碌地把一杯西柚汁饮完,满口的酸! “逊君,你不是个不大方的女人,为什么偏要在不相干的人跟前露那么小家子气的一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何必老在小题目上做大文章!听者有意!” “心里有鬼,才会知道弦外之音。其他的人管得了这许多!” “香港地头能有多大,何况一个百惠广场?” “明轩,你害怕了?” “相信我,闹出事来,谁都不好过,而其中最不好过的人,也许是你!” “为什么?经验之谈?” 明轩再没有出声。女人永远是世界上最难缠的动物。 从前的逊君是磊落大方,豪爽清脆的,从没听见一句半句多余的话出自她的口! 是那份做人的简洁与做事的干净,深深吸引住明轩的。 明轩心想,千万别是因为女人一到了手,就觉得可以挑剔,因而造成这些不快!自己断断不至于是如此无情无义的男人! 明轩的骤然沉默,唤醒了逊君,使她觉着自己的稍微过态。 “对不起,明轩!昨晚你走后,我没有睡好!” 明轩握住了她的手,说:“我明白!” 侍役刚拿了碟煎双蛋来给逊君。 明轩慌忙地缩住了手。 待那侍役走远了,逊君又冷冷地说:“你可以把手伸过来了!” “逊君!”明轩为之气结,不自觉地提高嗓门叫。 “别高声叫嚷,明轩,我们是见不得光的,惹得这儿的人注目,更易蜚短流长!” 明轩叹着气:“逊君,我们必须学习适应!” “目前的态度,暧昧如斯,还不算适应?” “你一定要多一点谅解,生活上太多的情不得已。” “我的体谅还嫌少?” 丁逊君苦在心头,今日世界上仍有心甘情愿跟别个女人共事一夫,而又得不着物质上的任何好处者,怕应被列为受保护的稀有动物之一了。 “逊君,为什么聪明如你,也看不透其中的人情道理。我们在人前放肆一点点,后患无穷,权且这么一忍,是教我们可以长相厮守的保证!” 一天到晚,要忍的事情多得很! 午夜梦回,醒来独自一人,忍!清晨共进早点,装腔作势,忍!回办公室去,各行各路,各整乾坤,忍!下班后,找一千一万个借口,才能躲进不见天日的小楼一叙,忍! 什么时候会得忍无可忍? 就算真能百忍,又是否会有成金之一日呢? 汤明轩口中心上所指的长相厮守,也不过是金屋藏娇的一个预算而已。 社会再文明,时代再进步,人们还是没敢向婚姻制度挑战!为什么?因为法律人情都对婚姻制度认同时所产生的各种物质与精神上之利益,明显地存在着,威力无比。于是结了婚的女人,极力维护既得利益,未结婚的女人又不甘心放弃权利。没有人肯率先吃亏,带头否定其价值。 如果有一天,身为男人的妻,在法律上规定要承担家庭债务、不可领受丈夫产业、已婚妇人要缴纳双倍税项、走在人前人后,凡冠以夫姓的女士要自动降格,低人一等,完全丧失被受照顾的优先权,才没有女人会争先恐后地跟男人结婚去。 第30节 到了那个时候,男女两情相悦,只要共同生活在一起便成,那才是真正的灵欲需要,而无其他物质诱惑在内。 现今嘛,独立女性的尊严,是在情不得已、适应环境之下,向社会申请到的安慰奖而已。 丁逊君太明自己的心态。事业上的成就,造成了她能人所不能的一番假象。其实,她明知自己是茫茫人海中随波逐流的一员! 要真正的洒脱,谈何容易! 连她走回办公室去,听到秘书张家平的一句无心话语,都惹得心头极端不快。 “丁小姐,今早要咖啡吗?” “为什么不要了?”丁逊君好奇怪,她早上喝咖啡是十年如一日的习惯。 “我看这些天来,放在台头的咖啡,你只喝几口,就把它搁着!想你是有了吃早餐的习惯,咖啡既喝过了,也许在上班时给你换杯热茶之类更好!” 丁逊君愕然。 张家平的细心泄露了丁逊君更改生活习惯的小秘密,从前上班前,她永不吃早餐,宁可多睡半小时。跟明轩走在一起后,才每天跟他吃早餐去! 这个小秘密的背后是个大秘密。 然,大秘密看来守不住,快要成为公开的秘密了。 丁逊君总不成追问张家平,你怎么知道我现今每天都吃早餐了? 跟家平再熟,也出不了口。 缺了理直气壮的情怀,话就不便多了。 一口闷气因而卡在心上,凝聚成块铅似的。 当然,再不开心都只是刹那间事,屁股一沾到办公椅上,丁逊君就是个控制得宜、效率奇高的机械人,一直不停操作,一小时下来就清理了成尺高的文件。 她批阅了一份有关李小青因公受伤要求劳工赔偿的申请,蓦地醒起李小青复元出院后,还没有见过她。 于是按动了台头对讲机,接到美工组去找李小青。 “小青吗?你有空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小青推门进来了,望住丁逊君有点腼腆。 “小青,你完全康复过来了吗?” 丁逊君慌忙走近小青,提起她的双手,好好地把她从头打量一番。 “谢谢丁小姐!” “走起路来还舒服吗?” 小青点点头。 丁逊君如释重负。一直生怕为了这桩意外害得小青变成残疾,可怎么好过? 在业务推广部门内的同事,个个都相当勤奋,全部在丁逊君一丝不苟的作风感染下,成了工作狂。身为部门主管,不是不感动的。 每年年底,丁逊君必定跟董事局开火似的,誓死要为部门的同事争取最高加薪幅度,因为这是她惟一能报答手下的实惠方法。 主席董劲一也曾取笑她说:“逊君,你替下属争取薪酬时,那讨价还价的模样,像足了街市的卖菜婆娘!” 丁逊君对于这个批评,甚是引以为荣。 “丁小姐,我老早就想到你办公室来,向你道歉一声,只是……”小青怯怯地说。 “怎么?为什么要道歉?” “哥哥给我说,那天母亲在医院对你无礼……很对不起,她一直是个家庭主妇,并不明白道理。” 丁逊君愕然,这才想起了小青入院的一幕。那晚是的确令自己顶难受,若不如此,怕还未促成她跟汤明轩的关系。这当然不便跟小青明言,好谢谢她的撮合。 “不要紧,你母亲顶爱你呢!家庭主妇要主持的道理跟我们不一样而已!” “她总是强我们做些难为情的事!要不是母亲的坚持,我并不打算向公司索取什么补偿!” “小青,快别这么说,这是你份内应得的。你住院是因公受伤的,那一份申请书我已签批,交到人事部去处理了,放心!” “谢谢丁小姐!” 小青退出去后,丁逊君独个儿在办公室内静坐了一阵子,脑海里不期然地重复又重复地出现李小青母亲那副张牙舞爪的形象。突然地有点慌张起来,会不会东窗事发之后,盛颂恩就像头凶猛的母狮般扑过来,撕自己的皮!那时候,汤明轩会像小青入院的晚上一般,挺身而出维护她吗?抑或…… 无情白事地胡思乱想,都会惊得额角渗出冷汗。 丁逊君不是怕盛颂恩大兴问罪之师,只是怕汤明轩置身事外。 连连冷颤,丁逊君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一双手胡乱地揭文件档案,试找些工作分自己的神。 太可怖了!最严重的问题其实是,为什么自己会在对汤明轩没有十足信心时就以身相许? 时代不同了,现今的少女一旦成长,千祈百盼地能一尝云雨私情,等得不耐烦时,随便一个机缘或方便,就跟毫不相干的男人上床去! 丁逊君难道是个如此随便的女人了? 当然不是的。 女人要求宣泄情欲,甚或找归宿,说难不难,说易不易。降低要求千百度,随时可以为所欲为。 丁逊君是欣赏汤明轩的很多很多条件,她认为他俩登对。只是,男人对待女人以善心抑或机心,跟他的才华甚至品德,可以是两码子的事! 丁逊君为此而惴惴不安。 这重顾虑偏偏在跟了汤明轩之后才悠然而生,不是不恼人的。 第七章 第31节 办公桌上的直线电话响起来。 “喂!你在忙些什么?”对方问。 “忙于想你!”丁逊君很诚恳地答:“真的,你不信?” “信,这叫心有灵犀是不是?不然,我怎么会突然心血来潮,给你摇这个电话?” “咫尺天涯,我们根本可以走几步路就能彼此见着。” “要不要见面了?” “现在吗?” “为什么不呢?” 对,为什么不呢?烦人的公事,没完没了,永远缠人! 恋爱呢,人生可能只此一次! 转念之间,立时坐言起行,向秘书小姐抛下一句:“我到外头开会去!”就溜出了百惠广场! 明轩把车子开到港岛区去,一直向着南区进发。 “带我到什么地方去?”逊君问。 “世外桃源!” 明轩心情甚是开朗。今早在咖啡室内给逊君说的那番话,令他一直自疚。 在没有得到逊君之前,明轩已肯定自己对她的感情。他是喜爱她的,因而,回到办公室内,明轩毫不能集中精神工作,他自知逊君为了这段不健康的关系,心里的委屈日重,下意识地,明轩觉得这只是逊君苦难的开始,当纸包不住火时,她的为难必会更重。现今还不疼爱她多一点,以后便连自己的心情力量都可能不保! 车子直趋赤柱,朝监狱的方向进发。 汤明轩在通往监狱的马路关卡前停了车,向站岗的警察出示证件,再开动马达,踩油前进,直把汽车开到监狱围墙外的停车场,才停下来。 “下车吧!”明轩说。 “我们到这地方来干什么?” “把我和你关进牢里,永远不跟外头的世界争执,你愿不愿?” “我是愿的,你呢?”丁逊君答得并不迟疑。 明轩说:“从此跟女强人的身分地位绝缘,你舍得?” 公众所赐予的荣耀,不能令个个江湖卖艺人都丰衣足食,穿金戴银。丁逊君自知并非歌星明星,社会人士对她的表扬,只是虚名而已,再多的报章杂志访问她,谈职业女性成功之道,益丰集团董事局都不会以此作为裁定她薪金花红的推许文件! 商界女强人?真实的阐释,是在风险多多的企业圈子内,需要自力更生,企图跟男性平起平坐。赚了辛苦钱,还得拿比例相当的数目向名店贡献的女人代名辞而已。 谁还希罕了? 嫁掉了的女人,可能活像入了小监狱。然,难得两餐温饱,无风无浪,对牢一个自己愿意相处、甚而是相爱的人儿,活那么一辈子,有什么不好? 从此不当女强人,当然舍得! 汤明轩不同,他顾左右而言他,对丁逊君的反问,并不晓得如何作答。 男人的世界必须海阔天空,山高水远。漫长的人生,不妨有一段短短的时光,跟自己心爱的人儿躲在一隅,哪怕是深山野岭,抑或牢笼洞穴,过其不见天日、两情眷恋的日子!然,长期如此?未免惊人浪掷,徒负一生! 明轩与逊君手牵着手,向赤柱监狱的海滩走去! 艳阳灿烂之下的俪人行,竟也如此多琐碎杂念。人心之不同确如其面。 谁不想当那些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爱情故事内男女主角?可惜那些故事内的人物全不要穿衣吃饭,更不谈日出而作!现实生活里头,明轩与逊君独然肯有情饮水饱,也只怕难敌岁月环境的压力。日子有功,再加悠悠众口,轮不到他们不兼顾世情俗务,容不下他俩旁若无人的我我卿卿。 人类的关系与感情已随着社会生活之多姿多彩而复杂化!纯情难再! 明轩向逊君解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来这山坡与海滩漫步,除非……” “除非你成功为囚犯?” 明轩给逗笑了,一把将逊君拥住,手围在她的纤腰上! 明轩微微觉得这些日子来,逊君是胖了一点点,腰部长上肉。 那民谣唱:“龙不抬头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谁说不是真的? 明轩望了逊君一眼:“我说,除非你是这赤柱会所的会员,才可以走到这区来,会员大多是监狱的高级职员,然,也有各行各业被邀入会的人。” 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直把二人带上山腰。背后是高高的监狱围墙,小山一边岩石纵横,带出了悬崖,另一边则是绿草青青的山坡,走下去,就是海滩,那一片的沙,在骄阳下会得反光似,映成耀眼的白! “我们别走下去,就在这儿坐坐好不好?”丁逊君问。 汤明轩紧携她的手,二人有点踉跄地爬行至悬崖顶的岩石上,坐下来,正正对着接连蓝天的碧海。 有多少年,日子都全葬送到暗无天日的办公室内,挤在追名逐利的战局之中,连伸长脖子透一口气的机会都绝无仅有。 难怪汤明轩说,这是世外桃源! 今天,两个彻头彻尾、如假包换的社会叛徒,突然一手推开了周围的俗务世情道德礼教,懒洋洋地相偎相依,偷得浮生半日闲,看海洋,听浪声。这种生活上罕见的突破,如此有效地将二人串连在一起,产生一种浓不可破的、永不相分的亲密感觉。 姑勿论一个冀望长相厮守,另一个但愿曾经拥有,这一刻,他们心灵上的契合与融和,是无可置疑的。 海风阵阵吹来,寒气都在热情的拥吻之中变得暖和。 如果明轩不是适可而止,逊君怕要被他的长吻弄得窒息而死。 若真在此刻死去,还有遗憾否? 逊君笑着,扬一扬满头已乱的秀发,摔去这个古怪思想! 第32节 “明轩,你爱我吗?” “女人要男人讲多少次我爱你,方能安心呢?我才在昨晚上说了几遍?” “可是,你今天不曾说过。” “这叫日行一善?教你安心?” “这譬喻好像你是单单为我高兴,没一点真心?” “别管行善是真心抑或别有用心,受惠人的得益是一样的。” “如果你并不只为讨我欢心而爱我,我会更觉得有意义。” “我从不刻意讨好谁!因为没有多少人值得我去刻意讨好。我是真心的。” 明轩捧着逊君的脸,被海风吹得凉飕飕的,多了一点苍白,少了半分红润,然,仍然那么漂亮可爱。明亮的眼睛,水漾漾的,老是在诱着人,要明轩不期然地从心坎里叫出来:“我爱你,逊君,我爱你!” 逊君开怀地笑了:“今天说了两遍。” “日行一善已经超额完成,明天请早。” 逊君举起粉拳,捶向明轩宽阔的胸膛。明轩笑得人仰马翻,两个人玩得失神,很容易失了重心,就这么双双滚落悬崖去。 “跌个粉身碎骨,可不得了!” 汤明轩吃吃笑,扶抱着逊君重新坐稳。 “我们背后的监狱围墙上有人守望吗?”逊君问。 “当然!” “那么,刚才情景,已尽入了望者眼帘?” “这有什么大不了,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儿不缺共坠爱河、盟山誓海的情侣!” “都市杂志应申请入会,派个记者长驻于此,肯定可捞到不少上流社会的独家图片与秘闻!” “逊君,如果你我的事,披露出来,你会怎么样?” “兵来将挡!” “还会在益丰上班吗?” 恍似当头棒喝,逊君没有想过跟明轩的这段情,会影响她的饭碗! 理论上,这是毫无抵触的两回事。然而,如果不成问题的话,为什么明轩会煞有介事地提出来? 逊君的心登时冷了一截。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丢职业,一想到要沿门托钵似的找工作,人就立即像解了冻的一块肉,无力而面目模糊地贴紧在砧板上,等待宰割。 自己的多个女友,经年苦干,爬上了高位,一旦意外横生,丢了职,竟没有一个能再任职于大机构,只好再辛辛苦苦地另起炉灶,自行创业,开拓一间间的进可攻退可守、可大可小的顾问公司。成绩好的,总算别有洞天,云开见月,成绩差强人意的,还是要撑下去。因为独立女性能站在人前,靠的是高尚职业的身分。无人可以潇洒地无职一身轻,仍活跃于社会而备受尊重。 谁个经历多年风险爬上一定社会地位去的职业女性还是庸才?只不过江湖上的滔天巨浪,挡之不尽,偶然忍无可忍,要更换职位而已。然,最难堪的偏是要重新找户头老细,陈列自己的才干学识,欢迎光顾,那种感觉只比卖肉人前好一点。碰上了上层的财阀跟下层的才俊,全都换成长江后浪,更多几重难受。匍匐在董劲一之流面前,总看在他那份权倾人间的成就上头,不为已甚!若要看那起诸如董植康的第二代面色,也真是太苦,太伤害自尊了。 丁逊君心想,如果自己丢了工,干脆退出江湖去! 然,要光荣撤退,必须有另一个新身份去巩固自己的地位。被迫下了台,吊儿郎当、不三不四地无处栖身,是落泊,是寒酸、是凄惶! 香江之内的人,对于成功与失败的敏感,全属特异功能,反应之神速准确又有如尖端科技的效能。 丁逊君望住了汤明轩,突然急切地问:“明轩,如果我不再上班了,你可肯养我?” 汤明轩倒答得很爽快。 “只要你愿意,又不介意清茶和淡饭,养你有何难?” 对,衣食住行只要不极尽豪奢,别说要汤明轩养,倒转头来,把整个汤明轩给养起来,也不是丁逊君能力范围以外的事。多年辛劳,手头一份丰厚的私己,还是不缺的! 然,谁希望这些? “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这理论引伸到男女关系上头,一样贴切。 养活一个女人,并不表示尊敬!哪怕锦衣玉食,花团锦簇的供奉个外遇,那女人在人前还是矮了一截。男人要是真诚地敬重一个心爱的女人,应予她一个社会人士认可与推崇的名分,让她以有身分的声势出现在人群之中,而不是锁在深闺,不愁衣食算数!那跟背后围墙里的囚犯何异了? “明轩,单是养我,并不足够!” 汤明轩愕然。 “你知道届时我最需要的是什么?” 汤明轩是聪明人,他点点头,心内长长喟叹,用手拥住逊君的肩,作一种尽心而为、悉力以赴的表示。 “明轩,她知道吗?” “你不介意东窗事发?” 丁逊君使劲地摇头,一点迟疑也没有。 汤明轩真不明白女人的心理。他觉得丁逊君处事越来越糊涂了。 一个在工作上头如此眉精眼企、话头醒尾的女人,在私情上分析得乱七八糟。 为什么丁逊君会渐渐地渴望他俩的秘密被揭发呢?让盛颂恩知道真相,她所得的横刀夺爱英雄感,并不能平衡闺房风暴的可能破坏力。女人的酸风妒雨,绝对会随时引起置之死地而后生,甚或一拍两散的威胁。一时间,心头胜利的快意,只会导致得不偿失的后果。 最重要的还有一点,能瞒得住盛颂恩,并不等于汤明轩对丁逊君不尊重,适得其反,这是汤明轩对妻子感情冷淡下来的具体结果。 要背叛自己仍然深爱的人,自疚的战栗以及回头觉岸的冲动,会得形成一股巨大心理压力,分分钟钟控制不来,眉梢眼角与言谈举止之间,会出卖心头的奥秘。唯其对待越不相干的人,越能扯谎,越能隐瞒! 汤明轩不明白冰雪聪明一如丁逊君,何解会不明白这番道理? 丁逊君自然有她的理由。其实,这种完全不介意把私情公诸于世的心态,最主要是为了争取一重维护自尊的身分。 一就是独来独往的专业女性,一就是有名有分的家庭主妇。像丁逊君这种受过高深教育的时代女性,一定要有光明磊落的名位,哪儿肯接受暖昧鬼祟的生活。 第33节 再想深一层,不是不惊心的。 现代女人的爱情竟夹杂如许条件!千万别以为视钱财如粪土就肯定是清高。物质之外,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一切,包括一口闲气在内,女人决不放弃! 公平一点说,丁逊君实在未能做到为爱一个汤明轩而放弃世间上一总荣耀喜乐的地步! 然,她纵使放弃世界上所有的身外之物,包括金钱、名誉、地位、法律保障、群众尊重以至一口闲气,为爱汤明轩而居斗室、不见天日,过其二人世界,又如何? 时代与社会对人类的要求已改变了! 拥有一份爱情,而成社会废物,会备受表扬抑或唾弃?答覆肯定不会一致。 倒转头来:能独拥太阳底下之一切,而缺爱情,又岂是心甘情愿! 人世间的不如意,不遂心,是多至此! 良辰美景,春花秋月之中的二十世纪末男女关系,竟也误坠尘网,俗不可耐。 耳畔的涛声,抑扬起伏,正如明轩与逊君心头的跌荡,忧喜参半。 躲在赤柱海滩半天,一回到益丰办公室去,汤明轩只见秘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太子爷十万火急,亲自来找你几次!” 汤明轩正要伸手按动对讲机,秘书又慌忙阻止:“千叮万嘱,请你亲自到他办公室走一趟。” 这是董植康的习惯,一有严重的私帮生意,必定要面对面密斟,恐怕隔墙有耳。 汤明轩立即跑到董植康办公室去。 “我们到楼下喝杯酒去!” 董植康一见汤明轩,抓起外套就走。 事态明显地相当严重,谨慎得连在办公室对话都未够妥当。 二人快步跑至百惠广场内的一个酒吧内,各自要了杯啤酒。 董植康很简单地说:“但愿我们有福同享!可否代我约会范兆荣,一起到菲律宾走一趟?” “还有哪些人?” “你,我,他,以及永通银行的孔家全!” “何时启程?” “尽快!看看这个周末能否成行?” 汤明轩心知一定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私人业务计划。年来,董植康利用他的人际关系与特殊地位,把不少原本属于丰益的生意,都拨归私人户口,由汤明轩帮着他处理,屡有斩获。老实说,董植康从来也没亏待过汤明轩的。 “事前不得预闻吗?” 董植康沉吟不答。 “我总得跟范兆荣有些少交代,无论如何,他算是我的长辈!” 对,总不成些少原委理由也欠奉,就叫有地位名望的老人家亲自走这一趟。 董植康于是答了四个字:“进行收购!” “对象?” “益丰!” 汤明轩拿着啤酒杯的手不期然地颤动着,淡黄色的液体立即荡漾起来。 汤明轩赶快连连喝了两口,掩饰着他的惊惶失措。 商场果然无父子! 谁说念历史最没用,持此论者,简直孤陋寡闻。哪一个朝代都有谋朝篡位之举。兵变的人竟是急不及待的皇太子,也屡见不鲜! 跟董植康相处这些年,当然知道他并非善类,却不曾想过他会狠得下心,要取其父之位而代之。 汤明轩心头的震栗,随着体内的酒精发作到脸上来,红通通,火辣辣,连发根都像在燃烧。 董植康看在眼内,自然明白,他冷静而温和地说:“江山代有人材出。要知道,我们时间无多!” 原来世纪末的惶恐,竟然威胁着香江之内的上下人马,无分彼此。连腰缠万贯、富甲一方的人都跟娱乐圈的小明星一样,非要出尽八宝抢个够不可。 董植康继续解释:“老头子打下的江山,我有责任保存。这半年来,他的政策对集团和家族都只有害无益。我不能坐视不管,一点愚孝,只会把大好河山白白葬送。” 不能硬说董植康夺权的借口漂亮,而全无实质根据。最清楚莫如汤明轩,这一年来,他目睹董氏父子在讨论公司策略上反目多次! 董劲一对九七问题持相当乐观的看法。际此香江各大企业集团都在作分散投资之时,只他一股脑儿精神与行动上忠于一国两制。迁册之议在董事局内一提出来,像掘了董劲一祖宗十八代的坟似的,龙颜大怒。甚而董植康屡屡呈交了几个在加拿大大展拳脚的计划,都被董劲一推翻,而被喷得一面屁。 董植康向他老父极力游说:“李氏是当今企业翘楚,他的动向,难道不值得我们考虑借鉴!他从来在业务发展上没出过大错!” 董植康是情急之下,犯了大忌。因为董劲一最恨人家拿他来跟地产王李氏作比较。表面上,这对平起平坐的财阀称兄道弟,内里莫不势成水火。 香江之内,每一个阶层的人都斗个你死我活。自出娘胎,上幼稚园起,个个都争先恐后,考头三名的人,心病总不能免! 汤明轩记得当时董劲一满面通红,当众喝骂他的儿子:“你姓李还是姓董?长他人志气,毁自己威风。老李当然有比我更胜一筹之处,李氏门下三流行政大员的才具,比我们姓董的第二代接班人还要棒,是他姓李的走运,我姓董的倒霉!” 白手兴家的企业巨子,有哪一个看得起口含银匙而生的后生一代,只可恨血浓于水,没法子不悉力栽培而已。任何一个大机构内的高薪职员都明白,如果自己的才干一如太子爷,老早就得另谋高就! 然,每朝的储君都有他莫大的委屈与难处。再努力,在开国元老跟前还是脱不了公子哥儿的形象。权倾人间的一朝天子,偏又只觉得普天下除了在位的自己之外,无人有本事会飞龙在天,要应付这一总口服心不服的人情,往往疲于奔命,最最激心。 日子有功,忍无可忍,取其位而代之的心理一经滋长,就不可收拾。 汤明轩无疑是太明白董植康的处境与心态了! 然,同情归同情,倒戈相向,非同小可。董植康成则为王,败却未必成寇。 中国人传统思想根深蒂固,几时都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事败之日,只要董植康负荆请罪,这一役可能会变为最有效的父慈子孝催化剂。董劲一说不定会突然感怀老来从子,江山仍是姓董的江山,旁的佞臣却不可同日而语,必要诛之而后快。 一般的家庭伦理大悲剧,收场时好歹寻个三姑六婆担正歹角,各人把一总的情不得已、无可奈何都往他肩上搁,便把错过罪名洗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代罪羔羊一人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白白成了该家族的千古罪人。 第34节 汤明轩并不愚蠢。这条必然的人性发展路程,他知之甚详,不会贸然往火坑踊跃一跳,自寻死路。 他片刻的犹疑,都已看在董植康眼内。姓董的立时间会意,说:“小汤,我从未亏待过你,江山不可能一人打下来,世界哪有无兵司令会得叱咤风云?君主将帅各安其位,合作愉快,天下可定。将来益丰分散投资,海内海外两个大本营,我也管不了。总之随你拣一个地盘,大展拳脚。如果你不介意留港的话,益丰的董事总经理,非兄莫属。” 汤明轩不是不高兴的,如果不追随董植康作越级战,只怕伸长脖子候至一九九七,挤得进董事局去,也不过是六七个董事之中资历最浅之一员,有什么大事轮得到他拿主意了! 再往宽处想,万一市道蓬勃,益丰再行集资,捞到的油水,就不只是家肥屋润这么简单了! 人生断断不会苦无机会,只是当机会到手时,当事人能否把握,就是成败因素了。 大不了,也是丢了目前这份工作而已!江湖道上,翻两个跟斗,另起炉灶,又是一名好汉,何用等十八年后?汤明轩还未见过有大律师在社会上会站不住脚! 至于道义问题,汤明轩在心内冷笑,他身为法律界人士,太清楚社会上有多少不能绳之于法的不法之徒了!连做儿子的要取父亲权位都没有忤逆的感觉,轮得到他这个追随董劲一才几年的伙计讲仁义道德?老实说,时移世易,要他汤明轩为存一点厚道,拒董植康于千里,立时拂袖而行,就算自己办得到,只怕惹起旁人非议,都以为他迂腐陈旧,不识时务,不切实际,不求进取,总之不知好歹。今时今日,道德改观,人们心上的是与非,全是观点角度的角逐战。 有一致认可的舆论赞扬,汤明轩还会站在传统道德的一面去考虑抉择,如果不外乎是毁誉参半的话,何苦白白送掉自己的发迹机会? 何况,目前形势,已是如箭在弦,不可不发。他要是拒绝了董植康的要求,明天就立即可以大休,另谋高就了。董植康是何许人马?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倒不如心安理得,管人家说是同流合污抑或识英雄者重英雄,好与丑无非是一句话。本身的实际得益,最为重要。 大计已定,汤明轩第一步是去找范兆荣。 很明显地董植康负责联络永通银行的总裁孔家全,大少爷虽可算得上智勇双全,然,口袋里的钱,还是不够,要买起益丰的控股权,只有向银行商议借贷,彼此议定收购价,由永通作财务支持,收购所得的股票放回银行作按揭,太子爷则操益丰的行政管理权,将董劲一贬为太上皇。 至于范兆荣的脚色,当然是力邀他作主持收购的揸盘经纪。益丰一直由冯氏经纪行任庄家。冯展球跟董劲一共富贵与患难数十年,当然不能让他的经纪行预闻此事,选了范兆荣跟冯氏过招,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同行如敌国,华资经纪只在抵御外侮时,才会同声同气。几十年来,范兆荣看不起老冯卑微的出身,认为他英文字母都认不齐全,是拉低华资经纪身分的罪魁祸首。 至于老冯,名正言顺的白手兴家,自承目不识丁,却雄霸港股天下,自豪至极。他认为范兆荣念过几年番书,仗着家势横行,得来的一些客户也不外乎是祖荫的变相而已,自然不屑把他放在眼内。 既有这种微妙的人际关系在,利用之以遂董植康谋朝篡位的野心,也是最高招数。 果然,汤明轩放工时跑上宝荣,亲自向范兆荣表明来意,立即获得这位范舅舅的首肯。 “为求保密,明轩,我俩的机票由我的办公室代办好了,别让益丰的人知道你到马尼拉去。” “是的。” “颂恩那儿,你也得编个借口交代一声,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不妨借用。她现今身分不同,应该不难缠。” 范兆荣的一番话,才叫汤明轩醒起妻子的“新欢”,一旦踏足商场任事,人总会变得开朗大方,汤明轩肯定盛颂恩未曾跃升为职业女性之时,他就算如厕,妻子也会要求站在男用洗手间门口等候。 这个转变,对汤明轩也真的不辨悲喜。从前依人的小鸟,如今可以一个星期内有四天晚上不见人影,说是跟客户应酬去了。对于丈夫的行迹,随便问几句,一派无所谓的样子,搅得汤明轩一天里头,矛盾千百万次! 没有一个男人不自私。汤明轩的理想是自己的两个女人都非常紧张他的存在、去向、好恶,然,又都不噜苏、不追究、不干涉他的言行与自由! 天下间当然没有如此这般的幸运儿! 盛颂恩自任职宝荣以来,汤明轩从没有上过她的办公室。这天乘便作了个例外。 “相请不如偶遇,我带你到会议室去喝杯奶茶。” 盛颂恩欢天喜地地拖住丈夫,往宝荣的会客厅走去。 “倒不如到外头好好地吃一顿饭,反正已到下班时分。”明轩建议。 “笑话了,这个是什么市道?我们宝荣的人可以在晚上八时前下班吗?” 近日股市兴旺,恒生指数上扬,经纪行忙,是意料中事。只是颂恩那投入的语气,使明轩惊骇,没想到妻子已完全融化在另一个生活圈子内,自认是其中一员。 “颂恩,本周末,我要到菲律宾走一趟!” “公事?”颂恩替明轩放了两颗糖在奶茶内,一边拿起匙羹搅拌着,一边问。 “对。” “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几天功夫而已。” “祝你旅途愉快!”盛颂恩非常诚恳地说。 “你不问是什么公事?跟什么人成行?”明轩好生奇怪。 “哦!如果有必要让我知道的,你自然会说。也许是业务秘密,我不应预闻。” 汤明轩很呆了一呆,天!职业之于女性,是变型兼洗脑机器,效用百试百灵,都是一个模式出的产品,一沾到公事,最缺学养的女人,都会蓦然洒脱大方起来。相反,女人的毕生事业若果建在爱情之上,必然是说多小器就有多小器!奇怪不奇怪? 周末之前的这两三天,汤明轩不知是否因为大事当前,心情多少有点紧张!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总是沉默。 盛颂恩倒没有多大留意汤明轩有异于平常的表现。反而是丁逊君非常敏感地觉着事有蹊跷,不住追问:“明轩,你有事瞒住我?” “别杯弓蛇影!我只是累!” “本周末,你真不能腾空出来见面?” “逊君,只这个周末不见面罢了,才两天功夫!我是真的走不开,范家有喜庆,声称自己人定得出席,他家人多势众,一有长辈寿宴,就闹一个周末!你多多体谅!” 逊君没有做声,她不是不思疑的。汤明轩分明忘了他从前说过的话,他最怕应酬范家的人。见那些姨妈姑爹一个晚上,也头痛欲裂,这回何只应酬一个晚上,整整两天功夫的周旋呢! 第35节 逊君一直惴惴不安。说男人能为女人带来安全感,但自明轩闯进她的生命之后,逊君一天到晚就防着会有不愉快的突发事件! 逊君的第六灵感告诉她,也许这个周末,盛颂恩约好了汤明轩到哪儿耍乐甚或摊牌去,明轩不要她吵闹担心,于是好歹瞒着她! 思前想后,逊君把张家平叫进办公室来,说:“家平,公司经常光顾的那家旅行社叫什么名字?” “福星旅行社。” “嗯,我打算明天周末到外头走走,你替我看看有没有到泰国去的机票?” 家平答应着正要离去。 “家平,问问福星旅行社的人,这个周末我们公司有没有高级职员也到泰国旅行去,不要给我们同一班飞机,省得我还要在散心时顾着应酬。” 三十分钟后,家平答覆丁逊君:“没有益丰的高级职员托福星订机票。原本在两天前,汤律师的秘书订了两张到马尼拉去的机票的,其后撤销了。” 丁逊君的心往下一沉。常言有道:“好的不灵丑的灵。”真要命。 灵巧的张家平还加上一句:“我查问过了,福星的职员说,汤律师的行程其实没有改动,只是改由宝荣经纪行那边代出机票。” 丁逊君的脸刹那间烫红!自己的心意瞒不过张家平,换言之,关起门来摔这重重的一跤,不是没有人看见的! 她差点要立即冲到明轩的房间理论去。 出尽了吃奶的能力,才让自己平伏过来,遣走了家平,独个儿呆在办公室一整个下午,完完全全地失落、哀痛、进而不知所措。 是的,丁逊君在跟汤明轩走在一起时,没有要求过他离婚,但,她估量不到明轩会如此明日张胆地令自己下不了台!今时今日,还有人见着汤大律师携了爱妻双双度假去,她丁逊君的面子往哪儿放? 她没有强迫汤明轩于短期内作出抉择,并不表示她默许他可以两全其美!最低限度,在事态不明朗时,不能如此放肆! 丁逊君甚而想到有些男人同时令两个女人怀孕,将来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一大堆,都是同年大月的年纪时,就觉得胸口一阵翳痛! 电话接到汤明轩的办公室去,竟无人接听。良久传来“喂喂”之声。 “汤律师在吗?”丁逊君问。 “汤律师今天有事提早下了班,你是丁小姐吗?” 认得人的声线,记得人的名字与关系,真是一等一的秘书人才! “对,知道汤律师到哪儿去了吗?” “他没有说。只嘱咐有电话来,起码要到星期一才能回复,想是今天不会再回办公室来了。” 丁逊君霍然而起,抓了外套和手袋,就离开办公室,直冲回家去,胡乱执拾了一些衣物,立即赶赴机场,就在菲航的柜位买了一张头等机票,往马尼拉去。 坐在机上的那个半小时,丁逊君突然想着想着,就满眼含泪。 为一个原本就属于另外一个女人的男人,如此的奔波?如此的委屈?自己还是人不是了?多少年来江湖上的凄风苦雨下,练就的金刚不坏之身,如今像个泥塑人像,被那么一阵要不得的酸风妒雨打得七零八落! 等会下了飞机,就是寻得着汤明轩,又如何?还能站在他跟前似个人的模样吗? 从前笑傲于那群靠男人生活的女人之间,自觉不凡,如今,巴巴地扔下重要的功夫,跟踪男友至菲律宾来,羞人不羞人? 丁逊君把自己恨得半死。自觉连那些结伴“踢窦”的女人都不如,到底人家还理直气壮,哪有名不正、言不顺的外遇,来个反跟踪,寻着有堂堂结婚证书的人理论去! 丁逊君刹那间羞愧得无地自容,差点打算原机返回香港去。 她入住了马尼拉大酒店。 一整个周五的晚上,望住天花板不曾入睡。只一个问题纠缠不息,究竟自己还要不要把这角色串演下去? 一人分饰两角已甚艰难,其中一角还要屡屡只闻人声、不见人影的大做暗场戏,太太太为难了! 天色微明,丁逊君洗了一把脸,决定走到酒店的餐厅去喝杯浓咖啡,直到机场,赶最早的一班机回港去。 女人可以一时冲动,就干出这么一件无聊事,也不是不令自己震惊!要告诉人,这是平日大刀阔斧、理智冷静的丁逊君所作行为,都未必有人肯信! 事前,丁逊君连做梦也不曾想过自己会沦落成这副模样! 才坐下在餐厅内,呷了一口浓浓的咖啡,眼前就见着个丁逊君最不希望见着的人! 天! 丁逊君与走进餐厅来的汤明轩差点一齐惊叫! 彼此呆望对方一眼,并不晓得打招呼! 跟汤明轩一同出现的还有其他三个男人,丁逊君当然认识董植康,甚而孔家全与范兆荣都是金融界头号人马,怎会陌生? 倒是其余三位男士落落大方地微笑着向丁逊君点头。 一阵惊愕所引起的晕眩,使丁逊君与汤明轩都不知所措。 四位男士在餐厅的另一角坐下来,要了早餐。还是董植康先开腔:“小汤,你要过去打声招呼吗?”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一切的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 汤明轩只想解释一句:“我并没有把她带来的!” 然,终究出不了口。 汤明轩站起来,轻声地说:“我失陪一阵子!” 他走到丁逊君的那桌,坐下。 董植康他们并没能听到丁汤二人的对话董植康对范兆荣说:“小汤其实是一表人材!” 范兆荣笑:“从来都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丁小姐甚是吸引!”董植康微微冷笑:“香江之内,吸引的女人何其多!” 的确,丁逊君又算老几? 没有一个成功男士,不把事业放在生命首位。岂独男人如是,就是女人,只消稍为分心于情爱上头,早晚都会在工作岗位上跌重重的一跤。董植康心上已给丁逊君算着她的日子。可惜,当事人犹在梦中。 直盼至夕阳西下,范兆荣跟孔家全二人赶最后一班飞机离去,董植康则故意转机至曼谷,再回香港去,只汤明轩一人仍留马尼拉。 临行时,董植康交代汤明轩:“我们诸事顺遂,这场收购战的成败,要看你了。” 汤明轩自明所指,他代董植康出面联络及主持收购事宜,固然可以说得上主宰乾坤。然,收购是否成功,很在乎回港去暗地吸纳益丰股票的第一步是否能如愿以偿。这就得看保密功夫做得是否到家,万一事泄,被董劲一洞悉端倪,起了防范,就功亏一篑了,故而,丁逊君的出现与反应,很可能影响全盘计划,责任当然在汤明轩身上。 第八章 第36节 “纸从来包不住火,明轩,你要速战速决!以免坏了大事!” 提示是最明显不过的了。汤明轩其实老早就知道世界上没有秘密这回事,只在乎保密的时间长短而已。收购益丰只需保密至一个成熟阶段就得公开,他和丁逊君的关系,也得被迫提前解决了吧? 当晚,汤明轩搬到丁逊君马尼拉大酒店的房间去! 逊君心上有愧,话不多,只轻轻地偎依着汤明轩,静静看电视节目。 丁逊君从未试过像今早那般出丑兼尴尬,不用明轩解释,她当然明白此行是关系重大的一次业务之旅! 明轩没有责怪她,只嘱她好好地在马尼拉玩一天,待他公事完毕,晚上就来陪她。 他是如言做到了。逊君终于怯怯地说:“对不起,明轩!” 明轩围着逊君肩膊的手拍拍她,微笑着,没有做声,依然看他的电视。 “请原谅我,我并不知道你是为了公事……” 说不下去了,逊君平日最恨人画蛇添足,诸多原委的不住解释,刹那间她的喉咙像有硬物卡住,眼眶一阵温热,豆大的眼泪就涌出来。 “快别这样,我们难得有这么一天假期!你不是期望很久了吗?今儿个晚上,我不走了!” “明轩,我很可怖是不是?” “你要我怎么说?” “你直说好了,我知道自己要变成个恐怖女人了,从前我决不是这个样子的。” 明轩轻轻地叹一口气:“身分不同,心情自异,不能怪你!” 逊君紧紧地抱住明轩,好感激,好感激。 “逊君,偶一为之,你我还能处之泰然,我只是担心长此以往下去,总有一天你承受不了压力,会闯更大的祸。” “这怎么好算了?” 丁逊君心上突然兴起了一个希望,如果明轩因此而决定离婚,她会如何感恩图报? “逊君,你要作个抉择,或者专职当一个家庭主妇,会帮助你的心情平静,把事情简单化!” 果然,明轩提出来了。 “你有信心颂恩会答应?” “逊君,这仍是我和你之间的事!” “什么?”耳畔嗡的一声,逊君以为自己听错。 “逊君,回去辞掉了益丰的职位,太劳累的生活会令你更疑神疑鬼。我和你的关系不适宜有任何公事上的牵连与瓜葛!” 逊君坐直了身子,不发一言,拿眼直直地望住了明轩。 她一下子弄不清楚明轩的目的。不错,自己是的确不介意由璀璨转归平静,然,并不等于心甘情愿由专业女性降格为全职情妇,这跟当名正言顺的归家娘是两码子的事。 “我的工作跟我们的关系并无抵触。” “逊君,连堂堂正正的夫妻共事一个机构,都有甚多的可畏人言与不便,又何况我们?” “董植康给你说过什么话?” “他没有说什么,有很多微妙关系,是用不着说出口来的。” “是不是你怕范兆荣回去给盛颂恩告密,她会跑上益丰来吵个不休,故此叫我先行引退?” 逊君提出的这一点,倒是明轩未曾思虑过的。范兆荣会不会通风报信,不得而知。盛颂恩不是个肯骂通街的泼妇,这点倒是有信心的。 汤明轩心上只有一个强烈的意愿,他不能让杠杆收购计划横生枝节,在这个自己事业生死存亡之际,他希望摒除一切障碍,好全神应付。将来事成了,名登宝座,他更不要逊君在益丰任事,徒惹麻烦,予人口实。万一不成功,自己必成董劲一铲除的对象,丁逊君若还效忠敌人,自己心上如何会好过? 可是,汤明轩明白要丁逊君就范,不是强硬手段可以应付,因而他平静地说:“我的意见诚恳地提出来,你好好考虑,我不勉强你,至于范兆荣,他不是个撩是斗非的人!” 的确,范兆荣并不作兴搬弄是非,然,他目睹丁逊君与汤明轩的情状后,心里有数。爱护甥女,人之常情,况且,范兆荣有愧于心,诚恐汤明轩婚变,是自己把颂恩改变为职业女性之故。事实上,不由他不担心,颂恩对工作的投入,反映她对家庭生活的日益冷落,这责任谁要肩负? 说到头来,范兆荣在男女私情上还是守旧派!他也有外遇,然,老妻是认可的,这才叫妥当。再朝另一方面想,现今这姓丁的女强人,不见得自甘做妾,无名无分地跟明轩过一世。明轩又除了一纸婚书还有吸引外,不见得家资富厚到可以丰盛的物质弥补外室的缺憾。如此一来,不放过的会是丁逊君,受害人却是自己溺爱的盛颂恩,怎能令范兆荣放心? 故而,他狠下心,在回港后就把颂恩叫出来,郑重地说:“颂恩,你大概已玩够了吧?是回家去的时候了!” “舅舅,你说的什么话?” “我看你还是专心做家庭主妇好!世界上很少女强人有个完整快乐的家庭!” “此言未必无理,可是,不见得家里头有人专心家务,就保证不闹婚变!” 盛颂恩是聪明人,范兆荣的几句话,已经透露太多。 她心上抽动一下,一种莫可明言的痛楚,油然而生。 要来的祸劫,谁也躲不了! 盛颂恩知道是时候了。 证券界的人接触面极广,她已不只一次听到有同行有意无意地给她说:“盛小姐,别染上女强人流行病啊!你若赢得了全世界,却失去丈夫,又有何用?” 谁说不是呢!从前颂恩专心一致的做归家娘,婚姻一样危在旦夕。 女人若赢得了婚姻,而失去其他,自然无所谓。若然婚姻是早晚要出乱子的话,倒不如及早谋定后路,名落孙山之余,把个安慰奖抢到手也算一场造化了。 第37节 “颂恩,你好固执,我后悔把你收容下来。” “舅舅,这不算引狼入室,我是真能帮得你手的!” 范兆荣并不否认这点。半年下来,盛颂恩的业绩骄人!香港这地头上任何一个行业,多不会辜负背城一战的勤奋人! “可是……” “舅舅,我若出了什么事,不怪你,好了吧?”颂恩不忍心他老人家如此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于是实话实说,发誓不把责任往范兆荣肩上放。 范兆荣还有什么话好说了。 汤明轩是在星期日晚回港来的,盛颂恩没有外出,坐在家里头看财经杂志。 “在机上吃了东西吗?” 汤明轩点点头:“一直在家?为什么不到外头走走,难得有假期?” “刚跟舅舅去喝了杯咖啡!” 盛颂恩淡淡然地一说,汤明轩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两夫妻并没有来得及刻意回避,四目交投,尽在不言中。 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和勇气,盛颂恩终于问了:“是丁小姐吗?” 汤明轩没有答。只微垂眼,把望住妻子的眼光移开了。 一室的静谧。 汤明轩以为盛颂恩跟着会说一句:“果然不出我所料!” 然,没有,盛颂恩没有说。 颂恩心里头或有这个感觉。然,她已开始学习审言慎行。因为在工作上头,她不时遇到那些肤浅得可以的客户,三句不到,就尖酸刻薄,老教人下不了台而后快,比起一些有学养的投资者,分明亏了大本,还大大方方地安慰颂恩:“如果个个经纪都料事如神,就根本没有股票经纪了,尽力而为,已很称职了。” 颂恩知道人在江湖,尤其要对故作大方的人表示敬意,心里头不舒服,仍不出恶言,甚不简单!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盛颂恩到底还是个念过书的人!她找不到理由要破口大骂! 客厅内的气氛,静得恐怖。颂恩只好艰辛地移动身体,步步维艰地走回睡房去。 房门一在身后关上,她就直冲到洗手间去,再带上锁,双手紧握着胸口的衣衫,连连喘息,眼泪如崩堤似的涌出来。 心理准备还不够充足吗?为什么还是哭了? 然,哭出来舒服得多!到宝荣任事以来,心上老是郁郁不欢,强颜欢笑,像个癌症病患者,明知身有顽疾,医生却老不肯宣布尚余多少时日,等呀等的,情势日益恶化,各人却又知之为不知,越刻意隐瞒越教人难受。到了今天,终于正式宣布末日,反而是心上一宽,哭出来了沉淀心底的哀痛! 天下间要经历婚变的当然不只盛颂恩一个女人,今天今时,配偶有婚外情,已普通得一如人的生老病死,可惜得很,明知不能避免的哀痛,仍然痛。 汤明轩呆坐在客厅一整夜。 他太羡慕那些花天酒地的同事与朋友,婚姻的沉闷如要获得调剂的话,应该寻花问柳去,一旦用情,就要苦痛! 他对不起两个女人,然,损人而不利己之事,何苦来哉? 他,汤明轩得着什么了?短暂的欢娱,惹下了三颗一时间无法疗治的伤了的心!如此的得不偿失! 汤明轩承认,一个男人只应拥有一个女人!他为自己曾经希望同时保存两颗爱他的心而惭愧。然,如果他是真真心心地爱恋着这两个女人呢?为什么一般人总不肯相信男人能同时对两个女人有真情真义? 在往后的日子里,他知道在颂恩与逊君之间,他起码要放弃一人。然,明轩再三地安慰自己,真心诚意地对待人,并不能算错! 烦恼与伤感的情怀,如午夜里的冤魂,最经不起大都会的太阳一晒,立时间就要退避三舍,代之而起的是一连串的工作与工作上头的困难! 盛颂恩今天细意地打扮,才回到宝荣去。说到头来,陈列自己的悲痛是最无谓与失礼之事,好歹不要让同事看到眼袋子跑出来才好! 盛颂恩恶运接踵而至,常言有道:祸不单行,原来是真有的一回事。 颂恩的一个熟客麦永富,是南北行老商人麦耀华的独生子,跟范家人十分相熟,因而开了个股票户口在宝荣。经纪都怕麦永富那二世祖的臭脾气,免得过不做他的生意,偏就是颂恩一股愚勇,把户口接上手来管,半年下来,倒也平安无事,于是给予小麦的展也随之而宽松了。 就是直至五天前才出的事,小麦突然拨电话给颂恩,要入恒茂集团五十万股,当时恒茂股价在八角半上下活动。市场似有传言恒茂获得西德一家著名电器的总代理权,这也许是小麦看好恒茂的原因。谁知才一买入,翌日就知道传言非真,股价立即狂泻。过了几天仍未见小麦的支票送来,颂恩不住地拨电话甚至上门找他,就是不闻人声,亦不见人影。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午膳时,颂恩竟在一家大酒店的餐厅前碰上小麦。 颂恩立即抓住他,委婉地示意,要小麦结账了。谁知小麦吃吃笑地答:“你大小姐故弄什么玄虚呢?我什么时候托你入过恒茂的股票了?” 颂恩真想当场怪叫,然,她总算沉得住气。还是老话,要来的劫数,一定躲不掉。江仔早就告诫过她,股票经纪有史以来,拖欠客户之数,起码十倍少于客户赖的账。 不论是人情抑或金钱,对方要不认账,自己死缠烂打,不管用,一念到连婚书都不成束缚,颂恩的心就冷掉大半,其他的还能算什么了? 她呆望着小麦一会,掉头就走了。 差点把刚在她身旁擦过的一个老者撞跌在地。 颂恩慌忙地扶住对方,连声地说对不起。 “是你,颂恩!” “华叔,你好!对不起,我太冒失了!” “你面色不大好,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赶时间赴会而已!” 颂恩当然认识麦耀华,小时候跟母亲与舅母到南北行去,这华叔叔一见是她,就拿手捏她的小圆脸,随即把几块甜甜的蜜枣糖塞给她。 颂恩心想,真难为华叔,老好人竟养出了这么一个不务正业不负责任的二世祖!身家总有用完的一日,他又如何在社会上站得住脚? 颂恩当然可以挑这时间,就在华叔面前数落小麦,说不定一盘枯账会因此而有了着落,然,何必做这种人? 颂恩心算过,就算是代填小麦这笔生意的损失,差额还是自己能力范围以内的事,不值得小题大作。只怪有眼无珠,得着一个宝贵教训,以后要带眼识人就算了! 唉!带眼识的人又何只是客户那么简单了? 世界上最易解决的艰难事,就是可以用金钱补救过来的问题! 明轩跟她的感情与婚姻,可没有如此幸运! 第38节 颂恩匆匆回到宝荣去,伏案苦苦思量,竟忘了自己根本爽了一班同事的午饭之约。 江仔把一个糯米鸡带回写字楼来,搁在颂恩眼前,说:“一定得练习吃,越烦恼越伤心越能吃,把一总的委屈都吞进肚子里就好!” 江仔是市场内出名的万事通,什么人家里头的厕所失灵,他都有本事知道。 他就是好品德,知道管知道,从不张扬。他能帮的一定帮,不能帮的就三缄其口。 颂恩的烦恼,瞒得了人,瞒不了江仔。况且,江仔自知对颂恩有份额外的关心! 这都会里头除了股票消息最多人津津乐道之外,最受欢迎的讯息莫如名人的罗曼史。商界的人对娱乐圈人的兴趣反又不及那些政坛与企业明星。丁逊君既是艳名与威名远播,有关她的传奇消息自是不胫而走!当然逃不过江仔的耳目了。 不能说江仔刻意地等候着颂恩落难,然后拔刀相助。 人要讲缘分。自盛颂恩到宝荣来上班那一天,江仔只看她一眼,就觉得这女人会在自己生活圈子内占个重要席位。打听之后,知道是益丰汤大律师的太座,心头掠过一阵惋惜,连江仔都一直搞不清楚,究竟是因相逢恨晚而可怜自己,抑或明知颂恩早晚会出这种婚姻乱子而预支同情! 无论如何,江仔一直陪在盛颂恩身边,以一个不显眼而合情理的身分呵护住她,这其实是江仔与盛颂恩都心知肚明的。 盛颂恩不好辜负江仔的心意,最低限度在能力范围以内可以应对的回应,都做足了。例如把这江仔带回来的糯米鸡,一口一口,非常艰辛地往嘴里送。 “要杯什么饮品吗?”江仔问。 午膳时间尚未结束,办公室内空无一人,显然是江仔提早跑回来看望她的。 江仔把一杯清水放到颂恩跟前去。 颂恩拿起纸杯来,呷了一口,近乎自语:“有情可以饮水饱,无情的话,只好自己照顾自己,勉力加衣添饭了!” 江仔从没有同情过落难的富贵中人,他还看得少那些在股海内没顶的人?不知多少个原本身光颈靓、有头有脸的,就为了一下子心太红,落得个无药可救的惨淡收场! 赌桌上的赢家,永远是那些在适当时机知道要结账收山的人! 然,盛颂恩可以在嫁后几年,心知不妙,就买单走人吗? 虽道是时移世易,大都会内的犀利女人多得很,总还有肉在砧板上,任由宰割的弱质女流。江仔认定盛颂恩就是其中一员。 江仔看着颂恩,斯文淡定、一口饭一口饭地吃进肚子里,直至吃完为止。 “饱了。”颂恩抹抹嘴,拍拍肚皮,笑得像个很听话的小女孩。 江仔点点头,没由来地感动。 “谢谢你,江仔!”颂恩到底很真挚地说了这一句。 “不谢,以后要看你的了。” 对,世界上最能帮自己与害自己的人,其实只有一个,都是自己。 旁人的辅助与怜悯,只能在自己努力帮自己的情况下起到作用。 同样,一般的江湖凶险,又偏偏在自己刻意地摧残自己之时,才更显威力。 谁活在世上没有心头的恨痛,不去碰它,久而久之,就是不痊愈,也不易发作了。 盛颂恩重新整理仪容,走进范兆荣的办公室去时,勉强还能说是精神奕奕的。 一个世涛俗浪中的生手新丁,能有如此表现,已经很不错了。 范兆荣望了颂恩一眼,心内微微地赞叹,示意她坐下。 “颂恩,你是真心诚意投入证券界的了!” “目前全无别的更好选择,只好悉力以赴!” 从前明轩老弹颂恩言语无味,连颂恩自己都不敢多所否认。人是的确要阅历深、世面广,才能反映于言行上而见风姿风采。 如今,颂恩何止言而有物,每一句说话都可以自平凡之中显示不凡,简单却具几重意义! 其实,不是不悲哀的!风姿绰约的女人,要捱过多少露重霜寒,才有今日! 盛颂恩的今日,当然晓得不轻于承诺。不是也有人在上帝的殿宇之内,诚恳地答应过一生一世、一夫一妻的相爱相守下去吗?谁真能保障未来? 颂恩学习在每事每物上都将心比己,不图宽宏大量地谅解别人,只求自己摸出个门路来,自我安慰! 谁不是为了眼前并无更好出路,于是安于现状?谁敢担保今时今日,面前突然出现紫袍玉带,还能安贫乐道? 若不是益丰里头平地一声雷,出现了个才华品貌都如此吸引的丁逊君,又可供汤明轩自由选择,只怕她盛颂恩如今还无聊地躺在床上睡掉这个下午。 如若有人在日后的日子里,重金礼聘盛颂恩出掌太空科技机构,不见得她要吃了老虎胆才敢上阵。任何人均有适应潜质,迫在眉睫的困境,只要有心就能安度!谁会答应一生一世的守在证券界做经纪? 一定是人望高走,水望低流。未有新的机会,就美其名曰:安于本分。 这么显浅的道理,竟要摔得头破血流才领悟出来,过去也未免太愚蠢了。 舅舅既是神情肃穆地发问,盛颂恩自应坦率真挚而不离本心地答。 “颂恩,既然你打算尽力而为,就给你一个难得的测试自己能力的机会!” “多谢栽培!” “答应保密?” “用人莫疑,疑人莫用,权操自你!” 是女强人本色! 范兆荣知道这甥女儿已无法再走回旧路了。 “颂恩,宝荣有个业务上的重任,希望你参与!” 范兆荣很细心地讲了董植康收购益丰的计划,盛颂恩很留心地听。 “董劲一手上的股权是百分之三十五,市面的股票流通量则占百分之四十,还有百分之二十五分散在三个大户手上!”范兆荣顿一顿,再补充:“其中二人,我有把握,你不必管!” “第三个是谁?” “麦耀华。” “华叔?” “对,你跟他熟络是不是?小麦的户口由你照顾的?” “你不也认识他吗?” “素无来往。” 第39节 舅舅就有个怪脾气。只因是世家出的身,又是年青时赴洋深造过的,回到香港来投身于龙蛇混杂的证券界,他下意识地自觉高人一等,客户都是本港世家大族居多,等闲不愿意向普通背景的人兜揽生意。作风刚跟冯氏经纪行相反。 舅舅甚而固执至不大跟麦耀华这等分明是腰缠万贯、可是并非显赫世家的富翁来往。范家其实认识华叔几十年,就只有舅舅饮过早年洋水,没把人家放在眼内。如今突然有事相求就登门造访,舅舅心头的傲气,如何压得下去! 人际关系与人生际遇,说多微妙就有多微妙,牵丝拉藤,捆在每件大事与小事之上,解得开与解不开,往往就是成败关键。 “收购价定下了?”颂恩斩钉截铁地问。 “按规矩,取该股过往六个月内市场最高的股价,董植康志在必得,难得永通银行又肯支持,我们出多百分之十。” “先秘密收购百分之十的股票,才向外宣称,我们现已部署妥当了吗?” 范兆荣微微一愕,不能小瞧这甥女儿,短短时光的浸淫,就已话头醒尾。 “已部署了。” “慎防冯氏的眼线。” “以毒攻毒,虚则实之。我们不出面,交由围内的几间小经纪行进行,一部分还向冯氏控制的小经纪行买入,一部分卖出。” 盛颂恩盘算着,自己手上的几个大户,也很有一点益丰股票,又都是交由自己全权负责买卖的,立即表列一张清单,交给舅舅。 “把他们也计算在内,我有把握。货还是存在宝荣仓内。” 最易治疗感情上的创伤,就是找替身。暂时无人与共,必须寄情工作。那些一旦失恋就辞工,关起门来全职伤心的女人,其笨如牛。 盛颂恩凄然冷笑,开始全心全意投入益丰的收购战内。 一个家庭之内,只两个成员,百分之一百地在为这场现代企业的谋朝篡位阴谋而日以继夜地处于紧张状态中。 汤明轩与盛颂恩从没有开口问过对方,有没有在这场战役中分派得角色?甚而他们回到家去,连半点公事也绝口不提。 公事与私情,全部不约而同地深藏心底,各自盘算,是最成熟也是最凄凉的表现。 益丰里头,更是不动声色!一般地如常工作与开会。 每周董事与高级职员联席会议上,各自把所辖业务作简短报导,无非是要达到互相沟通的目的。 最后轮到人事部的方坤玲报告。都是些老早已经讨论过,如今备案作实的规矩。例如,职级在主任之下的员工,请病假一天以上,必须要出示医生纸证明,连上司签批也不能算病假处理。 丁逊君听得恹恹欲睡。真不明白这姓方的脑筋,属于离奇的冥顽不灵。若真是好职员,根本就懂得自律,要劳动到披枷带锁式的公司规则去管辖恐吓他们,也真是白费心机。若说到防范上司偏私,这更可笑。谁个在上位者胡乱偏心下属,就一如纵容满朝奸佞,早晚朝纲不振,坏掉大好江山,还劳旁的人帮手防范未然?法律不外乎人情之下,有时网开一面,只不过是笼络得力下属的手腕而已,哪有成功人士会一如方坤玲般愚顽古板? 那姓方的可意犹未尽,又严重地宣称,举凡员工要超时工作,必须上司在事前签批,不可在事后补签,以防私相授受,朋比为奸! 好容易开完这个会议,丁逊君走回办公室内,赶忙呷了半杯咖啡提神,正准备再投入工作。 张家平从对讲机传话进来,竟怯怯地说:“丁小姐,李小青跟她的母亲求见!” 的确是奇哉怪也,怎么好像小学生带了家长来觐见老师似,一定又有什么投诉了。 一提起这李小青的母亲,丁逊君就有些微的不安。不肯讲情度理的粗人,有如缸瓦,丁逊君自问到底算是瓷器! 如箭在弦,已经上门来了,也只好接见。反正在益丰,也不见得任何人有胆轻易撒野。 李小青尴尴尬尬地陪着她母亲走进办公室来。那胖胖的李太太,一脸肃杀,神情肃穆。 “李太太吗?请坐。” “不坐了。我此来有句简单话问丁小姐!” “请随便说。” “益丰这般财雄势大,你丁小姐说一不二,何苦要不住欺侮到我们小职员的头上来?是否认为我们贫苦人家一定拿你没法子,就更放心胡作非为?” 丁逊君很不高兴,没头没脑地给这李太太抢白一番,面子固然难过,连情理安在也搞不清,叫人如何接受兼处理。 “李太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装蒜!” 若不是看在乖乖的小青份上,丁逊君老早将这出言无状、低三下四的女人逐出房去。 小青慌忙地解释:“丁小姐,人事部回绝了我的因工受伤赔偿!因而母亲生气了。” “什么?”丁逊君愕然,“怎么我不知道此事?” 此言一出,更觉自己面目无光,怎可以连部门内发生的事,甚且由自己签批而被拒的申请,都茫无所知。 又是人事部搞的鬼! “小青分明地因工受伤,为什么不可以按益丰定下来的公司规矩索取赔偿?” 这是小青母亲向丁逊君追问的问题,教丁逊君如何作答?解铃还须系铃人,只好直冲人事部,向方坤玲提出同一质问。 方坤玲慢条斯理地答:“因工受伤,当然有所赔偿。然李小青不是在办公时间之内受伤的……” “什么?”丁逊君实在沉不住气:“小青担心情人节的棚架未能如期完成,才在晚饭后回百惠广场去检视,这不算因公?” “当然不算。今早联席会议上,我们才无异议地通过举凡员工的超时工作,必须上司事前签批才算数,连超时补薪也得跟这规则计算,何况是大笔的赔偿!” “我这就给李小青签批!” “你没有听清楚吗?丁小姐,人事部已宣布了所有事后的补签不算数。” “方姐,你欺人太甚!” “主持公道的固执,经常会被人误会,我毫不介意!” 丁逊君差点当场吐血! 她火车头似的冲进汤明轩办公室内,也顾不得汤律师房中有客。 “对不起,董先生,我有公事找汤律师!” 董植康站起来,望了汤明轩一眼,平静地说:“等会你有便再找我,没有人会不经通传就冲进我的办公室来的。” 江湖恩怨一结上了,总会有清算的一日。现今正正是方坤玲与董植康气债气偿的日子了。 丁逊君无力而气馁地跌坐在汤明轩的办公室会客沙发上。 第40节 “明轩,帮我!” 汤明轩叹一口气,从前丁逊君断不会如此不识礼数地直闯至他办公室来谈公事,故此,从前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她一面,即使心是分明偏着她一点,还是可以的。 现在,不同了。 连董植康都敢在跟他紧密合作期间,抛下如此一句不留情面的话,就是告诫汤明轩要知进退了。 丁逊君还是把李小青与方坤玲的瓜葛复述了一次。 “逊君,改请人事部向我们投保的保险公司申请广场游客意外保险赔偿吧。” “为什么?” “因为人事部有足够理由认为李小青并非因公受伤!” “法律不外乎人情!” “对,是否卖人情在乎人,无从据理力争!” 丁逊君背脊发冷,要她吞掉方坤玲这口闲气,实在太难了。 曾几何时,自己大大方方地放她一马,非但不感恩图报,反而俟机以怨报德,这是何种心态? 这实是最常见的歪心态!太可惜,丁逊君不像汤明轩般熟读史书。当年晚清慈安太后在深宫之内,夜深人静之时,向安然相处了几十年、共过患难的慈禧太后展示咸丰帝生前的手谕,内容是慈禧日后如有任何不轨、失德败行的话,慈安就有权代传圣谕,斩草除根。老实的慈安,以为悠悠经年,彼此都已届风烛残年,何必还存此圣谕,有碍姊妹深情,于是决定放慈禧一马,把圣谕在她跟前烧掉了。她以为对方必定领情,谁知竟遭杀身之祸! 慈安一错在于忽视人性的恐怖,世间多是恩将仇报之士,鲜有念旧怀远之人。 二错在于低估当权者人在江湖的压力,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阴影,永远骚扰得人不得安宁。圣渝虽毁,长存慈安心上的尚方宝剑,仍然威力无穷,非切除不可。 三错在施恩而望报。施恩一定要不图有偿,此举并非伟大,而是旨在安全。香江之内,还缺不愿跟故旧团聚相逢的豪门富户吗?谁愿意在衣履风流的今日,让人知道他曾有个千疮百孔的过往? 丁逊君才干有余,智虑不足。汤明轩不是没提点过她的。 “明轩,你不能想办法,到董植康面前去为我美言几句?” “从前可以,现在根本不会有成效。”汤明轩坦白地说。 “为什么?只为你不劳帮已经到手的女人!” 汤明轩骇异地瞪着丁逊君。实在难以置信,工作上一向理智清明的女人,一沾上男女不正常的关系,竟立时间浑噩得有如市井之徒。 “不一样了,汤明轩,是不是,今非昔比?” “对,今非昔比!” 汤明轩心上有微微的愤怒,恨丁逊君的不争气,根本不愿意再加注脚,他们心中的大不如前,实在有完全不同的诠释。 丁逊君霍然而起,离开了汤明轩的办公室,竟直闯董劲一的门。 闯荡江湖以来,最令丁逊君引以自豪的是她从没有在同事背后放过任何冷箭,连跑到老板跟前去据理力争,她也不屑。 丁逊君崇尚真理必胜,日久见人心。她绝对有把握理亏的一方早晚会出丑人前,不劳自己出手,徒显低格。 今天,竟如一头无端受伤的野兽,突然地失去常性,不能自制,乱闯乱撞,迹近胡作非为。 董劲一跟前,她表现得并不好。江湖道上的出招过招,很讲技巧。如此的冲动,当然比不上有备而战。 丁逊君是的确心里头太乱太急,于是将整件故事陈列董劲一面前时,虽不致于无事生非,也很有点小题大做了。 董劲一一直皱着眉头。方坤玲跟在自己身边二十年,她是个什么性子的人,自己还有不知晓的?根本不劳丁逊君讲。要护着她的话,也无非顾方坤玲已把毕生青春奉献给益丰了。待她太薄,被旁的人以此作为攻击自己做人凉薄的口实,何必?男人对家里头的老妻与工作上的老伙计,其实都一般心态,既已跟定自己一辈子了,算是念旧也好,算是维持体面也无不可,反正无人阻碍自己公私两方面不断采纳新欢,不就由着旧人温饱,新人承欢,两全其美了。 至于丁逊君,在益丰行走多年,不只规规矩矩,且甚得力,虽非价廉,却真真物美,仍属物有所值。董劲一不是不喜欢丁逊君的。 尤其欣赏丁逊君表里一致的光明磊落,整齐洁净。从来益丰上下又为此而对她起了三分尊敬,加上她本人的七分才华干练,差不多是满分人选了。年来红透半边天,是顺理成章,令人口服心服的事。 在这些日子来,情况在变。风言风雨,老传至董劲一耳朵里。照说,这年头现代男女关系太混乱,谁管得着有婚书没婚书,总之情投意合,便赋关雎,都变成等闲平常之事。何况,职员私生活只要别闹到公司领域之内,出什么妨碍公事的乱子,哪个老板上司不只眼开只眼闭,甚至干脆视而不见了。 然,董劲一总觉得丁汤之恋,不大合他脾胃。光洁人儿一名,为何无端趟这种浑水?像汤明轩这等人材,一个中环就成千上万,有什么希奇,值得为他坏了冰清玉洁之身与心? 他认为丁逊君其蠢无比!很有点辜负了自己将她栽培成炙手可热的人才似!心里头难免不快! 谣言是非,往往像瘟疫,专挑那些体弱多病者入手,总是一沉百踩,此起彼落的凑高兴。 关于丁逊君的批评,以前董劲一总是听到歌颂式的赞扬,她的脾气猛烈是刚直坦率,她的急躁性格是工作效率高,她的不留情面是大公无私。然,自跟汤明轩搭上手,恶评设尽办法涌现,连她不喜化妆,都变成人们口里说的恃靓行凶,一样有罪,总之不顺眼。 董劲一把批评听多了,心上也不免对丁逊君减了好感。尤其连自己的儿子董植康,也在一天不经意地提起:“将来娶妻,切勿让她到益丰行走,学了那姓丁的女人半点霸道,也够我受的。” 再好的伙计还是外姓人,再不好的子女仍是亲骨肉,信谁?不言而喻了。 人们的批评也不尽是空穴来风,就像今天,人事部发生那么鸡毛蒜皮的纠纷,都吵嚷到主席跟前来,益丰难道是卖咸脆花生的摊档?董劲一雄才伟略,权倾人间,有什么妇孺之见,市井行为敢于陈列眼前,真真侮辱!这姓丁的女人,是有点过态了。 如果女人一陷爱河,纠缠于男女三角关系之中不能自拔,以致在工作上头失控失礼,出现无事生非的过分表现,而要回家去休息一阵子的话,也是合情合理的。 以上的论调,一在董劲一心上滋长,丁逊君的大限将至了。 果然,翌晨在行政例会上,董劲一非常婉转地解释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人事部竭力维持纲纪,各部门头头理应全力支持。其余的也就不必多说了。 丁逊君自出道以来,从未如此难受过,她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走回办公室去的。 益丰一如香江缩影,跟红顶白之风极炽,一个会议里头,立时间知道谁个当时得令,谁人名落孙山,潦倒落泊! 丁逊君敏感地觉得连自己秘书张家平的声音都变得格外细小了,诚恐惹祸上身似的! 如何向李小青之母交代?当然不是自掏腰包就能解决得了之事!从今以后,要如何重整河山,才能令下属有信心,令丁逊君仍然可以号令天下,大展拳脚呢?真难!信心一失,谁不考虑移民他往,免受株连。 不知是否事有凑巧,一整个下午,丁逊君收了三封辞职信,包括李小青的在内。 对丁逊君来说:革命起义易,重整江山难。她都不知道从何着手了。 第九章 第41节 实在心慌意乱,无心工作,她忍不住又跑到汤明轩办公室去。 “有话今儿个晚上,我到你家去时再讲,成不成?” 明轩不能不烦躁,他正在等范兆荣的电话,看看直至今天为止,已收购了多少益丰股票!实在完全没有心情兼管丁逊君的闲事。 “明轩,今早会议,你是参加了的!主席分明撕我的脸皮!” 明轩没好气。 “董劲一不是你生父,他没有分分钟维护你自尊的必要!”明轩随即补充:“就连董植康都要不时看他的面色,你奢求些什么?” 否则,也断不会有今日,需要参预行将震惊香江金融界的收购战了。这重关系,丁逊君犹蒙在鼓里。 丁逊君仍不服气。 “经年辛苦,落得收场惨淡,不如归去!” “好!”汤明轩积极而爽快地支持,“我老早劝过你考虑收山!你肯早点放弃手上的虚名,不致于今早受这场窝囊气,逊君,你不是政治场中的高手,你必须明白!” 丁逊君缓步走出汤明轩的办公室,意兴阑珊,碰面走来董植康,连一个微笑与点头招呼都欠奉,简直把丁逊君看作透明人。事实也的确如此,在盈手百亿家财的太子爷眼中,除了还有利用价值的职员例如汤明轩之外,谁人会在他眼内? 丁逊君以往是傻乎乎地自视过高而已,没有人着意地推倒她,是她自己拚命爬得太高,因而岌岌可危! 丁逊君回到办公室内,痛心疾首,写下了辞职信。 董植康在汤明轩的办公室内听着范兆荣用直线电话报导收购情况,对方喜滋滋地说:“幸不辱命。我们得宣布手头上已有百分之十的益丰股权,只需加上三个大股东的百分之二十五,就得全面性公开收购价了!” “何时才能有那百分之二十五的消息?”汤明轩问。 “今晚。事不宜迟!” “派去说项的人可靠吗?” “绝对可靠,连你都有此一问,便可知了。” 身负重任的正是盛颂恩。 她老早已找过麦耀华,秘密商谈过请他出让手上超过百分之十的益丰股权之事。 麦耀华答应在这天晚上给盛颂恩一个答复。 “华叔,我静候你的宣判!”颂恩的确战战兢兢地坐在麦耀华跟前,等他宣布结果。 “颂恩,在我未把答案给你之前,可否答复我一些问题?” “请随便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麦在宝荣有过多少次赖账记录?” 颂恩微微一惊,怕麦耀华因为面子上过不去,更不肯让宝荣沾这一次光。然,实话只好实说:“据我所知,只一次而已!” “谁替他填数?” “公司若然不答应当坏账处理,经手的经纪当然要负责。” “为什么不以此作为游说我出让益丰的条件?” 颂恩错愕,不知道原来华叔已知底蕴。好一会,她才回过心神来,作答:“华叔,一件事管一件事处理。没有必要混为一谈。现今不流行子债父还,就算有此情况,数目也未免相距太远,你手上的益丰值过亿,小麦只不过是六位数字的欠账。” “声誉价值连城,非同小可。” “父归父,子归子,不应同日而浯。华叔,请恕我直言,你必须有这个心态。” “多谢你,颂恩,这是你对我的关心,提点我要作充足的心理准备。” 麦耀华轻叹。虎父徒有犬子,将来势必会闯更大的祸,必先划清界线,不被他拖累了,才能有力量挽救不肖子于水深火热之中。 “华叔,别太上心,儿孙自有儿孙福。” “唉!”麦耀华摇头:“败家子与蠢钝儿都一样教老年人伤感,若然不败家,又不蠢钝,可又看我们是老不死,老不顺眼,急谋对策。” 华叔自是有感而言,冲着董植康收购益丰一事而发。 “看穿了人生,还不是一大场尔虞我诈的把戏,人人都无分亲疏彼此地斗个你死我活。颂恩,生意上头的容情,可一不可再,你也要小心!” “我会的,华叔,感谢你的提点!” “能开心见诚,互相提示的人并不多!这次收购成功的话,汤律师会官居何职?” “真的,不骗你,我不清楚。公事上头的隐秘,我们都守口如瓶。他跟董植康一向合得来,是不争的事实。” “你甚至没有问过你舅舅?” “没有。我只想做好我的份内事,其余的我都不管。刻意地不理会,才能心静处事。” “好。颂恩,我答应出让益丰的股权。” “真的?谢谢你,谢谢你!”颂恩欢喜之极。 “我对董劲一过分对香江乐观投不信任之一票,还有,我感悟到老了就得引退的道理,下一代成材的,撒手让他们干去,不成材的,更要好好部署一切,整顿财富,谋个周全的法子,以保万世基业。” 麦耀华再诚恳地拍拍颂恩的手,继续说:“当然,我也不愿教你失望,你既然立志要成为一个出色的经纪,我投支持票!现今的女性,也太为难了。人有时越是走投无路,越能安稳,越多选择,越有机会走错。你明白我之所指?” 颂恩点点头。 “希望你走对了路!到底还年青!” 前路漫漫,就算走对了又如何?还不知要辛勤多少日子,才到得彼岸? 颂恩默然,不期然又想起了汤明轩。 明天,董植康将宣布全面收购益丰,当人们知道,最后导致他可以胜券在握的人竟原来是盛颂恩时,不知道汤明轩会得怎么想? 益丰的公关部堆满了要采访的记者,原来公关部属丁逊君管辖,如今变成无政府状态。 任何一个机构的高级职员都会积累不少假期。只消一呈辞,就可以立即销声匿迹。事实上,也实在无谓牵丝拉藤,拖泥带水。机构的上层人物动辄处理机密,一有离心,理应立即金盆洗手,勿令彼此尴尬。 第42节 丁逊君的辞职信一递至人事部,方坤玲抿着嘴笑,毫不留难地同意丁逊君即日起放大假,不用再回到益丰来了。 丁逊君原本应该向董劲一请辞的,这份当然的礼数无论如何一定要守,然,有气在心头,逊君打算好好在家躺一个上午,下午才回益丰去跟主席道别。 多少年来,经常连星期日都不能迟点起床,才能清理手上的功夫,有哪个周末周日不是在百惠广场过? 今日好歹要睡至日上三竿,一不作二不休,改弦易辙,当个归家娘去,也先别管是正室还是外遇,总之不用上班,无官一身轻,只奉侍一个爱人算数! 丁逊君的确睡至中午,懒洋洋地起身,扭开收音机,听了一则骇人听闻的新闻:“永通国际宣布代表董植康作全面性收购益丰集团,收购价为每股六元二角,较六个月内最高的益丰成交价高出百分之十。益丰主席董劲一并没有作任何反应,其公司发言人称,目前无可奉告。又香港联合交易所宣布,已接获益丰集团停牌的申请并予批准。” 世事竟真如棋局,每一步都新鲜热辣,都变化万千,甚至都惊心动魄! 丁逊君本以为自己事业上的机遇,如此的深不可测。却原来吾道不孤,连董劲一都会在竟夕之间,遭此巨变? 下午,她当然没有再回益丰去更跟董劲一道什么别了! 事实上,董劲一整天关起主席房的大门,跟不同的谋臣密议,是大发雷霆,抑或更深谋远虑,不得而知。 中午时分,董劲一传见董植康,连汤明轩都屏息以待。 主席房的大门重开于午膳之后,公关部接获通知,董劲一联同董植康于下午向新闻界发表一项消息:董氏家族有鉴于对香港前景以及对营运益丰集团的信心,认为目前市面股价偏低,正好提出合理价钱向公众持有人收购股权,并在私有化成功之后,重组益丰行政管理架构,集专业经验与年青干劲的优点于一身,运用在新行政体系之内,以谋更配合时势之发展。 “恭喜!”汤明轩走进董植康的办公室,“出奇的顺利,兵临城下,没想到主席会俯首称降得如此快,如今的做法,已算顾全彼此的面子了!实在完美得出人意表!” “老头子别无选择!”董植康解开领带,舒适地把两条腿搁在办公桌上。 汤明轩不明所指,照说,他们这一方也未必稳操胜券。虽然除董劲一之外,其余三个大股东都已答应把手上股权出让,凑足百分之二十五,再加上他们先前秘密收购成功的百分之十,刚好跟董劲一旗鼓相当!然,市面流通的百分之三十,很明显地是价高者得。董劲一何尝不是财雄势大,他要来个反收购,未尝不可,为什么叫做别无选择? 董植康继续解释说:“老头子当然盛怒,然,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要把老本孤注一掷,便宜了一总外姓人,还不是他的真性情!再不孝忤逆的我,还是姓董的!况且,他终于搞清楚,我将获得永通银行无限度的支持,他若是不肯放弃,要抬高股价,我一样会不放手!” “你跟孔家全通过电话了?” “不用跟他通电话,我昨晚郑重地嘱咐了他的独生女儿!” “孔芷洋?” “对。我刚才就是给老头子说:何必自己人打自己人,不久将来,你跟老孔对了亲家,他不也会无限度支持你?今次,就算是你们两位老人家合力给我这个后生的一次大展拳脚机会好了,做得不好的话,随便你把益丰拿回去管治,如真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你岂可不坐享其成?” 汤明轩很呆了一呆,整个收购过程,最后而且最厉害的一招还是董植康安排了一头政治婚姻。 至于那位本埠首席银行家的掌珠孔芷洋,其相貌人品,不提也罢!董植康在孔氏父女心目中是如假包换的白马王子,也真是合情合理之事了。 董植康喜气洋洋,丝毫不觉得委屈。 汤明轩正打算走回办公室去给交易所联络交代各项手续时,董植康把他叫住了:“明轩,任何条件都是本钱。请记住,我们若不审情度势去增加本钱,是斗不过别人的。女人之为用也大矣,必须把婚姻变成资产,而非负累。” 是暮鼓晨钟?是当头棒喝?总之董植康的一番话在汤明轩耳畔嗡嗡作响,有点令他头昏脑胀,兼眼花缭乱。 汤明轩一直在益丰工作至深夜,才下得了班。一头栽到床上,累得立即进入睡乡。 盛颂恩比汤明轩还要晚才打道回府,因为同事们拉着她去祝捷,宝荣的确赢了甚是漂亮的一仗。 只有丁逊君独自在家里头,守着电视机发呆。 晚间的财经新闻,千百个记者簇拥着的再不是丁逊君,而是那个还未有资格打出木人巷的袁绮湘,池中无鱼虾仔大,她成了益丰的发言人。 人前的廖化,并不太失礼。这原本要叫丁逊君高兴的,到底是门下所出,强将手下无弱兵,光荣属谁?理应自慰。 然,夜深人静,丁逊君倍感孤单时,她难作此想。 一个令人震栗的发现,叫她惴惴不安。 原来大太阳底下,没有了任何一个人,社会依然操作如常,绝不因少了谁,而阻碍了进程与进度。 那袁绮湘在自己羽翼下,根本毛发都不全,然,船到桥头自然直。她背后的靠山厚,扮相自然令人信服,谁还一定非要丁逊君不可? 丁逊君心想,其实在位这许多年,自问已生厌倦,梦寐以求能过明月好花我俩的优闲日子。到得要面临抉择之时,又生为难。直捱至情不得已,壮士断臂,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某程度上算是如愿以偿了,心头却又添了几重扫之不去的怅惘! 也许汤明轩在身边,会好一点! 漫漫长夜,如何待至天明!天明又如何,要等足一日,才是相偎相依的时光! 现今再无午夜梦回的清冷,完完全全地干睁着眼,长盼天明。 丁逊君没有上天台有好些日子了。当时以高价买入这幢老屋子,就是盼能有个天台,装饰成花园,好让自己坐看牛郎织女星。 然,每夜归来,累作一团,几曾有过精力与闲情逸致? 今夜,既是辗转反侧,便上天台去走一遭。静静地坐在摇椅上,细数天上一颗颗的小星星。 数星,总比较数绵羊更诗情画意一点。 丁逊君重复又重复地想,如果明轩就在身旁,敢情会好一点。 逊君情不自禁地抓住手提电话,按动了汤府的号码。 电话的铃声在响,有如丁逊君的心跳。 等下明轩接听,该怎么说呢?这个时候,都晚了,他还能出来走动?要不是自己如此地想念他,断不会骚扰他,教他左右为难! 第43节 电话响了好几下,终于有人接听了:“喂!喂!” 是女声。盛颂恩? 还能有谁?丁逊君只好收了线。 满天的星,竟如豆大的泪珠,快要洒落在人家头上似的。 丁逊君扶着墙,一步一步的走下四楼,回屋里去。 这边厢是寂寞难耐,枕冷衾寒。 那边厢是同床异梦,假凤虚凰。 自从汤明轩起了异心,以至证据确凿以来,盛颂恩就怕丈夫碰她! 曾经有那么一晚,睡至半夜,明轩伸手过来抚摸她的脸。 颂恩刹那间惊出一额冷汗。 “怎么呢?”连明轩都吓一大跳,问。 “我有点不舒服,让我睡一会便好了!” 颂恩瑟缩着身子,像只最晓得保护自己的刺猬,不要任何人前来碰她一碰。 怎么能教她不战栗呢?颂恩始终想不明白男人为何可以一心二用! 她着着实实地为丁逊君难过,如果她知道真相,伤心的程度决不比自己低。 婚书原是废纸,撇开了它不谈,明轩有权选择他心上爱恋的对象,男人或许真能同时真心诚意地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女人。然,女人可绝对不肯跟别人分甘同味,最低限度她,盛颂恩不可以! 她相信丁逊君也像自己一般,不能答应。 一个客户的户口,尚且不能由两个经纪一同负责。功勋与过错,全都只愿独个儿享用和承担,何况枕边人? 盛颂恩看着睡熟了的汤明轩,轻轻喟叹。 公事上头的风风雨雨,已然过去了,是否从此就云开见月明了?虽无人敢担保,然,一阵子的彩虹呈现,天朗气清,总是有的。 私情上呢,也得作个了断吧? 总不成每晚由着她这个做妻子的代接这种怪电话? 颂恩枕着手,在想:究竟应该由谁提出来好好商议呢? 心上的翳痛,清晰存在。 由着它痛吧!日子有功,自然习惯。 颂恩小时候口唇爱起白色的小斑点,连用冷饮,都会刺激着那些小斑点,痛得要命。带她的乳娘教她,撒几颗粗盐在小斑点上,剧痛一阵子,以后就好了。 颂恩如言照做,粗盐撒在嘴唇上时,痛得眼泪直掉,难以形容。 然,一下子就结了疤,痊愈过来了! 从此,她一直崇尚长痛不如短痛。 明天,太阳一升起来,就狠狠地把问题解决掉吧! 日出以后,颂恩没有想到,还有另外一件紧要事,需要她火速谋而后动。 江仔神秘兮兮地在办公室一见颂恩,就抓住她,说:“老冯要见你!” “谁?” “冯氏经纪行的主席!” “为什么呢?” “挖角!” “笑话了?” “认真的,托了重臣先跟我说项,请我通一通消息,大家谋个见面机会!” “他为什么要挖我?” “你呀!哈哈!”江仔不住地笑:“成了证券界红人了,现今市场内谁不晓得盛颂恩,客户到你手里头,老能化腐朽为神奇,古肃如老麦,都被你三言两语就出售手上的益丰!” “可是,我们跟老冯是死对头!” “谁?谁是死对头?商场之内有这种叫死对头的人吗?这才真是笑话了!告诉你,从没有永远的朋友,更没有永远的敌人!” 颂恩故意整江仔,问:“你呢?原来没有把我当永远的朋友!” 江仔抓抓头,脸上红掉一半。 “对不起,我们有条件成为永远的朋友,且是好朋友。” 颂恩差点想多加一句:“也止于朋友而已。” 然,不说也罢。小小的遐思不碍友情,日后小心自处,自然平安无事。都是经过大风浪的人,对小小的雨丝,都板起脸孔来对待,人生的情趣就减至零了。 生意上谁个不有大开大埋,人情上的稍为宽松,也着实无碍。 “言归正传。”江仔说:“你这是去见老冯帅去?” 正如江仔所言,商场之内,只消利字一挂帅,没有所谓敌人与朋友,只不过是一个阶段,一个时期内的合作或敌对伙伴而已。 又岂止商场呢?连人生亦不外如是。 曾是双双俪影的人儿,一旦分了手,就成陌路。多少年后,或许身旁的伴又老了,又腻了,回转头来,便觉还是从前的一个好。 唉! 为什么不去见老冯呢?宝荣并没有设个笼牢困着自己。 冯氏经纪行的规模比较宝荣大得多,他们的分公司且已遍布东南亚,并在世界华人聚居的大城市设了办事处。 冯氏主席冯展球看见盛颂恩走进主席室来,立即站起来欢迎。 “盛小姐,请坐。我应该如何称呼你呢?是汤太太,还是.....” “冯先生是前辈,如不介意,不用称盛小姐,这反而见外了,就赏面叫我的小名吧。” “好,好!说起来,我跟你父亲及舅舅还是熟朋友,彼此是行家!” 盛颂恩笑。 还是这冯姓的了得,压根儿就在人前人后承认敌人是朋友,这比舅舅一提到冯展球的大名,面色就忍不住难看大方得多了。 第44节 “名门望族出的身,真是气派不凡,今次益丰一役,行内人都盛赞兆荣兄与你的手腕了得!” 分明是阴沟里翻了船,仍然努力不懈地开放心怀,承认别人的长处,宰相腹内的确可划船。 盛颂恩想,能在大将营中任事,智虑要神速增长。 “颂恩,我们开门见山地实话实说,也不兜圈子了,好不好?” 冯展球根本都不等颂恩回应,就继续说:“冯氏年来的发展有目共睹,我们正积极走向国际,努力以跨国机构的模式办事,极之需要人才,如果你能摒除门第之见,我们倒履相迎。” “实不相瞒,舅舅是至亲,又带我出身。能够拜在冯先生门下学习,虽是我梦寐以求的晋身机会,然,仍不免有所顾虑,虽云商场如战场,价高者得,身为股票经纪更要着重饮水思源的信用。” 这番话也就明显不过了,盛颂恩非常技巧地提出了两个条件,要老冯代为解决,一是跳槽代价要高,二是要得到范兆荣的同意。 “颂恩,你所言甚有道理,薪金方面,包你满意,花红另议。”老冯在纸上写了个银码,递给颂恩看。 盛颂恩如果在半年前看到这个数字,老早开心得怪叫,现今看在眼内,心上仍因兴奋而卜卜乱跳,表面却还能极力保持镇静,只微笑称谢。 “至于兆荣兄那儿,应该解铃还需系铃人!由我跟他讨这个情,比较合适。” 江湖道上人都说老冯之所以成功,是他在人材罗致上永远旨在必得,因而伯乐厩中千里良驹多的是。 今日能把益丰收购一役的荣辱先行搁置,把个盛颂恩抢到手,是最最漂亮的、挽回面子的一招。 由他亲自向范兆荣讨情,是给足范氏面子。心病虽有,表面毕竟是同行朋友,范兆荣如不买帐,也就显得小家子气了。 盛颂恩倒不担心舅舅会不懂得些好处须回手的道理。况且,真为盛颂恩着想的话,是应该放行的,冯氏机构到底非同凡响。 一下子,整个金融界都已传出冯氏以高出市面薪金五倍的价钱,委任盛颂恩出任冯氏经纪行个人客户部主管。 谁说香江不是个神奇小岛?有人一下子辞官归故里,返璞归真,又有人夤夜赶科场,高中状元。 连当时得令的董植康,都跟汤明轩说:“我要摆一席酒贺一贺冯氏的新贵,你的那位夫人!” 盛颂恩从容赴会。 席上,沉默的是汤明轩,他可能对接踵而来的变动,有点招架不住。又或者,赴宴前,他在办公室内接到丁逊君的电话,两个人又无端端地吵了架,心上极不舒服。 汤明轩自然明白丁逊君近来的心态。通埠的报纸杂志,都在刊登盛颂恩的访问稿,这对比下,丁逊君甚显落泊。因而脾气极差,更加把个老问题死缠不放:“明轩,你究竟要不要跟盛颂恩讲清楚?” “怎么讲?她根本知道!” “那算什么了?一夫两妻合法化!” “我要找合适的时间才能开口。” “合适的定义如何?是今年年底,抑或等到一九九七?” “你究竟要我如何?” “今晚就给她说去!” “今晚董植康宴客。” “宴会之后呢?” “晚了!” “那么明天是周末,连股市都休息。” “你别指令我好不好?” “世界上再难找自动自觉的主持公道者!” 汤明轩气愤地摔掉电话,呆在办公室三分钟,平一平气,才去赴宴。 宴会的主人是董植康,主客是盛颂恩。 宾主二人其实都各怀鬼胎,可巧是不谋而合。盛颂恩希望益丰在新贵掌权下,仍然交由冯氏经纪行主掌乾坤,兼能争取到董植康的私人股票户口。 董植康呢?老早探听得冯氏在外国金融界的势力,生怕为了益丰收购一事,与老冯仍有相处上的嫌隙,正好借助盛颂恩,弥补缺憾,重建关系,对他在海外一展身手会有帮助。 既然彼此的利益没有冲突,衔接得如斯顺遂,自是满堂欢乐,谈笑风生。 回家的路上,汤明轩默不出声,显然的不高兴,面色青红不定。 颂恩望他一眼,问:“要不要由我开车?” “不。你以为我醉了?” “你面色不大好!有惹你不高兴的事吗?” “颂恩,为什么你到冯氏机构上班去,只用盛颂恩之名,而没有冠以汤姓?” 原来如此,所有宣传稿都写盛颂恩,因而酒楼茶馆的人,一律盛小姐前、盛小姐后。刚才汤明轩把车自车场驶过来接盛颂恩,那酒楼的侍役殷勤地为她开车门,连连说了两声“多谢盛小姐!多谢盛小姐!” 就是如此听得汤明轩不顺耳。 颂恩倒抽一口冷气,心口相问,这样子的关系是不是要结束了? “明轩!我想,用自己的名字比较方便一点,虽也有人在离婚之后照旧沿用夫姓,然……” “什么?” 汤明轩忽地停了车。问:“你提出离婚?” “谁提出不要紧。如果你认为提出的人应该是你,我赞同。” “事业的成功感令人冲昏了头脑!” “明轩,公平一点,你还有丁逊君。” 汤明轩握着呔盘的手在冒汗,他有点神智不清,把头垂至呔盘上搁着。 要他说放弃丁逊君,实在难于启齿,也舍不得。然,要他跟颂恩分手,他更不甘。 尤其是今日今时,当盛颂恩刚冒出头来之际,人们会怎么想? 人们会怎么想,原来对所有人都如此重要! 那些狂唱高调者说:我们不为任何人而活,似有略略修正的必要。 群体社会内,谁又单单为自己而活了? 第45节 盛颂恩当然不致于坦率到跟汤明轩说:“就算你如今抛弃丁逊君,也已太迟了。” 既已选定了新角色,最低限度要尝试个中滋味如何! 人生变幻之无常,令人惊骇。 又临近圣诞。 丁逊君已然跟汤明轩同居了,大概待明轩跟颂恩的离婚手续办妥后,就会结婚去。 又是百惠广场,丁逊君抱了大包小包的礼物,走得累作一团,于是信步走进百惠酒店的咖啡室内,稍事歇息。 熟识她的侍役,立即趋前:“丁小姐,很久不见你了,现今在哪儿办事了!” “我没有做事!”丁逊君讲了这话,心上忽然有种失礼的感觉!立即补多一句:“我快要结婚了。” “哦!恭喜!恭喜!” 丁逊君这才安了心。 坐了一会,起身给明轩摇了个电话,又是秘书接听:“汤先生还在开会!” “我在百惠酒店的咖啡室,他什么时候会议完毕了,请他下来陪我喝杯咖啡!” “汤先生这个会议很长,之后,他要赶往中环参加酒会,怕不能到咖啡室来了。” “哦!”丁逊君茫然地应着。是的,汤明轩现今贵为董事总经理,当然更忙一点。 “那么,请汤先生今晚早点回家吃晚饭吧!” 逊君顶怕候至九点十点。 菜都凉了,要用微波炉热了才下肚,再好的镬气都跑个没影儿,晚晚像要吃隔夜饭菜似,不是不令人气馁的! “还有什么事吗?丁小姐!”秘书有点不耐烦,盈手的功夫待办,还要侍候游手好闲的老板女友,也难怪她生气! “还有,你代我订好了到泰国去的机票了吗?” “订好了,不知汤先生有没有给你说,他不能跟你同行!所以我只出你的一张票!” “没有呀,为什么?” “因为董先生要在圣诞假期内去加拿大,美国那边又有客户来港,汤先生要应付。” 嘘!连圣诞的几日假期,都不可以腾出空来,真是的。 难怪人家说:悔教夫婿觅封侯。 丁逊君只好自行执拾行装,独个儿上路去。 明轩曾答她:“为什么事必要去泰国了?” “还神!一年前许下的愿,如今实现了,总得去叩谢神恩!” 求仁得仁,冥冥中果然有主宰。 逊君仍住曼谷的香格里拉大酒店。 她刚卸下行李,就立即叫了部街车办事去。 四面佛园十年如一日地灯火通明,善男信女不绝。无不热诚地匍匐神前,恳恳哀告苦衷,渴求自己的理想会早日实现。 今年,逊君跪下去,心上茫然一片,竟然不辨悲喜。 细细思量,多么后悔去年不晓得干干脆脆,求神保佑自己,做个安分守己的开心快活人不就好了,何必求神保佑,让她更换角色,做个像当时盛颂恩的女人? 自己就这么肯定盛颂恩是幸福人儿了吗? 丁逊君在起程前担了好一阵子的心,只为汤明轩提起了盛颂恩,说她明年初又要升职了,兼顾冯氏经纪行海外所有私人客户部门。 “真没想过一个躲在厨房里的女人,可以走出厅堂,还走到社会上头跟人争一日之长短!” 明轩的口气,甚是赞叹。 “我把自己的股票户口都交给颂恩为我打理,她的投资学问的确有两手。” 逊君没有说什么! 她知道胡乱妒忌颂恩是不应该的,谁个在工作上头有成绩的人,是单纯幸运了?出过死力,肯冒霜寒的江湖道上人,都值得敬重,自己曾是其中一员,何必归隐之后,就不晓得物伤其类! 然,心头的不安,挥之不去。 为什么?因为怕汤明轩旧情复炽。她当然不知道明轩对颂恩的感情从没有熄灭过。 如今,自己除了明轩,还有什么呢?既如是,就不能不抓紧手上所有了。 就算不是一件稀世奇珍,也还是一重寄托,一层保障。 至于明轩,是不是值得她如此诚惶诚恐地珍之重之呢?也不去深究了! 从前是一身的疲累,如今是满心的怅惘。究竟孰好孰丑,丁逊君实在迷茫! 当她重新叩首神明,站直了身子的当儿,迷糊之中,竟见四面佛宝座的另一边,出现了一张如斯似曾相识的面孔。 不是自己,是盛颂恩!对,是她! 盛颂恩强睁着似快要掉下来的疲倦眼皮,也把逊君看到了! 不约而同,都想:怎么来了?来还神?去年差不多这个时间二人还携手到佛园来!都确曾真心诚意地求神庇佑,但望转换个角色来演! 四面佛如许灵验了! 今年,可又求什么呢? 再来个换角的把戏吗? 丁逊君和盛颂恩都凄然苦笑。 人间哪有易当的角色? 既非换我心,为你心,又如何得知其中的苦与乐、忧伤与凄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