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族》 自序 写豪门故事一般特别受读者欢迎。 在香港这财经中心内发生的故事,似乎也容易跟豪门扯上关系,因为执金融业牛耳,领企业界风骚者,都是城内的大亨巨擘,无不富甲一方,名满寰宇。他们的家族故事自有很大的吸引力,且一定带着神秘感,只为真正接触他们的人不算多。 我在实际生活与工作上,偏巧能有机会认识他们,甚至跟他们有私交来往,也有业务交易,故此,可以体会他们的个性仪表,了解他们的办事作风,也洞悉某些与他们有关连的商业个案,于是下笔写他们的生活细节、精神面貌、工作习惯,以至于人生价值观,都比较容易与轻松。 然而,直至目前为止,我写的所有故事,有其存在于今日社会的可能性、真实性与准确性,却从不能让读者对号入座,因为我没有把一个真人的整体故事搬动到故事里头。 我只需要读者念了小说,觉得有趣之余,还有共鸣,从而会心微笑,或是感慨叹息,一抒胸臆,我就于愿足矣。 豪门内的人也不过是人,凡人有好有坏,有贤有愚,有美有丑,故而《大家族》中,我并不故意丑化财阀,也不刻意表扬富户。我所赞扬的始终是人性善良的一面,所诅咒的一定是人生的一总丑恶。 《大家族》在写作上是我的一个新尝试。这本小说并无下集,读者一口气念毕,会享受到一个完整的故事。但,《大家族》是一个系列式的故事,换言之,在《大家族》内的男女主角,会在下一部“大家族”系列小说《情霸天下》内依然出现,却可能变成了配角,或甚至是跑龙套。 如此下来,当写完了好几本“大家族”系列的小说时,希望会令读者们有一个感觉,似是跻身于本城一班财经巨子之间,跟他们的亲属朋友相熟,更知晓他们的家庭故事,又对他们的商业行动与手段、政治目的与思想,都有起码的认识,则我和读者玩的这个“游戏”就成功了。 希望你们会喜欢这个“大家族”的系列小说。 梁凤仪 第一卷 第1节善款箱 众所周知,黄大仙庙的香火鼎盛。 不论人、鬼、神,只要有求必应,自然其门如市,客似云来。 故此,有哪一间庙、哪一座坟、哪一家人是门庭冷落车马稀的话,千万别怪人,理应自责。 我自问既识做人又会做事,故此,朋友广、亲戚多,生活热闹,常常忙到人仰马翻,不能自已。 汤阅生就经常皱着眉头,半认真地说:“希凡,我们家门口应该摆个随缘乐助的善款箱,受过你帮助和照顾的人,如果肯捐赠一点儿,我们怕也有笔可观的外快。” 丈夫这番幽默说话,我也不知如何反应,弄不清楚他是嗔怨还是赞美。 倒是女儿好,汤育德才九岁,就晓得说:“是妈妈人好,人人喜欢她。” 她哥哥汤育智随即拿本杂志就敲到妹妹头上去,说:“瞎巴结!我就知道你想有求必应。” 育德被她哥哥这么一说,红了脸,立即握紧拳头捶打他。 两小兄妹才相差两岁,往往既相爱相亲又喜相斗,整天闹得天翻地覆,家无宁日。 很多时吵得我无法集中精神把带回家来的文件批阅,白白地在翌日又得原封不动地携回办公室去。 吵的原因还有另一个,这个就更不好讲出口来了,免生误会。 所谓“做人媳妇甚艰难”,自古皆然。 我嫁了阅生十多年,都跟家姑同住,撑得算是不错了。最低限度街坊邻里没—个会说我们婆媳有问题,那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 家姑其实像一般的家姑,并非好相处的人。 不是自赞,我的忍耐功夫涵养是真没话说的了。 就好像她老人家喜欢宴客,老是在家里三日一小宴,十日一大宴,又一星期七日之中,总有四天在家里搓麻将,我都非但没有怨言,而月很算服侍得周到。 每逢有她的客到,总要菲佣落楼到街口那家饭馆加买几味莱式,或到菜市场去买两斤鲜虾、一尾鲜鱼,回家来分别白焯,或放在微波炉内一蒸,以便奉客。 如此张罗,就是怕菲佣的烹调功夫不够好,失礼。 所以说,回到家里来,要静下心来看本书或批阅文件,根本是不大可能的事。 这并非抗议。 根本也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的际遇。 平心而论,我是各方面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就不能生怨言了。 大学毕业之后,我一边工作,一边考会计师执照,成为专业人才之后,加盟了本城最具规模的洋行德盛集团任职,一直到今天今时。 就因为我性格沉实,不尚虚浮,没有像现今初入社会做事的年轻人,三朝两日就讲跳槽,转工速度比电影院封面人物,不是金钱与权位所能交换得来的。 中国最高领导人邓小平先生的照片就曾作为《时代周刊》的封面,并题为“manoftheyear”。 《财富杂志》在国际传媒中的分量与《时代周刊》是各有千秋,分别只在于前者是报道全球企业的一把手,与后者各自在经济与政治上分庭抗礼,各领风骚。 这个月,荣必聪就是以他在商业上的成就,应《财富杂志》的请求,作为封面人物,那篇有关封面的专访题目是《本年度的财经界巨人》。 这位巨人在上半年内,一共做了两件震撼全球企业界的盛事。 目前,注资中国重点城市的各国财团,多如恒河沙数,已到见怪不怪的地步。 荣必聪之所以在宣布对中国投资一事上,显得与众不同,就是他放弃了在上海与广州两地的三个回报率极高的地产发展合作计划,把重资押于一个发展北京城的庞大商住中心计划内。从经济效益上说,是轻重倒置,舍近图远的,然而,荣必聪却隆而重之地宣布,他将亲自监管整个发展计划,务求尽善尽美,使之成为傲视全球的一个模范商住中心。 在荣氏企业的董事局闭门会议上,荣必聪和颜悦色地对十多位名誉董事与执行董事,包括他的一女一子荣宇与荣宙在内,解释他的这个决定。 只一句话:“这是我对国家争取北京主办二○○○年奥运的一个信心表示。” 稳占整个荣氏集团百分之七十八股份的荣必聪,从来都是一言堂。 荣氏股票在市场上是蓝筹大股,在有史以来的股灾之中跌幅最少,每年必有令小股东满意的增长与利息,这就使他的一言堂作风变得绝对可以接受,且顺理成章。 谁还敢反对? 只除了一些别有用心的报章专栏,仍会在文章中加一两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刺耳话,写道:“荣必聪此举,是不是更有利于他以及荣氏在中国的前途,不得而知。” 现今城内举凡有亲中的行动表现,就会有持不同政见者在作各种揣测。 荣必聪这种经历无数大起大落市场风暴的人,当然不会把这些评论放在心上。 君子坦荡荡,若非如此,怎能成大器,做大事,当大人物? 无疑,他此举是一项国际知名的投资大行动,海外各国传媒均争相报道。 实际上,荣必聪的商业活动是横扫全球的,无远不至的。 令所有传媒都不得不齐声称颂的另一项商业行动是,他独力把西德三大重工业之一的佛烈瓦特企业的控股权在善意收购下承接过来。 西德的佛烈瓦特企业之所以落入荣氏手中,那就要拜东德围墙拆掉之赐。 一点都不夸大,西德经济就为此而乱了阵脚,个中的关连至为复杂。佛烈瓦特的根本底子已经因为日本重工业的成绩蒸蒸日上而变得虚弱了,再经过近几年来经济不景气的冲击,生意质量与市场需求脱节,于是只好寻求有新市场关系的股东注资。 谁不知道中国市场庞大,只要能拿到一张省政府的合约,把某项发展计划所需的机械制造给了佛烈瓦特,就是一剂强心针,甚至是起死回生的灵药。 荣必聪在中国,当然多的是关系与门路。 如此的集财与势于一身,谁与争雄。 要得到荣必聪的援手,佛烈瓦特只有好好地跟他商议,以一个合理之中接近便宜的股价,将股权让给荣氏。 除非是自己名下有关的业务,否则,谁会在商场上悉心地给予照料。 于是,荣必聪便又趁势在他的跨国企业版图上侵入德国,加上他一向在美国有庞大的地产投资,名副其实的雄踞欧、亚、美三大洲。 荣氏企业霸天下,已成近月来的城中佳话。他成为《财富杂志》的封面人物,合情合理。 踌躇满志、独领风骚的荣必聪不应有遗憾。 可是,事实并不为人所知。 荣必聪心上有的千千之结,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是解不开。 更是理还乱。 正如这一夜,面对弥留之际的发妻庄钰茹,他有无穷的怨悔、无言的悲哀、无边的困苦与无尽的恨痛。 庄钰茹还差几个月才满五十岁,像她这么一位在众人眼中几乎有齐太阳下所有的女人,天不假年,实实在在地令人惆怅,教人惋惜。 她来到二十岁就嫁给荣必聪,三十年的婚姻原本不算短,夫妻恩爱,又育有荣宇与荣宙一女一子,更见理想幸福。 没有人会知道庄钰茹临终仍耿耿于怀的一件平生憾事,据理力争,遗恨遗恼遗怨,甚而遗债于人间。 庄钰茹出身本城世家,是庄经世的二女。 庄经世原籍广东,战前就已到香港发展,他从零到亿的故事,跟香港其他南下的富豪一样,引入入胜,为人津津乐道。 庄经世之所以发迹而成本城巨富,开枝散叶,建立了这个香江名门,市场传言说他是靠掘海沙、凿山石发达的。 战后的香港,百业待举,建筑业慢慢旺盛,海沙与山石都是建筑的必用材料。庄经世就有办法从广东沿海的省份,诸如南沙和珠海,淘沙移山,飞沙走石,实在这行本少利大。 庄氏最聪明的地方还在于不只从建筑原料上取得经济效益,且还在地产投资上获得难以想象的巨利。 庄氏建筑每次把沙石转售地产发展商时,如果庄经世认为该建筑物地点好,他就宁愿收价廉宜一点,也必附带一个交易条件——让庄氏可以占业权的一个百分比。这无疑是占用地产发展商的心血,在物业上兼收并蓄。结果,战后的二十年,庄氏地产集团发扬光大,辖下分别拥有庄氏建筑、庄氏土地发展、庄氏物业股份、庄氏房产管理、庄氏测量行等机构,目前已由庄氏的第二代接管。 庄经世的家族跟香港其他有名的家族一样,在本城逐渐开枝散叶,建功立业时间不算长,并不如小说《红楼梦》中的荣宁二府那么错综复杂,反正建埠也不过二百五十年,真正来此落地生根的不会超过三代。然而,族谱已具雏形,子孙开始繁衍,也是蛮热闹难缠的。 庄经世公开的有一妻一妾,嫡室庄傅秀珠是他年轻时在广东故乡娶的亲,在战前就跟了他来港创业。传闻这傅秀珠是很能帮夫的,故而庄经世对她非常尊重,纵使在外头花天酒地,明目张胆地三妻四妾,依然给他元配夫人应得的一切权益与礼数。 说得不避嫌一点,江湖上对庄家,有过清朝四大疑案之太后下嫁以保天下的凄迷传说。 为什么当年中国大陆跟香港关系特殊,庄经世竟有本事搬沙运石,出入禁境,把握何在? 这种人际关系,若是靠庄傅秀珠去建立的话,她靠的是什么?无非是她手上拥有的条件。 年轻时的傅秀珠,只一句话,她有着女人最优秀的原始本钱。 一切就尽在不言之中。 无人会深究,亦无人敢追寻。 总之,今时今日,庄经世已是垂暮之年,庄氏集团老早在嫡系长子庄钰华与长女庄钰萍之手。庶室庄罗宝芬所生的孩子,在庄家的地位上,是差太远了。 回头来说二女庄钰茹,如何嫁给荣必聪,又是一段坊间很多人乐道乐闻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荣必聪其实是庄经世商业王国内的一员猛将,直率一点说,荣必聪是庄经世带他出身的。 荣必聪是人如其名,年轻时已聪明盖世,加上自身勤奋,一旦机缘巧合,就在商场上大显身手,锋芒毕露。 市场上老早就有传言说庄经世要招郎入舍,把长女庄钰萍嫁给荣必聪。 事实上,两人是的确走在一起一段日子了。 忽然的,有件出入意表的事情发生了。 荣必聪在一次赴大陆公干时,被政府拘留着不放,受到严重的控罪,内容实情并不外泄。 当时,中港之间的传媒对这种新闻并不作兴积极报道,故而,是项消息只不过为城内财经企业界人士知悉。彼此又都投鼠忌器,也算是事不关己,己不劳心,于是没有人认真在意,只传说荣必聪走运黄金,故而惹祸。 且人们以为,荣必聪只不过是庄氏集团内的一名得力助手而已,故没有什么研究的兴趣与价值。 直至两年后荣必聪才被判无罪释放回港,忽与庄经世的二女庄钰茹闹上大大的一次恋爱。这位庄家二小姐在遭受到庄经世极力反对她的恋情之后,愤而与荣必聪私奔,逃往美国双宿双栖,这才引起了香江上层社会的议论纷纷。 第2节到美国去另闯天下 人们一方面理解庄经世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有过如此不良操守的青年,另一方面又情不自禁地投这对勇敢地排除万难相恋的小情人一票。 更多的人对庄家大小姐庄钰萍的所为不忿,觉得她抛弃荣必聪有点说不过去。 终于,荣必聪携了庄钰茹到美国去另创天下凡三年之久。 在他们于纽约的金融界稍稍闯出了名堂来后,庄家把他们召回香港,归入庄氏集团的劲旅中去。谁知荣必聪更有志气,终于自立门户,另起炉灶,成为企业巨人。 自此,荣必聪再以美国证券生意为起步点,反过来在本城的金融领域内驰骋,终至风生水起,执财经行业的牛耳。 今时今日,以荣氏金融投资集团为首的一大堆荣字派企业,包括寿荣钢铁、佑荣地产、保荣纺织、昌荣投资、启荣贸易、光荣电子等,都是荣必聪自美国回到香港后,于二十多年间,趁着本城有过的几次大风大浪,以他惊世的机智,骇俗的才干,把企业建立起来的。 荣氏王国一点不比庄经世的弱。 惟一输给他岳父的是,江湖中人始终念念不忘荣必聪有过在中国走私黄金的那段历史,觉得他充其量是江洋大盗,尝试立地成佛。只是他现今名成利就之际,也就没有人再翻这桩案件了。 可是,庄经世呢,是香江之内的堂堂世家,书香大族,宛如光洁炫目的无瑕金刚钻,叫人左看右看仔细看,都看不出瑕疵来。 到今天为止,香港顶层社会内的富豪,比试的不只是以亿元为单位的家财,也蛮讲出身,重清白。 因而出现了两大派别,一派是名门正派,另一派是暴发世家。二者高下尊卑有别。 庄经世当然属于前者,就在这个层面上,他才能把自己的女婿比下去。 三十年来,庄钰茹与荣必聪的婚姻是受人称颂的。 五年前,当他俩庆祝二十五周年银婚时,一时成为本城佳话。 对于银婚的庆祝,庄钰茹比荣必聪紧张得多,她对丈夫说:“我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和你成功地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 荣必聪听了,起初没有做声,过了半晌,他答:“我以为已是人所共知、街知巷闻的事了。” 庄钰茹把嘴唇向上一翘,就说:“我要一网打尽,无一漏网。” 庄钰茹那两句回应的话是别有用意的。 这么一说,等于又赏了丈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荣必聪金星乱冒。 他忍不住答:“你何必逼人太甚,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比不上你,也没有做过任何非分的要求。” “对,对,你说得颇对。”庄钰茹连忙回答,“全世界最伟大、最贤淑的女人就是你那位郭慧文,是你说的,她什么非分的要求也不会提出来,这句话我记住了。” “钰茹,”荣必聪的声音近乎哀求,“请别这样。” “请别怎样?” “钰茹,”荣必聪紧张拥抱着他的妻,说,“我们已经拥有很多,请别为难慧文,只让她一步,真的,只一步而已。” “她想一步登天,要我肯,你简直想疯了。”庄钰茹咆哮。 荣必聪哑然。 结果,荣府的银婚庆祝会,办得有声有色,震撼全城。 不只是一场极尽奢华的豪门夜宴,荣府还仿效从前中国古老门第,凡有家族喜事,就广结四方善缘,向来贺的贫民施米舍菜,赠饭送钱,以修福乐。 荣家变个式样,拨了五千万元,广赠城内各慈善机构、圣堂庙宇。惟一的附带条件就是请各个团体在荣庄银婚之日,举行庆祝仪典,为他们祈福。通过这些受惠机构,荣氏夫妇的善举弄得满城传诵,热闹非常。 有钱使得鬼推磨,真是太对了。 表面上,这对富贵夫妻,十全十美。骨子里,他们知道遗憾在哪里。 这个遗憾,直至庄钰茹快离人间的今夜,仍然无法补救过来。 庄钰茹在半年前,忽而觉得胃部剧痛,急往医生处诊治,发觉是胃癌,真是晴天霹雳的一回事。 根本没法子可以把真相隐瞒,病情急转直下,群医束手无策。 荣必聪不是不焦急的,说到底是三十载的恩情。当年庄钰茹怎么坚持下嫁,怎么跟他在彼邦闯天下,怎么跟父母翻脸,怎么与庄钰萍决裂,都是重重恩惠,令他除了俯首称臣之外,觉得无以为报。 他立即放下所有繁重公事,陪着妻子到美国最有名的侯斯顿医疗中心去接受最先进的治疗。 在把庄钰茹送进手术室去之前的一小时,他紧握着妻子的手,尽心尽力地给她鼓励。 “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你等一下醒过来后,就会见到我。” 庄钰茹并不见得伤心,她点点头,道:“聪,答应我,如果我不能再醒过来的话,你必须答应我……” “钰茹,你会醒过来,你一定会。”荣必聪赶快截住她的话,怕妻子把那个老要求再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提出来。 可是,庄钰茹依然继续她的话,她那苍白的脸上,有一副决绝得难以形容的表情,只见她道:“不,聪,你一定要记住,荣家只有一子一女,荣宇与荣宙。” “钰茹。”荣必聪的声音颤抖,整个人都冰冷了。 三十年,庄钰茹仍然不肯让郭慧文半步。 即使郭慧文在去年已死。 荣必聪在郭慧文陷入昏迷之前,曾跟她说:“慧文,你有话要嘱咐我吗?” 郭慧文很困难、很艰辛地睁开双眼,以微弱的声音,缓缓地说:“我爱你,聪。” “慧文。”荣必聪的眼泪流下来。 “爱护荣坤,她是我们的女儿,让她得到你的照顾。如果可以的话,让她名正言顺地成为荣家的第二代。” 荣必聪拥抱着郭慧文,痛楚地嚎哭起来。 明显地,郭慧文临终的希望,没有法子实现。 庄钰茹跟她斗到底。 当全世界最有名的三位癌症科专家集中全副精力,为荣庄钰茹开刀治疗,做了八小时的手术之后,一致同意,挽救的机会等于零。 惟一可以做的,就是赶快把病人的腹腔缝合起来,以最先进的药物,令她有限的余生不会在难以忍受的极度痛苦中度过。 庄钰茹醒过来之后,像有灵感似的,对荣必聪说:“聪,带我回香港去,我要躺在荣家的主人房内去世。” 距今夜的三天前,庄钰茹已经陷入昏迷状态。 可是,在昏迷之前,她忽而整个人自极度痛楚中平静兼清醒过来。 是不是就是一般人相信的回光返照了? 人在离开人间、放弃挣扎时,还是会集中残余的精力,发挥最后的能量,企图达成最后最迫切的心愿。 于是,临终之言都是毕生的精血所在。 这是荣必聪体会得到的。 他无法改变发妻的意愿,他只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选择违背。 换言之,荣庄钰茹宁死不屈。 当荣必聪紧握着她的手,在床前饮泣时,庄钰茹问:“是舍不得我离去,还是伤心我始终不答应让你把你外头的孩子带进荣家来?” 荣必聪再也忍不住,便扑倒在庄钰茹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不但为跟随他三十年的发妻已到灯尽油枯、生离死别的一刻,更为至死不渝的一份结发之爱,隐藏着一段无可奈何、不能弥补的缺憾。 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去推翻庄钰茹的心愿。 她要得到的是她应该得到的。 荣必聪完全不可以叫自己食言。 一个男人,生命中同时爱着两个女人,并没有错,并没有不可以。 只是女人不同。 女人真挚地爱她的男人,就只容许自己拥有他,完完全全地独自霸占。 庄钰茹与郭慧文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去爱荣必聪,以迥异的手段去抢他的心,霸占他的人。 二者冲击之下,造成了荣必聪的另一个孩子荣坤,不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荣家的人。 两个为他奉献了毕生幸福与挚爱的女人,他要选择辜负其中之一。 庄钰茹的声音很轻,然而,仍旧有力,她清清楚楚地说:“聪,如果你不负我,荣家的第二代,除荣宇与荣宙之外,不可有第三人。” 荣必聪泪眼模糊,凝望那张三十年前是绝对娇憨俏丽的脸,想起了庄钰茹在月色明亮的一夜,跑到他跟前去,说:“别怕,让我随你去。” 自此,他身边有了她,有了力量,有了转变,有了爱护,有了自尊,终于有了出人头地的一日。 不能在拥有这一切后,而不回报。 荣必聪只好点头,紧紧地抱着庄钰茹。 这最后的一抱,依然震撼着这位财经巨人的心。 好像一抱之后,心就会碎裂,滴出血来。 “谢谢你,聪,我去得安稳了……聪,我爱你。” 当荣必聪把庄钰茹重新放在床上时,她再无言语,她的确安稳地睡去。 直至今夜,医生对荣必聪说:“荣太太的心脏虚弱得快不能再跳动了,我想,怕活不到天亮。” 荣必聪的心理准备虽已充足,可仍然禁不住浑身震栗了一下。 死亡,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 面对着一个亲人的去世,难受的感觉,非笔墨所能形容。 或者应该说,荣必聪经历了两个毕生挚爱的女人,都在这个短期内离他而去,所受的打击令他差点承受不了。 一个在商场内叱咤风云的人物,可以轻而易举地面对有倾家荡产之虞的风暴,可以迎接成王败寇的挑战,却不能在感情创伤上承受太多,这是个私人的高度秘密,并不易为人所知。 在商场上,荣必聪未必是善类。 何止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分分钟要十面埋伏,攻无不克。对于所有阻碍他业务发展的人事,都除之而后快,义无返顾。 然而,在情场上,荣必聪是诸多顾忌,甚至甘承委屈的。 第3节江湖行走,有老规矩要守 因为他觉得在江湖行走,有老规矩要守,决不欺负手无寸铁的无辜妇孺。 更何况是深深地、毫无异志地爱恋着自己的两个女人。 他不能不以爱还爱,将心比心。 除了庄钰茹与郭慧文之外,荣必聪不至于没有其他女人。但其他女人要的是财富,那易办。 荣必聪认为世界上能以钱来解决的问题,从来都不是问题。 除了因他富有之外,也因为世界上的钱,多的是,总有办法找回来。 心,只有一个。 一旦分之为二,就出事了。 他自认为从来没有做对不起女人的事。 跟他有过交往的女人,总是满载满意而归的。 可是,今夜之后,他怕要对一个女人不起了。 离奇的是,坊间也会在明朝开始,窃窃私语,认为荣必聪要对一个女人的死,负上相当的责任。 荣必聪呆望着床上正值弥留的妻子,忽而看到她那双已然下陷在眼眶内的眼珠在竭力蠕动。 荣必聪冲上前去,喊:“钰茹!” 庄钰茹缓缓地半睁着眼睛,望了丈夫一眼,最后的一口气就在此刻再接不上了。 荣必聪伸手轻轻地把那半睁着的眼皮抹下,让它盖着已经放大了的瞳孔。 “再见了,钰如。” 三十年,如此一晃眼就过。 荣必聪脑海里不期然翻起了一段又一段的往事。 平生第一次见庄家的一双姊妹花是在三十多年前一个盛夏的下午。 那时的荣必聪刚自美国留学回来,考进庄氏集团去,表现得极为出色,很快就成了甚得集团主席庄经世注意且重用的行政人员。 庄经世跟其他本城富豪一样,都喜欢跟在身边的职员,贡献他们的全部时间,为公司每天工作二十五小时,每周上八天的班。 于是,星期日把职员召集到家里来,名为同事聊谊,实则榨取劳方休息时间,实在不足为奇,司空见惯。 这个星期天,荣必聪跟一两位庄氏要员蒙“主”宠召,到南湾庄家的庄园去。 老板要凑足人一起陪他打双打网球,下属焉敢不从。 其中,荣必聪最无怨言,因为他还没有娶妻,并无家室,星期天不至于是家庭日。 第一次来老板府邸,豪门架势,尽入眼帘。 庄家的每个星期日都异常热闹,庄氏妻妾的孩子都济济一堂地聚到大堂来。 荣必聪就是在庄园的网球场上遇上庄家的大小姐庄钰萍与二小姐庄钰茹的。 钰萍比钰茹年长两岁,长得都一样明艳可人。 姐姐胜在有一头光可鉴人、引人遐想的黑发,束成一根马尾,放在脑后,走动起来时,像有节奏般微微跳跃,平添活泼生气,煞是吸引。 妹妹最诱人的是那脸稚气,少年十五二十时的青春气息,自紧绷着的深色皮肤渗透出来,令人目眩心跳,不愿掉开眼神。 当庄氏姊妹花于球赛结束后,走进花园的一头,坐在太阳伞下休息时,她们的父亲替荣必聪介绍:“你还没有见过我的两个女儿吧?” 荣必聪跟庄钰萍握手时,整个人就呆住了。 但见她满头乌亮的秀发,发鬓尽是湿濡,活脱脱一朵出水芙蓉似的,令荣必聪心头有一阵不住的牵动。这种牵动教血气方刚的他觉得舒服得刻骨铭心。 还是庄钰萍轻轻地把手抽离,答一句:“你好。” 这才把荣必聪从迷惘中唤醒过来,不期然地自觉尴尬,因为尴尬,就更自觉着迷了。 他当然也见着了庄钰茹,但只认为她是幼嫩的一位小姑娘,可爱可亲,却不能令他动心。 荣必聪并不知道庄钰茹初见他面时,心上的牵动一如他见乃姊时一模一样。 这是缘分。 情缘的来去,挡不住,留不了。 像天要下雨,天要放晴,活着的人控制不来,只能顺时依势,教自己从努力适应中免祸祈福,避忧取乐。 荣必聪与庄钰萍的缘分有如一阵豪雨,在众目睽睽之下骤然洒落大地,遮掩不住。 荣必聪对庄钰萍的迷恋热情,完完全全盖过了他的男儿自尊,他宁愿不理人言,不避嫌疑,不顾结果,都要争取跟庄钰萍在一起。 月色微明之夜,在庄园后花园那个秋千架上,坐着美丽而高傲得令人不敢逼视的庄钰萍,她背后站着年轻而朝气勃勃的荣必聪,一边轻轻地为她推着秋千,一边跟她绵绵情活,喁喁细语。 庄钰萍那头黑发被晚风微微吹着,她昂起头,笑着问荣必聪:“爸爸对你说过什么话没有?” 荣必聪答:“没有。他会跟我说什么话?” “当然不是公事。” “是我和你的事?” “还有新的事要他来关心和处理吗?” “他怎么说了?” “他会直接跟你谈。” 荣必聪坐到秋千架的藤椅上去把庄钰萍的身子扳过来,紧张地问:“告诉我,你爸爸是怎么个意思?” “他呀!他说你攀龙附凤,要当庄家的姑爷,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庄钰萍笑眯眯地说。 她的轻松俏皮与荣必聪的仓皇紧张,成了个相当滑稽的强烈对比。 荣必聪的脸色转白,抿着嘴没有回话。 庄钰萍笑出声来,—头伏到荣必聪的怀里去,嗔道:“你看你,怎么一不合心意,就拉下了脸来,不是说,为了我,你不再避嫌疑,宁可委屈自己。” “委屈也有一定的程度。” “那就是说,爱我只到一定的程度而已。” 庄钰萍坐直了身子,面对面凝望着荣必聪,像个庄严的女判官,要在下一刻钟就宣判荣必聪的重罪。 荣必聪心软,也心急起来,他紧紧握住庄钰萍的双臂,道:“如果我不是全心全意地爱你,我不会坐在这儿。钰萍,爱你,请求跟你过一辈子的生活,是自上枷锁。我以后的事业再辉煌,我的才具再耀目,也把一个可观的折扣双手奉送给你了。你明白吗?” 庄钰萍当然明白。 跟她成其美眷的活,不论荣必聪是否靠庄经世发迹发展,世间所有人都会认定庄家的显赫家势,是荣必聪的后盾与阶梯。 甚至乎连荣必聪本人都会在日后难以把自己的才华自庄经世的庇荫中抽离,予以独立的评价。 裙带尊荣对于一个原本满腔热诚、满怀信心、满脑才智的男人,是阻碍,是屈曲,是难堪。 天下的女人如果不是没有人能在荣必聪心上取代庄钰萍,他绝不会冒此英名折损的危险。 越是挣扎在爱情与事业之中,荣必聪越觉得自己对庄钰萍的爱恋,已至无可自拔的地步。 庄钰萍呢,不是不爱荣必聪的,条件委实是太理想了。 环顾本城内跟庄氏家族一般架势的世家,没有好几个,其中有什么乘龙快婿的人选,心知肚明。 有本事,有风貌,有学识,兼有爱心,且还要年龄匹配者,就并不多了。 就算有,庄钰萍不见得没有对手。豪门之内,嫁得不如理想的千金总比娶得不合心水的少爷多。即使争赢,又如何?在半斤八两的条件之下,自己先就矮掉一截。 哪儿去找像荣必聪如此才貌双全,且真心诚意称臣于石榴裙下的人。至于身家不算丰厚,那更不算一回事,只要庄经世肯提携,三朝两日就能在商场上称王称帝。 这一阵子,少女情怀被撩动得活泼温馨,真有点想跟荣必聪谈一辈子的事,于是就急急通过母亲,探听父亲的心意。 真是父女同心,都觉得在选婿上,荣必聪出身并不富有的这一点遗憾,其实未尝不是好处。 庄经世觉得把女儿嫁进门当户对的豪门去,未必掏得到什么利益,反先要贴补一笔为数不能太少的嫁妆,是划不来的事。 女儿嫁入豪门,是姻亲家得了个媳妇。 跟荣必聪成婚呢,是自己捡了个有用的商场助手,价廉物美,何乐不为。 一段豪门婚姻,真是各有心机,各怀鬼胎。 庄钰萍戏弄完荣必聪之后,就说:“我的话怎么算数,爸爸的主意才是主意,我们都要听他的。” 庄经世对荣必聪的信任付诸行动,他嘱咐荣必聪准备随他到大陆公干。 庄经世对荣必聪说:我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随我到广州去,你是适合的人选。以后你跟在我身边办事的机会多,你要好好地训练自己,要担得惊,捱得苦,吃得亏。“庄经世热情地拍拍荣必聪的肩膊,”我女儿认为你是个人才,我想你是的,我们不会看走了眼。“ 荣必聪听了这番话,心在卜卜乱跳,有着无比的兴奋,他认为这已是相当露骨的一种暗示。 故而荣必聪跟在他身边任事,格外地卖力。 对庄经世的信任与尊重,到了一个完全不设防的地步。 人,尤其在商场上,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对谁都应该如是。 一旦感情用事,削弱智慧,就会受害。因为过多的感情,会令耳目不灵,只会义无返顾地鞠躬尽瘁。若遇上了对方为求自保的情况,就更易成为牺牲者。 广州之行,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庄经世带着荣必聪去察看海沙的挖掘与运港过程,三天之内,拜会了当地的有关部门与领导层,忙得团团转。荣必聪下意识地认定庄经世把他带在身边,把他介绍给这么多国内的商务关键人物,跟他有心成全自己与钰萍的婚姻是关系极密切的一回事。 三天过后,他们回香港去。 从酒店出来,庄经世手里提着一个皮箱子,交给运送行李的侍役,然后回身对荣必聪说:“你先把行李带到火车站去,托运的托运,手提的手提,总之都由你好好照顾,我等会自己上车去会你。” “庄先生还有地方要去?”荣必聪问。 第4节两个紧贴着的身体 荣必聪没有再回话,他一把将郭慧文拥在怀内,两个紧贴着的身体,令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 此情此景之下的如此风流人物,荣必聪若不吻住了郭慧文,就是太不合情合理的事了。 深吻长吻之后,荣必聪吁了一口气,轻声说:“对不起。” 郭慧文没有答,她推开了荣必聪,走回屋子里去。 荣必聪像旧病复发似的,浑身有种软绵绵的、将要瘫痪的感觉。 他顺势跌坐下来,就在屋前空地上坐了整夜,直至天亮。 每逢回忆往事至此,荣必聪必然暗笑自己,当年的那一个晚上,真不知是怎么搞的,没有跟着郭慧文走进屋子去,那并不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大丈夫所为。 若把这段情节独立地抽出来告诉别人,必然成为一个大笑话。 从前,人们是较纯情的,年轻人的色胆怕也较小,且更见于少男身上。 女人,在男女关系上的决断,什么时候都比男人清晰坚强,不像男人般拖泥带水,得过且过。 那一夜之后,没多久,郭愚回家来就很凝重地对荣必聪说:“局内的风声忽然又紧起来了,反正在国内,你是被软禁了,不易求得清白。荣先生,你就自己想清楚怎么办吧!我们就算不能帮你,也不会害你。” 话是说得既隐晦又明确,荣必聪心知肚明,他点头,问:“哪儿的边防最有把握?” “你考虑清楚了?”郭愚问。 “对。” “信不信由你,深圳与罗湖的接境禁区大半都没有人把守,只一列脆弱至极的铁丝网。可是,荣先生,万一遇上巡逻军甚至边防解放军,他们必然一抬枪在胳膊上就扳动手掣,百发百中,根本是先斩而无须后奏的行动。” 单是这种形容,已叫荣必聪的心跳出口腔来。 可是,他不能不回去。 因而必须孤注一掷,免得日子一拖长下去,他反而变得坐以待毙。 他决定下来之后,就跟郭慧文说:“我要走了。” “嗯,定了日子没有?” “明天吧!” 慧文点点头,嫣然一笑道:“祝你顺风。” 几句淡如白开水的话,其实犹如无味的一服毒药,灌下去,教人在五脏六腑内产生剧痛,以至肝肠寸断。 这最后一夜,荣必聪没有想过会如此难受。 他过分地低估了在这段蒙尘日子内,这位红颜知己在自己心灵上所发生的作用。 原来,在庄钰萍之外,还有女人使他动心。 人才这么想,房门就在几声轻敲之后被推开了。 月色,一如那个他吻了慧文的晚上那样柔美,从小小的窗口投射进来,正好教荣必聪看清楚站在房门口的慧文,活脱脱像一个下凡来人间施惠的小仙女。 她款移玉步,来到他的床前。 他伸手迎接着她。 赤裸肌肤的接触为双方传来一阵又一阵极度的亢奋,这种亢奋升华,成了一份浓郁得犹如玫瑰花般芬芳的情意,迷醉着两个人儿的赤裸心灵。 翌日,慧文送荣必聪出门。 他们手拉着手,走到村口。 分离在即,荣必聪面对着可爱可亲的郭慧文,连一句“我会回来”都出不了口。 他想过,自己应该说:“我设法把你接到外头去。” 然而,对一个纯洁如羔羊,且在无条件之下奉献自己给他的女子,有十分之一成分的谎言,荣必聪都不忍讲出来。 他实实在在地不知道能不能回到香港去,就算回到了,前途也是茫茫。 可是,强烈的自尊心驱使着他不得不拼搏,走出一条血路,寻回他的公平与清白。 他不可以无缘无故、不明不白地就这样屈死在大陆上,放过了陷害他的人。 对于郭慧文,他领了情,受了恩,却无法回报,教他羞愧与自咎至极。 他低着头,含着泪,无语。 反而是郭慧文说着别话:“聪,写信给我。” 荣必聪点头。 “你答应?” “我答应。” “若你仍在世上,你必与我通讯。” 这就是说,郭慧文最恳切最关心的只不过是荣必聪是否安全抵港。 她的要求如此渺小,如此无私,如此大方,如此真挚,更增添荣必聪心上的不忍。 “慧文,我对不起你……” 郭慧文拿小手掩住了他的嘴,说:“今生今世,我们不讲‘对不起’这句话,谁也没欠谁,因为我没有要求,故此你无须承诺。” “慧文,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在环境与能力许可之下,你是我最愿意去关爱与照顾的人。” “这已是我喜出望外之事。”郭慧文说,“走吧!免得晚了,不方便,深圳的边防,入夜后反而巡逻得更紧。” 就这样轻轻地一抱之后,两个人就分离。 荣必聪走到深圳边防处,眼前就是那一列铁丝网,他挑了最偏僻的一隅,准备走过去。 是的,信不信由你,其实就这么简单,有胆量走过去就成了。 正如人生中很多个生死关头,只要挺起胸膛,直闯,很多时就这样平安地过关了。成败很多时在于一些人是否有胆识而已。 经过了深圳偷渡回港的一役之后,在以后的人生中,荣必聪势不可挡,在商场上,经常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当年,他闭一闭眼睛,决定赌命,就这样飞也似的走近铁丝网,以最高速度爬过去。 在那一秒钟,他知道自己随时可以听到枪响,然后就会整个人挂在铁丝网上,再不能站到地上去。 那种感觉令他浑身冰冷。 故而,当他的脚踏在香港领域上,跟着发足狂奔时,他以为自己是在做回光返照的一种本能反应。 回到香港来了。 荣必聪的这场噩梦,有如重病。来时如山倒,去时虽似抽丝,但,总算熬过去了。 他扑倒在病榻上的老父身上时,仿如隔世。 荣父荣恩泽抚摸着儿子的头发,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满脸皱纹拥挤在一起,似是忙不迭地要表示雀跃,却又无能为力似的。 “聪,我以为父子再无相见之日了。” “不,爸,我回来了,对不起,害你担心得病倒了。” “不相干,见了你,明朝就能好起来。这阵子,庄小姐常来看望我、服侍我、鼓励我,不然,真会撑不到今天,是她帮我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你去看她了没有?” 荣必聪摇头。 “为什么呢?快去吧!” “庄经世出卖我。”荣必聪说。 “你以后要走的路还长,换言之,被人出卖的次数仍然会很多,一次两次就记在心上,焉能做大事。有大志的人,胸襟要广,宰相腹内可划船,就是这个道理。” “这口气要我吞下去,很难。”荣必聪说。 “多吞几下就习惯了,习惯就好,熟能生巧。你当被出卖的一口气是一服苦口良药,总没有错。我如果是你,定会火速去拜会庄经世,向他报告你已平安回来了,其余的恩怨与因由,只字不提,他欠你的情,总有一日会回报。”荣恩泽叹一口气,道,“再说,你现今羽翼未成,轻言结怨,妄想报复,一定是徒劳无功,自讨苦吃的。” 荣恩泽的教训,对荣必聪日后的影响很大。 欠债的人,就是把他宰了又如何,自己还是有损失的。最好的处置方法还是设法保持关系,让他慢慢还债,方才实惠。 荣必聪被老父说得心动了,再没有做声。 荣恩泽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膊:“聪,徒劳无功之事,得不偿失之举,可免则免。为了不放过庄经世,而放弃庄小姐,这是条什么数?庄小姐的确是真心对你的,否则,她不会在你身陷困境时,仍不停地来看望我。” 这番话才真令荣必聪感动。 原来庄钰萍对自己竟如此痴情,就是为了她,而把跟庄经世的恩怨一笔勾销,也是值得的。 荣必聪终于来到庄园,求见庄经世。 庄经世—见了荣必聪,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是集尴尬、埋怨、防范、进攻于一身,他怕荣必聪来算账。 “你回来了?” “是的,庄先生,不幸中之大幸,我终于平安回来了。” “聪,这事我有责任向你解释。” “庄先生,不用解释了,既然已经回来,事件的过程与原委,都不再重要了。教你们担心了好一段日子,我很难过,特来报平安,且致谢。” 庄经世一怔,随即恢复常态,从容地笑道:“聪,经得起大风浪的人,必成大器,敢作预言。” “那要你多提携了。” 荣必聪如此地表了态,就等于前仇旧恨一笔勾销,重新与庄经世做朋友,做宾主,建立新关系。 完完全全出乎庄经世的意外。 “你来了,见过钰萍没有?” “还没有。她在家吗?” “怕是在的,我嘱管家将她叫来,让她惊喜一下,你们好好地谈谈。” 等待与庄钰萍重逢的那一刻钟,长似十载。 “聪。” 庄钰萍站在偏厅的门口处,叫了荣必聪一声。 第5节两个紧贴着的身体 荣必聪没有再回话,他一把将郭慧文拥在怀内,两个紧贴着的身体,令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 此情此景之下的如此风流人物,荣必聪若不吻住了郭慧文,就是太不合情合理的事了。 深吻长吻之后,荣必聪吁了一口气,轻声说:“对不起。” 郭慧文没有答,她推开了荣必聪,走回屋子里去。 荣必聪像旧病复发似的,浑身有种软绵绵的、将要瘫痪的感觉。 他顺势跌坐下来,就在屋前空地上坐了整夜,直至天亮。 每逢回忆往事至此,荣必聪必然暗笑自己,当年的那一个晚上,真不知是怎么搞的,没有跟着郭慧文走进屋子去,那并不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大丈夫所为。 若把这段情节独立地抽出来告诉别人,必然成为一个大笑话。 从前,人们是较纯情的,年轻人的色胆怕也较小,且更见于少男身上。 女人,在男女关系上的决断,什么时候都比男人清晰坚强,不像男人般拖泥带水,得过且过。 那一夜之后,没多久,郭愚回家来就很凝重地对荣必聪说:“局内的风声忽然又紧起来了,反正在国内,你是被软禁了,不易求得清白。荣先生,你就自己想清楚怎么办吧!我们就算不能帮你,也不会害你。” 话是说得既隐晦又明确,荣必聪心知肚明,他点头,问:“哪儿的边防最有把握?” “你考虑清楚了?”郭愚问。 “对。” “信不信由你,深圳与罗湖的接境禁区大半都没有人把守,只一列脆弱至极的铁丝网。可是,荣先生,万一遇上巡逻军甚至边防解放军,他们必然一抬枪在胳膊上就扳动手掣,百发百中,根本是先斩而无须后奏的行动。” 单是这种形容,已叫荣必聪的心跳出口腔来。 可是,他不能不回去。 因而必须孤注一掷,免得日子一拖长下去,他反而变得坐以待毙。 他决定下来之后,就跟郭慧文说:“我要走了。” “嗯,定了日子没有?” “明天吧!” 慧文点点头,嫣然一笑道:“祝你顺风。” 几句淡如白开水的话,其实犹如无味的一服毒药,灌下去,教人在五脏六腑内产生剧痛,以至肝肠寸断。 这最后一夜,荣必聪没有想过会如此难受。 他过分地低估了在这段蒙尘日子内,这位红颜知己在自己心灵上所发生的作用。 原来,在庄钰萍之外,还有女人使他动心。 人才这么想,房门就在几声轻敲之后被推开了。 月色,一如那个他吻了慧文的晚上那样柔美,从小小的窗口投射进来,正好教荣必聪看清楚站在房门口的慧文,活脱脱像一个下凡来人间施惠的小仙女。 她款移玉步,来到他的床前。 他伸手迎接着她。 赤裸肌肤的接触为双方传来一阵又一阵极度的亢奋,这种亢奋升华,成了一份浓郁得犹如玫瑰花般芬芳的情意,迷醉着两个人儿的赤裸心灵。 翌日,慧文送荣必聪出门。 他们手拉着手,走到村口。 分离在即,荣必聪面对着可爱可亲的郭慧文,连一句“我会回来”都出不了口。 他想过,自己应该说:“我设法把你接到外头去。” 然而,对一个纯洁如羔羊,且在无条件之下奉献自己给他的女子,有十分之一成分的谎言,荣必聪都不忍讲出来。 他实实在在地不知道能不能回到香港去,就算回到了,前途也是茫茫。 可是,强烈的自尊心驱使着他不得不拼搏,走出一条血路,寻回他的公平与清白。 他不可以无缘无故、不明不白地就这样屈死在大陆上,放过了陷害他的人。 对于郭慧文,他领了情,受了恩,却无法回报,教他羞愧与自咎至极。 他低着头,含着泪,无语。 反而是郭慧文说着别话:“聪,写信给我。” 荣必聪点头。 “你答应?” “我答应。” “若你仍在世上,你必与我通讯。” 这就是说,郭慧文最恳切最关心的只不过是荣必聪是否安全抵港。 她的要求如此渺小,如此无私,如此大方,如此真挚,更增添荣必聪心上的不忍。 “慧文,我对不起你……” 郭慧文拿小手掩住了他的嘴,说:“今生今世,我们不讲‘对不起’这句话,谁也没欠谁,因为我没有要求,故此你无须承诺。” “慧文,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在环境与能力许可之下,你是我最愿意去关爱与照顾的人。” “这已是我喜出望外之事。”郭慧文说,“走吧!免得晚了,不方便,深圳的边防,入夜后反而巡逻得更紧。” 就这样轻轻地一抱之后,两个人就分离。 荣必聪走到深圳边防处,眼前就是那一列铁丝网,他挑了最偏僻的一隅,准备走过去。 是的,信不信由你,其实就这么简单,有胆量走过去就成了。 正如人生中很多个生死关头,只要挺起胸膛,直闯,很多时就这样平安地过关了。成败很多时在于一些人是否有胆识而已。 经过了深圳偷渡回港的一役之后,在以后的人生中,荣必聪势不可挡,在商场上,经常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当年,他闭一闭眼睛,决定赌命,就这样飞也似的走近铁丝网,以最高速度爬过去。 在那一秒钟,他知道自己随时可以听到枪响,然后就会整个人挂在铁丝网上,再不能站到地上去。 那种感觉令他浑身冰冷。 故而,当他的脚踏在香港领域上,跟着发足狂奔时,他以为自己是在做回光返照的一种本能反应。 回到香港来了。 荣必聪的这场噩梦,有如重病。来时如山倒,去时虽似抽丝,但,总算熬过去了。 他扑倒在病榻上的老父身上时,仿如隔世。 荣父荣恩泽抚摸着儿子的头发,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满脸皱纹拥挤在一起,似是忙不迭地要表示雀跃,却又无能为力似的。 “聪,我以为父子再无相见之日了。” “不,爸,我回来了,对不起,害你担心得病倒了。” “不相干,见了你,明朝就能好起来。这阵子,庄小姐常来看望我、服侍我、鼓励我,不然,真会撑不到今天,是她帮我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你去看她了没有?” 荣必聪摇头。 “为什么呢?快去吧!” “庄经世出卖我。”荣必聪说。 “你以后要走的路还长,换言之,被人出卖的次数仍然会很多,一次两次就记在心上,焉能做大事。有大志的人,胸襟要广,宰相腹内可划船,就是这个道理。” “这口气要我吞下去,很难。”荣必聪说。 “多吞几下就习惯了,习惯就好,熟能生巧。你当被出卖的一口气是一服苦口良药,总没有错。我如果是你,定会火速去拜会庄经世,向他报告你已平安回来了,其余的恩怨与因由,只字不提,他欠你的情,总有一日会回报。”荣恩泽叹一口气,道,“再说,你现今羽翼未成,轻言结怨,妄想报复,一定是徒劳无功,自讨苦吃的。” 荣恩泽的教训,对荣必聪日后的影响很大。 欠债的人,就是把他宰了又如何,自己还是有损失的。最好的处置方法还是设法保持关系,让他慢慢还债,方才实惠。 荣必聪被老父说得心动了,再没有做声。 荣恩泽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膊:“聪,徒劳无功之事,得不偿失之举,可免则免。为了不放过庄经世,而放弃庄小姐,这是条什么数?庄小姐的确是真心对你的,否则,她不会在你身陷困境时,仍不停地来看望我。” 这番话才真令荣必聪感动。 原来庄钰萍对自己竟如此痴情,就是为了她,而把跟庄经世的恩怨一笔勾销,也是值得的。 荣必聪终于来到庄园,求见庄经世。 庄经世—见了荣必聪,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是集尴尬、埋怨、防范、进攻于一身,他怕荣必聪来算账。 “你回来了?” “是的,庄先生,不幸中之大幸,我终于平安回来了。” “聪,这事我有责任向你解释。” “庄先生,不用解释了,既然已经回来,事件的过程与原委,都不再重要了。教你们担心了好一段日子,我很难过,特来报平安,且致谢。” 庄经世一怔,随即恢复常态,从容地笑道:“聪,经得起大风浪的人,必成大器,敢作预言。” “那要你多提携了。” 荣必聪如此地表了态,就等于前仇旧恨一笔勾销,重新与庄经世做朋友,做宾主,建立新关系。 完完全全出乎庄经世的意外。 “你来了,见过钰萍没有?” “还没有。她在家吗?” “怕是在的,我嘱管家将她叫来,让她惊喜一下,你们好好地谈谈。” 等待与庄钰萍重逢的那一刻钟,长似十载。 “聪。” 庄钰萍站在偏厅的门口处,叫了荣必聪一声。 第6节他差不多是扑过去 荣必聪回过头来,看到了美艳如昔的庄钰萍,他差不多是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 “钰萍、钰萍,你可好?” “你逃回来的?” “是,我不顾一切地逃回来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天!荣必聪拍额,不晓得回答。 庄经世的营商秘密,未必让女儿知道。 然而,自己该怎么开口道出事件的原委呢? “都过去了,不要再提起吧!”荣必聪只好这样说。 “聪,你是够走运了,本城的传媒根本没有对你被扣留在大陆的事件发生兴趣,他们连报道都没做,这反而好,保存了你的名声。可是呀,铤而走险的勾当,做多了是上得山多必遇虎,今次能逃掉,下次不一定可以,那就惨了。” “钰萍……”荣必聪不知怎样把话说下去。 “聪,上流社会的圈子内,还是有些人知道你的这件事,在议论纷纷的,这一点,你不可不知道。” “议论什么?说我作奸犯科,走私黄金吗? “这是实情,不是吗?” “钰萍,你难道不知实情?” “什么实情?” “你父亲让我做替身。” “荣必聪,你说话小心点,我并不喜欢有人站在庄园内肆意侮辱我父亲。” 庄钰萍的严肃态度,吓了荣必聪一跳,他急嚷:“钰萍,这是事实,我并没有做违法的事,我是冤枉的。” 庄钰萍把左边眉毛往上一扬,带一点飞扬跋扈的样子,很令荣必聪心惊肉跳。 原来口里说着爱自己的人并不信任自己。 庄钰萍说:“你受冤枉了,并不等于可以转过头来冤枉我父亲,是不是?” 荣必聪无辞以对。 他想了很久,才缓缓地说:“钰萍,我以为你仍然爱我。” “我不会爱一个立心冤枉我父亲的人,这一点请你理解。 “我此来也不是寻他算账的,过去的算了。” “不但如此,你压根儿要弄清楚,整件事与我们庄氏家族是无关的。以后在人前人后,我们都必须以此为基础去发言与表态。” 这就是说,不但不能跟庄经世算账,而且要彻底地承认庄经世是无辜的,日后的责任始终搁在荣必聪的肩膊上。 庄钰萍并没有站在荣必聪的一边去试行探索他的苦衷,与谅解他的心境,她一开口就要荣必聪硬吞下这桩冤案。 在目标与宗旨上,荣恩泽与庄钰萍的取向是相同的,但在心意与态度上,二者就有很大的差别。 荣必聪感到老父的劝勉是基于爱护自己的立场。 可是,庄钰萍的要求,并不存半点对自己的关怀与信任,这无疑令他失落、彷徨、惆怅兼难堪。 荣必聪企图抓紧一些庄钰萍为爱他而做的种种事情,以致令自己心上好过些,于是他说:“钰萍,以后该怎么说怎么做,我会事事与你商议。总之,请你相信,对你,我还是既敬且爱的。这段苦难日子里,你为我的担挂以及常去照顾我父亲的恩情,我都会谨记。” “你父亲?”庄钰萍一脸的疑问。 “他老人家很感谢你的慰问和鼓励,他笑说如没有你常去看望他,陪他说话,给他希望,他未必能有精力撑得下去,活着等我回来。” 庄钰萍很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荣必聪想,这不怪她,她之所以去看望父亲,完全是爱屋及乌之举。情怀所向被披露了,有着少女应有的腼腆,不足为奇。 “聪,你刚回来,回家去好好休息个够,再说吧! 当荣必聪回到家里之时,见老父坐到客厅上来与客人谈笑娓娓,一见他,就喜气洋洋地说:“聪,庄小姐来看我,老说要走,我硬把她留着等你回来。” 坐在荣恩泽身旁的客人缓缓回过头来,含笑点头,跟荣必聪打招呼。 荣必聪微微一怔,没想到是她。 荣恩泽道:“你说到庄园去,谁知庄小姐却来了,差一点就失之交臂。” 庄小姐?原来老父口中的是这位庄小姐。 “你好。”庄钰茹笑道,“很开心知道你平安回来。吉人自有天相,我一直请荣伯伯释虑。” 荣必聪不晓得回应,太多杂念思潮,澎湃涌现,不辨悲喜。 荣恩泽看见儿子那副不知所措的神情,误以为有他在场构成了年轻人的诸多不便,于是便自以为知情识趣地引退,只剩下荣必聪与庄钰茹默然相对。 总得要打开闷局,于是荣必聪说:“多谢你,钰茹,父亲对你的到访和慰问一直感激。” “别这么说,—点小小心意难以弥补我们庄家对你的欠负,还真要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把前事忘了就好。” 庄钰茹说话的神情很真挚、很诚恳,没有一点造作,没有半点虚伪,这更令荣必聪茫然无措。他终于忍不住直指问题的症结所在,道:“你承认庄家对我有所亏欠?” “本来应该没有株连这回事,但父亲毕竟是庄氏家族的掌舵人,他的所作所为,我们有责任去承担。” “钰茹,”荣必聪冲动地上前拥着庄钰茹的双臂,问,“你们都知道真相?” 庄钰茹怯怯地低下头去,道:“我们都无能为力。请相信我,当我们目睹父亲把他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不肯为你奔走担保时,我心里十分十分地难过。除了祈求你早日平安脱险,别无其他方法。对父亲的偏私,是每个做儿女的必然反应,请你原谅。” 荣必聪呆住了,连连退后两步,凝望着庄钰茹。 他一直渴望把整件不幸事划上休止符,只要他能听到庄钰萍跟他说刚才庄钰茹说的那番话就好。 如今,话是有人说出来,可是,听进耳里,感觉却是如此的凄酸。 一个他深爱着的人竟没有真心诚意地爱自己。 反而是另一个,在一旁静观的人儿,表达了对他的无限关爱与信任,予他一番公平的判词。 一种含冤得雪的欢畅,与另一种更深一层的委屈,分别来自庄经世的两位女儿,交替着安慰和折磨荣必聪,令他感慨得再也忍不住流下了两行男儿苦泪。 庄经世在荣必聪回港之后,并不打算将他好好安顿,他有自己的一套打算。 他跟大女儿庄钰萍说:“庄氏家族不打算跟荣必聪再有联系,以免外间人会自动联想,他被扣留在大陆的原因与我们有关,这对我的名望还是有着一定程度的影响,一旦为人口实,在商业的营运上就有诸多不便。” 庄钰萍笑着拉起她父亲的手,道:“我做个听话的女儿,你有什么赏我?” “替父亲做事,也讲报酬。” “荣必聪其实是个很不错的男孩子,我错过了,将来未必能找到比他更出色的。这种牺牲,爸爸你应当补偿。” “你真棒,如此地晓得计算得失。” “我是你的女儿,不是吗?” “好,好。”庄经世笑着说,“你要怎样的补偿?你说。” “以后不论我嫁给了谁,庄氏家族的生意,要分出一定的范围归纳给我们管理。爸爸,有一个知道你秘密的女儿总比有一个能抓着你短处做威胁的女婿强。我们是血浓于水,说到底是切肉不离皮。” “很好,言之成理,我答应你。想来荣必聪真是个倒霉鬼,只有他一个人跟在我身边行走出了事,否则,他不必牺牲跟你的一段情缘。” “爸爸,你太看得起我了。可能我弃人取,荣必聪仍有机缘成为你的乘龙快婿。” 庄经世瞪他女儿一眼,说“你别开我的玩笑。” “我是认真的。你要将荣必聪完全铲出庄园的势力范围之外,不能只有一个听话的女儿。” 庄经世的寡情薄义远远超乎荣必聪的想象与预计之外。 荣必聪苦笑着跟荣恩泽说:“爸,不是我们练就了腹内可划船的度量,对方就会承让,相反,欺善怕恶者满城皆是。” 荣恩泽道:“别气馁,好汉是要吃眼前亏的,假以时日吧,总会化干戈为玉帛。到你有条件站在人前,又不提旧事的时候,防范你、对付你、陷害你的人自然会走过来跟你握手,我相信庄经世会是其中一人。” “可是,他连把我收回庄氏集团工作的诚意都没有,我何必要食嗟来之食。” “这倒是对的。聪,自食其力,到外头闯天下去。” “全香港的上层社会都买庄经世的面子,他不收容的人,没有多少个肯伸出援手,而且,他们也怕我底子有问题。” 说着这话时,荣必聪的双眼又是通红。 “到外国去吧!”荣恩泽这么说。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荣必聪正有此意。 “聪,你身边可得有个人,助你一臂之力,共度创业的时艰,你好好地想一想。” 荣必聪一连想了好多个晚上,他竭力地想把脑海里的庄钰萍影像刷去,换回那甜美而又纯真的庄钰茹,可是,屡屡失败。 心结犹在,梦想尚存,他斗不过自己的感情。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决意孤注一掷,勇敢地揭开这个自己与庄钰萍感情关系的谜。 他再上庄园去,是深秋的一个月明之夜。 “钰萍,我决定到外头世界去闯一闯。” “哪儿?” “美国吧!” “好主意,纾缓一下这阵子市场上的谣言与压力,对你的事业发展会有帮助,祝福你。” 第7节我没有分享的福分,我是认命了 “钰萍,”荣必聪有点口吃,欲言又止,“此去未定归期,我想,是不是对你有欠交代?” “怎么会,你现今不是交代得很清楚了吗?”庄钰萍答。 “可是,我不能要你无了期地等待。” “你以为我会吗?” 这么简单的一句回话,似是力有千斤,震碎了荣必聪的神经。 “你不会考虑跟我一起另闯天下?”荣必聪终于问出口来。 “怎么个闯法?聪,是要我跟你在唐人街做洗熨工作,抑或合力在餐馆洗盘碗去?我并非贪慕虚荣,我只不过脚踏实地而已。目前我手上拥有的,纵不要求再加添,也不打算无端端短缺了什么,我不是个活在童话故事里的人。” 话说得再明显不过了。 “聪,愿赌服输,将来你有一天飞黄腾达,我没有分享的福分,我是认命了。现今,我并不打算跟你去闯你的世界,父亲更必然反对。” 荣必聪微微点头,道:“好的,这也算是一个结果。钰萍,你要保重。” “你也保重。” 荣必聪本来想多加一句:“我会想念你。” 然而,强烈的自尊心教他忍住了,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回家后,他把自己关在房内,默默地流下了一阵子苦泪。 不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吗? 那怕是今夜之后的事了。 如今,委实有太多的不甘,太重的冤屈,太大的失望,太不可言喻的痛楚。 两行热泪流泻一脸,最低限度把满身的委屈宣泄掉。 有人轻轻叩门,荣必聪蹒跚地拖着缓慢的脚步,走到房门口,问:“谁?” “是我。” 一个温柔得在长夜中会回旋的女声。 荣必聪把门打开,见着了一个可人儿,笑容满脸。 “是你,钰茹。” “对,是我。聪,别怕,让我随你去,好不好?” 此情此景此人物问荣必聪好不好,要回绝的话,是艰难得不近人情,不合常理了。 庄经世在获悉庄钰茹这个意图之后,勃然大怒,他一头的青筋疯狂地跳动着,完完全全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冲到他的二女儿跟前,高声喝骂:“你敢跟姓荣的到美国去,我就宰了你,宰了他!” 庄钰茹杏眼圆睁,坚决地答:“多谢你的成全。” 庄经世一巴掌就打在钰茹的脸上,清晰地留下了五个泛白的指印。 “我打死你,我这就打死你!” 若不是庄家的家人把庄经世拉住,怕这就要把钰茹揍个半死了。 庄经世的发妻,钰茹的母亲只晓得在一旁痛哭,却没敢向庄经世求情。 “你们别拦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是多余的,我不要这样一个女儿。” 庄钰茹的嘴角有些微爆裂,渗出血丝,她以手背抹掉,缓缓地对她的父亲说:“告诉我,爸爸,你要个怎么样的女儿?是不是要盲目地听从你的话,不可以有自己的人生价值观,不可以有自己的做事法则,不能选择自己喜欢走的路,不能对你的不当行为表示丝毫意见,那才是你的掌珠?” “你住嘴!”庄经世的声音雄壮得如五雷轰顶,震耳欲聋,“只要你跟姓荣的在一起,我就对付你!” “对付我?说到底,我也算替你偿还一笔对荣必聪的欠债,这公平吗?” “你敢这么说?” “为什么不敢?站在这房子内的人,有谁不知道真相。” “你走,立即走,我不要见你!你一踏出庄园,就尽管跟姓荣的去,千万别在庄字上头冠以荣姓,我决不认这种女婿。 庄经世的这番话在当年是决绝的、铁定的、不可转圜的。 然而,若干年之后,情势大异,那是后话。 庄钰茹是个有见地、够胆识、敢挑战时代的勇敢女性,她不但跟着荣必聪到美国去闯天下,且还实在地助丈夫一臂之力。 她在筹策前途上,出了极好的主意,她对荣必聪说:“不要呆在三藩市的华人圈子里去讨生活,这样不会有起色,不容易衣锦回归到香港去。” 她鼓励荣必聪到美国东岸的纽约去。庄钰茹把要走的路,要摸的门径,要争取的人际关系,全联系安排上了,她说:“在纽约,我有位世交叫保罗威顿,他一直替我父母管理美国的金融与地产投资,我们去敲他的门,相信会受到庇荫。你投身美国的金融界,是最接近香港即将要走的路,这是我不只一次,跟在父亲身边时,听到他和其他的商家人说的话。” 荣必聪不仅对庄钰茹感恩,且满是敬佩,道:“保罗威顿既是你父母的朋友,他未必会答应照应我们。” “放心,他一定会。洋鬼子对婚姻自由很尊重很拥护,那反而是我们手上的一张皇牌,拿出来博取同情,得益不少。而且,我母亲会有信给他。” “若给你父亲知道呢?” “他会知之为不知。” 这句话就是一番很深的哲理了。 香江的上流社会之内,不知有多少段畸恋以及不为上一代认同的婚姻,到头来,还是冤家变亲家,化干戈为玉帛,只因为血浓于水,要中国人斩断亲情,并非易事。 庄钰茹是太聪明了。 果然,到了纽约之后,保罗威顿非常热诚地接待他们,且一阵子功夫,就把荣必聪介绍到美国最历史悠久的证券经纪行美林机构内任事。 职位并不高,但有了一个好的、正确的开始,就是成功的—半。 对于荣必聪,从纽约大证券行的跑腿开始干起,以至成为较有分量的市场调查员,这个事业的历程要比在三藩市唐人街洗碗碟,发展到成为餐馆老板要棒很多倍。 不是对后者的贬抑,而是前者正好把荣必聪在金融上的潜质提炼出来,使他在若干年后,配合起香江的发展来。 荣必聪对金融业是绝对有天分的,他在美林证券内的资料调查部门,一下子就擢升为独当一面的小组主管,因为他老是能准确地预测股份的前景。当一大堆数据以及公司资料放到他面前去,经他整理分析之后所得出的结论,总是跟日后发生的市场反应差不了多远。 在股市中能预知三分钟后的情况,就已经炙手可热,翻云覆雨。 美林证券每月出版一本股市分析,荣必聪负责的几支股份往往最叫客户甚至经纪受惠,这番本事很快就被上头发现,于是荣必聪受到重用。管辖机构客户部的高级副总裁李察波尔还决定把荣必聪抢到自己部门去,将一些比较重要的户口拨归荣必聪照顾。 李察波尔对荣必聪说:“别以为我不信任你,故而把这几个不算是大户的户口拨给你。他们的底子极厚,故此疑心甚重,非要看到经纪为他们服务的成绩斐然,不会放心下重注。对于这些可栽培的客户,我们非常重视。你明白吗?” 荣必聪当然明白,对于有潜质,可拓展的户口才是生意之所在。相反的,奉侍那些靠展投机的客户最艰难。市况大好,任何户口的表现都良好,不见突出;市势衰弱,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展客,就算忍心斩仓,都可能是两败俱伤。客户拖欠经纪行的债务时更是难缠,不知有多少场这类投机官司搁在一旁,左右为难,费时失事。 故此,最好奉侍的就是有实力的大客户,风调雨顺时可以给他们做巨额投资,稍见逆风忤水,仍有资格按兵不动,不必割价求售,以待雨过天晴。 荣必聪很相信投资周期,股市一如人生,总有低沉时刻,可又总会有蓦然抬头,拨开云雾见青天的一日。 最紧要是在低潮时忍耐得住,支持得来,一旦熬得过去就好。 为此,对李察波尔交到他手上去的几个大户,荣必聪隆而重之地细心照顾,果然甚见成效。这几个投资户口在半年内的投资总值几乎增加了两倍,等于说作为投资代理的经纪行的盈利大幅上扬。 荣必聪的个人表现得到极高的分数。 有一天,李察波尔把荣必聪叫进办公室里来,说:“我今天跟保罗威顿吃午饭,把你的工作成绩告诉他,立即捞到一宗大生意。” “是吗?”荣必聪关心地说。 “保罗威顿手上有很多大客户,由他主宰投资策略,把钱分配到哪一个金融经纪手上,投资于哪一种金融工具,都只看他的决定。故而,不论外汇、黄金、股票、债券等等的经纪都与他保持密切来往,希望能做到他的生意。 “保罗威顿是华尔街内出了名的无宝不落的凤凰。” 他肯光顾谁,就证明谁的投资眼光与魄力不弱。能得到保罗的青睐,本身已是一项荣耀,且在行业内能起宣传作用。 李察波尔把一个档案递给荣必聪,说:“这是你要打理的新客户,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直接问保罗,他全权主理这个大客户的投资。” 李察波尔稍稍俯身向前,用手按着那个档案,郑重地说:“把这个客户服侍得妥妥帖帖,我们部门今年的花红一定极为可观。通过他,不难把香港,以至台湾的很多大户投资户口拉到我们手上来。 “为什么呢?因为这些日子来,香港的政治局面极不安稳,主要是中国大陆闹文化大革命,香港怕被波及,于是人们慌忙走资。只要让他们尝到了投资在欧美的甜头,不怕没有生意。” 这是个难得的时机,荣必聪晓得把握。他在走出李察波尔的办公室前,是非常爽快而肯定地答应,他必会尽心尽力而为,而且很有把握把这个新户口的投资打理得有声有色。 然而,当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翻开档案一看,情况就有变了。 荣必聪赶快地把档案合起来,定一定神,重新再将之打开。 一点都没有错,新客户的名字正是庄经世。 由自己去为庄经世管理他的个人与家族投资户口,这是个很大很大的冲击和引诱。 聪明盖世的荣必聪飞快地就掠过几个念头。他绝对可以让庄经世的投资受损,叫他亏大大的一笔,甚至可以安排他先尝甜头,引他下重注后,才要他一下子摔得头破血流。 正如李察波尔所言,现今香港人心惊肉跳,不知多想寻求资金的避难所,趁着他们心理虚弱,急谋援手之际,报复前仇,正是千载难逢的机缘。 没有比叫庄经世在自己手上栽倒了更痛快的事了。 当然,荣必聪也可能把照顾这个客户的责任推卸,不劳把自己的本事贴补在姓庄的人身上。 还是,应该趁这个机缘,做好功夫,以祈重修旧好。说到底,庄经世是自己的岳父,且已是刚满周岁的荣宇与刚出生的荣宙的外祖父。 血浓于水,何来解不掉的恩仇。 荣必聪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 枕畔的妻子在哺儿之后,精疲力竭,总是睡得很熟,并没有察觉到荣必聪午夜梦回,惘怅满怀,旧恨填胸,难以入寐。 经过了多天的心理挣扎,他终于把决策定下来了。只为接到父亲荣恩泽的信,给了他很大的启迪。 信是这样写的:聪儿:你们一家在美,想是辛劳干活,但心境还是开朗的吧? 没想到年前迫不得已地远走天涯,异邦谋生,如今却成了很多香港人梦寐难求的出路。 中国文化大革命令香港的经济与安定都蒙上了阴影,人人自危似的慌忙走资移民。 我可是泰然处之,老是相信一个道理:今日的福,可能是明朝的祸;今日的祸,也可能是他日的荫庇。 做人,不能只看目前,必须向前看很多个循环,才能大定人生的顺逆贫富与贵贱。 总之,眼前的因,未必是因,眼前的果,亦未必是果。世事发展要看我们的造化,而造化又得端视我们做人的宏量……阅函至此,荣必聪的胸怀开拓了,思路清晰了。父亲的一番话,令他决定在商言商,公私分明。 不能把昨日的仇恨与怨怼,牵引到今日的工作上头。 为了报复,把分明可以替庄经世赚到的钱亏蚀掉,赔进去的还有自己的商场名誉,平白地委屈了自己的本事与才干,让辛苦积累的功勋蒙上阴影,太不值得了。 就把庄经世视为一个普通的客户去尽心照顾好了。 主意立定之后,整个人也畅快起来,更投入工作。 果然,十个月下来的投资业绩斐然,由此而获得保罗威顿拨来更多的户口与投资金额,荣必聪拿到的花红与薪酬实在令他喜出望外。 保罗威顿对他说:“怎么样,钱赚到了,是不是准备押在自己欲投的股票之上?” 荣必聪摇摇头,说:“不买美国股票。” “什么?”保罗威顿问,“有比你预测上扬的美国股票更好的投资目标吗?” “有。” “是什么?” “香港地产。” “你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对你或未必尽然,对我是百分之一百。” “为什么?” “你是美国人,我不是,我总要回去寻根的。如今辛苦赚来的钱原本就打算用作本钱,好好地在香港搏一搏。你看,如果我把这些积蓄放在美国股票上能赚得的那个百分比,对我的前途与生活能起什么催化作用,还不是像现在的有日过日。我把钱押到最低潮的香港地产去,输了,在美国不见得我生活不下去;赢了,我就回去大展拳脚。” “你真有回去的打算?” “只待机缘而已,那是我的故乡,我是在香港出生的,有与生俱来的情分。且还有一口冤枉气,早晚要把它出掉。要出掉这口气,最切实的办法无非在于强化自己。” 第8节能否称王,全仗胸襟 保罗威顿一听,过来拍拍荣必聪的肩膊,说:“就是这句话了,能否成王,全仗胸襟。我给你打理庄经世的投资户口,原以为你还带了三分要吐气扬眉的成分在里头,如今连这个疑虑也没有,可见你真是将帅之材,有容人律己的厚量。老弟,你前程无可限量。” “尽心尽力而已。” “好,我告诉你,老弟,你回港发展的机会来了。” 保罗威顿没有告诉荣必聪,那个机会是什么。 倒是家里头的庄钰茹给他报告了一个骇异的消息,钰茹对丈夫说:“我收到母亲拨过来的长途电话,她跟父亲要到纽约来,父亲公干,她是特地来看荣宇和荣宙。” “你父亲会来见他们吗?” “母亲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是的,既来之则安之。 缘分只可以相迎,不能相拒,亦不可强求。 庄傅秀珠来探望女儿与外孙儿的那一天,荣必聪不是有意回避,因为不是假日,他必须上班。 周一到周五的纽约华而街从来都是繁忙拥挤热闹墟场似的,在其间干活的人只恨一天没有四十八小时。 一旦接触到那个分秒可以定成败输赢的股票市场,时间急逼得活像一眨眼就过。 正当荣必聪埋头苦干之际,保罗威顿摇电话来,说:“我在大堂,准备跟一位客户上来探望你,你有空出来把他带到你办公室内细谈他的一个计划吗?我刚好另有约会,没法子招呼他。” “好的,我这就到大堂去。” 走到大堂处,遥见一个熟谙的身形,面壁而立。荣必聪缓步走过去,在他身后站定了,便轻轻而礼貌地招呼了一声:“你好。” 回过头的庄经世,面容是肃穆的,显然比以往要苍老憔悴得多。 “可以到你办公室去坐一坐吗?” “欢迎,请随我来。” 荣必聪把庄经世带到办公室,坐下,很气定神闲地待对方开腔。果然,一坐下来,庄经世就说:“你知道我来了纽约?” “钰茹曾提及此事。” “钰茹没有什么事隐瞒你的,是不是?你则不一定把所有事情告诉你的妻子。” 庄经世这样说,脸色还是温和的,可见得并非提出责难,只是疑问。 荣必聪平和地答:“钰茹应该知道的事,她都知道。” “我以为你会把打理我美国股票户口的这件事告诉她。” 荣必聪笑道:“那不是她应该知道的,知道了反而会白担心,何必。” “故而,你尽心地为我处理投资,并不是因为钰茹向你提出请求。” “当然不是。无须她提出请求,因那是我分内的责任。况且,我也不认为家里面的女人,有权影响到商务上的常规决定。” “聪,我看过保罗威顿的报告,你的业绩斐然,且表现持续了很不短的一个时期,这很难得。”庄经世说。 “你过誉了。” “看来,我们以前的恩怨并不存在了吧?” “对我,早已烟消云散。” “很好。聪,你岳母见着了荣宇与荣宙,很开心,我们说到底是一家人,你不反对我这句话吧?” “怎么会反对?” “那么,回来助我一臂之力。” 荣必聪没有即时作答,他略为沉默,静观其变。 “我的意思是香港的情势越来越坏,我很需要有人在外头亲自替我管理所有的投资,单靠外人不行。” 这就是说保罗威顿的表现仍未能令庄经世满意。其实,荣必聪很能透视庄经世的心意,这完全是劳资双方的典型关系,在没有其他可靠人选帮他时,他只有信用保罗,否则,当然省掉那笔可观的佣金为上算。 荣必聪忽然有一个念头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千万不要再做职员,必须出人头地,争取当老板才是正经。只有大权在握,才不会受制于人。 就算所管辖的公司规模小,依然是一言堂,只会取代人家,不会被别人取代。 工字不出头,打谁的工也还是一样结果。即使老板是岳父是父亲,亦不会例外。 于是荣必聪说:“我是比较奢求与妄想的,在美获得的商场经验与积蓄,我准备带回香港去,作为自己创业的基础,再不打算托庇于人了。” “连我也算是外人?” “在商场上,自己之外的人都是外人,对不对?” 庄经世点头,沉默了一会,说:“我想钰茹选对了对象,你是有前途的。” 有才华,具自信,又够胸襟的人,何必再为人做马牛,当然是自行创业为高。 庄经世的纽约之行,无疑是化解了翁婿之间的宿怨。在香港时局动荡的那年头,庄经世发觉身边能帮助自己发展事业、稳定大局的竟无一人,反而是有过嫌隙的荣必聪没有乘他阵脚稍乱之际,给他百上加斤,因而令他不能不感动了。 人很奇怪,到了某个阶段有某件事发生了,就会牵引出感情上的离合。 商家人尤其看重钱,肯在金钱上头放谁一马,就是最实惠最能打动人心的。 荣必聪在商言商、大公无私的行动,换回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结果。 最低限度他也为妻子庄钰茹做了一件遂她心愿的事,打破了跟庄家的僵局。 这情势使荣必聪的归航决定更刻不容缓,他知道这次回去是时候了。 本身有了商场历练,过往的瑕疵已是事过境迁,而且在乱纷纷的商情政局情势下,根本没有人再会轻重倒置,注意起无关痛痒的一些旧事来。何况,庄经世本人对荣必聪的身份认可了,也就等于前嫌尽释,连那些因商业利益而不敢开罪庄氏家族的人,对荣必聪也没有顾忌了。 荣必聪认为此时正值天时地利人和,理应买棹回航去。 庄钰茹是嫁鸡随鸡,她只闲闲地问了丈夫一句:“你选这个香港有危机的时刻回航,是否太冒险了?人人都打算走出来。” 荣必聪答:“戏院如果闹火警,拼命往外冲,以为可以逃命的人一定被挤得透不过气来,窒息而死,或被人互相践踏蹂躏而亡。只有冷静地等待消防队开到的人,才有逃出生天的希望,说不定根本是虚报火警,还能趁机在地上捡到一些逃命人匆忙间遗留下来的贵重物品呢!告诉你,有危才有机,千载难逢,万勿错过。” 荣必聪就是这样,在六七年香港闹暴动期间,逆水行舟,结果捡到很大的便宜,由此而起家。 在地产与股票上先行发迹,然后一直借助香港近三十年来的若干次危机。他抱紧了与本城共存共荣,唇齿相依的宗旨从商,可以想象到他今日累积的财富有多少。 远的且不去说它了,只在八七年全球股灾之后,他收购了若干间财务受影响的上市公司控股权,再在八九年六四事件之后,积极在海南岛与上海购入地皮,开始计划发展。这两个危机所带给他的财富已是天文数字。 然而,富贵双全又如何,他生命中仍有极大的遗憾。 平生的挚爱,由两段深恩厚义所编织而成,冲突、矛盾、悲苦、为难亦由此起。话说荣必聪回港发迹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郭慧文父女寻到,申请他们来港。 荣必聪不但找回了郭慧文,出乎意料之外,慧文已经育有一女。那女孩子跟荣必聪见面时已经六岁,不消辨正她是谁的骨肉,只一张吹弹得破的苹果脸,其实都比父母漂亮。还有那双闪烁着信心光芒、凝视着人就好像能看到对方心事似的眼神,跟荣必聪是太相象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女孩的父亲应该是谁。 故而,当荣必聪回广州乡间去,打算亲自迎接郭慧文父女而看到了小女孩时,他错愕得张着嘴巴紧张地对慧文说:“我并不知道你为我生下了女儿。” 慧文感动开心得扑进荣必聪的怀抱里,她说:“聪,你承认她就好。” “我怎么会不承认她呢!可是,慧文,对不起,我……” “我们分别时说过,此生此世,我们之间不需要讲‘对不起’这句话,记得吗?” 就这样,郭慧文祖孙三人一直无名无分,但却安居乐业地跟在荣必聪身边,在香港生活。 当荣必聪成为本港有数的富豪之后,他曾经兴起过把郭慧文名分公开的念头,可是,没有得到庄钰茹的答允。 这其间有着太多牵丝拉藤的错综关系。一次,当荣必聪向庄钰茹稍微提出这个意念时,庄钰茹就很坚定而平和地对丈夫说:“聪,我从来没有向你提起在我跟你去美国前,曾与庄钰萍有过的一席话,是不是?” “是。” “好,现在便给你说说这个在我们爱情故事里的小插曲。 “当我决定离开庄园的那个晚上,我姐姐来叩我的门。 “她坐在床沿,一边看我收拾细软,一边对我说话。她问:”‘妹妹,人弃我取之物,怎值得你如此冲动,何不三思而后行?’“我答:”‘姐姐,各人的眼光不同,福分迥异,如果我们姊妹同心,都挑同一位的人选的话,麻烦更大了,是吗?’“钰萍微笑,伸手拨弄着她那头乌光水滑的黑发,道:”‘天下间的男人很多,但归根究底,只有一种——他落难时需要红颜知己。荣必聪赤手空拳到美国去打天下,谁跟他洗衫煮饭,生儿育女,持家理务,往哪儿去找像你如此价廉物美的人长期侍寝?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我担保他三妻四妾,你肚子里钻出来的孩子,并不比其他女人为他生的矜贵,都姓荣的,有什么分别?’“‘姐姐,你的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的话,请回房去休息吧!我们明天乘的是早班机。’”‘妹妹,请记着,荣必聪原本爱的女人不是你。“ “‘对,但,姐姐,只要他最后爱的一个女人是我就可以了。’” 荣必聪听后默然无语。 他从此放弃了,不再在庄钰茹跟前提及这个齐人的妄想。 当然,纸包不住火,总有些声音是会传到庄钰茹的耳朵里去的。 很有些人看到荣必聪在假日带了一名如花似玉的小女孩到郊外去耍乐。 那自然是荣坤。 不过,聪明的庄钰茹决不大兴问罪之师,甚至绝口不提,一于知之为不知,根本不当一回事去处理。 当荣必聪有齐天下间的一切美好事物时,让他同时拥有一些别的女人,庄钰茹绝对可以容忍。 正如有一次,她跟庄氏家族的人到马会去观赛马,庄钰萍有意无意地在她跟前讲荣必聪的风流艳史,庄钰茹一边听,一边拿着望远镜紧张地看荣必聪那匹称“盖世太保”的名驹出赛,果然独占鳌头。赛后,庄钰茹缓缓地放下了望远镜,笑容可掬地回答庄钰萍的话:“姐姐,男人多养几个女人跟多养几匹马没有两样,差别只在于马匹表现良好,胜出了,男人可以陪同妻子拉头马,拍照留念,一齐出一阵子风头。养女人呢,只能暗地里受用,不可以与人分享。” 说罢,头也不回地就踩着三英寸高跟鞋,婀娜娉婷地与荣必聪走下草地去,从港督夫人手上接过了那个金禧大奖杯。 对于庄钰茹的这个态度,荣必聪无法不接受,不认同,不默许。 他的确欠了庄钰茹。 当然,荣必聪也欠郭慧文。 分别在于郭慧文一直没有要求,一直肯让步,一直愿意相安无事,于是就只好由着她在金屋之中过她另一种富贵生活了。 物质上,郭慧文一点不缺;精神上,她是有遗憾的。 从小,荣坤在学校的成绩表上就不准填父亲的名字。 恳亲会、家长日、周年运动会等等,出席的只有郭慧文。 童言无忌,荣坤曾不知多少次被小同学问起:“荣坤,你的父亲是不是死了?” 只这么一说,荣坤就会发很大很大的脾气,她甚至会忍不住出手打小同学两巴掌,犯下严重的校规,受重重的罚。 老师们都老实不客气地对郭慧文说:“荣坤很聪明,但有点心态不平衡,孩子对自己没有、别人都拥有、都能炫耀的东西,总是更渴望得到的。这方面的遗憾,为她带来的影响,你要稍加注意。” 荣坤从小到大的心理病,其实也反过来影响了她的母亲。因此,郭慧文对荣必聪也不算是绝对无求,并非绝对安分,绝对知足。 她一直奢望荣坤能名正言顺地成为荣家的女儿,向世界宣布这项荣耀。 可惜,至死,她都不能如愿。 荣必聪夹在两个女人、两重恩义之间,无法协调,无能把握。 对他而言,天下间最难应付的是女人,最难纠缠的是爱情,最难解决的是恩怨。 这是荣必聪的想法。人的想法,必渊源于个人遭遇。 当荣必聪目送着相处了三十年的妻子庄钰茹离开人间的同时,他做梦也不曾想过,有另一位妙龄少妇,就在他荣家巨宅的天台上哭泣着,为她认定不可解决的人生大事,动了轻生的念头。 飒飒寒风从四方八面吹来,并没有吹醒少妇混淆不清的思路。 她一边饮泣着,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喃喃自语道:“孩子,我原以为今夜你会看到天上的星星,可是,没有星星,原来今夜没有星星,那么,妈妈就带你摘星去。对不起,孩子,妈妈再不能等待明天了,请原谅我吧!” 第9节宛如一根轻盈的羽毛 说罢,少妇就攀上围墙,站在天台的石筑栏杆上,她闭上了眼睛,根本不敢往下望。 她知道只要她心上一惊,就会下不了跃下去的决心。 再活下去,难题仍然会卡在那里。她已经想尽了办法,甚至在昨天,她差不多是匍匐在地上,向荣必聪恳求矜怜。可是,这一次,她最终失败了,他再不肯承担她、负责她、保护她了。 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除了死,并无别的办法了。 求死,对她来说,比求生容易。 只要向前踏进一步,就什么都解决了。 她曾经对荣必聪说了:“我已怀孕。” 可是,荣必聪依然无动于衷。 向荣必聪求援是最后的一个可以挽救自己的门路,直至肯定姓荣的再不买账时,她才完完全全地绝望。 从那一刻起,她亦知道死期将至。 她觉得没有第二个选择。 人世间是冷酷的,只要自己的棋子走错一步,就会满盘皆落索,欲救无从。 所以,不如归去。 她梦呓般又说:“别怕,孩子,只消妈妈倒吸一口气,一阵子的剧痛不会对你造成骚扰,别怕,妈妈陪着你,带你去寻星摘星去。” 说罢,她飞身而下。 在黑夜里,少妇穿的那件白衣,宛如一根轻盈的羽毛慢慢地从高空飘下。 荣府刹那间乱成一片。 除了荣必聪仍然保持极度镇定之外,其余人等,包括荣宇与荣宙两姊弟,以及一应婢仆,都吓得魂不附体。 尤其是在荣府住宿的荣必聪特别行政助理戚继勋。 他像荣府内的第三个死人,坐在偏厅内,一动也不动。 到底姜是老的辣。 荣必聪嘱咐他的儿子荣宙说:“你负责打理母亲的身后事,明天发丧。棺木老早已经挑定,就通知殡仪馆择个吉日举殡下葬吧。” 荣宙不住地点头。 荣必聪又说:“别给你外祖父摇电话了,他老人家想早已睡了。庄园那儿,待到天明再知会吧!” 荣宙应命而去。 “爸爸,我该做些什么?”荣宇问。 “你去安抚荣府内的各人,同时,郑重嘱咐他们,谁也不可以乱说话,不可向任何人等提及戚太太在这儿跳楼自杀的消息。” 荣宇急道:“可是,爸爸……” “我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荣必聪相当的疾言厉色。 荣宇答:“听清楚了。” “听清楚就好,这儿没有你的事了。我已报警,警方很快就会来到,由我去应付他们。” 才说过这话,就听到荣府外有汽车声,荣必聪赶忙走出去。 门口停着一辆am字样的日本汽车,那是本城政府署长级高官座驾的标准车牌。 除了am日本车之外,还有一辆没有闪亮车顶讯号灯的救护车,以及另外一辆警车。 救护人员火速地把少妇的尸体移上救护车,立即开出荣府。 在救护车开出之后,荣府的大门随即关上。 其中一位记录现场情况的警司罗一山,走到荣必聪以及那位自am车走下来的高官霍志光的跟前去报告。 “是当场毙命的。” 霍志光点头,嘱咐道:“千万别让新闻记者知道,你关照了公关部门没有?万一有什么风声走漏的话,要预备一套应付传媒的说法,千万别把荣先生与荣府牵涉在内。” “是的。”警官恭谨地答应着。 “医院方面,你打过招呼了吗?” “已经关照了,反正人已断气,一到,就送殓房去,会好好地避开传媒耳目。事实上,刚有一桩车祸,我们会努力引导候在警局与医院的记者去采访那则新闻,声东击西,掩入耳目。” “好,你看着办吧!有什么特别消息,随时给我报告。” “知道了。”说罢,警司罗一山就引退了。 “霍兄,我们进去谈谈,好不好?”荣必聪把霍志光引入他的书室。 这是荣必聪相当私人的地方,仆人除了进来打扫之外,就是庄钰茹与荣家的两个孩子,在没有荣必聪的同意或邀请下,他们都不会随便摸进来。 书室并没有什么秘密,只是荣必聪需要一个纯属于自己的天地,去思考很多问题。很多时,遇到商业上有重大的疑虑,荣必聪把自己关进去一整夜,重新亮相人前时,就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传闻这个摆设简单而隆重的书室,是经过出名的风水先生为荣必聪摆过座位的。故而,一坐到书室去,就能头脑精灵,思想敏捷,没有什么难题会难倒荣必聪,早晚会被他克服。 他在商场上无疑是斗智的能手。 在书室的一角,摆放了一个酒柜,珍藏着各式美酒,连“路易十三”也只不过是柜内最不起眼、最不受重视的美酒。 荣必聪把酒递给霍志光,说:“这种x○已经在市场上绝迹多年,是二十年前的产品,珍藏至今,比现在的所谓x○要醇很多倍。” 霍志光接过,呷了一口,差不多不忍心这就把酒吞下肚子里。 一种浓郁的香醇感觉,使他愿意让那口酒留在口腔内。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齿颊留香。 “敬你,霍兄,这回真是给你添麻烦了。”荣必聪说。 就在八七年时,霍志光在期货市场内受重创,差一点就要身败名裂。 他实在没法子有钱去偿还经纪行的债务,新的客户可以闷声不响地就溜走,让经纪背起那个包袱,可是霍志光不成。 他有名有姓,有头有面,一旦这桩事被揭发了,不是欠债还钱这么简单,而是如何去解释财富的来源。 他差不多是走投无路,只好去叩荣必聪的门。 他只把难题说出来,荣必聪立即按动对讲机,跟他的其中一个行政助理戚继勋说:“通知信隆股票行,把六二八九的户口转移到昌荣投资去,由我们计清楚所有账项给他。” “荣兄,不知该怎么样谢你了。” “总有机会需要你投桃报李的。”荣必聪答。 他从来都不会给那叫什么廉政公署的抓到把柄,因为他是飞得高、飞得远、无宝不落的凤凰,总是先行做足了笼络功夫,待有起什么事来,便好办得很。 霍志光当然心知肚明,荣必聪在自己身上投资了多少钱。 荣必聪也绝对不会待薄为他奔走办事的人。 霍志光呷完了那口美酒,对荣必聪说:“不用担心,今夜荣家的不如意只在于荣夫人仙游,你请节哀。” 这就是说,荣家的另一桩人命案决不会外扬。 荣必聪说:“我是看着戚继勋长大的,他父亲去世前是荣家的老仆。我们两代宾主,继勋一直住在荣家。 霍志光点头:“荣先生很照顾下属,认真难得。” “也不能这么说,没有好职员,哪儿有好业绩。就说戚继勋吧,他毕业后就开始当我的助理,人是非常能干。不久前寿山钢铁的财政出现困境,我把它买过来后,就由他辅助我大力改革,第一个财政年度就来了,相信派息的幅度会令股东惊喜,甚而会派发红股,这功劳继勋可占不少。” 是不是真的称赞戚继勋,并不重要。霍志光已经记在心头,明天赶快买进前身是寿山的寿荣钢铁,没有比在宣布派高息红股之前买进该种股票更加有利。 荣必聪继续说:“能助一臂之力的好伙计是必须照顾的,自己再本事都不能只手遮天。” 霍志光慌忙答:“说得对,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只要有商场政坛阅历的人,都会晓得这闲闲的几句话的重要意义。 荣必聪当然不会,也不便直接给霍志光的手下什么打赏。 然而,正如他所说,只手不能遮天,单是靠霍志光个人的权位,在处理戚继勋太太在荣家跳楼自杀一事上是并不保险的。 人,总是比较肯死心塌地地为自己的利益尽忠职守。 那就是说,霍志光需要把今夜的内幕消息密密遮掩,同时,又需要用另一个股市的内幕消息作为有关人等的报酬。 霍志光心里很佩服荣必聪。 自己曾受过他的照顾,今日反过来为他做点事,义不容辞,但手下的人跟荣必聪没有交情,就算肯看在自己官高职厚的势力分上,安排好一切,都比不上以实利收买人心更高明更安全。荣必聪的确是个大刀阔斧、眼光深远的人。 当然,不把这件跳楼自杀案件公诸于世是不难办的事,纠集各方面有关部门的人合作,应办的手续就顺利办妥,真的是神不知鬼不觉。 每天在本城内发生的意外这么多,只要其中的关键地方与人物秘而不宣,根本就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谁有空管这些闲杂的人命案件。 可是,不公开报道是一回事,坊间会不会有传言出现,又是另外一回事。 就在事发的翌日,那专责为霍志光办理荣家自杀案的罗一山警司之妻,就一边搓麻将,一边跟她的女朋友闲聊。 女友说:。 “看到今天的新闻没有?荣必聪的太太死了,还很年轻呢,才不过五十岁的样子。” 另一位道:“所以说,有钱要有命享才有用,光以为嫁得到本城首富,便是幸福,错了。” 罗一山太太眯起她那对原本已经极细小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说:“周太这句话最真,有命享固然重要,丈夫会不会花天酒地,用情是否专一也是关键问题。那荣太太年纪不大,又养尊处优,保养一流,怎么会患起癌来,怕就是表面风光多,内里愁不少,那姓荣的风流史委实厉害。” “说呀,荣必聪有什么风流史?” “听说上届本城的健美小姐丁紫香被荣必聪收起来养了半年,立即有过千万元投资大陆地产。” “不对,不对,那不是荣必聪经手的事,健美小姐的老板是塑胶业大王袁坤博。袁氏根本原籍东莞,在那儿兴筑最新的卫星城市,把姓丁的名字放进去,让她干出风头而已,哪有这么容易赚得千万。” “错了,女明星方瑜收了山,就是做了本城一个富豪的专职情人,立即得以主持一个为她而设立的五亿元基金,发展她的名牌时装业务,方瑜才风生水起。” 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一桌子四个女人,口吻俨如权威,讲人家是非讲得口沫横飞,七情上脸。 本城豪门的动态,往往是社会上娱乐群众的资料与泉源,有关他们的一切,令人太向往,太感兴趣,太喜欢寻根究底,津津乐道了。 其中的一位周太,忽然想起来,就说:“别把话题拉开了,罗太,究竟荣必聪有什么艳闻?” 罗一山太太又故意摆出一副得意的模样,道:“我怎么知道呢!我又不是荣家里头的人。” “你的罗警司跟上流社会的人很熟呢,有什么叫做不知道的。” “还有呀!你的罗警司简直把你当上司般尊敬,回家来一定将所见所闻,向你报告的,你可不能独吞消息,不与我们分享呀!” 罗一山太太被女友们这么一吹捧,灵魂儿上了青天,于是开始节制不来,口没遮拦地道:“荣家呀,怎么只死掉一位太太,连姨太太都死了。” “那是旧闻呢,不是说荣必聪在外头的那个女人在一年前已经去世了吗?” “别吵,听罗太太说下去。荣必聪难道还有一个女人不成?” 罗一山太太便道:“就是这话了。荣必聪怕是跟他下属的太太有一手,弄大了对方的肚子,不肯认账,那女的就愤而跳楼自杀了,跟荣太太在同一个晚上死的。” “对呀,都说荣必聪的女人多如恒河沙数,可是要名正言顺地被承认,成为荣家人,休想!” “哎哟,那自杀女人的丈夫呢,会不会跟荣必聪算这笔账了?” “你这算是什么话了?有钱使得鬼推磨,跟在他身边做事的那人,怕是恨不得自家的老婆献身,从中拿点额外好处。反而这女人认真起来,打算跟荣必聪过一世,要求名正言顺,自然是碰钉子了。” 全都议论滔滔,说得似模似样。 谣言往往就是一些一知半解的事实,再加上丰富的想像力,以及自以为是的判断而形成的。罗一山太太对其余三位女友说:“好了,好了,总之,我们围内说说无妨,可千万别传出去,否则,一山要怪我老说漏了嘴。” 罗太太这几句话,才是天大的笑话。 闲着没正经事干的女人,吃饱肚子,逛足了街,搓腻了麻将,看厌了电视,不拿世家大族的是非到处传播,生活还真是不够热闹呢! 况且,谁在世界上有这个义务为人保守秘密呢!世纪末的人情是把生活环境内的秘密,以种种不同的方式传送到迥异的目标对象去,图个皆大欢喜。 故而,真有秘密,要守得住,只有一个方法,不把它讲出来。 第10节那女的怀有身孕之后 为此,这些天来,坊间趁着本城首富荣必聪的夫人病逝,就兴起一个有趣、惊险而又似假还真的谣言。 谣言开始由罗一山太大之流向外扩散,先传遍整个上流社会与工商企业界,再下放至贩夫走卒,平民百姓。 每天不论近至中环,远至新界的茶楼酒馆之内,人们都在议论纷纷,最后得出了一个豪门悲剧。故事变成了这样:荣必聪夫人之所以得癌全是为了荣必聪跟自己手下一员猛将的妻子发生了特殊关系,原本是手下奉侍给老板的一服清心润肺的补品,却变成了糖衣毒药。那女的怀有身孕之后,便威逼荣必聪给她正名,并要承认肚子里的骨肉是荣家的继承人之一。 这事呢,可把荣必聪夫人气得七窍生烟,并破坏了她一直维持的夫妻恩爱美名,于是积怨成疾,生了癌,一病不起。 荣必聪对妻子还是有一番情义的,她临终时坚持不肯让荣必聪承认那怀了孕的女子。 荣必聪答应了这个要求,反过来就让那女子受尽委屈,既不愿再回头当个荣氏职员之妻,藉藉无名地过日子,又不能一登龙门,身价十倍,于是悔恨之余,就跳楼自杀了。 也亏荣必聪财雄势大,有瞒天过海的功夫,这段丑史就没有外泄。 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 连荣宇与荣宙都不敢追问。 他们姊弟俩太清楚父亲的性格。 有什么事要问,所得到的答案往往是:“到我有必要让你们知道时,我会详细地给你们说。” 此言一出,就活脱脱地等于关上了大门,不得入内观看探索。 当荣必聪依然掌握着荣氏王国的钥匙之际,旁的人,包括子女在内,都惹他不起。 故而,荣必聪的神秘故事又添了一个,是真是假,孰是孰非,无人知晓。 豪门望族内的这种风云人物,每当有一些风吹草动,都的确能平添大都会内那种传奇曲折的色彩,很引人入胜。 实情只有荣必聪一个人知道。 就算连自杀而死的那位原名叫邹小玉的戚太太的丈夫戚继勋,也对整件事不甚了了。 戚继勋是戚大成的独子。戚大成在世时,是跟在荣必聪身边为他服务的第一个司机,直至几年前才去世。 戚大成的身份在荣家很特别,虽然一直都是荣必聪的司机,却受到极好的礼遇。 荣必聪在兴建这座荣家大宅时,把屋后的一块地皮设计成楼高四层的家仆宿舍,其中一个有成千尺的单位,就是让戚大成一家居住,这与其他人等只占一个房间是有太大差别了。 除了房屋方面的礼待之外,事实上,荣必聪一直对戚大成的独子戚继勋很爱护,从没有把他视作仆役身份看待。 戚继勋的年纪跟荣宇与荣宙相若,这三个孩子小时候,就总是玩在一起的。 荣必聪不但没有待薄戚继勋,还有—次,为了维护戚继勋,而把荣宙扣了一顿。 只为荣宙仗着是少爷的身份,跟戚继勋耍乐时,老是欺侮他。孩子们原本伏在地上弹波子,分明是荣宙输了,就是不服气,不肯认账,强将戚继勋的波子抢过来。戚继勋当然不放松,一下子吵起来,就打作一团,吓得在旁的佣人半死,慌忙把两个孩子拉开。 戚继勋哭着说:“你欺负我,我告诉我爸爸去。” “去呀,去呀,去告诉你爸爸吧!”荣宙拉开嗓门,大声嚷,“真不害羞,你爸爸是谁?我若告诉我爸爸去,才有得你受呢!你爸爸是我爸爸的司机,你就是我的仆人。” 小孩子正在拌嘴,大一岁的荣宇,老早就跑到荣必聪身边去报告这场是非的始末。 荣必聪立即把两个男孩子叫到跟前来,自己手上拿着鸡毛掸子,神情肃穆地问:“为什么玩得好好的竟打起架来?” 戚继勋低下头,没有讲话。 荣宙刚相反,一看父亲如此质问,立即稀哩哗啦地数落戚继勋的种种不是。 荣必聪听罢,便说:“荣宙,据你这么说,我就是最权威的家主人,要赏谁要罚谁都可以,对不对?” 荣宙得意地点点头。 “好,”荣必聪说,“荣宙,伸出你的手掌来。” 这么一说,荣宙呆住了。 荣必聪喝道:“我说什么,荣宙?” 荣宙被父亲这么一喝,就慌忙伸出手来。荣必聪使劲地挥动手上的鸡毛掸子就打,不单打在手心,也打在儿子的屁股与小腿上,打得荣宙直跳脚,哭声震天。 然后荣必聪才把鸡毛掸子扔掉,骂道:“你不给我学好,一辈子轮不到你当家主人。如此妄自尊大,自以为是,有姿势无实际的人儿,养你肯定是白养。 “我告诉你,荣宙,我是我,你是你,我是戚大成的主人,不等于他的儿子就可以供我儿子奴役。 “每个小孩子都有他平等矜贵的身份,不能分彼此。你们将来成长了,谁有本事就谁当主人,谁没本事就得听命于人。 “记住了没有?” 荣宙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荣必聪回过头来又训斥女儿荣宇:“身为姐姐,不劝弟弟学好,还巴不得看着别人被责难,你这种惟恐天下不乱,喜欢隔岸观火的性格,要着实地给我改一改,否则,长大了,一点都没办法做个得体的淑女。” 荣宇无端端地也被抢白一顿,脸上挂不住,就掉下眼泪来。 荣必聪反而是殷勤地拉起了戚继勋的手,温言柔语地说:“继勋,不要气馁。你爸爸是个有用的好人,一点也别为他的身份而伤什么脑筋。你好好地读书,将来长大了,我把你栽培得出类拔萃,出人头地。” 由荣必聪对孩子们的管教,可见他的个性。 对戚继勋之所以照顾,除了荣必聪为人公道之外,也着实为了曾有一段因果。 就在荣必聪初发迹时,曾因为商业上的争斗,惹下了一些江湖恩怨,是不是为此而有人打算寻仇,不得而知。总之,就在一天,他下班后,坐在座驾内,由着司机戚大成送他回家去,半途中车子在灯号前停下来时,忽然有三名彪形大汉从道旁跳出来,想拉开车门入座。 其时汽车还没有自动上锁设备,前面座位的车门没有反锁,其中一人跳上了车,显然的不怀好意。 还没有等对方说出什么话,戚大成已心知不妙,人急智生,立即一踏油门,把汽车猛力撞向行人路的灯柱。 交通意外发生了,街道上的人自然都围拢起来看热闹,那强行上车的匪徒措手不及,就这样给戚大成抓住了,交给警方去。 一桩企图绑架案就轻而易举地粉碎了。 就因为戚大成的忠耿忠勇,荣必聪一直都很照顾他。 多年以来,戚大成是荣必聪身边获相当大程度信任的一个人。 戚大成的妻子在儿子十多岁时便去世,戚大成也在戚继勋大学毕业后不久,就病逝了。 据说,临终时,他声泪俱下地向荣必聪托孤,得到了主人的承诺,会悉心栽培儿子,才溘然长逝。 戚继勋从小到大都是个沉实人,做事很勤奋,人也相当老实,品性似足戚大成,因而有时虽是灵巧不足,仍能得到荣必聪的宠信。 每逢有海外公干,荣必聪多数把戚继勋带在身边,让他多阅江湖场面,多见江湖中人,以知江湖情事,好锻炼成长。 荣宇与荣宙对于戚继勋,有时也免不了有一点点的妒恨,但碍着父亲的面子,不好过分地表现不满,以免反过来伤害到亲情。 而且,正如荣宇对荣宙说:“你害怕些什么呢,小戚不是个机灵人,他待在荣家,再得父亲的宠,际遇也只会比其父好一点点而已。” 这无疑是轻蔑之言,但也是事实。 就因为荣必聪经常把戚继勋带在身边,不知在什么场合,他竟然认识了邹小玉。 邹小玉人如其名,美丽得带一点小家气,像一粒白果大的翡翠,镶成戒指戴在一般女人手上是够派头的了,但若是在极度富贵荣华的场面中出现,这种尺寸的玉器,就嫌不够大体了。 坊间传闻,邹小玉是本城富豪私人会所内的女招待。然而,当戚继勋宣布跟邹小玉结婚时,并没有太多人有兴趣对新娘子的底蕴查根问底。 主要是戚继勋的江湖地位太卑微,惹不起群众的关注。 邹小玉婚后,跟戚继勋住在荣府后面的那个单位内,跟荣家的人一直相处得很不错。 总的一句话,得到荣必聪欢心的人,在荣氏王国内的日子不会难过。 至于说什么时候开始,有荣府的婢仆发觉,邹小玉曾在深夜从她所住的单位走过大宅来,叩了荣必聪书室的门,走到里面去,就不得而知。 对于这种暧昧的行径,任何人都晓得忌讳。 只一样事情颇为公开。这邹小玉的衣饰,在嫁给戚继勋之后还没有怎么样,倒是过了一段日子,忽然地矜贵起来,穿戴的品味可以说是跟荣家的大小姐没什么两样。 连荣宇有一日在大门口见着邹小玉,都吓一惊,道:“怎么你买了这件衣服?是蒂的,对不对?” 邹小玉点头。 “价钱贵得离了谱,并不值得呀!平日蒂也不至于这么的飞擒大咬。” 邹小玉闲闲地答:“店里的经理说,他们只拿这一件来香港发售。” 一般情况下的名牌,每个尺寸只备有两三件,难怪要抬高价钱了。 荣宇没有察觉到邹小玉的这番举止与转变。倒是荣氏企业里头的同事,尤其是那些女性职员,在闲谈时都在说:“小戚这阵子是发了小财,是不是?不知从老板身边听到些什么好消息,在股市抑或外汇中有些斩获,把个老婆装扮得如此骄矜高贵,所费不菲呢!”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邹小玉是越来越漂亮了。 这令戚继勋不自觉地更宠她、爱她,对她千依百顺,几近乎盲目。 小玉呢,对丈夫的尊重并不能干衡丈夫对她的宠爱。不知有多少次,在人前人后,就听到小玉批评丈夫说:“小戚,你是在天子脚下干活的人,都说天子脚下有黄金,你看你,做得弯了腰,驼了背,连金箔都没有拾到一张半张,笑不笑死人。” 戚继勋吃吃笑,面露尴尬地说:“荣先生自有分寸。” “你呀,老板的分寸也信得过吗?你自己不张开眼睛察看机会,留意动静,是捉到鹿不会脱角,是已入虎穴而不获虎子,白熬!” 戚继勋耸耸肩,不置可否。 “唉!”小玉轻叹,“你跟人家真是相去太远了。” 这“人家”究竟是谁,戚继勋没再问,他以为妻子只不过是下意识地这样回句晦气话,实则是并无所指。 直至这最近,邹小玉走在人前,忽尔显得心不在焉,神情怅惘。那原本已相当粉白的俏脸,抹上了一层淡灰,非常明显地见到一种落魄的气氛弥漫着整个人心,叫人看上去,有点不自在。 邹小玉从来都很少上荣氏企业的写字楼来。 荣必聪曾表示过不喜欢高级职员的妻子,大模大样地来巡视业务似的,把丈夫手下的秘书与职员支使着做各种事情。 故此,荣氏企业内,就算董事局的成员,都很少有家眷到访。 然而,这阵子,邹小玉老走上来,坐在戚继勋办公室门口的供客人等候的沙发上,候着戚继勋下班或有空。 戚继勋的办公室正好在荣必聪与荣宙的办公室中间,平日是职员口中的禁城地带,等闲不会往那儿跑,怕被皇帝太子碰见,即使要交代一些额外功夫,或陪着说话,也是蛮难对付的,真是可免则免。 故而,小玉虽久不久就呆瓜似的候坐在那儿,但除了荣氏父子的秘书之外,并没有太多人看见。 最近一次,戚继勋的秘书明明告诉她,戚先生到外头开会,不会回来了,小玉还是不肯走,老坐在那儿等候。 直至秘书小姐们刚下班时,就见荣必聪去完了酒会回来,看到小玉直挺挺地板起脸孔坐着,便驻足,问:“你又上这儿来?” 小玉站起来,回应:“你知道我是情不得已。” “你应该想通透一些,上次我已给你说得很清楚。” “我不甘、不忿。” “轮不到你不甘不忿。心变了很难回转过来,勉强是不好处的。” “我能跟你再多谈一遍吗?” “那是白花时间的。” “求你,可怜我。” 荣必聪想一想,终于点头。 小玉走进荣氏的主席室去后,那两扇柚木大门就关上了。 里头究竟是晴是雨,是春风抑或雷暴,是恩是怨,是解决抑或艰难,外头人怎么会知晓? 当天晚上,只有荣必聪看到邹小玉垂头丧气地,差不多是红着双眼,走离荣氏办公大楼。 这之后,荣家的仆人又都见过一次,邹小玉在深夜走到大宅来,很有点披头散发、脸无人色的样子,直挺挺像条僵尸似的走过回廊,直上楼上。二楼一面是荣宇与荣宙的居室,另一面有楼梯,拾级而上三楼,就是荣必聪的私人卧室与书室。 没有人看到小玉走进哪一道房门去,只是在半小时之后,荣必聪把她送下楼梯。 在堂屋旁门通厨房处,有两位女佣站着。她们直至小玉从侧门走了出去,确定她循小径回她自住的单位去后,才互望一眼,商量着说:“有事发生了,是不是?” 第1节那女的怀有身孕之后 “你看是什么事?” “还会有什么事,怕是小戚在公司里做错些什么事,由她来向荣先生求情。” “小戚会做错些什么事?” “你看他老婆的装扮,就知道他赚外快的机会可不小。这种风险呢,很难说,万一熬不住就要没顶。你看,这阵子买股票的人,不都吓得一额汗,忽高忽低,恐怖过鬼灯笼。” “你的意思是小戚有这种机会,三更穷二更富。” “不然,为什么他老婆一时间穿金戴银,喜气洋洋;一时间又愁眉苦脸,无精打采?” “对,这个时候还摸过来见荣先生,不是讲重要事,是为什么?女人呢,有什么重要得过丈夫。” “嗯!”其中一个女佣道,“有人说,小玉跟小戚的感情不好。” “不好?小戚当她是宝。” “也要小玉当小戚是宝才成。” “那你的意思是……” 两个人会心微笑,望向楼上。 “会不会是荣先生?” “有这个可能呢。这小玉满眼花花的,都是桃红点点,必有劫。” “再加,人也虚荣……” 才这么说着,大门重新开启,是荣宙回家来。 两个女佣一看是大少爷,也就没办法再把话谈下去。 真想不到,就这样过了几天,邹小玉竟在荣家大宅的天台花园跳下来,肝脑涂地。 有什么事如此地令她痛不欲生? 这是个秘密。 在荣宅内,人们因这个疑团所引起的好奇心比外间人更甚,然而,却更不敢追查原委。 好像怕一旦知道真相,反而会引起大是大非的样子。 相信知道邹小玉为什么自杀的人,只有一个。 谁又敢跑到他跟前去细问根由。 然而,也有人敢做例外。 他是戚继勋。 事发后两天的晚上,他走过大宅来,等着荣必聪从外头回来,然后求见。 荣必聪照例把他引进书室。 “坐吧!”然后,荣必聪抬眼看了戚继勋一眼,说,“你的脸色很差。” “因为我伤心。”戚继勋问,“你不伤心吗?” 荣必聪稍微一愕,才答:“当然伤心的,比你更伤心。”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是三十年的夫妻。” 这个答案令戚继勋一怔,一时间才回过神来。 “你比我较容易适应,说到底小玉未曾与你共过何等忧患,夫妻情分不深。” “不,我爱她,深深的……”说这话时,戚继勋的双眼通红。 “会过去的,一切的难堪总会成为过去。昨日已死,继勋,你仍有明天。” “可是,不弄清楚小玉为什么要死,我不会有明天。” “如你这么说,就太把事情混淆了。” “你真是铁石心肠的人。” “继勋,你可知这样子对我讲话,是并不礼貌,也不尊重?” “是不是要我负全责?” “你认为呢?” “我能坦白说话吗?” “早就该如此,别把事情放在心上,有疑惑,你应该问。” “你会答?” “如果我知道答案,而且这答案应该让你知道的话,我会。” 戚继勋倒抽一口气,问:“小玉为什么要跳楼自杀?” 荣必聪并没有对这个问题表示惊骇,他回答说:“不少人都想知道这个答案,这包括你和我在内。” “荣总,我认为你是最了解内情的一人。” “你的推测错误了。” 荣必聪一字一句地,清楚而淡定地答。 他的目光一直望着戚继勋,并没有回避。 惟其没有畏缩,益显得理直气壮。 戚继勋由迎接他的目光到最终气馁地垂下头来,只不过分秒之间的事。 荣必聪的威仪任何时候都能压得住所有的人。 他的话一直代表权威。 戚继勋不能不信服,不能不收回他的问题,更不能不放弃他的坚持。 惟其他人示弱了,请降了,荣必聪反而走前几步,把手搭在他的肩膊上,以示安慰,说:“继勋,昨日已死,不必回顾。你信我,这是对你对我最有利最有建设性的做法。” “可是……” 戚继勋忽然地抽噎起来,他忍不住哭了。 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之后,就如堤坝有了一个缺口,无法控制。一个大男人竟然伏在荣必聪的肩膊上狂哭得像个小男孩。 荣必聪叹一口气,说:“继勋,何必如此!” “可是,我爱小玉,我真的爱她!” “你爱她,她不爱你,有什么用?” 戚继勋猛然抬起头来,凝望荣必聪,神情悲惨得活像被判死刑的人。那种不愿意死而又知道不得不死的痛苦,充塞着他体内每一个细胞,叫他差一点儿就要尖叫出来,作为发泄。 荣必聪深深地吸一口气,挺一挺胸膛,道:“男人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你成功,女人要多少有多少。那时候,再回顾今日的你,你会觉得可笑、可悲、无聊。继勋,你必须相信我。男人之所以能傲岸矜贵,也仗着有女人深深地义无返顾地爱着他,否则,我们不会有尊严。”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 荣必聪微微一怔,然后淡定地点头。 “荣总……” “不要问下去,世界上有些事是不宜寻找答案的,尤其是得了答案而不能改变局面情势的,就要学习放弃寻根究底。” 荣必聪稍停,让戚继勋稍稍安静了一点,才继续说:“如果你坚持要寻找答案,我教给你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答应三年之内不再问起此事的前因后果,这三年,依足我给你安排的方法去发展你的业务,争取成绩,三年后你回来,我设法让你得到有关的资料。” 戚继勋问:“现在不可以告诉我?” “现在我的资料并不完整,看不到真相。我也需要三年时间去搜集,才能向你提供。” “好。” “我们一言为定。” 荣必聪首先伸出手来与戚继勋重重一握。 “荣总,我可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关于小玉的。” “好,问完这最后一个问题之后,你答应三年过尽,才重新有此权利。” “是的。” “好,你问。” “市场内关于小玉与你的传闻,是真,是假?真是真,假是假,我不能接受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荣必聪的眼神像兀鹰。 戚继勋在他的心目中像一只小鸡,随时可以将它啄食消灭,也可以不屑一顾。 戚继勋顶着冒犯兀鹰的危险,几乎是引颈待戮。 他不怕。 要他忍耐三年,最低限度要给他一个信心的基础。 戚继勋即使对荣必聪有残余的一点点信心,也必须抓紧,才有余力度过这三年日子,否则,他尽可于今日就来个了断。 荣必聪终于开口了,他看到戚继勋的神情,知道他的决绝与不肯妥协,于是他答:“假的。” “你是说市场内关于小玉与你的传言是假的?” “假的。” 然后,这“假的”两个字像生起了很多很多的回响,在戚继勋的耳畔不断地旋转着,挥之不去。 “你已经拿到你的答案了。” “谢谢你。” “把小玉的后事办妥后,我需要你去展开一个商业的大行动,你要有充足的准备离港一个时期。” 荣必聪就这样把一场风暴平息了。 最低限度,戚继勋再盛怒、再激动、再忧疑,也只不过如一座睡火山,起码要三年之后才有机会发作。 邹小玉的葬礼异常简单,戚继勋安排她火化,葬在永远坟场内那些白鸽笼似的骨灰灵位内。 更因为男女家都是人丁单薄,没什么亲戚,于是灵堂很疏落清冷。 惟一充塞场面的是,荣氏机构内的同事以及商界中人送来的祭幛与花圈,也算是有几分颜色点缀了灵堂内的一片素白。 这些色彩是否能代表一些温暖,去安抚着戚继勋的心呢?真是寒天饮冷水,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举凡是熟悉香港人情的人,都会告诉你,今时今日,戚邹小玉的灵堂内还有人致意,面子不是给予戚继勋而是看在荣家的份上。 倒过来看荣必聪夫人庄钰茹的丧礼,极尽奢华。整个殡仪馆的大礼堂包下来,还不够用。荣庄两家的亲属好友繁衍,一个礼堂根本无法容得下。 于是拜祭也分等级,成千古奇闻。 荣氏公关部拟好了亲友名单,要以地位名望亲疏分成了几个小组,不同组别指定有不同的拜祭时间。自然,能参加大殓仪式者就只有荣庄两家的近亲以及本城内顶级的官商望族,稍次一等的人物都被邀请在前一天或出殡当日早一点来尽礼。 致祭的时间一如晚宴的座位安排,都是身份的象征。太多人想在荣府举丧当日,有资格被安排参与大殓的拜祭仪式了。 城内有所谓四大家族,庄钰茹属于荣庄两大家族,其余高崇清家族以及韩统家族,当然都有代表拜祭。就是高崇清与韩统属于庄经世一辈,本来可以有借口不亲自来给世侄女送丧,但都不避嫌地亲身来了,可见庄经世与荣必聪的面子实在大。 从来例由人生,借口之所以为借口,即是说那不是实情,只用在替自己辩护某些事情之上。 能用借口来逃避出席某些场合,还真算给对方留有余地了。 庄钰茹举丧的一天,若能向朋友说:“我要赶去送殡。” 就是成功的象征。 在丧礼上,荣必聪的神情是肃穆的。在盖棺的一刻,眼泪忍不住汩汩而下。 场内有一起跟着丈夫来拜祭的女人,诸如高崇清的长媳高镇东太太与韩统的姨太太,就交头接耳地批评:“荣必聪竟然流泪。” “鳄鱼泪也是泪。” “他们夫妻的感情是否真的很好?” “谁晓得?” “不是说当年荣必聪喜欢的是庄钰萍吗?到不了手,才退而求其次。” “那庄家大小姐就是没福气了,千挑万拣地嫁了个落难王孙方国栋,今时今日的方家,哪里还有钱。 “七三年在股市上跌得头破血流,虽然过了十年八载,渐有起色,但又在八四年的地产投资上摔了大大一交,怎么也翻不了身。”,韩统的姨太太问:“为什么庄经世不出手救他?说到底是女婿。你跟他们是姻亲关系呢,应该清楚。” 高崇清的三女儿高掌西嫁给了庄经世的儿子,也就是庄钰萍与庄钰茹的弟弟庄钰华,故此与高家是姻亲了。 高镇东太太沈婉湄对于她那小姑子高掌西根本就没有好感。 因为高崇清三子一女,分别是镇东、耀南、掌西、定北,最能把持高家产业的不在于三个儿子,而在于高掌西手上。 故此,做妻子的很替丈夫不值,对小姑更不生好感了,这连带对她的丈夫庄钰华的家族,也有点自然而然的心病。 高沈婉湄于是摆出一副不屑的嘴脸,道:“庄经世根本是一毛不拔的人,庄家几兄弟姊妹全是失匙保险箱,现在这灵堂上的一位,若不是嫁给荣必聪嫁对了,哪有今日的风光。 “而且呀,不是我说家里的人坏话,姓庄的下一代也不见得成才长进。我们家姑爷庄钰华就是出了名的没本事人,庄经世表面将事业交给第二代,事实上,实权仍在他手上。连儿子也不劳栽培,让他跟在我们三姑娘掌西屁股后头做应声虫,又怎么肯伸手去扶女婿方国栋一把。” 豪门恩怨,是非黑白,关系纠缠不清,任何一个社交场合内都有人争相议论,听不胜听。 丧礼的喧闹场面过去之后,庄钰茹终于入土为安。 庄钰茹下葬之后,要处理的就是她财产的分配问题。 第2节医嘱的副本 律师上官融老早就把遗嘱的副本分别交到荣必聪、荣宇与荣宙之手。 其实遗嘱内容甚是简单,庄钰茹大致上把财产一分为二,平均给她的一子一女。此外,庄钰茹把手上的荣氏股权中的百分之十拨作永久慈善基金之用,管理基金之权属于荣必聪。本金原则上不能变卖及移动。其余荣氏股权就分给荣宇与荣宙,换言之,姊弟俩各有百分之十三荣氏股权。就连她拥有的首饰,庄钰茹都详细指定,哪些是分给荣宇,哪些是分给荣宙。 荣必聪的产业之多,远在庄钰茹之上,因而没有把财产分到他头上去,是顺理成章的事。 然而,庄钰茹留给他一个银行的保险箱,说内里的所有,全归荣必聪名下。 上官融在荣宇与荣宙跟前没有透露那保险箱内所有之物,直至他亲自造访荣必聪时,才对他说:“荣兄,我特别给你送保险箱的钥匙来。庄钰茹生前嘱咐过我把钥匙送给你时,才告诉你保险箱存放了些什么。 “可能她知道,要办理遗产税事宜很费劲,故此先要我给你交代一声。” “很费你的心了。”荣必聪说。 “她说,保险箱内其实只有你当年买给她的一件首饰,是一只镶了两颗心形钻石的戒指。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东西遗留给你,想是她知道你已有齐天下间的一切。” “内子遗留给我的其实已经很多了,我不是有一双儿女吗?”荣必聪说这两句话,不是不真心的。 庄钰茹把那只镶了两颗一克拉心形钻石的戒指送还给荣必聪,让他留念,怕是要表达一段难忘的结发之情。 当年他们有过困惑艰难的日子,庄钰茹安分守己,毫无怨言地熬过去,直到荣必聪开始抬头,家境渐渐富裕时,他就买回来第一件首饰。 这只钻戒在庄钰茹的所有珍贵首饰中,论宝石价值真是最最微不足道了。 谁不知道今天的荣必聪夫人是法美两国最大的珠宝行巴黎格富比和纽约铁芬尼的常客。 她跟荣必聪三十周年结婚纪念时,从丈夫手上得到的那件首饰就价值一千万美元,名为“情霸天下”的颈链,是用最无懈可击的全美钻石与绿宝石等镶嵌而成,清雅高贵得晶光四射,真的一如戴用它的女主人,高贵温文之中,见着沉醉在幸福之中的霸气。 这条价值连城的颈链跟荣必聪第一次送赠给庄钰茹的戒指相比,在金钱价值上,真是差太远了。 然而,荣必聪知道在意义上,那戒指对庄钰茹来说是截然不同的。 当年,他把戒指带回家,套在庄钰茹手上去时,说:“我们连结婚都太匆促了,应该送你钻戒作订婚用的,只是当时也太穷了,是不是?如今我补偿过来。” 庄钰茹抬起头来,很认真地问:“聪,这是不是你送给女人的第一件首饰?” 荣必聪一怔,说:“对的。” “那好,位以先而尊,我在你的生命上永远第一。” “你怎么这样说?” “不是吗?我敢赌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不知会买多少件首饰送人,有本事的男人,这是他们的权益和专利,我只能争取我能有把握到手的人与事。” 荣必聪抱紧了妻子,说:“请相信,我爱你。” 庄钰茹轻轻扫抚着那两颗一克拉的心形钻石,再说:“这代表两个相爱的人的心紧靠在一起,这也是你的承诺,我将保存、拥有它,直至我殁。” 就是这句话了。 如今庄钰茹逝世了,她就把这最宝贵的首饰交还丈夫。 两个相爱的人儿紧靠在一起的订情示爱信物,最低限度由其中一人保管着。 荣必聪把保险箱的钥匙存放好,宛如保有一段恩爱,不需外露,甚至不用查检,便可以珍藏至永远。 他的这番心思与举动跟女儿荣宇就截然不同,她忙不迭地检视分得的珠宝。 庄钰茹因为自知弥留在即,故而把所有首饰,除了那只留给丈夫纪念的戒指留在保险箱内之外,其余的她都提了出来,放在家中,好方便儿女分取,不用经过繁复的认领遗产手续。 荣宇的兴奋心情无疑是难以禁捺的,忽然地大财到手。 在庄钰茹没有逝世之前,荣宇和荣宙能私自调动的钱还不过是一千万港元左右,这些私蓄只是在荣氏工作所得的薪酬与红股的累积,以及他们偶然做一些投资生意所获的盈利而已。 严格来说是失匙夹万,生在金矿之内,可望可即而不可用。荣必聪根本认为儿子与女儿在商业上都不成熟,故而,他对集团内几位得力董事的信任程度远在儿女之上,换言之,更不会把大量现金与营运实权放到荣宇与荣宙手上去。 他曾严厉地对这双儿女说:“总有一天有你们的份,只是这一日远远未至,你们得好好地学。” 突然之间,母亲逝世,把她名下的财产分发到自己手上来,这番自由度可大了。 当荣宇对着那一套套五光十色的珠宝首饰时,实实在在地忍受不了诱惑,便关起睡房门来,逐套戴上,于镜前细览,欢喜得难以形容。 这些首饰其实对她并不算陌生,有好几件在母亲生前,已经借用过,以出席大场面。 但跟现今拥有它们,感觉是不一样的。 况且,曾有一次,荣宇参加高掌西主持的一个工商联会周年餐舞会,向母亲借用首饰时,被父亲听到了,狠狠地训了她一顿:“借贷这回事,只应在两种情况下进行,其一是自己缺乏,而又有急用,非借不可;其二是借转运用,可以产生大利,那也不妨借贷。你如今呢,两种情况都不是。戴不戴首饰,你都是荣必聪的女儿,谁会看不起你?年纪轻轻的浓妆艳抹更不知所谓。” 荣宇当然不能反驳,只好闷声不响地返回自己房里去,生自己的气。小时候想买一个可爱的洋囡囡,要等父母批准,要千方百计地令父母心软下来,才会遂自己的愿。那时候总想,长大了就好,可以自由自主,喜欢买什么都可以。 简单一句话,荣宇太希望不用看父亲的脸色,就能得到自己钟爱之物,做高兴之事。 直到长大成人了,情况依然如故。 或者应该说是每况愈下。 为什么?因为她的要求越来越高,希望越来越大。要满足荣宇,不是一个洋囡囡与一条美丽的裙子,而是牵动到八位甚而九位数字银码才能解决的欲望,包括自己的贴身享受以及表现权力的商业行动。 第一次当荣必聪否决了荣宇的商务计划时,她心上的翳闷就如同向母亲借首饰戴,却遭受训斥一样。 相信荣宙的遭遇与感想是相同的。 直到今日,风水回转,荣宇自母亲逝世,所得到的喜乐甚于哀戚,这种感情显示着人性的贪婪,她不是不知道的。可是,诱惑太大,难以抗拒,只好关起门来享受。 镜前的荣宇,既娇矜又高贵,集天下间最一流的条件于一身的荣家大小姐,轻盈地在镜前回旋,活脱脱像一只飞越牢笼的彩雀,正在张着翅膀蠢蠢欲动。 首先,荣宇就想,以后在任何应酬场合,她都可以珠光宝气,晶光四射,绝对的艳压群芳。再下来,她要利用手上的资金,在商场上打漂亮的一仗。不能让顶层社会之内,只有一位高崇清家族的高掌西,既是名门贵胄又是才华横溢的商界强人。 老实说,有财便有才。 大太阳底下,有什么不是金钱可以买回来的,包括爱情。 今时今日,荣宇身边多的是裙下不二之臣,只要她不那么挑剔,早就嫁掉了。 只是前车可鉴。 放在眼前的例子,正正是属于荣宇舅母高掌西的,她最大的遗憾就是嫁给了庄钰华。将来荣宇要赢她,在择偶上更不可以输。 她最怕父亲荣必聪在她跟前说:“高掌西是你的榜样,她做生意真有一手。” 连庄钰茹生前都说:“荣宇,你要跟舅母多学习,将来才可真正帮你父亲一把。” 荣宇一直不以为然。 她多少带着妒恨的心理,不喜欢到处看到高掌西出风头。 这最近在竞投屯门一幅住宅用地时,荣宇代表荣氏出价,就跟高掌西交了手。 价钱推到三亿二千万元时,荣宇以手提电话在拍卖现场拨回去向父亲请示,问:“爸爸,还要不要竞投下去?” 荣必聪问:“对手是谁?” “高掌西。” 荣必聪毫不犹豫地答:“收手吧!” 令出如山,荣宇不得不宣布放弃。 眼看着一大群记者簇拥着竞投成功的高掌西拍照兼访问,她跟两个随员蹒跚引退,心头极不舒服。 翌日,竟有一本娱乐周刊把她步出拍卖场地时的照片刊登出来,还加了一个不客气的小标题:“荣宇斗败,垂头丧气地步离拍卖现场,看来在顶层社会上还是高掌西的天下。” 荣宇气得半死。 她跑去问荣必聪:“爸爸,为什么让高掌西? 荣必聪抬起头来答:“因为她值得我礼让。” 连话都接不下去,荣宇差一点要吐血。 如今,情势不同了,荣宇不但手上有宽松的银根可以令她活得更似公主,而且她承继了母亲手上拥有的荣氏股权,名正言顺的是大股东,股权虽不比荣必聪多,但,每年派发的股息,她最低限度袋袋平安。以后在董事局内,不只是受薪董事,身份地位影响着发言分量,无疑是一登龙门,身价十倍。 谋定而后动吧!荣宇想,她不必着急。 翌日,荣必聪就把荣宇、荣宙、戚继勋以及一两位主要谋臣叫进办公室来,宣布一件大事。 荣必聪说:“当今之世,无人会忽视中国市场,理由不用解释了。荣氏要加强在中国大陆的商业实力与版图,势在必行。” 各人都凝神洗耳恭听。 荣必聪继续说:“我已部署良久,除了在北京开拓一个模范商住中心之外,其实对中国西北部的发展,也必须投入。中国西北部,除了四川因为人口过亿,以及陕西因为有西安古迹的支持而有投资者注意之外,其余各省都有待开发。我认为就算四川与陕西都还有很多发展机会,应该以此两省为首,把整个西北地区串连,成为国内旅游消费的重点,自二十世纪末开始,把外头世界的人吸引到中国西北部来。” 荣必聪回一回气,再说:“你们都听过寓教育于娱乐这句话,我们呢,要寓商业于娱乐。西北部不是工商业的重镇不要紧,不必跟其他发展工商业的城市争,我们可以积极发展整个西北省份的旅游、度假、艺术、教育、文化、医疗等等,使之成为举世知名的有代表性的中心,例如美国狄赛是汽车制造城市、波士顿是顶尖儿大学所在、侯斯顿是一流医疗中心一样。只要我们在西北部下功夫,选择培养的项目,我们的投资也就环绕那个选择的范围进行,一旦成功,该城镇大有可为,我们的投资就会以倍数增值了。” 荣必聪滔滔不绝地讲解计划下去,总结了他的讲辞,有如下述:“我们投资在西北的城镇,初步预算拨款三十亿。我对中国市场极有兴趣,基本上我喜欢开山劈石的刺激与挑战。在挑选助手方面,我认为继勋很适合。他跟在我身边好些日子了,也是他独力去发展一个领域的时候了。当然,继勋在业务交流工作及决策推行上如果仍沿用现在的身份与职位,怕不方便,在中国大陆做生意,职衔很重要,我想,我会向董事局推荐他当发展西北地区的附属公司的董事总经理,相信你们亦会支持。” 戚继勋望着荣必聪,他知道这就是为他安排的第一步。 这个安排无疑是使他惊喜交集的,三十亿元的投资机构,让他当董事总经理,虽仍由荣必聪遥控,但山高皇帝远,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等于是让他独当一面了。 戚继勋暗地里留意在座各人的反应,都面带笑容,他吁了一口气。 不敢说是众望所归,只是荣必聪果然压得住阵。 他这一言堂的威力似是长存。 荣必聪再加几句:“这荣氏机构的附属公司,从筹备组工作开始就由继勋办,至于其他董事局人员,我想好了再请荣氏母公司董事局批准。我想荣宇与荣宙二人中间,应该有其中一人参与,好多接触中国市场吸取经验。我是比较属意于荣宇多一点点,再看吧!” 会后,荣宇私下问父亲:“爸爸,你真打算让我与戚继勋合作?为什么不让荣宙去?他是男孩子,比较适合在外。” 荣必聪道:“我的看法刚相反。就是要你较长期地留在那些有待开发的地区做事,才会更明白世界艰难。什么叫做口含银匙而生,身在福中不知福等等,都可从生活中体验出来。况且……” “况且什么?” 荣宇听到父亲的这番解释,并不太高兴。 “况且继勋与你相处比较容易,荣宙的太子身份,对继勋可能产生心理掣肘。” “你很为继勋着想。”荣宇有点酸溜溜。 “对,从来都关心他。” 话就到此为止了,荣宇没办法再问下去。 说实在的,能把一半精力时间放到中国西北去投资,也是大开眼界的事,况且三十亿不是小数目,这项投资一定要押得准,现在荣氏的发展是直接影响她的资产。 戚继勋是不是一个人才,这是成败的关键。 连荣宇都有这个顾虑,荣必聪必然也会有。 他也断不会如此草率地就让戚继勋独自面临巨大挑战,老早巳计划好为他放置几个一流行政营业大员,辅助他承接大任。 第3节从极端的成功阶段直往下跌 荣必聪最亲信的属员是荣氏母公司的副主席潘天生,他把要好好栽培戚继勋的心意坦率地告诉潘天生,并问他意见。 “天生,你看是否要派给他一营劲旅去打这天下了?” 潘天生点头:“必须如此,继勋勤奋有余,经验不足,一有大事当前,他可能不敢排众而上,把风险顶下来。” “你的看法很对,他有智慧,但缺勇谋,我们要设法补他的不足。” “是的,西北各省的连锁计划工程场面浩大,他一下子背了这个责任在身,不只是公司的盈亏问题,而且牵涉到他个人的成败关键。” 潘天生是一语中的,证明他是眼光敏锐、智谋独到的人,难怪在荣氏企业如此受重用。 荣必聪自知是在冒险。 在行政艺术上,不可胡乱把一个称职的主任升为经理,因为,有可能对方在处理较低层次的业务时,非常得心应手,但一旦升了职,就掌握不到高层面的营运要诀,败下阵来。 失败了,固然令公司蒙受损失,而且,也必然会大伤当事人的信心。公司的盈亏对比之下仍是小事,因为总不至于一败涂地;但个人从极端的成功阶段直往下跌,尝受失败,可以变成万劫不复。 故有些父母,明知儿女学业成绩彪炳,也不答应让他做跳班生,就是不要冒此恶险。 荣必聪怎么会不明白这番道理。 戚继勋无疑是极好的一名主席行政助理,但他是否是一个能独挑大旗、运筹帷幄的商场主帅呢?那就是一个问号了。 或者戚继勋会成才,但要过一段时日。 荣必聪如此迫不及待,破格提升,必有他的理由。这个就算亲近如潘天生,也不便问。 不开口问,并不等于潘天生不会自行揣度,他也难免认为市场内的传言可能有几分真。 怕是荣必聪跟邹小玉有什么暖昧关系,小玉被逼自杀死了,留下来的一番,荣必聪便要向戚继勋交代。 天下间最令人信服的交代,不是语言,而是行动。 因为行动代表实惠。 就是有着这重微妙的关系,荣必聪才要如此栽培戚继勋,正如他对潘天生说的:“这事,只许成功,不容失败。” 成功的是生意,也是人才。 潘天生差一点就答:“挑大旗的人如果是在商场内有斤两有经验有成效的大帅之才,成功在望。现在呢,是绕了一个大圈子,有直路捷径不走,偏要跑崎岖山路了。” 当然,他没有如此坦白,很多事心知足矣,还是向着老板已定下之目标进发为宜。 而且,潘天生知道荣必聪跟他做闭门会议,就等于把上方宝剑交到他手上去,要他暗地里辅助戚继勋成功。 换言之,戚继勋的成败与他在荣必聪跟前的荣辱已划上对等符号。 他非竭心尽力地扶助戚继勋不可。 于是,他在一个星期之后,就呈交了一张人才的清单给荣必聪,再向他解释,放哪一员猛将在哪一个位置上,以确保所有商业环节都有把守的人。如此,就能相辅相成,把戚继勋这个“幼主”捧起来了。他本身如果也有才具,将来总有一天真成大器。 荣必聪一听潘天生的铺排,非常开心,大赞:“天生,你真是行政天才。” “荣总,跟你这么多年了,总不至于还在耍三脚猫的功夫吧!” 在财阀巨富的身边做事有一个法宝,永远不要让自己的功荣与风头盖过对方。 绝对不可得意忘形。 历史是教训,太多自满骄矜终于引致灭亡的例子了。 权出自上,这四字真言,必须谨记笃行。 潘天生之所以能在荣氏企业内以一个外姓人、一个家无余荫的苦学之士,可以稳坐第二把交椅,长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只是本身有才干,也是他深明深信自古以来君臣相处之道。这么闲闲的一句话,荣必聪故意说出来,安抚下属;潘天生也刻意地回敬,以示尊重。 世纪末商场内的人际关系就是如此细腻得出神入化。 “天生,”荣必聪问,“这名单内所有的人选都是自荣氏企业内抽调的,只有一位副总经理人选的名字,我很陌生,夏童,是我们荣氏机构内的人吗?不是吧!” “不,不是的,她是杜柏和手下的一员猛将。”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挖角。” “只好如此。” “杜柏和是我的朋友,如果可以避免的话,就不必来这一手吧!” 大机构之间,抢生意与抢人才,都是禁忌。 当然,在商言商,所谓禁忌,也是经常地有人去犯着,不足为奇。 正如荣必聪表示,可以避免的就不必多此一举,否则,战场无父子。 “现在人才难求,如果在市场上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比夏童更适合肩此重任的话,我也不会令杜柏和为难。”潘天生说。 “为什么非要夏童不可?” 荣必聪隐约记得这夏童的名字,是近日商场内出色的后起之秀,她的营商手腕与行政学问,令杜柏和的机构在近期几笔大生意上都表现出色,业内人士无不翘起大拇指说:“全靠夏童有魄力、有胆识。” 一个女人有魄力、有胆识,真是太不简单的事了。 而且她相当年轻,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在商场上应该是“童军”。 潘天生除了对夏童的能力欣赏之外,必定还有其他原因。 他解释道:“荣总,现今小戚最欠缺的是名望,这就牵涉到最基本的一重顾虑。 “谁愿意做戚继勋的副手?这副手所能得到的身份与他所具备的才干根本就不相称。换言之,我们要一个有统帅才能的人屈居副帅之位,而又忠心耿耿地辅助主帅,这是非常难得的一回事。” 潘天生分析得对,新公司的其他各部门与各业务范围主管,各有他们的小天下,雇用有关部门与业内最顶尖儿的人物出任,只需要给予优厚的工资与丰富的分红承诺,就能囊括精英。 换言之,兵将皆不成问题,困难在于谁出任实际上的元帅。 潘天生这么一说,荣必聪就已会意过来,道:“天生,你看得很深远。市场上已是各据山头的局面,等闲不肯换位,要换到小戚麾下干事,在名誉上的亏损未必是金钱可以补偿。” “夏童的情况不同,她是新扎师姐,极有潜质由将升而为帅,故此,她当戚继勋的副手,是可以接受的。加上年纪与性别,与小戚配合起来,不会尴尬。而且,夏童最大的长处,就是肯冲肯搏肯负责,有什么大事,她都肯放在肩膊上。有这么一个人在小戚身边,不只是为他冲锋陷阵,而且可以起潜移默化的作用,令他慢慢跟夏童一起拼搏,就能闯出天厂来。” 荣必聪点头:“好,杜柏和方面,我会给他下功夫。可是,问题关键并不在此,夏童本人会不会有兴趣?” 自己的如意算盘打得响,也要视乎对方的反应与看法。这夏童若是杜柏和的得力红员,待遇一定相当优厚,前途也甚可观,一般而言,做生不如做熟,一动不如一静,她未必会为一些比较优厚的条件而跳槽。 “况且,杜柏和是发掘她的伯乐,她会念情念旧。”荣必聪说。 如果夏童见异思迁,则她也未必是个可取之人。这个想法,荣必聪就没有坦率地讲出口来。 潘天生随即答:“根据我的线报,夏童正在处于纠缠阶段,杜氏那份高职对她是鱼与熊掌,取舍两难,我认为这是一个大好机会。” “知道理由吗?” 这句话是有分量的。 问题症结很可能牵涉到公事上,反映出这夏童的职业操守与能力也未可料,不可不防。 “传闻她犯了职业女性的大忌,在工作环境内找到对象闹不正常的恋爱,危及本身在杜氏机构内的发展。”潘天生答。 荣必聪点头,表示明白。 这就真是挖角的最好时机了,相信感情上的矛盾会助长夏童另觅工作出路的念头。 当感情的结扎在工作上头,产生矛盾而必须做出选择时,一定异常狼狈。 趁此良机,让她跳出环境桎梏,没有不答允的。 “荣总,你赞成我争取夏童吗?” “赞成。” “你有机会,也认识一下她的做事态度。” 荣必聪当然会留意这种机会。 往往机会只要留意,就会出现在自己身边。 两个礼拜后的周末,荣必聪恢复打高尔夫球的习惯,晨早就到深水湾高而夫球会去。 香港皇家高尔夫球会是名门望族聚集的地方,本城的顶级富豪好像没有谁不是这会所的会员。 就是有小部分富豪对球类不感兴趣,他们也是球会的成员。假日走进来,吃个午餐,碰上些熟朋友畅谈一会,也算是身份的象征,且更能趁机与生意上有关系的朋友谈一些不适宜在会议室内议决的问题。 城内不少重大的商业方案,在这高尔夫球会内议决落实的,多于在中环的巍峨商业大厦之内。 操纵着香港经济命脉的财团、银行、金融机构、企业集团等,当然有很多秘而不宣的协议,需要一个轻松幽静独特的场合去达成。 故而,每天绝早,云集球场内的有名家族成员可真不少。 这天,荣必聪到高尔夫球会,迎面就碰上了三位老朋友,正是杜柏和、钟立仁与诸克力。 荣必聪于是跟他们结伴成组,打球去。 一边走在绿草如茵的球场上,一边兴高采烈地议论是日球赛的注码。 钟立仁在前一阵子是行政立法两局内的政坛红员,甚受政府器重。他本人是香港十大企业之一英资德生行的执行董事,在过往的二十年内,不知为德生行赚了多少钱。如何赚法?简单一句话,善于利用内幕消息,运用高层人际关系,使集团得益,从而个人受惠。 例子呢,不胜枚举了。 总之,城内从政者总有人靠政治与商家勾结,以图发达。更多的情况是商界巨子忙不迭地收买那些没什么家底背景的政坛才俊,培养他们成为头号手下,为他们做耳目、当喉舌、做打手,终而互相利用,各得其所。 钟立仁是德生行的宠儿,只是最近中英关系紧张,他的身份才稍稍现了尴尬。 坊间有人好奇类似钟立仁这种人在后过渡期究竟如何自处,会不会风光过尽,被逼由璀璨复归平静。 事实上,桐油罐还是要盛桐油的。 尤其是像钟立仁这种没有真正拥有一个实业王国的大机构董事,全靠他在政坛上的地位才得以在商界显威风的人,在改朝换代时才不会甘心激流勇退,只会更瞪大眼睛,重新寻找机会,攫取新靠山,美其名为良禽择木而栖,意图又创一番风光。 当然,在九七年未到之前,谁也不敢瞧不起谁,因为有可能连中方顶层也未定管治香港的实际班底。 就是为此,单是看那班顶级富豪如何下注在宦海中人身上,就已是一场热闹。 谁都希望自己押得中,为自己铺好直路,将来仍能在商业上得到绝大的方便与利益。 于是钟立仁仍受富豪欢迎,被视为一匹不能完全抹煞潜质的黑马。 跑出的机会不高,但未必会打入冷宫,完全不受重用。 钟立仁是很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因而在议定是日球赛注码时,他没有发表意见。 诸克力是建筑材料大王,口袋里的钱有多少,只要看看香港地产发达到什么程度,便知道一二了。故而,他一开腔就说:“趁荣兄小休复出,非要赚他一元几角不可。我们今天赌一元一棍吧!” 荣必聪在丧偶的期间是有一段日子没有在球场上逞威风了。 如今听到诸克力这么取笑他,便答:“我正是谋定而后动,这阵子少了外快,难得克力你肯慷慨成全。” “好好,一言为定,试看今日谁赢谁?” 杜柏和忽然说:“一元一棍注码太大了,我看今日必聪的气色不错,小休之后养精蓄锐,非予防范不可,注码减半吧!” 诸克力笑说:“你这么小家子气呢!花在你那位香港小姐身上的钱,一大笔一大笔又不见你肉刺。这儿就输你几十元有什么相干?其实呀,老兄,玩女人才不过一个半个小时的开心,打一场球,起码有十八个洞的兴奋,算什么大钱。” 他们口中所说的一元一棍,其实等于一万元一棍,输赢几十元,即是在六位数字上徘徊。 赌注几十万元对于香江富豪当然不是一回事,可是对贵而不富的一些人,就是大钱了。 杜柏和依然坚持说:“克力,你说错了,六位数字已是够包销美人的费用,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享用。打一场波,才不过是半天功夫而已。总之,注码减半,我相信立仁会站在我的一边。” 他这么一说,荣必聪就会意了,立即加盟助阵,道:“对,我也赞成注码对折,有预感会赢你们,不好意思一复出,就杀个片甲不留。” 钟立仁这才搭腔,道:“既然是三对一,诸翁你不得不从了吧!” 杜柏和与荣必聪之所以要减赌注,纯粹是为了注意到钟立仁面有难色。 谁的身家有多少,在香城的上流社会内都不是秘密。 钟立仁无疑比很多高级打工仔富有,因为他的额外收入丰富,门路甚广,财富来源极多。然而,仍与这些百亿身家的真正富豪不可比拟。 要钟立仁下重注,他也不至于输不起,但输了六位数字会耿耿于怀的话,就破坏气氛了。 简单一句话,要杜柏和与荣必聪在对方会肉刺的情势下赢他的钱,就不得从容,也大可不必了。 连小户人家搓麻将,都会得找门当户对的对手,才显见轻松舒服。世事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 诸克力是一时未留意到这种微妙的关系而已。 第4节老诸顶聪明 钟立仁心里会怎么想是一回事,荣必聪对此就很有点感慨。因为他也是从低爬起,在未发迹之前,背着庄氏家族女婿的名衔跻身在富豪行列而又未有实力时,那份为难与尴尬,不是好受的。 一场球赛游戏完后,各人坐到球会的露天餐厅去吃早餐,钟立仁道:“我赶着有会议要开。” 于是便先告辞了。 只剩下其余三人还可以从容地吃他们的早点,无他,都是自行决定何时开会的人,权操于己,自然从容。 杜柏和呷了一口咖啡,问:“这阵子,小钟并不见得太得志吧!人们要的消息都偏重于大陆市场。” 诸克力随即拉开他的大嗓门道:“这么多年了,小钟也赚得盆满钵满了吧!申请个居英权,移民英国算了。” 荣必聪答:“他年轻得很,若没有九七的话,他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日子一帆风顺呢。” “若要一帆风顺,只需见风驶悝即可。今时今日,这么多人大路转弯,不但没有被抄牌,且还积极笼络重用呢!政治这玩意儿是最难摸到底牌,不知道什么葫芦卖什么药的。”诸克力说。 杜柏和随即附和,道:“这就是说,人人都在渴望自己仍有飞黄腾达的机会,一天不盖棺,一天不定论。” 荣必聪点头,道:“钟立仁总算是个有相当内涵的人,他不会来个明目张胆的急转弯,太惹人话柄,我看他正候准时机,借一件事件站到中方那边去表态,以示支持。” “那是最聪明的做法,那些迫不及待、争先恐后的转风使舵的人士,看得人很不顺眼,起了反感,会做成日后政治前途的障碍。”杜柏和说。 诸克力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管自做了几下柔软体操,道:“从政呢,有点像追求女人,过分地热情,不但肉麻,而且不显矜贵,更容易被取代。要慢慢了解,你行一步,我行一步,缩短距离,在那个交接过程中,又不额外的显眼,惹人注目,才容易修成正果。” 荣必聪听了,笑起来,道:“老诸,你呀,如果肯从政,很有机会做行政首长,我投你一票。” 杜柏和也笑起来,慌忙道“对,我也投你一票。” “你们当然要投我一票了,我若为王,你们心知肚明会有多少商业利益。可是啊,从政是我这一辈子永不会干的事,敬谢不敏。” “老诸顶聪明,贡献国家的方法多的是,像荣兄近期在国内的投资,既表达爱国的热忱,又有大钱可赚,最是一流。我顶佩服,还要向你多学习,企图沾点光彩,揩些油水。”杜柏和说。 荣必聪一听,立即打蛇随棍上,道:“难得你赏光,只消请我吃顿好饭,立即担保你有油水可揩。” “君子一言?”杜柏和说。 “自然了。” “听者有份。”诸克力立即插嘴,“最低限度吃一顿好的,听说杜兄府上珍藏extra白兰地,再加四头干鲍。我才检查过身体,胆固醇不高,很可以尽情地吃。” “相请不如偶遇,立即定下日子来。”杜柏和从口袋里拿出日记簿,看了一会,道:“下周三晚成吗?” 就如此约定了。 荣必聪做事的作风是今日能解决的问题,决不留待明天,故此,他一上班,就在当日下午,拨电话给杜柏和,说:“答应过的事当即履行,我在北京兴建那个模范商住城的计划,你是知道得很清楚的。最近,邻近商住城的一幅地皮是属于解放军单位名下的,他们很愿意跟我谋求合作,我看他们提出的条件相当优厚,正准备落实,如果你有兴趣,我们携手发展。” “你可真的言出必行呢!” “难道我还真要等到吃了你那顿好饭后再想办法图报?” “好极了,你怎么说都依你,这个投资就预我一份。” 富豪之间的生意,有些时也像小职员合份买六合彩,没有多言多语,说好了二一添作五就即席进行。 荣必聪的牌子是相当够硬的。只要他肯与人合作,愿意分人一杯羹,总不怕是糖水毒药,因为到了今日,他的名望声誉更值钱,更摸不到底价。尤其绝不会令跟他等级齐量的人吃很重的亏,这一点杜柏和是相当放心的。 荣必聪就笑着说:“那你总得要看看资料,了解有关情况,才做决定吧!” 杜柏和说:“我没这么笨呢!有你老兄替我拿大主意,有什么叫不放心的,我的精力心思还不留为后用。” “就算你没空亲力亲为,总得派个助手来见见我,待我把计划的要点向他提一提,你就是要起什么资料来,他也可以向你解释与提供了。” “好,好,我嘱夏童来见你。听过她的名字吗?这女人干劲冲天,很能助我一臂之力。” “听过,潘天生在我面前不只一次地提及夏童之名,赞不绝口,我正好趁这机会认识她。万一看上眼了,我会挖角,留为己用,你可别后悔啊!” 黄鼠狼分明准备偷吃东西,还耍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一招,叫对方死而无怨,真厉害。 杜柏和很轻松地答:“先要弄清楚你留为后用究竟是什么用。留为荣氏企业之用呢,我肯割爱,反正你已大手笔的带挈我赚钱了,领了你的情,早晚要投桃报李。” 荣必聪一听,心想杜柏和真有几分斤两,彼此过招都可以打个平手。 这种游戏,乐趣与刺激跟打高尔夫球是各有千秋。 杜柏和继续说:“如果荣兄你的留为后用等于己用的话,我可不答应了。” 荣必聪没有想到杜柏和有后面的这句话,好奇地问:“为什么?不是你早已留作己用吧?” “不,不,想都不敢想,没得吓破胆。” 荣必聪听到杜柏和的口气,忍不住笑出声来,道:“有这么严重?” “并无言过其实,只会形容不足。” “你似乎很认真。” “老兄,有些事是非认真不可的。我先讲个真实的关于议员访美的笑话给你听。一班代表商界功能团体的立法局议员到华盛顿去做游说工作,跟美国议员交换完意见之后闲谈,其中一人提出问题来,说:”‘如果你们想整治仇人,最彻底的办法你道是什么?’“众人反应不一,最终都同意一个说法”‘介绍他做齐下列三件事,一定永不超生。这三件事就是:从政、讨小老婆、办报刊。’“ 荣必聪大笑。 杜柏和再补充:“其中讨小老婆一项尤其是指讨现今的职业女性而言。美国人无所谓讨小老婆,意即跟经济独立,有几分学识与能干的职业女性闹婚外情,肯定麻烦多过投资在加拿大和澳洲,表面即使风光,内里也必千愁万怨,再加亿种哑子吃黄连。” 荣必聪听杜柏和形容得幽默滑稽,心情便更轻松起来,于是乐于在这问题上说下去,道:“我还以为这姓夏的女子是很得你欢心的。” “拿她做职员,一等一;做情妇,不成,哭啼吵闹的方式更让人吃不消,总之一言难尽。” “你是有切身经验?” “那倒不是,只是一个知内情的旁观者而已。” 荣必聪真想冲口而出问那当事人是谁,只是这就显得太琐碎,不够风度与大方了。 因而,彼此有那么两秒钟的沉默。 杜柏和倒真是知情识趣,就是为了那两秒的死寂,他接收了讯息,慌忙自动提供答案。他说:“夏童跟我们的一位董事叶骏豪的关系很微妙,最近好像闹翻了,弄得很满城风雨,两个人在公事上还有很多碰面合作的机会,都教旁的同事精神紧张起来,你说是不是有点恐怖。我的宗旨是任何有交易的女人,价钱贵不要紧,最重要是讲好条件,收足了钱之后,千万不可寻上我工作的地方来。在办公室内处理这种桃色情事,最最最要不得。” 一连说了半车子话,杜柏和做出总结论:“总之,只要不跟夏童谈恋爱,不做留为己用之想,她就是个完美而极端有用的女人。” 荣必聪笑说:“我的情况比较特别,我是自由身。” 杜柏和听了也哈哈大笑,道:“对,对,我忘了,你现今是城内首屈一指的钻石王老五,今日不知多少父母像唐明皇时代的人的心理,不重生男重生女了。” 笑话开完了,目的也达到了,荣必聪静待这位带点传奇色彩的夏童来跟他见面。 当夏童在荣必聪眼前出现时,他无疑是吃惊的。因为她大大地出乎荣必聪意料之外,他必须承认这种意外的感觉令他心头有种奇怪的牵动。 他预测这叫夏童的女人,不论是长相与扮相,都必像时下的高级职业女性一样,适量的化妆,再配一身绝顶矜贵的名牌服装及配套用品,那只公事包不是鳄鱼皮,就是登希路,或者皮尔保明等顶级价钱货式。然后,长得精挑醒目,一望就看出对方是眉精眼明、话头知尾的机灵人。 这类女性,充塞在中环各个大机构之内,不知凡几,不说别的,荣氏企业内就有好几位,这包括了自己的女儿荣宇在内,都是那副样子。 可是,这夏童完全不是那副样子。 她,怎么形容呢? 应该说人如其名,像个夏天的小童。 夏天的小童是不怕阳光猛烈的,活泼泼地到处跑,晒得浑身闪亮,皮肤均匀地涂上了一层淡淡古铜色的色彩,令人看着觉得精神爽利。 夏天的小童自然有一脸的童真,模样儿纯真可爱,不带半点心机。 高额、大眼、挺鼻子、薄嘴唇、圆脸,一头齐耳直发,分配在脸庞上,再加那个不含动机的微笑,令人百看不厌,看得一会,就有种要伸手去拧她脸颊的冲动。 荣必聪刚在五十出头的盛年,他当然有过很多机会在社交场合中看到形形色色的女人,有些女人的装扮态度,活脱脱就是欢迎狂蜂浪蝶的招牌。尤其有些女人肯穿露了半个奶子在外头的肉感服装,男人不好好偷看几眼,不生一种兴奋的本能反应,简直就是埋没天才,辜负对方的拳拳盛意。 这夏童呢,很素净的一件白衬衫,外罩一件黑色男装西服,穿条白色裤子,脚上踏了一双红色懒佬鞋,有点像小男生,决不似女孩子。 如此打扮,叫在她面前的男人稍稍想歪了心,也会自惭形秽起来。 对烂漫无邪的小孩子,自然而然会产生一种亲切欢喜的心情,尤其在仲夏。 这女人,长成这副样子,偏偏名字就叫夏童。 一时间,荣必聪的心思都不能好好集中起来,为他见夏童的目的做功夫。 他无疑有点迷惘。 夏童这种分明有着孩子脸,极有可能有着孩子心的女人,根本不能叫人敢相信她在商场上表现犀利,在情场上手段泼辣。 潘天生极力推荐她去辅助戚继勋,荣必聪觉得有点啼笑皆非,他们两人站起来,变成了小童混合组,真能同当大任、同挑大梁、同肩重责吗? 潘天生不会开他的玩笑。 况且,杜柏和也不是个容易奉侍的人。 这两个人对夏童的信心与评论是值得荣必聪重视的。 于是荣必聪把迷糊而带惊骇的心思马上调理好,跟夏童谈起公事来。 一头钻进商业讨论之内,夏童的表现就非同凡响。 她晓得把握问题重点发问,把关键性的资料都套出来,且是自荣必聪的口内套出来,这就毫不简单了。 听完了荣必聪跟杜柏和合作的计划与预算,夏童睁圆了她原本已经相当大的眼睛,道:“杜先生一定很多谢你,这么一个上乘的投资,能在短过十年内翻本,且有超过银行贷款利息的利润回报,谁不高兴做这种生意。单是一边向银行贷款,一边投入资金,都干赚可观的百分比。” 说着这番话时,夏童确是兴奋的,神情像小女童即将尝到香甜美味的冰淇淋似的。 荣必聪不期然地轻松起来,跟夏童谈不着边际的事:“你也愿意做这种生意了。” 夏童摊摊手,道:“空想,有人肯带挈,我也没本钱。有一天,我用本事赚足本钱时,再来赚大钱。” 话是说得充满志气和希望的,很动听入耳。 “一天不当老板,一天不能积累丰富本钱。”荣必聪说。 “那要讲机缘,先有了这个心,碰到了时候,我就可以如愿。” 听这种计划与口气,夏童不像个伤心失意人。 她甚是积极进取,失恋者的思想行径不会是这回事吧? 荣必聪不期然地想,跟这夏童闹起恋爱来的人,要挥一挥手远去,怎么会是容易的事,活脱脱像欺侮小孩子似的,罪加一等。 荣必聪很快就已对夏童倾起心来。 他想,潘天生三顾草庐,请得夏童跳槽荣氏的话,她的前途会无可限量。 大凡是打工的,能让老板有先入为主的好感,就是成功的基础。 荣必聪已经把夏童辅助戚继勋的意念安然地接受下来了,当然,他不必在现阶段去泄露些什么,游说与挖角的工作,由着潘天生去干。 荣必聪在夏童告辞之后,按动了对讲机,对潘天生说:“天生,我已经给老杜打了一个底了,夏童也见过了。” “荣总,你对她的印象可是好的?” “这女人有点像个俏皮的小男生。” 第5节有心人之布局看无心人之场合 “夏童是相当活泼,且有魄力的。她没有令你失望吧?” “我跟她聊了二十分钟,没有抓到什么令我不喜欢的把柄儿。” 这就很不简单了。 尤其是这种有心之人布局看无心之士的场合,很容易见漏洞。何况由荣必聪亲自出马,不在他跟前失礼,真要一番功力。 再下来,要如何游说夏童跳槽就得看潘天生的本事了,荣必聪不必担这个心。他也实实在在有太多的公事私情要他处理协调,忙不过来。一直令他放不下心的不是戚继勋,他有把握可以控制局面,邹小玉总会成为过去。 他在元配庄钰茹去世后,所要面对的是另外一个人。 另一个他的挚爱。 那就是荣坤,荣必聪与郭慧文的亲生女儿。 论年龄,其实荣坤比荣宇、荣宙都大。 她在乡间出生时,荣必聪才携了庄钰茹到美国去闯天下,到了纽约一年,荣宇才出生。 这位荣家的长女,一直跟着母亲与外祖父身边长大,荣必聪的这第二头住家是不公开的。 从小,荣坤就被训令,不可以对任何人提及父亲的名字。 实际上,小时候,她心目中的父亲,名字就叫“爸爸”。 到她长大了,上了中学,荣必聪三个字在社会上有了名气,就更不能提起来。 在荣坤的大学时代,香港的四大家族与十大首富,荣必聪已经被列进去了。不只荣家,就是荣必聪的正室庄钰茹的父系家族也是城内名门望族之一员。四大家族又都有形形色色的姻亲关系,故而庄钰茹更坚持荣坤的身份不可以暴露。 换言之,父亲越有财有势,荣坤越难以期望父女相认。 这种情况,在荣坤的求学时期,对她只造成一种心态上的不满,不至于有什么巨大的压力。 可是,当荣坤走到社会上头做事之后,就发觉有太多的不愉快感觉,甚至可以说是委屈,都因由于她不可以公然承认自己是荣必聪的女儿。 事件真是不胜枚举。 其中一件最令荣坤冤枉的事发生在她的事业发展上面。 荣坤毕业之后,也是暗中通过了荣必聪的安排,在城内最具规模的多元化企业集团协成行任职。找一个有发挥潜质机会的职位,只要说是荣必聪介绍来的亲戚朋友就可以起到作用。 荣坤是的确非常用心去做好份内的职务,日以继夜地努力使她的上司真心诚意地刮目相看,加上人们都知道,她有一点点的后台,更是锦上添花,于是荣坤在协成行的初段日子,可算是扶摇直上的。 这对于一位初出茅庐的女孩子来说,无疑是绝大的鼓励,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却是一种纵容。 未经风霜的花蕾,开放得再灿烂,也不过是指顾之间的光彩而已,决不能像松柏的常青。且会因为没有临霜冒雪的经验,一下子风吹得大一点,会东歪西倒,不胜负荷。 荣坤的情况恰恰如此。 直到她服务的那个公司行政部门出现了经理的空缺时,就出事了。 协成行内的同事差不多都一致认为那个空缺非荣坤莫属。非但因为荣坤已升到副经理,如假包换的是部门内的第二把手,做着经理级的实际工作,也为荣坤的确做得相当出色。 可是,当所有人,包括荣坤在内,都以为事情会顺理成章地发展时,意外发生了。 出任那个行政经理之职的人选叫韩森。 韩森是从客运部调过来担当这个职位的,他原本的职位还只是个副主任而已,一下子成为统筹协成行三千员工的行政部门主管,是做了职级上的三级跳。纵使他在客运部的工作表现非常出色,这种提升也是破格的,没有按常规的。 也就是说非常地不予荣坤留面子。 人们在奇怪韩森何以能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消一下子调查功夫,就真相大白。 只一句话,韩森的靠山厚,而且更重要的是后台为他出了力,直接打通高层关系。 韩森其实就是城内四大家族之一韩统的侄儿,是三房韩辅的儿子。韩家的大权在二房韩统手上,除了他人本事外,也为三房的韩辅早逝,四房韩展本来是个败家的二世祖,当然轮不到他管事,再下来排行第五的是女儿,第六的一房韩滔,不错是个出色人,可惜,他专业是医生,根本对家族事业没兴趣,于是韩家便由韩统一把抓了。只有大房韩弼早逝,遗有子韩植与女韩湘,韩植人很能干,成了韩统的左右手。 韩统既是家族掌舵的,对于侄儿当然关照的。 碰巧韩森刚与庄经世外遇的女儿庄钰芳走在一起,这门亲家,韩统是愿意攀的,即使庄钰芳不是嫡出,总是庄家承认的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入庄园,身份自然不算太差。成了儿女亲家之后,也总有着数。 既如是,自己的侄儿职位太低,也说不过去,于是韩统就在一个合适的机会,跟协成行的主席鲁守业关照了几句。 “我那侄儿在协成行做得还可以吧!”然后韩统又拍额道,“你怕是记不起他来了,韩森还只是个主任级职员。过些日子,他结婚请酒,你赏个面来的话,再给你重新引见,让你好好地教导他。” 这么一说,其实已经提示了鲁守业,韩森仍只不过是个小主任。 鲁守业立即道:“届时一定到贺,你可不要把我遗漏了。” “怎么会?”韩统说,“就是我忘了请你,女家也不会不给你发帖子。” “女家是谁?” “我的未来侄媳不就是老庄的第四女庄钰芳嘛,我跟老庄都很认真地给韩森说过了,他成家立室之后,就千万要好好地干,别在你机构内丢我们二人的脸。” 话是已经说到家了。鲁守业是个明白人,他又找了个机会,嘱咐协成行的人事部主管陈明:“那位在客运部的韩森表现如何?如果年轻人有工作成绩,你得给予鼓励。他的伯父与岳父让他在我们机构学习,我们总要好好地培养他的,你给他留意合适的升迁机会。” 上头这么轻轻交代了,紧张巴结的往往是接令之人。那人事部主管陈明哪会有不尽心表现之理。 刚就这个时候在行政部出现经理的空缺,他想,既有一名能干的副经理荣坤助阵,放韩森在上面,正是万无一失。这个自己建功劳的机会,岂容错过。 香港大都会内,此乃众生怪相之一。陈明这番部署,不说庄经世与韩统是否会知道而领情,就连他的大老板鲁守业会否因此而论功行赏也说不定。但,在陈明的心目中,能有巴结大富豪的机缘,必须抓紧。 就这样,荣坤的大好江山就掉得无影无踪了。 她当然气愤,当然不甘心、不服气。 追源究始,就是有猛人亲属肯为韩森出头,她偏偏就没有这个把握。 荣坤心里想,根本都不必荣必聪亲自出马去说项表态,只要人们知道她也是荣必聪的女儿,活脱脱等于那庄钰芳在庄家的身份,加上本身的干练,人事部老早就会论功行赏,把她升作经理,另外再找职位安置那姓韩的了。 偏就是她金枝玉叶的身份不能显露,才得了好大的一份没趣。 整个星期以来,在协成行内,人们将此事议论纷纷,或者在她背后讪笑,或在她跟前打气,总之无论是奚落抑或支持,幸灾乐祸抑或同情安慰,都只有更添荣坤的尴尬与冤屈。 她一古脑儿把罪名加在父亲身上。 在荣必聪去见她时,荣坤发了很大的脾气。 荣必聪在了解原因之后,并不说什么。 他不是不谅解女儿,只是他不大赞成年纪轻轻就习惯了过分依赖人事关系,这对一个人的成长历练并没有好处。 他对荣坤说:“坤,我告诉你,到头来,那韩森赢不了你。凡事讲实力。” “我没有实力吗?为何沦落至此?” “若你现今的境况都算沦落的话,世间上没有平步青云的年轻人了。” 就由于这件事,父女俩的歧见又加深了。 自从韩森上任当了荣坤的顶头上司,荣坤没有一天开心过。 那姓韩的差不多是好食懒做,既是经验不足,又不勤奋作业,把实际工作都转嫁到荣坤头上去,自己呢,跷起二郎腿在经理室内数功勋。 早已气得荣坤欲哭无泪。 再加上韩森的新婚夫人庄钰芳,三朝两日在中环逛完太古与置地广场,就走上丈夫的办公室来,大包小包的放在韩森秘书的桌上去,用娇滴滴的声音嘱咐说:“等下摇电话叫司机把车子驶过来,你派个人把东西拿到楼下去。” 虽没有烦到荣坤的头上去,但她最看不得这种女人的嘴脸与行径。 丈夫的同事不是她的下属,这点只有没有教养的人才会弄不清楚。 更大的气忿在于庄钰芳对荣坤的态度,遇见了她连招呼也不打,完全的视若无睹,摆那豪门千金款头摆得夸张。这还罢了,有次在公司的业务鸡尾酒会上,不得不碰上闲聊几句,那韩庄钰芳就对荣坤说:“听说你是荣必聪的远房亲戚,是不是?” 荣坤当时有个强烈的感觉,好像有只无形的手,硬把她的头按下去似的。 她顽抗失败,只好点了头。 庄钰芳还不放过她,道:“这年头,荣必聪真是了不起,差不多只要是姓荣的,就已经能沾到光,捡得一个好职位或捡一些其他的便宜。” 荣坤在翌日就把一封辞职信扔到韩森的办公桌上去。 “什么?”韩森道。 “我辞职。” “你辞职也不必用这种恶劣态度。” 荣坤冷笑:“尊重是要自己争取赢回来的,不能通过命令而获得,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气得韩森直跳脚,也发了很大的脾气,到人事部去大闹一顿,投诉荣坤的不礼貌,蔑视上司,要求人事部立即惩戒荣坤,把她辞掉。 人事部主管陈明看反正荣坤都已经辞职了,当然不必多生枝节,而且,虽不知道荣坤的真正身份,但说到底是通过荣必聪办公室介绍过来的人,不便留下不良后果,于是实行息事宁人,大事化小。 那韩森其实发这么大的脾气,除了为了对荣坤的态度不满之外,实在心里有点慌张,因为一向部门里所有的实务全由荣坤打理,是她里外一把抓,运用本事办妥一切,让韩森做太平天子。荣坤这么一走,不得了,以后担子搁在肩上,辛苦自不用说,还不知可否干得出成绩来。韩森一下子担了心,就乱了阵脚,于是发了脾气,弄得有点一发不可收拾。 韩森定要吐出这口乌气,故此,就算人事部接纳荣坤辞职,不主动撤她的位,也要在记录上写明她对上司的不尊敬。 对于这个处理,荣坤获悉后大笑,道:“求之不得。这世界有句话,叫未看其人先看其友,这道理呢,完全可以引申为未见其人先睹其敌。我与这姓韩的对立了,反而可以表示出我的身份与能力来,拜托人事部千万给我清楚记录,我是为了不尊重上司而辞的职。” 荣坤心想,就看谁要在将来检讨自己。 回到家去,赋闲下来,荣坤的恶劣心情还没有过,就把积怨算到父亲荣必聪的头上去。 荣必聪当然接到这女儿闹事的消息,还未训斥她,就要看对方的脸色。 荣坤对荣必聪说:“母亲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最准不过,她说,女人呢,要讲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所以呀,人家也是小老婆生的,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利用权力地位去扶植自己人。我呢,做得金睛火眼,给人家打下江山,却让好食懒做的人做皇帝去。” 荣必聪正色道:“坤,你别给我说晦气话。人要成长,不吃亏不吃苦是不可能的。就是没有这韩森事件,你也会有其他不如意的遭遇,应该取其历练,珍惜正面教训,不该只看负面反应。” “这么说,爸爸,我最要感激的人是你,不是你,我哪有这么多酸苦味要尝。” “坤,你最好对我礼貌一点。” “怎么不礼貌了,太多人在你跟前必恭必敬,你看不惯我这种嘴脸,是不是?” 荣坤发起恶来,也是不可理喻,蛮牛似的。 “我凭什么需要如此巴结你了?爸爸,我既不是荣家人也不是荣氏职员,拿了你什么好处要忙不迭地三呼万岁?” 荣必聪没动手给女儿一记耳光,已经是非常忍耐了。 他掉头就走,这以后三个月,父女俩又陷入冷战状态,直到荣必聪得到了荣坤新工作的消息,吓了一大跳,才忍不住又寻上门来,找女儿说话。 荣必聪道:“你找到新工作了?” “是的。”荣坤悠闲地答。 “是在电视台工作?” “你怎么消息如此灵通?” “连报纸都有报道。” “我以为你这种大企业家,只读财经新闻,不看娱乐版更不注意小道消息。” “坤,我们好好地谈,别再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 荣必聪的脸一拉下来,一睁眼,很不怒而威,的确有气势,荣坤也有一点点被震慑着,故而略为沉默。 “电视台的环境太复杂,不适宜你去闯。”荣必聪向荣坤说。 荣坤只是笑。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爸爸,我就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为什么?” “一下子要我什么样的苦头也吃,争取人生经历,一下子却嫌行业复杂。担心我什么呢?吃了亏不就当成阅历教训就好,对我成长有帮助。在电视台里干活,成长得最快,这是你的理想。” 荣必聪为之气结。 是有这种儿女,跟父母斗起气来,连自己的幸福与前途都押进去。 这种感情上的以本伤人,最是年轻人会犯的毛病。 第6节漂亮的女孩子 荣必聪很严肃地说:“坤,你把那份工作辞掉。” “不。”荣坤很坚决地摇头。 世界上大概也只有荣坤一人,敢在荣必聪跟前说上一个“不”字。 荣宇与荣宙就没有这个胆识。 不是说他俩绝对赞成荣必聪的意见,而是他们会得选择阳奉阴违,或者以一个不令荣必聪不开心的表达方式给他另提意见。 荣必聪问:“为什么不?” “因为我需要工作。”荣坤答。 “我会给你另行安排。” “怎么安排?”荣坤冷笑,“要我满意的职位我才会接受。” “可以,我先介绍,你再挑选。” “别再花精神,爸爸,除了荣氏企业总公司的职位我会有兴趣之外,其他的机构,我都不会挑选。” “你要难为我?” “不是要难为你,而是不要难为自己。再有韩森之类的人事发生,他们跑到最顶层处做功夫,你会得有分寸地照顾我,其他的机构就做不得准了,是不是?爸爸,希望你明白,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 “偏激!” “对,先天性格再加后天栽培。爸爸,两者你都有责任。” 荣必聪再没有办法把话说下去。 荣坤打赢了一场胜仗。 她还塞荣必聪一句:“爸爸,电视台那么赚钱,传媒力量又大,你不妨留意,收购一些股份,公然坐进董事局内,甚而位至主席,不是可以更有效地保护我了?” 荣坤这番话,虚实参半,荣必聪没法子回应一句。 做人,是千万不可以欠下私人债务,否则,一辈子在那人跟前说话不响亮、不灵光。 荣必聪欠负荣坤母女的是一笔到目前为止仍无法偿还的心债。 荣坤在电视台是任行政职务,当公关宣传部的经理,很有曝光机会。 自从上任以来,名字与玉照经常见报。 荣坤当然是漂亮的女孩子,加上她有家底有私蓄,不但可以有足够的财力去打扮自己,更有资格食客三千,她能够支付的场面,真是说要多大就有多大,尤其是母亲去世后这一年多,遗产也到手了,她用那一点点的钱去摆阔,更非荣必聪所能控制得来。 于是荣坤在电视台很受欢迎,她随时随地召集一群明星、编导、记者,轮流请他们一起玩乐,实行十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有什么应酬项目非电视台预算之内的,只要她荣大小姐喜欢,一句“算在我的账上”,那就照样举行如仪。 这样的一个人坐在公关经理的位置上,电视台当局有什么叫不满意的。 谁个员工拿钱来贴补公司会被拒绝的呢! 于是,荣坤还算在电视台内很吃得开。 名气于是在娱乐圈内不胫而走,这是很顺理成章的事。 加上她的这副样子,无论如何都说得上是集年轻貌美能干与富有于一身,故而,很受娱乐圈一些男孩子注意,裙下不二之臣是越来越多了。荣坤表面上很喜欢这种风头。 况且,这种风头颇能为荣必聪带来刺激,说直率一点,荣必聪最不喜欢读到那些荣坤跟名艺员玩在一起的新闻。 有一回,那个叫什么韦涛的男明星生日,电视台的朋友给他开一个生日会,席间记者问韦涛有什么生辰愿望,韦涛随口就答:“希望荣坤经理能主动送我一个香吻。” 这么一说,在座众人自然起了哄,也轮不到荣坤去考虑,各人已把她簇拥到男寿星跟前去,荣坤也就大方地吻在韦涛脸上。 不得了,千百支镁光灯不停地闪动,为抢着捕捉这送香吻的镜头。 翌日报刊的娱乐版头条新闻自然是这一桩《荣坤主动吻韦涛》了,有图为证,再加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大小标题,实在令人瞩目。 趁机做文章的也不少,韦荣之恋于是夸张地盛传了好一阵子,煞是热闹。 荣必聪完全知道质问女儿也是枉然,越问只有越挑起她那种反叛心理,闹个没完没了。 荣必聪有时不禁苦笑,想想出个苦肉之计,怎么可以令荣坤相信他最痛恨女人做贤妻良母。只要荣坤信了,她会忙不迭地安分守己,找个诚实的人长相厮守,生儿育女去。只为了要刺激荣必聪,为了要令他不畅快,为了要使他不可以事事如意。 这个苦果是自己种下来的,有什么话好说。 荣必聪自从荣坤走进电视圈内工作之后,他每天都必读娱乐版,也嘱秘书订了一大堆专门报道娱乐新闻的报刊,供他阅读。 公关部门的同事就曾悄悄地问荣必聪的秘书周太:“老板真的每天都读娱乐报刊?” 周太是个沉实寡言的实干派,她意识到在大人物身边工作,她的每一句话都有影响性的分量。 周太从秘书科毕业后就跟着荣必聪做事,凡二十年之久。能平步青云,拿集团内高级经理级的薪金,一直在荣必聪身边任事,自然是极有分寸的人。 她怎么会听不懂这闲闲一句话的弦外之音。如果由她口里说出些什么,传出去自然就成了铁证。 于是,她非常谨慎地答:“我没有看到他阅读什么报刊。老板只说多订几份轻松的杂志刊物,放在主席室的小偏厅内,是供客人阅读还是自己看,我没有问。” 公关部的年轻同事得不到要领,回过头去,就七嘴八舌地自行揣测:“老板怎么会对娱乐圈的事发生兴趣了?” “怕是由燕瘦环肥中挑个合眼缘的乐一乐去。” “神经病!不用这样挑,自有专业人士为他拉拢。” “总要知道谁的名气响,谁是值钱的。” “我看,可能老板有意收购传媒机构。” “这阵子,哪一个商场巨子不在打传媒主意。” “不见得吧!很多传媒亏蚀得很惨。” “九七年之前,与群众沟通的喉舌很重要,起着不可言喻的作用,且带动不知多少商业利益。” 就是这样,小小一件发生在大人物身上的事,都能带来风风雨雨。 荣必聪究竟为什么如此注意娱乐圈新闻,只有他心知。 这是他一个悲凉而无奈的秘密。 为了要把荣坤纳入正轨,他无疑是费尽心思的。 自从他读了韦涛生日的艳闻之后,更加心急,更加积极。 荣必聪试图用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去解决荣坤的前途问题。 他知道从正途去劝她是不会有好效应的,只会得出个反效果来。 于是他暗自计划、盘算、准备,然后开始行动。 在荣必聪的公私活动场合,他开始留意有为的年轻男士。简单一句话,他实行暗地里物色佳婿,然后安排荣坤与他结识,希望佳偶天成,就完成了做父亲的责任,了却一桩心事。 城内的豪门望族不少,除荣、庄、韩、高四大家族之外,还有其他不相伯仲的豪富之家,论名望与家底还是极有分量的。然而,他们的子弟之中,要挑品质优异,包括人品与学识相当的,就不是占多数了。 是不是家贫才能出孝子,多难始会兴邦这条道理使然,真的不得而知。 荣必聪反过来看自己的三个儿女,荣宇与荣宙亦不过是在才具上过得去而已;荣坤比较突出,多少怕与她的特异环境有关系。受过一点苦头的人生,会茁壮得更强更美。 没有压力,锻炼不出潜质。 没有苦难,磨砺不了志气。 有了疾风,始见劲草。 荣必聪很仔细地环顾豪门,细看富户,总找不出一个理想的佳婿人选。 倒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最近一次应广东省邀请,去参观近期该省的各个新发展的行程中,有了个收获。 广东省额外表扬港商蔡元彰在珠海新发展的富强健康饮料企业,在国内投资生产才三年,生意额已由一千二百多万发展至今年的三亿,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大跃进。 蔡元彰在香港也算是富商,但不属于最顶层的百亿身家富豪之列,然而,荣必聪还是认识他的,没想到他近年发展大陆生意会这么积极,且有成绩。 陪伴他到广东省视察的新华社香港分社负责人,就对他解释:“蔡先生的儿子蔡品天非常能干,人又勤奋随和,蔡氏的企业发展得如此兴旺,全是这位小蔡先生的功劳。本年度国家评选出的十大明星企业,蔡家的富强健康饮料就入选,又,中国十大杰出年轻企业家当中只有两位香港人,蔡品天就是其中一个。” 荣必聪点了头,他把这些资料都记录在脑袋内。回港之后,立即展开调查。 结果是令他喜悦的,那位蔡品天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美国麻省理工的博士,未婚,曾与他交手的人都认为他沉实干练,无不良嗜好,更从没有绯闻。 荣必聪立即采取行动,第—步是他刻意地在生意上头找了个名目,把蔡元彰父子请在一起,自行相亲。 不知是否人才难得,佳婿难求,荣必聪对蔡品天的言行表现极之满意。 这属于自己的第一关,荣必聪是过了。 于是紧急安排第二个步骤,他嘱咐了另外一个专替他安排各式活动的私人助理严秋銮,设法令荣坤与蔡品天相识。 这是荣必聪的作风,他嘱咐下属做事,不一定解释原因。严秋銮跟在他身边多年,是一直受到宠信的左右手,自然深知老板这副性格。 她训练到自己没有一点多余的好奇心,只把荣必聪嘱咐的话听清楚,就做到一百分为止,其余的前因后果,她从不理会。 在巨富身边任事的人员,真的别有一番功夫与个性。 严秋銮与荣必聪的秘书周李少芳都是难得的职业女性,她们在执行主席特别助理与秘书的职责上,非常出色。 严秋銮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在一个极自然的社交场合,让蔡品天与荣坤认识,然后把过程简短而扼要地写下了便条,向荣必聪报告,就交差了。 严秋銮写道:“荣坤与蔡品天相处愉快,结识之后则有过另外三次的交往,都与公事有点关连,其中一次是荣小姐安排电视台的一部编导到珠海去察看外景,准备借用富强健康饮料厂拍摄一段长篇连续剧。这以后,大概荣坤与蔡品天已建立了私交,细节不详。” 严秋銮不是属于私家侦探,有关一切商务上的活动,要她探知虚实,并非难事,但若论及私交,那就得另行安排了。 荣必聪也真是苦心的,他再嘱咐严秋銮注意荣坤与蔡品天的交往发展,再做计划。另外,他又设计了一连串跟蔡元彰建立起交情的商业活动。 一旦有了业务关系,感情就会深起来,什么都容易讲话。 荣必聪一直按部就班,苦心孤诣地从中为女儿的前途铺路。 是尽了很大的人事,可惜,很多时人算总不如天算。 分明已是出尽九牛二虎之力,安排了天衣无缝的自然机缘让荣坤与蔡品天走在一起,发展下去,前途一片乐观之际,就出事了。 只为荣坤已是娱乐圈内一个吃得开的名字,虽还比不上那些大明星的风头,但总有娱乐记者愿意报道她的消息。就在电视台的一部长篇连续剧到珠海去拍外景时,出的花边新闻就在这电视台公关经理身上,有本影画杂志说荣坤跟中国年轻企业家蔡品天蜜运。 这则新闻,荣必聪是看过的,他倒是沾沾自喜。 但,立即在一个商务活动的场合,碰上了蔡元彰,就听到纺织业大王林斌开他玩笑,说:“蔡翁是不是快要当新翁了?” 蔡元彰笑:“那是孩子的事,我要管也管不了。 “品天一向是个孝顺儿,他必定会听你的意见吧!听说那对象是个美丽能干的女强人,在娱乐圈内很有名。” “什么女强人?”蔡元彰的口气有点不屑,道,“我们工厂内有上万的女工,那才真是女强人,不停操作就是为了养家糊口。这起在娱乐圈内掏个经理衔头的小姐,穿戴得漂漂亮亮,明星似的生活,还不是在公事上参加些酒会,跟各方人士握握手,打打关系,在私事上与些男明星混个不亦乐乎。儿子除非一意孤行,要是真来问我意见,我不会投赞成票,比女艺员更挂羊头卖狗肉的女人,怎会是理想的媳妇对象。” 荣必聪不知多少年没有尝试过这种在人前被数落的滋味。 太不好受了。 惟其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更令荣必聪无可奈何与悲苦。 他有一点点觉得荣坤之所以要承受今日的舆论,他的确要负责。 如果他可以在人前承认荣坤,压根儿荣坤一辈子也不会被视为社会上的二流甚至三流阶层人物。 女儿不是怨怪得他不对,她原本是一流的人才呢,为何会有此番委屈了? 其罪在谁? 荣必聪在这事发生后,去看荣坤的次数多了。 事实上,他很快就已得到消息,荣坤与蔡品天已没有什么来往。 究竟算不算是荣坤的一场失意,荣必聪没有法子知道。 他不能开口问,荣坤自然也不会开口讲。 有一天晚上,荣必聪与荣坤父女俩坐在中环云咸街一间很雅致的西餐馆内吃晚饭,很有一点点相对无言。吃罢了甜品,来了香浓咖啡,荣坤喝完一杯又是一杯,都没有去意。 荣坤只说:“这儿的咖啡很香,想多喝几杯,不耽误你的时间吧?” 荣必聪答:“难得我有空可以陪陪你,你可也是个大忙人。” 荣坤寥落地转着杯子,淡淡然地答:“对,大家都忙,难得相见。可是,忙有忙的好,忙就有伴了。” 第7节女儿的情怀必以受创 荣必聪只能够答:“对的。” 很多时,很多事只可以意会不需要言传。在这种极度精神困扰的状况下,不愿多言多语,却又渴求身边有人陪伴的心态,是不难领会的。 荣必聪知道女儿的情怀必已受创,问题只在乎程度而已。 为了荣家女儿的身份不能公开,惹来了这么—大堆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与牵制,真是没有法子可以解决的。 荣必聪曾祈望在庄钰茹去世之前会给他一个特赦令,让他把荣坤的地位重新安排,可是,他彻底地失望了。 从今之后的这个死结,如何打开,已是苦无门路。 荣坤当然知道庄钰茹逝世的消息。 当她见到荣必聪时,非但没有安慰,还冷笑说:“真对不起,忘了建议电视台派出新闻采访队去做现场实录,或者应该在‘今夕欢乐’这种大型综合性节目内介绍一下,豪门贵妇下葬可以是如此伟大盛况的一个场面。本城的人喜欢看的名人,在一个丧礼之上说多少有多少,谁没有去做三鞠躬,自己都要重新检讨江湖地位,真是的。” 荣坤说罢,摇摇头,冷笑。 原本这么一番话是很能刺激荣必聪的,但他还是沉住了气,不发一言。 他完全知道为什么荣坤要如此发泄。她母亲逝世时,只有荣必聪陪着她捧住了骨灰到天主教坟场下葬。 完全没有场面气派可言。 荣必聪的两位夫人,在生荣死哀之上,是太有天壤之别了。 荣坤如常地发她的脾气,是有她的理由的。 荣必聪没有责怪她,他极力心平气和地说:“坤,我想好好地跟你谈。” “我从来都好好跟你谈的,不是吗,爸爸?” “这次是关于你的前途问题。” “我的前途?”荣坤说,“不是很好吗?光鲜亮丽,不愁衣,不欠食,近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荣必聪不再去反驳女儿的晦气话,他继续把自己的计划说下去:“那也牵涉到荣家的家族计划。” 这句话证明相当有效,荣坤不再插嘴,她静听父亲把计划说出来。 既是家族计划,又牵涉到她的前途,二者一带上了关系,她就是在人前代表荣家了,是这样吗? 从来得不到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正如一些无名无分的外室,千方百计要挤进丈夫家的门槛内一样。 不是为了进了门,会额外得些什么利益,只为未曾到手,就要弄到手为止,好觉得自己无憾。 做人最艰难的就是愿意接受人生必有遗憾这个事实。 很多人到一把年纪都想不开,正如荣必聪去了世的那两位女人,更何况是年轻的荣坤。 “坤,你在电视台历练了这么一大段日子,对娱乐圈的工作是否真有兴趣?” “可以这么说。” “好,那么,答应我实实在在地去了解整个电视台的运作,把它视作为一番事业去做,甚而摸索学习每一个环节,这才会平步青云,大权在握。” 荣坤只睁着眼,继续听荣必聪讲下去。 可是,荣必聪再没有说什么了。 “就这么简单?”荣坤问。 “这已经很不简单。” “我不明白。” “如果你想深一层,你就会明白。” “你只能透露这一点点?” “在现阶段,我已透露很多。” 荣坤沉默一会,然后又说:“奇怪,我以为你会在庄钰茹去世之后,来向我宣布一个好消息。” “这不算好消息?” “这算是你答应母亲的交代。” “坤,容许我一步步地来。” “庄钰茹仍然对你有着无形的掣肘,那将是水远的,是吧!” “她遗留给荣宇与荣宙一笔相当可观的产业与股份,我想在荣氏企业目前的生意网外,加添一种新事业,将来归你所有,这是向你母亲交代的第一步。” “你答应这只是第一步?” 荣坤显然是个坚持执著至极的小女人。 “作为荣必聪的女儿,最大的象征也无非是在人前能于荣氏业务内有实权而已。有了这重身份,人们会开始揣测,我的态度如何,也算是一种证明。” 看来,经过深思熟虑,也可以说在无计可施的绝境之内,荣必聪想到了一个变相透露真相的法宝。 他打算不遗余力地栽培荣坤,然后制造人们的揣度,让谣言去透露事实。 他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荣坤之所以受重用,因为是荣家骨肉,那么就算同时对得起他的两个女人了。 话其实说得很明白,正如他说,在现阶段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 罗马非—日之内建成。荣坤总不至于不合理到要今日就知道将来她的领土所在。 总算在庄钰茹逝世之后,荣必聪对她的地位和身份做了一些部署。 事实上,荣坤的情绪的确受到蔡品天的离她而去,低落了颇长一段日子。 这些失意,只有她自己知道。 一向好强的她,不会说出口来。 她原以为蔡品天会跟自己有结果,但,情况在邃然之间有突变。 蔡晶天没有再出现,电话也没有摇来。 荣坤找到珠海,对方一听是姓荣的找,就答:“蔡先生到上海去了。” 荣坤要了上海富强健康饮料厂的写字楼电话,得到的答案是:“荣小姐吗?蔡先生刚去了北京。” 如是者过了一阵子,荣坤再找蔡品天时伪装说:“这里是茂盛企业的陈经理要找蔡先生。” 候了一会,果然是蔡品天的声音在电话筒中传过来,他不断地“喂喂喂”,可是,眼中忽尔含泪的荣坤,慢慢地把电话筒放下。 这以后,荣坤再没有找姓蔡的了。 不必根源究始,只看成果就好。 她知道这段情缘已悄然而逝。 跟那班娱乐圈的男男女女泡在一起,彼此都只不过是混日子过,图个无聊的寄托,他们都知道不是交什么长远的朋友,更遑论是生生世世。 无疑,荣坤心里是划上一大条创痕的,她需要重新地站起来。 荣必聪对她的承诺很重要。 荣坤母亲郭慧文的遗愿就是要她站到人前去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郭慧文在临终时,握着女儿的手,说:“坤,做女人的,最开心不过的就是能牵着自己爱恋的人的手,走在阳光之下,接受别人投以羡慕的眼光。这种感觉,只在你出生之前,你父亲留在乡间的那段日子,我享受过,没想到那段日子我会怀念至死。这些年,我肯屈就,因为我的确爱你父亲,我不要予他为难。而且,坦白说,逼着他也是枉然,他没法子在我有生之年办得到。到我人都不在了,不构成庄钰茹面子上的不好过,或许你就能名正言顺地是荣必聪的女儿了。” 郭慧文在油尽灯枯之际,拼尽了最后的力气,继续说:“要为爱一个男人而一辈子见不得光,是当事人的选择,无话可说。要自己的骨肉能在人前亮相,可是父母的责任。坤,我已尽了最大最大的责任,以放弃争取我的权益去交换你的身份,如果还是落了空,你可别责怪母亲了。” 于是,荣坤不责怪母亲,只把矛头指向荣必聪。 荣坤认定了自己一生下来,父亲就欠负她。长大了,承受的客观委屈更大,荣必聪欠她的更多。 他们父女的恩怨就是如此。 事到如今,荣坤也就只有看看荣必聪究竟有些什么其他的家族部署。 在心底里,荣坤对这个原本属于儿女情怀式的希望,已慢慢地变质而不自知。 她其实在下意识地了解到,能够以荣氏家族成员的身份在商场上出现,会为她的事业带来多大的荣耀,而荣耀源于权势。 就在最近,庄钰茹去世之后,荣坤才又切切实实地上了人生痛苦的一课。 电视台的总经理萧国光嘱咐荣坤为他筹备一次晚宴,这是顶普通的一回事,经常都有各式人等要到电视台来参观,顺便吃一顿饭。那当然要看宴请些什么人,场面轻松的,就找一两个有名的电视艺员当陪客,热闹热闹;有严肃生意要商议的,就把有关部门的要人叫来。故此宴客之前,总要弄清楚上司的目的。 萧国光这一次就对荣坤说:“只不过是一堆富豪第二代来这儿观光,不一定有什么业务可发展,找几个醒目一点的艺员来陪一陪吧!” 荣坤正要领命而去,萧国光又多加一句:“荣坤,客人跟你差不多年纪,会谈得来,你也参加晚宴,帮忙招呼。” 荣坤心里最不喜欢出席这种场合,尤其不爱跟那些什么富豪第二代混在一起。可是,上司有命,很难推辞。 临走,萧国光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道:“对了,把穆虹也请在一起,韩植指明要结识她。” 荣坤率直地问:“谁是韩植?是韩统家族的人吗?” “对,韩统的侄儿,现今很能帮他叔父治理韩家天下。” 荣坤冷笑,她想起了韩森:“韩家的第二代竟有能人,真出奇!” 无疑,荣坤的神情与口吻都带着不屑。 萧国光摇摇头,说:“你并不适合在电视台工作,是不是?如此地紧张一些跟你工作无关痛痒的人际关系,痛恨烦恼得入心入肺的样子,有用吗?” 说得对,的确没有用。 荣坤莞尔。 萧国光道:“我们出来干活的人像头冲锋车,齿轮转动得多而急,会慢慢地变成圆滑,只要控制到不会影响前进的正常速度就好了。” 荣坤是受教了。 她回办公室去,立即抖擞精神安排好一切。 那位当时得令的影视红星穆虹,给荣坤的答复是:未必能赴会,因为要接拍两组戏。 荣坤嘱秘书道:“查一查制作部或艺员调配部,看是不是实况,如果真有其事,就给他们协调一下,最低限度腾一个吃晚饭的时间出来,让穆虹赴萧总的晚宴。” 嘱咐完了,荣坤也禁不住叹气。 到江湖上行走也是艰难。除了正职之外,还要干这种无聊的应酬工作,活脱脱是变相的卖笑。 可是,谁又不是这副样子呢! 包括了荣坤在内。 她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把工作做妥。于是,非调协穆虹档期,让她能赴萧国光的晚宴不可。 这么一抽调,在下位的一班有关工作人员就阵脚大乱,拍摄受到阻碍,怨声载道,可是,荣坤无可奈何,只能置若罔闻。 经各组人员扰攘一番之后,到底把一个晚宴的所需人与物配搭出来,合了上司的心意了。 荣坤赴宴时,心里就有点不舒服,很觉得公事无论大小,办完了都有一仗功成万骨枯的感觉,实在很不值得。 故而见着了那班嘉宾,名副其实的富豪第二代时,荣坤内心已是几重的不高兴。 尤其看到了那位指定要穆虹出席的韩家公子,更是心上有气。脸上虽没有把不满浮出来,但不见得对他额外热烈招呼,那倒是真的。 那韩植呢,见了荣坤,不知是否故意与她为难,老喜欢与她攀谈。荣坤又不好不做适当的应酬,内心的矛盾更大,更不开心,更暗地里迁怒于韩植。 韩植其实是个率直的男人,他听荣坤谈起从前在协成行任事,立即说:“我的一位堂弟,也是在协成行工作的,这最近才升了职,当行政部主管,你认识他吗?他叫韩森。” 荣坤差一点就要答:“叫韩森的哪怕化了灰,我也有本事认出他来。” 当然,她没有这样回答,不是没有怨愤,而是不愿为了这种小人坏掉自己风采。 于是只闲闲地答:“我们是旧同事。” 韩植又问:“等一会那位叫穆虹的电视明星是否会来?” 荣坤差一点嗤之以鼻,笑对方那副猴急的模样,她答:“请放心,她会赶来,现正在拍外景。” 萧国光在一旁说:“荣小姐办事,你放心,没有试过不妥当。” 第8节哀伤惊痛的小女孩 韩植爽朗地笑。他其实是个相当好看且英伟的男人,尤其笑起来,额外地惹人好感。 一室之内,最看他不顺眼的人只有荣坤一个。事实上,她的心理故障也太大了。 言谈之间,忽而室内卷来一阵春风似的,是荣宇与荣宙到来,先是荣宙的笑声先声夺人,一边走进来,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害你们久候,我们迟到了。” 然后众人又被刻意打扮得矜贵无比的荣宇慑住了,这阵子荣宇的风头的确劲。 一连几份报刊都把她举作东方的“昂纳西斯小姐”。这其间有个人所共知的典故。 船王昂纳西斯逝世后,独女领了遗产,女船王又在三十多岁遽然长逝,巨额资产只得一位尚在幼年的女儿承继。这位丧母犹未晓得哀伤惊痛的小女孩,成了西方社会内瞩目的、公认是世界重量级的富豪。 这种情况未尝不可引申到荣宇身上来。 荣庄钰茹名下的身家着实不少。她死后的遗产分给一子一女,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年纪轻轻的荣宇与她的弟弟荣宙加起来就拥有荣氏企业的集团股份一个举足轻重的百分比,因为荣必聪相当尊重敬爱妻子,他一直履行着未发迹前的承诺,他姓荣的天下,将是自己与妻子共同拥有的天下。就因要感激荣庄钰茹的雪中送炭,在他最不得志之时,力排众议下嫁,故此荣氏集团的股份,荣必聪一向分给庄钰茹一个相当可观的百分比。 如今庄钰茹去世,把她名下大部分的股权转赠一双儿女,小部分成立基金,作慈善用途。 故而,称荣宇为最富有的豪门千金,有一点点像船王昂纳西斯的小孙女,丰盛财产名实相符地已在自己手上的情况是雷同的。 荣宇对这些传媒的花边新闻,似乎很乐于接受,于是开始以高姿态配合,顿成了街知巷闻的最年轻女富豪。 之所以荣宇的风头比荣宙更劲,因为女人当超级富豪者不比男人多,物以罕为贵,也为荣宙的人比较乃姊深沉文静,喜欢低调。 也许,荣必聪对儿子的要求较高,管辖较严,荣宙的所作所为因而相应地变得较谨慎吧! 荣宇走进萧国光的宴会场地,立即满室生辉。宴请的这班富豪第二代,实则上彼此已是老朋友,更无拘谨。 只一个荣坤,是各人都不熟谙的。 这使荣坤的心理压力更大,尤其是各人都拿她的身份作公关小姐看待,有点像高级跑腿似的,就更令她难受。 例如,珠宝业巨子袁振滔的女儿袁宝琦对萧国光说:“今年的香港小姐选美大会,你给我多预留四张门票,成不成?我有些朋友自外国刚回港,让他们凑凑热闹。” 萧国光立即转脸对荣坤说:“请记住这件事,届时跟袁小姐的秘书联络,把赠券请柬送去袁氏写字楼吧!” 袁宝琦很礼貌地说:“荣小姐,多谢你,你真能干呀!” 这最后一句话,荣坤觉得简直是开玩笑,这种鸡毛蒜皮的工作办妥了算是本事,笑话不笑话。原本是属于低她九级的一个普通文员职位之才识就能应付得了的工作,也交到她手上去,这是既贬低身份,又裁抑地位之举,只为在现场内没有一个比她更低级的人所致。对荣坤,已是屈辱,还得听这些富商第二代的无聊话,早已为之气结。 更令她欲哭无泪的事,是来自那对她同父异母的弟妹荣宇与荣宙。 那有点像傻乎乎的韩植忽然之间想起了什么似的,问荣坤:“荣小姐,本城很少人姓荣,更少人的名字是单字,你叫荣坤,他们是荣宇与荣宙,有亲属关系吗?” 荣坤登时红了脸。 荣宇立即答:“放心,韩植,我们不会是失散了的姊妹,父亲只生我和荣宙二人;而且坤字与宇、宙二字也攀不上关系吧!” 荣宙也笑着答:“若找到叫荣乾的话,怕就要跟荣坤小姐说一声,是她的一系了。” 各人都笑作一团,这种等闲到极的应酬话本来就没有什么,可是听在有心人的耳内,就有截然不同的反应。 荣坤觉得难受。 尤其听到方梅珍,那个兆惠地产的老板方本堂女儿插的一句话,就更令荣坤火上加油。 方梅珍说:“这是大家族的一层苦恼吧!碰到谁有迹象是跟家里攀上关系的,有些人就会不问情由地把那人的一切算到自己头上来。早一阵子,乔伯伯家不是有过这么不愉快的事发生吗?他一死,姓乔的人跑出一大堆来,认亲认戚,都打着乔志铭的名号在商场上混饭呢。” 她这么一说,众人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说:“姓乔的人跟姓荣的—样罕见,那就好利用。影视画报还访问了那个叫乔源的,说是乔伯伯的幼子,是他外室所生的,真相如何,不得而知,只知道那乔源开办的建筑材料公司忽然的其门若市,多了很多生意。” “幸亏我姓陈。” 百货业翘楚陈百煌的儿子陈源这么说,哈哈之声不绝,独是荣坤一人笑不出来。 这个晚宴,吃得她太不是味道了。 好不容易熬到散席,萧国光与荣坤把嘉宾们送出电视台门口,跟众人道别。 只见那韩植还把穆虹拉到一边去密语几句,穆虹听了韩植的话,笑得花枝招展,开透了心似的,才跟韩植默默话别,上了她的跑车。 这种老早签了十年合约,年薪只得二十万的女艺员,可以有本事买百多万一部的保时捷,实实在在的不简单。原本要几年不吃不住不用才能达到的目的,走红了半年,立即予取予携。 荣坤叹气。 可是对比之下,她宁可体谅穆虹的行为,也不肯接受那叫韩植的男人。 不为什么,只为穆虹是个女的。女人行走江湖,做错什么事,都应该打上同情分。原本雌性动物就是应该备受保护的,惜今反而要摩拳擦掌地跟男人争个头崩额裂,要耍什么手段得以生存得较好,都有一定程度上的不得已。 男人呢,同情他们干什么! 天经地义地就是要治国养家,现今社会进步神速得他们应接不暇,要女人来帮一把忙了,到头来还是没肯放弃对女人最原始的利用。 这不可耻? 当然,荣坤自己不承认,她对韩植的心理故障很重。 韩植跟他点名要见的穆虹道别之后,走过来向萧国光和荣坤道谢。 “国光,多谢你把穆小姐找来,我今晚委实是太开心了。” “老朋友,不说客套话,以后有什么电视台可以帮得上忙的,你若找不到我,就找荣坤。” 韩植很开心地说:“一定,一定跟荣小姐联系。” 荣坤只能微笑。 韩植又问:“你们有车子吗?我可以顺载一程。” 萧国光道:“我有车子,本来要与荣坤一起走的,反正你住港岛,更顺路吧,就拜托你送她回家了,好吗?” 韩植一叠连声地说好,荣坤就不能推辞了。 她的确是不情不愿地上了韩植的车的。 韩植倒是个开朗而健谈的人,他路上一直跟荣坤聊的话题其实都相当有趣,只是荣坤下意识地有一句没一句地答他,拒绝接收对方任何一丁点动人之处。 韩植又说:“有些人真有开唛拉脸孔,上镜比真人漂亮得多,那穆虹小姐在荧幕上看,就比较丰满。” 荣坤暗自讪笑,忍不住问:“货不对板,是不是?” 韩植没有在意这句活的含义,不单为他心无城府,且为他是在外国念书,饮洋水长大的人,有很多俗语俚语,他半通不通的,一时间没有这个领悟。 于是他还是兴奋地答:“可也相当不错了,的确有点魅力,难怪男女老少都迷她。” “没有这么多拥趸,怎么能坐百万座驾?” “对呀,对呀!在香港买车,贵死了,只为税重重的。真后悔我在美国时,不多买些名车来玩乐一下。”然后韩植又大笑,“在美国是名车好,在本城是美人棒,我错过得太多了”。 说罢了,回过头来看了荣坤一眼。 荣坤心里更讨厌这姓韩的男人,如此肆无忌惮地在初相识的朋友面前大谈玩乐名车美人,只有一个意思,他是看自己不起,没把她尊重为一个女性,一个有正当职业的人。 总之,姓韩的不是好东西。 或者应该说,在豪门出生的第二代,什么蔡品天,什么韩森,什么韩植都是立心开她荣坤玩笑的男人。 荣坤苦笑,她怕再这样子闹下去,总有一天她一碰上那起属于豪门望族的男人,就会厌烦得掉头就走,包括她亲爱的父亲在内。 荣必聪不是不知道荣坤的苦闷,但他还没有想到日积月累的心理压力,已令荣坤的个性走向极端,再一步可能就会走投无路,出一些什么乱子了。 事实上,他在荣氏王国之内的确日理万机,能分出来给儿女的时间也不多。 荣必聪有时在想,也许是疏忽了对儿女的家庭教育,才使他们在品格行为上,跟自己的想法出现了差距。 这个差距,他留意到了,可是,要如何根治纠正,治本而不治标,实在不是轻易的事。 就以他现今安排荣宇跟戚继勋专注中国西北部的发展大计而论,也不过是希望他们能从比较艰辛的实务上学习更多的人情事理。 有道人情练达即文章,其实可以引申而为人情通透的话,生意自然无往不利。 那位叫夏童的,果然在潘天生的游说之下,加盟荣氏,当了戚继勋的副总经理。 几个月下来,的确做得有声有色。最难得的一点,荣必聪注意到了,夏童很服众,她手下的各部门猛将如云,都是潘天生为戚继勋招的兵买的马,全都服服帖帖,在她的领导下发挥到预期的好效果,这还不是最令荣必聪佩服她的地方。 夏童对下指挥若定,对上恭谨得体。说得具体而直接一点,她一边指挥爱护下属,另一边引导上司,让他知道如何去衔接行政架构上的缝隙。 万一有一日,夏童这副总经理跑掉了,都不打紧,不论在同事关系与工作配合上,戚继勋都能有把握办妥。 创业期间,固然有不少困阻艰难,夏童都替戚继勋一手撑着要塌下来的青天,把他保护得相当安全,然后,同时让他知道这一总的难关是怎样渡过的。 训导下属容易,教育上司就毫不简单了。 然而,这些荣必聪最大的要求,夏童全都做到了。 荣必聪对于整个西北部大计划的进展,非常满意。 他看戚继勋、荣宇与夏童都在西安很待了一段日子,忙得回不了香港来,就在一个周末,心血来潮,立即飞往西安去看望他们。 来接他飞机的全不是他渴望见到的人,夏童派了助手及司机来接,把荣必聪安顿在唐华饭店的豪华客房之内,直让他等到红日西沉,肚子都饿扁了,还没有来向他述职。 电话接到荣宇、戚继勋与夏童的酒店房间,都一直找不着人,荣必聪开始有点烦躁。 晚饭的时间已过,荣必聪忍无可忍,不打算在套房吃饭,便跑到西餐厅去,才一脚踏进门,就看到角落处坐了夏童,低着头拼命地在吃。 他走过去,站在她身边,叫了一声:“你在这儿?” 夏童抬起头来,嘴里还塞得胀鼓鼓的。那模样儿像个馋嘴的小男童,在快快地把偷来的可口食物赶紧吞下肚去,又真可爱得叫人不忍心责备他似的。 荣必聪久候了一整个下午的闷气在见了夏童之后,不期然地消了一大半。 他顺势坐在夏童对面。 夏童还是一边吃,一边招呼她的大老板,道:“我饿昏了,故此打算吃饱了肚才到房间去见你。” 荣必聪听她这么说,不期然答一句:“我也饿昏了,才下楼来吃饭。” 夏童没有为此道歉,她只是扬一扬手,把侍役叫来,向荣必聪道:“快吃,什么都假,肚子不饿了再谈别的。” 荣必聪觉得好笑,从来没有下属对他的态度如此轻快随便,可是,他不觉得夏童没有礼貌,也不认为她态度草率,这跟她那一脸挚诚的、不是造作出来的童真有关系。 每一个小孩子都是惹人怜惜爱护,不会对他们果真责怪起来的。 相反,小孩子也真有股莫可名言的魅力,令在他身旁的成年人很愿意陪着他一道玩乐,正如现今荣必聪自动自觉地跟夏童一起据案大嚼一样。 夏童说要先吃饱了肚子再谈别的,好,就照足她的话办。 吃饱了,喝咖啡,吃甜品时,夏童才说:“你突然地出巡了。” “是的,心血来潮,要来看看你们。” “我们很好。荣宇与戚继勋刚到了四川,只我一个人在西安,他们在成都有个会议,谈商业中心的兴筑大计。一个四川就有一亿人口,是西北部最有实力的城镇。” 荣必聪一直凝视着这面前的职员,忽然觉得有种很有趣的感觉。 活脱脱一个很乖很乖的小女孩,一吃饱了肚,就开始絮絮不休地向家长诉说自己的功课,那么的自信、自豪、自傲、自乐。 夏童不断地报告。 荣必聪不断地听。 可是,他耳里接收的只是一组女声,内容显得并不清晰,连眼前的景象都变得有些混淆。 他忽而震栗,不知身在何方,身在何时。 为什么? 这当然不是梦境,他知道他是好端端地就坐在一个叫夏童的女子跟前。夏童是他初相识的下属,不曾有过什么交往,何来这种迷惘得熟识至亲切的感觉? 如果是梦,那么,还是可以解释得来的。 有些梦境,出现的人物,面目相当模糊,分不清楚对方是谁,可是心内有种牵动,甚而震栗的感觉,再思考,想看清楚对方的模样,只会发觉是个混合了几个可亲的人的脸…… 这么一想,荣必聪呆住了。 第9节成年人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然后,他知道自己微微被吓着。 于是,立即扬手呼唤侍役,以一个动作把自己拉回现实来。 侍役恭敬地走前来,问:“先生,请问需要什么?” 如此一来,荣必聪整个人清醒了,说:“我多要一杯咖啡,你呢?” 他问夏童。 夏童明亮的眼珠一转,笑眯眯的,贪婪地说:“我想多要一块芝士蛋糕。” 真是个能吃的小孩。 成年人最快乐的时光之一,就是看着那么白白胖胖、开开心心地吃很多东西下肚去的小孩。 荣必聪现今就有这个感觉。 夏童还是兴致勃勃地向荣必聪说:“在西安,我们的进展非常神速,详细计划当在七天之内就会拟好,带回香港给你。这是个古文物之城,除了吸引大量的中外游客,发展旅游业之外,应该成立一个古物仿制品的贸易中心,这中间的文章就好做了…… 夏童连讲述她的构想也开心得笑起来。 她继续说:“货品是认牌子的,我们要帮助西安的承造商做海外的极大宣传,只有在西安制作出来的古物仿制品,最神似真迹,而且品种最繁最多,质料最上乘,海外买家最接受这种吹嘘,将来在价格上略为提高,也不打紧。换言之,古物仿制品也有名牌与非名牌之分。如此一来,我们在西安兴筑一个古物仿制贸易城,有工厂,亦有商用写字楼,气派一出来,不愁没有生意。” 荣必聪一边听,一边笑。 他心里想,不管这个计划的可行性有多高,构思是新鲜而且突出的。 可行性要看很多方面的配合,不能在现阶段武断,但能有天才想出这些天时地利人和之下的生意新组合,已值得夸奖。何况有了构思,立即付诸行动的精神与所为,尤其难得。 荣必聪见得太多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的商场现象。 他非常地欣赏坐言起行的人,因为物以类聚。 他很少犹豫,不能做的事,他会及早放弃。 夏童并不知道老板在想什么,她亦没有察言辨色的兴趣,依然自顾自地继续诉说她的计划。 不难看到夏童的确沉醉在工作中,旁若无人地享受着她的成绩。 这种表现有一种难以言宣的魅力。 夏童把身子俯向前,说:“老板,我告诉你,你看到计划书之后,还会多一重惊喜,我的这个计划已获得了陕西省政府的推许及承诺合力协助。” 然后,夏童甩一甩她那头短发,再说:“不是嘴里的漂亮话,而是实质的参与,从这重官商合作之中,我方得到的利益与保障都清楚地列在计划书内。我还要抽空到北京去一次,跟有关的中央部门打声招呼,探听消息,知道障碍在哪儿。” 才不过来中国工作了一阵子,夏童就知道在大陆做生意的其中一个要诀,是中央与省之间的协调问题,不留心这个问题的处理,就会出乱子。 目下中国由中央实际批准的开发区有多少个,省级自批的又有多少,根本都不成比例,后者多出前者几倍甚至几十倍的话,所产生的牵连性的经济困扰就大了。 这也不去说了,总之知道这样反复检查,就是相当明智之举。 “北京之行,可能我会请求戚总走一趟,他需要在中央有曝光的机会,你认为对不对?” 连这重细节,夏童都注意到了,就很不简单。 “我刚跟北京方面的有关单位联系上了,他们很欢迎戚总去。”夏童越说越兴奋。 “今天他们办公吗?”荣必聪问。 “为什么不办公?”夏童回答这问题时,是如此理直气壮的,“跟我有业务来往的人,不管是谁,都不可能不一个星期工作七天。” 然后,夏童很开心地笑起来,一种成功感明显地浮现在她俏丽俊美的脸庞上,她说:“我把他们家里的电话都拿到手,让他们习惯香港人的工作方式,我们从来都没有星期天。” 荣必聪对眼前这女人益发感到兴趣了。对方好像一个谜团,也似一个宝藏,吸引着发现了她的人一直探索下去,发掘更多的珍贵奥秘,以及揭开有其影响力的谜底。 夏童,她的谜底是什么? 是一个肯定有过去的女子?可是,她外表不带半分沧桑。 是一个不顾一切往前冲,要造就自己成为企业红星的功利主义者?可是,她表现得绝对潇洒,潇洒得认为她是斤斤计较的人,都会顿变小气与猥琐。 她这样子苦干,不问目的,只讲耕耘,令人不可置信。 是一个绝对有时代气息、能干活泼的难得女子,与荣必聪曾爱过的两个女人截然不同。那种赤手空拳在太阳下拼搏的勇气与骨气,别饶韵味。对荣必聪而言,感觉是新鲜的。 荣必聪不能自制地承认他对夏童关注起来。 他说:“你就全不休息吗?” “怎么会,”夏童说,那表情跟向荣必聪吐一吐舌头,表示极端俏皮差不多,“我不只能吃,还很能睡呢!” 然后,夏童又微微俯身向着荣必聪,问:“你最高记录能睡多久?” 荣必聪想一想,答:“十小时吧!” 夏童哈哈大笑,再说:“你猜我最高记录能昏睡多少小时?” 荣必聪像陪着一个大孩子玩乐说话,这种体验,他从来没有过,他觉得轻松愉快。 一直以来,在他面前出现的所有人物,连他的三个儿女在内,都过分严肃,必恭必敬地把他们的难题摊在自己面前,令接触交往的气氛凝重,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似风雨欲来的模样,叫他觉得沉重。 荣必聪不是不曾如此轻快地生活过,可是,那种无忧无虑的坦荡心情,已遥远得依稀难觅。如今,他是重新地享受着。 荣必聪很认真地想了想,才答“我看你能睡十二小时。” “错!”夏童得意地用手指向荣必聪一指,这个动作以及这句话,对荣必聪是大发现,他竟不知道有人会在他面前这样对他,这样说他。 她毫无顾忌地说他错了。 然后,她解释:“将你的答案乘以四,才是正确答案。” “什么?”荣必聪叫起来,“你能睡四十八小时?” “不信?” “难以置信。” “很多事实都难以置信。”夏童说这句话时是不经心的。惟其如此,震撼力更大,“我告诉你,那一次在一个极大的业务计划完成之后,我的心态活脱脱像个无憾而终的人,溘然长睡,当然,最终我还是自动自觉地醒过来了。” 如此一个漂亮而可爱的童话中人,令荣必聪差一点点就忍不住要开玩笑说:“原来不是有个白马王子吻醒了睡公主。” 代表了这句话的,是荣必聪凝望夏童的眼神变得额外温柔。 当然,他自己并没有觉察到。 “你没有失眠的经验吗?”荣必聪问。 “失眠?”夏童睁圆眼睛问,“那是什么?还属于世纪末的大都会现象吗?过时了吧!” 荣必聪没法子不笑出声来了。他又问:“除了休息,你就不娱乐了?” “那怎么成,快快辛苦工作就是为了工作完成之后能好好玩乐。” 这不是孩子的心态与说话吗? “你也很能玩?” “对,入水能游,出水能跳,还会唱歌。你能吗?” 没有人会如此间荣必聪。 “还可以。”他笑着答。 “对呀!你才五十岁出头,对不对?既有大魄力做事,就一定有精力去玩。” 荣必聪试用着夏童那个一遇上了要讲认真事,就微微俯身向前的姿态,再对夏童说:“你今天的工作做完了没有?” “做完了。”夏童开心地答,“如果你没有额外的嘱咐,我们今晚就可以去玩了。” 夏童一脸的轻松与期望,忽而又变了个模样,带着奇异的眼光,稍稍皱一皱眉头,问荣必聪:“你并不玩乐的,是不是?”夏童再想一想,又说,“问得正确一点是,你是不是不跟下属玩在一起的?” 真没想到有人会如此发问,荣必聪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他随即在心上先答复自己,对待下属,更应平易亲切,排除不与他们为伍为乐的观念是合理合情的。 再下来这儿是西安,没有了香港的环境拘束,做一些额外的、不常见的事儿,似乎领了心理通行证,没有什么不可以。 这两个原因足够叫荣必聪赶快在想到第三个理由之前,决定跟夏童一起玩乐去。 于是他微笑着答:“难得轻松,何况在聆听了你这么多公事上的好消息之后,值得庆祝,有你关顾一切,我还要担心些什么呢!” “好,好,与民同乐,这样玩得高兴。”夏童说。 然后她站起来,迫不及待地要离开餐厅。 荣必聪问:“我们到哪儿去?” “西安的夜生活能有多少花样呢?我们上他们的歌舞厅,唱歌跳舞去。” 说罢,一甩短发,就领头走了。 荣必聪服服帖帖地跟在后面。 此刻,他无法想到一个拒绝与民同乐的理由。 夏童实实在在吸引着他。 而且,夏童的魅力在于消除荣必聪对女人魅力的戒备。 这重功力毫不简单。 事实上,今时今日处于现在地位,已有一个无形的网把荣必聪罩起来,教他在很多事情上自然拘谨起来,逼得放弃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男人的天生性情、权益与理想。 譬如说,他对女人,绝不可以轻举妄动。 他要防御对方利用先天赋与及后天的条件去掣肘自己,也要设防自己有什么行动与意愿会为自己带来不可预测的损失。 后者尤其重要,因为时至今日,他差不多对所有的损失都承担得起时,就更要慎防有失。 人们以为有钱人不用怕盗贼,财物损失对于他们无伤大雅,那是绝对错误的观念。 惟其是富户,才要照顾家属安全,公司遍设防盗电眼。 夜不闭户者,是家无余财之人,偷无可偷之下,防盗实属多此一举。 半生以来,令荣必聪专情于他的两个女人,不只为了对她们的确有主观上的真情挚爱,也为有客观上的,他自动对其他女人设防。 无人有本事冲破那张紧紧罩着荣必聪的网。 偶然兴致的逢场作戏之举,不单不成气候,反而产生假象,令荣必聪以为他不会对异性再有情怀牵动的一刻。 不要以为男人是情欲分不开来的家伙。有能力分得开与不必坚持将灵欲分家是两回事。 夏童的出现,在荣必聪的感觉上产生了不同效果。 她有本事令荣必聪不怀疑她的种种吸引有特殊动机。 她也有本事令荣必聪觉得喜欢这么一个女子是天公地道、顺理成章的事,无须克制自己,也克制不来的。 她更有本事令荣必聪觉得稍有对她起了疑心,就会自惭是小人戚戚之举。 于是,拒绝夏童的要求,变成有点不近人情。 荣必聪坐到那幽暗的歌舞厅一角内,觉得无比新鲜与从容。 “这是年轻人的玩意儿。”他说。 “你并不年老。”夏童呷了一口冰冻柠檬茶,很自然地回答,“我们的国家领导人都在八十高龄。” “多谢你的鼓励。从这个角度看,我仍在少年十五二十时。” “哈哈,不得了,那我是什么?” “天才神童。” 荣必聪从没有想到会有这样子的对白,跟一个女性下属。 “你会不会唱歌?”夏童问,在翻那本点唱歌谱。 “不。” “是不会,还是不肯?” 此女子如斯地穷追猛打。 出奇地,荣必聪还是乖乖地答:“既不会,也不肯。” “好。”夏童点头,“那么,我们跳舞,你肯定会跳舞的,是吧?” 荣必聪笑起来。 “你为什么忽然笑了?”对方问。 “因为我忽然觉得开心。” 荣必聪这句话是假的,他其实在笑夏童,活脱脱像小孩般,对玩乐,志在必得。 荣坤、荣宇、荣宙三个小时候都是那副样子,拉着父亲陪他们下棋,荣必聪不爱下棋,他们便建议玩大富翁,荣必聪认为这玩意儿没有趣了,他们又变个法子玩些别的,总之一定要霸住了父亲的精神心机时间为止。 不只三个孩子如此,他们的母亲在孩子末出生之前都有一样的表现。 荣必聪一念至此,立即一怔。 他望住了夏童,一个模糊而渐变清晰的影像呈现眼前。 夏童像一个人,这个人是谁? “来,我们是不是要跳舞了?”夏童一边问,一边已经站了起来。 “对的。”荣必聪的思路被打断了,只好站起来。走入舞池,音乐是兴奋的。也不待荣必聪反应,夏童就管自投入每一个音符之内,摆动着她的腰肢,挥舞着双手,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跳跃,都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美妙绝伦的身体语言,看在荣必聪眼内,似见霓裳羽衣曲。 他看呆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情开朗的关系,荣必聪也活泼起来,他很少很少跳舞跳得如此起劲。 五颜六色的灯光映射到荣必聪脸上,特别的青春,不像个财阀,像个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打工仔,忘却了责任与职务,带着个女同事翻天覆地地玩乐起来。 当音乐由快节奏转变为另一支慢狐步曲之后,荣必聪把夏童轻轻拥在怀内,稍稍歇息着。 荣必聪在夏童的耳畔说:“你的舞跳得好棒。” 夏童望一望他,然后闭上眼睛,说:“别说话,我们好好地享受音乐,享受舞蹈。” 第二卷 第10节舍不得不看她 夏童那副完全投入的模样,令人迷醉。 荣必聪瞪着眼,舍不得不看她。 一整晚,他们玩到差不多凌晨一时。 然后夏童回到座位上,伸一伸懒腰,说:“晚了,我们回去睡吧!” 荣必聪看看手表,的确是睡觉时候。 他结了账,夏童跟他道了晚安。 可是,睡在床上的他,竟然仍一直睁着眼睛,睡不着。 他似乎仍看到夏童的脸。 那副专注的表情,是亲切而熟谙的。 为什么? 荣必聪想,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吧!他才是第一次跟夏童这样接触。 荣必聪点燃了一支香烟,吸了一口,然后把香烟轻轻地在手臂上烫,整个人就因微痛而颤动一下。 这证明了不是梦境,是真实。 夏童那个表情之所以亲切,一定是来自记忆,而不是梦幻。 记忆? 那就是代表往事。 往事当然是既遥远又清晰。 他首先从前些日子推想,出现在脑海内的不再是夏童,而是山明水秀环境之内的一个少女。 那是郭慧文。 当年,从重病之中慢慢康复过来,脑子再活动起来时,他首先就看到一张年轻美丽的脸。郭慧文非常专注地替他煎药,捧到他面前,说:“荣先生,你要吃药。” 然后扶起他,让他坐在床上,把一碗药递给他。 “很苦呀!可是,不怕,喝下了,很快就康复,信我。” 荣必聪也就乖乖听话地把药喝下了。 当他喝光了那碗药,抬起头来,看到了郭慧文那副完全投入在照顾他的神情之时,他心上有一份难以言喻的舒畅安全感觉。 有一个意念非常强烈地在荣必聪脑海内闪动,发出了火花,他感觉到眼前人不会出卖自己。 这对荣必聪太重要了。 他是刚刚被庄经世出卖,受着重重苦难之后,第一次对接触自己的人生了信心的。 对方的眼神与表情令荣必聪看到了人生有新的希望,他相信有人会不计较回报地去服侍他照顾他关心他爱护他。 这个信念与感觉实实在在太好,太深刻了。 荣必聪沉醉在回忆之中,脑海里交替地浮现着一些不同背景的画面与脸庞。 那么,肯定除郭慧文之外,还有另一张可爱可亲可信的俏脸,是庄钰茹无疑。 也是当年,在美国纽约的贫民区房子内的饭台旁,庄钰茹将一把长发束在脑后,几绺散发松垂在耳鬓,被汗水紧贴于脸上,一副辛劳模样。她在哄着未满周岁的长女荣宇吃饭。 喂孩子一餐饭所需要的精力,教庄钰茹累透了,她要以双手撑着台面才能站直腰,也许是因为她大了肚子,身体的负荷不轻吧! 庄钰茹忙碌在打点着孩子与丈夫的那顿其实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晚餐,那份忙碌却令人以为她在干着一件非常严谨的大事。 荣必聪是感动的,他才在庄钰萍的忘情绝义中慢慢苏醒复原过来,就承接到庄钰茹那专心一致的纯情挚爱,无法不额外地感动。 同样,两个女人都在他接受了一次沉重的打击之后出现,以一种绝对专注的态度,全心全意地向他做出整体奉献,令他拾回了做人的信念。 于是她们那绝无异志、誓不回头的决绝与投入表情,就如—个烙印,长存于心。 郭慧文与庄钰茹最令他难忘的表情与眼神凝聚成一个脸庞,不自觉地经常出现在荣必聪脑海之内,令他恋恋不舍。 经过了这一阵的回忆,荣必聪蓦地知道夏童是谁。 她是郭慧文与庄钰茹的一个混合影像。换言之,他在夏童身上既看到郭慧文,也看到庄钰茹,然后在她两人之外,还有另—个属于今天的新鲜影像,仍非常有效地令他觉得安全畅快,兼可信赖。 这感觉来自今日荣必聪的下属身上,其实更不简单。 因为商场如战场,劳资关系是应该互相利用、配合和计较的。荣必聪从来都不介意跟他做事的人要回他应得的报酬,甚至贪婪地企图多得一点。他习惯看到对方谋算自己的嘴脸。 从没有一个像夏童这般纯真得不可想象的人,为他荣必聪做过事。 他骇异,更多的是迷惘。 终于找到了夏童的魅力所在,却仍未能解释为什么这女子会发挥这重对荣必聪来说,属于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荣必聪差不多整晚失眠。 翌日,他乘早班飞机回香港去。 不能久留,否则会破坏了很多商务约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很大。 他在电话里告知夏童,说:“我这就要到机场去。” “不送你了,祝你一路顺风。” 对方竟然这样说。 荣必聪当然失望,可是全无办法。 他多么想再见夏童一面,尝试再好好地望她一眼,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是不是还会有那种在晚间才出现的心头牵动。 偏就是夏童不给他这个机会。 当然,荣必聪习惯争取,他在飞机未降下启德机场之前,已经写好了字条,一踏进座驾去,就交给秘书,说:“给潘先生的。” 字条上写道:“有公事须与夏童商议,请嘱她待西安的公事告一段落,尽快回港。” 这“尽快回港”四字的力量应该等于十二道金牌,换了别个职员,怕在翌日已经出现在荣氏主席室的大门外,等待训示。 可是,夏童没有立即报告。 非但没有回港,且也不在西安,秘书说她飞到内蒙、西藏那边去公干,一个礼拜后才会回港。 对于这个答复,无疑是令荣必聪不满的。 潘天生就曾问他:“夏童一个礼拜后才回来,不会影响什么大事吧?” 叫荣必聪怎么答呢? 他只好说:“没有非即日解决不可的事,但,这姓夏的也真奇怪,很有点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味道,是不是?” 潘天生一听老板的口气不妥当,立即知道要如何处理。 跟在这等超级财阀身边多年,经验老到,绝不需要老板发起脾气或拉下脸来,才晓得如何平息干戈。只听一两句话的口气不对,就会马上处理。 故此,潘天生连夜把电话接到内蒙去,给夏童说:“你跑去住在蒙古包很乐而忘返了,是不是?需不需要十二道金牌才能把你召回港来?荣总有事找你。” 夏童的语气一点不焦急,说:“我在这儿也是替荣家办事,对不对?我告诉你,若果我这西北区的大型商业计划办得成功,荣总根本就恨不得我长期住进蒙古包来。” “闲话少说,你回来,立即,马上。” 夏童答:“怎么还是个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的世界。” 潘天生没她这么好气,道:“小姐,你很能干,这个我知道,可是别再俏皮了,好不好?” “好!可是,我没有干爹在航空公司服务,可以让我携张折椅到飞机上去坐。” “什么意思?” “意思是航机满额,除非派专机来接,否则,最低限度要等到下星期,才能见我的面。”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现今大陆航机班班都爆满,且有些地区还不是每日有班机飞香港。 国家开放,外资涌入,很多内陆设备一时间还未能跟得上神速的发展步伐,而产生了种种的不方便,其中航空交通就是一例。 于是潘天生想了一想,决定不把夏童在下星期才会回港的消息告诉荣必聪。 凡是解决不了的疑难,无谓摊到老板跟前去,免更惹他不快,万一忍不住塞自己一句“我以为你有办法解决”,那岂不更糟糕。 就由着荣必聪等,潘天生决定知之为不知,当作是听不懂荣必聪的言外之音就好。 这也是跟大老板的秘诀,能够听得懂上司老板的暗示,办妥事情,必须在第一时间邀功。万一没这番解决问题的本事,就装傻扮懵更上算。 潘天生当然晓得这其中的奥妙。 只可怜了荣必聪在心内暗着急,却无人可以倾诉。 多少年了,他未曾试过等待之苦。 只有别人等他,没有他等别人。 荣必聪觉得烦躁,觉得苦闷,最不好受的是忽而觉得自己卤莽。 怎么会为一个如此这般小女生而着了急? 于是他试行召集了几个重头的业务会议,甚而嘱秘书给他约会了几档重要的饭约。 这几个重要饭约,嘉宾分别包括了行政立法局的议员、新华社香港分社的社长及部长级人物,还有那些亲中新贵。 为什么重要? 是因为从与他们轻松的会谈之中,可以套取或听到甚多特别有用的消息,绝对有可能对业务发展前景有重大的影响力。表面轻松,实际上非集中精神留意每一句话不可。 政治与商业,尤其顶级商务活动,事实上有分不开的关系。 一连两晚分别周旋于中英两方面的核心人物之后,这第三晚的嘉宾比较特别,是一位在新华社退了休回到北京去的元老,刚好随一个国内商务访问团到海外访问,路过香港一天。荣必聪知道这个消息,立即把握时机,把他请到荣府来密谈畅叙。 是夜这位荣府贵宾叫游通元,年纪在六十五上下,依然红光满脸,精神健旺。荣必聪什么其他陪客也不邀请,单独与他晚饭,就是为了有很多特别的消息,可以乘机试探。 别小瞧了游通元以前官阶不算很高,且现在已是在野之身,事实上,他的背景相当复杂。简单点说,后台其实很硬,门路亦极多。 目前,谁也不敢说他在联系海外与国内商务关系的功夫上,是不是比以前的职责更重要。荣必聪知道在很多极重大的商业合作上,不宜硬桥硬马地由在位的国家大员出面跟海外机构与财团洽谈,万一有什么差池,就缺少了转寰的余地。间中有个两方面都信任的人,利用顾问这个可大可小的身份,可以起到衔接齿轮的润滑剂作用。 他相信游通元有这份能力。 实际上他也具备这重身份,据悉他的叔伯父执,全有中南海内领导层的亲密关系。 他退休后的这几年,曾经两度向荣必聪通过消息,都准确得不得了。 美国最优惠国条款会不会有障碍,老早在本城商界代表去华盛顿进行游说之前,荣必聪就已经知道结果,当时游通元在长途电话内给他说了很简单的一句话:“荣兄,我相信不会造成商业困扰。要不要作赌注,我赢了,你来北京请我吃一顿好饭。” 荣必聪听出来是在笑话当中有很踏实的讯息,故而,他的确根据这份信心,赚了不少的钱。 因而特意到北京去面谢游通元,对方摸着酒杯底说:“不用谢我,福有攸归,国家对于你倾力支持争取主办奥运的举动,非常地开心。” 明明是应酬客气语,但内裹珠玑,可意会而不可传言。 酒醉饭饱之后,游通元很认真地说:“以后有什么疑难杂症,有我这在野之身可以效劳的,尽管给我联系,我尽力不让你失望。” 这番话,荣必聪记住了。 直至最近,在朱熔基正式出来整顿金融之前的一个礼拜,荣必聪又接到游通元的一个长途电话,内容是令人诧异的。 对方说:“荣兄,想拜托你为我办点小事。” “好,好,请说。” “刚有北京的商务访港团在香港,小女希望托他们带回一部最新式的,有电脑自动记录讯息的传真机,可否请你嘱咐下属代买。本来不要这么麻烦你,但怕迟一些,孩子储蓄够了的一点点人民币就会贬掉一半。那时,我可要被家里的那位小姐噜苏了。” 荣必聪把这番委托思量甚久,再配合了各方面的形迹与调查,他知道已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势,国家的金融体制一定要承受一番严厉的考验与整顿。连续性关系,他立即下了密令给荣氏旗下的财务公司,给那些以大陆资金为背景的机构来个信贷金额的新限制,与此同时,在市场上通过基金把受人民币牵制经济效益的工商股放出去。 这整体的部署源于他个人的机警与敏感。 如果真是为了要托买一部最新式的传真机,游通元的路数多了。 就算他托荣氏中一些跟他熟谙的人去买,都是易如反掌、顺理成章之事。 反而是要开口请荣必聪帮忙,才显得突兀与小题大做。 他怎么会不怕荣必聪思疑他是变相地开口要荣必聪把传真机相赠?这对他的身份和人格都有伤害。相交以来,荣必聪一直发觉游通元不是那种捡小便宜的人,绝不会为小小数目坏了清名与友情。 会不会是通过游通元而对他格外照顾,使他更誓无异志地把信心放在国家之上?这真的不得而知,也实在无须深究。 他只要确定这游通元的消息是有把握的,就可以通过他而有所得益。 极大的可能是,建立了他信任以及依赖游通元的关系,日后就有更多的部署。 这些部署,是双边的。 目前全世界都在以经济挂帅,因而政经不可完全分家。政治辅助经济发展,经济同样支持政治稳定。 荣必聪明白,他除了爱国爱族的一颗赤诚之心是可取之外,他手上拥有的经济条件,绝对有被利用之价值。 双边关系扣得紧,对彼此都有利。 这种凹凸齿轮要运作畅顺,需要润滑剂。 游通元就是润滑剂的一种。 因此,这一次游氏过港,立即相邀晚宴,继而剪烛谈心。 既为事业需要,也好稍缓那种等待夏童回来的焦急情绪。 游通元也说明,他这次逗留香港时间短,什么人都不见,只与荣必聪会面。 吃过了晚饭,荣必聪很破例地把游通元引入他的书室,与他密谈。 游通元坐定了,等待佣人送上香茶之后,荣必聪一下子就纳入了正题,说:“游兄这次到英美去,身负重任,留港这两天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这是荣必聪开了一个头,让对方承接下去。 如果游通元不愿意泄露天机,他不妨当荣必聪刚才那段话是应酬性质,不难打发掉。 如果游通元有意让他知道此行有什么特别的任务,也很容易接得上。 看来,游通元选择了后者。 他说:“是很有点任重道远,故此我也战战兢兢。” “游兄的经验老到,胆识过人,必定胜任愉快。” “这阵子办事,跟外国人打交道不容易。他们的心态呢,简单点说,对我们市场的期望是,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对的,什么三○—,什么最惠国条款,全是要先行裁抑我们国家的条件势力,可又舍不得不与我们交往。” “就是这话了,故而,香港才有这番波动,并不排除他们执着香港,是为了榨取更多海外市场的利益。” “香港人太把集中点放在本土,他们未曾想到中国市场才是目的物,香港只是钓在鱼丝上的饵,大鱼为了不肯错过鱼饵,一口咬紧了,便被逼上钓。” 第1节公司的价值与声望 “我们总有办法应付吧?”荣必聪问。 “以夷制夷,自古以来都有办法。” 游通元呷了一口香浓的铁观音,想了想,才继续说:“这次我带商务访问团去英美两地,目的就是跟他们做大生意。谈成功了,他们就知道两个非常重要之点。 “其一是能与我们合作,他们的前景将如何光明。一纸与中国合资合约所能带动的利益,够得上他们几年的苦苦经营,还因此带动整间公司的价值与声望,股东有信心投资,得益是连续性的。 “其二是让他们清楚了解,若是扰乱了中国的民心官心,所得到的反效果,影响到各项中外合资企业发展,一点好处都没有。” 难怪说是任重道远。 “游兄,你必定有把握。”荣必聪说“看来都是为国为民,量力而为。” 然后,想一想,再解释下去:“我们的难处实在很多,就为外头世界用的是双重标准,美国人可以拿三○一、最优惠国条件跟我们在施行内政上讨价还价,要中国追随他们的政治模式与理想去施政。反过来,我们太过明白地诉说,如果在香港问题上,中英关系弄僵了,对商家不利,这又恐怕被指斥为以商害政,有威胁成分在内,坏了声望。难处就在于此。” 荣必聪点头,表示同意。 一般世情莫不如是,在某些情势之下,有些人是州官,有些人是百姓。看你当时是什么身份角色,决定你能放火,抑或连点灯都惹人非议。 荣必聪感慨地说:“很多时,忌惮越多,故障越大,人们往往是知道你有顾虑,才会苦苦相逼。当然,我是有感而发,是愚见拙行,并不理智。” “荣兄,你大智若愚。” “过誉了。” “有句话想老实地问问你。” “什么话,我们是没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是吧!” “对,此际九七将至,有没有想过如何进一步地为国为港为民服务?” 这句表面很普通的话,可轻可重,可大可小,不能答得不谨慎。 荣必聪闪电式地把此话过滤之后,很诚恳而慎重地答:“这个兴趣源于责任,随时都在身上,只是总要做得来才成。” “荣兄的才具,我们一向非常了解及器重。” 这“我们”两个字,荣必聪听得很清楚。众数代表一个群体,或起码超过一个人,等于说,这句话是由游通元代表一撮人讲的。 这一撮人是谁? 游通元不会讲的话,荣必聪也不需问。 这种高层的政治游戏,就是这样玩的。 每个人都晓得把弄玄机。 玄机之所以非有不可,在于有很多时未到时候,不能揭盖,可是又不可不作部署,于是只能作某种程度上的暗示和透露。 且政治最难缠,瞬息万变,话讲死了,没有转寰余地,很不得了。 于是非隐晦不可,又不得不稍露端倪,这就是玄机不能不出现的原因了。 玄机难测,于是听者受者要去摸索,从而令传送玄机者受益,或达到他的目的,而不需要一定兑现承诺。 然而,捉错玄机的例子可多了。 就说中国民初军阀割据时代吧,南方的陈济棠拥有重兵,意欲北上,抢夺更大政权。 野心勃勃之余也不无顾忌,万一失败,就得肝脑涂地。那当然不如偏安一隅,做土皇帝,享小江山来得好。 心上十五十六,拿不定主意的人,很自然的会喜欢求神问卜,以壮胆识,陈济棠当然也不例外。 他就请高道行者指点迷津,对方送他四字真言:机不可失陈济棠大喜,机不可失那就很明显地要快快把握时机,否则失之交臂。 于是以为可以大举北上,旗开得胜。 结果呢,陈济棠的手下有将领密谋叛变,把他的空军实力抽走,一辆辆飞机投向敌阵,终于使他一败涂地。 原来,“机不可失”的含义在此。 玄机之所以为玄机,简单一句话,伸缩灵活性大到如一尾滑手的鱼,捉住了也会逃脱。 荣必聪对那些会讲玄机的顶尖高级人士,总是小心翼翼的。 荣必聪答游通元:“朋友们总是瞧得起我,一直给我鼓励,才有今日的一番成绩。” 游通元立即接嘴,说:“明天应该会更好,你已攀上事业巅峰,可是,山外有山,荣兄对商业以外的领域可有心垂顾?” 荣必聪知道是接触到谈话的核心问题了,他忽然地决定以一个直率的态度去回话,有时应付严肃问题,不能回避太多,免生误解,于是他说:“我还是性近商业,没有想到其他。” “那可惜呀!” “也不见得。九七前踊跃为港为国的人多,很坦白说,有这个心就好,碰到什么机缘去尽力是可以的。对未来大位虎视眈眈,刻意求功,那可不一定是好事。” “荣兄的话画龙点睛,很见雅量大器,国家需要这样的人才。” “我从来都尽力跟祖国走的路线配合,在商务上如何相辅相成,都愿意,都积极。” 荣必聪的意思很明显了,要他加入政治圈内,为九七年英国人退出香港后掌权而作部署,他不打算干。 环绕在荣必聪身边有太多龙争虎斗的个案,都在为九七之后的政治前景部署,实行各走各的门路。报刊暗示的以及当今政坛的所谓内幕消息,示意着将来可能跃登龙门的那几个热门人物,传说背后都有北京形形色色的后台,看谁走对了路子,叩准了门,就能稳操胜券。 他荣必聪从来没有在这方面稍思染指。 今日,无论游通元是代表个人,向荣必聪发表意见,抑或背后有一撮人指使,荣必聪的答案都是如此决断和清楚的。 他对政治不会直接参与。 除了性近与否的问题之外,最重要是他有一个强烈的信念。 荣必聪对所有人生极严肃的事,都认为是自动自觉的本分,不应该耍手段,用心机去巧取豪夺。 他心目中认为生命中最庄严圣洁的事,就是对民族、对国家、对骨肉和对挚爱女人的感情,以及通过这些感情带动的相应行动。 荣必聪有生以来从未耍过手段去获得一段爱情,爱情对他是在无条件之下产生的互相敬重。同样,爱民族爱国家爱家乡,从而出心出力作贡献,也不应以回报作为大前题,只可以将回报视如连锁的一个可能副作用。 他从来都不曾在严肃问题上让过步。 为了这重坚定不移的信仰,他宁可远离那些政治游戏,避免跟志在权位的人发生对己无益,对祖国对香港有害的矛盾与冲突。他完全愿意在商业,亦即是经济效益上作出他无言而踏实的贡献。 “荣兄这番话很有意义,你随时有什么特别意见,请让我知道,或可稍尽绵力,作出一些令你满意的回应。” 荣必聪点头,忙说:“多谢,多谢。” 实则上,荣必聪只打算在游通元身上得到一些有利于商业的资料,所谓取诸社会用诸社会,他利用了有价讯息在商场上胜出了,到头来,还是对国家的贡献良多。 但,要他接受游通元的暗示,把重点由商场转移至政坛,这可不是他的立心与立场。 无论如何,他跟游通元谈得还是相当愉快的。 只在游通元临走时提起的一件事,令他稍微不安。 游通元说:“听说你在中国西北部大展鸿图,有一个整体的商务大型计划。” “对,我不打算堵在广东与上海凑热闹,觉得可以挑一些还未发展得很充足的省份来看自己的机会与能力。” “你是让戚继勋给你挑大梁,是吧?” “对,他年轻且老实,也勤奋。” “跟你的关系也亲密,所以你愿意竭心尽力地栽培。” “是的,游兄你神通广大,什么都知道。” 无可否认,游通元好像知道内情很多似的。 这并不出奇,来者并非等闲之辈。 至于游通元是否知道真相,抑或洞悉真情的几分之几,那更不必去想了。 反正憾事已经造成,市场的传言好坏已不可避免。 信任发自人们的内心,而不来自缜密与花巧的解释。 况且,邹小玉这三个字,他不愿意再提起了。 游通元被他这么一说,也就不再好意思把话说下去了。 他走了之后,荣必聪独自呆坐书室之内,思考刚才的情景,细味刚才的对话。 他依然坚持自己的操守与原则。 他从来分清楚分内责任与分外人情。 前者是履行。 后者是争取。 前者是一生一世,后者是一朝一夕。 别说民族自尊、国家大事、社会前途,就算是个人情爱,他抱的态度也一样。 荣必聪想,这一两天夏童要是回来香港向自己述职,也不过是填塞了自己无由而来的想念罢了。 要他出手去把对方吸引过来,他绝对不会干。 这不是荣必聪的作风。 怎么又忽尔把思维扯到夏童身上去了? 荣必聪苦笑,心情怪怪的。 对于夏童的感觉,他其实不辨悲喜。 荣必聪并没有想过在庄钰茹和郭慧文去世之后,仍有情怀牵动的一日。 他以为世界上再没有女人有这种超然的魅力。 夏童的出现是意外。 当然,除夏童之外,女人,形形色色的上品女人在他荣必聪丧妻之后,庄钰茹未过三七时,就已经在他的生活圈内涌现。对城内女人而言,那个悬空的荣府女主人宝座,就等于九七年上任的本港行政首长大位对男人之吸引,正是各出奇谋,中原逐鹿,看看鹿死谁手。 荣必聪一直抱着悠闲的心,看这连场的好戏上演。 他对这些富与贵,女人与男人荣耀名望的顶级争夺战,很有兴趣冷眼旁观。世纪末的今天,在本城正举行着人性展览会,五花八门,目不暇给,不只可以怡情,且能励志,岂容错过。 夏童终于回到香港来了。 她叩了荣氏主席室的门,报到。 荣必聪定睛看着夏童。 像见一个小顽童,毫无愧色地站到家长面前去,摆一副你拿我怎么样的模样出来。 “你到底回来了。” “是的,办完了应办的公事就回来。”夏童说。 “办不完呢?” “还是办完才回来。” “你不知我要你回来,另有任务?” “我知道你要我回来,却不知你另有指派。信息不全面,会误导我的决定。” 夏童在工作岗位上原来是只小辣椒,她并不买账。 一切以工作为主。 “老板,”她又叫他老板:“有什么事要吩咐?” 这下可难倒荣必聪了,根本就没有什么要紧事。 最要紧的莫如荣必聪想念夏童,想再见她。 再见她,可以确定自己的感情,这当然是刻不容缓的。 可是,不能向夏童如此表白。 于是,他只好答:“要做的事,来不及等你,派给别人担当了。” “那好极了。” 夏童一听,轻快得差点回过头来就想走。 荣必聪大出意外,他以为这个说法会令夏童不快,认定自己错过良机。 “你不会失望?” “为什么失望?公司内难得有可以取代我做妥事的人,应该庆幸。” “你不紧张在荣氏的前景?” 夏童听见此言,有点迷惘,说:“在荣氏的前景应该值得紧张吗?凡事尽心尽力,缘来无怨,缘去无惧,这就是我的打工之道。” 荣必聪听呆了,只得讷讷地答:“对,是这样才好。” “我可以告退了吧?” 这是夏童站在荣必聪跟前未到十分钟就提出了的第二次要离去。 “可以。我今个晚上碰巧有空,跟你吃顿晚饭,好好地听你汇报工作情况。” 荣必聪自承这么说是有身份的。 只是没想到夏童回答得更有气派,她说:“碰巧我今天晚上有约,明天早上吧,我一早就可以开始工作。 荣必聪为之气结。 差不多有生以来,未曾试过约女人会约不到,更未曾试过嘱咐下属陪自己在工余见面会被拒绝。 这个夏童,既是女人,又是下属,竟如此刁钻。 荣必聪除了说一声“好”之后,并不能再有别个选择。 夏童退出主席室之后,荣必聪细细环视这个能掌握着极多金融企业计划的发源地,忽然觉得像广寒宫,高处不胜寒,平民百姓都不喜欢在此勾留,纵有财帛权位,也还嫌不够温暖。 不能怪夏童。 曾经听过《皇帝的新衣》这个故事,其中道理其实与跟前的事实一样,只有孩童或尚存赤子之心的人,才敢直言他的所见所闻所感,那怕对方是皇帝。 夏童是《皇帝的新衣》故事内那个直言无讳的小童。 她始终是可爱的。 荣必聪伸手把背后的一大幅窗帘拉开,一大片茶色玻璃窗之外,就是举世驰名的美丽的维多利亚海港,富贵荣华把她打扮得极有气派。在这份架势之内,成功人士有享用不绝的物质文明,可是,心灵上的依归呢? 他荣必聪在庄钰茹和郭慧文还没有离开人间之前,他是满足的。因为除了高度物质的唾手可得之外,他还确定自己拥有着两份无瑕的情爱。她们是在他没有拥有一切时,就心甘情愿以拥有荣必聪为荣为慰。 第2节一百分的满意人生 外间的人并不知道这种感觉对荣必聪产生多大的安全感。 除了郭慧文与庄钰茹,任何人,包括荣坤、荣宇与荣宙在内,都没法子令荣必聪感到自己是在无交换条件之下深深被爱宠着,令他确信自己生存的价值是属于个人的,而不是由他所掌握的权势财富发挥出来。 说得直接一点,他的一妻一妾令荣必聪深信,假使一日,他不是坐在这荣氏办公大楼的顶楼,面对着整个华美的维多利亚港,而只是蹲在中环巍峨商厦旁的一个讨饭的,仍会有起码两个女人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信服他、歌颂他、敬爱他。 这种感觉原本令荣必聪自觉有个一百分的满意人生。直至妻妾相继去世了,他无意无形无声无息的忽尔失落了,在一段日子过去之后,才慢慢觉得心态的不平衡与心灵的空虚。 就在这时候,夏童出现了。 她是不是—个合适的填补那个遗缺、为荣必聪生命产生踏实感觉的—个人?她会不会为他带来最最需要而不自觉需要的安全感? 这确实是荣必聪打算寻找的答案。 荣必聪回转身来,不再发疑发呆了。 这种浪费时间精神的傻想,对荣必聪而言是一项绝对的浪费,他竭力控制自己,重新回到工作的轨道上去。 荣必聪按动对讲机,给潘天生说:“老潘,一号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荣必聪明显地在问一件非常机密的业务计划,凡是他以代号提及的,一定是绝不能对外宣扬的大计。 潘天生始终是荣必聪的左右手,他当然知道,并随即作答:“在搭天地线,恐防有对手。” “谁?” “澳洲帮。” “有背景吗?” “难说了,澳洲与英国的关系,是人所共知的。” “那更加志在必得。” “我会尽力,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商外有政,情况复杂。” “我明白。” “放心,老板你鸿福齐天。” “谢谢。” “荣宙并不知道一号计划,想过什么时候让他知道吗?” 不能让荣宇与荣宙知道,他们只会破坏,没有建设。“ “知道了。” “有荣宇的消息吗?”荣必聪问。 “你没有见过夏童?” “见过。这有关系吗?” “夏童跟荣宇见过面,她们是同一组工作的,因而我以为她会向你报告。” “我明早问她。” 翌晨,荣必聪把夏童接到自己的游艇上去。 这是荣必聪的习惯,如果他打算海浴的话,他会在早一晚住到石澳与大浪湾之间的别墅去,把私家游艇停泊在大浪湾,翌晨一早上船,泳罢,直接坐船出中环的皇后码头,从那儿再回荣氏办公大楼去。 他打算在夏童跟前摆一下大老板的架子,她让他苦候了多天了。今日就让她在船上候着,待自己游完早泳,再跟她一边吃早餐,一边谈公事。 要夏童尝试一下等待的滋味,从而体会到等候的人的权威。 他嘱秘书通知夏童,晨早在大浪湾岸上等候上船。快艇把夏童载到船上去时,船长很恭敬地对她说:“夏小姐请坐,荣先生刚下水在游泳。” “啊!是吗?”夏童欣悦地走到船的栏杆眺望,果见荣必聪在游泳。 她随即回转身来,对船长说:“船上有女装泳衣的,对不对?” 这差不多是肯定的了。有哪一艘富豪用的游船会不配备客人可用的泳衣? 船长因而立即向夏童提供了。 不消三分钟,夏童已经卜通一声跳到海里去,管自用各种不同的花式,绕着游艇玩乐去。 她游经荣必聪身边时,还兴高采烈地向他打招呼,叫了一声:“老板,早晨。” 然后向他摆摆手,再说:“你什么时候要上船了,叫船员向我大叫一声,我会得立即游回来,不会让你久候。我们是有公事要谈的,是吧?” 荣必聪为之气结。 她是如此不羁、任性、自然,可又自由自在的一个非常吸引人的女人。 在她的言行中,荣必聪似乎看到了一点。 这女子无求、无欲,因而她并不造作,也不怕他,不买他的任何情面,无疑难得之至。 就是这一点不住地牵引着荣必聪的感情,始终要跟着夏童,寻找谜底答案。 当荣必聪在游船的餐桌前坐下,面对开心地大吃早餐的夏童时,他失笑了。 这眼前的女子活脱脱像齐天大圣,把他这个高高在上的玉皇大帝弄得头晕眼花,无奈其何。 “荣宇怎么样?”荣必聪干脆直截了当地打开话题。 “难缠。” 这两字出于夏童之口,一点思索都没有。 荣必聪无疑是骇异的。 “怎么个难缠法?” “最大的矛盾是名位与才干不符,因而产生很多工作上的为难,为公司上层惹来数之不尽的困扰。” 荣必聪凝望夏童,没有做声。 一会,他才说:“情况严重吗?” “严重到我敢在你跟前直言不讳。” “我以为你一直是没有任何忌惮的实干派。” “讲对了一半,实干是如假包换,忌惮呢,总难避免。我虽流于幼稚,但仍知道轻重。” 夏童的分析实在很见分寸,很识大体。 荣必聪重重地叹一口气:“荣宇在香港荣氏的表现还是中规中矩的。” “有你在她身边的缘故。而且,今非昔比。” 荣必聪听到夏童这句话,略为警惕。 他知道夏童所指。 她手上掌握有庄钰茹给她留下来的荣氏股权,分量相当可观;且将在外,就如脱绑的猴子。 在荣必聪身边,荣宇的优质已被提炼至顶,也不过如是。 一旦没有了父亲严峻的束缚,荣宇的劣根性很容易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对比之下就出现了夏童口中所说的情状,实在是不难理解的。 荣必聪问:“那么戚继勋呢?” “非常勤奋,而且日有进步。” 荣必聪点头称善,两个自己关顾的人,总算有一个没有令自己失望。 夏童还多加一句:“文穷而后工,家贫出孝子。戚总收拾哀痛,寄情事业,最是见效。我相信他不会令你失望。” “依你看,他已能统领三军,不必有个缓冲人物在他身边了。” “江山已经大定,将领不服的危险期老早度过了,适宜慢慢地把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清晰化,确定他独当一面的能力与地位。” 夏童能有这番体会,可见她的胸襟。 史有前例,那些辅助幼主的顾命大臣,老是一朝掌权,就舍不得放下。直到幼主成长,要千方百计地展开权力争霸战,结果弄出了所谓辜恩负义的宫闱惨案出来,无非是受托孤者抵受不了权欲的引诱,措置失当所致。 夏童一直明了她的角色,她演好戏分之外,还知道什么时候上场,什么时候下场,这是绝对难得的。 荣必聪说:“行动是不宜过急的,而且在荣氏将有一个特别规模的计划需要你回来助我一臂之力,我认为你是个合适的人选,只是目前还在成形的阶段,一旦有了雏形,我就要你全神投入了。” 夏童没有追问那个是什么计划,她明白能让她在现阶段就知道的事,荣必聪自然会说。 于是,她只是欢喜地连连点着头。 这个动静无疑是有趣的。 像个乖乖孩童在听完一段动人故事后,不住晃着她的脑袋瓜,表现满心的喜悦。 荣必聪忽然忍不住问“夏童,你有什么要求?” “我?” “对。你为荣氏做了很多事,而且在我们预计的时间之内完成的成绩超乎所料,应该有所回报。只要你提出要求来,我会尽力令你满意。” 话出自荣必聪之口,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恩惠。 夏童也实实在在喜形于色地慌忙答:“放假。” “什么?”荣必聪问。 “给我放假,可以吗?”夏童睁着眼睛看荣必聪,那神情的热炽,跟一般跑到荣必聪跟前来求恳恩惠的人,其实没有两样。 分别只在于夏童要求的只是放假。 一时间,荣必聪不晓得答。 面对着这个令他越来越迷惑,越来越陶醉的女子,他开始头脑浑噩,手足无措。 夏童的要求简单而真挚得令人难以置信。 是她本人说过的智慧之语:“很多事实令人难以置信。” 因而世间上有重重疑案,甚至造成冤狱。 对于夏童,荣必聪始终信赖,他有的只是惊异。 看到夏童仍在等待答复的模样,荣必聪笑起来,道:“没问题,由我来安排。” 忽然,灵机一触,荣必聪问:“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度假?” “世外桃源。”夏童答:“那个地方一定不会有电话、传真机、电视机、录影机、收音机、报纸、杂志。总之,与世隔绝,别人找不到我,我也找不到人。” 然后夏童哈哈大笑:“十二道金牌传召也不管用,我压根儿收不到。” 七天之后,荣氏集团的行政部门,将一张飞赴菲律宾马尼拉的头等机票送于夏童,并对她说:“夏小姐,你抵达马尼拉之后,在机场立即会有专机将你送到其中一个小岛上去,那儿是荣总的产业,岛上除了岛民,只有一幢别墅,你可以在那儿度假。” 夏童开心地叫起来,说:“真的?” 行政部的主任麦秀珍微笑着礼貌地答:“明天一早,公司会派车到你家来接你赴机场去。” 夏童来不及回家去,已经边走边欢呼。 在她背后的行政部同事,开始窃窃私语。 “你们信不信有人会如此天真?” “这年头,天真的人全不超过十岁。” “少一点机心,缺一点手段,能站到今时今日的高位去?见它的大头鬼。” “棒的地方是人家的长相与演技均属一流,扮天真烂漫一点都不突兀,这就是本事。” “男人喜欢新鲜,太多浓妆艳抹,手段高强,总得转换胃口。” “嘘!别说得这么难听,传出去会出事。” “难听得过邹小玉那件案子?” “这姓夏的就比姓邹的高明很多了,听说,连荣宇都不是她的对手,被整治了。” 常说谣言有几分真,这句话就是最最最害人的地方。 那几分真全自双重标准,断章取义而来,真是可以冤枉得人欲哭无泪。 荣宇是的确被召回香港来,且让荣必聪狠狠地训了一顿。 荣必聪当然不只是听一面之辞,就对荣宇加以责难。他是从夏童的报告中得着了大前提,然后把细节打探出来,才大发雷霆的。 荣必聪的语调严峻,道:“荣宇,答复我,为什么四川成都的商业城要转换合作单位?” 荣宇没有做声。 “是合作条件更有利可图,抑或是先前说好了的合伙对象有什么令我们不满意之处?” 荣宇显然无辞以对。 “为什么不说话?” “爸爸,你不是说放手让我去干的吗?” “你要从荣氏四十八层大楼跳下去,我也让你放手去干,是不是?” “我并非姓邹。” “你住嘴!”荣必聪差一点点就要抬起手来给荣宇一记耳光:“你再提旧事,以后别再姓荣!” “街知巷闻的事,为什么不能提?为了邹小玉而栽培戚继勋,他办的事是事,我办的就不是,为什么?”荣宇开始顽抗。 荣必聪的死门是不是就在邹小玉身上? 果然把他的狂怒压下了一点点。 因而荣宇继续说:“抑或小戚身边还有个极之关照他,而又在你身上下足了功夫的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有了含血喷人的习惯?夏童的表现跟你的相去十万八千里。人家是苦苦地钻营正常正经正确途径跟中央与省政府联手合作。你呢,受人吹捧,瞎了眼睛,胡乱把已作的承诺推翻。这张新签的草约,漏洞之多,可能引致将来的麻烦之大,你都没有本事分析得出来。荣宇,我嘱你到中国西北去是学习,是跟戚继勋与夏童联盟应变,不是叫你去伸张霸权,自把自为,独当一面。老实说,你还没有这番资格,差太远了。” “夏童呢?” “强多了。你简直望尘莫及。” “是比我强多了,还是比邹小玉强多了?” “荣宇,凭什么你敢用这个态度跟我说话?” “凭你伤害了我的自尊。你把我在成都签的草约废掉,十万火急地把我传召回港,处处都没有为我留半分情面,完全是因为你信了谗言。” “荣宇,谣言止于智者。你的无能与狂妄,实实在在地证据确凿。如果我是你,我会躲起来,韬光养晦,静坐思过,然后再战江湖,带罪立功去。 荣宇冷笑:“爸爸,这是你的建议?” “当然。” “除了菲律宾,你还在哪儿拥有小岛,可以让我躲起来韬光养晦,静坐思过?”‘说罢了,荣宇掉头便走。 荣必聪被气得七窍生烟,久久说不出话来,直至秘书从对讲机内传来声音,对他说:“大陆来的长途电话,是戚继勋。” 荣必聪回一回气,抓起了电话接听。 “荣总,我是继勋。” 荣必聪已恢复平静,说:“听说你诸事顺利,日有进步,我看了你的报告,的确很放心。” 第3节云泥之别 “还有很多困阻需要克服。” “对你,是为难事吗?” “那又不至于,只不过想速战速决。” 这到是信心的表示,夏童形容得对,继勋的进步最显著之点在乎已恢复自信。 一个人,尤其男人,缺乏了自信,就什么也别说了。 “有些事需要快刀斩乱麻,有些却需要谋定而后动,继勋,你要分析得仔细才好。” “对,学习的就是如何拿得准,猜得中。” 只这几句话,跟戚继勋赴西北履新之前,表现就有云泥之别了。 荣必聪是快慰的。 “荣总,对荣宇的处理不宜过分严峻,彼此都在学习阶段。” “拿股东的钱来交学费要有个限度,对不对?” “是的,可是,荣宇并不存心浪费股东的盈利,她本身也是大股东。” “就是这重身份惯坏了她,我要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谁才是荣氏的掌舵人,不是她分了她母亲一点遗产,就可以如此胡作非为。她把到手的钱,买起全个置地与太古广场内的服装与首饰,我可以不管;但她以为可以作主签署对集团有害而无益的合约,我不会让步。” “荣总,你不必生气,成长总有一个过程。” “你这话是我的一个很大的安慰。继勋,你好好地干下去。” “我会。” “对于荣宇在成都草签的事,你得作善后处理。” “放心。我尽量化繁为简,而且不让对方过分抱怨,说到底也有他们的关系,不好让荣氏结怨。正规的合约依然按照我和夏童给你报告的,在尊重省政府意见与协调中央意见之下进行。” “就是这话了。” “荣总,你有空便多放心、多休息,别把荣宇的事太上心。” “我会。正准备度假几天去,这儿的事天生会打理,有他与其他的老臣子在,荣宙也不会出什么乱子,我没有不放心的。只是,你现今正正是一夫当关了,要仔细。” “我会。” 夏童放假,荣宇被撤,展荣企业在西北各省的业务就归戚继勋一人管辖。这正是测试他能力与信誉的时机,也是荣必聪的巧意安排。 适逢遇上了荣宇的事,令荣必聪心头有股翳闷之气,极需要发泄掉,因而,他也想歇一歇,放下一切烦恼,度假去。 他把潘天生叫到跟前来,说:“一号计划要重托你了。” “荣总,你一回来准有进一步消息,其时你再亲身出马。” “好。情势颇难缠,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现今这后过渡期,各怀鬼胎,或者应该说各为其主,也是很难避免的事。” 荣必聪当然明白潘天生所指。 他还嘱咐:“别认为荣宇与荣宙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始终是你的后辈,不必对他们过分客气,一切公事公办,我必定站在你的一边。” “放心。少年气盛,以致措置失当,总是有的,经此一役,他们会得改善过来了。” “美国与德国方面的投资,会拉低集团今年的盈利率,这点你得预早跟财务部有个方案出来,共同研究。” “已经在进行中了。” 荣必聪拍拍潘天生的肩膊:“真亏有你,否则连度假都没有资格。” “好好玩几天吧!准备到哪儿去?” “世外桃源。”荣必聪笑:“那儿没有电话、传真机、电视机、录影机、报纸、刊物等等,与世隔绝。” 是真有这么个地方的。 离香港不远,只两小时飞机到马尼拉,立即有荣氏的私人飞机在等候着,把他接载到千岛之国的其中一个小岛之上。 小岛比大屿山还小很多倍,只住了土人,他们务农打渔为生,也有部分是荣氏的家仆,给他看管那间建筑在海边的巨型别墅。 从飞机降落处到海边,是另外半小时,因为别墅在小岛的另一边,名副其实的与世隔绝。 给荣氏别墅管家的是一个福建籍的老华侨,叫郑环。他三代在菲律宾土生土长,却出奇地仍然晓得中国语言。据郑环说,他曾祖父移民至此,坚持小孩子—出生就跟他讲福建话和国语,家训是“数典不忘祖”,这几个大字由曾祖父郑平手书,至今仍高悬在郑家客厅之内。 荣必聪在菲律宾并没有大投资,但总有少许股份加在当地商界朋友的大规模企业内,算是支持。故而,郑环与妻在小岛上为荣氏管家,他们的儿女却被安排到荣氏有份投资的企业内任事,长居马尼拉。 对于家主人对后生一代的提携,郑环夫妇是很感激的,故而非常悉心尽力地去为荣必聪打理这个小岛上的别墅,同时殷勤招呼来访的荣府贵客。 荣必聪本人是很少来小岛度假的。 故而,今次见到了荣必聪,郑环是由衷地兴奋起来。 荣必聪拍着郑环的双臂说:“你呀!老当益壮,今年有六十岁了没有?” “荣先生,你别逗我高兴了,今年年底过了圣诞,我足龄六十九了。” “怎么看也不像是望七之年。” “哎呀!”环婶哈哈大笑:“你若不是我们主人,就要好好地请你吃一顿饭,多谢你逗得我们阿环开透了心了。” “成呀!你是个好厨子,今儿个晚上,你得烧几味好吃的来谢我。”荣必聪沿途跟郑环夫妇俩有讲有笑。 “荣先生,我妻是宝刀未老,每天烧的菜,吃得那位夏小姐眉飞色舞,她说来了三天,长了几磅肉,都是拜我妻所赐。” “夏小姐在这儿住得开心吗?”荣必聪问。 郑环妻立即答:“我们从没有见过那么快乐的人呢,她简直像天使。” 郑环也不甘后人,抢着说:“从未见过这么快乐与这么漂亮的娃儿。荣先生,来这儿度假的客人真叫我大开眼界。上一回,以为那邹小姐已是天仙化人,谁知道跟夏小姐一比,是差太远了,而且夏小姐为人和蔼善良。” 乡间小岛,不染都市尘埃的人会得如此批评,准绳是有的。 荣必聪听到任何人提起邹小玉来,都必然变色,只有这一次例外。 他忽然心血来潮,问郑环:“邹小姐那次来小住,是用哪一间睡房?” “是二楼左面第一间客房。她临走时说过很快就要回来,嘱我们留着别给人使用。我们看反正睡房有二十多间,也就把她的一间锁起来了,她好像还有一些衣物存放着。可是,这以后就没有回来了。” 荣必聪答:“邹小姐不会回来了,你把她的衣物检验妥当,交给我带回去。” 郑环妻立即答应。 “夏小姐是不是住进了我指定的房间?”荣必聪又问。 “对呀!那是全间别墅中,最美丽的。” “夏小姐一走进去,在房间内跳跳蹦蹦的,兴奋得不得了。她告诉我,”郑环妻说:“第一晚她整夜舍不得睡,躺在床上看星星、月亮,听海涛声,然后晨光微明,就见东面一轮红日高升,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郑环说:“你说这位夏小姐可爱不可爱?” 荣必聪没有讲话,如果他觉得夏童不可爱,根本就不会来度假,或者不必来这儿度假。 是他匠心独运地安排这一切。 连给夏童住的那间睡房都是最最特别的。 除非由荣必聪特别指定,否则,荣宇、荣宙以及荣氏企业的董事,以至庄氏家族的人跟他们的嘉宾来使用别墅,都不可以占用这间美丽得一如仙境的睡房。 这睡房活像个温室。三面都是一大片玻璃窗,平日不是遇上风季,玻璃窗根本开敞着,直接连着台阶,带到海滩。睡房的屋顶也是一大片的玻璃窗,躺在那张面对着一大片海洋的床上,头顶是片片白云,是颗颗繁星;是一轮明月,叫人以为已睡于天上,不知人间何世。 荣必聪让夏童使用了这间睡房。 他完全有心成全夏童有一个如梦似幻的度假仙境。 夏童甚至不知道荣必聪会突然而至。 荣必聪抵埠之后,他迫不及待地找夏童去。 夏童并不在那美丽绝伦的睡房之内,更不在游泳池畔,以及别墅内其他的休息游戏所在。 荣必聪只好从睡房走出海滩,找寻夏童的影踪。 潮水在微涨,浸淹上来似不再想后退,弄得荣必聪双脚陷在湿濡的细沙之上。他干脆把鞋子脱掉了,光着脚,卷起衣袖与裤管,一直沿着海岸线向前走。 沙滩的其中一边尽头是岩石,另一边是丛林。 荣必聪遥望岩石上没有夏童的踪影,因此他决定朝丛林进发。 茂密的丛林,有一份凉爽的感觉,教人走在其间不觉闷热。 荣必聪忽然胸怀舒朗,他决定高声叫喊:“夏童,夏童,你在哪儿?” 这几句话正正是他心底里的语言,吐出来,整个人都倍觉轻快。 在这儿,他可以呼唤一个隐藏在心里头的名字。 这个名字代表一种希望。 这个名字也代表一种渴求。 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的,现在只要高声呼唤,就有机会找回来。 自从郭慧文患病而后逝世,再到庄钰茹发现癌症,到撒手尘寰,先后差不多三年,他没有像如今的开心过。 荣必聪从来未曾幻想过自己会有资格纵情地叫喊一个女人的名字。 “夏童,夏童,你在哪儿?” “准?谁喊我?我在这里。” 是夏童的声音。 他得着了回应。 随着声响,他飞奔过去。 果然,远处在一片苍绿的树木之中,浮动着清晰的一点白。 那就是夏童。 夏童穿着白色的牛仔裤,穿一件宽宽的白色恤衫,而且,她也是赤足。 夏童看到荣必聪时,脸上有着一份意想不到的喜悦,她嚷:“喔,怎么会是你?” 荣必聪没有答她的这个问题,只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探我的新朋友。” “什么?” “来,我带你去看看它们。” 然后,夏童伸手拖住荣必聪,跳过了两座树根头,到了一大堆矮树旁边。夏童说:“像我,稍稍垫高脚,你就能看到它们。” 夏童以脚尖踩在地上,探头往小树丛看去,并用手指指引荣必聪的视线。 看到了。 是一个筑得坚固的雀巢,里面住了三只还没有羽毛,且紧闭着眼睛的小鸟儿。 荣必聪问:“它们就是你的朋友?” “对,我在来这儿的第一天就已经发现它们,今天它们已经长出了嫩毛来,或者当我度假完,最后一天来看它们时,已经长成羽翼,可以振翅高飞了。” “你可以等到它们成长之后才离去,这样,你比较安心,是吗?” “我真的可以吗?老板。” “可以的,不过,有交换条件。” “这原本就是公平交易的世界。”夏童这么说。 “请别叫我老板,最低限度在这小岛上不要如此称呼我。” “好的,老板。” “下一句应该问我:那我应该怎么样称呼你才好,老板?”荣必聪自己先笑起来了。 “你不会怪我?” “怎么会。来,我们回去了,我在飞机上并没有吃饭。今儿个晚上,我们要好好地吃一顿。” “不。” “为什么?” “我还要等小鸟的父母飞回来,我喜欢看一家大小欢乐的模样;而且我不吃晚饭了,我要看日落。” 荣必聪有点不高兴,说:“你并不打算迁就我?” “可是,你现在还是老板吗?” 是,度假期间,那就不是宾主关系了。 况且,问问良心吧!荣必聪这么一出现,本就已经用行动抹煞了做老板的权威与尊严。 夏童即使真是个天真的小孩,她也是冰雪聪明的。 荣必聪没有再反抗,他只好答:“好,陪你。” 结果没有等到小鸟的父母回巢,却真正的看到了红日西沉,把天边染成彩虹似的缤纷壮丽场面。 荣必聪忽然想,如果一代巨星殒落之日,可以有如这个万丈光芒遽然引退,依然霞彩四溢,弥漫着所有静静观赏者的整个心,控制着默默仰望者的全神全绪,会是多么无憾的一个收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与荣必聪并排坐在岩石上观日落的夏童忽然这么说。 第4节她那美丽的睡房 “你绝顶聪明,当然可以想象得到。”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聪明。” “为什么?” “自认为聪明的人其实最笨。”夏童扮个鬼脸。然后她回一回气,才继续说:“你还是说对了。” “那么,告诉我,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炎炎红日,原本哺育大地,权威极盛,然而,转眼就已西沉,未免有点可惜。”夏童举起手来,摆一副很一本正经、宣誓似的严肃样子,继续说:“可是,不必怕,只要安然度过了黑夜,又是黎明,又是显赫的时候了。” 荣必聪大笑。 “你笑什么?我猜错了?” “不是猜错,而是猜得太简单,带一点点江湖术士的味道。” “原本就是在江湖上胡乱混口饭吃的人嘛。” “你是么?” “谁又不是了?” “夏童,我现在才知道真有大智若愚这回事,我从你身上看到了。” “如果凡事随和的、不计较的、无是非的愚钝人士,一律冠以大智能人的美名,我也叨叨光,绝不介意。” “为什么要如此随和,因为无所求?” “不是无求,而是要求很低。凡事量力而为,有一日人做一日事,就这么简单。” “难以置信。” 此话才说出口来,荣必聪与夏童差不多同时说:“事实往往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继而他俩哈哈大笑。 “现在你信了?”夏童问。 “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因为我一直抓不到你有半点不真实的地方。” 夏童吁了长长的一口气,忽而欲言又止。 荣必聪说:“为什么会抓不到漏洞呢?答案只可能有一个,就是根本毫无漏洞。你是个完全真诚的人,这才变得铜皮铁骨,无懈可击。” 夏童那双美丽得有如洋囡囡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动,闪烁着水灵灵的光芒。 荣必聪看见了,忽然诧异地问:“你有话要说?” “我想说,单为你刚才对我说的那番话,而令自己爱上你,也是不足为奇的。” “啊,是么?” 荣必聪随意地答。 之后,二人无话,直至日落。 有一些惊讶、喜悦、悲哀,都是要经过一小段时光让领受者慢慢消化掉,才会有正常正确的反应的。 夏童的那句说话之于荣必聪,正正是这个境况。 荣必聪一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直至到晚饭之后,他陪着夏童坐在她那美丽的睡房前一系列台阶之上,静听海浪声,仰观天际的皓月繁星时,他才说:“夏童,你是不是真的爱上我?” 夏童把头仰着,干脆就拿个软垫放在高一级的台阶上,枕下去。 她觉得这样对着星月讲话,比较舒适,比较有信心。 她说:“在一个特定的时间与一个特定的环境内爱一个人,是很容易真心诚意的。” 说得太坦率。 也实在说得太残忍了。 两情若是真诚时,不在于朝朝暮暮,而在于生生世世。 哪儿来这么多的生生世世。 就算能有很多很多个真心诚意的朝朝暮暮,已经极之难得了。 夏童淡淡然地说:“此情此景,面对着风花雪月,更添富贵逼人,安康舒泰,要爱上一个人,尤其是像你这么样的一个人,又有何难。一个短时间之内的真心诚意是不太值钱的。” “纵使并非价值连城,也已弥足珍贵,最低限度你感动了,是不是?” “是的,我感动了。” 夏童坐起身来,细细的凝望荣必聪,再说:“任何人为我作了如此细意的一切安排,我都感动。任何人能说出刚才你说的那番话,我都感激。 “你知道吗?事实永远令人难以置信,故此没有人会信任我的童真,我的坦诚,我的尽责,我的很低很低很低的起码的人生欲望与渴求。” 夏童的双眼分明含泪,只消她一闭上,就会满溢,流泻一脸。 她幽幽地说:“我经常地、长期地备受冤枉。” 夏童终于忍无可忍,闭上了她那双美丽绝伦的眼睛。 荣必聪伸手为她揩去腮边的眼泪。 “是的,我明白,被冤枉了,无由倾诉,无法表白,无能澄清的滋味是很难很难很难受。” 重新睁开了眼睛,夏童接触到的是一张深情而满是内涵的脸孔。 那个“我明白一切了”的表情,像一双有魔力的手,轻轻的安抚着夏童心灵最底层的一道创痕,让刚受到张力而裂开淌血的伤口,得以润泽,再慢慢地愈合起来。 她开始奇怪为什么对方有这种出乎意表的神奇力量。 荣必聪所拥有的,似乎比夏童所预计与知晓的还多。 “为什么?”她不期然地发问。 “你将来会知道。” “现在你就已明白我的话,为什么要等将来才让我去了解你?”夏童问。 “因为我比你聪明之故。” “我不信。” “你不信?让我告诉你,为什么人们不承认你有童真,因为他们早已被世情污染,满身的沧桑,依然挣扎在世涛俗浪之中,企图游上他们心目中的黄金海岸。他们不相信有人肯散发扁舟,不管何时可抵彼岸。 “人们不重视你的坦诚,因为每天每夜,他们不敢面对自己、面对现实。当人人都在企图收藏自己的弱点,而又同时努力发掘别人的缺憾之际,不可能认为活着的世界再有坦诚相向这回事。 “世人的责任越来越轻,义务越来越少,而需索的回报越来越重,渴求的欲望越来越多。当他们看到有人会不计较物质名誉而埋首苦干,肩承责任时,只可能有一个令他们满意的解释,就是这人是空前绝后的虚伪。 “夏童,我是否已经洞悉了你心底的每一个难言的苦衷?” 夏童感动得扑过去,紧紧地拥抱着荣必聪。 可怜的小夏童。 荣必聪一直抚扫着她那头短发,暖流开始在体内扩散。 如果荣必聪再不把怀中的夏童推开,他一定会有所行动,最低限度会是一个冗长的吻。 故而,他奋力地轻轻推开她,用双手紧握着对方的双臂,以这个姿势跟对方保持了一个距离。 “夏童,别难过。”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坚持你的诚意,你对人生不过有一些最低要求,你只愿意随着你的直觉与良知而生活,你就要接受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没有人会是你族类。” 不消说,世界已不可能是歌颂诚意,淡薄名利的世界。 谁打算在世纪末的横流人欲之中,保持淡素的真我,无疑是倒行逆施。人们甚至不会将之视为怪物,压根儿只会指责对方太有机心、太有心计、太有城府、太有手段。 荣必聪之所以对夏童说出这番肺腑之言,其实是夏童在很久之前,给过他一句提示。 夏童说:“事实总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人们太习惯推测分析假设判断,而不肯接受表面的很多现象与表现。 荣必聪原本也不例外。 只为夏童的那句话令荣必聪蓦然决定,从正面去看她的言行举止,不作无谓的揣度测试。简单点说,不去思疑一个孩子撒谎,循着他说的不符合他年龄身份知识的话去发现真相,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只此而已。 于是就赢得了夏童的感恩与欢呼。 夏童说:“我会坚持,我宁可寂寞,我宁可无伴,我宁可被冤枉。” “那很好,那才是个值得怜爱痛惜的好孩子。做对了的事情,不能因为没有奖赏而将它改变,对不对?” “对。”夏童说:“你要听我的许许多多故事吗?我的意思是那些我被人冤屈了的故事。” “那需要起码一千零一夜的时间,我们有吗?” 夏童笑了。 “你终于回复正常。”荣必聪逗她。 “你知道为什么?” “什么?”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我笑了?” “因为流眼泪很不好看。” “不、不。”夏童摇头,拼命地摇头,甩着她的那头短发。 “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今夜可以死而无憾。” “你说什么?”荣必聪吓了一跳。 “不是说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天!明天又如何?” “明天,谁担保明天你仍了解我?” 荣必聪听到这句话,真教他伤感。如此可爱的一个女孩子,要经历多少人情变故、江湖沧桑,才令到她变得对人、对事、对世界、对明朝如此地没有信心。 他不能在夏童跟前说出他的感触,他只可以简简单单地说:“夏童,你实实在在很可爱。” “嗯,我信。” 夏童伸了个懒腰,显得无比舒畅,然后她就这样抱枕睡在台阶上。 很快就沉沉入睡,那均匀的鼻息,导致坐在她身旁的荣必聪不期然地俯身望向她,但见那薄薄麻纱白衬衫内,丰满的胸脯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不疾不缓,甚有节奏,因而更添吸引。 荣必聪长长地吁一口气。 晚风拂面,他多么需要它来把自己唤醒,吹散那凝聚在身旁的那股快闷热至沸腾的空气。 的确是夜凉如水。 荣必聪再看熟睡的小夏童一眼,下了一个决定。 他伸手一把将她抱起,步回睡房去。 将夏童轻轻地放在床上,为她盖好了被,再在她额上轻吻一下,然后,荣必聪走到落地玻璃窗前,把窗关起来,再放轻脚步,走回自己的睡房去。 他躺在床上时,满身的疲累,却是满心的欢喜。 肉体上的一张一弛,几番挣扎,似有一点点的虚脱,人倦得不成话。 精神上呢,他是轻松活泼的,因为他把自己带回很久很久之前的年代去。 曾有雷同情景的一次,在乡间,那时他年轻,血气方刚,一样在月色微明的良辰美景之下,管自独个儿坐在郭慧文的屋前空地上直至天亮。 他不是不可以走进郭慧文的房间里去的。 可是,他没有。 他选择一个初时回想以为很愚蠢很呆笨的行动。 及后过了这么多年,他却以这番愚不可及似的抉择,作为终生炫耀之心头畅快事。 他,荣必聪并不曾利用客观环境去巧取豪夺一些他可以在对方出于意愿之下而获得的奉献。 毫无疑问,他值得引以自豪。 多少年后的今夜,他依然做到了。 不敢肯定他会不会有所得,但面对着这么一个对人生已不存很大信心的小女孩,他不忍在她身上做错任何一桩事,引致她对生活对生命有更大的失望。 他对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女孩,也下不了这私欲的手。 在心底深处浮泛着的一层爱意,使荣必聪更觉得要尊重夏童,尊重自己,尊重他俩刚好建立下来的一种新的、难能可贵的、无可解释与置疑的美妙关系。 荣必聪全心全意地陪夏童度过她称心如意的三天假期。 翌日,夏童就已了却她的一桩心事。 她偕荣必聪在丛林里终于候到了那巢小鸟的父母飞回来探视子女。 夏童与荣必聪牵着手,肩并肩地看见它们一家五口欢悦地叽叽喳喳的叫喊着,然后,就先后一只接着一只振翅高飞。 “这么快就已羽翼成长。”夏童说。 “你安心了?” “嗯!明年此际就该是那三只小鸟为自己的小孩筑巢的时候了。” “好,明年我们再来。” 夏童只是笑。 她笑,无疑代表开心。 除了看鸟,她还看鱼。 没想到荣必聪也能像活泼好动的夏童一样,晓得潜水。 他俩坐了游艇出海,然后卜通一声,直沉到海底去。 荣必聪示意应该贴着崖石游,比较安全。可是,夏童实实在在太兴奋了,她一看到有一群五彩的美丽鱼儿,就着了迷,跟着游过去。 荣必聪拉也拉不住,只好与她同行。 在水中,夏童本人就活像一尾色彩缤纷的鱼儿,矫捷健美,令人眼花缭乱,却又心花怒放。 夏童在享受着烛光晚餐,欣赏周围热带花草所带来的阵阵芬芳时,她忽然对荣必聪说:“能嫁一个有钱人总是好的,这没有错吧!真不必要为了表示清高而故意挑个苦力去成其眷属。” 这两句话教荣必聪笑得差点呛死。 夏童有一种魅力是别的女人所没有的,不由得荣必聪不佩服。 第5节正常女人的心态 环绕在荣必聪身边的女人,历年来说多少就有多少,都潜意识或摆明车马地希望自己摇身一变而成荣必聪的女人,名正言顺固佳,就是金屋藏娇也无妨。她们用尽所有的方式去试探、暗示、坦白、争取,终归都失败,主要是给了荣必聪一个伧俗的、别有用心的印象,抹煞了把这个女人据为己有的意欲。 只有夏童,可以如此面对面地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而没有令荣必聪怀疑她的诚意,甚至应该说没有令荣必聪认为她想跟自己有进一步的男女关系。 夏童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在荣必聪的感觉上是属于一个小天使的。 他甚至想加问一句:“夏童,你是否真的想嫁我?” 但他不敢问,因为他不敢面对那个可能的答案。 夏童绝对有本事抬起头,茫然地望着他,答:“没有,我不是这番意思。” 无疑,从未试过患得患失的荣必聪,很不能自控地迷恋起夏童来了。 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结束假期回香港去的最后一晚是最最最难过的。 不但荣必聪难过,夏童也如此。 他们一直相对无语,彼此以沉默承认有万般心事。 荣必聪告诉自己,决不会在这一晚破坏了整个欢乐假期的气氛。 他不敢肯定这日之后,夏童会对他的感情如何处理,但却敢赌,就算今儿个晚上,他留在夏童的房间内不走,对方也不会下逐客令。 然而,他不打算如此,活像不愿意为了一时大意,或一时贪念而玷污了一幅无懈可击的图画,留下了污点似的。 荣必聪想:“过了三十多年,又来傻这第二次。” 是的,就是这个傻乎乎的、不做一般男人所会做的事的感觉令他受用。 他从没有忘记,毕生最快乐时光有两次。 第一次,郭慧文于月夜,轻敲他的房门,走进来。 第二次,同样是星光灿烂,进房来的是庄钰茹。 他渴望有第三次。 如果今年今日今夜的夏童不会如此,那么就随得她去吧! 夏童呢,她的感觉很怪。 不错,任何一个成熟的,稍有智慧的女人都不会看不出这一切的布置与安排是怎么一回事。 不会幼稚到真的视之为一个老板对一个员工的鼓励与奖赏。 当夏童来到菲律宾的当晚,她就等待荣必聪的出现。 如果他就这样为她安排了一个如仙如梦的甜蜜假期而不出现,夏童知道自己的反应是什么。 若真如此,她回到香港去第一件事就是直闯荣必聪的办公室,拍起台来怪叫:“姓荣的,你怎么这样子看不起我?” 毕竟这是一个正常女人的心态与回答。 荣必聪的出现,没有为夏童带来惊骇,只是荣必聪真真正正地陪她玩乐了三天而无其他,才叫夏童由衷的佩服起对方来。 这可不能算是对夏童的侮辱,她看得出那是荣必聪对她感情的极端尊重。 也可以看得出来,荣必聪是非常非常骄傲的人。 夏童在荣必聪抵达小岛的第一个晚上,朦胧之间,她知道荣必聪把自己抱回床上去。 那夜如果荣必聪没有回到他的房间去而留了下来,夏童是会接受的。 她已经在这段日子内培养了对荣必聪的好感。 她觉得荣必聪不但不讨厌,而且有很多过人之处,是要通过直接交手与接触才能体会得到的。 其实,令夏童不会拒绝荣必聪的最最最大原因,是夏童的心太疲倦了。 自出道以来,都是靠着自己的能力拼搏苦干,偏就是在她得到合理回报时,人们就会在背后掩着嘴笑:“不要看轻女人,她们的原始本钱战胜一切。” 她夏童从一个中型出入口公司的行政见习擢升到在杜柏和的杜氏企业内的高级经理,掌握集团内所有业务发展行动,期间经历过很多阶段。每一个阶段的跃进,实质上是她全心全力地把自己的才能学识发挥到尽头的成绩,然而,总是被旁的一总人视为她出卖肉体以至人格的成效。因为人们不愿意承认她的干练与才华的同时,再找不到别的理由去解释她在事业上的称心如意。 为夏童冠一个罪名,对那些境况不如她的人,是一服安慰志大才疏的灵丹妙药。 直至夏童离开杜氏企业之前,市场上仍在盛传她跟叶骏豪有过一段情。 叶骏豪的父亲叶启贤是杜柏和多年的生意拍档,叶启贤于三年前去世了,在杜氏的股份就名正言顺地交到长子叶骏豪手上,他也就由杜氏的高级经理提升到董事局里去,填补他父亲的遗缺。 叶骏豪不是个没有本事的二世祖,少了父亲在幕后的操纵,反而更能把新一代的生意营运手腕,灵活运用在杜氏企业之内,单是辖下的货运生意额,就在他改良政策下得到全速发展。因此,很受杜柏和赏识,在机构内的声望日隆。 夏童加入杜氏,很快被编派到叶骏豪门下去服务,跟这顶头上司的很多新颖营业意见不谋而合,故而相处得很好。 夏童在叶骏豪的赏识与支持下,工作表现更是神速,因而,公司内开始有微言,随着夏童的大红大紫,市场内的谣传日重。 其实,只要跟夏童交过手的,都不能埋没良心去否认她的才具。然而,纵使跟她通过工作有所认识,也不能完全否定她是否靠与叶骏豪的特殊关系,把自己在杜氏的地位稳固下来。 连杜氏大老板杜柏和都不敢作担保,何况旁的人。 及后,夏童跟叶骏豪发生私交上的不协调,似乎是事实,内情没有人知晓,也无人有兴趣探知真相。人们只顺着一向的市场谣言,给故事一个结尾,就是夏童跟自己的靠山闹翻,她在杜氏的日子不长了。 一到夏童宣布过档到荣氏集团去时,那些造谣人士都兴奋地庆祝自己编的故事编对了。 人们又开始预言,说:“放心,这女人到哪一个地盘去都会风生水起。荣必聪也是男人,且新近丧偶。” 夏童对这一总的人言,不是生气,而是厌倦。她知道,除非她在事业上全面崩溃,否则,这种企图伤害她的传言,还是会一直创作与推广下去。 她忽然打算好好地成全他们一次。 夏童想,给别人冤枉得变成气馁与疲倦的时候,惟一釜底抽薪的办法就是成全对方,自己就可以大大放松一口气了。 曾有过一个这样的真实故事,给夏童一种很特别的启发。 故事是在澳洲发生的。费力与他的合伙人佐治在墨而本做出入口生意,赚了很多钱,忽尔,费力发觉银行户口内的账目不对劲,一大笔应收的款项不但没有存进去,剩余在户口内的现金都被取走了。他在吃惊之余,慌忙找寻佐治。 佐治不见人影,怎样翻也翻不出来。正在犹豫时,佐治的妻子带了警员来把费力抓去查问,说他有杀害了佐治的嫌疑。 此桩谋杀诉讼案经过了一个长时期的调查与审讯,终于判了费力罪名成立,只因没有找到尸体,故而判以误杀,囚禁二十年。 费力坐牢二十年,重出生天后,他就竭尽所能地去找寻佐治。不管天涯海角,费力誓要翻出佐治的下落而后已。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费力在南非把佐治寻到了。佐治之所以躲在南非,是他当年与情人夹带公款私逃,既背叛了生意拍档费力,也乘机摆脱不肯离婚的妻子,以为可以躲到天脚底去重新生活。他明知道费力被冤枉与被判刑,也都不回澳洲去作证。 费力穷九牛二虎之力寻到了佐治,再千山万水地把他押回澳洲去。当他把佐治带到墨尔本的警局去,寻着那个负责起诉他的警官时,说:“看,这就是那位你们证实我杀死了的佐治。” 说罢,他忽然拔枪,向准佐治的脑袋一枪打过去,当场杀了他。 “这个人反正是我杀死的,只不过我预先服了刑,现在才来实现我的罪行。” 当全世界的传媒去给费力做访问时,他述说他的心态:“我受冤枉二十年。当年警方为了证实他们英勇破案而顶证我,佐治之妻为了掩饰她的被遗弃而证实丈夫已死,保险公司为了避免赔偿而制造舆论,法庭内的法官、陪审员与律师为了显示他们的英明神武而判我有罪,每个人都有他们个别私有的原因而不曾给予我是无罪的疑窦。我相信,就算我今日把佐治寻了出来,证实了我的冤屈,对这一班人,极其量是一两天的歉疚,便过眼云烟了。惟其我彻底成全他们的错误判断,才能让他们嗅到自己手上因冤枉别人而染有的血腥味,才会一生一世的后悔与自疚。” 费力再微笑着说:“我牺牲了人生中最宝贵的二十年,犹在其次。精神上备受的冤屈,不是政府与法庭向我认句错,传媒给我十天八天的大事报道,群众一阵子的叹息声就可以补偿过来。我终于杀了佐治,是最能把冤狱翻案的,因为从今日起,我没有被冤枉的感觉,我那二十年的判刑是罪有应得的。” 无疑是个极具震撼力的故事。 夏童读了这段新闻之后,上了心了。 是的,这才是个釜底抽薪、平反冤狱的方式。 而且,夏童在奇怪,是不是女人一旦利用了男女关系做平步青云的阶梯,就能舒舒服服地名成利就了? 这些年,夏童也真是太辛苦了。 在商场上拼搏不是女子所为,她真的有点疲倦得不介意如何可以不用出心出力,就高官厚禄袋袋平安。 再把实况持续下去,夏童是要在精神上无休止地努力潇洒,以对抗四周热炽的妒忌与不忿;在肉体上无止境地尽心苦干,以应付周遭沉重的责任与职务。 夏童不敢轻言不以此为苦,但也感受到一点恐惧,会不会终有一日,自己不敌,洒脱不再,魄力不继,以至于全面崩溃。 在现阶段就想办法松弛下来,未尝不可取。 荣必聪若是襄王有梦,那么她夏童就豁出去,当个有心的神女,两相配合,开创一个新的、容她躲懒、容她歇息的局面就好。 夏童是抱了这个心态去迎迓荣必聪的。 可是,荣必聪只在她额上轻吻,就放缓脚步,静静离开她的房间去。 为什么? 夏童知道原因。 只为她没有向荣必聪提出要求,荣必聪是无功不受禄,这是他骄傲的表现。 除非荣必聪确定夏童真正地爱他,或者他确知自己真正地爱夏童。 还是要那种生生世世的爱恋,而非朝朝暮暮。 一定是这副心肠,才使荣必聪在情欲上悬崖勒马。 与此同时,也正好表示出荣必聪对夏童是慎重紧张而认真的,没有半丁点儿的儿戏。 这叫夏童始料不及,而且满心欢喜。 在逗留在小岛上的最后一夜,夏童把出道以来的所有事情,重新检阅一次,再面对自己的感情与感觉,然后,她问自己一个问题:“荣必聪若不走进房间来的话,我要不要走过去?” 答案是:“不要。” 如果荣必聪不走进来,是因为他尊重彼此可能发生或已经发生了而未敢确定的感情。 夏童就应该珍惜这难能可贵的机缘,千万别揠苗助长。 从夏童来时,怀抱着的那颗仓皇得寻求一个畸形的、极端的解决的心,到现在离去,她重新看到了人生有一线希望,是一个难以形容的大进步。 夏童是不能不好好珍惜这份进展的。 因而她舒舒服服地睡至天亮。 一旦天亮,她就知道,她和荣必聪都已过了自己的第一关了。 坐在航机上,飞回香港去时,夏童如假包换是个度假完毕,身心焕然一新的女子。 她的确对人、对生活、对一切都重拾了信心。 这是荣必聪赐予的。 她由衷感谢。 夏童曾想过,在他们下机之后,市场内会有什么新的关于荣必聪和她的传言。 管他们呢! 事实往往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故此,解释与忧虑都纯属多余。 夏童的思路畅顺无阻,而且是一路春风。 荣必聪坐在夏童身边已经开始投入工作了,夏童瞥见他全神贯注于一叠文件上。 荣必聪正在翻阅的是从管家手上拿回来的,留在邹小玉曾住过的房间内的文件与信札。 无疑,荣必聪一定在其中有新鲜而严重的发现,否则,他的神情不会由平静而渐变为紧张、凝重,且微带愤怒。 荣必聪盖上了手上的档案,把头枕在椅背,闭上眼睛,分明在沉思。 过了一阵子,荣必聪睁开眼睛,喊了一声:“夏童。” 夏童回过头来,望着荣必聪。 她知道他有要紧话要对自己讲,因为他的神色异常庄严肃穆。 第6节他都把她据为己有 “是的。” “你听着,且听清楚,我有一个秘密任务给你。” “是的,老板。” 她仍称呼他作老板,可是,这一回荣必聪再没有在意,显然他俩的关系已回复到宾主的轨道上去。 荣必聪开始很详细地向夏童解释他需要的资料和真相。 “我知道你不是私家侦探,但这些商场上的事情并不是一般私家侦探所容易洞悉的,我对你有这个信心。”荣必聪这样说。 “多谢你的信任,从你提供的资料与线索看来,我并不认为查个水落石出是太困难的事。” “最艰难的在于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我指使你去调查。” 夏童点头。 “就算我最最亲近的人,包括潘天生在内,也不可以预闻一丁点儿这件事。 夏童问:“那也包括荣宇、荣宙?” “当然包括他们,尤其包括他们。” 夏童慎重地点头,再说:“你给我多少时间?” “尽快。在此事之后,我还要安排你做别个巨型商务计划。这个计划是否可行,很快就会有结果。”荣必聪凝视夏童:“以后你的责任会越来越重。” “那么,我再不用回中国西北部去?” “遥控足矣。我会吩咐戚继勋,他有什么难题,找你商量,用长途电话与传真机为他解决问题好了。” “他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给他一个独当一面的机会,更会催谷他成熟。我不担这个心。” “很好!” 荣必聪忽尔握住了夏童的手,道:“上天让你出现,要帮我很多忙。真的,请相信我这句话。” 夏童意识到荣必聪要她调查的答案,对他举足轻重,于是答:“我会尽力。那么说,我抵港后,就只以调查此事为工作重点?” “对。” “公司内的人查问起我的新工作范围呢?” “一回去,我就宣布,你成为我的私人特别助理。” 夏童点头。 “夏童。”荣必聪喊了一声,有一点点欲言又止。 “什么事?” “你有可能为了帮我而要受—些无妄之灾或程度比较深的委屈。” “任何一个职员与朋友,都会有这种不愉快的遭遇,但可以由责任完成的满足感补偿过来。” “谢谢你。” “不谢,应该由我说多谢,因为我的确有个异常愉快的假期。” “希望不久将来,我们会有另一个更完美的假期。” 希望永远是甜美的,现实却不。 当荣必聪向集团宣布夏童的新身份,以及她那个执行荣氏主席特别任务的专责任务之后,市场内立即谣传四起。 荣必聪的新欢是夏童。 表面的证据完全成立。 他俩在荣必聪的私人小岛共度假期。 之后,连公事上,他都把她据为己有。 一般人认为他们很聪明,不难想象出大亨的女性私人特别助理的职务究竟是什么。 有心装载是非者已留意到夏童度假回来后,容光焕发,满心欢喜,连笑容都灿烂得活像海岛上的阳光。而且她开始游手好闲,日间只在荣氏写字楼转个圈,便跑到外头去买买股票,逛逛街,约会各色商场朋友喝喝茶和吃吃饭。 这样子的私人特别助理实际上担当什么角色,不言而喻了吧! 夏童对人们的揣测,一笑置之。 倒是跟随她工作好一段日子的小秘书杨笑娟有日对她讲的话,令她稍稍地上了心。 杨笑娟趁夏童在办公室内闲坐,翻杂志时,就跑进来跟她说:“老板,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杨笑娟称呼夏童做老板,夏童答应得很爽快,她曾经对笑娟说过:“老板这两个字是尊称,是打工仔对衣食父母的致敬。我敬人时人敬我,相当好呀。” 于是夏童一听笑娟如此称呼,先就和颜悦色,对她说:“坐吧!我们可以好好地谈一会,我才下班去吃晚饭。” “老板。”杨笑娟又叫了一声,却没有话接下去。 “干么吞吞吐吐的?这不是我们之间应有的现象,是吧?” “老板,市场内又有关于你的谣言。”杨笑娟叹口气。 “市场上什么时候试过没有关于我的谣言了?你紧张些什么?” “这次更严重。” “何以见得?” “他们说你越爬越高,由叶骏豪变为荣必聪是十级跳。” “承他们的贵言。”夏童开心地俯身向前,压低声线说:“你知道我那老板原来真有甚多过人之处,相当吸引。” “你真的喜欢他?” “嗯,我想我是的。” “那就无话可说了。” “无话可说就不要说,我们从来都心照不宣。” “可是,你知道市场内对荣必聪的批评吗?” “什么批评?” “最近最严重的一桩事件是邹小玉。他令一个无辜的女人跳楼自杀,这个女人是他职员的妻子,这职员的父亲于他有救命之恩,而且,这女人已有身孕。荣必聪是始乱终弃。” “唧唧唧……”夏童以语音禁止杨笑娟说下去。 “老板,你不以为然,你在盲目信任他了,是不是?我最担心的还是这种情况。我相信你不会为权位名利而喜欢荣必聪,可是,他可以欺骗你,而你可以被欺骗。” “笑娟,听我说。” 夏童坐直了身子,清一清喉咙,说:“如果你不是本着爱护我的心来跟我说这番话,我不劳向你分析。笑娟,你冷静地想一想,一个成年的女人,百分之一百被人欺骗的可能性有多高?今时今日,一个女人因怀孕而引致不能解决的难题有多大?她没有事前的准备,只有事后的仓皇,理由安在?这些都是很残忍的现实问题,但不容我们不好好面对、考虑、分析。” 夏童迟疑了一会,又道:“再说,感情上受到创伤而痛不欲生,死的方法有很多,为什么要在当事人的地方内闹事?多少带点仇恨的味道,这已经玷污了一段纯情,变为输赢一场仗上的最后一步报复棋子,我并不能予以同情。” “你对荣必聪的行为有信心?” “或许是吧!对他的信心来自对邹小玉所为的缺乏信心,二者是相对的。” 未看其人,先睹其敌,道理是一样的。 “你常说,女人要帮女人。” “对。可是,有些女人很不争气。” “荣总如果待薄你?” “笑娟,信我,还未到那个地步。而且,我们要想一想,当你听到市场上有那么多关于他的坏话时,会不会他也同样听到有关我的贬辞?我相信他比我应付得还漂亮。笑娟,如果我们需要别人信任我们,我们也要信任对方,对不对?” 杨笑娟茫然地望着夏童。 “况且,笑娟,你或多或少都知道我的事情,你知道世界上每天每时都有很多误解,无法澄清的,对吗?” 杨笑娟终于微笑地点头。 夏童的推测一点都没有错。 跑到荣必聪跟前去造她谣的人实实在在不少。 杜柏和在香港会所碰见了荣必聪,立即把他拉到一角,凝重地说:“我们是老朋友,有话不怕直说,我曾经提示过你,夏童这女人是好职员,未必会是好情人。” 荣必聪笑着拍拍杜柏和的肩膊,说:“她是好职员,我已有足够的证明;是否好情人,我还未有经验。” 这个答案令杜柏和一时不知如何搭腔,究竟荣必聪有没有承认他和夏童的关系,他也搞不清楚。 “我听说,她在杜氏任职时,叶骏豪要跟她断绝也并不容易,叶骏豪之前还有其他人。” “他们今日不仍是活得好好的。”荣必聪笑着说:“放心,我会生存下去。” 对于杜柏和,荣必聪只能用这番和颜悦色,说到底是平辈朋友,且也不能抹煞对方的善意关心。 可是,当荣宙在他跟前谈论这件事的时候,荣必聪的态度就不从容了。 他对荣宙的语调异常反感,这个儿子从没有敢在他面前作过分的抗议。 可是,如今荣宙说:“我并不认为夏童天真,更不觉得她纯情。她是假借无邪的脸孔,来掩饰她的城府,更利用坦率的言行,来调度她的机心。她旨在荣氏整个王国。” “荣宙,在你讲这番话之前,有没有考虑过,这个想法是过分高估了夏童,而又非常地低估了我?” “男人总有意乱情迷的时刻。” “所以,你也有。” 荣宙微微一愕,并不退缩。 “今日我们要讨论的是你的事情。” “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事轮到你来讨论?” “你的举止失当,会影响家族与股东利益,我是双重身份的成员。” “荒谬!” “爸爸,夏童有过很多男人。” “我也有过很多女人。” “你不是打算娶她吧?” “怎么?夏童有这个力量叫你担心我要正式娶她为妻?” “力量也有正邪之别,爸爸,别只往好的一方面去猜测夏童。” “多谢你的提点,这让我更进一步了解你。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今日的谈话到此为止。” “爸爸,我会反对夏童成为我的继母,甚至会反对她被你提名入董事局。” 荣必聪盛怒:“荣宙,你千万别让我发觉你在商场上一如在情场上的不羁不负责任。否则,我告诉你,我先把你踢出荣氏董事局去,再把你的空缺双手送给夏童。你清楚了没有?如果你不需要我把这番话重复一次,请你立即离开。” 对于荣宙与荣宇这两个孩子,荣必聪的失望是深刻的。 他并不明白庄钰茹跟自己为什么会养出如此质素的孩子来。 实实在在的痛心。 名利与权位真如烈酒,容纳与控制不好的人,非但不能收行气补血之功,反而一定被连累得酩酊大醉,举止失当。荣宇与荣宙是很好的例子。 令荣必聪骇异的是,荣宇并没有像荣宙一样,跑到自己的跟前来,对夏童提出抗议。 他并不知道,在暗地里,荣宇更深谋远虑地要联合荣宙去对付他。 荣宇在周日把荣宙约到沙田马会的咖啡室去,开门见山地说:“荣宙,我告诉你,我压根儿就没有把夏童放在眼内,因而我不屑在父亲面前提起她。” “你可能轻敌。” “我会吗?” “外间传言说夏童的手段非凡,她跟叶骏豪闹翻了,吵得天翻地覆,姓叶的不知要赔了多少钱,她才肯离去。我们那宝贝父亲以为凉手拣了个热馍馍,找到了个名重江湖的行政老手去扶助小戚。她为什么肯当小戚的副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完全为了要令我们的父亲感动。” “父亲果然感动。” “她现在的客观条件好到不得了。” “你是指夏童今次不但想沾点荣家的油水,而且打算使出浑身解数,正位荣家,勇夺填房的宝座?” “如果你是她,你会怎么样?” “天时地利人和,岂容错过,这不知是多少城中女人梦寐以求的机缘。我是正常人,只作正常之想。你呢?” “一样。反正是拼了自己在江湖上混,要怎样辛劳卖命才能成为几百亿资产的集团掌舵人之一。就此放弃,你以为我是白痴儿。” 众人的正常反应就是全人类的行为指标,就是冤枉,也不过是牺牲了一小撮反常的人罢了。 世界原本就是否决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世界。 夏童的固执,肯定要付出代价。 荣宇继续跟她的弟弟说:“荣宙,你很笨。” “为什么?” “跑到父亲跟前,泼妇骂街似的,不但影响了自己的身份,且于事无补。” “但求发泄!父亲老以为他做的事是百分之一百的对。” “他不会痛悟前非,除非他受到严重的教训。” “例如?” “那要看准时机,才能决定方式。” “你准备予他教训?” “既为要他清醒,且为促全我们荣家的财产。你愿意跟那姓夏的女人分享?” “当然不。只是她真有这番资格吗?” “纵使夏童不是威胁我们利益的对手,可是,她最低限度是我们采取行动的最佳借口。” 第7节弑君篡位 荣宙没有即时作答。 荣宇再多加一句:“你明白吗?” 这么一提,荣宙就会意过来了。 弑君篡位,要震慑万民,得借口废掉的是昏君,铲除的是奸妃;再下来,是重整朝纲,这就臣民信服,拥戴惟恐不及了。 所以,无论君主昏庸的程度如何,只要他身旁一有妖风阵阵,就手起刀落,以护驾保江山为口号目标,将朝政揽过来,岂不是仁义之师,名正言顺之举。 想想,荣宇真是聪明。 荣宙翘起大拇指赞:“大姐,你是女中豪杰,则天再世。” 荣宇笑,拍拍她弟弟的肩膊,道:“等着瞧,只要你听我的,不会不成功。” “我怎么会不听你的,第一,我才具智慧均不如你;第二,你是我惟一的亲人,不信你,信谁去?” 荣宇与荣宙都哈哈大笑起来。 荣宇开心,是因为成竹在胸,而且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还有什么比备受盟友手足赞扬更舒服。何况,听荣宙的口气,就是他对自己将言听计从,任由摆布,这正大大地满足了她的领袖欲望。 至于荣宙,他也乐不可支,非但因为可以有机会早日奠定江山,更为有荣宇这种喜欢强出头的女人为他筹谋策动,真是最好不过的。 他荣宙在商场上的历练不算太深,但借刀杀人,躲在幕后让人家做替死鬼的一总事,对他并不陌生,老早就被认定是如意算盘了。 荣宙可能并不绝顶聪明,可是他的确阴险。他谨记世界上有四类人,第一种外表是老虎,里面也是老虎。第二种外表是老虎,里面却是猪。第三种外表是猪,且表里一致。第四种外表是猪,里头是如假包换的吊睛白额虎。 他认为自己的父亲是第一种,其姊亦然。 这并不比他好,他可以装傻扮懵,站在正邪之间,然后,乘人不备,就张开狮虎般的血盆大口,将对方吞掉,再伸长舌头舐掉嘴角的血迹,然后若无其事地像头蠢猪般活下去。 荣宙认为这才是最高的成就。 他正朝着这个做人处事的方向进发,不能说全无荆棘,可是遇到的困难还是无伤大雅,结总账时老是自己着数的多。 姊弟俩的串谋还是在初步计划,当然不会外泄。 荣必聪认定了荣宇没有像荣宙般跑到他跟前来大兴问罪之师,怕是还在跟自己怄气。 自从把荣宇从西北部的中国生意网中撤回之后,这孩子就没有来跟自己好好说过话。 荣必聪只好由着她去吧! 他有一个古怪心理,认为自己半生顺遂,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有荣宇、荣宙以及荣坤这三个孩子,算是补偿吧! 想起荣坤,荣必聪禁不住奇怪,这女儿没有来滋扰好一段日子了。 是冷战重开,抑或什么原因了? 这天,他跟夏童在作例行工作报告与分析,夏童给他说:“你要调查的事,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很好。现阶段不能透露吗?” “正在作拼图游戏,怕凑合不了,得出一个错误的画面反而不好,你耐心地再等一会吧。” “好,都听你的。” “谢谢。” “这么说,你的工作效率神速,不多久就完成任务了,是不是?” “是。你在作飞鸟尽,良弓藏的准备吗?” 荣必聪哈哈大笑:“飞鸟一如野草,春风吹又生,你休想退下来歇一歇。我正要告诉你,又有另外一个任务,要你帮忙。” “难得有永远做不完的任务,那是受薪一族的莫大喜讯。老板,请吩咐。” “设法去认识那个在电视台工作的荣坤,并且试行跟她相处。” “荣坤我根本就认识,只是不算深交。” “他们说你只要有心结纳,谁都会喜欢你。” “连你都相信起谣言来?” “我只挑对我有利的,寄以厚望。在荣坤身上,我真想你能发挥这种魅力。坦白讲,荣坤不好应付。” “不好应付而要应付不是问题。只是,老板,跟她好好相处对业务发展有关系吗?” “有,太大了。” “好。” “你不要求解释?” “那是你的权利,不是义务。我要知道的已经够了。” “夏童……” 荣必聪最终还是把那句“你真的可爱”吞回肚子里去。 不是他不打算说,而是怕在夏童跟前再说这类话,反而显得罗嗦,不如对方的潇洒。 几天之后,荣必聪又用私家游艇把夏童载出海去,在那个环境之内,他们不妨畅所欲言,绝对不会隔墙有耳。 荣必聪问起荣坤的情况来,夏童就说:“她现在蜜运。” “什么?”荣必聪整个人吓得惊叫起来。 夏童瞪圆眼睛看他,连荣必聪也稍稍觉着自己的失仪。 他在想,要不要向夏童有所解释? 如果引起了夏童的误会,会不会到头来令自己难过与狼狈? 答案始终是:不。 解释往往不是荣必聪常用的跟亲人相处的手段。 他认为除非确定解释能帮助自己有好的表现,否则都是多余的。 夏童从没有要他解释过什么。 那是她对自己完全信任或是完全不上心的表示,都会令荣必聪觉得他们的相处十分轻松。 尤其是夏童,在不要求自己解释的同时,依然尽忠职守,那更证明她是对自己的信任多一些。 果然,夏童在微微一怔之后,就向荣必聪报道经过。 荣坤的新对象是韩植。 他们的结识与发生感情有个有趣的经过,当夏童给荣必聪复述时,也说得眉飞色舞。 韩植是本城四大家族韩统的第二代,在电视台摆设的招呼富豪第二代的晚宴上,跟身为电视台公关经理的荣坤认识。 那一晚,韩植重言地拜托了电视台总经理萧国光,希望红极一时的电视艺员穆虹出席,萧国光吩咐荣坤把这事办妥。 安排穆虹作陪客,已经令电视台的拍摄工作受到阻碍,荣坤对这种公子哥儿的做法很不以为然,只不过碍于职位,无法不完成任务。没想到,那韩植在翌日还嬉皮笑脸地给荣坤摇电话,道:“荣坤,对不起,又得麻烦你了。” 荣坤语气生硬地地应:“什么事?” 对姓韩的,她是旧恨仍在,记在心头,再加这韩植纠缠女艺员的行为并不讨好,于是荣坤压根儿没有好声气。 那韩植笑嘻嘻地说:“我找不到穆虹,想麻烦你代劳。” 荣坤差一点就怪叫起来,要对准电话骂道:“姓韩的,你以为我是扯皮条的不成?” 然后把个电话摔个稀巴烂就好。 当然,心上是这么想,嘴里还是骂不出来。荣坤沉住了气,冷冷地说:“你不是已拿到了穆虹的电话号码吗?” “不错,可是,老是那电话录音机,嘱我留言,我留了口讯,穆小姐又没有回音。” 荣坤听了,不禁笑起来,忍都忍不住就说:“是不是你要求高,又不予回报?” “我想是的。”韩植竟直言不讳:“我知道我是太麻烦她了,老要穆小姐给我计钱,可是她很客气,说是举手之劳。” 荣坤越听越有兴趣,刚才的气反而是平下来了,道:“既是举手之劳,为什么总不回你电话?那定是相金先惠,额外留神。这阵子,女明星去酒会与主持开幕仪式,都明码实价。” “我看,我是太不懂规矩了,最好是向你请教,究竟取穆小姐的亲笔签名照片三张,要付多少才合适?我赶紧写张支票过来,不知可否麻烦你代转?然后签了名的照片,我派人到电视台公关部取,这样成吗?” 荣坤听傻了,没有回应。 “荣坤,你还在吗?”韩植问:“你听到我的话吗?” “嗯。”荣坤说。 “如果太麻烦你,也就罢了,不过受人所托。”韩植的语气有点不好意思,他讪讪地说:“只是从小把我带大的一个老佣人三婆,她是穆虹的标准影迷。萧国光宴客,我之所以要求见穆小姐,是向她买演唱会的票子及要亲笔签名,我那老佣人定要我跟她合照留念,我都一一做到了。怎知三婆把照片向她的同伴好友炫耀,弄得她们都说要多拿签名玉照,我没办法,只好再打电话给穆小姐。这等小事麻烦你已经很不应该了,若要萧国光处理,就更失礼了。但,我很疼爱三婆,把她视作乳娘无疑。” 荣坤听得面红耳赤。 别人冤枉她、误会她的情况多的是,她不无气愤苦恼,现今轮到自己自作聪明,将好人当贼扮,那种感觉并不好受。 己所不欲,竟施之人,这不是有教养的人所当为。 于是荣坤连忙补过,她说:“我尽快给你办妥。” 果然,两天之后,她就回电话给韩植的秘书,问:“韩先生要的照片是寄来,还是他派人来取?” 秘书小姐在几小时之后回复:“韩先生会派人到电视台来取。” “好,我把照片放在接待处。” 这天,荣坤下班时,下意识地往接待处走去,问那接待一员:“穆虹的照片有人来取走了没有?” 接待员正要作答,就听到有个男声从背后传过来,说:“这就来取了。” 荣坤回转身,竟看到韩植。 还是那傻乎乎地笑着的一张脸。 可是,今天看他,就并不难看了。 荣坤心里想,这人若不姓韩,就好得多。 对害了她一场的韩森,至今荣坤犹有余恨。 “你没有想过我也当信差?”韩植说:“这阵子最吃香的就是信差,一间机构的总裁没有上班,对业务营运没有大影响,但信差罢工,不得了。” 荣坤不期然地笑出来。 这眼前的男人有份逗人喜欢的幽默感。 “谢谢你的帮忙。”韩植边笑,边跟荣坤走出电视台:“三婆拿到了这几张穆小姐的签名玉照,一定赏我一顿好饭。这年头,家中有个烧家庭小菜的好手,真是如获至宝。三婆宝刀未老,她的几味拿手好菜,谁吃过都要翘起大拇指赞。” “是吗?中国女佣能烧好菜的应该被列为受保护动物,因为稀有之故。” 韩植大笑。 三天之后,荣坤又接到韩植的电话,说:“我家的濒临绝种动物有请你周末来吃顿便饭,赏光吗?” 荣坤要想了一想,才晓得笑出声来。 “三婆知道你才是拿到穆小姐玉照的功臣,她要你在场了,才肯为我下厨。” 就算韩植不施这小小的苦肉计,荣坤还是会答应的。 这两次跟韩植的接触,气氛实在良好。 而且荣坤下意识地希望从韩植口中探悉韩森的消息,她并不相信这厮会在位太久,他是太不中用的一个人。 周末,荣坤成为韩植家中的座上客。 韩家的家势威望并不在荣家之上,且因为人多势众,故而更容易显出架势。 韩氏家族的大本营在司徒拔道一幢由韩家建筑的大楼之内,各房韩氏家族成员都占有一个单位。族长韩统住在顶楼复式单位内,这层单位之上,还有一层类似会所的地方,是供家庭宴会之用。 韩植的父亲韩弼与夫人早已去世,他是韩弼的长子,继承了这一房的产业,且在叔父韩统身边辅助他处理业务,相当地得力。 因为韩植未婚,故此他占住的单位只有他一个男主人,与司机、女佣,以及那位带大他的三婆同居。 韩植的亲妹韩湘反而已婚,带着两个孩子当家庭主妇,丈夫韦林泽是医生。之所以也住在韩氏大楼的一个单位内,与韩植毗邻,是因为那是韩湘的嫁妆之一,就算不住进来,家族规定也不可以把单位转售或分租出去,以确保大楼的完整业权。 韩植很粗略地为荣坤介绍了韩氏大楼的概况,才把她招待到露台处喝茶。 荣坤于是乘机问:“是不是韩森也住在这儿?” “是的,他在三楼,单位面积较小,向山。” 楼高二二十多层吧,韩森住低层,怕就是身份的象征。城内的楼宇越高层越贵,山景自然又不如海景值钱。 现今这韩植的住宅,在宽敞得一如普通人家客厅的露台上,可以傲视整个维多利亚海港,全无阻挡的海景,尽入眼帘。 由此可见,韩氏家族成员也有身份高下之别。 第8节资产值上百亿的集团不少 荣坤忽然想,自己踏进这大楼来,幸好是贵为韩氏家族掌舵人之一的嘉宾。势必要骑到韩森的头上去,才能泄掉这一口乌气。 她继续打蛇随棍上,问:“韩森最近的工作情况如何?他升作了经理,还能应付得来吗?” 荣坤的口吻并不酸涩,故而不见用心。韩植就很不以为然,直爽地答:“我跟韩森的来往实在不多,大家都忙,他偏巧是少数在外头机构干活的亲戚,就更少与我们接触了。我看,韩森应该对新工作应付得来的,反正集团有几千人,上百个经理,他也不过是混混日子过,这就是傻人傻福分,反而不劳累。” 这番话,不但叫荣坤受用,而且令她受教了。 韩森压根儿就不是韩植的对手,从身份、地位与才具等各方面都有严重差距,故而韩植对韩森是采取一种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态度相处,稍多花一点精神时间去关顾,也是多余,甚或不屑的。 自己老是把前仇旧怨记在心头,其实是自行降低身价,犯不着。 一个香港,资产值上百亿的集团不少,每间这样的集团有多少个所谓经理。照顾一些庸才,让他们逗留在稍高职位之上,算得了什么,何足挂齿。 荣坤忽然开朗了。 尤其是见了满桌色香味俱全的家庭小菜,她与韩植都忽然变了个大孩子的模样,露出一脸馋嘴相,煞是可爱。 那韩植的老佣人三婆烧菜烧得满头大汗,一走出饭厅来,就被韩植拦腰一抱,说道:“亲爱的稀有动物,快来跟我们一起吃饭。 三婆摆摆手,挣脱开韩植,说:“我们家少爷就是爱开玩笑,荣小姐别见怪。你们吃,随便吃,我出来不过打个招呼,也向荣小姐说声多谢。” “三婆,你太客气了。” 荣坤对三婆的印象很好,看得出她是个懂规矩的大家庭佣人。 同样,三婆对荣坤也有很直觉的好感,一边打量她,一边笑眯眯。 “荣小姐,我们上了年纪的人,每日在厨房干活完了,没有什么嗜好,只爱看电视。那穆虹真是好迷人,最近演古装反串更棒,故我才一时忍不住要少爷麻烦你,拿张照片留个纪念。”三婆越说越兴奋:“你不知道,我们广东乡下都能看到香港的电视,他们迷穆虹迷得不得了,我下次回乡去,把照片带在身边,当礼物送亲戚,不知多威风。” 荣坤不禁笑起来,明星的功能也真令人有精神寄托,加添生活情趣,不错不错。 于是她不期然地说:“下次我给你多带穆虹的照片。” “好,好,下次你来,我再另外多烧一些好吃的菜。” 就这么说定了,根本都没有把旁坐的韩植放在眼内似的。 当然,韩植没有不欢迎的。 这以后,荣坤与韩植见面的借口与机会便渐次多起来了。 市场的消息传得很快,问题只是人们的眼中心上,都认定了荣坤是着力找金龟婿,这一次,可能比上一次幸运了,韩植的反应比蔡品天好。 这种推断自然是对荣坤不公平的。但,社会的眼光就是如此。谁跟豪门富户的人走在一起,都不肯以正常、正经与正义的目光视之,必定冠以高攀权贵,贪慕虚荣的大帽子。 荣坤的真正身份一天不能公开,她这个亏是吃定了。 荣必聪听了夏童对荣坤的报告,忧喜参半。 他怕旧故事又重演一遍,荣坤未必能受得住接二连三的刺激。 上一回,他安排手下严秋銮为荣坤穿针引线,但仍然未能水到渠成。今次,如何可以成功地令荣坤蜜运成功,没有一定的把握。 夏童说:“我会跟荣坤加强联系。” 荣必聪说:“我需要知道的是,荣坤究竟是不是一个事业型的女性,她有才具他日当上大任吗?抑或家庭主妇、贵胄夫人的身份更适合她一点?”荣必聪开始向夏童透露更多内情:“如果是前者,我很想你跟她在未来的一个业务发展上携手合作,有了你照顾小戚的经验,我相信你必能好好带领她。万一她其实只要一段好的归宿就已满足,那么,你再自行组织新业务的班底。” 夏童点头。 她完全领会了荣必聪的意思。 忽尔,荣必聪握住了夏童的手,道:“夏童,请好好地照顾荣坤,她在我心目中比戚继勋更重要。” 夏童凝望着荣必聪,一时无语。 “你是不是觉得我欠情很多,一笔笔的情债,都在设法暗地里偿还?”荣必聪这样说,有无尽的感慨。 他依然握着夏童的手,紧紧地握着,似乎怕夏童会甩开他,走个没影儿。 “夏童,我需要你在这个问题上给我答案,这会令我安乐。” 荣必聪再审慎地加一句:“我重视你的感觉。” 夏童淡褐色的明亮眸子闪着光芒,她说:“听过有句俗语没有?‘有借有还才是上等人’,谁在世上活着而不欠下一身的人情?” 荣必聪听了,拉起夏童的手,送到唇边去,连连地吻着。然后问:“我们彼此的心灵相连着,这算不算是在闹恋爱?” 夏童笑:“你不急着要这个答案吧!先办好了正经事再说。” 正经事由夏童与荣必聪分头去办。 夏童早在商场上已经认识荣坤,当荣坤在协成行任职时,夏童跟她交过手。 可以这么说,夏童对荣坤的印象是蛮不错的。只为那时,她还在杜柏和的机构内服务,直属于叶骏豪门下。当时需要一份业务上的有关数据,叶骏豪说协成行可以提供,于是就发下去,由夏童与荣坤交涉。 荣坤做事很爽快,答应夏童—个星期后把数据提交。 七天之后,荣坤尴尬地亲身到访,向夏童道歉,说:“多给我一天时间,我准明天下班前交给你。” 夏童有点错愕,也很敬佩。这荣坤的态度无疑过分执着了,才不过晚一天半天的功夫,犯不着紧张如此,但认真工作,对承诺负责,无论如何是好的。 其后,夏童才从旁的渠道得知为了做好数据,荣坤两天没有睡觉赶工,就只为她手下的人无法如期完成之故。 最使夏童敬佩的一点是,荣坤没有在自己面前推卸过半点责任。 最恨那些告诉别人,自己成营兵丁均是庸碌之辈的人。 之后,夏童没有再跟荣坤有什么来往,只在报刊上常读到有关她的新闻。 夏童要跟荣坤再攀关系,探听虚实,并不太困难。她没有告诉荣必聪,她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就是韩湘。 从韩湘处着手,最适宜。 这天,夏童跟韩湘在浅水湾酒店的餐厅喝下午茶。 是夏童约她的。 韩湘迫不及待地,一坐下来便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你竟然约我饮下午茶。” “怎么?这也算稀奇?” “问题在于星期三下午四时以你这种身份的人。” “你以为在平日饮下午茶是贵夫人的专利品?” “最低限度你一向不屑为之,是不是?”韩湘笑:“自然啦!人会变,月会圆,或者你果真对改变身份有了兴趣。” 夏童说:“嗯,谣言止于智者,我原来高估你的智慧。” “听过曾参杀人的故事没有?满城都在传说你快要成为荣氏集团的主席夫人。” “所以,你认为我要练习过你这种生活。” “夏童,我警告你,你不能让我成为城中最后知道真相的一人。你父母亲在美国侨居,你那宝贝妹妹夏真又云游四海去,我是你在本城最有代表性的亲人。” 夏童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是否准备把我带入教堂,双手交给那个人?” “那是个什么人?说!” 夏童登时红了脸。 “真是荣必聪?” 夏童说:“言之过早。” “夏童,他比你大二十岁。” “那是实际年龄。” “什么意思?” “他活得豁达,长相似四十开外的人;我有无限沧桑,似是望四之年了。” 说罢,大笑起来,活脱脱是开了韩湘一个大玩笑。 “见你的大头鬼。”韩湘骂她:“你一定听过有关荣必聪的传闻,很多很多位香港小姐和红星都是他包办过的筵席。” “此乃本城首席富豪的荣耀与悲哀,好像没有被他宠召过就不显身份似的。” “最近那跳楼自杀的女人又如何?怎样为他解脱?” “需要吗?叶骏豪的故事,我没有分辩过一句,连你都觉得不必再提,是不是?” “夏童,你真正偏袒荣必聪。” “我是就事论事,他的人很好,但我们没有到那个你们想象的地步。” “我信你,但也必须提点你,因为你天真。” “韩湘,告诉你—个真正的喜讯,你终于找到同道中人,全香港只有你和荣必聪相信我天真。” 韩湘没有说话,她拍拍夏童的手,叹口气。 “你对他的印象改观了一点吧?”夏童一歪头,问。 “可是,是荣氏集团的人传出来的,千真万确的是他很喜欢读娱乐周报,注意明星动态。” “天!”夏童两眼向上一翻,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为了别的原因?” 韩湘点头:“也许你说得对,连我近日都频频阅读起娱乐新闻来,难道我泡男明星?” “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我那宝贝哥哥韩植。” 夏童知道对方所指,故意不做声,看她怎么说下去。 果然话匣子一打开,韩湘就滔滔不绝,道:“你听过电视台那个女强人荣坤没有?她似乎跟哥哥走在一起。”‘“有没有问过你哥哥?” “他?跟他说过了,根本没有正经话回我,你知道他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在他的心目中,世界上可爱的女人不多,除了亡母,就只有三个。” “哪三个?” “三婆、我和你。” “神经病。” “就是这话了,可是他说:”‘三婆就不要去说她了,你是我妹妹,连夏童都从小跟我们玩在一起,看成她是妹妹似的,擦不起火花来,只有外求了。’“ “那就求了荣坤?” “他问我荣坤好不好。” “你怎么答?” “我摇头,说不好。” “为什么?” “他问我为什么,可是我说不出来。” “他为什么不来问我?” “你会怎么答?” “我会说荣坤不错。” “什么?” “我认识她的。你凭的是听觉,我凭的是视觉。谁更准确一点?” “真的?” “骗你干什么,我们并不需要胡乱说这女子的好话,以便把韩植‘嫁’出去。” 韩湘大笑。 “来,我们求证于触觉及事实,叫韩植把荣坤带出来,我们跟她好好相处,以定虚实。” “好办法,就这样—言为定。” 韩植的确在蜜运,而月极之需要韩家人的支持。因为他跟荣坤走在一起的消息传到韩统耳朵去,得到负面的反应。 韩植当然没有把这事告诉荣坤,免她敏感和担心。 事实上,韩植觉得他这位叔父韩统也太紧张,而且过分了一些。 当日,韩统把韩植叫到办公室里来,说:“韩植,你应知道你的身份,你才是韩家的长子嫡孙。我的孩子目前还年纪太小,还有一大段日子才可以涉足商场,承担家族事业的责任,在可见的将来,我们就得靠你了。” 韩统是韩家的二房,正室一直没有所出。直至到十多年前,他金屋藏娇的—个女人为他生了儿子,才让她正式入门成了韩如夫人。这如夫人不但母凭子贵,而且真是时来运到,入门后不久,正室就去世了,她因而被扶正了。 最可惜的一点是儿子年幼,如今才不过在念初中,距离掌握韩家产业的时间太远了。 第9节如此难缠难惹的女人 韩统也为了这个原因,不能不在家族中选继位人。他的长兄韩弼英年早逝,留下了韩植与韩湘两兄妹,男的相当长进,于是便悉心栽培他,继承家业。 韩统与韩植叔侄的关系感情,一直以来是相当不错的。韩植对乃叔自然相当尊重,他是个直性子,也是个聪明人,一听韩统这段开场白,就知道事有蹊跷。 他问:“二叔,我有什么事做错了?” 韩统于是干脆开门见山,问:“外间传得十分厉害,你跟电视台的女人泡上了?” 真难听。外间人绝对不会想象得到在豪门之内,会有这种瞧人不起的口气。 难怪说一入侯门深似海。 韩植立即答;“荣坤是电视台的行政人员。” “韩植,你知道中国城夜总会的小姐都叫公关主任。” 韩植实在气不过来,只好答:“我们韩氏集团公关部也有八位职员,正副经理各一人,且另外委任了美国四a广告公司柏斯达当广告及公关顾问,每月顾问费用五万元,算是专业人才了吧!” 韩统为之语塞。 韩植这才发觉自己的态度过分强硬与直率了。 他于是低下头去,轻声地说:“对不起,二叔。我的话说重了。” “不要紧。看情形,你对这姓荣的女孩子是相当认真的,不然,不会有这个反应。” “她的确是个相当好的女孩子。” “蜜运时间;双方都似掉了隐形眼镜,在雾里看花,几重的不清不楚。” 韩统这么说了之后,再察看韩植的反应,发觉他一脸凛然地站着,表情从容,有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于是他只好把心中的疑虑说出来:“韩植,我是有根据才对这姓荣的女子放不下心的。” 韩植马上问:“什么根据?” “我们韩家有人跟荣坤共事过,知道她的为人和作风,说她做事很不择手段,爬不上高位去,就立即如广东俗语所谓的‘反转猪肚是屎’,臭得不能再臭了。” “是韩森的经验之谈?” “切身经验。”韩统说。 “我认识荣坤以来,她从没有在我跟前说过半句有关韩森的不是。” 韩植的意思自然是表扬荣坤的为人,可是韩统竟自有另一个看法,他答侄儿说:“这有什么稀奇,她压根儿找不到韩森的短处,而她有的是把柄,被握在人家的手里。” 韩植差一点就怪叫起来,为荣坤叫屈。 他宁愿韩统所言是真,荣坤真的是个如此难缠难惹的女人,韩森却是理直气壮的。 不为什么,只因被冤枉的滋味绝不好受。 韩植就听他的朋友高家四公子定北,亦即是高掌西的弟弟说过一句幽默话。两年前,高定北刚从美国拿了博士学位回来,投入高氏企业服务,城内忽尔多了这颗钻石王老五,当然谣言四起。他只不过答应去当了一次电视台的选美评判,跟当选的冠军佳丽在庆功宴上拍了张照片,以后满城娱乐记者就开始追问他,是不是已经跟对方蜜运。这可害得高定北惨了,常常被高家的人轮流骂他不长进。 回过头来,面对记者时,高定北从容地说:“这么美丽的谎言,但愿是真的。” 他向韩植解释,反正被冤屈了,最彻底的平反办法就是真的自己占了便宜。 韩植忍不住对他叔父说:“二叔,为什么不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荣坤是个不爱拉是扯非的人,这是她的涵养。” 韩统说:“女人跟是非拉不上边真是稀奇,我们韩家里面的各房恩怨,一半以上是女人的是非所造成。” “二叔,养家也是男人的天生责任,现今多少女人跑到社会上干活,就为把养家的责任搁上肩。凡事总有例外。” “你连自己人都不信?” “韩森如果长进,你会不在韩氏集团给他安排个好位置,而需要转个大弯,交托到别家屋檐下,易子而教,以祈有意外的好结果?他如果真有工作表现,更不劳你老人家亲身出马,才能在协成行当上经理。他讲荣坤的坏话,听者是否要打个折扣?” 至此,韩统无话可说。 最后,他只能答:“总之,娶妻求淑女。又不是没有选择,更非形势逼人,你就不要意气用事,慢慢找。这阵子,我们朋友当中的儿女学成回港者众,这种人才回流,不但多了生意上的好帮手,也可引申到婚姻对象上头,对不对?” 韩植只好唯唯诺诺应酬着就算了。 他心想,待过些时,才找个机会把荣坤介绍给韩统,韩植有信心荣坤会在韩统跟前表现良好。 与此同时,韩植已微闻韩森夫妇相当积极地在韩家散布荣坤的谣言,坏话说尽,总之贬得她一钱不值。 连韩统的夫人都必定是受了韩森夫妇的挑唆,晓得在丈夫跟前说:“那姓荣的女子就是现今那起喜欢挤进豪门去的女强人。潮流所兴,单是在商场上耀武扬威不足以显身份,一就嫁予富户,兼当名媛;一就摩拳擦掌去从政,在九七过渡期内叱咤风云。这荣坤必属前者。” 韩统只是听,搜集资料,以备跟侄儿谈判。 他的如夫人其实并不很聪明,一定是受韩森挑唆,竟晓得使出最厉害的一招,门第之见,对丈夫说:“你是否知道荣坤早些时要嫁进蔡家去,也不得其法,蔡家跟我们韩家的名望相差很远吧,蔡品天的父亲都不愿娶她为媳,你这韩家的掌舵人就拿侄儿没法子了吗?我老早给你说过,再亲也是隔了一层肚皮的人,到紧要关头,大事当前,韩植会不会听你的,就是一个疑问,你真这次看清楚各人的面目就好。” 无疑,她这番话是相当够分量的。 韩统表面上没有太大回应,实质上是在消化一些关键性的问题。 韩植是意识到有关荣坤的是非已然十面埋伏,并不能轻视情势。惟一能做的就是请救兵,只要有盟军,将来在叔父面前就好讲话。 首先要拉拢的就是自己的亲妹子韩湘。他们兄妹感情极好,相信会得到对方助阵。 没料到事有凑巧,韩湘在夏童的推动之下,也有心结识荣坤,于是很快就水到渠成。 这天晚上,韩湘在家中宴客,她的宝贝医生丈夫刚到美国去参加国际医学会议,正好是她纠集女朋友玩乐的时间。 夏童当然是座上客,韩植带了荣坤,跟其他两位大学女同学,一位叫陈致远,是律师;另一位叫阮秀玲,是报刊编辑,都成了是晚派对的中坚分子。 韩植一见了夏童,就怪叫:“韩湘没有告诉我,今晚是清一色女将,拜托你好好照顾荣坤,我不要跟你们一起混。” 夏童还未答应,阮秀玲就说:“韩植,算你知情识趣,有你在,派对变成混一色,贬值了,快走,快走。” 韩植大笑而退。 根本都是年纪相若,且出身、品味相近的一班女人,很快就谈得很投契。 陈致远到吃甜品时忽然问:“韩湘,怎么今晚没有把冼婉云叫来?” 阮秀玲拍额:“看你,吃饱了肚才记得起老友,婉云不在香港。” “出门了?”陈致远问。 韩湘答:“跟丈夫去度假,努力挽救婚姻。” “婉云的丈夫刘叔棣的生意不是很有问题吗,还有心情去度假?”阮秀玲说。 韩湘指指夏童,说:“问她,她是商场天字第一号间谍,知道甚多情报,我只不过是家庭主妇。” 夏童说:“是有点问题。不过,到外头走走,轻松一下,清醒头脑也是好的,免得事业不好,婚姻又亮红灯,真正屋漏更兼逢夜雨。荣坤,你也认识刘叔棣吧?” 荣坤当然认识刘叔棣,业务上间接有点来往。刘叔棣原本在电视台当业务部经理,在荣坤加盟电视台不久就辞职,自行筹组广告公司打天下去。 从前有电视台作为后盾,什么事都易办,不看僧面看佛面的人多的是。到自己独战江湖,那当然是另一番光景了。 荣坤从电视台的同事口中,的确听说刘叔棣的广告公司业务做得不怎么样。当年踏出电视台去闯天下的豪气毁掉了一半,幸好他还年轻,这就是至大的本钱,还能熬得住。 事业对男人永远最重要,在奋斗期间疏忽了婚姻,是不出奇的事,是否因此而与冼婉云开始有点貌合神离,这就不是荣坤所知悉的了。 夏童既然这样点名问到自己,她便答:“创业维艰,怕刘叔棣的生意是有些阻碍吧,但应无大碍,他为人很干练。” 陈致远道:“婉云真要闹婚变吗?荣坤,你有没有听电视台的人谈起?” 荣坤摇头:“他跟冼婉云的婚姻是否有问题,倒没听人提起。听江湖中人说,冼婉云是个女中丈夫,当初刘叔棣也是受到妻子的鼓励才走出去勇闯天下的,相信冼婉云不会在对方现今有困难时就离开他。如果到刘叔棣熬出头来,没有了责任,只处理感情,那就难说了。” 听到荣坤这番话,夏童跟韩湘打了个眼色,心上不无感动。 感情如果有变,真要洒脱地作个了断的话,最好是在对方风生水起之时,否则,心上会有落井下石的阴影,情义中人更难做得出手。 荣坤就是这个意思了。 陈致远叹一口气,道:“最凄凉就是我们这等讲义气的女人,等到男人出头之日,他会不会眷念同甘共苦的日子而爱护我们多一点点呢?真是天晓得。” 阮秀玲道:“我老早说了,求人不如求己。我不把男人的爱重算在自己的资产净值内,最稳妥。” 夏童与荣坤都噗嗤一声笑出来。 阮秀玲瞪她俩一眼,道:“笑什么?我预先警告你们,千万别在蜜运期间透支幸福。男人对自己好一定要打入当年的非经常性收益之内,逐年看情况而定,作不得准。” 韩湘道:“秀玲,你也未免太危言耸听。” “我希望我是,万一不幸言中了,不要说我没提点过各位。” “年老时最紧要有个伴,这也是真的。”陈致远道。 “伴有很多种呢!外国女人在家养一头狗,也是伴,肯定忠心耿耿,不知多好。”阮秀玲仍然坚持:“你问问各位,是不是非要找个人做老伴才能过一生了?” 韩湘道:“我没有资格发言,老早已经找了个老伴了,我这老伴有个很好的条件,有医学知识,对老太婆的健康可以照顾得不错,不宜放弃。” 各人哈哈大笑。 阮秀玲道:“夏童呢,你怎么说,你找的那个伴比你年纪大得多,这未必可靠。” 夏童答:“这问题我弃权,从来的作风都对坊间谣传置若罔闻。” 韩湘故意问荣坤:“你要个怎么样的伴过世?” 荣坤转一转大眼睛,道:“跟自己至爱的男人过掉一生,此乃首选。贫富不拘,两个老人能花用得多少,小楼夜夜尽春风就好了。如果找不到这样的一个人呢?”荣坤忽然大笑,道:“那我就爱很多很多的钱,因为有了钱,老来可以雇用二十四小时服务的护士,有病可以住进头等房去,且有一堆仍然为了有便宜可占,虽不爱我却肯来跟我聊天搓牌的朋友,继续玩乐,直至老死。” 陈致远与阮秀玲一齐鼓掌,道:“简直是同道中人。” 的确,经过这一晚的谈话,几个女人都对荣坤有好感,还带有一点相逢恨晚的味道,很好受。 江湖上的识英雄重英雄,这也是其中一种。 私下,韩湘放下心头大石,对夏童说:“我对荣坤的印象很不错。” “那你就成全韩植吧!” 韩湘点点头,心里有数。 举凡有事件发生,很多时也轮不到局中人不选择靠哪一边站。 韩湘在韩植的配偶问题上,是需要作出自己的选择。 这一头韩湘正在准备帮韩植的忙,投荣坤一票,那一头就有人看不过眼。 大家庭内谁的举止如何,一下子就能洞悉过来。 韩森很快就自韩氏家族的佣人与司机口中,得悉韩湘跟其兄的女朋友荣坤有了来往。 他对妻子庄钰芬说:“是你做功夫的时候了。” 庄钰芬白她丈夫一眼,道:“知道我有一点儿用处了。” “何止一点,简直有本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第10节小秘密也算不了是什么秘密 “你这个讲法还算像个样儿。老实话,不争气的人是你,不是我。老不能挤回韩家来管事,在协成行靠一点人事做个经理有什么用,轮不到你有机会捞什么油水。” “醉翁之意不在酒。反正是要回朝的,只要在协成行干得出色,给二伯父有个好印象,早晚要调回韩家来。即使跟韩植不能争一日之长短,也可以把握多一些韩氏企业的实务。二伯父如果在荣坤口中知道什么关于我的大是大非,他又信了的话,对我可影响大了。” “所以,你不要荣坤嫁进韩家来。” “多个香炉多只鬼,当然不能让这小辣椒挤进来。否则,别说对我有阻碍,我看连你也不好过。” “她什么身份,敢动我半根头发呢!即使嫁进来,也不过同是韩家第二代的少奶奶,她还少了我一个娘家的背景呢!” “错了,她没有显赫的娘家,却有自己的实力。现今在社会内有间办公室坐,有个小秘书供使唤的女人,就瞧不起你们这起只有个司机女佣跟在屁股后头的贵胄夫人,认为是社会寄生虫。” “呸!”庄钰芬嗤之以鼻:“她说我是寄生虫,我说她是变相式的妓女。无他,嫁给了韩植,就不用熬半辈子都坐不到公司的董事局内去。” “给荣坤这种女人坐到韩氏的董事局去,你和我都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我叫你赶快叫你的母亲在韩统老婆跟前下功夫。” “老早就已开始部署了。母亲跟韩统老婆说到底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只不过她比母亲好运气,给扶正了,故而,话是说得上的,你放心。” “你倒要在楼上那医生太太身上下点功夫才成,韩湘与你是同一类型的人,可能会往我们这一边站。” “韩湘的架子蛮大,她那贵夫人做得比我格调高很多似的。最低限度你不会每年带我到意大利去听一次歌剧,更不会上纽约百老汇去看一次舞台戏。”庄钰芬很不屑的道:“我平日并不跟她走在一起。” “现在是非常时期,韩湘都投荣坤一票的话,韩统还有什么话好说。听说,那荣坤的手段一等一,她老早就晓得向韩湘入手,连三婆都被她逗得乐不可支,拿几张电视台的明星签名相片与表演戏票,就哄得韩植一屋子的下人差点要预先称呼她做少奶奶了。这叫先下手为强,你再忽略韩湘的话,就错了。” 庄钰芬没办法,只好听韩森的话,赶快走韩湘的路子。 庄钰芬其实是庄经世的老么,年纪跟她刚去世的二姐庄钰茹是很差一大截,却与韩湘相若,但因为教养不同之故,虽同是韩家出入的人,却真的很少来往,更别谈深交。 这日韩湘接到庄钰芬的邀请,这位堂嫂嫂说:“韩湘,我朋友在中环开了一间时装店,我跟你去逛一圈,然后请你吃顿午饭,好不好?” 韩湘心里有点惊骇,奇怪庄钰芬为何会相约。一半为了好奇心,一半也是人情难却,她便答:“好的,我反正今天约了朋友去吃午饭,跟你看完服装才赴饭约,你请的一餐留待下一次吧!” 在那服装店走了一圈,完全不是韩湘的品味。她是个有教养的女人,胡乱挑了一些零碎的丝巾之类,算是光顾了,给了堂嫂子面子就算。 走到街上时,庄钰芬问:“你不急着跟你的女朋友午膳吧,我们先去喝杯咖啡?” “好,我约了她到文华酒店,那就干脆上文华吧!” 坐了下来,庄钰芬也真会把握时间,很快就踏入正题:“韩植的绯闻你听过吗?” “男大当婚,那是好消息。” “看对象是谁,找对了,自然是好消息。” 韩湘一听,就知道是非来了,便问:“你认为那对象成不成?你们庄家晓得很多人,自有所闻吧!” 这么一说,庄钰芬足足讲了几车子有关荣坤的坏话。 韩湘听得很有趣,天下间竟真有如此明目张胆地谈论人家是非者,也真不怕既过时,又屈辱自己的身份。 最离谱的一个是非,莫如庄钰芬说:“你知道我们庄家与荣必聪家的关系,有个小秘密,关于荣家和荣坤的,你答应不说出去,我就给你说。” 韩湘笑笑,她素来对这堂嫂子没有好感,分明知道她在拨弄是非,故此开她一个玩笑,说:“这可不能答应,因为我这人最口疏,一下子禁捺不住说了出去,那怎么办,你还是别告诉我好了。” 庄钰芬吃吃笑,脸涨得通红,道:“我只是这么说说罢了,其实这个小秘密也算不了是什么秘密,通街通巷都已经知道。人家说荣坤是荣必聪收起来的一个女人,仗着有几分姿色与学识,老是心头高,要在企业界冒出头来,逼着荣必聪给她撑腰。荣必聪呢,总不能把她引介到荣氏企业去,怕出事,于是好歹应酬她,就把她塞给协成行了。” “那间协成行的老板也是够惨的,老是要向各方好友买账,收容那些子弟兵。” 韩湘这两句话当然有骨刺。 不知道庄钰芬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她没有任何表示,只继续努力朝着目标进发。 庄钰芬说:“本来呢,要真是个能干人,将来嫁进韩家来,帮韩姓的男人发展企业有什么不好的。全部韩家妇孺都学我和你一样,只是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妇,惹得别人看不起,老实讲,我就只怕这一点。我倒见过那荣坤一两面,非常的鄙视我们这种靠父荫夫荫过活的人,我的朋友这最近就听到荣坤在讲你是非。” “讲我是非?” “对呀!说你对韩家一点没贡献,还沾韩家的光,连住食都在韩家大楼内,你那个宝贝医生丈夫,连替韩氏员工看病收便宜一点也不肯。你说,这种女人多厉害,人还没有嫁进来,就开始耍手段。” 韩湘抬眼看到餐厅门口走进荣坤来,就笑着对庄钰芬说:“好,这种女人可恶极了,让我来想办法对付她。” “怎么个对付法?” “对付完了再告诉你。” “何时呀?” “立刻、马上、现在。”韩湘说:“这不是荣坤吗?” 庄钰芬一回头,吓一大跳,活脱脱像晚上听到夜半奇谭,如厕时真的碰上鬼。 “你们认识的,是吗?”韩湘问。 荣坤伸出手来跟庄钰芬一握:“韩太太,很久不见,你好。” “是很久不见了。” 庄钰芬尴尬地笑,站起来就告辞:“不阻碍你们吃午饭了,再见。” 荣坤坐定后,立即兴致勃勃地说:“我给你买到了国际电影节的开幕戏票,那部电影你必不可错过。” “什么戏?” “叫justforfun,一位中国女青年导演拍的,把中国社会老年人退休之后的心态描绘得真是太好了,我在北京度假时看过,深深感动。” “你老是惦着退休后的问题。” “对呀,晚年嘛,很重要。” “有韩植陪伴你,怕什么?” 荣坤一听,飞红了脸,说:“怎么作得真。” “为什么?对韩植没有信心?” “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韩植,他实实在在很好。” “你不也是很好吗?” 荣坤摇头:“如果我好,不会有这么多人攻击我,老把我手上最珍贵的人与物抢夺过去。一直以来,每一次我都失败。” “你爱韩植?” “他值得人爱。” “今次,如果有人破坏,你会放弃吗?” 荣坤想都不想,很坚决地说:“不会。如果韩植不放弃我,我也不会放弃他,我宁愿放弃其他一切。” 她这么—说了,整个人呆着。 荣坤想到了父母。 他们就是为了要相爱相聚而妥协,甘愿受其他的痛苦。 如果有朝一日,韩植不可以把荣坤的身份公开,她会不会就这样离开他? 答案是令她痛苦的。 她知道自己不会。 荣坤这阵子经历到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韩植对她的好,叫她知道原来爱情和幸福是这个样子的。 过往的那些荣坤以为是恋爱的故事太失真了。 她无时无刻不惦着韩植。 每早起来,再不愿意逗留在床上多一秒钟,因为那会延迟了见韩植的时间。 就在今早,韩植的车子停在对街,因塞车而不能绕道过来接她时,荣坤便不顾一切,飞奔走过马路,吓得韩植快速停下车子,跳下车,冲前拥抱着她,说:“你再不晓得照顾自己,我宁愿与你同归于尽。” 荣坤大笑,仰头迎着晨光。 韩植于是深情地吻了下去,惹得满街的车在鸣按响号。 这种浪漫无疑是熏陶了荣坤,使她脱胎换骨,自觉受人重视。 最令她感动的还是韩植对她的信任。 荣坤明明知道韩森会在韩植跟前说尽她的坏话,韩植不但不以为然,而且压根儿就没有在荣坤面前提过半句。 最近,他俩走在一起的消息传开了,娱乐周刊又在大事渲染。其中有些文字描绘对荣坤并不怎么客气,韩植看了,往往一笑置之。 荣坤曾问韩植:“你不相信报刊的报道与评论?” 韩植笑:“尽信书不如无书,道理是一样的。那些娱乐报刊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谁不是在太阳下找一口饭吃。我们读了,算是支持过他们就算了,何必介怀。” 荣坤忧心忡忡地说:“你不介怀,可是,韩家的人会介怀。” “坤,你究竟需要我,还是需要韩家的人?” “韩植,如果韩家的人对我起了反感,你怎么样? “他们有这个权利呀!谁都可以对谁起反感,并不需要什么资料与证据。韩家人起反感,是他们的遗憾,因为他们将要朝夕与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成为亲戚,且要作某种程度上的见面与来往,就这么简单。” 荣坤呆住了。 韩植吻着荣坤的额,轻声地说:“坤,你可否当刚才我说的那番话作为求婚,还是要按照老规矩,买好一束花来送你,才能算数?” 荣坤忽然地流下一脸喜泪,又忍不住笑:“韩植,你真能省。” “快要成家立室了,能省则省。我怕你要一个成为本城话题的婚礼,那是要花用很多钱的。” “如果我需要的话,你愿意吗?” “但求你别反悔,什么也不成问题。” 荣坤拥抱着韩植,开心得但愿时光就在此刻静止下来。 “坤,请从此把你所有的敏感与难题交给我,我只有一个严肃的要求。” 荣坤依偎在韩植的怀里,道:“我知道。” “那是什么?” “爱你,真心的爱你。” “不。” “什么?” “我的那个要求不是这么简单。爱我是太顺理成章、太轻而易举的事了,因为我可爱。” 荣坤大笑,问:“你的要求,难度很高吗?” “很高。” “快说,那是什么?” “我要你开开心心地生活。” 荣坤抬起头来,望住韩植,没有说话。 “坤,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完全没有安全感,而且自卑的小姑娘。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就算你知道原因,也不必告诉我。我只想在以后的日子里,有了我,会为你带来无尽的快慰,其他的一切缺陷都不再重要,只此而已。” “为什么?”荣坤茫然地问:“为什么你待我这么好?” “傻孩子,每个娶妻的男人,都应有这个责任。如果他办不到,令他的妻子当不成一个百分之一百无忧无虑的快活人儿,这个男人就失职,就会痛苦,那比妻子的遗憾更甚。” “慢着。”荣坤喊:“请别再说话,让我重新细味你的这番说法。” 荣坤想起了父亲荣必聪,这么多年来,他不能使母亲如愿以偿,是不是他的痛苦比母亲和自己尤甚? 这个提示,如果不是出自一个如此深爱着自己的人的嘴里,荣坤不容易相信。 此刻,她忽然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像一只要破茧而出的粉蝶,很快就可以振翅高飞了。 一直没有人在荣坤的心弦上下过功夫,根本没有人知晓她的秘密,更没有人获知她的秘密,更没有人获得她完全的信任。 第1节醇酒美人有价 直至到韩植出现。 事实上,韩植是值得荣坤信任的,因为他是个言行相当一致的真君子。 为了争取荣坤成为韩家的人,他面临极大的挑战,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韩统这一天,大清早,就把韩植约到韩氏家族大楼的顶楼家族会所之内吃早餐,与他密谈。 韩统开门见山地对韩植说:“韩植,本城即将发生一件轰动财经界的收购案,韩家可以从其中获利。” 韩植说:“是吗?” “嗯,你先回答我一些问题。” “好。” “荣坤与荣必聪有什么关系?” “同姓的一男一女两个人。” “这是你知道的。” “是。” “我得到的资料并不如此。荣必聪与荣坤有特殊关系,荣坤的母亲把粉琢玉砌的女儿老早献给荣必聪,荣坤是荣必聪的女人。她要荣氏捧她作企业明星,可又打不进荣氏集团去,故而荣必聪积极到要向政府探听能否批准他收购电视台的股份。” 韩植笑:“二叔,你真的认为荣坤有这种倾国倾城的魅力,影响到荣必聪作如此巨大的业务决策?” “荣必聪要向电视台最大的股东贺家控制的汇业集团购买他们手上百分之十的股权是铁一般的事实,目前不是贺家不肯卖,而是买家忽然不只一个,袋鼠帮雷达集团也打算染指,那就要视乎政府的取向。” “你看呢?” “多少夹杂着政治成分的话,澳洲资金进注传播行业会比较得港府的欢心。荣必聪太得大陆的宠爱了。”韩统顿了一顿道:“听说荣必聪很志在必得,所出的价钱比袋鼠帮好,因此汇业也会替他们向港府施加压力。反正是卖,当然是价高者得。现在这场拉锯战已经在幕后展开,不知鹿死谁手。我就奇怪荣必聪为什么要如此积极地争取电视台的股权?” “你认为他是为了荣坤?” “或者是电视台的其他很多个漂亮女人。” “二叔,你会这样做吗?” 韩统一怔,会意韩植的意思。 哪一个豪门财阀不喜欢风花雪月,可是醇酒美人有价,也不至于牵动到这么厉害的一场收购战。 如果韩统反躬自问,不会这样为一个女人而混淆业务决策,那么,荣必聪并不比韩统愚笨吧! 可是,韩统立即想起了城内的另一个豪门故事。差不多垄断了丝绸业出入口生意的章秋生,最近也把巨款成立基金,交给他新讨回来的太太胡美宝管理,积极发展生意。这胡美宝是哪一届的香港小姐,可记不起来了,总之,她摇身一变而成城内知名的新一代年轻企业家已是事实。 现在捧女人当明星已经落伍了,要捧成政治或企业红员,那才显架势。 韩统于是说:“荣必聪是否跟章秋生一样,英雄难过美人关,我还没有十足证据。可是,争取电视台股权一役,荣必聪会受到很大的损失,这已成定局。” “你是指他出价太高,电视台的股份并不值这个钱?”韩植说:“荣必聪应该输得起。” “他输得起,他的股东输不起。” “二叔,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大股东为了私欲而硬拿主意,小股东不高兴,就会酿成官逼民反,动摇荣氏企业的根基。” “不会吧?” “世界上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情都会发生。”韩统说:“韩植,我把你叫来,就是为了商讨收购荣氏企业一事。” 韩植整个人跳起来。 他太吃惊了。 本城之内,相信不会有人会认为荣必聪的企业王国可以易手。 根本不可能。 韩植说:“荣必聪有绝对的控股权。” “那是从前的事。” “为什么?” “因为荣庄钰茹去世,她手上的遗产分给荣宇与荣宙,他们两姊弟加起来就是力量。荣必聪名下的股份其实只占百分之四十二,荣宇与荣宙合共占百分之二十六,有百分之十是荣庄钰茹基金会所有。换言之,只要在市场上收集到百分之十七的股份,荣必聪就会失去荣氏的控股权。韩植,你记得韩氏有多少荣氏股份?” 韩植当然记得,韩氏手上大约拥有百分之六的荣氏股份,换言之,如果韩家与荣氏第二代联手的话,只要向市场再收购百分之十一便已成事。 韩植吓出一身冷汗来,急道:“荣宇与荣宙不会出卖他们的父亲吧?” “上场无父子,你没有听过这句话吗?” “可是,我们又是否应该与他们结盟,干这种不义之事?” “韩植,你说什么话了。商场上公平竞争,价高者得,有什么叫不义?早一个月,丽都酒店股权转易,不也是几个好朋友互相争夺的把戏,谁输谁赢只不过是一盘游戏而已,无伤大雅。荣必聪没有了荣氏的控股权,只是面子上的损失而已。” 韩植惊骇于韩统这个说法,道:“二叔,时至今日,名望于荣必聪而言,比他的财富更重要吧!他的钱可能亏蚀不完,可是他的名望可以一夜扫地。” “韩植,你并不姓荣,是不是?” 这是韩统直接提点韩植,该站在哪一边的意思。 “跟荣宇联手这回事,事关重大,我要你预先知道。目前据荣宇透露,荣宙还有少许犹豫,他们姐弟俩是否乘势抬高价钱,要多拿我一笔,那也是要步步为营的。” 韩统在餐巾上写了个银码递给韩植,那是个令人吃惊的数字。他继续说:“从市场上收购那百分之十一的功夫,你嘱咐那为我们韩氏执掌办事的昌盛经纪行拉头缆做妥它,再等荣宇与荣宙最后的消息。” “二叔,此事适宜三思。” “你反对?”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与荣坤有关?我给你说,大事当前,你最好别再惹那些跟荣必聪可能有特殊关系的女人,免多生枝节。韩植,这些年,荣必聪的锋头也太劲了,挫一挫他的锐气,只不过是风水轮流转。我的主意已定下来了,至于收购股票需动用的资金,由我们家族基金处挪动就可以了。到事态成熟时,循例在这儿开个会通过吧!” 韩植的心直往下沉。 他当然意识到事态严重,举凡收购的事件一旦议就,便像放了手掣的汽车,一直冲下斜坡,完全不能停止。 韩植想不明白究竟荣宇与荣宙为什么会为了韩统出的高价,而背叛他们的父亲。 无疑,韩统出的收购金额是惊人的。但,不是血浓于水吗?韩植想不明白。 他的忧疑在自己亲密的人的跟前是最难掩饰的,荣坤在这晚与他相叙时就多少看得出来。 “你有心事?”荣坤给他调了一杯咖啡,问。 “你看出来了?” “嗯。”荣坤说:“是关于业务上的?” “可以这么说。” “这句话如此模棱两可。” “坤,”韩植忽然握着荣坤双手,道:“你是否信任我真心爱你?” 荣坤愕然:“这跟你的心事有关系?” “先答我。” “我信。” “那好,如果我问一个其实并不需要问的问题,你别生气,这并不表示我对你的感情有丝毫动摇。” “好,你问,我不会敏感。” “你跟荣必聪有什么关系?” 荣坤怔住了,缓缓地答:“我们彼此认识。” “只此而已?” “韩植,请别相信谣言,我决非荣必聪曾金屋藏娇的女人。” 韩植吁大大一口气:“荣坤,我不是斤斤计较你的过往,谁没有一两段私人的隐衷与历史,你切勿担这个心。只是,如果在商场上,我们要与荣氏交锋,我不要令你有一点儿的尴尬与不畅快。” 荣坤紧张地问:“韩氏与荣氏争锋么?” “商场如战场,刀来剑往,无日无之。坤,只要你明白,我并不是为了任何私人恩怨而对付荣必聪的。” “韩植,你不能对付荣必聪。”荣坤冲口而出。 韩植愕然,望着荣坤,没有回话。 一时间,似乎两个人都显得狼狈。 “对不起,韩植,我令你吃惊了。” “坤,你说,是不是如果我令荣必聪惨败的话,你必然会难过?” “惨败?韩植,你是说惨败吗?” “是,我们彼此将大大的赌一回。” “不,不可以令他惨败。韩植,你可以在商场上战败任何人,但总要给荣必聪留有余地。” 韩植不知如何反应,最叫他害怕的一个意念硬闯进他的脑袋里。他可以接受荣坤有任何形式的过往,但必须是过往,而非现在与将来。他要肯定自始而后的荣坤是完全属于他的,她的心内只能有他,不可能再有别的人。 可是,荣坤如此的前言不对后语,叫他怎么说呢! “你跟荣必聪真的有很深厚的关系?”韩植茫然地问。 “对。”荣坤点头道:“请别伤害荣必聪,如果你爱我的话,请别伤害他。” “坤,如果我们之间的这场商业战争,是关乎韩家与荣家的荣辱呢,你难道也叫我放弃?” “对,我请求你放弃,而且必须放弃。” “为了我爱你,而你爱荣必聪?” 韩植忍不住问了这句话。 荣坤立即道:“是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 荣坤的眼泪流下来。 她三番四次想告诉韩植,她真正的身份,但总是话到唇边又吞回去。 这是她母亲给她父亲的承诺,除非得到荣必聪的同意,否则,她永不会泄露自己的身世。 为了一份儿女私情,而要荣坤出卖双亲的承诺,于她是一种屈辱,她并不愿意这么做。 她倔强而固执地想,如果韩植真心爱她,应不会计较。当然,这是蛮横无理的奢求,可是,荣坤不管了,她要乘机再向这个牵制着她一生的身世秘密挑战。 韩植是个有风度的人,他虽心内难过,但依然不动声色,在荣坤脸上吻了一下,道了晚安,才离去。 这以后的几天,他都没有去找荣坤,固然是为了心上有着极多的不平与不安,更为与荣宇、荣宙联手恶性收购荣氏的计划已在雷厉推行。 首先发动的是舆论攻势,报刊财经版披露荣氏有意染指电视台,与澳洲帮争一日之长短。 市场上的谣言,虽经政府有关部门出面澄清,认为并无此事,电视台的股价依然攀升。 市场内有人在赌荣必聪真的志在必得,因为这是他的作风。 与此同时,荣氏的股价就有滑落之势,因为从纯投资角度而言,高价购入电视台的股权,不一定对荣氏集团有利。投资决策上的错误会令股东失去信心,因而抛售。 当潘天生以告急的口吻给荣必聪报告:“市场上有人在趁低吸纳荣氏股份,这不会有什么蹊跷吧!”这么聪明的人,也想不出问题会出在哪儿。当他认定荣氏家族依然是一个整体,稳操百分之七十八的股权时,市场上任何举动,都不足以动摇荣氏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 他只是不高兴电视台股权在商议阶段就已经外泄。他对潘天生说:“我们的一号计划怎么会被报刊披露的?” “今时今日,很难说是谁做的好事。我们一边跟政府里面的高官密议,一边跟汇业商讨,这里面知悉内情的人就很不少。谁都可以收受某些利益,而把消息出卖。上头究竟是什么意思?” 荣必聪苦笑:“英国人信不过我,正如我们信不过英国人一样。传媒这种敏感行业,他们不会轻易在这个时期,交到一个摆明车马是亲中的财团手上。” “汇业有没有极力游说?” “这是当然的,除非他们不想把股权出卖。澳洲财团出的价跟我的没有得比较。” “荣总,要不要再向汇业施加一点利诱与压力,好让他们加紧点做功夫,或会有他们的门路令政府软化?我不相信红须绿眼的不乘机为自己赚一笔,好告老归田。” 荣必聪摇头:“不,勉强无益。看情况如何再筹算。” 荣必聪更心急要解决的不是能否买到电视台股权的问题,他在等待夏童给他调查另一个秘密的结果。 夏童果然没有辜负他的赏识,终于把他嘱咐要搜集的资料与证据拿到手了。 第2节商业罪案有关 当她面对着荣必聪要交差时,神情无疑是紧张的。 这相当的一反常态。 夏童从不为什么事表现不快、犹豫与张皇。 只这一次例外。 荣必聪说:“把结果告诉我。” 夏童轻轻地咬着嘴唇,仍说不出声来。 “夏童,说吧!我承受得起。” 夏童叹一口气,翻开了文件,说:“邹小玉以私人名义在一家叫建成证券的经纪行开了一个户口,一直非常大手地买卖股票、外汇、期指。到她自杀前一个礼拜,她嘱建成证券出售协通股票三千万股,当时协通有业务上的危机……” 听到这里,荣必聪青筋暴现,双唇颤动。 夏童微微受惊,说:“老板……协通的情况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你是他们的救星。” “你说下去。” “其后,协通得到你伸手援助,度过危险期,且在你的支持下得到了与湖南省开办公路的优惠专利权五十年,刺激股价,大幅上扬。邹小玉无法把股票拿出来,她自杀之后三天,建成证券的东主一家三口也仰药自尽。市场人士一直知道他是为了抛空协通而惹下大祸,没有能力补仓,不但亏蚀,而且犯法,所以走投无路,并不知道那实际抛空的客户是邹小玉。” 荣必聪怒不可遏,自语道:“不是小玉,小玉哪来这个胆子。而且,她凭什么断定协通的财务出问题了,只有近在我身边的人才知道协通当日来我跟前苦苦求援的情景。” 夏童忍不住问:“你没有即席答允帮助协通,是不是?是你其后才回心转意,所以,在你身旁得到协通有危难消息的人,并不知道你会伸出援手。” 荣必聪点头:“对。协通告诉我,他们手上有湖南省公路开辟的合约,我需要向上头求证,才能定夺是否帮他们这个大忙。最后,我得到上头的证实,并认为协通他们这帮人值得合作扶助,于是我帮他们度过财政危机。这一切只有我知悉。” 轮到夏童要揩去一额的冷汗。 很多时候,在财经企业巨子身边的人,不错是能听到一些内幕消息而赚个盆满钵满,但就像协通这一役,就因为一知半解,而碰了大钉子。人们并没有得到最后的最重要的消息,那就是荣必聪出手相帮,使协通的股份疯狂上扬,结果害惨了抛空的人。 抛空亏蚀了大本者不肯认账,于是就连累了经纪全家,自己也赔了性命。 “夏童,”荣必聪紧紧地握着夏童的手:“请给我支持的力量,我怕自己要作出一个严肃的决定来。” 夏童有点茫然,她说:“不要太认真了。” “对于严肃的、关乎专业操守与法纪的问题,你认为不必认真?”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夏童很少叹气,她吁一口气,道:“死者已矣,人已不在世,就不必斤斤计较去追究了吧!” 夏童认为邹小玉的自杀,原来是与这些商业罪案有关的话,不论荣必聪在此事上蒙受什么损失与屈辱,都算了吧! “夏童,”荣必聪脸如纸白,他的嘴唇几乎是战栗着才发出声音来:“原凶并没有死,他在逍遥法外,你说该怎么办?” 夏童吓一大跳,她不能再推想故事的前因后果,故而只能缄默。 “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荣必聪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托着头,似在呜咽。 夏童缓缓地跪在荣必聪的身边,把他的手拿下来,道:“你是个强者,你从来都是,对不对?” 荣必聪双眼通红,道:“是的。我一向都强,除了对待我的亲人。” 夏童愕然。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荣必聪之所以有今日,全仗信用与公平。夏童,如果我发觉自己身边的人,既无商业道德,又转嫁陷害他人,对自己干的劣行不负责任,我应该怎么办?” 夏童禁不住问:“谁?” 荣必聪的声音是凄厉的,他答:“荣宙。” 荣宙,荣必聪的惟一的儿子。 荣必聪要不要放过他呢? 当晚,他们父子在荣府荣必聪的书室内时,气氛是剑拔弩张的。 荣必聪双眼红根尽现,严肃地对儿子说:“荣宙,你怎么解释邹小玉的整件事?” “我不知道你需要我解释什么。” 荣宙的神态很自然,并无半点的畏惧。 “荣宙,你干的好事,你自己心知。 “我原以为你只不过是一时冲动,跟小玉有了特殊关系,其后她纠缠了你不放,你才竭力逃避她。因而,小玉跑来我跟前投诉求助,我尽我的能力劝勉她,甚而提出向她补偿的方法。 “她一直不肯答应,直至她告诉我怀了你的孩子。” 荣宙不屑地说:“爸爸,你不是这样子天真吧!邹小玉这种女人,见异思迁。她嫁给小戚,是为小戚是荣氏的高级职员,把她的社会地位提高。直至她看到真正的社会上层顶尖儿世界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又嫌弃小戚,移情别恋,这种女人说怀了我的孩子,有意义吗?怎么知道是我的,还是小戚的?” 荣必聪道:“荣宙,你果然狠得下心。你就算看不起小玉,故而玩弄她,我也不能深怪你。她这种一时间起了歪念,疯狂想嫁进豪门来的贪慕虚荣者,应该得到她的惩罚,甚至你始乱终弃,我都无话可说,反正是你们两个成年人的游戏。故而小玉来找我几次,央我为她拿主意,以至到她在荣家跳楼自杀,惹下了坊间的重要误会,我都不介意张冠李戴,就是为了你而受这种谗言,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可是,荣宙,”荣必聪咬牙切齿地逼问荣宙,说:“你不应该利用小玉对你的情迷意乱,刻意奉承,而要她代你当股票买卖的替身打手。” “爸爸,你不是个不会误听谗言的人吗?我什么时候叫过邹小玉代替我买卖股票?你哪一只耳朵听见了我对邹小玉如此嘱咐?” “荣宙”荣必聪怒不可遏:“天惘恢恢,疏而不漏。你做梦也不曾想过,那次你把邹小玉带到我们菲律宾的小岛去度假时,她在别墅内留下了一本日记,把你嘱咐她替你买卖股票的过程写得一清二楚。” 荣宙的脸色立时间煞白。 “荣宙,你还有什么解释可以稍减你害惨了五条人命的罪名?” 荣宙倒抽一口冷气,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口来:“这个玩笑,爸爸,开不得。” “别叫我爸爸,我没有你这样的一个儿子。”荣必聪从没试过像如今般沉痛。 他一步一步走近荣宙,把一张涨得通红的脸靠近荣宙,那对原本就炯炯有神的双眼,血红得像爆发的火山,随时可以溅出把荣宙化为灰烬的熔岩来。 “爸爸。”荣宙吓得连退三步,才站定下来。 “如果我爱你的母亲少一点,我欠她的情少一点,我老早就一枪对准你的天灵盖打下去,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你误会了,爸爸。就算我托邹小玉买卖股票,也不过是人之常情,免一些消息外泄,通过她去多赚一些自己能灵活运用的钱。” “荣宙,你仍抵赖,你仍不知错。” “我根本没有做错,邹小玉自杀,是她威胁我不遂而玩的把戏而已。” “荣宙,你还有良心没有?小玉不是吞几颗安眠药,她自几层楼高跃下的决心,叫她所有的错变成情有可原,叫你的不负责任变为罪无可恕。那是一尸两命。” “邹小玉的死,我是无心之失。” “好,就算小玉不带眼识人,死有余辜。然而,建成证券一家三口的性命,该不该算到你头上去?” 荣宙眯一眯眼睛,心上忽而澄明,道:“我根本不认识建成证券的任何人。” “你不需要认识他们,你只嘱小玉抛空协通股票三千万股而已,是不是?” “爸爸,拿出邹小玉的日记来,我不相信她曾这样写。” “荣宙,你真聪明。协通事件发生在小玉与你到菲律宾度假之后,她的日记当然没有记载,但小玉写了一段话,她写:”‘真不明白荣宙为什么要我通过小经纪去做股票买卖的大生意,不过,正如他说的,他嘱咐我的就去做好,我不必多问。’“就凭这段话,我去把小玉光顾的经纪行建成证券翻出来,才知悉真相。 “荣宙,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协通有严重财政危机,跑来向我求助,遭我拒绝时,只有你一个人陪在我身边,知晓此事。你以为抛空协通,万无一失。 “你万万想不到,我在最后关头,改变初衷,伸手救了协通,却害惨了你。于是你撒手不管,不管小玉对你的情痴,不管她怀了你的孩子,更不管她要对你的商业罪行负上全责,当然更不管建成证券的死活了。” 荣宙没有再说话。 他无法不辞穷。 忽然的,一种决绝的、拼一死战的神情掠过他那英俊的脸庞,而不为荣必聪所觉察。 “荣宙,你听过‘万死不足以蔽其辜’这句话没有?可惜,最严明的法律都没有法子制裁你这种罪行。” “爸爸,你要惩罚我了,是不是?” “荣宙,你别怪我,从今天开始,我会在市场的游戏规则内对你整治。第一件事,你立即向荣氏企业的董事局请辞,荣氏所有的业务将与你无关。” “是的。”荣宙垂手而立,这样应着:“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荣必聪缓缓地坐在他的办公椅上,向儿子挥一挥手,说:“你给我滚出去,别在我跟前再出现,我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荣宙引退了。 荣必聪其实并没有想到第三件事该怎么样对付荣宙。 这第三件事,他其实是变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他的一双儿女已经下定决心,联手对付他。 荣宙对荣宇说:“事不宜迟了。” 荣宇笑:“姗姗来迟的人是你,想清楚了吧!” 荣宙说:“荣家的新天下将是女主专权,由大姐你君临天下。” 荣宇单听她弟弟说的这两句话就已开透了心,忍不住哈哈大笑:“荣宙,你承让了?” “当然,当然。你居长,此其一。大唐天下,武后一朝,国泰民安,不是史有明证吗?” 荣宙从来都只爱躲在幕后领受他的实惠,这种风头,他不稀罕。 荣宙心想,女人都是天下间的笨人,挡在前锋的误以为独领风骚,其实必然是身先士卒。 从前的邹小玉如是,如今的荣宇如是。 荣宇实实在在地乐不可支,道:“你是无所谓了,不知韩统如何?” “韩家不会坚持,我们不妨把你出任荣氏集团执行主席列入为合作条件之一。” 荣宙这个看法没有错。 当荣宇、荣宙、韩统、韩植坐到韩氏家族会所的主席室去作最后的商议密谈时,荣宇提出的要求,韩统一口答应,道:“这没关系。荣氏股权实际上易手后,只不过请荣必聪当太上皇去,由荣宇担大旗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和荣必聪不妨向外发表声明,这是实际栽培第二代继承大业大统的一个部署。至于你们出让的荣氏股权,我们另组公司,归纳其中,由韩植出掌。你们这新一代,有商有量,新人新事新作风,必会干出辉煌的成绩来。” 那就是说在幕后控制荣氏股权的是以韩家为大股东,出面操纵荣氏企业运作的人依然是荣宇与荣宙。 如此一来,荣氏姊弟既把荣氏股份卖个绝好价钱,又依然挂上行政管理的名衔,实行名利双收。 韩统是个务实人,他不怕市场人士不知道这是他大胜荣必聪的一场把戏。 几难得荣必聪养出一对利字当头不念亲情的儿女来,成了他铜皮铁骨的死门,他无任欢迎设立荣氏企业的伪政府,让荣宇出她的风头去。 韩植坐在一旁,一直保持缄默。 韩统看这侄儿一眼,道:“韩植,新成立的控股公司一事,由你负责了;动用韩氏基金去收购荣宇与荣宙手上的荣氏股份,要尽快通知韩家各房人等叙一叙,循例投票认可,都交你去办了。” 韩植只能勉强地点点头。 他的脑袋不住重现荣坤向他哀求的画面。 荣坤说:“如果你爱我的话,请别伤害荣必聪。” 韩植问她:“是为了我爱你,你爱荣必聪?” 第3节享受傲视江湖 不能再想下去了,韩植告诉自己必须停止朝这个方向想,不然,他会误以为自己向荣必聪下手是为了妒恨。 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形势逼人。 问题是,他韩植有没有如此伟大的心灵与胸襟,为了荣坤去拯救荣必聪。 韩统当然没有留意到韩植的面有难色,他回转头,以长辈的身份,对荣宇与荣宙嘱咐,说:“我的管事经纪已经差不多掌握到市场上百分之十一的荣氏股权了,如何好好的向荣必聪解释当前大势,那就是你们两位的责任了。” 韩统自然沾沾自喜,韩氏家族在他带领下向荣必聪迎头一击,且中要害,真是他毕生最伟大的商业成就之一。 轮到自己享受傲视江湖、纵横四海的架势时,怎么能不打从心底里笑到脸上来。 就是荣宇与荣宙也吁大大的一口气。 在他们被荣必聪作商场软禁之前,先下手为强,是险胜的一着。 这么多年来,受制于严父的权威之下,荣宇与荣宙真有点迫不及待地要看自己如何在父亲面前威风八面。 这一夜,荣家是自庄钰茹与邹小玉去世以来,最风声鹤唳的。 荣宇与荣宙以二对一,跟他们的父亲摊牌。 荣宇很清楚地告诉了荣必聪:“爸爸,我们觉得在新的股权组合下,你应该好好享受你手上那百分之四十二的股息,而由控制了百分之四十三股权的我们,为你鞠躬尽瘁地打天下去。” 荣必聪听罢,冷静得有如一尊佛。 荣宇反而被他的这个反应微微吓着了,拿眼神示意荣宙加入助阵。 荣宙清一清喉咙,说:“爸爸,我们跟韩统商议过,在衔头方面,你喜欢仍居荣氏非执行主席,还是易名荣氏永远名誉董事长,我们都尊重你的抉择。” 这么的一番话,凄凉得犹似对战败国的君主下旨意,问他喜欢以饮毒酒自尽,抑或愿意红绫三尺悬梁一挂,从此改朝换代。 自古以来,弑父篡位者不只荣宇与荣宙二人。 荣必聪缓缓地站起来,神态依然自若,说:“这幢房子也是荣氏企业名下的物业。你们母亲曾在生前千叮万嘱,她的灵位要在三楼的小佛堂永远供奉,每日三炷清香,荣宇,你别忘了嘱咐菲佣好好关照。” “是的,爸爸。” 荣宇忽然觉得眼眶一阵温热,她不能解释为什么自己有这个反应。 一切不是进行得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吗? 或许荣必聪那副从容就义的气概,显示出一份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仍然非常有效地震慑着她的心。 荣必聪走近一双儿女,以炯炯有神的眼光凝望着他们,心平气和地说:“是有隔代遗传这回事的,你们像你们的外祖父与姨母有甚于我和你们的母亲。” 荣宙稍稍迟疑,说道:“爸爸,对不起。” 荣必聪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膊,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亲口给你说过的话,在市场游戏规则与本地法律的范畴内,两阵交锋,公平斗争,胜者为王。我失之于疏忽,忘记了上场无父子这回事,是我的败因,死而无怨。你要穷一生的时间去思索、追悔,从而恐惧报应,是因为那已死的几条人命而已,我诚心的祝你好运。” 荣必聪回头轻抚一下荣宇那头卷曲得极其美丽的秀发,道:“女孩儿家不晓得放亲情在你生命的第一位,你的损失比你的弟弟要大,荣宇,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话。” 说罢了,荣必聪头也不回地走出书室,直出大门。 在他坐上那辆仍是一身金光灿烂的劳斯莱斯后座时,他回头望了这座巍峨的荣家府邸一眼。 一种去国归降的感觉侵袭心头,令他浑身痹痛。 原来掉了江山的滋味是这个样子的。 再不能细描一个极度伤痛的人的感受了。 夏童收到荣必聪的字条是在翌日。 字条是这样写的:夏童:交给你最后的一个主席私人助理的任务是,请设法告诉韩植,千万别误会荣坤。我,作为荣坤的亲生父亲,以我的生命担保,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在可能的范围内,请好好地照顾她。 荣氏改组之后,荣宇与荣宙在很多方面都需要韩植扶持提点,请他一并包涵了。 从没有把荣坤的身世披露,只为我对钰茹的一个承诺。今日食言了,相信她在天之灵,一定会谅解。 夏童,请相信,你是我除荣坤母亲与荣宇、荣宙母亲之外,最最最最最敬爱的女人。 真的后悔,怎么盖世聪明的我,在菲律宾的小岛之上,竟不曾大踏步走进你的房间去。 祝你快乐得一如夏日阳光下的小童。 荣必聪天! 夏童看罢了字条,吐一吐舌头,吁一口长长的气。 故事原来是这样的。 那么,荣必聪到哪儿去了? 这真不是一个很难猜测的问题,必是在他独自拥有的菲律宾小岛上无疑。 是的。荣必聪躲在小岛之上,躺在荣氏别墅那间面海的睡房内,睡香甜的一个午觉。 经过这么多年的心灵挣扎,忽然得到了解决,一阵难以言喻的疲累令他无法不沉沉大睡。 荣必聪是赫然发觉荣宇与荣宙对自己的出卖原来是另一番成全。 九泉之下,有日再与钰茹相逢,她也不好意思再坚持只有荣宇与荣宙是他荣家的骨肉了吧。 荣氏天下变个法子仍交到自己的三个儿女身上,他再没有愧对庄钰茹与郭慧文的份儿了。 本来他为了补偿荣坤的损失,打算通过收购电视台的股权,令荣坤的事业前途、社会地位和心灵寄托都有肯定的保障。谁知今日收购传媒的确有着千丝万缕的政治与经济关系,以他荣必聪的势力与财产,按足股市规则去收购,原本应是唾手而得的,偏偏就是因为他亲中的关系而生了这么多障碍与波折来,令他未能顺利如愿。正在心里气闷,不知再以何法安抚荣坤之际,忽然峰回路转,他的荣氏王国将操之于一个荣坤即将嫁进的名门望族之手。今后韩植在他承认之下得知荣坤的身世,他便对去世的郭慧文再无欠负了。 一切都是天意。 失去了荣氏企业的控股权,换回了毕生心债的清还,还是值得的。 这舒服的一觉,荣必聪是太享受了。 转醒过来时,相信已经入夜。 荣必聪发觉房间内已经幽暗,只有面前一片落地玻璃窗外,有微微的灯光远远照亮通往海滩的花园小径。 荣必聪再闭上眼睛,可是睡不着了,他耳畔听到一首风声与波涛声合奏的壮丽乐曲,令整个人更加松弛。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幻想:夏童,那个清纯美丽能干天真的好女子,正在踏浪而来,通过海滩,走上花径,再推开落地玻璃窗,到了他的跟前,柔声地说:“我来了。” 荣必聪生命中已有过两个在他最低沉与失意的环境下,心甘情愿地前来安抚爱惜他的女人,若然他有幸能有第三个的话,多渴望是夏童。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四周还是黑暗而静谧,哪儿有夏童的踪影。 荣必聪叹一口气,心想,人的幸运来时挡不住,去时阻不了,更何况,他不会一辈子的幸运,老在蒙难时出现红颜知己。 他缓缓地坐直了身子,然后伸手扭亮了灯。“啊!” 荣必聪扭亮了灯后一望,吓得不能自控地惊叫起来。 因为他看到了一样他不该看到的物体。 就在他床前的软椅上,好端端地蜷坐着一个人,定睛、微笑地凝望着他,在此刻此时此情此地之下。 那人是夏童。 “你怪叫些什么?”夏童傻兮兮地笑问。 “怎么你会来?” “这有什么出奇,我还以为你做梦都希望我会来。” 荣必聪一把将夏童拉在怀内,说:“是的,我想你,太想你了。如果你不来,我一辈子都会怪自己愚不可及,为什么上次没有走进你的房间去。” 夏童的双眼晶光流转,说:“你不是太愚蠢,而是太骄傲。你需要女人对你全心全灵全意全神的奉献,你才会去回报。” “夏童,你真聪明。”荣必聪笑。 “我也不是聪明,我只是顽固、保守、天真,竟然在世纪末的今天还吃这一套古老的爱情方法与桥段,真要命。” “夏童,请相信我,世上再难找有我们这么登对的人了。” 夏童拼命地点她的脑袋瓜,说:“这我可放心了,以后我决不要有第四个傻女人自动走进你的房间去。” 荣必聪哈哈大笑:“放心,夏童,今日之后,我不可能再有低沉与倒霉的日子了。” 荣必聪的预言灵验了。 翌日,还是清晨,当荣必聪仍拥着依人小鸟似的夏童而睡时,床头的电话竟石破天惊地响起来。 夏童转身在荣必聪的怀里嗔怪:“不是说这儿没有电话的吗?会是谁?” 荣必聪并没有接听电话,由得它响着。他说:“是没有电话,我们可以不理会它。” 夏童笑着拨弄荣必聪的头发,荣必聪说:“我是早生华发,请别介意我们这个老夫少妻的搭档。” 电话铃声还在响,是有点滋扰性,夏童要稍稍定神才能听清楚对方的这句话。 荣必聪看夏童没有反应,便问:“我的求婚方式是不是仍嫌含蓄? 夏童摇摇头,道:“不是的,老板。” “什么?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老板,你的语气仍像个老板。然而,你是的。” “夏童,请别这样。”荣必聪有点心急:“你要我怎么表现,才停止视我为老板?” “有什么不好?哪一个家庭主妇的老板不是丈夫?难道婚后,你还硬要我朝八晚八的上班打工不成?” 荣必聪开心地连连吻着夏童的额,一叠连声地说:“对,对,对,我永远是你的老板。” 那电话仍然死缠烂打地响着,不肯停。 夏童皱一皱眉头,说:“把电话拔掉。” 荣必聪在床头周围找电话插座,找不到。 夏童说:“你好笨。把电话筒拿起来,搁在桌子上,不就可以了吗?” 荣必聪摇摇头,说:“不成。” “为什么?” “一拿起来,就证明我在这儿。这是我的规矩,无人敢接我的这个电话。因为晓得这个电话号码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们荣家的家族律师上官融,另一个是游通元。这就是说,除非我们家族有什么非常重要的有关法律上的情事,或者祖国方面需要在我度假时把我找到,否则,他们不会找我。” 夏童听了,忽然心血来潮,站起来说:“那可能真的有事,你接听吧!” 荣必聪把夏童拦腰一抱,道:“管它呢!有什么事比我们在一起更重要。” 他吻着她的鼻尖。 夏童说:“我们不是拥有以后的日子吗?送他们两三分钟,不成问题吧!” 说罢了,也不等荣必聪反应,夏童就伸手把电话筒抓起来,递给荣必聪。 荣必聪只好接听,说:“喂。” 对方的声音气急败坏,急嚷:“是荣老兄吗?” 荣必聪听出声音来,说:“老融,找我什么事?我在度假。” “请你立即回香港来,” “为什么?”荣必聪说。 “你不会不知道荣氏重组的事吧! “就为了这件事吗?随得他们喜欢怎样就怎样吧!我不管。” 上官融说:“你不管是你老兄阁下的事,我的职责所在可不能不管。” “什么意思?” “你立即回港来再说。” 荣必聪仍一边拖着夏童的手,一边讲电话:“我这儿有全世界最重要的人在跟我做最重要的事。” 第4节对失而复得的江山 “天!”上官融怪叫:“有什么人重要得过你的发妻庄钰茹?有什么事重要得过她的意愿?”‘荣必聪愕然,问:“老融,究竟什么事?” “庄钰茹另有一份遗嘱放在我律师楼内,注明她给荣宇与荣宙的荣氏企业股权若有变动,就得把这份补充遗嘱向你们公布。” 荣必聪甩了夏童双手,紧握着电话筒,问:“非要立即办理不可?” “老兄,遗嘱是我负责做的,你听我说,事关重大,别再延误。” “好,我立即回来。” 荣必聪一抵港,立即赶赴上官融的律师楼。他俩才坐下来,上官融就把一份文件递给荣必聪,道:“庄钰茹的补充遗嘱条文十分简单,注明如果有日她遗留给一子一女的荣氏企业股权有所变动,则你可以有绝对权利控制以她名义成立的基金,即那百分之十的股权。” 荣必聪微微吃惊。 他飞快地阅读了手上的遗嘱一次,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他抬起头来,望住他的律师兼老朋友,只微微地喊了一句:“天!” 上官融说:“庄钰茹生前在订立遗嘱的同时,安排了签署这份补充遗嘱,还特别加聘了英国最有名的哈佛尔律师楼与我们共同携手主持这个遗嘱的签立,以便有更强烈的证据。同时,庄钰茹为了保障这份遗嘱的合法与真实性,不留任何漏洞让他日有人攻击及挑战,她亲自在美国加州最有名的国际精神与脑病医疗中心,取得了精神健全的证据,故此,这个安排是无懈可击的。” 荣必聪一边听,一边感动得鼻子发酸。 上官融说:“从这个安排,可见她对你的爱护,的确无微不至。” 对,怎么会想到庄钰茹的思虑会这么细,这么深,这么一针见血,这么毫无漏洞。 庄钰茹把她名下的荣氏企业股份分给儿女,另外百分之十拨为基金,明显地,她看得到如果有一天在某些情况之下儿女的股权有所变动的话,就会威胁到丈夫的控股权益,故此她留了一个保险。万一荣宇与荣宙变卖股份,就将基金的权益转到荣必聪手上,那就确保丈夫有百分之五十二的股权,没有人可以动摇他的江山了。 庄钰茹的聪明机智竟在荣必聪之上。 他无法不被吓呆了。 上官融说:“这个遗嘱的副本,我明天就送到荣宇与荣宙的手上去,还是由着你向他们交代?” 荣必聪想了想,道:“明天送去吧!我怕他们今日收到了就来打扰我,我需要办的事还有很多。” 荣必聪最需要办的一件事是火速跑到银行去打开保险箱,看看庄钰茹留给他什么东西。 律师曾经告诉过他,庄钰茹的保险箱内只有一只他送爱妻的钻石戒指,是钰茹打算物归原主的。 当时荣必聪没有特别的上心,故而一直未曾打开过保险箱看。 发生了这么个巨变,他意识到妻子或会把一些别的重要东西留在保险箱内给他。 荣必聪的这个推断无疑是对的。 除了那只由两颗心钻所镶成的钻戒外,还有一封庄钰茹的信。 荣必聪慌忙拆阅。聪:讲一千一万一亿句我爱你,都是不切实际的。如果我不可以对你的生活与生命作出实际的贡献的话,枉谈真情挚爱。 你送我的钻戒仍留人间,很舍不得离开它。如果在我殁后,你真的有缘遇上了值得你深爱的第三个女人,就请让她戴上这只钻戒,代替我去给你爱宠珍重吧! 抱歉我在世时,没法子摆脱自私的观念,我实在没有胸襟与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包涵你跟郭慧文的孩子。 我希望荣宇与荣宙会有足够的心意与行为对你表现他们的孝顺。万一他们有过分的忤逆行为,请原谅他们,且别再介怀宣布后继荣家声望与产业者另有其人。 请相信,我是百分之一百同意兼谅解的。 有资格说永远爱你的钰茹荣必聪念罢了信,忍不住就在银行的保险库内痛哭失声起来。 这一哭活脱脱是哭掉了这么多年来他在商场上所遭遇的困扰与沉痛。 自从赫然发觉荣氏股权发生天崩地裂式的变动,原来出卖自己大好江山的竟是一子一女,荣宇与荣宙联手以绝高价钱将手上股份卖给韩统家族控制的新公司,以此新公司去营运荣氏企业之后,荣必聪不是不魂飞魄散的。 忽然一夜之间,兵临城下,回顾张望,已无半点转寰的余地,他就算怎样震怒惊恐忧伤,都无补于事。 三十多年的江湖经验,使荣必聪练就了从容面对巨浪的胸襟与气派。 他绝对不会在不得不投降的时刻,现出一丁点儿的狼狈相。 若是王侯贵胄的出身,就是把他送上断头台去,他都只有从容就义,绝不肯在人间的最后一分钟还加添残害他的敌人半分的快感。 要他在自己的儿女跟前失声惨叫,固然不可能;破口大骂他们,更有失身份;就算表现出丝毫的对江山的舍不得,荣必聪都不屑为。 荣宇与荣宙对他的宣判,仿如敬了他一杯酒,喝了下肚,才知是剧毒。荣必聪的功力,是立即运气顽抗,若无其事地接受了挑战,堂堂正正地走出荣家去,再躲到天之一隅,想一个令自己安慰欢愉、含笑而终的借口,去掩盖地撼山摇、肝肠寸断的痛楚。 这才是王者之风。 荣必聪在小岛上沉沉甜睡了一觉,的确是为了他在私情上再无愧于深爱的两个女人,也是一种支撑支离破碎的局面至最尽最彻的一刻,所产生的崩溃反应。 一觉醒来,发现夏童,感情的激动有如在四面已然关闭的墓穴之内,原来有人为爱他而陪着殉葬。那份凄艳与惊心,激起了血似的心花,在怒放。 是的,夏童是荣必聪的第三个女人。 人们并不明白要当荣必聪夫人的条件是什么。不是有无尽的财富,强劲的政治本钱,超脱的社会地位,无限的青春,惊世的才能,骇俗的美貌,而是当荣必聪遭逢劫难,全世界的人事都背叛遗弃甚而残害他时,有人誓无返顾,义不容辞地推门走到他的房间来,完完全全的,不求回报地向他奉献自己。 荣必聪先有郭慧文,再有庄钰茹,现今还有夏童,使他往往在重劫之中得到莫大的安慰。从这份安慰之中重拾力量,再战江湖去。 今次,他不但间接地受到他身旁的女人鼓励,得以翻身,庄钰茹还切切实实地为他安排了回师撼敌的条件与本钱。 荣必聪的感动至深至切至巨。 真正的王者与强人,不会在去国归降时流一滴眼泪,却会在江山失而复得之际,感悟人生变幻,得失无常而痛哭流涕。 真正的王者与强人之笑貌,往往见于风雨飘摇之时,他们的眼泪只会在拥有天下的一个夜深人静之时,偷偷落下。 荣必聪把庄钰茹的信好好地放回保险箱内,只拿起了钻戒。 他在心上说:“钰茹,你到底是我王国之中,惟一有资格正位中宫的人。” 自古天子风流,既拥有天下,又哪能只有一个心爱的女人。 爱情对女人是生命,对男人是享受。 故而生命只有一条,享受若然是独沽一味,就未免枯燥了。 男人,尤其是权倾天下的男人,可以真心诚意地爱恋,争取极度享受,可是那未必属于能够情有独钟,誓无异志。 至于正式加冕为后的只得一人,这个人除了是他的心头挚爱,最好还能对他的皇朝作出切实而具体的贡献。惟其如此,才可凌驾在别的一样深得帝心的女人之上,从而母仪天下。 庄钰茹穷毕生的感情精力,维护她在丈夫心目中的至尊地位。及至殁后,仍有天罗地网,确保她的爱宠不衰,权势不移。 她始终赢了郭慧文,也将永远赢夏童或其他荣必聪挚爱的女人。 荣必聪从今日开始,对失而复得的江山,他泪落感动,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庄钰茹对他的大恩大惠。 庄钰茹毕竟是出身大家族的人,所受的教育令她意识到大家族中人可能有的尖锐性与极端性的行动,她敏锐的触角令她知道要防范。 防范保障了荣必聪。 从而再保障自己。 自古以来,皇后是母仪天下,比以天子养的太后来得更有实际的权势与地位。 荣必聪知道,他将来或会爱夏童多一点,但夏童是代替不了庄钰茹在荣家已奠定的地位了。 他因感恩而落下英雄之泪。 发现了庄钰茹这份遗嘱的补充本之后,荣必聪需要思考他即将采取的行动。 怎样应付荣宇与荣宙呢? 他在想,这对誓无返顾地谋夺他江山的儿女,现在必然沾沾自喜,认定胜券在握了。 他们怎么样也不会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已反攻成功,正如前阵子韩家联盟荣家第二代轻而易举地就把他推落马下一样。 人生变幻莫测。 商场尤甚。 事实上,这场恶性的收购战,收购的一方认定已大功告成。 其中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波折,曾一度令荣宇与荣宙担心功亏一篑。换言之,韩氏买不成荣氏的话,荣必聪怎么会放过他们二人。 事情的发展在荣家那方面是出乎意料地顺利。荣宇与荣宙曾认为他们怕要被父亲痛骂二十四小时直至他力竭声嘶,无能为力而后已。 没想到,荣必聪没有跟他们纠缠过三句话,就挺着身子走出荣宅去,实行撒手不管,拱手让出江山。 然而,在韩家,韩统在最后关头却生了枝节。 他嘱韩植召开家族会议,循例通过挪动家族基金去收购市场以及荣氏姊弟的股权。 韩氏家族基金要动用亿元的话,必须各房一致同意。否则,谁主张投资,就由谁掏自己的腰包出来拼搏。 韩统认为没有人会投反对票。 可是,他计算失误了。 当他坐在韩氏会所的会议室内,闲闲地说:“谁反对我这次挪动基金收购荣氏股权?”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韩统认为不需要诸多解释,各人均应心中有数,这是一场大家族之战,赢了,名震江湖,甚至蜚声寰宇,以后那些叫《财富》之类的国际财经杂志就会蜂拥前来对韩家作访问。 下一期的封面男郎就是韩统无疑,标题应是《战胜荣必聪的是什么人》,然后内文娓娓道来,把他韩氏彪炳的战绩陈列在世界财经企业界的人前,不知有多威风。 恶性收购荣氏所要挪动的资金无疑几近天文数字,但,这一项肯定是长远投资。 韩统是个机灵警智且决绝的大商家,他知道现今他出的股价表面上是非常非常的昂贵。简单一句话,市场上的荣氏股份不过是市盈率百分之二十,他给荣宇与荣宙的股价是市盈率百分之六十,是很过分的,很志在必得的举动。 但,韩统知道自己这笔钱,是把荣必聪在大陆建立的交情,一并买过来。他在大陆的各个巨型投资,得到国家的庇佑,将获得的长远利益是为国家看重荣必聪所致。韩统把荣氏企业整体收购过来,干净利落,省时节力,这个价钱,非一般人所能了解及预算。 今时今日,要花多少心思时间精神金钱,也未必能确保在大陆的投资能获得像荣氏在大陆那样的保障。 他韩氏家族穷一百几十年来扎根于香港,受惠于英国人,一旦主权回归中国,要他韩统改弦易辙,由跟着英国人屁股后头走,一下子转移到中国政府身上,不是不可为,而是总有难为之处。或者一步步的渐变,韩统是可以处理控制的。要他堂堂香江大家族,像那些江湖上的小人物,来个大路急转弯,惹人话柄,遭人笑话,他就抹不下这个脸了。 把荣氏收购到手,名正言顺地把荣必聪在国内国外所奠定的基础改朝换代,大陆有关方面不得不反倒过来跟他韩氏打交道,那时他才顺着情势巴结中方,面子就过得去了。这个情势的转移简直是价值连城,金银不换。 这个如意算盘,韩统不打算向后生的一代解释。 既怕他们年少气盛,说漏了嘴,也实实在在地认为自己身为族长,不必向小辈交代。 韩统的双眼一如兀鹰,他挺直了翅膀,望准了猎物,俯瞰地上,飞翔下来,有若君临天下,子民无不臣服。 于是,他再补充一句,向作为家族基金秘书的韩森说:“森,你把记录写清楚,各房一致通过挪动基金收购荣氏,另组控股公司,由我任主席,韩植出任董事总经理。” 韩森还来不及点头,韩植就微微响起咳嗽之声。 这引起了在座各人的注意。 韩统也意识到他这个侄儿有话要说:“植,你有什么补充?” 韩植清一清喉咙,道:“我不是要补充什么,而是要提出异议。” 这么一句话,说出来像闲闲的、不经心的,却如石破天惊,差点震破在座各人的耳膜。 韩统不能置信地问:“韩植,你说什么?” 韩植挺一挺胸,再清楚地说:“对不起,我决定投反对票。” “你反对什么?”韩统的声音非常不悦,道:“是反对我当新的控股公司的主席,抑或反对你当总经理?是不是你认为这些职位上的安排都要循例由我们各人投票?” 韩统这样问,显见他完全未曾想过韩植会有以下的反应。 韩植说:“不,我根本不打算投恶性收购荣氏股权的赞成票。” 全场鸦雀无声。 第5节起动物腐尸作为食粮 各人的眼光都瞪着韩植,然后在下一秒钟,立即转移到韩统的脸上去。 韩统双眼发着青光,活脱脱像在空中盘旋,准备冲到地面上抓起动物腐尸作为食粮的大鹰,一下子发现目标原来仍有生命,竟然奋勇站起来,与之决一死战似的。 韩植惟恐自己说得不够清楚,故而看对方没有反应,他再说:“对不起,我反对收购荣氏。” 说得简短、直接、清楚,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无半分转寰余地。 韩统咆哮,一拳捶在会议桌上。 “韩植,你说什么?” 韩植一定是有备而战的,他毫不恐慌,依然气定神闲,答:“我反对收购荣氏。” “你反对得来吗?”韩统狞笑。 “我只能尽力。”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心志决绝?你难道要我解释成功收购荣氏的种种好处?” “不,我很清楚。”韩植答。 “那么,你持什么理由反对?” “私人理由。” “那就是没有理由。我们现在是谈论公家事,不接受私人理由。”韩统说。 “你说得对,理由未必充分,也不必强迫你们接受,那只是支持我个人的决定,而我的决定只不过是一票而已。”韩植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最低限度,我对我的良心交代。” “荒谬,绝对荒谬。”韩统额上青筋暴现。 韩植那番话表示得很清楚,不必管他有理抑或无理,总之他有权投他的一票。 这就等于说,他表态了,绝无商量余地。 韩统一时为之语塞。 他眼角儿瞟到韩森那副暗中偷笑的模样儿,煞地省起,问:“韩植,你聪明一世,不会是受了什么人的教唆吧!我听很多人的批评,荣坤不是好东西,她本人就来历不明。” 韩植说:“请尊重她,荣坤是我钟爱的女朋友。” 这么一句话,使盛怒的韩统添多七分狼狈。可是,却令一直坐着静听他们对话的韩湘感动得红了双眼,慌忙低下头去,怕人看见,会生误会。 事实上,任何有情人听到这种义无返顾,不畏强权,勇敢地在人前表示自己所爱的言辞,都会落泪。 韩湘太为荣坤高兴。 韩统连连地碰钉子,碰得一鼻子灰,面目无光。 他干脆老羞成怒,道:“韩植,你不打算改变主意,你是认真的?” “对,在投反对票一事上,我是绝对肯定的。”韩植说。 “你的一房,有两个继承人,你反对,韩湘赞成,也是枉然。你们兄妹俩商量过没有?” 韩统这么一说,韩植就很尴尬地看了韩湘一眼。在此事的决策上,他的确没有跟妹妹关照过什么。 韩植有他难言的苦衷,他是在这最后关头才决定投反对一票。 一直以来,他都备受困惑,不甘心为了荣坤对荣必聪的维护而放弃进行对荣氏的收购。差不多每天他都坐立不安,心绪不宁,每晚他又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就是思考究竟是否值得为了深爱荣坤而成全帮助荣必聪。男人在异性感情处理上的量度,真能放得很宽很阔吗?韩植无法在这些问题上释然坦然。 他甚至在午夜梦回时,有过一阵阵的冲动,尽快打倒荣必聪以泄愤。 对这个原来占据荣坤的心的男人,韩植无可否认是有妒意的。 他发现要克服对荣必聪的怨恨,原来是对他的一个绝大考验。 及至听到荣宇与荣宙复述荣必聪在知悉股权变易后的反应时,韩植对荣必聪敬佩得五体投地。 如此一个不为自己江山的断送而流半滴眼泪,不扬嘴谩骂一句,不怨天,不尤人,从容接受不可改变的沉痛事实,那份气概,那份风度的确是大丈夫所为。 荣坤如果选择暗地里敬爱荣必聪,也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只显出荣坤的慧眼而已。 他之于荣必聪,相去太远了。 对自己做不来的一总大体得体事,偏偏有人做了,是应该对之臣服的。 对应该臣服的人反而倒过来妒恨的话,自己也太不是个有教养的大家族中人了。 再回头看,整个收购战,本来是商场上的惯技,价高者得,大可以旁若无人,但把手段建筑在鼓励骨肉相残之上,韩植不忍。 尤其知道荣必聪的慷慨与从容之后,更显得他一对儿女的寡情与无义。 他韩植不能为虎作伥。 为爱惜荣坤也好,为敬重荣必聪也好,甚至为鄙视荣宇与荣宙也好,总之,韩植最后决定放弃这个收购的个人权益。 他知道自己绝对决策正确,因为当他在步进会议室前的几分钟,作了决定之后,一如为国捐躯,视死如归的将士,虽面对绝大困境,心上却空前地舒坦畅快。 惟一可惜的是,未及把这个心路历程与妹妹分享,难怪韩湘答韩统,说:“我们兄妹并未就此事商量过半句。” 韩统一听,沾沾自喜,道:“对呀,这就是说,韩植,你得先弄好你这一房的内部问题,一对一成不了气候,徒然花大家的时间。” 韩植无疑是尴尬的。 他甚至不敢直望韩湘,因为他不可以为了自己的私心而连累了他妹妹的利益。 一时间,他左右为难,不晓得如何处理局面。 他讷讷地说:“韩湘,请原谅这是我最后决定下来的主意。这样吧,如果你赞成收购荣氏股权,我们这一房就再没有资格说投反对票,但,属我个人的百分之五十的投资与利益,都别算在我的户口内,归你所有好了。” 韩湘凛然道:“谢谢你,大哥。” 韩统开怀地说:“韩植,你这方法行得通,反正你不能以私害公。” 韩湘扬起了左边的眉毛,很有把握地说:“如果我们这一房是两家对立的,大哥提出这番让步,我是会接纳的,他的好意与公允,我永远领情。但,如果我和大哥的意见是不谋而合的话,那就省事了,我们这一房是全票反对,就易办了。” 韩统和在座各人都吓呆了。 韩植忙道:“韩湘,你的意思是什么?” “大哥,我们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不赞成收购。当然,这决策不由我定。但我并不认为这收购之战是仁义之举,也不相信会因此而在商界政坛上获厚利,反而忧虑引起名望上的损失,我最低限度不愿负上这番责任,更不能赞成动用韩氏基金去投资。二叔如果有个人的理由与兴趣,你不妨独力推行,甚至各房对此事有足够信心的人,不妨内部集资,作为收购资金。” 韩统吓呆了。 好一会,他才晓得咆哮:“韩湘,什么人教唆你作这么个决定?” 韩湘笑:“没有人教唆我,因为我不是轻易被教唆的人。但有人影响我,启发我,引导我,让我在深思熟虑之后方作出这个决定,可是真的。” 然后,韩湘环视了各人一眼,站起来说:“我看,我和韩植再逗留在会议上是没有意义的了,告辞了。” 说罢,韩湘昂首阔步地就走出会议室去,按动电梯,返回自己的住所。 她才进门三分钟,韩植就冲进来问她:“天!什么人在影响你,启发你,引导你,作了如此的决定,给予我如此的支持?” “支持不只是给你的。”韩湘笑眯眯,她望着她大哥说话:“我要支持荣坤,因为荣坤支持荣必聪,更因为荣必聪值得支持。” 韩植说:“你都知道其中的关系?” “对,比你知道得更全面更清楚。” 韩植摇摇头,道:“怎么会?” “怎么不会?夏童受荣必聪所托,请你好好的爱荣坤,为他照顾荣坤。” “韩湘,你别也跟我来这一套。我反对收购荣氏,并不因为我爱荣坤,希望借此向荣必聪示恩,以擒回荣坤的心,而是我也有一份良知。” “韩植,你说什么了?都还未听我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什么前因后果?”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爱情故事吧,没时间去说它了。最重要的一句话,是荣必聪托夏童,夏童转托我告诉你,荣坤是他的挚爱,因为荣坤是他的私生长女,明白吗?” 话像暮鼓晨钟,令韩植愕然。 他茫然地问:“夏童呢?她在哪里?” “有什么比跟自己的挚爱在一起更重要,她从没空管别家的闲事,早已急急跑到菲律宾去安慰荣必聪了。” “天!” 韩植喊,然后一溜烟似的奔出大门去,边喊:“韩湘,我这就去找荣坤了。” 大门砰然关上了三秒,之后又被打开,韩植冲回来,把韩湘一把抱住,吻在她脸上,说:“谢谢你,好妹妹。” 然后,像开足马力的火车头,直冲出大门去。 笑得韩湘弯了腰。 心想,这幢韩氏大楼内,今天也真的够热闹了。简单一句话,为了一桩商业大行动,见尽人心,看透人情,结果必是有人快活有人愁。 当然,快活的肯定是韩植,其次是韩湘,她自觉帮助了两对有情人,冲破了人为的困阻,让他们快乐地团结一致。 换句话说,愁的人怕是韩统吧!不过,韩统要化悲愤为力量,重组投资基金,也不会是件绝对难倒他的事。 韩湘明白,只要他肯拿口袋里的钱出来,再结合家族中买他账的人的财力,收购荣氏企业还是有足够融资的。 韩统没有料想到世事如棋局局新,商场起伏变幻无穷。他以为天衣无缝的一个恶性收购,会打得荣必聪落花流水,谁知一个大转变,智珠竟握在已然去世的荣庄钰茹手上,他最后落得一败涂地。 荣宇与荣宙在看到律师楼送递给他们的母亲的补充遗嘱之后,震惊得傻掉了,根本来不及通知韩统,就赶快跑回荣氏大宅去找父亲,听他发落。 实在,找韩统也没有用,根本是不会有任何法子改变这个大局了。 他们两个要逃出生天的惟一办法,就只是请荣必聪对他们网开一面。 荣府这天在阳光照耀之下显得通身的金光灿烂,荣必聪在大酒店过了一个晚上,一早就打道回府。 当他带着夏童,下了车之后,在邸宅的前园驻足,仰望着这幢府邸时,有无限的感触。 荣氏的商业王朝,由微而盛,由盛而衰,再柳暗花明又一村,有今日这个回朝的日子,其中的变幻,何其多,何其大! 他携了夏童的手,说:“我始终雄霸天下。” “且是个幸福与幸运的男人。”夏童说。 “对,去国归降的灰暗日子,我总有佳偶良伴在身旁,一而再,再而三。” “不会有第四位了,你答应?” 荣必聪立而不语。 夏童嗔道:“怎么,你不答应?你还贪婪。” “本城正处于商场政局的巅峰期,屡屡剧变,我还是不敢说,我不会再次倾倒。若有此不幸,我总要有另一种幸运来平衡我的哀伤,提高我的士气,是不是?” 荣必聪洋洋自得,他就是故意要看夏童生气的那副样子才这么说。 夏童果真涨红了脸,甩掉荣必聪的手,道:“你不答应,我不进你荣家的门。” “天,这可严重了。” “我是言出必行的。” “对,我知道。这样吧,我们公平一点,来个交换条件,好不好?” “什么交换条件?” “你答应我,要长寿,只要你比我活得更久,才能确保没有第四位荣必聪的女人。” 说罢,荣必聪大笑。 这个,怎么说还是男人的世界。 荣必聪正要拖起夏童的手,走进荣府去,就听到背后有人叫喊:“爸爸,爸爸。” 荣必聪回头,看到了一辆摩根开篷汽车里跳下了三个人,荣坤与韩植还有韩湘。 荣必聪迎上去,荣坤紧紧地把父亲抱住。 “爸爸,爸爸,我想念你,我感激你,我爱你。” 荣必聪拍拍她的背,然后重新跟韩植握手,大力地握着,道:“你都知道荣坤是我的挚爱了。” 第7节决策将是最近乎完美 随即,他们就明白,这就是自己的父亲为何会选择夏童的原因。要他爱的女人不简单,要他娶的女人更不平凡,这一点是无可否认了。 这个决策将是最近乎完美的,当然收购价还是一个问题。荣宇与荣宙都想到了,只是由荣宙开声问:“你所谓的合理价钱,应该如何算定?” “那实在太简单了。”夏童说。 然后她卖了一下关子,才继续微笑说:“荣必聪绝对不会对不起小股东,故此他出的价,一定合理。你们手上的股权在群众的监察之下,必然备受保障,不会令你们吃亏的。只是,你们心目中认为给予你们的价钱是否合理,就是由你们来决定,再由你们来提出。” 夏童再深深吸一口气,道:“我代表荣必聪可以在今日答应你们,你们心目中要求的理想价钱,只要你们开声提出,你们的父亲一定答允。这就等于我代他放了一张空白的、没有填上数字的支票在你们跟前,尽管照你们的意愿填上去就成了。” 荣宇与荣宙听后很呆了一阵子。 他们不是不聪明的,—下子就能体会到夏童的智慧原来跟母亲不遑多让。 这个计划,简直几全其美。 荣氏私有化后,确保荣必聪的王国握在自己手上。目前荣氏前景光明,很多投资放在中国,眼看三年后开始有收成,在这个耕耘阶段,股价还不算太高,有力量收回己有,将来盈利尽入私囊,在生意上划算。 对于小股东,也是公平交易。至于对荣宇与荣宙,开了空白支票给他们去出让股权,表示出荣必聪仍对他们绝对信任,不介意预支身家给他们。夏童肯如此设计,更显见她对荣宇与荣宙并无偏见,除了大方之外,更厉害、更独到、更狠绝的一点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份气派。夏童要荣宇与荣宙在绝对自由意志之选择下出让荣氏的股份。换言之,他俩可以填个天文数字,收了实利,就是狐狸尾巴尽露,可能从此与荣家恩断义绝。也可以收个公道价钱,或是干脆以绝低价卖给父亲,以示觉悟前非,力挽亲情。这番豪举,又是不是他们姊弟俩有器量能承担的呢? 完整无缺的一场极大考验放在他们跟前,是人性善恶的大争斗,要度过这重难关,并不是易事。 夏童这设计巧妙绝伦,实不能不佩服她。 荣宙说:“夏童,我会好好地想。不过,我可否问一个问题?” “你说。” “如果我开出的价钱有个附带条件,成吗?” “什么附带条件?” “能让我重新称呼他作爸爸。” 夏童笑说:“你且提出来,并请信任我,我会得为你极力争取。” “好,先谢谢你。” 荣宇没有讲话,抿着嘴,不住地点头。 夏童问:“荣宇,你没有问题了吧?” 荣宇忽尔抬起一双微红的眼睛,望住夏童,问:“你见过我母亲没有?”‘“没有。” “你从没跟她谈过?” “没有。” “真奇怪,你这么像她。” “是吗?” “是的,我有这个感觉。” “这是我的荣耀,谢谢你,荣宇。” “是我们要谢谢你。”荣宇道:“父亲在等着你了。” “是的,我们以后再说。” 夏童叩了荣必聪睡房的门,走进去,房间内空空如也。 “聪。”夏童叫了一声。 “聪。” 没有反应。 荣必聪的套房很大,有偏厅连在一起。夏童走进了小客厅,再穿过了睡房,直走到宽敞的大露台,才见到荣必聪站在那儿。他在俯视着香江日景,鸟瞰香港人的作息。 “聪,你一直站在这儿?”夏童问。 “不,我刚才在小偏厅内坐着,观赏着闭路电视。我的闭路电视可以看到屋子里任何一个角落的动静,听到他们的谈话。” 荣必聪转脸对着夏童,继续说:“可是,我绝少看,刚才是例外,我忍不住好奇,更迫不及待地要知道你如何为我善后,对付我那对小孩。” “你全看到,全听到了。” “对。” “还可以吗?” “太棒了。” “我是不甘人后的。”夏童说。 荣必聪大笑,自明所指,说:“竞争自然会有进步。” “你是说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对不对?” “你生我的气了。”荣必聪一把将夏童抱在怀中,轻吻在她额上:“夏童,告诉我,为什么这么爱我?” 夏童抬头,然后把额抵在荣必聪的下颚,说:“不知道。或者,最重要的原因是物以类聚,我们之间的谅解,可以尽在不言之中。” “譬如说,在没有揭露真相之前,市场蜚短流长,你从没有问过我关于邹小玉和我的关系。” “正如你也没有问过我,我未加盟荣氏之前,在杜氏集团内跟叶骏豪的。” “你怎么没有想过,我可能不敢正视现实?”荣必聪说。 “什么意思?” “我不要在脑海里有任何你曾爱恋过别个男人的印象,我要你这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个。” 男人就是这副心肠,在爱情上必是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你真好运气,荣必聪,”夏童很少叹气,她如今叹气了:“那是一场雷同邹小玉式的误会。” “夏童,真的?” 夏童眼中含泪,说:“聪,告诉你关于叶骏豪,只不过让你更了解,我们为什么会相爱。你一定在市场内听说,我跟叶骏豪有特殊暖昧关系,以至于在公司内跟他闹得不愉快。是的,在杜氏集团内曾有过一些控制不来的场面,很私人化、很情绪化,都与叶骏豪有关。我的表现不如常态,细节不必详叙,只—点,聪,相信我,叶骏豪婚外情的对象不是我,是我惟一的妹妹夏真。我是极之极之爱我妹妹的,我老不忍心她受折磨,所有与叶骏豪的争执,无非是紧张为她争取一点公平罢了。” 荣必聪忍不住惊叹:“夏真现在哪儿去了?” “不是曾告诉你,她浪迹天涯去了。夏真想不开,拿得起,放不下。通过我认识叶骏豪,闹起轰轰烈烈的恋爱来,直至关系维持不下去了,才向我披露与求救,事情一发不可收拾而逼着闹大了。外间当然不知道,幕后主角是谁。我有责任保护我的妹妹,人们误把冯京作马凉,我也不介意。就算澄清了,又如何?反正切肉不离皮,都是我们姓夏的一族。” “夏真会回来吗?” “伤心不会是一辈子的事,随她去吧!一哭二闹,再加堕胎、自杀,继而远走天涯的闹剧一出出串演下去,只差未曾带发修行,看破红尘出家去。都闹齐了,自然鸟倦知还。” 荣必聪听了,忍住不叫自己笑出声来,心想,夏童的潇洒必不是她的小妹妹夏真所能及,益发觉得夏童可爱。 “夏童,我们是真的天造地设的一对,是吧?” “我想是的。” “今日之后的香江其他大家族,必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继续发生下去。夏童,我需要你跟我携手把荣氏家族发扬光大下去。” 夏童道:“我会。” “尤其在九七年将至的这个后过渡期内,每一个在香港的中国人,角色都非常重要,尤其是有雄厚经济能力,能发生影响力的家族,你明白吗?” “明白,你知道我并不愚蠢。今日的香港,只有两种情况我想不通,就是英国人维护他们的利益,美国人发展他们的霸权,都可以理解为爱护其本国的一片赤诚的表现。香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在回归的路上,仍站到别的民族一边去,岂非恬不知耻吗?” “答案很简单,几十年的殖民地教育确令一些人再不觉得自己是中国人了。”荣必聪说:“那么,第二种你不明白的情况呢?” “港英政府无论从真心爱护香港,或从公共关系的层面出发,都应在这后过渡期内,领导香港人以一种荣耀的心态去迎接九七,不是吗?他们总应有一个这样的角色可演。可是,他们漠视这个责任,却口口声声说要努力平稳过渡,处处为香港人着想,这不是给市民一个口不对心的印象吗?他们竟有这么笨吗?真难明白。” 荣必聪大笑。 “你笑什么?” “笑你。” “笑我?” “对。夏童,你先答我,如果我在你健在时还有别个女人,你肯不肯?” “果真如此,我撕你的皮。” “对,这就是说,再大方都有个限度。你刚才的说法,只证明一点。” “证明什么?” “你果然真是天真。” 夏童气了,拿粉拳捶在荣必聪的胸膛上,嚷:“我现在就撕你的皮。” 荣必聪一边笑,一边猛地捉紧夏童,拥在怀中,叫她不能再动弹,说:“我要跟你商量一件紧急事。” “什么事?” “我们的蜜月地点。菲律宾小岛?” 夏童闪烁着如皓月的眼睛,想了一想,摇头,道:“不。” 然后,荣必聪与夏童欢乐得不能自已地抱在一起旋转,齐声喊道:“北京!对,是北京才对!” (全文完)致读者亲爱的读者朋友们:你们好! 我的作品于一九九二年八月起在祖国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至今已有一段日子了。广大读者反应的热烈令我喜出望外,更感受之有愧。能够通过文学跟你们成为朋友,实在是我近年来至大的一份喜悦与荣耀,也是支持我一边繁忙从商一边辛勤写作的最大力量。 朋友相交以诚,不能只看到对方的长处而漠视对方的短处。故此,我多么渴望读者朋友们能在阅读我的小说,得到了一些资讯与娱乐之同时,也看到我在文学上,以致于思维上的不足与缺漏,给我坦率地指正,让我可以更有把握努力下去,以便得到更好的写作成绩。 朋友也是互相关怀,彼此分享生活的福乐与分担生命的忧疑的,故此如果你们愿意给我通讯,我必会做一个忠实的聆听者,并会尽我最大的力量,抽拨时间跟你们联络。“九七”将至,祖国恢复行使香港主权之后,我们将比以前更加亲密。一直以来,我做人处事的信条都是“勤+缘”,后天的勤奋加上命定的缘分就会达至成功。今天我们有缘分认识了,希望我会一直地努力地写作,你们会不断地开怀地阅读。希我们友谊永固。 敬祝身心舒畅梁凤仪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日 第7节决策将是最近乎完美 随即,他们就明白,这就是自己的父亲为何会选择夏童的原因。要他爱的女人不简单,要他娶的女人更不平凡,这一点是无可否认了。 这个决策将是最近乎完美的,当然收购价还是一个问题。荣宇与荣宙都想到了,只是由荣宙开声问:“你所谓的合理价钱,应该如何算定?” “那实在太简单了。”夏童说。 然后她卖了一下关子,才继续微笑说:“荣必聪绝对不会对不起小股东,故此他出的价,一定合理。你们手上的股权在群众的监察之下,必然备受保障,不会令你们吃亏的。只是,你们心目中认为给予你们的价钱是否合理,就是由你们来决定,再由你们来提出。” 夏童再深深吸一口气,道:“我代表荣必聪可以在今日答应你们,你们心目中要求的理想价钱,只要你们开声提出,你们的父亲一定答允。这就等于我代他放了一张空白的、没有填上数字的支票在你们跟前,尽管照你们的意愿填上去就成了。” 荣宇与荣宙听后很呆了一阵子。 他们不是不聪明的,—下子就能体会到夏童的智慧原来跟母亲不遑多让。 这个计划,简直几全其美。 荣氏私有化后,确保荣必聪的王国握在自己手上。目前荣氏前景光明,很多投资放在中国,眼看三年后开始有收成,在这个耕耘阶段,股价还不算太高,有力量收回己有,将来盈利尽入私囊,在生意上划算。 对于小股东,也是公平交易。至于对荣宇与荣宙,开了空白支票给他们去出让股权,表示出荣必聪仍对他们绝对信任,不介意预支身家给他们。夏童肯如此设计,更显见她对荣宇与荣宙并无偏见,除了大方之外,更厉害、更独到、更狠绝的一点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份气派。夏童要荣宇与荣宙在绝对自由意志之选择下出让荣氏的股份。换言之,他俩可以填个天文数字,收了实利,就是狐狸尾巴尽露,可能从此与荣家恩断义绝。也可以收个公道价钱,或是干脆以绝低价卖给父亲,以示觉悟前非,力挽亲情。这番豪举,又是不是他们姊弟俩有器量能承担的呢? 完整无缺的一场极大考验放在他们跟前,是人性善恶的大争斗,要度过这重难关,并不是易事。 夏童这设计巧妙绝伦,实不能不佩服她。 荣宙说:“夏童,我会好好地想。不过,我可否问一个问题?” “你说。” “如果我开出的价钱有个附带条件,成吗?” “什么附带条件?” “能让我重新称呼他作爸爸。” 夏童笑说:“你且提出来,并请信任我,我会得为你极力争取。” “好,先谢谢你。” 荣宇没有讲话,抿着嘴,不住地点头。 夏童问:“荣宇,你没有问题了吧?” 荣宇忽尔抬起一双微红的眼睛,望住夏童,问:“你见过我母亲没有?”‘“没有。” “你从没跟她谈过?” “没有。” “真奇怪,你这么像她。” “是吗?” “是的,我有这个感觉。” “这是我的荣耀,谢谢你,荣宇。” “是我们要谢谢你。”荣宇道:“父亲在等着你了。” “是的,我们以后再说。” 夏童叩了荣必聪睡房的门,走进去,房间内空空如也。 “聪。”夏童叫了一声。 “聪。” 没有反应。 荣必聪的套房很大,有偏厅连在一起。夏童走进了小客厅,再穿过了睡房,直走到宽敞的大露台,才见到荣必聪站在那儿。他在俯视着香江日景,鸟瞰香港人的作息。 “聪,你一直站在这儿?”夏童问。 “不,我刚才在小偏厅内坐着,观赏着闭路电视。我的闭路电视可以看到屋子里任何一个角落的动静,听到他们的谈话。” 荣必聪转脸对着夏童,继续说:“可是,我绝少看,刚才是例外,我忍不住好奇,更迫不及待地要知道你如何为我善后,对付我那对小孩。” “你全看到,全听到了。” “对。” “还可以吗?” “太棒了。” “我是不甘人后的。”夏童说。 荣必聪大笑,自明所指,说:“竞争自然会有进步。” “你是说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对不对?” “你生我的气了。”荣必聪一把将夏童抱在怀中,轻吻在她额上:“夏童,告诉我,为什么这么爱我?” 夏童抬头,然后把额抵在荣必聪的下颚,说:“不知道。或者,最重要的原因是物以类聚,我们之间的谅解,可以尽在不言之中。” “譬如说,在没有揭露真相之前,市场蜚短流长,你从没有问过我关于邹小玉和我的关系。” “正如你也没有问过我,我未加盟荣氏之前,在杜氏集团内跟叶骏豪的。” “你怎么没有想过,我可能不敢正视现实?”荣必聪说。 “什么意思?” “我不要在脑海里有任何你曾爱恋过别个男人的印象,我要你这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个。” 男人就是这副心肠,在爱情上必是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你真好运气,荣必聪,”夏童很少叹气,她如今叹气了:“那是一场雷同邹小玉式的误会。” “夏童,真的?” 夏童眼中含泪,说:“聪,告诉你关于叶骏豪,只不过让你更了解,我们为什么会相爱。你一定在市场内听说,我跟叶骏豪有特殊暖昧关系,以至于在公司内跟他闹得不愉快。是的,在杜氏集团内曾有过一些控制不来的场面,很私人化、很情绪化,都与叶骏豪有关。我的表现不如常态,细节不必详叙,只—点,聪,相信我,叶骏豪婚外情的对象不是我,是我惟一的妹妹夏真。我是极之极之爱我妹妹的,我老不忍心她受折磨,所有与叶骏豪的争执,无非是紧张为她争取一点公平罢了。” 荣必聪忍不住惊叹:“夏真现在哪儿去了?” “不是曾告诉你,她浪迹天涯去了。夏真想不开,拿得起,放不下。通过我认识叶骏豪,闹起轰轰烈烈的恋爱来,直至关系维持不下去了,才向我披露与求救,事情一发不可收拾而逼着闹大了。外间当然不知道,幕后主角是谁。我有责任保护我的妹妹,人们误把冯京作马凉,我也不介意。就算澄清了,又如何?反正切肉不离皮,都是我们姓夏的一族。” “夏真会回来吗?” “伤心不会是一辈子的事,随她去吧!一哭二闹,再加堕胎、自杀,继而远走天涯的闹剧一出出串演下去,只差未曾带发修行,看破红尘出家去。都闹齐了,自然鸟倦知还。” 荣必聪听了,忍住不叫自己笑出声来,心想,夏童的潇洒必不是她的小妹妹夏真所能及,益发觉得夏童可爱。 “夏童,我们是真的天造地设的一对,是吧?” “我想是的。” “今日之后的香江其他大家族,必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继续发生下去。夏童,我需要你跟我携手把荣氏家族发扬光大下去。” 夏童道:“我会。” “尤其在九七年将至的这个后过渡期内,每一个在香港的中国人,角色都非常重要,尤其是有雄厚经济能力,能发生影响力的家族,你明白吗?” “明白,你知道我并不愚蠢。今日的香港,只有两种情况我想不通,就是英国人维护他们的利益,美国人发展他们的霸权,都可以理解为爱护其本国的一片赤诚的表现。香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在回归的路上,仍站到别的民族一边去,岂非恬不知耻吗?” “答案很简单,几十年的殖民地教育确令一些人再不觉得自己是中国人了。”荣必聪说:“那么,第二种你不明白的情况呢?” “港英政府无论从真心爱护香港,或从公共关系的层面出发,都应在这后过渡期内,领导香港人以一种荣耀的心态去迎接九七,不是吗?他们总应有一个这样的角色可演。可是,他们漠视这个责任,却口口声声说要努力平稳过渡,处处为香港人着想,这不是给市民一个口不对心的印象吗?他们竟有这么笨吗?真难明白。” 荣必聪大笑。 “你笑什么?” “笑你。” “笑我?” “对。夏童,你先答我,如果我在你健在时还有别个女人,你肯不肯?” “果真如此,我撕你的皮。” “对,这就是说,再大方都有个限度。你刚才的说法,只证明一点。” “证明什么?” “你果然真是天真。” 夏童气了,拿粉拳捶在荣必聪的胸膛上,嚷:“我现在就撕你的皮。” 荣必聪一边笑,一边猛地捉紧夏童,拥在怀中,叫她不能再动弹,说:“我要跟你商量一件紧急事。” “什么事?” “我们的蜜月地点。菲律宾小岛?” 夏童闪烁着如皓月的眼睛,想了一想,摇头,道:“不。” 然后,荣必聪与夏童欢乐得不能自已地抱在一起旋转,齐声喊道:“北京!对,是北京才对!” (全文完) 后记 致读者亲爱的读者朋友们:你们好! 我的作品于一九九二年八月起在祖国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至今已有一段日子了。广大读者反应的热烈令我喜出望外,更感受之有愧。能够通过文学跟你们成为朋友,实在是我近年来至大的一份喜悦与荣耀,也是支持我一边繁忙从商一边辛勤写作的最大力量。 朋友相交以诚,不能只看到对方的长处而漠视对方的短处。故此,我多么渴望读者朋友们能在阅读我的小说,得到了一些资讯与娱乐之同时,也看到我在文学上,以致于思维上的不足与缺漏,给我坦率地指正,让我可以更有把握努力下去,以便得到更好的写作成绩。 朋友也是互相关怀,彼此分享生活的福乐与分担生命的忧疑的,故此如果你们愿意给我通讯,我必会做一个忠实的聆听者,并会尽我最大的力量,抽拨时间跟你们联络。“九七”将至,祖国恢复行使香港主权之后,我们将比以前更加亲密。一直以来,我做人处事的信条都是“勤+缘”,后天的勤奋加上命定的缘分就会达至成功。今天我们有缘分认识了,希望我会一直地努力地写作,你们会不断地开怀地阅读。希我们友谊永固。 敬祝身心舒畅梁凤仪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