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奴》 楔子 风光秀丽的武夷山,层峦叠嶂气宇非凡。南山脚下,坐落着一处千亩茶园。正恰逢采茶旺季更是出落的葱葱郁郁,满山飘香分外宜人。话说当今圣上极其喜好品茶,连带百姓都兴起穷日尽夜的风潮,一时之间,四地茶园起建无数,被封赐的贡茶园也不少。而在福州一带就数傅家茶庄的这座千亩茶园最享负盛名。 这一年是上品武夷的丰收季,又遇着皇帝颁旨开展『斗茶会』。照例说,傅家应是上上下下忙的最不亦乐乎的时候,可是,到了晌午时分,整个中庭却不见半个人影,只剩下因为盛暑而环聚不散的热流,以及在大堂石阶下直挺挺跪着的青年。 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着的蓝灰布衫可以看出他只是傅家一介打杂小厮,精瘦的麦色肌体在烈日的烘培下,流尽了几乎全部的水分。看起来,他保持这样的姿势已经不止一两个时辰了,不仅如此,他薄衫的后背处还破开几道口子,隐约露出渗血的鞭痕,宛如百足虫般攀附在他线条流畅的后背。 他是谁?他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又是谁会对他用如此严酷的刑法? 傅家大堂内死气沉沉,方才一阵热闹喧哗的景象早已消失不见。忧心忡忡的老管家望着独自在庭院里跪僵的身体,重重的叹了口气,又将视线转向坐在上位的主子--傅家大公子傅怀珏的身上。 傅家虽以茶显贵,可原在本地也算得上显赫名门。一家之主虽英年早逝,尚留下两个儿子,小的一个在江西管理着本家的茶园,而福州则由大儿子怀珏一手执掌。 人人都说傅家的子嗣个个是人中之龙,尤其到了傅怀珏一代,他年少有为,沉稳老练,虽在商场辣手纵横,但温和英俊的相貌却是当地乃至京城的少女们心中最佳夫婿的雀屏,他十六岁就只身一人寻访大江南北采撷各类名茶,十八岁便夺得斗茶之冠使得傅家茶园成为当今第一,而后多年来,又每每亲自保茶赴京并深得皇上的青睐,终于让傅家茶庄成为『百茶园』之首,成为天子钦点第一贡茶园。 然而此刻的傅怀珏却丝毫不见夕日里温柔平和的神情,丝毫不为屋外的情形所动,冷静的近乎残酷的表情令整个大堂的温度骤然下降,他修长强韧的手指轻柔的划过青瓷杯口,拭去上面残留的水气的痕迹,轻蹙剑眉,凝视着清淡的茶水中星星散散的茶末。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的老管家,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瑟缩着走近傅怀珏的身边,战战兢兢的说道。 「公子……孟冰已经在外头跪了四个时辰了……」 傅怀珏连头也没抬一下,手指拭杯的动作却嘎然而止。 「你在为他求情?!」犀利的凤眼微微上抬,还没有被视线扫到,忠实善良的老管家就已经打了个冷战。 「老奴不敢!」。他哆嗦着撑住自己终于没软下来的双脚,壮着胆子又说。 「老奴只、只是怕,这酷热难挡的天气,偌大的一个茶园若是没有人照看,恐怕……」 听他这么一说,傅怀珏冰冷的脸上才有了一丝溶解的迹象,他终于合眼叹了一口气,又将视线调整到看得见大堂外的角度,半晌,才站起身踱步而去。 ※※※※※※※※※※※ 流淌下来的汗水,经由烈日的烘烤呈薄盐状集聚在伤口的周围,疼痛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可是孟冰知道,若是他不支倒地,换来的结果并不会比现在更好,所以他不能倒下,也不敢倒下。咬紧牙关,支撑到大堂里面由远至近的脚步在自己的面前停下。 「看起来,你应该有在反省了……是吗?」听到傅家的一家之主严厉的冷语,孟冰强忍着快昏厥过去的眩晕感,垂下头,让傅怀珏无法看见他眼中的一丝不甘。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知道………………」吐出这两个字好象比预想中要来得艰难,这,不仅仅是两个字,也是他寄人篱下唯一残留的自尊。微微抬起下颚,孟冰的眼光触及傅怀珏腰间的物什--条三节环龙长鞭。这条鞭曾是戎守边关的守轮大将军,赠于与他八拜之交的傅怀珏之父,而后作为家传之宝又为傅怀珏所有,金丝嵌入天马筋本该是神器的环龙鞭,现今却变成了惩戒底下人的刑具。孟冰不止一次遭受它的宠幸,几次三番皮开肉绽,他不恨,只为如此宝物竟然被这般的糟蹋,感到太过可惜。 见他两眼直直却连看都懒得看自己,傅怀珏无法忍受他的漠视,他抽出长鞭用坚硬的把手部分抵住孟冰的下巴,迫使他抬头仰视自己。 「我傅家大公子难道比不上一条骯脏的皮鞭入你眼吗?!还是方才那一顿你还意犹未尽……不要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回答我!」 孟冰毅然正视他的目光,不躲避,不畏缩,他从来就不会逃开傅怀珏的眼神……三年前是这样,现在仍然是这样………… 「……孟冰……只是傅家的一个小小茶奴,怎敢忤逆公子……公子……言重了……」言下之意,他根本不想和傅怀珏多费口舌,横竖一死,随他定夺。 「你!」傅怀珏怎听不出他言语中的不屑,顿时勃然大怒,正欲举起手中的环龙鞭,双目却对上孟冰傲然的眼神,彼此相望对峙了片刻,他竟然转而大笑起来。 「呵……我都忘了,你生就这副德性……」他撤下手,杀气已然消散。 「罢了罢了……今天就看在那一千亩茶园的份上,姑且饶过你,只是……别再有下次……」 后面那句话他说的阴冷,令人不寒而栗,孟冰脸上虽无表情,心头却好象被重重的敲了一记。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还没等孟冰开口,站在一旁为他捏着把冷汗的老管家,已经忙不迭的替他响应了。匆忙的将他扶起,管家低声在孟冰的耳边说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再和自己过不去了!」 孟冰用虚软的双腿勉强支起身子,他尽量避免压到老管家,他尽可能不再示弱,可是,才不过几秒的强硬还是抵不过瞬间席卷而来的昏眩…… 「孟冰、孟冰……」老管家焦急的呼喊渐渐游远。朦胧之中,孟冰见到那好似冰山寒石的身形开始动摇,随即,他便被铺天盖地的黑暗吞没………… *** 十月的天该是如此的清爽宜人,秋风扶起泛黄的枝叶,一片片清脆的沙沙作响。西湖岸边,嶙峋的假石上散落整片整片的枫叶,把湖岸到湖心的水面铺满,风过之处,卷起一阵似黄似红似绿的涟漪。秋景美则美矣,有人为此痴醉,愿做西湖之水醉卧在这一波,也有人触景感伤,叹天不悯人世道沧桑。柳叶已经洋洋洒洒即将落尽,布满龟纹的枝干底下,坐着一大一小两具疲惫的身形。 年过三旬的女子仍旧保持着少时的风华,可两鬓斑斑的雪痕却早已藏不住令她心力憔悴的忧思。在离她不远处的另一石墩上,坐着一个九岁的孩童,从她如此胶着的眼神上来看,那想必是她的孩子。只见那孩子从石头上滑下,三步并做两步的跑到女子的面前,奶声奶气的说到。 「娘!我饿了。」 女子微微一愣,目光转而注视着手中的半块面饼,那芝麻落尽的饼已是今日唯一的口粮了。 眼角闪过一丝泪光,女子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哽咽。「吃吧……」她将手里的面饼放到小孩的手上。「娘不饿!」 孩子两眼放光的接过饼子,正想一口咬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来乌黑的眸子只盯着女子猛瞧。「娘,你昨个晚上什么也没吃,今一早我们又没讨到吃食,你怎么不饿呢?」 「傻孩子,娘见你吃的饱了,娘自然也就不饿了啊。」 孩子沉默的望着女子又望着手里的面饼,随即抹去唇角的几点沫星,把面饼再度放回女子的掌中。「冰儿不饿!冰儿和娘一样!娘不饿,冰儿也不饿。我们等父亲来了才吃好不好?!」 女子闻言,扯住爱子瘦小的身躯入怀,泪纵横,却无言以对…… …… 梦入江南烟水路 行尽江南 不与离人遇 睡里消魂无说处 觉来惆怅消魂误………… ………………… 「娘………」直到泪灼两颊,孟冰才从旧梦中悠悠醒转,清醒的视线中只有烛火如豆,在烛台上跳动不已。夜色已深,承受了那一番鞭笞之刑后,他已经昏睡了半天。母亲撒手人寰已是三年之前,将母亲的遗骸葬在茶园后山,那之后除了头一年的忌日,孟冰曾私自离职去上过一炷香,就被傅家禁足,从那日开始,孟冰就取代了傅家的茶园奴役,识得千百类茶品又深谙茗戏的他虽不用像其它仆人那般辛苦做工却仍是傅家次等的人种,双手不曾被粗重的劳务伤害,肌肤虽晒的黝黑却比任何小厮都来的光洁,除了看守茶园培育茶苗,他被免去一切杂事,甚至还有仆役照顾,若不是因为穿著下人的衣服,说他是傅家另一个儿子也不过分。是以此,除了和他一起看管茶园的管家待他如亲人之外,孟冰就再也没有体己的伙伴和朋友。 傅怀珏在家中待人处事较为严厉,却并非一个不问青红皂白就实行专制的当家人,然而对孟冰而言,他的种种责罚有时却无聊的可以,似乎沉迷于欣赏他的痛苦。尽管如此,孟冰却从未曾有过离开傅家的打算。 『冰儿…………娘生前欠下那一笔债,此生已是无望回报了……若是你有心,替娘完成心愿……一定要留在傅家茶庄……………』三年前,母亲缠绵病榻临终的遗言历历在耳,忘也忘不掉。 「娘啊娘……三年了,为何这债还是还不清啊…………」孟冰揪紧怀中的锦囊,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的东西。被揉成一团的团锦花布,好似有着无穷无尽的温柔的力量,将孟冰的悲伤化作滴滴清澈的泪,驱出他斑斑伤痕的身躯…… 夜风起了,明日即将收摘的茶草发出淡淡清香,从未禁闭的门扉钻进来,盈满整间木屋。 男子深邃的眼透过那狭小的缝隙,注视着屋内那从不曾在人前嗦嗦发抖的身影,半晌,欲敲门而入的手却又半途悬停,脚步在门外冰冻,举步不前。 又是半晌,别过头,转身,往来路返去了…… 轻轻的气息声并未逃过孟冰的耳朵,他犹如惊弓之鸟般抹净了一脸的泪迹,强忍着后背的疼痛,蹒跚着走到门前。 门外此刻除了微凉的的风还在咻咻的吹,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吱呀~」孟冰打开门,木门因为年久发出的呻吟,和在黑夜舞动的茶草喧哗中,显得苍老而凄凉…… 没有人!难道是方才太过悲伤听错了?!他低头,瞥见脚下的一样东西。白身白颈红盖头的药瓶,孟冰捡起来放在掌中查看,上好的瓷器容具以及上头清楚的写着回春堂的字样,这该是从京里头带来的上好药剂。是谁放在门外的?孟冰不肖用头脑一想,那张只有在他面前冷若寒冰的面孔就浮现了出来。轻扯了一下嘴角,孟冰将手中的白瓷瓶远远的掷入茶园漆黑的深处。纵使再极品的伤药,也治不了他的伤,再好的白玉瓷,也这么轻易就被黑暗玷污。 木门再度关闭。紧紧的不再留下一丝空隙,将愈刮愈烈的夜风推出屋外,也将满园的香气拒之千里…… 第一章 翌日清晨。「铃铃~~~~铃铃~~~~」石板道上传来清脆的铃声,由远至近。 东门口浓浓雾气之中,隐约有一辆华盖红帘的马车,由两匹黑马拉着缓缓的驶向傅家茶庄的方向。车顶上挂着堇色的流苏,盖布是用上好的缎子制成的,绣着雀鸟朝夕的纹样,看样子像是妇人家用的香车。马车行进到茶庄的大门口,马夫将缰绳扯紧,车子在马儿的低嘶中嘎然而止,只留下马颈上的响铃还悠自摇弋。 「老夫人!到了!」马夫跳下车,对着紧闭的车帘子弯腰弓身道。车帘应声而起,那里面探出一颗小巧的女子头颅来,若非无人经过,那女子的相貌足以使众人卸下工作伫足观望,样貌虽不可说倾国倾城,那肌若凝脂,雪白的好似呵出一口热气便要化却一般的面皮,樱桃朱唇轻点,明眸盈水,却是美而不艳,秀而不俗!只见她在马夫的搀扶下越下车来,面露喜色的四下张望,一抬头便见着傅家朱漆大门的门匾上那两个明晃晃的大字--傅庄。 「凝儿,你来扶我!」身后的马车里传出一声苍老却精沛的唤声。 「哎!来了,姨母!」少女匆忙转身再度返回车前,掀起帘子,从里面扶出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妇来。 那老妇人满头的银丝,好似垂暮之人,可是却腰杆笔直,吐纳祥和,两眼更是显得炯炯有神。 「凝儿,你刚来这里,看看觉着怎样?」 少女回头又看了看方才已经观赏过的景象,笑着说。 「我一直以为傅家茶庄既是皇帝钦点的天下第一,应该是门庭若市,富丽堂皇,就像京城里那些将军大官的府邸一般景致,可是,这里却简朴清冷,丝毫不如我想象当中。」 「呵呵~~~~」老妇人被少女的一席话逗乐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你那位大表兄极不喜好铺张,对那种门面排场更是讨厌,就连皇上御赐的天下第一茶庄的金匾也被他收入内堂,为了此事,当时还惹得龙颜大怒呢。」 「啊!那皇上有没有怪罪?」 「幸好,皇上对珏儿喜爱有加,才没有深究。」 「哦!」唤作凝儿的少女微微额首,嘴角渐渐浮现意味深远的浅笑。 「珏儿生性就是如此,日后难免惹出什么事来,以后,就要劳你好生照看着他了……」老夫人意有所指的握住凝儿的手掌,轻轻的拍打着。少女含羞带怯的将头低垂,长长的睫毛在面颊影下秀美的阴影,她娇颜更是酡红,好象饮了大碗美酒一般,乖顺的点了点头。 「凝儿知道……」 *** 与此同时,在傅庄偏院的书房。 「大公子!大公子……」家丁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来到书房门前,还未声报就像阵风似的刮进傅怀珏的书房。 「怎么这么没规矩!进书房前要先声通报这我讲过多次了,你是不想在茶庄做活了是不是……」傅怀珏看书的动作没有丝毫的改变,就连和家丁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看他一眼,好象书本要比活人好看多了。家丁却暗忱糟糕,腿也不由自主的软了下来。 「大、大公子恕罪……是老夫人要小的即刻请公子出门迎接,小的是怕怠慢了老夫人才如此莽撞的!小人知错了,请……公子饶了小的……」 傅怀珏闻言,将手中的书本猛然一合。 「老夫人来了?!」 「是……已经到了大厅……」 *** 见到傅怀珏匆匆赶来迎接,傅母很是高兴,拽着凝儿就迎了上来。 「孩儿不孝,不知道娘亲今儿个来,未能亲自出门迎接……」 「娘不怪你,你近日也着实忙了一些,我来时也听人说了斗茶会的事情,来不来得及?我让珑儿调些人手过来可好?!」 「怀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娘请放心,孩儿这边还省得。」 傅母喜滋滋的把儿子从上到下看过一遍,连连点头。 「我儿是长成了,生的如此俊逸非凡,和你父年少时简直一模一样……」一提起傅怀珏的父亲,本来祥和热闹的气氛骤然降温,难以察觉的哀思在傅母的眼中流连。 「娘……二弟为何不来?」怕母亲再度触景伤情,傅怀珏马上转开话题。 「啊……你说珑儿,他还有些庄内的琐事要处理,过个三四天就会起程赶回来,说到底,你父亲的忌日,自然要你们兄弟一同去坟前祭拜啊。」 「是……」傅怀珏点头称是,却没有注意站在一旁定定注视他的少女,等他看到这张陌生的面孔时,少女却已先行招呼了。 「凝儿见过怀珏表兄!」 「娘……这是……」 「这是你林姨丈的闺女宣凝,小名叫凝儿。你们两从小就没见过,哦,她家是在四川的。娘这次在四川确实受到你姨丈他们的多方照顾了,还不快和表妹妹打过招呼?!」 「见过凝儿表妹……」傅怀珏礼貌性的回礼,并没有太在意少女脸上表露出来的情意,更是没有想到这个凝儿其实还庶出有因。 过了一会儿,家丁将上好的武夷端了出来,用白瓷的茶盅合盖着的茶水悠悠的透出茶香。 傅怀珏嗅了嗅茶香,眉头微躇。「这茶是谁烹的?」 家丁的身体一哆嗦,忙不迭的回话。「回公子,小的刚才看了茶屋,那人好象没有起来的样子……所以就让晒茶的小六……」 傅怀珏的眉头皱的更凶,这都快晌午了怎么还不起来?本以为昨日煞过他的锐气,今天该是平和些了,没想到竟然还是摆这些拿不起的臭架子! 傅怀珏冷冷的道,「去叫他起来。」 家丁偷望了主子一眼。「……可是……」 「可是什么?」 「小的已经叫过,叫了好几声他也不出来……」 傅怀珏将八分满的清茶往桌上一放,回头一改冷竣的表情对傅母道。 「娘和凝儿表妹请慢用,我少陪一会儿。」说罢,长身一起,大步往后院走去。 坐在边上正准备饮香茗的傅母望着远去的傅怀珏,突然心头涌起一阵焦虑的不安,她回头询问方才端茶来的家丁。「茶屋……如今还在吗?」 「回老夫人,茶屋早已重建,只是老夫人许久不来不知道而已。」 「那……现如今谁住在里头?」 「是孟冰。」 「孟冰?!」傅母像是听到什么骇人听闻的话,手中的茶盅猛的跌落,泼了一桌的茶渍。「是不是那个孟三娘的儿子?!」 「回老夫人的话,正是那死去的孟三娘的儿子!」 傅母冷冷的哼一声,目光中突然涌动起仇恨的烈火。 「带我去!我要见见那个贱人的儿子!」 *** 木屋中犹如黑夜般的沉寂,卧倒在床塌上的孟冰整整昏睡了一宿,依旧兀自一动不动。后背处的伤口可能已经化脓,火辣辣的灼烧着他的意志,浑浑噩噩中,孟冰也只是隐约的听见外面传来的嘈杂之音,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惹火了傅家当家作主的人。门,被用力的揣打,发出不堪承受的惨叫。 孟冰听见有人在用他那轰雷般的嗓音敲打他的耳鼓,一声声的击的他头疼欲裂。 「孟冰!你给我开门!!听见没有!开门!!」 因为有些发烧而变的不太灵敏的听觉,还是让孟冰辨别出那熟悉的声音的主人正是傅怀珏,他挣扎着下床,有气无力的正好衣衫,然后三步一摇五步一晃的去开门。 「啪!」岂料着一开门的刹那,迎面而来的不是人的面孔,而是一只巨大的手掌,不偏不倚的刮打在孟冰半边脸颊上。突如其来的眩晕让他几欲呕吐。 「你现在是越发的不得了!谁是主人谁是奴才你都分不清了是不是?!要我这么大费周章的来请你,你才晓得从你那张龙塌上爬起来吗?!」 傅怀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愤怒,他看见孟冰惨白的脸色,看见他因为自己的一巴掌而摇摇欲坠的身形以及勉强撑住自己的消瘦的手腕,心下竟然徒地抽紧……那真是一种很不好受的滋味。 孟冰没有解释,心里并不期待傅怀珏的谅可,他明白,在这里是没有他可以辩解自己清白的机会的。若是主人家觉得他在虚盖弥章,说什么不是一样的。 「我只晓得,傅家待那些个会点茶技的仆役向来不薄,除了看管茶园端水沏茶,一概不问什么粗重杂活,没想到却是养出一帮恃宠而娇的奴才来。」耳听得一个老年的妇人的话语声,孟冰抬起头来,定焦在站在傅怀珏身后的傅母身上。这个看起来一脸寒霜却又皮笑肉不笑的老夫人,让孟冰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发怵。 冷笑数声后,傅母已经站在了孟冰的面前,她用轻蔑的眼光打量着孟冰消瘦的脸庞。 「你,就是孟冰?孟三娘的儿子?」 孟冰不清楚这位咄咄逼人的老夫人为什么会提起他的娘亲,可是在对方的眼中他看到了轻蔑与仇恨,那种眼神他确有几分熟悉。 「果然是那女人的儿子啊……连模样也相似的可怕!」 「娘!让孩儿来惩戒他就行了,您还是先行回房歇息吧……」 傅怀珏上前拦住了傅母再度接近孟冰的企图,即使在身后一步之遥,他也能感觉到傅母体内散发出来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凌厉杀气。他甚至可以肯定,只差一秒她会伸手掐住孟冰的脖子,对于这一切的发生,他有些后悔了。 「我来了你这里,难不成还没了管奴才的权利了?!」傅母面孔一板,恶狠狠的瞪着孟冰,彷佛口中的话就是对他说的一样。 「不……娘言重了……」 娘?这位老夫人是傅怀珏的娘?孟冰想到这里头脑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 「你多大了?」 傅母询问到。 「回老夫人,今年二十一了。」 管家在一旁替孟冰回答到,看他的脸颊滑落豆大的汗珠,一向把孟冰视如己出的管家只感到心痛不已。再者,孟冰又是好强到极点的个性,一身反骨,一个不小心难保又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老夫人。傅怀珏虽然可怕却还及不上老夫人万一啊。 「人虽长的好,却没想到是个哑巴……」好心解围的管家反而弄巧成拙,换来傅母白眼相加。 「回……老夫人……孟冰过了这个中秋就二十二了……」 孟冰不忍老管家代他受过,只好出口回答。 「二十二……」傅母似笑非笑的歪斜一下唇角,「我嫁来傅家的时候也不过是这个年纪……」 孟冰低着头看不到徘徊在他身后的傅母的表情,他也不晓得,傅家老夫人为什么会说这话? 「想当初傅家虽声明显赫,家财万贯,老爷却从不鄙视我出生微寒,彼此相敬如宾了十多个年头啊……往事不堪回首,这一转眼,珏儿和珑儿都长这么大了……」傅母好象沉浸在了往事的追忆当中。 傅怀珏微蹙眉头,知道母亲又开始每天如一日的缅怀了。自从傅怀珏的父亲死后,他的母亲就一直一直念叨着过去的种种,突如其来的噩耗的打击,让不过三十出头的母亲在几日之内变成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三十岁的男人或者会有白发,可三十的女人却难有满头的白发,傅夫人几乎是一夜霜满。 「……珑儿那年才五岁……记得那日秋已入深,孟三娘那个女人就进了傅家大门……对,就是你娘,毁了我和老爷十年的夫妻之情!!」 傅母突然恶狠狠的走到孟冰的面前死死的瞪着他。「你那狐媚的贱人娘,也就是用这样的表情勾引老爷的!」扬起的手飓风般落在孟冰消瘦的脸颊上,傅老夫人虽是女流之辈却也将虚弱的孟冰击的后退数步。 周遭仆役们数双眼冷冷的注视着一切,注视着连捂住红肿的面部的气力也丧失的孟冰,和拋开傅家女主人的庄肃露出充满嫉妒和仇恨的狼狈的傅老夫人。 孟冰环视那些眼神,从他进入傅家开始就环绕在周围的眼神……当然,他也看到了站在左边最后面的老管家担忧痛心的眼神,在傅母身后惊讶恐惧的少女的眼神,还有,傅怀珏那永远捉摸不透的眼神……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你为什么还不死,和你下贱的娘一起去死!!」傅老夫人开始进入狂乱的状况,傅家的人在一旁蠢蠢欲动,惟恐闹出什么乱子,一边观察着傅怀珏的反应。 「我娘不下贱……」没想到傅怀珏没有所行动,一直沉默的孟冰却喃喃开口。 「我娘……从没有做过下贱的事……」 「连嘴也一样刁蛮!!」傅母突然转头冲着傅怀珏叫嚷,「这里不要这样不服管教的奴才!痛责一顿扳子把他给我赶出去!!」 傅怀珏没有任何表示,好象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用温和无比的口语醺醺的回答。 「娘……您周多劳顿了,先歇息去吧……这边的事孩儿自会处理……」 「处理什么?!我要你将他赶出去!」 傅母继续吼着,一旁的家丁有两个已经上来搀扶,连无关痛痒的林宣凝也上前挽住了傅母的胳膊。 「姨母,您也累了,有什么事咱们明儿个再说吧……气坏了身子,怀珏表兄也不好受啊……」说罢,她偷望了傅怀珏一眼,可是一颗芳心,却在发现他的眼中根本没有自己的时候怅然若失。「我们走吧,姨母……」 被这么一唤的傅母突然像回过神来一样,抚着自己太阳穴,喃喃的低语。「……我这是怎么了………头…好痛…」丧夫之痛带来的似乎不止有满头的白发而已,也是诱发歇斯的狂乱的主因。 傅怀珏就是因为知道,才会在三年之前将老夫人送去四川姨丈家中,可是,今日的突然来访却是在他的意料之外,而她对孟冰母子的恨已经深入骨髓,根本无法缓和,自己却又使得旧事重提,再一次伤害了母亲脆弱的心思,这可是自己的一大失策了。带着些许懊悔的心境,傅怀珏拉过一旁的管家。 「你去安排一下老夫人和林小姐,然后带他们去醉仙楼用晚膳,我随后就到……」 老管家不由得用满怀担忧的眼神再度望了孟冰一眼。 「还不快去!」在傅怀珏的严词喝令下,管家也之好怏怏的离开。 在众人的眼中傅家老夫人很显然的是天子第一号难缠的角色,又加上潜伏的半癫狂的病症,若是她果真发作起来难保不会秧及无辜,所以,傅老夫人是最可怕的,这一点是大家有志一同,然而,在孟冰的眼里,最可怕的人却不是傅家老夫人…… 「你怎么了,过来!」傅怀珏露出牲畜无害的笑容,嘴角吐出阴柔的语调。 勉强撑起身子的孟冰并没有响应他,而是淡淡的摇摇头。「……今天……不行……」 「行不行不是你来说的!」傅怀珏将他拽住,把孟冰一身无力的软骨重重摔在褥塔上。 「呜!!」牙紧咬的唇瓣沁出血丝,在傅怀珏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被孟冰悄悄拭去。 「你刚才为什么对我娘反唇?」 「……」 「我晓得,你,是想我听娘的命令把你赶出去是不是?!」 孟冰没有想到傅怀珏会这么看透他,讶异瞬间转化为恼怒,他撇开头,避开对方质问的眼神。 「看起来,我没有猜错……」下一刻,孟冰觉得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手窜进了自己单薄的外衣。 「你……作什么?」他惊恐的堵住那只手的进犯。他不要!宁可被杖责而死也好过肉体被凌辱的惩罚!! 傅怀珏乐于见到他惊慌失措的表情,对不苟言笑又傲骨一身的孟冰,这可谓难得一见的奇景了。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傅怀珏把他压的更紧…… 三年了……从第一次侵犯令傅怀珏食髓知味到久而久之难以自拔,整整三年的时间……孟冰几乎已经忘记了要如何反抗,在痛苦中沉沦,又在绝望里复苏…… 第二章 交缠在床塌的两具身影激烈的撞击着,再摇曳中垂坠的蔓帷薄薄的遮住了黄昏的光亮,也将痛苦的喘息从人间阻隔。 手指,撕裂了青葱色的被单,被迫仰面交合的孟冰承受着由天与地齐来的苦楚。 “呜!!” 后背的伤口在傅怀诀突然的冲击下再度裂开,殷红的血液溅染了薄被,黑色的、红色的印记渐渐晕染开来,漫溢到床单的其他地方。 等到傅怀诀发现的时候,孟冰已经没有呼喊气力,宛如傀儡一般毫无生气的随着渐渐停摆的动作而动作着。 “你……没有用我给你的药?!” 该死的!在肆虐的快感中浑然忘我,竟连昨日那一幕血淋淋的刑责都忘的一干二净。 傅怀诀不再继续,他扳过孟冰火烫的身体,现在的火烫他终于相信并不是因为欲火焚身。 “嘶啦~~~~” 薄布衫由后背被撕为两半,本来是蓝灰色的料子此刻已经呈现暗红。却仍有粘粘的液体缓缓渗出。 伤口显然已经恶化,裂开翻出的部分皮肉被凝固又流出的血液染黑,继续渗出的地方也开始伴随着恶黄的脓液,触目惊心。 “用了又怎样?……还不是又要受到责罚,还……是要继续……周而复始……用了……也是白用……” 孟冰虚弱的在口角扯出一丝笑意,目光流转聚焦不定的看着高高在上的傅怀诀。 疼痛感早已变的麻木,他觉得自己快要昏死过去了,可要是真的昏死过去那样也好,好过有知觉的折磨。人是活的才会有知觉,若是死了自然什麽都没有,昏死不是死,却也可以什麽都感觉不到。 他不屑!他竟然不屑自己从从京城带来的上品圣药,竟然不屑他的一番好意!! 傅怀诀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 “认识你这麽久,我倒还不晓得你喜欢这种玩法!……好!不用也罢,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甩过他的身子,傅怀诀将未消退火热的利刃再度突刺入孟冰的体内。 “呜啊!!” 孟冰顿时瞪大了双眼,似乎要将源于体内的剧痛透过目光射穿床顶,刺穿屋檐驱散到遥远的天那边。傅怀诀毫不顾惜的律动,毁灭似的摆弄他受伤的身躯。 “怎样?!你喜不喜欢?!还是嫌不够?!” 傅怀诀欣赏着他渐渐反白的脸色,不断颤抖却始终没有再叫出声来的干裂的唇瓣。不知何时起,被水气笼罩的眼眸不再停留在他的身上,孟冰象是要窒息般大口呼吸着,使劲最后一丝气力,将手指深深嵌入傅怀诀钳制他的手臂,指甲狠狠的拉出几道血痕。 宛如他背部的伤痕一般丑陋一般触目惊心的血痕。 终于如愿的昏厥。 傅怀诀同时的停下举动,在那一刻,欲望奇迹般消退,将肉刃抽离躯干的瞬间发出足以令人颜红的淫靡之声,却在此刻变的令人胆寒。 他不记得自己从何时起变的如此残忍,不知道是什麽让他如此痛恨这个小小的茶奴。 三年前是为了父仇,三年后……是什麽?…… “你的债……你永远还不清……” 低低的在没有了知觉的孟冰耳边吐出这样的耳语,傅怀诀起身着衣下床。 窗外已经开始落起蒙蒙细雨,打落在碧绿的茶田,沙沙的声响象女子的哭声,断断续续抽抽噎噎…… 重阴未开,暮色又催疏雨,萧萧复萧萧 梦魂归,泪痕尘影,心似熄香冷…… *** 身体渐渐回暖,悠悠复醒之时,房中再无半个人影。 孟冰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不如先前那般疼痛,或是麻了丧失了痛觉,竟有一阵暖意包裹,才发现自己,是俯卧在床头,身上已经包上了厚厚的绷带,一股似香非香的药味,在小小的木屋中弥漫,夹杂着男子淡淡的气息。 是傅怀诀,是他替他上了药并仔仔细细的包扎。 那药?不是已经被扔了吗? 孟冰一抬头,看到桌几上赫然摆放着昨夜被他扔进茶园的白瓷药瓶,没有错,上头还沾着少少的烂泥巴。 为什麽? 在偌大的茶园中替他找回药瓶,替他上药,替他包扎……他是奴,生或死都是奴!他是主,没有主为了奴的命出此一辙。 傅怀诀…… 孟冰想不通,猜不透,他的公子他的主,究竟要他怎样?…… *** 马车行进到醉仙楼已过了用膳时,高高的楼宇飘出悠扬的琵琶乐声,女子莺燕的歌声也好似天籁绕粱,久久不散。 傅怀诀下了车,步上酒楼,正寻思那是哪来的歌优,眼睛却正对上环抱琵琶的林宣凝。 “表哥!” 见他来到,林宣凝难掩喜色,顿时停下了手中拨弄琴弦的动作。 “决儿?!” 傅母好象听的正高兴,全然忘记了傅怀诀将她二人撇在此地。她笑盈盈的将儿子拉下,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 “怎麽这麽许久才过来?” 这时才想起傅怀诀来得过晚了。 “哦……茶庄里突然来了几个客人,孩儿敷衍了一阵就来晚了,娘请恕罪!” “怎麽样的客人?我认不认得?” “也不是什麽重要的客人,都是些茶庄照顾着的商家,不时的过来寒暄罢了。” “哦……” 傅怀诀转头看林宣凝。 “宣凝表妹琴弹的好啊!此曲只应天上有,我这凡夫俗子竟也有聆听之日,怕是我前世修得。” 傅怀诀向来爱茶却也爱曲,香茶配美曲在他看来既是人间极乐。所以,这些话,傅怀诀说的不谄媚也不虚假,端的是处于他的真心。 “表哥夸奖!凝儿不敢当!”听他出自真心实意的褒奖,林宣凝不由得双颊又泛起两抹彩云,将头垂的更低。 傅怀诀看着她不施钗佩华盏的素雅青丝,心头不免升起一阵怜爱。 “不过,怀决好象惊扰了表妹的雅兴,那一曲是水龙吟?” “正是!怀决表哥好耳力。” “苏轼的词我也就最喜欢这一黜。表妹不妨再续下去吧。” 傅怀诀正座,作出洗耳聆听之状。 傅母见罢掩口偷偷一笑,此次来到福建的茶庄为的不仅仅是扫墓,还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这个唤做凝儿的侄女,是傅母自小就相中了的,来的匆忙又怕傅怀诀不应允,才没有提早告之。现在看起来,儿子对这个未过门的媳妇显然颇有好感。不妨趁热打铁,就挑这个时机订下了吧。 “凝儿,既然你怀决表兄这麽说了,你就弹吧。” 林宣凝一欠身乖巧的回道:“是……” 乐声再起,靡霓之音似幻似真,将人心抛去九霄徜徉在云雾当中……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无情有思,萦笋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扬花,点点离人泪…… 一曲罢了,教听者仍沉浸在扬花美人,无情有思的境界中。 傅怀诀嘴角含笑,默默额首。 “好曲好曲……” “谢表哥!”将手中的琵琶放置于椅上,林宣凝再度一个欠身。 “凝儿,我口也渴了,你去告诉楼下的吩咐送茶。”傅母有意要她回避,聪慧的女孩怎会看不出来,娇颜又是一红,不出声便往楼下而去。 “哎?娘要喝茶不用劳动宣凝表妹,我去就是了。”说罢起身就要追下,却被傅母一把拉住。 “好儿子,娘有话要与你谈。” “话?什麽话?” 傅母微笑的两眼眯成一缝。 “你觉得凝儿怎样?” “凝儿表妹?她……很好……” “凝儿秀外慧中,又贤淑又会体贴人。为母很想要这样的媳妇啊。” “娘的意思是……” 傅怀诀预感到有什麽,却没有点破。 “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爹成婚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四岁,如今你都二十六了,有没有想过成家生子啊?” “娘?你怎麽说起这事来了?!”傅怀诀并非不知道母亲的心思,“若是我成家,岂不是要照先祖的遗训归还老家,这里怎麽办?茶庄不可以一日无主啊!” “娘知道你为傅家茶庄劳心沥血,处处替茶庄着想,可是,傅家也要传宗接带啊。我已经让珑儿接替这里,你就回老家江西的茶庄。” 没想到,母亲已经悄悄办好了后事,傅怀诀不由得生出一股怨气。 “娘没有先来问过孩儿的意思就自做了主张,恕孩儿难以从命!” “你!”傅母重重的一拍桌子,一张脸顿时没有了血气。 “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这是想断了傅家的香火!你怎麽对得起傅家的先祖!” 见母亲突然大怒,傅怀诀不禁后悔自己的断言。 “娘请息怒!孩儿并不想出言冒犯,只是,孩儿觉得还没有到成婚的时机,茶庄还要孩儿做主,二弟即使来了,也没有这麽快就能接手茶庄,所以,在一切都没有定局,成婚一事,有待商讨……” 才说完这样的话,傅怀诀就瞥见林宣凝已经在楼道口定定的注视着他有一阵子了。 顿时,他感到有些语塞,将接下来要脱口而出的拒婚的话硬生生吞回肚里。 *** 上个月由邻县来了个熟识的商家,送上两石当地的名产——铁观音。 虽然是在夏季那些茶叶却壮实沉重,色泽沙绿面带白霜,冲泡之后更是香气馥郁,入口回甘,明显是入春时节采下的上品,铁观音素有七泡留余香的特质,当然也就受到朝廷百官的厚爱。傅家有此名茶的消息自然很快又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身着紫袍的宦官在傅庄门前大声宣读着京城下传的圣旨,傅怀诀与家奴跪在长廊上参拜,虽恭恭敬敬的俯首听命,却已料到皇帝下旨的意图。 “今闻傅庄再得名茶,乃是万里挑一之圣品……” 果然,就是冲着那两石铁观音而来的! “……特此诏书,命傅家即日将贵茗送抵,作斗茶之供奉,不得有误,钦此!谢恩!” “万岁万岁万万岁!” 傅怀诀接过圣旨,心下暗自好笑。 什麽斗茶会之供奉,分明是那皇帝老子爱茶如痴,想独占香茶罢了,说是即日送到怕是担心这些茶又被些达官贵人们拿了去。到时候,偏是天子也轮不到一尝,龙颜必是一年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了。 “多谢公公……”傅怀诀作揖道,“只是准备行程还须一些时候,怀决只有明日才能将石茶送到皇城,烦请公公转告皇上!” “咱家就算通报了也没用不是,皇上也是出了名的通情答礼,说是即日也不是让你今儿个就送去啊……” 传旨太监嬉皮笑脸的回道。 “不过,要是晚了倒也不知道这皇帝陛下会不会又龙颜大怒……” 他指的是上一回皇上下旨缴茶,傅怀诀以茶庄事务繁忙为借,竟然到了命定之日迟迟不送茶入京,气的那一国之君差一点没有再下一道旨抄了他傅家茶庄。幸好隔日傅怀诀亲自又多送上两石的大红袍才将那龙颜抚平,那时可真是千钧一发。 “不敢不敢,怀决一定准日送到。” 说罢,向身后的家丁使了个眼色,那人急急入了厢房又急急出来,手里多了一大包贴着傅庄字样的东西恭敬的递于傅怀诀。 “公公,怀决这次还得了一些上好的白茶,还望公公笑纳。” 纸包沉甸甸的,光从分量上就掂得出它的品质决不低廉,太监看来也是茶痴,只是一见到这东西就已经喜笑颜开了,赶忙接过,语气也突然转缓。 “一直拿你的茶叫我都不好意思了,呵呵……你放心,皇上那里我会替你转告,只是千万不要太晚了。” “知道知道……多谢公公,公公好走!” 目送那些人五人六的走远,傅怀诀暗自叹了口气,却不知道这口气是打哪来,总算是可以挺直腰杆说话的时候,眼见到的不过几个小仆,原来都各忙各的去了。傅怀诀订下的规矩,只要没主子的吩咐均各顾各的忙活,但凡琐事切勿来打扰。是以此,到了这个时候竟连个说说话的下人也没有。 傅怀诀笑笑,不由得想起父亲在世时那一派和乐融融的氛围来…… 不知不觉得,他走到了后园,茶园的所在,远远的看到一抹纤瘦的黑影在一片碧绿之间缓慢的穿梭,时而在一小簇茶草边弯腰下蹲,片刻后又起身继续前行,似乎不知疲倦的照看着这傅家唯一的生计。 傅怀诀没有惊动那人,可是他却已经看到了傅怀诀,一个转身,闪进了一旁的木屋之中,将门匆匆关上。 傅庄里有敬他如鬼神的,把他当太老祖的,可是视他为洪水猛兽避之惟恐不及的却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傅怀诀挑动剑眉,心下微微有些不乐,却也不怒,他不紧不慢的走到那栋木屋前,不敲也不打,只轻咳了一声道。 “把门打开。” 屋内沉默了许久,渐渐步声响起,里面的人果然还是乖乖的开启了房门。 孟冰垂下眼帘,没有打招呼,默默的等傅怀诀进屋,才将门关上闩好。 傅怀诀坐在屋内唯一可以容纳两个人的床塌上,孟冰见状只觉得一股凉气打脚底蹿上脑门,全身不由得抖了一下,只是轻微的动静,傅怀诀却已然尽收眼底。 “不要把我想成发情的野兽,不宠幸你难道就不能过来坐坐吗?” 话语之间带着明显的揶揄,孟冰闻言倒已不在僵硬,他走到桌前,掂起茶壶满满的斟了一杯,双手捧于傅怀诀。 悠悠的茶香还未入口就溢满鼻间,在透着微光的木屋内搅的人昏昏沉沉。 茶不是酒,酒会醉人,茶不会,可茶若要醉起人来却是万年不醒的,迷茶痴茶者犹如酒鬼,一日不饮便难以忍受,傅怀诀不是酒鬼,他养茶也吃茶,却也不是痴迷者,可是,每次在这景况下一嗅到茶香便也犯了那迷茶痴茶的情难自制,不由得开始耳目迷离起来。 想不通也猜不透,这小小简陋的木屋和这粗制滥造的壶中泡出的清茶究竟有什麽魔力,让他如此这般的心旷神怡,又抑或是这斟茶之人,教他意乱呢? 孟冰将手中的茶水准确无误的送到傅怀诀的手中,正准备抽回手来,突然被一股力道紧紧拉住向反方向扯去,几乎跌坐在傅怀诀的怀中。 “你躲什麽?” “我没有……” “你有!”傅怀诀有些加重了力道,猛的将他拉到自己身旁。 “你说过什麽都不做!你说的!” 孟冰突然显的一反常态的惊慌,他手忙脚乱的推搡着男人高大的身形,过大的动作拉扯到了身后的伤口。 “好痛……” 轻呼一声,那紧握他腕部的力量竟突然消失了。 “还会痛吗?” 傅怀诀出口问的语调好象三月春雨般细柔,孟冰有种被鼓惑似的感觉,他的记忆中似乎没有傅怀诀好言相对的时候,今天……是他吃错了药,还是,我仍旧沉睡在迷梦中未曾醒来?他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那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傅怀诀似的措词紧接着从他那张嘴里蹦出来,一下子打碎了孟冰的疑惑。 他决定将眼前这个人和他那个心志狂乱性格扭曲的母亲归为同一种人! 第三章 “我之前已经跟你说过,李夫子是京城三王爷的人,你要好好的侍奉着,却不是要你泼人家一脸的茶渍,教他难看,你却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你也别怪我当众责罚你,若不然叫人家传出去我傅家茶庄连个端茶的小厮也管教不好,岂不笑掉人的大牙。” 傅怀诀口中道的那个李夫子,前不久来到傅家茶庄只为一睹茗戏,可是席间却对上茶的孟冰出言轻薄,被他忍了下来,那家伙却又不知耻的动手动脚起来,孟冰忍无可忍,反射性的将手中那一盘子的烹茶四宝翻到他的身上。烹茶四宝指的是烧火用的风炉,煮沸水的玉书碨,和泡茶饮茶用的紫砂壶杯,可想而知,这又是热水又是残茶的东西一股脑的都泼在身上了,那模样铁定是好看极了的。 当下,傅怀诀二话不说抽出那腰间佩着的皮鞭就狠狠的往他身上招呼,不管人如何劝驾也都不住手,只等到李夫子抹净了一脸的狼狈,说了句罢了,才停了手。 那时,孟冰已经只差一口气了。 “公子教训,孟冰不敢有所怨言……” “哦?那你言下之意,心中确是有大大的不满咯?!”傅怀诀轻笑一声,窥探着他的神情。 人在人下,孰可怒不可言,孟冰纵使有满腔的义愤填膺也难以脱口而出。他将眼光放下,只见得到那泥地上一双帆布的粗鞋。 “没有……” “没有?……你还是这麽不老实。”傅怀诀摇摇头,站起身来。 “三年前你可不是这样。” “孟冰一直就是这样。”孟冰自然的向后退却了一步,只这一步就已是相距万里。他抬头看傅怀诀,眼中只有混沌,令傅怀诀如此聪慧也难以看透。 “大公子不该在此久留,京城里不是已经下了旨意?!” “你的消息倒很灵通,管家告诉你的?” “孟冰身在傅庄,做不到不闻不问。” 傅怀诀独自走到桌前,举起茶壶亲自斟茶,微黄的茶水呖呖的滋入杯中,在紫砂的器皿上敲打出好听的丁冬声。这声响,让他的心情大好。 “你有多久没有示过茗戏了?” “……什麽?” “你娘死后也只一次而已,还是在我娘离开福建的时候,算起来大概有两年多了吧……” “大概,孟冰不记得了。” 从母亲去世后,那次也是傅怀诀心血来潮,强迫他示出拿手的技艺,为此,他也没有少吃过皮肉之苦,只因为母亲尸骨未寒,他回拒了。然而打那时开始,傅怀诀却突然不再强迫他,若是有人客来拜访也只叫一些出名的茶坊戏子来,最多也只是叫他端水沏茶什麽的,孟冰好生奇怪却也因为不必在人前露面而庆幸。 这一次,怎麽又提起茗戏的事来?! “今晚来堂里吧……我……娘很久没有赏过茗戏了。” 傅怀诀不好说出自己想看,只有把傅母搬出来。 茗戏不是什麽戏文,单指点茶的技艺。大凡懂得品茶的人都能识得茗戏的优劣,当今皇上也是个茶道高手,宫中自然有的是烹茶技艺高干的人,也有号称天下第一的,但若是他们有一日见到傅家茶庄的茗戏,定要羞愧的无地自容。 孟冰的技艺传承他的母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看他烹茶的表演这不喝茶的工夫就已酩酊了。 傅怀诀之所以不让他在人前显露,想必也是想独占这天下第一的技艺吧。 “孟冰遵命……” 从进门那刻起便一直恭恭敬敬的,头也未曾多抬一下。孟冰低姿态的表现并不能让傅怀诀感到一丝一毫的愉悦。 “遵命遵命……你现在说话象个卑贱的小人!” “孟冰本来就是个卑贱的小人,有劳公子明示。” 从三年前的那刻起,孟冰就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孟冰了。造成这后果的不正是你傅怀诀傅大公子吗?!孟冰在心头冷笑。眼底却微微泛起酸楚。娘啊娘……您若知道孩儿此刻的境地,九泉之下还能含笑?! 傅怀诀在听了他的回话之后本该勃然大怒的心,却好象骤然跌入了冰冷的寒窖,丝丝的凉意渗透了他的四肢。他回头看着继续低头垂眼的孟冰,口唇微蠕却发不出声响。孟冰纤瘦的身子近在咫尺又好象远在千里,明明一伸手就可触及又怕镜花水月一碰就碎却了。 “那,你用过晚膳后就过来吧!” 傅怀诀知道再留在此地对自己也没有什麽好处,敷衍了一句,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等他前脚一踏出门,孟冰后脚已经把门关实了,一颗心宛如京韵大鼓般咚敲个不停。将背依靠在门板上,刚刚离去的人似乎还未走远,不然为什麽本该是冰冷的木头却散发出男子温温的气息。 “唉……” 孟冰叹出一口气,反省自己为什麽管不住自己的这张嘴?险些又给了他惩戒自己的机会。 独占了自己身子和一身技艺的男子,他恨的刻骨铭心,然而自己是人在人下身不由己,他又何尝不是在人之下?自己的娘亲虽亡故,他的母亲也生犹如死……这样一想来,竟莫名的产生出一种同情来。 他这厢满怀感慨,门那边的人却果然还未走,只为他这一声叹息留恋了下来…… *** 晚膳过后,孟冰将长发束起以木制的发簪固定,身着一件白底青花的素色长袍,步履端庄的由正门入得大堂内,他双手交叉在腹部,每一步移动的就象踩在云朵之上,全身严谨的不露一丝空隙,下颚微收,双眼低垂,缓步微移之间竟有一股仙逸之气扑面而来。 大堂里已经坐下了傅怀诀、傅母和林凝宣三人,饮茶是以三人为最,少了是空虚,多了便滥。且不说这林家的表妹对傅家的茗戏暮名已久,这次能一尝夙愿早就欢欣雀跃,连那傅母也暂且抛开了是非恩怨一心想着饮茶看戏。 至于傅怀诀,与其说是想看茗戏不如说是想看演茗戏的孟冰。 此刻的孟冰不同于往日的孟冰,茗戏的第一步要得便是心无杂念,没了世俗的杂念,孟冰整个人就犹如山泉之水,成了浸茶的极品,那茶水也仿佛多了份灵气,观、闻、品皆是多余了。 不急不徐的走到大堂中央的红木小几旁,慢慢坐下,待端正之后,孟冰的才将视线上移,有意无意的将两道清澈见底的清眸对上傅怀诀。那两道光太纯,让人怀疑是错落了凡俗的仙人,不带一丝烟火,傅怀诀喜欢看他的姿态和眼神,哪怕这纯净让他自惭形秽。 “表哥?那是什麽?!” 林家表妹的问话将傅怀诀从仙境迷梦中惊醒,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看的呆了。 “表哥那个是什麽?” 林凝宣指的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紫褐火炉,内有木炭熊熊燃烧着。 “那个啊,那个是风炉,专用做烧水的。” “这麽小巧可爱却只是用做烧水的,真是可惜了……” 林凝宣若有所思的盯这那风炉出神,嘴里嘟囔着可惜,一边还高高挑起秀眉,模样实在可爱的紧。傅怀诀心中对这个小了他六岁的小表妹免不了生出一股怜爱,不由得话就多了。 “你可不要小瞧了这个风炉啊,你可知,这风炉用的是宜兴上等的紫金红泥,坚而不硬,但凭炭火烧烤也不会有半点损毁,有这样的风炉才可烧出泡茶的好水。” “不过把水煮沸罢了,还有什麽好水坏水的?!” “煮茶以山泉之水为最,煮未沸谓之嫩,煮过头谓之老,是以急火快煮切不可文火慢烧,这出来的水才是好水!” 听闻傅怀诀的一席经验之谈,林凝宣不由得吐了吐舌。 “乖乖,这麽讲究啊!我看我是学不来得……”随即,她又露出崇敬的表情来。“表哥真是好学问,懂得这麽多!” “也不是我懂得多,那是有人教的好。” “教你的人,难不成是那个小厮?” 林凝宣指了指正用鸠羽扇火的孟冰。 “不是……” 在傅家将一手技艺倾囊相授给傅怀诀的人,正是害死他父亲并使母亲为之患疾的孟三娘,是孟冰的母亲。 十年前落魄潦倒的孟家母子,一路从西北寻亲来到这里,却不料人事全非,走投无路之际被他们家收留,为了报恩,孟三娘将一生所学尽数倒出,她在茶业上的才能使得傅家茶庄的生意一日比一日蒸蒸向上,虽身怀奇技却没有以此借贪图傅家分毫的孟三娘,更将技艺传于傅家的长子,也就是傅怀诀,但可惜傅家虽以茶为生,却不是天生的茶业人才,那些本事,傅怀诀也只学到了皮毛,现在单看、品、闻已是行家中的行家,可对植茶和茗戏却只有望崖兴叹的份。这麽想来,恐怕也只有孟三娘的嫡系传人才能将她这手技艺全数接掌了,这是天分,半点不由人。 傅怀诀看着孟冰娴熟的用茶盖刮去壶口的茶沫,又将茶水倾出温杯,这一招叫做若琛出浴,细细的水流从小径的壶口出来,半高的淋在小巧的茶盅上,将那小盅洗的越发红润,孟冰拿捏的手指也在水流中穿梭,缭绕的热雾将他的手指与茶盅团团包裹,竟显得仿佛玉笋出雨般晶莹剔透。 那双美手即可便将茶斟好,一盅盅的奉到傅怀诀他们的面前。 茶香在此刻已经溢满整屋,杯中青褐光润的茶汤嫋嫋的仰着白气,那香味也就这样四处飘散,看起来可人,嗅起来也是那样诱人,让人迫不及待的想饮尽,生怕着茶味会随着香气飘走。 茶送到傅怀诀的手中,他有些迷茫的接过,眼前的人不知怎的显得虚无眩目,又好似身处于茶园中的那间小小木屋里,意乱情迷起来,接奉之间两人的手指轻轻触碰,四目相接,只有片刻竟让傅怀诀的下腹犹如炉火般焚烧,产生难耐的骚动…… “好茶!” 一旁林宣凝突然的惊叫,打破了傅怀诀的尴尬。 “果然是极品的铁观音!” “表妹喜欢就好……”傅怀诀笑的做作,只不过此刻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茶上,自然也没有人留意了。 “你叫孟冰吧?!你来告诉我,谁教你这茗戏的技艺的,泡出来的茶又这麽好喝……” “表小姐过奖,孟冰师承家母。” 有问必答是傅家历来对下人的规矩。 “那你母亲一定是位高人!……可否请她出来,教我茗戏可好?!” “这……家母……”驾鹤西归的人如何出来见人,林凝宣是不知不罪,却也勾起孟冰的痛处。 “她死了!” 一句简练却冷酷的回答从正在品茶的傅母口中出来。方才一直保持沉默,这会突然发声,倒是把林家姑娘吓了一跳,而孟冰此刻则无言以对,灰白着脸,一双眼不只要看哪里的低垂着。 “死了……那、那可太可惜了……”怪不得刚到茶庄的时候,姨母会说出那一大堆话来,还以为只是一时气愤随口的诅咒,林凝宣难掩失望的嘬了一口茶。 “死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却丢下一大笔还不清的债,是可惜啊!” 傅母意有所指的瞪着孟冰低声下气的模样,若那眼光可以杀人,孟冰已经死了不下百次。 “姨母,我们喝茶喝茶……”林凝宣忙不迭的打圆场。 “这茶好喝,你再与我斟来……不,拿来茶壶我自己动手好了。” 孟冰避过傅母弑人的眼光转身拿过茶壶,交到林凝宣伸长的手掌上。 林凝宣虽本意是扯开话题,并没有真想自己斟茶,见孟冰果真送来茶壶,就急急的去接了。 “啊!” 虽已冷却,过高的水温还是烫到了林凝宣的手掌。 “凝儿!”傅母惊呼一声,慌忙的拉过她的手细看,白玉般的纤手在手背处有了些绯红的印子。 下一秒,傅母抬手将孟冰手中那半壶的茶汤拨翻,热茶和着泡烂的茶叶齐齐泼在孟冰那身白底青花的素色长袍上。 “卑鄙肮脏的小畜生!想的净是些恶毒的念头!你要报复冲着我老太婆来就好了!找凝儿作什麽?!” “你没事吧。”傅怀诀也有些担心的上前探伤,虽知道孟冰遭受冤枉,却也一时顾不得替他解围。 “我没事,他也不是故意的……孟冰你没事吧?!” 想到他也被泼了热茶,林宣凝赶忙询问道。 站在大堂中央的孟冰,呆呆的看着自己身上被泼到的茶渍,那浓浓污迹将他那件长袍染成褐黄色,丑陋且刺眼的夸示着它的存在。 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呆怔的孟冰,面色惨白,当众人注意到他不对劲的时候,孟冰却突然掉转头,冲出了大堂…… *** “反了反了!”傅母指着孟冰仓皇离去的背影气急败坏的跳脚。 “真正的说不得了,做了错事连一句教训也不听,这算什麽?想要活活要气死我这个老太婆!” “姨母……不要生气了,那不能怪孟冰啊。何况凝儿好的很……“ 林凝宣总算是个明事理的女子,她在一旁宽慰,傅母也就没有为难抽身逃去的孟冰,倒是把一肚子怨气撒在儿子身上。 “你这个不孝子!我说过多次,要你将那贱人的儿子赶了出去,你却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你是要我这个娘还是要那个孟冰?!” “娘!请娘息怒!孩儿知错……娘不要气坏了身子。” “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不要也罢了,那小畜生要把我气死了,难不成也就罢了?!” “娘……”平日里教训底下人,周旋商旅的一张口,一遇上蛮横霸道的母亲,傅怀诀竟也哑了。 “姨母!你知道怀决表兄没有这样想的……” 林凝宣转头朝傅怀诀使了个眼色,象是让他速速离开,不要在让傅母受刺激。傅怀诀也明白自己在这里反倒起了反作用的,不如先行离开,后事有待处理。 “凝儿表妹,我娘有劳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 “走了!走的好!全走光了,就剩我这个又老又病的疯老婆子,一个人自生自灭的好!我傅家何其有幸,专养了些不知忠孝廉耻的奴才们,老爷啊!!只可惜你死的太早……” …… 傅母声嘶力竭的怒骂随即在身后响起,傅怀诀却已顾不得许多,寻着孟冰方才的踪迹一路追去,终于在后院的莲花池子里见找自己要找的人。 如今虽已是盛夏,天气是热的可以,那池子里却是阴气袭人的,纵使身着厚实的衣物也是下不得水去的。可是孟冰却在池子里浸着,那条洁白底子的丝制长袍下摆漂流在池面上,赫然显出那褐黄的污渍。 孟冰不晓得他来,只用力的洗刷着长袍上的污渍,池水被他的搅动荡出慌乱的涟漪。 “洗不掉……怎麽洗不掉……” 孟冰喃喃的念叨着,言语间带着一丝颤抖的沙哑。 “孟冰……” “洗不掉……怎麽洗不掉!” “孟冰!!” 傅怀诀大声的喊到,几乎是用吼的了,可是池中的人儿,却犹自持续着搓洗长袍的动作,似乎他的那声唤只是在另一个空间存在的噪音。 “孟冰你在干什麽?还不快上来!” “这些污渍……洗不掉……洗不掉!” 见他不为所动,却突然变的更惊慌失措的摸样,傅怀诀从心头升起一股异样。 “孟冰!”他突然不顾一切的跳下水去。游到齐胸的池塘中央,将孟冰搂到怀里,用手臂的力量限制了他的行动。 孟冰在这里呆了不久,身体却是冰冷的,触摸到的每一寸肌肤都丧失了温度的簌簌发抖。 “孟冰!孟冰你怎麽了?!!” “洗不掉……娘的衣服……洗不掉!” 那件长袍上沾到的茶渍在池水的洗涤下有些淡化,可是难看的痕迹却还是保留下来,长袍用的是上好的丝缎,又是洁白的底色那褐黄的茶渍一旦沾染就无论如何都报废了。 可是……那是孟冰母亲的衣物。 “娘的衣服,我想穿了……再点茶的,可是……脏了,洗不掉!怎麽洗也洗不掉!!”孟冰在傅怀诀的怀抱中有些安静下来,可是哀恸的表情却比先前的更甚,也许是知道那痕迹再也消除不了了,才产生了绝望。 晶莹的泪珠从孟冰的眼眶滚落,滴落在傅怀诀紧拥他的手背上,不同于池水的滚烫,竟重重震撼了傅怀诀的内心。 骄傲如他,竟为了这件先母遗留下的外衣落泪,三年来每每遭受的苦楚,都不能让他轻易屈服,而今却在他面前落泪……孟冰,在你的心里,难道就没有除了你娘之外,还值得你动容的东西了吗? “先上了岸再说……不要呆在这里着了凉……”话说到这里,傅怀诀微微一楞,随即接下口的却又是另一番语气。 “你死了到是没什麽,可我傅家那一大片茶园又要怎麽办?!” “……” 孟冰沉默了一阵,回头看了看傅怀诀,那眼神在一瞬间竟化做火一般的灼烈,仿佛要将傅怀诀烧毁,但很快的,又恢复到一如既往的平静,傅怀诀只有在这时才感觉到,孟冰此刻的眼睛有种和池水一般的冰冷彻骨。 “上岸去吧……”傅怀诀避开他的视线,半拖半就的将孟冰拉至池边。 不再挣扎的孟冰宛如脱线的木偶,不叫也不动,直到傅怀诀把他拖上岸,才甩脱他的手。 “放手……我自己会走……” 失去凭依的身子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的,孟冰又挺起了腰杆,直直的走回原路。被浸湿的外衣下下滴淌着水,在他身后一路留下班驳的痕迹,傅怀诀下意识的竟走在与他相同的位置,脚底踩过那些斑痕。 大堂里,傅母已经没有刚才那样咄咄逼人的怨气,只是顶着一张怎样也称不上好看的脸色,端坐在桃木的上座,一旁的林宣凝则用细柔的手掌轻轻的抚摩着她的后背,象是要将她那些残存的怒火压熄一般。见到傅怀诀随后而来的孟冰,她走到跟前来,又一见他两人一身湿漉,很是惊讶。 “孟冰……表哥,你们,你们怎麽一身的水?出什麽事了?!” “没什麽事的,不要担心。” 傅怀诀冲她微微一笑,仿佛是在赞许她替他安抚娘亲。 林宣凝是个思春的少女,怎抵的过傅怀诀摄人心魄的笑脸,自然只有烧红了一张俏脸,没有了下话。 孟冰没有看到他们两个眉目之间的传情,虽看着傅母却又没有任何认错的意思。老太婆自然是又按耐不住的发起牢骚。 “你看看你看看!这一会出去了又回来,把我这傅家的大堂当作什麽地方了!奴才没有奴才的样,连尊重主子的规矩也没了!” 这小厮是傻了还是白痴的?! 张着那双清冷的双眸,无辜又坚决的看着自己,无声的反抗着。 “身作傅家的下人,自然不该尊重主子,方才孟冰情急之下急于离去,没有向老夫人,公子表小姐告退,是孟冰逾规了,孟冰理应赔罪……” 淡淡的声调和缓的从孟冰的口中流泻出来,罢了,孟冰掀起长袍的衣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傅母叩首谢罪。 他的举动让傅母无言以对,明明是自己借题发挥,千方百计的来凌辱他,他却将怨气似云淡风清的一挥而散,天底下有这麽卑贱的人? 傅怀诀看这孟冰佝偻着的背影,心里确是最明白不过,并不是孟冰逆来顺受,他口中虽道认错,却充满了抗拒之意,短短几句,倒显得他谦卑知理,反衬的傅家老夫人的胸襟狭隘了。不知是该怒还是笑,傅怀诀不由得轻轻摇头。 “……”傅母一时哑口,他既已认了错这满腹的怨尤又要如何倾泄?! “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你既然犯了错,理应受到惩处……” 不论如何,她都不会放弃能整治他的机会! “管家!” 在厅外侯侍的老管家,被叫进门来,虽不知道里面事端的始末,但他看了一眼孟冰,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 “老夫人……” “你把孟冰……” “关入后院的柴房,让他面壁思过。”傅怀诀不等母亲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头,擅自作出了裁决。 “决儿……” “娘,孩儿想他已经知错,就让他禁闭一宿,好好清醒一下,不要再犯了同样的错,这处罚虽轻但也是傅家对下人的宽贷,以德服人的贯彻。” 以他的身子要是再度家法的话,恐怕就此不起,再上京买来一百瓶圣药也救不回来了。 傅怀诀想到此处,心头竟掠过一丝不忍……姑且将之视作对下人的体恤吧。 “老奴遵命……” 管家的眼眶有些湿润,但也只好虚掩着抹去,这同情是入不得傅老夫人的眼的。 *** 孟冰被关进堆放着杂物的柴房,管家虽不能抗命,却也替他准备好了过夜的草垛和两个馒头,那自然是瞒着傅家上下的。 “多谢老管家……孟冰真是无以为报……” “孟冰啊,不是我唠叨,你母亲已经过世三载了,你又为何执意留在傅家,过这种苟且的生活?” “……孟冰自有打算,烦老管家替我担忧了……” “唉……” 管家深重的叹了口气,缓缓踱出门去,将门闩栓好。 听到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孟冰顿时象卸下了千斤重负一般,颓然的倒在草垛之上。 眼望窗外一方晴空,飘渺的云丝荡游其上。 这里有家乡没有的繁华,甚至连泥土也是沾带着香气,可是,背井离乡的人终是情思难断终免不了梦回故里……孟冰想家想娘想过往的如烟往事,如果不是那时为了寻父落得凄苦,又怎来得现在的自己…… 远处传来的夏虫窭嚣,在一片静谧之中竟犹如丝竹之音,一同随微风飘入的茶香也熏的人有些昏昏欲睡之感…… 惆怅入梦,梦入江南…… 虽事过境迁,却仍怀有眷顾的天堂之府,在那里,孟冰和娘亲度过了生平最困苦,却在此刻想来也最幸福的日子。 第四章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山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江南好,秋景美如画,在这洞天府第的杭州城中,往来的游人个个乐不思蜀。 由家乡一路逃荒而来的孟三娘母子,在风光秀丽的杭州城内已经呆了三日了,盘缠早在半路就用完,丈夫也没有寻到,听他住过的客栈的伙计说,因为付不出房钱早在半月前被客栈的老板赶了出去,而那时他已经身患重病。无钱就医拖着一副病骨的人又能跑到哪里去?有人说他可能已经回乡,也有人说前不久在西湖畔看到过一具溺死的尸首貌似神像他,可是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光凭那些流言蜚语又怎能让人相信? 为了寻找丈夫的下落,孟三娘带着唯一的儿子孟冰开始在杭州城内乞讨的生活,他们不出杭州城半步,坚信他们的亲人还滞留在这偌大的城镇内。 娘儿两就这麽过活,数日下来不但没有找到人,还险些饿死。 就在那时偏巧遇上了一个当时在杭州出货的傅姓大商人。 那为大商人是四川首富的儿子,名庭和,是专从茶叶生意的。家中几代都是商人的傅庭和,以前作的都是麦米绸缎的生意,可是到了近两年却迷上了茶业,现在正四处筹措着茶庄的经营。可惜的是,他对茶却是一知半解,两年下来,非但没有把茶庄经营起来,被坑懵拐骗的经历倒是不少。 可能是上天造化,在一次生意的接洽过程中,对方将几十担茶叶以次充好打算诈他一笔,却被偶然间路过的孟家母子识破,当时见到乞丐打扮的这对母子,傅庭和还真不知道他们是这麽有本事的人。细打听下来知道了他们的遭遇,便心生同情的相赠了几十两银子,也算是报答。后来他又觉得和孟三娘一见如故,攀谈后折服于她对茶道的博学,将其视做知己,邀请他们母子来茶庄做事,可是,孟三娘以没有找到亲人为由,婉言拒绝了傅庭和的好意。 傅庭和随即沮丧离去,却不知道他们的尘缘并未就此了解…… …… 半月之后,孟三娘的丈夫果真被他们找到,可是因为病的太久,人变成痴痴傻傻,两天之后,竟不慎落入湖中淹死了。痛丧丈夫的孟三娘顿时万念俱灰,用仅剩的银子取一部分安葬了亡夫,余下的打算回程之用。可是祸不单行,在回程途中又再遭变故…… 身无分文,家乡之路途遥遥,恐怕是他们母子今生无望再到达了,孟三娘为了养活自己和儿子只好为奴,被卖到福建一家大户人家。巧的是,那家人家的主人竟然就是傅庭和! 那一年,孟冰九岁…… 他清楚的记得傅庭和对他母子是如何的关爱与尊重,从不把他们当作下人,对他更是犹如亲子般的对待,还让他和同龄的孩童一起上私塾,懂得诗书礼仪。 他也记得第一次来到傅家,站在门廊前对他们母子虎视耽耽的傅家女主人,那张有些苍白的脸,写满了鄙视和嫉恨…… 他更记得,当时站在那女人身旁的弱冠少年,明眸皓齿清丽的不可方物的脸庞,几乎让他错认为是傅家大小姐,而他那冷冷的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神更是在那时就深深刻印在了孟冰的心头…… …… “你在想什麽?” 孟冰背后的木门悄无声息的开启,随后飘进来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这麽晚了还不睡……是睡不惯柴房?” 傅怀决反手将门掩上,黑暗中他那双细长的双眸犹如夜空的星辰般闪烁不定。 “公子不也没睡吗?” 孟冰回了一句,却又被傅怀决突然的举动骇到全身僵硬。 “怎麽了?很冷?”从身后搂住他的傅怀决在孟冰的耳边轻声低语,试探性的将手臂紧了紧。 “你在发抖……” “不……不是……” 傅怀决将他圈在自己和墙壁的中间,距离如此的近,以至于彼此之间的呼吸都是相通的。他饶有兴味的勾起嘴角,看着孟冰在黑暗之中仍旧企图避开自己的调戏。 “白天的你真是让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会像三年前那样辱骂我娘,可惜,你到头来还是卑躬屈膝的认错下跪……你真是变了……” “傅……公子,请你自重。” “自重?你的口气倒象个教书先生……”傅怀决不知是嘲讽还是得意的轻笑着,将他压制的更紧,俯头吸住孟冰柔软的颈项。 “你!” “……明日我要上京一趟,三日便可回来,这麽许久见不到我,你会不会觉得孤单呢……孟冰?!或者……感到高兴?” 明明是玩笑话,为什麽说出口来却感到一丝焦躁?心里好象空空的落了什麽东西似的。 傅怀决被自己的一番话反倒弄的不开心,他将侵犯孟冰下颚的嘴唇移到他正欲开启的唇上,堵住了孟冰的回应。就算他会为此高兴就算他巴不得他永远不要回来,在此刻,他却只想占有他。 他,只要他…… *** 凌晨的窗外下起了丝丝茸茸的细雨,孟冰睁开沉睡中的醉眼,看着白雾笼罩的柴房有些发呆。 屋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身旁的草垛上没有一丝暖气。 看起来傅怀决走了已经很久。 “呜……” 孟冰坐起身来,只感到自己的下体一阵胀痛,双脚好象都不是属于自己的了。 他的脸上一阵发红,昨晚,傅怀决好象将他离开后这几日的遗憾全数补上一样,把孟冰的身体当作铁做一般的折腾,直到三更都没有放开他的打算。那之后,孟冰是先晕厥过去了,他才依依不舍的将他扔下。 自从三年前那场灾祸之后,就成了傅怀决禁脔的孟冰从来也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为什麽对他的身体如此的执著,又或者是对折磨他而乐在其中呢? 这个问题孟冰想破了头颅也不曾有过一个完整的答案,因此,除了默默承受,一切疑虑都似乎成了多余的。 然而,至今,孟冰已经觉得自己越来越无法隐忍下去了。 这里不是神仙住的极乐之地,孟冰学不会清新寡欲百忍成金,他是个有血有肉有感知的平凡人,既然是凡人就无法永久容忍下去。总有一天,孟冰知道,自己会违逆了母亲临终的遗愿,从此不再回到傅家茶庄。可是,现在还不行,哪怕只有一点希望,还是可以一试。 只要那个人一来,他来的话,应该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了。 孟冰站起身来,刻意不去在意身体上的不适,蹒跚着走到窗前。 栅栏因为久经岁月的冲刷而透出一股腐朽的味道,雨水飘落到布满青色苔藓的木板上,将那些翠绿的颜色洗的发亮。他深吸一口气,这里是母亲最幸福和最不幸的场所,连空气都流露出怀念的味道来。然而对于孟冰,这里又是什麽样的地方呢? 放眼望去,小雨纤纤和风细细,露叶湿花飞不起,人又何尝不象这叶与花贪恋着露水一般依恋着人世,人生不满百,即便知道这样的哲理,却还是无法敞开胸襟豁达起来。 傅怀决是放不下的人,自己又何尝不是? 正当他在叹息的时候,木门传来一阵轻微的吱呀声。 “你起来了。” “啊……是管家老伯啊,你早。” 傅怀决说过,只关他一宿,看起来应该是他在临行前让老管家来放他出去的。 “这……是厨房丫头多做了的糕点,我拿了出来给你,你一定饿了吧……” 看到老管家拿着几块还冒着热气的糕点,眼神里却不知为何的闪烁着,说话的时候,也不正视孟冰的眼睛。孟冰心下一沉量,大致就知道怎麽回事了。 “老管家不妨说,孟冰不会怪你的。”说罢露出和缓的微笑,意在打散管家的顾虑。 “这……其实是老夫人……她要我别把你放出去……” 既然是老夫人的指令,那事情就在意料之中了。孟冰不怒也不气,了然于胸的点了点头道, “我明白了,不打紧,这里好的很,比起我那间房来,这里要凉快许多且又大又宽敞。这种也算是优待我了。” “孟冰……” “哦对了,大公子已经走了吗?” “是啊,两个时辰前就已经走了,只带了家丁阿福一人,匆匆忙忙的也没有跟老夫人请过安,象是急着要办事的模样,唉,宫里的人来催的时候他还老大的不愿意,可这会却又赶着送去了……我们家的主子有时候还真是难捉摸啊……” 老管家叹息着,孟冰却不由得轻笑起来。 傅怀决这麽急着赶去,应该不是为了要早日送茶到皇上那里,而是想早去早回吧…… 孟冰不知道为什麽自己会有这样的念头,可是他的直觉就是这样告诉他的,通常来讲他的直觉不会出错。 “公子这一走,我真是担心……老夫人对你……”管家的话锋突然一转,绕到了孟冰的身上。 “老管家不必担心,也许她还嫌我碍眼,才巴不得我赶的越远越好,这几日我要是乖乖呆在这里,不打照面老夫人也奈何不得我。只是……茶园里,这几日要采的茶我还得写一张单子,好让大家照着做,等到公子回来也不会手忙脚乱了。” “是,是,我赶紧去拿笔墨来。”老管家忙不迭点头称是,刚转身却又回过头来望着孟冰。 “傅家的茶园多亏你在撑着,若是你不在了……真是不知道会变成什麽样子……” 说着,摇摇头走了。 只剩下孟冰还在那里,为他留下的话反复思量着什麽…… *** 晌午用过了膳食,傅母正和林宣凝在大堂里品茶对弈,忽听得门外有马匹嘶鸣之声。 “来人,去看看什麽人在外头喧哗?!” “是!” 家丁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前开了。探看了一下,突然其中一人转身匆忙的返了回来。 “启禀老夫人,好象是二公子回来了……” “娘!!” 家丁的话音刚落,就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喊。 随着回声的渐渐消散,门口窜出一个人来。 只见他生的剑眉星眸,气概轩昂,身上的衣衫虽有些尘垢却难掩其高贵之质,外表的年纪不过二十,却没有一丝青涩的稚气,容貌气质方面和傅怀决有些神似,却又完全不同,并不是因为他的肤色较黑些,声音更醇厚些,而是他的表情,那是永远不会在傅怀决脸上看得到的,宛如豔阳般的璀璨微笑。 不错,他就是分别了多年的弟弟傅怀珑! 若要将他们两个来做一个比较的话,傅怀决是万年不化的冰峰,那傅怀珑就是炎炎盛夏的烈日。 “珑儿?!你不是说你明日才到的吗?” 傅母上前惊讶的问道,细细打量了一下傅怀珑满身的尘扑。 “难道茶庄里出了什麽事?” “怎麽会,娘不要担心了,我是急性子嘛,刚放下手头的工作就马不停蹄的赶过来了,也没有注意时候。我是太想念大哥,也想娘你啊……” “尽胡说,娘才离开你不过几天,又不是三岁小娃娃。”看着自己的小儿子一边傻笑一边搔着头的可爱模样,傅母只有摇头的份。 “你也老大不小了,做事没有个计划,你大哥十六岁就已经立足商界,可你呢,就快十九了还象个小孩子一样。我怎麽放心把你大哥的茶庄交给你!” “哎,话不能这麽说,俗话说的好,人不可貌相,虽然我还年轻可也算是傅家的人中之龙,大哥能做到的,我未必不能做到啊。娘你只顾著称赞大哥,也不晓得怀珑心里怎麽想……” 说罢,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好好……看你的,到时候不要说的出做不到就是了。” “怀珑!” 林宣凝紧跟着从后面出来,因为傅母只顾着说话,她也不好插嘴,这会见他们也说够了,才眉开眼笑的拉住傅怀珑的手。 “凝姐姐!” 傅怀珑也喜滋滋的握紧林宣凝的柔荑,这个貌若仙女的表姐他光用看的就心满意足了。 “我这麽早赶过来其实还是另有目地的,我啊,急着讨表姐和大哥的喜酒呢。” 话音刚落,只见林宣凝露出为难的神色,傅母更是冷冷的哼了一声。 “怎麽了?”傅怀珑觉得有些不妥,凭他和傅怀决一样聪慧过人的头脑自然也能猜出一半来。 “是不是,大哥他……” “你大哥说他不想离开这里回老家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想的。” “姨母。”林宣凝娇嗔的勾住傅母的胳膊,“你又来了,怀决表哥是说他暂时还不想嘛,何况茶庄也不能没有他啊。” “暂时,暂时……他的这个暂时不知道要到什麽时候才有个头,难不成要你等上三年五载的?!” “娘!我们不如先不要谈这个,管家在哪里?让他带我去后园的茶园啊。” “你说管家,我方才让他去办事了,不如一会儿我再叫人带你去,也不急着这一时半刻的。” “这样……那我自己找好了。我等不及……” 傅怀珑随手抛下肩上的包袱丢在地下,便风尘仆仆的又往后园的方向跑去了。 “怀珑,怀珑……这孩子!” *** 傅家茶庄的后园说大不大,却曲折迂回,傅怀珑走是走到了却看不到一千亩绿油油的茶园。 “真是怪事,难道不在这里?” 傅怀珑放眼张望着,除了离他五步之遥的那间上了锁的柴房,连一株盆景也没有。 “大白天的柴房上什麽锁啊?!” 他望着锁链子小声嘀咕一句,正打算回头等老管家带路,忽然听见象是有什麽人在柴房里窃窃细语的声音。因为这里鲜少有人来,安静的连夏虫鸣叫之声也显得刺耳。 “有人在里面……干什麽啊?” 傅怀珑走到窗户的前面,探头向里张望。 “哇~~~~~~” 突然从里面也出现一颗头颅,一双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回瞪他。 “你、你想吓死我啊!” 傅怀珑腾身而起,惊魂未甫的拍拍胸口。 “你才吓人呢!这里是傅家的后园,你是怎麽进来的?” 孟冰虽然也被吓的不清,脸上却没有丝毫显露出来。 “我?我从大门进来的啊……啊!你以为我傅怀珑是偷鸡摸狗的贼啊!” 太过分了吧!看你被关在柴房的样子,才象小偷好不好! “傅怀珑……你是二公子!!” “是!……你怎麽知道我?你到底是谁啊?!” “回公子的话,小的叫孟冰,是管理茶园的奴役。” “孟冰……孟……你就是那个孟冰?!” 傅怀珑上下打量了一阵这个被关在柴房却显得精神奕奕的小小奴仆。 深褐色的肌肤光洁的毫无一点瑕疵,挺直的鼻梁厚实的嘴唇,黑白分明的双眸在微弱的光线照射之下有些水光浮动,而浓密的眉宇间又透出一股忧郁却刚毅的气质。这样一个人,实在看不出他有什麽地方是邪恶的。 傅怀珑多年和母亲远居城外,自然是听到过许多有关孟家母子不良传闻,多是出自傅母之口,原来他并不置疑母亲的说辞,可现下他却不由自主的产生了些须的疑惑。 “孟冰……你怎麽被关起来了?茶园不是你在管?” “这……”孟冰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敷衍了事,“二公子什麽时候到的,为何又到这里来了?” “啊?我是想看一看茶园的,可是到了这边就迷路了,所以……我刚才听见柴房有说话声好奇才过来一看,怎麽你喜欢自言自语吗?” “不是,孟冰只是在写贡茶的单子,再过不久就要送到京里去的。只是,怕写错了什麽的,所以就不由得念出声来。” 傅怀决点点头,表示认同。 “这倒是,写错了可不得了……那你把写完的单子拿给我瞧瞧。” “是。” 孟冰转身拿来了写满茶名的宣纸。可是窗格狭小,纸上的墨迹又没有干,根本无法传递到傅怀珑的手上,见孟冰拿着纸却又手足无措的站在窗前的样子,傅怀珑敲了敲脑瓜,对着窗格内的孟冰傻笑起来。 而孟冰,也因为他的笑容受到了感染,曾经以为已经消逝的轻松和欢娱此时此刻竟莫名其妙的突然造访,令他也不由自主的跟着傅怀珑那爽朗的笑声一起笑了起来。 “算了,反正我只是凑个热闹罢了,看不看无所谓,倒是……我总觉得你面善。” “回二公子的话,孟冰进傅家的时候,二公子还是个五岁的孩童。” 孟冰的记忆里除了一脸冷若冰霜的傅怀决,好象应该还有一个跟在他身后的小男孩,只是,与傅怀决相比之下模糊了许多。现在回想起来,五岁天真的傅怀珑虽然也与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可是却完全及不上另一个让人影象深刻,为什麽偏偏要是最可恨的那一个…… “公子可能不记得孟冰了,可是孟冰也认不出公子来了,公子变了很多……” 个子自然不用说,相貌完全脱离了幼年的稚气和纯真,刚毅的面部线条,有些神似某人却又更多了一份宽容的气概来,这一点倒教孟冰不容易和另一个混淆起来。 “是吗?”傅怀珑摸着自己的下巴,好象在确定孟冰的话一般,“变的是讨人厌,还是讨人喜欢?!” “自然是……好看了。” “那……难不成我小时侯很丑?” “啊?!”孟冰一楞,到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这个……孟冰不是这个意思……” 傅怀珑还没等他解释,就边笑边挥手。 “算了算了,恕你无罪!” 说罢,又大声的笑了起来。 孟冰从来没有见过象傅怀珑这样这麽喜欢笑的人,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 清冷的后园此处,阳光竟因为他们两个的笑声变的和煦,暖洋洋的照在窗台上…… *** “你说什麽?拿什麽?” 傅母端着茶盅的手微微一顿,她表情肃然的望着眼前向他伸出手来的小儿子。 “钥匙啊,把孟冰关在后园柴房里的钥匙啊。给我。” 傅怀珑明显不知道自己正在惹母亲不高兴,犹自伸着手,继续说道。 “你要作什麽?” “作什麽?……拿钥匙自然是放人啊。” “不行!”傅母将手中的茶水喝了一口,根本不把怀珑说话的放在耳里。 “他是犯了错才被惩处的,而且是你大哥将他关进去的,你大哥没有回来之前他不能出去。” “什麽错,要关他这麽久?”偷窃、放火、还是弑主啊?? “这我怎麽知道,反正是你大哥的奴才,我管不着。” “娘,大哥是您的儿子,儿子的事情不都是娘说了算嘛,您就先放了孟冰,等大哥回来,我自己和他说就是了。” “珑儿!” 傅母将茶盅往桌几上一放,眉头都快拧成一股了。 “我不知道那个孟冰对你说了些什麽,可是你一回来就忙着替他说话,到底是撞了什麽邪!” “什麽撞邪,我只是想他是管茶园的,没有他茶园万一有什麽状况……” “没有他还不是一样!” 傅母突然大声的说话,让傅怀珑有些意外。 “娘……” “我知道珑儿你心地纯善,可是也要分清是非黑白,知道什麽人该帮什麽人不该,像那种不服管教的下人,有什麽值得你替他求情。” 傅怀珑知道母亲对姓孟的母子有看法,只是不知道她的成见这麽深。从来只听到她说孟三娘是个狐狸精,扫把星,克人的命,这样的说法一直到孟三娘死后才有缓和,可是对于整件事的起因,他是全然不知情的,也就自然不能理解母亲对孟冰的这番言论。 “娘,孩儿觉得孟冰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的人,他对我很和善啊,而且也满规矩……娘,我倒是觉得您老人家有些过于苛责了。” 第五章 “反了反了!你也被那个狐狸精的儿子迷了心窍了!才见了他一面就反过来指责我的不是,是不是那小贱人教你的!让你们串通了一起来气我!” 傅母恨的直跺脚,将那桌几上的茶盅拍的岑岑响。 “娘!” 傅怀珑紧蹙眉头,只觉得母亲较之在老家的时候更显得暴躁无理起来。 正在此时,林宣凝恰巧从门口经过。发现他们母子起了争执,便进得门来询问。 “出什麽事了?怀珑,怎麽惹你娘不高兴了?!” “凝姐姐……你来替我说两句吧。” 傅怀珑一见救星到了,不由分说的将林宣凝拉过身边。 “我要娘把看管茶园的孟冰放出来,可是娘她就是不同意。” 林宣凝虽不知道傅怀珑为什麽帮可以说是陌生人的孟冰如此出头,可是她的内心却也是对傅母将孟冰关在柴房中的这件事心存反意,一来她和傅怀珑一样都不认为孟冰是坏人,二来,她似乎隐约感到,傅怀珑并不希望孟冰遭受如此的待遇。到底这个奴才对于傅怀决来说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呢? “凝儿,你不要帮着这个小畜生,他们都合起伙来气我。” “娘!” “怀珑……”林宣凝止住了傅怀珑的急噪。 “姨娘,虽说这是傅家的家务事,可是凝儿觉得还是有不得不说出口来的必要。那孟冰并没有犯天大的错事,更何况怀决表兄已经关了他一夜,也算是惩罚过了,不如,放他出来……” “不行!” “姨母……” “眼不见为净,我一看到他就生气。到时候气坏了看你们怎麽办!” “姨母~~~”林宣凝见傅母别过头去,模样象极了耍性子的小孩,和站在一旁焦急的跺脚的傅怀珑简直一样的神情,不由得摇了摇头,偷笑起来。 “好好,眼不见为净是吧,那你将他放了出来,仍旧让他看管茶园不得踏出后园半步,而姨母在这三日之内不要再进后园,不就见不着面了吗?!既然见不着,又怎麽会生气气坏了身子?” “哎!对对!”傅怀珑赞同的一击掌。 “娘你如果不想见他,就不要去后园了,我去找老管家放他出来。” “站住!我什麽时候应允了!怀珑!……” 傅母急忙赶上前阻止儿子的行动,但终归慢了一步。 “凝儿!”她站在门口怨气载到,可是面对这个从小看她长大又疼爱有加,并视做准媳妇的林宣凝,有再多的气,也发不出来。 “姨母,你不要生气了,小心真气坏了身子。”林宣凝将她扶到椅边坐下,将桌上的茶递到她的手中。 “你们个个叫我不要生气,却总是拿事来气我。怀珑这个孩子,才回来这里就给我一个下马威。” “怀珑还是个孩子……” “孩子怎麽了,老爷继承家产的时候也不过象他那样的年纪,还有怀决……” 说道这里,傅母突然停顿了一下。 “怀决……倒是不小了……” “姨母?你说什麽?” “我是说你和怀决的婚事啊。” 傅母将手中的茶放下,转而握住林宣凝的手。 “之前他对此事推三阻四,声称怀珑没有来他没有闲暇顾及,现在怀珑也来了,我看……等他从京城回来之后,选个好日子帮你们办了吧。” “姨母,这……” “怎麽了?” 林宣凝知道傅怀决拒绝谈论婚嫁的事,那日她碰巧全部都听见了,虽然听傅怀决用茶庄的生意不能一日无主来搪塞,可是聪慧如她,也感觉到事实的不对劲。是不是傅怀决根本对她没有丝毫的意思,又或者傅怀决已经有了意中之人?! *** “孟冰、孟冰!” 屋外头不一会又出现的人声,将伏在案头假寐的孟冰吵醒。 “二公子……” “孟冰!我来放你出去!” “放我出去?”老夫人准许他出禁闭了吗?她会突然这麽宽宏倒真有点难以理解。 随着门锁‘卡朗朗’的一阵响动之后,柴房的门被屋外万丈白光冲破,孟冰用力眨了眨被刺伤的眼睛。 “孟冰!” 傅怀珑几乎是冲进来一把抓住和他的个子差不多高的孟冰。 “走啊、走。” “走?去哪儿?” “茶园啊……然后再到集市看看,离开这里好几年都不记得了。” “可、可是出去,有请示过老夫人吗?” 虽有不满,但她还是傅家茶庄的头一号主子。凡是都必须得得到她的获准吧。 “请示?不用那种东西,总之,现在只要你俩不相见,怎样都行─” “啊?”孟冰更糊涂了。 “啊什麽啊?走吧,我慢慢告诉你……” 不管孟冰的反应如何,傅怀珑只管牵起他的袖子就走。 等孟冰从茫然中清醒过来,他已经再度返回到那片绿油油的茶园之内,面对着香气四溢的植物和远处一轮即将落海的红日。深深感触到的那份归属竟是这彩霞漫天,绿草昂然,碧红相接之处宛如浓墨晕染的如斯美景…… *** 夕阳西下,暮色渐起。九曲河边上已是家家掌灯的光景。 武夷山脚下被一阵雾意笼罩,不单是茶园,就连傅家茶庄门前的青石板的道路也朦胧起来。夏季就将过去,天却还是闷热的紧,只看这一阵迷雾就知道明日的也必定是烈日高照。 市集早就在午时就散散的摆开了,各地的小贩也蜂拥而至,站在市场中央的那些摊贩经过一个下午的吆喝此刻也已经筋疲力尽,这倒使傍晚后的市集安静了不少。 孟冰不喜欢吵闹,严格一点的说,他根本不喜欢出门,终日与茶叶茶草为伍,将茶园视做归属之地的他,偏偏与喜爱凑热闹的傅怀珑一同在市集上钻进钻出,倒显得有些奇怪了。可是,他根本拗不过这个傅家二公子,别的不说,明明两个都是大人,却硬要牵着手跑,孟冰好几次想甩开,却又想他并没有恶意而不敢用劲,这样一来,这一晚上,他几乎都是在和傅怀珑手牵着手的情形下度过的。好在市集上的人多,也不会有人注意。 傅怀珑虽说已经十八,却童心未泯,看的买的几乎和七八岁的孩童一个样,尽是些冰糖葫芦串,泥人,拨浪鼓……完了还将一个巨大的牛头脸谱带在头上,硬是坚持的牵着孟冰的手回家。 想一想,一个大男人和一头牛面一起在大街上走的诡异组合……孟冰长叹了一口气,然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压抑,奇怪的很,和傅怀珑在一起的心境与傅怀决时是全然不同的,为什么两个几乎同样长相的人会有这么不一样的内容呢? 十八岁……十八岁的傅怀决是什么样的?…… 孟冰在脑海里搜寻记忆中傅怀决十八岁的样子,可是却只有那张初次见面就冷冰冰的脸孔在眼前晃啊晃。他忽然恍然大悟:原来傅怀决从小到大都只有一张面孔! “你在想什么?” 孟冰被傅怀珑的话声打断思路,才发现已经到了后园的侧门口。 因为怕被傅母撞见,所以他们是从这里出入的。 “啊?已经到了吗,真是……我走神了……” “你真是连玩都没有心思!你就这么牵挂着茶园吗?” “我……我是茶奴啊,傅家茶园的奴役。这是我的本分。” “拿你没辙。” 傅怀珑耸耸肩。 “我娘这么待你,你却还这样尽忠职守的,真不知道该说你笨还是忠心。” 孟冰嫣然一笑。 “我尽忠的始终都只有傅家的茶园而已啊……” 若不是为了这茶园,他又何苦守护着母亲临终的心事,忍受三年的苦呢?! “对了,我娘不止一次提到过你娘生前的事,她为什么这么痛恨你娘和你,我离开的那些日子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傅怀珑举步不前,满怀疑虑的问道。 “过去三年了,不提也罢。二公子,还是不问的好些……” “为什么?” “那是因为……” “你们回来的还真早啊!” 不该在此时出现的人突然从无人路过的假山后面走了出来,低沉的声音在漆黑一片的后园深处显得格外阴森。他那张充满疲惫的俊颜之上带着明显恼怒的神情,孟冰奇怪在这么暗的地方竟然还能看出他在生气,看起来他的气生的还不是普通的小。 “大哥?!” 傅怀珑后知后觉的听出了声音的主人,竟然是明晚才能赶回来的傅家长子,他的亲大哥傅怀决! “大哥,你不是……你不是明晚才回来?!” “我早一些回来就不行了?!”他的眼在黑暗之中还是敏锐的注意到了那两只交缠的手。 “这么晚了,你们两个去了哪里?” “市集!”孟冰从傅怀珑的手中抽回了手,挺直腰杆回答傅怀决的问话。 “市集?”上市集需要手牵手肩靠肩,有说有笑活象一对小别胜新婚的人吗?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傅怀珑看出他的不对劲,刚将手伸向傅怀决的肩头,就被他一个侧身躲开了。 “怀珑,你一会到我房间来一下!” 背对着弟弟,傅怀决只说了一个字,就疾步远去。 可恨可恼!! 为什么偏偏是自己的弟弟?!他竟然和孟冰这样热络,一点也不象分开了将近十几年的人,他们之间似乎不存在任何代沟,就好象茶和水配合的恰倒好处。才两天,不过两天就手牵手的上街,言谈举止未免太过亲昵了! 是孟冰……一定是孟冰! 他一定用了什么手段迷惑了怀珑,就象…… 就象他的母亲一样! …… 傅怀决的背影在遥远的庭院深处渐渐消失,那一团怒气就好象尾随在他身后的怨灵,久久不散。孟冰不知道傅怀决想些什么,他根本不知道,这一转身已是一场血雨腥风的前兆。 *** 将手中的纤纤羊毫置于一旁,抬首已是入夜时分,窗外雾月蒙蒙,方圆百里更无半斗星辰。 门扉微微开启,只闻得叶丝在夜风中悄荡,四处又是夏虫的低鸣,喧哗而整齐。 孟冰正好衣衫,前一步倚靠在还暖的门框上,忆起那些过往的却还历历在目的。傅怀珑的出现确实让他想起了太多,午夜梦回之时,那份寂寥和愁肠从未有过的清晰,仿佛刻意要重回孟冰的脑海般蜂拥而至。 在傅家十二个年头,孟冰和母亲虽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但在傅庭和的羽翼之下还算安乐,被他呵护着的孟冰有些重拾父爱的喜悦。经过一段漫长的岁月,母亲已经从丧夫之痛中恢复过来,可孟冰知道,那并不单单只是时间的潮流冲淡了一切回忆…… 傅庭和时常寻访各地,采撷名贵的茶叶和茶种,或是选购一些移植到庄里,每每出门总是带上孟冰的母亲,起初,孟冰知道,那是因为母亲是茶道中的高手,可是渐渐的,那种感觉被其他的东西取代了。傅老爷看母亲的眼神不再是那样崇敬的,而是带上了些许炙热,些许迷茫,慢慢的越来越强烈,直到有一天,那堆积起来的厚重的情感终于也将孟冰的母亲击溃。 于是,东窗事发,傅家的女主人自然是雷霆震怒,谴责这一对日久生情的男女,再加上她本来就年长傅老爷几岁,难免有些相形见绌。她执意要将孟冰母子赶出门,却被傅庭和拦了回来,更宣称要将孟三娘娶作添房。孟三娘早已对傅庭和情深意切,即便是无名无份也不改初衷。 “三娘,我能给的只有这些了……” “……不……我其实……只愿做这茶园中的一株,生芽枯老反反复复……名分对我来说只是名分而已……” 娘的话孟冰记得清楚,而自己竟也在那一刻,因为母亲的决心升起了守护的冲动。 这茶园是娘和自己的复生之地,或者也是老去之所……而几经轮回之后,必定也成为这千万株中的其一,再度回归…… …… “霹卡!” 天际骤然出现一道裂缝,将黑沉沉的夜空劈开成两半。惨白的闪电光速一样的越过孟冰的头顶,打在远处不知名的山丘。 狂风随即而来,一瞬间夺取了他的呼吸。 孟冰滑落到地上,大口大口的吸着带有茶香和尘埃的气流,头脑中仿佛也被劈开,空白一片。 火…… 大火! 巨大的火苗,顷刻间将木屋包裹,熊熊的烈焰中,只有母亲还在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叫着那个人的名字。而那个人,却已经连同那间木屋一起燃尽成灰…… “是我!是我杀了他……如果不是我的话,庭和不会死……” 这是母亲一直到死都还念叨着的话……已是欲哭无泪…… …… 风起的更大一些了,很快就会有暴风雨,夏季的天气那是常见的。 孟冰从地上爬起来,快速的走入屋内,将门重重掩上。 “吱呀~~~~~” 木门摩擦着门框发出空灵的响声,在暴风雨前的静凝中显得格外刺耳。 “明日还要采茶……还是早早入睡吧……” 孟冰自言自语到,他拨上门闩,可是就在此时,门突然又被狂风重重推开。轰然一声,险些将孟冰推翻在地。 “你……!” 孟冰倒退了三步,才看清那阵狂激的风竟是早该入歇的傅家大公子! “……公子?!” 他的反应倒也快,赶忙将被傅怀决推的不住摇晃的门扉牢牢的栓紧。 “外面要下雨了,公子,怎么还来这里?!” “我不能来吗?”傅怀决的口气依旧冷酷而独霸。 “不是……”孟冰低下头,表现出卑躬的样子。 “……你抬起头来……” “啊?” 孟冰觉得他有些奇怪,又没听清楚他的话,于是很自然的抬头正对上傅怀决的脸。 “果然是别有一番风味啊!” 傅怀决接下来的话让孟冰好象坠入五重迷雾。 还未等到那浓雾消散,孟冰就感到身子被重重的抛到了摇弋的门扉上,傅怀决的唇比那门外的狂风更猛烈的席卷而 至,疯狂撕咬着啃食着孟冰厚实的唇瓣。 “唔……”孟冰痛苦的扭动身体,肺部的空气象是要被活活从身体里挤压出来,窒息,快要死去的窒息感。 “我不过离开了两天,你就开始反抗我了……”傅怀决将他推拒的手扭到身后。 “痛……”孟冰的眉头扭曲到一起,后背的疼痛使他不得不仰起头,看着傅怀决。 “你是用什么表情勾引我弟弟的,他竟然为你开脱,还说你别有风味,我怎么没有想到啊,你的本性就是如此……呵呵!也对,你是你母亲的儿子,勾引人这一点自然是青出于蓝,没想到,你在你母亲那里学到的,还不止是茶艺啊!” 傅怀决充满侮辱的指控与迁怒,宛如在孟冰的身体里燃起了一把火,将他理智的神经烧断。 “不许你侮辱我娘!!” 火……熄不尽的火…… 大火吞灭了那间木屋,也吞没了母亲…… 她的眼泪,浇不熄那场火……她救不了她爱的人…… “侮辱?她也配用这个词!”傅怀决将孟冰扭送到床前,一把将他推倒在床沿,伸手扯住他披散的长发。 “她勾引我爹,又害死我爹,父仇不共戴天,只怕是她死十次也难消我一家的怨气,我还不屑用词侮辱她!倒是你,她这一死便解脱,却要你来偿还她所欠下的血债,这样的女人,你却还叫她为娘!” “住口!不要说了!” 火……火好大…… 茶园也烧起来了……干燥的叶瓣发出劈啪的声响,混合着犹如血腥般的焦臭的味道,是人,是茶……一切都在燃烧着…… “那个淫乱卑贱的女人是你的娘!!” “住口住口!住口……傅怀决!” 孟冰猛的推开他,跌坐到地下。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目光中好象隐藏着即将喷发的火焰。 “……你刚才叫我……傅怀决?!” 第六章 傅怀决的双眼死死的盯着孟冰,好象怕他会否认一样。 孟冰深吸了一口气,却还是没有回应他,也许是仍旧沉浸在那场大火的恐惧之中,身体微微发颤。 “你叫我的名字……你终于叫我了。” 傅怀决后退几步,神经仿佛在一瞬间松弛下来。 “三年了……你有三年没有叫我傅、怀、决……” 他忽然好象变了个人一样,眼光中突然没有了那一丝嫉恨与暴戾,满满的却是九曲河水般的微波泛滥。 “回答我啊,为什麽?!” “因为你是傅家大公子……” 就这麽简单! 傅怀决看着孟冰缓缓站起来,看着他坐到床沿上,看着他连抬头看自己都不情愿的表情,突然有种想大笑的冲动。 若说人世间有什麽东西是最无奈的,那便是横将人与人之间隔阂的距离。 天与地不能交合,是因为他们之间永恒的距离,那距离只能让他们平行在不同的高度延伸。 面对面的时候也只有相互避斥…… “大公子请回,孟冰要歇下了。”孟冰淡泊的口气好象什麽都没有发生过。 “你就没有什麽要对我说的?!”傅怀决的眉弓微微跳动着。 “没有……” 孟冰起身替傅怀决打开房门,屋外已经下起了漂泊的大雨,眼前模糊一片,分不清什麽是什麽。看不到他的表情,对他来说,傅怀决此刻有什麽反应已经不重要了。 屋外的骤雨开始有些减缓的迹象,夏夜却还吹起了冷风,远处模糊的芳草萧萧狂乱的舞动,不经意的卷起层层波纹。 “我要听你再叫我的名字!”傅怀决的坚持得不到孟冰的回应。 “大公子请回,明日一早还要晒茶。” “叫我的名字。” “请公子……” 傅怀决将身子嵌入孟冰和木门之间,阻止了他逐客的企图,并从后背带上房门,反手栓上。他不顾孟冰的反抗,将他再度压往床头,两人双双倒在平整的床单上。 “你恨我吗?还是因为三年前我对你做的事怀恨在心是不是?既然如此,又为什麽要这样忍辱负重的呆在傅家?你娘到底要你作什麽?到底你有什麽企图?回答我!” 傅怀决摇晃孟冰的肩头几乎要将他的上半身甩脱出去一样,一反常态的歇斯底里的口吻,是孟冰在着三年之内都没有见到过的。 “为什麽不回答?!你说啊!我命令你!!” 孟冰没有回答,任命的避开他的脸。 “回答我!为什麽你就是不肯说实话!该死的孟冰!!” “兹拉~” 蓝灰色的布衣应声撕裂,片刻成为数块碎片,露出麦色的润滑的肌肤,当身体一曝露在空气中,孟冰微微有些瑟缩,可随即便好象失去了生命的傀儡一般没有了动静,就象是吝啬那一丝微不足道的气力,放弃了反抗…… 男人在身体上加诸的暴力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可是在疼痛来得时候他还是会皱紧了眉头落下一滴充满耻辱和哀恸的泪。 他恨他! 这个曾经和他情同手足一般的傅家大公子,曾经被他认为是唯一可以信赖和仰靠的男人,却在他最需要的时候背叛了他。在母亲的灵前侵犯他,占有他,并作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主子的模样三年来理所当然的霸占他身体,竭尽所能侮辱他全部的男人,他怎麽可能不恨,他怎麽可能不想逃开? 可是,不行!他做不到。 娘的遗言每每在这一刻闪现在他的脑海深处,播放着犹如雷鸣一般的回声,搅乱了他的思想。 是啊!他还有事情没有作完,在它没有出现之前,他不能放弃! 娘没有放弃,傅老爷没有放弃,他更不能放弃的东西…… 是为了娘的遗训才留下的,是为了报答傅老爷才留在这里,为了那个让他们等了十多年的奇迹…… 而,不是为了别的…… …… 体内被重重的一击,孟冰发出哽咽的低呼,他的注意力似乎在这个时候才被完全拉回身体,他睁开眼望着粗暴的侵略他的男人,那张俊美的脸庞,充满自信和傲气,总是对他冷冷的不苟言笑的脸庞,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有一丁点的变化,孟冰的身体随着他的冲刺不断燃烧着,虽然被强迫,身体却还是会产生这样令他不齿的反应,他有时会回应似的抱住男人的臂膀,咬着牙,却发出状似欢愉的呻吟……每到这个时候,孟冰就感到傅怀决的眼底略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情, 为什麽?他为什麽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这恐怕也只有傅怀决自己才知道吧…… …… 将近天色发白的时候,孟冰过早的醒转过来,男人健硕的臂膀还环在他的腰身,熟悉的重量感比晚间更清晰的加诸在他身上,令他疲倦的感到窒息,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躺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平日无论做的多麽荒唐还是出奇的精神的傅怀决,这次居然睡的如此的沉。 孟冰推了他的手臂一下,栓的牢牢的臂弯紧了紧,随即伴随着他翻身的动作甩到了一旁。 傅怀决低低呓语,没有醒来。 “啊……” 下床的动作动到了身体最深处的伤痛,酸软的腿脚几乎没有力道,他只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攀着床头。过了一会儿,孟冰总算能起身,他披上薄衣,缓缓出门。 每一步就象走在高高的田埂上,明明会走路也变成了跌跌撞撞的小娃学步,孟冰面对着每天都要照顾的茶园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微风中透出泥土的湿气,昨晚的一场大雨看起来已经充分的浇灌了这千亩茶园,倒省了孟冰一件大工事。 七月,已经过了小暑,天气还要再热一阵,春季采茶的期日算起来也过了三个月,虽说夏茶不如春,可皇城里对贡茶的需求仍有增无减,许是因为这酷夏,才让人想借茶驱暑。 人怕热,茶也其然。 孟冰原本还担心这千亩园中的茶叶会因为炎炎烈日的灼烧而失了其品质,幸好这一场大雨来得恰时,心下也就稍觉宽舒起来。 眼望着无际的茶海,每一片叶瓣就犹如被瑶池之水精心洗涤过一样清翠可人,有诗云: 仙山灵雨湿行云,洗遍香肌粉未匀。 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林春。 要知冰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 戏作小诗君莫笑,从来佳茗似佳人。 以茶比做佳人,真是诗人特有的雅趣。 孟冰虽不会作诗却也知道那作诗的人定是个爱茶的,要不然怎会作出这样有意境的好诗。佳茗似佳人,孟冰的眼里似乎从未曾有过佳人,硬说有,那也只得这茶园中突然冒出来的林宣凝。 “孟冰你起的好早。” 林宣凝很美,至少是孟冰见过的唯一比的上自己母亲的女人,虽然他不曾见过世面,可是他也知道林宣凝的容貌定是千里挑一的,若不然,怎麽会配的上傅家的大公子傅怀决,他不相信傅怀决对这个表小姐没有一点好感,至少,她已经是内定的少夫人了。 “表小姐起的也很早。”孟冰恭敬的一躬身道。 “哪里及的上你,就今天而已。”林宣凝深吸了一口气,“这茶园真是少有的锦绣,一年四季都是这样吗?” “四季都可采摘,只是春季更葱郁些。” “你可真是辛苦了,这麽大的茶园要你一个人来管。” “不,其实也有其他人照看,孟冰只是仔细茶叶的品质。” 孟冰谦逊而卑躬的态度对谁都是一样的,可是对着这个傅家的准少夫人,总是多了份温宛,也许是她在某些地方让他想到了母亲。 “表小姐很喜欢茶。” “种茶学问太多,我只喜欢喝茶……对了,我上一次看你点茶的技艺高湛,可否教我?” “这……”孟冰微微一楞。 “不行吗?” “不是……表小姐为什麽要学呢?你做不来的。”端水倒茶不是下人的工作吗? 林宣凝一嘟嘴。 “才不会做不来呢,要是我嫁了他,还不是要每天端茶倒水的……啊……”好象是说了什麽了不得的话,林宣凝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一张脸瞬时涨的通红。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孟冰露出会意的浅笑。 不错,要是成了少夫人,少不得要伺候丈夫婆婆,会茗戏懂一些茶道也是必要的,到那时,他孟冰也就少了些负担,不用面对那对母子安心在茶园服役了。明明是很值得开心的事,可是孟冰却只有脸皮在微笑着,为什麽心中那阵不安的涟漪会越扩越大…… “啊!那是什麽?!”猛然间,林宣凝指着一处栽种着茉莉茶的角落叫了起来。 孟冰眼光随着她的指尖一路望去,这一瞧,却让他的眼睛再也离不开那里。 “这是……” 孟冰忘了自身的痛楚,三步并做两步的跑到那一株新出芽的茶苗前,用颤抖的声音喃喃低语。 “是……是雾仙茶……” “雾仙?” 嫩绿的枝干从泥土中窜出细长的叶瓣懒懒的挂在枝干的半腰处,除了形状几乎和一旁的炒青一般模样的颜色,在那中间发出了几朵鹅黄或橙红的花骨,小虽小,却是经过雨水的洗刷在这万绿丛中竟分外艳丽。 “雾仙……开花了……” 十多年了! 终于让他等到了雾仙开花的一天! 种种复杂的情感一瞬间排山倒海的涌进心田,孟冰知道这一次是到了一切该结束的时候了…… “雾仙?那是什麽茶?我怎麽从未曾听见过?” 林宣凝歪着脑袋,想破了头壳还是想不起来。 “苗疆云雾山上茶……传说中以凤凰的眼泪浇灌,十年也难得开花的奇茶,味苦而后甘,一滴能解千杯醉,其花做的药引更是延寿的妙用……但,那也只是传说而已……” 有人及时回答道。 孟冰和林宣凝回过头,看到的是傅怀珑一张睡眼惺忪的脸。今天可真是奇了,平时睡的晚的这回全来了,偏是起的早的那个却还在蒙头大睡。 “我说的没错吧,只是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看到雾仙茶……”傅怀珑凑近孟冰的身边,仰脖看着脚下的雾仙。 “什麽意思?”林宣凝问道。 “雾仙只长在云雾山的陡壁上,常年浸在云雾之中而得其名,本来是喜好湿冷的,怎麽会在气候温暖的此地发芽呢?而且还开了花?真是奇了!”傅怀珑说着抓抓头皮。 对茶的研究他及不上大哥傅怀决,连一些常记的茶名也要不时的要温习一番,可是对于奇奇怪怪的东西却影象深刻。 “是我娘。”一直看着雾仙的孟冰突然脱口而出。 “啊?” “这是我娘在十多年前重新培育的雾仙……” 十年前傅庭和从苗疆带过来雾仙茶籽,因为雾仙只有到了花谢的那一刻才落下米粒大的茶籽,而真正会开花结籽的雾仙可谓千载难逢,所以他带回来的茶籽也只有一十二颗,在这一十二颗茶籽中又有几颗可以成活?!傅庭和根本没有想到过。孟冰的母亲改变了雾仙的生长模式,却也因此损失了几颗雾仙的茶籽,然后空等了十年,却一无所获,现如今,雾仙真的开了花,而他们却早已不在人世间…… “娘……雾仙真的开花了……” …… ‘冰儿……娘生前欠下傅家一笔债,此生已是无望回报了……若是你有心,替娘完成心愿……一定要留在傅家茶庄……’ ‘……留在傅家茶庄,等到雾仙花开之时……’ …… “孟冰?孟冰?” 傅怀珑手握他的肩头,感到微微的震颤从脉息间传来,他低下头注视着孟冰,才发现是因为他的泫然欲泣,声未发泪已滑落,剔透的珍珠划过光洁的下颚滴落到泥土之中消失不见,残留在眼帘下的泪迹尚未被晨风吹干,即刻又引落一滴悬垂到他微启轻颤的唇瓣。 惊艳! 傅怀珑只能想到这个词。 初见他是一个长相端正平平常常的奴仆,与自己也是年岁相差不大,自然是多了份亲切,然,此时此地却又有另一番感触掠过心田。 “大哥,孟冰这个人真是……很特别……” “哦……此话怎讲?” “我总觉得他有些内敛的精致,不象那些深居简出的井底之蛙,谈吐亦不俗,以同为男人的眼光看来,倒别有一番风味……” 虽只是想赞赏孟冰的特别,却不由得说出那种话来,傅怀珑感到自己被眼前的这个茶奴吸引的程度似乎比预想当中深了几分。 看到那颗珠泪再度悄然陨落,他禁不住伸手去拂。 “啊……” 孟冰惊觉自己的失态,赶忙抹去一脸的狼狈。 “对不起,孟冰一时情不自禁……” 说罢,拉紧了衣杉欲离去,还不忘回头向一旁的林宣凝点头示意。 傅怀珑干伸着手臂,却也不急着放下,只是看到孟冰转身进了木屋不再出来,悠自叹了口气。 “你怎麽了?”林宣凝疑惑的问道。 “我可真是嫉妒啊。” “啊?” “我嫉妒大哥有这麽好的茶奴,我却没有。” “你是说孟冰?” “是啊……” 傅怀珑沮丧过后,突然一击掌。 “对了!我大哥要是娶了凝儿姐姐,福建的茶庄不就要我来照看了!好!好!这个好!”他一脸的得意看在林宣凝的眼里,说不出的可气可恼。 “啐!你拿我做什麽啊?!” “哈哈~~~” 天真如傅怀珑似乎并未察觉,自己那股占有欲已经渐渐萌芽……他是傅家的子嗣,傅怀决所有的,他,不可能没有…… *** “你怎麽起的这麽早?!” 孟冰刚掩上房门,身后就传来傅怀决低哑的声线。即便现在是清晨,孟冰的胸口还是会有一阵难以驾御的心跳。 “你过来……”傅怀决向他招手,唤他到跟前。 孟冰乖乖的走近,但也只是相隔半步。 “怎麽哭了?” 男人的手指拂上脸颊,昨晚的的体温再次苏醒,孟冰感到自己的脸好象有些发烫。 “没有……只是晨露……” 雾仙既已花开,自己也就功成身退,将雾仙托给要托付的人,离开傅家茶庄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对傅老夫人来说那是求之不得的,所以她决不会有异议,可是傅怀决……他会不会放手,还是象三年前那样再重演一次,摧毁释放自己的理由……不,不可以! “我……已经决定了……”傅怀决突然开口道,“你可以选择不叫我的名讳,但,我也厌倦再听到你叫我大公子……至少,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可不可以叫我傅怀决?!……”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吧……孟冰……” 傅怀决将那双漆黑的眼瞳对上他的时候,孟冰的心在笑着。 这是请求?抑或命令?现在看起来都已经不重要了,一个称呼而已,作为给你一个身为主子的最后的尊严,拿去吧…… “傅怀决……” 是错觉吗?为什麽在这一句话出口的瞬间,会感到他周遭阴霾的屏障有迸裂的颤动。 “是了,就是这样……再叫我……” “傅怀决!” 有三年禁口不提的名字,现在叫出来竟然没有任何不习惯的感觉,孟冰微微有些疑惑,但时间不允许他思考的过多,傅怀决只是张开了手臂,便将他再度拉回自己的身边。 青葱色的被单弥漫着昨晚欢爱的味道,激情的体温没有完全消退,孟冰被压倒在上面,面前是脑海中化做灰尘也挥不去的俊颜。他明白,即使最后他离开,即使他到另一个世界,这张面孔也绝对不会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不见。人,有时候很奇怪,越是想遗忘的东西却越是会刻骨铭心。 “要是我要你叫我的单名呢……” 傅怀决扬了扬眉,带着一丝调戏意味的低声询问道。 他看到孟冰的眼中闪过一丝‘你会不会太得寸进尺’的意味,不由得嘴角挂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这样很好……非常好……” 他的唇再度压向孟冰的颈项,体内撩拨起不亚于昨晚的情欲的波涛…… 第七章 接近中午的时候,傅怀决终于离开。 孟冰照旧在茶园中照顾着茶叶,只是,对那几株刚开的雾仙更用上了几分心思。昨夜一场大雨大概就是催促雾仙开花的及时雨,都不曾想过,雾仙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的这麽高了。 傅庭和当年为了这株雾仙几乎丧命,母亲将之视若珍宝也是情有可源,目睹他们的感情萌生守护之心的孟冰也一样,更何况,这是母亲劳心沥血培育出来的。十多年的遗憾至死也没有达成的心愿,即便只是为这小小的茶草,受再多的苦难也值得。 孟冰早已将自己的一切置之度外,等着花开的瞬间,等着将它托付给什麽人,而今,也是该考虑考虑其他的了。 离开了傅家茶庄,他要去哪里?回乡?不可能,那里早没有自己的安身之所,留在福州?又想到举目无亲…… 这一想,孟冰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处处无家的…… “喂!想什麽?” 一只大手在他望着天空发呆的眼前晃动。 “啊……是二公子!” “哎,以后不要叫我公子。”傅怀珑说。 “不叫公子?叫什麽?” “叫我怀珑啊!你比我大,叫我珑儿也行!” 这,这成和体统! 孟冰赶忙摆手。 “不好不好,你是公子我是奴役就叫公子……” “你既知道我是你公子,我说的话你怎麽敢不从??” “可是……” “算了,就叫我怀珑好不?” “……”这兄弟两个还真是有的比!孟冰心下嘀咕着。 “你在干吗?” “翻整泥土,雾仙刚爆出花芽来,得细心照料一番。” “哦……” 傅怀珑卷起袖子。 “我帮你!” “啊?不行不行,这是下人作的活……” 孟冰把他推开。“二公子真是有闲情一直往这里跑啊,都不去照顾店子?” “有我大哥呢,我去了反倒不好。” “怎麽说?”孟冰问他。 “他是管一天少一天了,不如叫他多管管……对了,刚说了让你叫我怀珑啊。”傅怀珑佯装生气的瞪了他一眼。 “是……怀、怀珑……” 孟冰险些没有咬到自己的舌头,还真是难为啊。 “说起来,你在傅家作了几年了?” 傅怀珑眯起眼微笑的样子和同样有着血缘关系的傅怀决,没有一丝相象可言,然而,那种与生俱来高傲的霸气却是藏也藏不住的相差无二。 “孟冰自幼同母亲来到傅家,已经过了十四个年头了。” “十四年啊……”傅怀珑思忖了一下。“十四年都在这个茶园中过的吗?!” “是。” 听到他的回答,傅怀珑睁圆了眼睛。 “天啊,你们竟然在这里禁闭了十四年?!十四年啊!都不曾要什麽赏赐,庄下有那麽多生意房,你娘起码可以做一店之长啊。怎麽会……还在这里做一个小小的茶奴?!难道,我爹他……” “不,不是,傅老爷他想过让我娘掌管茶庄旗下几家最大的铺子,可是我娘拒绝了。” “拒绝?为什麽?” 傅怀珑疑惑的问道,这也是孟冰曾经问过母亲的话。 “我娘说傅家收留我们母子已是恩同再造,本就不敢再奢望什麽,更何况傅老爷从不把我们当下人看让我们母子与他平起平坐,他的这份恩情,不要说这一生就是到下一世恐怕也难以还报。” 除了母亲和傅老爷那段,孟冰倒并非再说谎。 “你说的是你娘的想法吧……”傅怀珑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你自己呢,难道从没有想过要攀高吗?”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行,从来只有向前看的人,怎会有人不求回报杵足不前呢? 话虽如此一说,可偏巧孟冰就是那种人。傅怀珑只有一句说对了,孟冰也是向前看,只是他看的不是金钱权势的前,而是海阔天空。 “我这会和你说的意思,事实上,是有意想安排你在傅家最大的两家店铺管事,当然,要等到我接管了傅家茶庄之后了。” 傅怀珑事出突然的言辞,对孟冰来说不压于当头一棒。 “管事?!”他确定自己的耳朵并没有出问题。 “是啊,等我大哥娶了宣凝表姐,就回江西了,这里自然有我来管理,届时怎麽少得了象你这样的人来助我一臂之力啊。虽说这麽说有些稍嫌过早了,可是这个主意是我不久前就想好了的,现在告诉你,也好让你有个准备,你觉得如何?”孟冰闻言,赶忙向傅怀珑作揖到。 “孟冰何德何能,怎麽敢高攀管事之职,还是请二公子另觅他人的好……” “怎麽?你怕我亏待你?”傅怀珑蹙眉。 “不……孟冰不敢,可是……” 可是,傅家茶庄并非孟冰的久留之地啊,是早是迟,不管这茶庄的主人是谁,孟冰都是要走的。 “总之,孟冰不能胜任……实话不瞒公子,孟冰想,等雾仙落籽的时候就请辞。” “什麽?”傅怀珑的反应和孟冰刚才如出一辙。 “请辞?你要离开茶庄?为什麽?” 傅怀珑显然和自己一见如故,他这种平易近人的个性倒和死去的傅庭和有一万分的相象。孟冰看着他焦急的神态表露无疑的脸孔,也明白他是想挽留自己的,想到有人将他如此看重,孟冰不由得将那抹许久不露的浅笑挂在了嘴边。 “二公子不必焦虑,孟冰要走也是现在,茶园还需要照顾,另外……孟冰还有心事未了……” 母亲临终时留下东西的不只是雾仙一样。孟冰知道,现如今已经没有时间再隐瞒了。 …… “什麽?茶谱?” “是,是茶谱。原本是我娘留下的,可是因为一件……意外,那本茶谱如今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我在两年之前又重写了一遍,这一本和我娘的那一本虽说不上一模一样,却也是大同小异。”孟冰不原想起那桩意外的内容,尽量将事件的原委说的简单明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将雾仙和那本茶谱交托于我,然后,就离开傅家茶庄?!是这样吗?”果然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判断事物的能力不相仲伯。 “是!” “为什麽?” “因为,二公子是傅家茶庄的继承人!” 傅怀珑的神情象是有些困惑不解,本来嘛,他从没有想过孟冰的心里打的是这麽个主意,料想这一个身份卑微的奴役竟然不求施恩的留在这封闭的茶园中,要麽是等待机会为了获取更大的赏赐,要麽就是胸无大志或者当真是个纯良之人,可没想到,他最后所指望的却是功成身退。 傅怀珑有些混乱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孟冰的请求,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弄清楚! “你刚才说要把你娘留下的东西都交给傅家的继承人,那麽我大哥呢?为什麽你不交给我大哥,而要交给我?!论继承权也是长幼有序的,若不是他要成婚,怎麽也论不到我来掌管茶庄……更奇怪的是,你为何现在才将这件事说出来,而且,是对我说?!” “这是因为……”孟冰被他的一番言辞激的无以应对,只感到傅怀珑此刻的眼神象是刺穿他一般犀利,而这双眼,怎教他又想起另一个人来。 “孟冰不将这两样交给大公子,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请二公子不要追究了。” 孟冰不想说出口必然有他的理由,既然当事人现在不愿意说出来,强人所难也并非傅怀珑的风格,不妨暂且搁置一旁,将孟冰留下才是当前最主要的目的,傅怀珑心下如是想。可是他的嘴却一点也不听话。 “莫非与大哥有关?!” 他将心中的猜忌脱口而出,见到孟冰顿时僵硬的背部。傅怀珑知道自己的想法和事实终究不谋而合。 “果然是因为我大哥……你不将雾仙和茶谱交给他,不是因为我是茶庄的继承人,而是不能交给他,对不对?……不要瞒我,孟冰,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是老老实实说清楚,我可不想接手的不清不楚。” 他能说吗?三年前那个守灵的夜晚,那场人神共愤的暴行,屈辱和噩梦的开始……他怎么可能一一向旁人诉说,怎么可能再度毫不介意的回忆起来? “是因为大公子……他将那本茶谱,烧了……” “烧了?!”孟冰自动略过部分片段,打算还是将实情告诉傅怀珑。 “怎么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的缘故……我想,大公子和老夫人一样是基于对我娘的仇恨,所以才会千方百计的要将我离开茶庄的生路截断,他是想让我偿还我娘亏欠傅家的……”孟冰说到这里,喉头一阵哽咽,他深吸一口气,才能把话说完。 “孟冰是傅家的茶奴,我娘也是,身为下人却害得傅老爷枉死,大公子这么对我并没有作错……所以,我三年来一直规规矩矩在茶园中服役,用我的生命保全傅老爷留下的雾仙,给傅家一个交代,也算是赎罪……” “罪……那根本不是你的罪!”傅怀珑听了他的述说,突然忿忿不平起来。 “我爹也许是因为你娘才死,怎么可以说成是被你害死的,你将所有的罪责一肩扛下,是不是对自己太不公平了,孟冰!”他上前握住他的肩膀。 “我不敢相信天下有你这么傻的人,甘愿在这里受苦,而我大哥,竟然也会作出这种过分事情来,枉我一直如此的崇敬他……”握着肩头的手臂紧了紧,傅怀珑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 我相信他,丝毫没有一点怀疑……为什么?我们认识不过区区几日,我却义无返顾的相信他,一个茶园的奴役。我赌的是什么?这双清澈的眼眸,这纤弱却刚毅的身体,说出每一句话都让我从心地撼动,每一个表情都让我移不开视线…… 老天,我竟然……我竟然!! 傅怀珑的喉头也象是被什么哽住一般说不出话来,优雅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两次,然后,他松开了握紧孟冰肩头的手指,凝视着他的眼睛。 “我答应你,等我接管傅家茶庄之后,就给你自由!一定……” “二公子……”孟冰没有想到,竟然会从傅怀珑的口中听到保证,这一句‘放你自由’他等了三年,如今却是从傅家二公子的口中说出来。 这一次,他终于没有赌错! “孟冰谢过二公子!孟冰给公子磕头!!” 他悲喜交加的跪倒在地,泪,在眼眶中滚动了良久,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孟冰!”傅怀珑赶忙护住他的上半身,不让他硬生生的磕下这个头,心里却为自己真正的打算羞愧不已。 “我的话还未说完……我一定会放你自由,不过,你又要到哪里去呢?!” “我……”孟冰开了开口,还是没有确定自己的回答。 “孤身一人的你,要怎么生活下去?” “……天无绝人之路,孟冰不会饿死……” 傅怀珑扶起他来,微笑着说。 “我是真的赏识你,不愿将你视作下人,我们做兄弟,即使日后你恢复了自由之身,我还是希望,你可以留在傅家茶庄,不是作茶奴,而是做我的搭档,雾仙茶是你娘和我爹一同发展起来的,所以,我想要你继续来守护它,好不好?!” “守护它?……” “是啊,你不想吗?” 孟冰低下头没有回答,许久才说道:“我……已经尽了我的力,还是将雾仙留给公子吧,孟冰还是选择攻成身退,希望二公子成全……” 傅怀珑见他一时之间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知道有些事情也是急不得的,他姗姗一笑,说道:“我也只是随口说说,没什么……既然我说了要给你自由,就决不会食言于你!” “如此,孟冰再次拜谢二公子了……” “哎!又来了,不是要你叫我怀珑的吗?!” “啊……是……” “你是要恢复了自由之身,还来叫我二公子的话,我可不放你了!” “是……”看着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孟冰拭干了最后几滴泪痕,破涕为笑。 傅怀珑看着他骤然展开的笑颜,只觉得一股悸动从身体的某处传导而来,心脏好象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抿了抿了抿唇,猛的将孟冰的手紧紧攥住。 “孟冰!我……” “怀珑!!” 不远处传来男人恼怒的声嚣,傅怀珑感到握在掌中的手在这一瞬间僵硬,随即,快速的从自己的手中抽脱,他回过头,对上的是大哥傅怀决暴戾的目光。 “大哥……” “我在店铺里忙的焦头烂额,你却在这里……做些什么?!” 傅怀决从弟弟的脸上收回目光,随即投注到孟冰的身上。好象这些话是对他说的一样。 “我,没有作什么啊……” “没有吗?”他确定刚才他们紧握双手脉脉对视的场景并不是他的幻想。 “不要告诉我,你们又去逛市集了!还是又相见恨晚了!” “大哥!”傅怀珑对他毫无根据的想象力忍无可忍,“你到底在误会什么!我和孟冰说话,不关大哥你的事吧!” 若是在平时,他绝对不会出言顶撞大哥,而现在,刚刚知道了他曾经作过的事,想到,孟冰这些年可能受到的折磨,他无法再沉默下去了。 傅怀决似乎没有想到,自己的弟弟会这样反驳自己,他的脸瞬间冷却下来,好象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 孟冰的心头一懔,他知道,这次傅怀决是真的怒不可遏了。 “傅怀珑!我还没有离开茶庄,当家的还是我!孟冰是我的奴役,这里是我的茶园,你倒说说看,怎么不关我的事?!倒是你,长幼有序,竟然这么和我说话!” “你是我大哥,我理应尊重你,可是我也姓傅,我不认为在傅家的茶园和傅家的茶奴说说话,需要经过主人家的批准,这条规矩,我不知道大哥你是以何而定!” 被弟弟一阵抢白,傅怀决不怒反笑。 “好,好弟弟!果然有我傅家人的风范!可是我不记得,有教过你对我出言不逊!孟冰!”他回头冷冷的注视着孟冰,活象是要把他吃下肚去。 也许真的吃了下去,从此就不必担心他会再度逃走。 也许只有真的消失,才不会每晚夜不成寐,忐忑不安…… “回屋里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不要去,孟冰!” 傅怀珑拉住急于离开的孟冰的手臂。他似乎想顽抗到底了。 “有我在这里!我不会再让我大哥再伤害你!” “再?伤害?”傅怀决听到这两个字眼,表情一变再变,“你这话什么意思?!怀珑!” “你应该很清楚啊,大哥!” 孟冰眼见事态将发展到不可挽救的地步,他更怕傅怀珑一不小心将他说的事和雾仙的事通通漏出来,心急火燎的反身挡住傅怀珑。 “不要说了,怀珑!” 话一脱口,孟冰知道自己终于还是闯下了大祸! “怀珑……怀珑……你们什么时候起竟然有了这种称呼!” 傅怀决的手在颤抖,愤怒已经到达了底限! “……你这个淫荡的贱人!” 他的手掌挥出,目标却不是反客为主的弟弟。 “啪!” 孟冰被傅怀决有力的手掌正面刮到,再加上这几日的疲惫和心里交瘁,整个人就象没有了重力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迎面向几株雾仙倒去。 糟糕! 他朦胧的意识到,身体不由得偏离了轨迹,然后重重的落在距离茶花一步之遥的地方,后背撞到维护茶树的大石,只觉得胸口一甜,竟然吐出一口血污。 “孟冰!!!”傅怀珑惊呼一声,什么也顾不得的冲上前去。 “不要碰他!”大哥撕心裂肺的大喝,将他的脚步停顿下来。 “不准碰他……” 傅怀珑以更快的速度冲到神智不清的孟冰身旁,将他打横抱起。 孟冰最后望了一眼傅怀决冷若冰霜的俊颜,眼神里却有着沉痛的惊异和懊悔,看着这样的傅怀决,孟冰还是昏了过去。 “走开!” 他说道。 傅怀珑这次没有反抗他的这位大哥,他楞了楞,还是选择后退,将通往小屋的路,留给了他们。 “替我请大夫,快点……”傅怀决将孟冰抱在手中疾步走向小屋,他头也不回的交代弟弟,可是冷静出名的他,还是忍不住连尾音也颤抖起来。 第八章 从镇上请来了最好的两个大夫,看过之后,说是劳累过度又加上受了刺激才那么虚弱,至于傅怀决那一掌竟打出血来,也只是因为遭到冲击受了些内伤。草草的写了几贴药方子,便叫人去拿了。虽说是家里的下人,既然病了也不好再叫他干活,傅怀珑叫了个年岁小些的家奴抽几日照顾孟冰一下,傅怀决倒没有反对,只是冷冷的看着弟弟好象挺介意似的嘱咐着小奴,药煎多少,盛几分,什么时候服下等等。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他就看不下去了。 “你也够了吧,说了这些还当他是聋子不成,不过一两件事,我傅家的奴役也不见得那么没用。” 傅怀珑闻言止住了口,他挥挥手将那人支下去,嘲讽的歪了歪嘴角。 “人是你打伤的,话也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你要是不想让人照顾他,何须开口,打发他出门就是了。只不过,我会看不起你这个大哥,不仅小器而且冷血!” “怀珑,我们两兄弟说话有必要这么剑拔弩张吗?” “你既然还记得我们是两兄弟,就听听我说的话,大哥,孟冰虽然是个小小的奴役,好歹也是个人,他母亲生前是如何一个人,我是不晓得,可那与孟冰无关啊,你和娘这么折磨他,是不是太过分?!” “他和你说的?” “没有,他只说,那是他该的……” 傅怀决沉默不语,转身面向窗外,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大哥!” “三年前,你并没有在茶庄,你可知道亲眼看着爹被活活烧死是什么样的感觉吗?娘当场就昏死过去,我急着叫人灭火,可是却根本控制不住火势……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三个时辰……”傅怀决深吸了一口气,将微微泛起的酸楚压入自己的腹内。 “入殓的时候,看到娘一夜之间满头的白发哭的肝场寸断,还有棺木之中已经不成人形的爹,试问若是你,能毫不动容?!如果不是孟三娘要不辞而别,我爹也不会去晒茶房,也就不会死,那晚,若是他们灭了烛火,又怎么会引起大灾……难道你想说爹不是因为他们而死的吗?!” 那场意外傅怀珑没在现场自然无法感同身受,可是毕竟是骨肉,听到此处也不由得迷蒙了双眼。 “也许是因为他们母子爹才惨遭横死,可是,都已经三年了。人死怎能复生,更何况,孟冰的母亲也早就不在人世,他已是孤苦一人,这样折磨他你又于心何忍。” “折磨?”傅怀决冷笑一声。“你好象比关心爹的死更关心他嘛。” 傅怀珑皱了皱眉,也不知道要怎么样回答他的话,反正傅怀决的不近人情他已经领教过了,何这样的大哥多说什么都是无意义的。 他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和你说话没准又惹出一身是非来,算了,就当我没有劝过你。”虽然你的话有一半是对了的。这后面半句,傅怀珑自然是没有讲出来。 “今天我本来是想晚点去铺子里找你,一来听说茶房生意上有了些小麻烦,想是不是需要我出力,二来是有事想和你商讨,早知道,我就该早些出来,也就不会弄出这些事情来。” 虽然孟冰受伤何他没有直接的关系却也是因为他才这样,多少傅怀珑都有些自责。 “什么事要和我商讨?” “是娘嘱咐我办的,大哥你的婚事。” 傅怀决无奈的闭起双眼,可是他忘了人是用耳朵听话的。 “她已经为你和凝儿表姐择定了佳期,连司仪都去请了,正热火朝天的操办着呢,我想你恐怕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了,大哥,娘这次是铁了心要你成亲。” *** 傅怀决忙不迭的去证实弟弟的话中又多少的真假,因为料到傅母可能会先斩后奏,而这个亲兄弟也好象早早就窥伺着这间茶庄,说不定只是投石问路而已,可是一到了大厅,他才后悔不该自投罗网。 “决儿,快来看看,我挑了几件娉礼,想过两天就给你表舅家送去,你也来拿个主意,是不是要再添些,啊?” “娘,怀珑和我说了,你是当真的吗?” “傻孩子,成亲那么大的事,怎么可以儿戏呢,快过来帮娘看看。” 大厅的中央摆着五六箱珠宝玉器,桌上几十批绸缎,还有从京里带回来的上好的瓷具,傅母果然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在准备的,可是这一切,作为当事人的傅怀决却完全的蒙在鼓里。 他很气,并不是因为母亲急于催促他成亲的强硬,而是有一种被人欺骗愚弄的失败感。 只有弱者才会被骗,这是自尊极强的傅怀决人生字典中最深刻的一句话。 “娘……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傅母正忙着挑选首饰,连看一眼傅怀决那张变色的面孔的时间也没有。 “你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准备的,为什么连怀珑都知道了,我却不知道?!” 傅母这时才回头看他。 “告诉你?告诉你你又会用什么理由来搪塞我?!你能等,凝儿不能,我也不能!我想你替傅家传宗接代想的太久了,我不能让你一句话耽搁了凝儿,更何况,我这把老骨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蹬腿,却连媳妇茶也喝不到!” 傅怀决的手掌逐渐向内收拢握拳,紧紧抿住的唇瓣象蚌含一样密不透息,他正努力的控制这自己的怒火,可是心里却明白,自己没有适当的理由,或者说根本没有理由反驳母亲的话。 “你看看你,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固执,硬是不肯成婚,凝儿到底有什么令你不满的地方,还是说你要有什么要求?我们母子就不能好好的谈谈吗?”傅母叹了口气坐了下来,她满头的银霜在她叹息的那一刻,刺眼的在傅怀决的眼前晃动着。 “你总是忙着茶庄里的事情,我们住在一起,却像相隔数里,你越长越大,越像你父亲,我却越来越不懂你……” 傅怀决的手指在用力紧握的极限之后缓缓松开了,他的唇角,也因为齿间的压力,留下了班驳的痕迹。用那难看的唇角扯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后,傅怀决悠悠道。 “……不懂……我又何尝了解自己……” *** 一路踏来,傅怀决只觉得自己宛如一个傀儡,夜深露重却感不到一丝的凉意,许是自己的身体也没有了温度,就如同这入夜乍寒的天气,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皮肉,哪些又是身外之物了。 母亲也许说的对,岁月是最磨人的,光阴似箭一转眼万事成空,什么都留不下,等到失去的时候再叹追悔末及,就是蠢人了。 或许,还是随了母亲的心愿,娶一房贤妻,续一丝香火,人生本应如此…… 可是胸口难掩的阵阵抽搐,象是要诀别一般的沉痛,令他几次想大声的叫喊出来,是压抑或者是悲伤,又是什么东西要突破胸腔跳脱出来似的。是心吗?急燥的律动着,象是不愿按捺于有限的容器之中。 要是没有它就好了,这么不听话的东西,若是没有了它,便不再感到不安,恐慌,焦虑,至少不会如此的痛苦……好痛苦…… …… 歇了一个时辰都不到的孟冰这一会已经起身五六次了,刚开始带有血丝吐出的小小的咳嗽渐渐的平息下来,可是不断出现干呕的现象,体温也再持续上升。被傅怀珑留下照顾他的小奴,才刚盛好药就被人叫去处理其他的琐事去了,空荡荡的木屋里又再剩下了孟冰一人。本来就该习惯的孤独,也许是因为那阵阵陌生草药的气味盖住了熟悉的茶香,慢慢的开始占据孟冰的心头。 他睡不下去了,见到床头袅袅扬着白气的药碗,他挣扎着起身,岂料才刚端到面前,胸中又是一阵臊痒,忍不住大口的咳喘起来,药碗应声落在床边,碎了。 算了,孟冰心想,手掌在胸前缓慢的抚着,借以平息突如其来的不适,这一摸之下他才发现自己的胸口空无一物。 “我的锦囊……” 回想起来好象是在那时就断落了,应该还在茶园里。 “难怪,会觉得怪怪的,这么不舒服……”孟冰爬起来披衣出门。才将门打开,就被远处飘来的冷风吹的一阵哆嗦。 “你找东西?” 熟悉的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突然出现在空无一人的茶园深处,孟冰不用眼睛看便知道那时谁了。 “还没有睡啊……” “我出来走走,没想到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碰巧捡到一样东西,是你的吧。”他把锦囊递到孟冰面前。 又是一样母亲遗物!为了你娘自己无论变的怎样都没有关系吗? 傅怀决虽然冷眼观望着在茶园微冷的夜风吓梭梭发颤的身体,心里却好似被拧绞般的疼痛。 “是……谢谢。” 接过锦囊,孟冰转身返回木屋,头顶却象压了快大石只觉得脚下发软,他倚着木门,直到走进了木屋里面身子才总算不再发抖。 傅怀决跟着进来,没有扶持他,并不是不想,而是看到孟冰倔强的背影,伸不出手来。进到屋里才发现那一地的药渍,以及充溢鼻尖难闻的气味。 “药怎么洒了,那小奴才呢?”傅怀决皱起眉弓,说实话,这味道还真让人反胃。 “他被管家叫去做事了,这里反正用不到他,我可以自己来……” “躺下!” 孟冰本来蹲下想清理瓷碗的碎片,才刚伸手就被傅怀决的一声大喝吓的一震。 “啊……”尖锐的白瓷边沿顺利的划开了孟冰的食指,小小的伤口慢慢豁开,然后流血,孟冰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生病连脑袋也迟钝起来了,还是突然觉得那一丝血色在自己灰涩的肌肤上显的格外艳丽,竟而定定的看着不动了。 “你在干什么啊?” 傅怀决把他拉起来,看到那微不足道的小伤口,他用手指抹去渗出来的血丝,然后重重的按着。 有些疼,可是却很暖和…… 被包住的手掌传来另一个人的温度,孟冰连抬起眼皮看一眼傅怀决的脸的力气也没有,只有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发呆。 傅怀决记得他是被撞伤了背部而非头部的,怎么突然变的傻傻的起来,他腾出手来抚上孟冰本该冰冷的额角,却犹如触到烫手的热碳一般缩了回来。 “怎么这么烫……我去找大夫!” “不用……” 听到他的话才突然有了反应的孟冰,缓慢的吐出两个字。 “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说着,他在床头躺下来,呼出的气短促而炙热,手却是凉的吓人,傅怀决依旧紧握他的手,应该已经止住了血的伤口,因为他的紧压变的发麻了,可是,孟冰还是觉得好暖和。他不要见到那些大夫,每个都要用糙糙的手摸他的脸,翻他的眼皮子,按按他有没有脉搏好区分他和死人之间有多大的差别。 爹病的时候就是这样,娘病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不要…… 傅怀决也许是故意跑来看自己的,奇怪的是却没有说出任何刻薄恼人的话,也许是有点自责有点内疚吧,孟冰的脑袋里这么想着,嘴角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傅怀决看不出他的那丝笑意有什么道理,他只是望着闭上眼松开了眉头的孟冰沉沉睡去的容颜目不转睛,握着的手没有松开过,也,不打算松开了…… “孟冰……” 孟冰在睡梦里听到这样的声音,很轻很缓慢,却象心跳一般敲击着自己的耳脉,有多久,多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了。 “孟冰……” *** 傅怀决从孟冰的住处出来后,已经是卯时,天也开始大亮起来,他没有回房补眠而是直接赶往茶铺工作,直至入夜也看不到他的影子,回来又都是一身酒气酩酊大醉。 从这一日开始,夜夜都是如此…… “大哥,你何苦折磨自己。”被母亲拗的没法子的傅怀珑找遍了四处,才在醉仙坊找到了把酒自斟的哥哥。所谓手脉相连心心相通,傅怀决的心思他自然清楚,更何况他的所要面临的问题和傅怀决有着直接的关系。 “不关你的事!”傅怀决挥开傅怀珑的手,又灌下一杯,双颊顿时因为突然入喉的酒精升起了熏红,并大口的呛咳起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手腕在傅怀珑冒出这句话的同时僵了一僵,倾斜的水柱迟疑的注入杯中。 “今日如何……当初又如何……” “当初你因为意气用事,迁怒他,折磨他,现在却为了他执意拒婚。你的所作所为幼稚的可笑,枉你还自称事傅家当家管事的人,枉我称你一声大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你只是逃避而已,既然没有胆量承认,不如应了娘的旨意早早离开,眼不见岂不干净。” “不需要你在这里教我怎么做!”傅怀决将酒壶砸向地面,遍撒了一地的玉液琼浆。 若是可以做到眼不见为净,又何苦在这里借酒浇愁,以前时常听人说饮酒伤身,如今看来,这酒不但伤身而且—— 伤心…… *** 回到了茶庄,傅怀决已是烂醉如泥,靠在和自己已经一般身高的弟弟身上,他头一次露出脆弱的表情。 “我是不是做错了……” 当他这么说道,傅怀珑沉默不语。 他不是瞎子,这许多事情在他的眼里早就有了贴切的答案,只是对于傅怀决内心真正的想法或者孟冰的心意,于他只不过是个旁观者,多了唇舌也只是涂添烦恼,更得不到他所期望的后果。 如今,他也只有选择冷眼旁观,等到要下手的时候,也许就不会有什么麻烦。 “怎么了?” 长廊深处传来女子柔声的询问。借过月光一看,傅怀珑才看清林宣凝的脸,卸了粉黛却更有着一丝清丽朴华的气质的远房表姐,言谈举止之间得体内敛,性情也平易近人,而且,她是真正的爱慕着傅怀决的,也许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消受的起他吧。 傅怀珑对她微微一笑道:“醉了,我扶他进房。” “要不要我帮你?”见林宣凝一面的焦急,眼里只有傅怀决一人的身影,傅怀珑摇摇头。 “要想帮忙的话,不如打一盆水来,这么晚了,我怕惊动我娘,不如省了叫丫头奴才的事。” “好好,我这就去。” 把傅怀决扛到屋里,林宣凝的水盆也到了,大家闺秀从没有作过什么活,却可以为了大哥半夜三更的替他端水洗面,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只是傅怀决这执坳的脾气恐怕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吧。 傅怀珑苦笑一阵,却见到林宣凝已经拧干了帕巾,替傅怀决擦拭。 “凝表姐,还是我来吧。” “不用,男孩子粗手粗脚的……怎么醉成这样……” 傅怀决眉头微蹙,醉酒的不适,令他不时低低的呻吟。 “还是去管家处拿一颗醒酒丸来,我看他这样明日恐怕也去不了茶铺了。”林宣凝担忧看着他,手却不停,帕巾在傅怀决的脸颊颈项游走轻轻抹去不断渗出的汗水。 “好。” 傅怀珑知道自己此刻帮不上忙,就匆匆的步出房门往下人的住处去了。 烛火跃动,微光氲氲,照着傅怀决俊朗的面孔。 他时而微蹙眉头,时而眼帘轻颤,象是在做梦,表情却无比生动。 林宣凝从没有这么就近的看着傅怀决过,这一定睛,竟然象石化一般的,痴了…… “……冰……” “呃?” “……孟冰……” 孟冰?! 傅怀决口中得名字不就是那个住在茶园之中的小奴吗? 林宣凝的心中象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敲打了一阵似的,一股前所未有的不详的阴云正急速的笼罩过来。 第九章 “明日一早你将这供茶送到京里,我已经知会了地方官府,这一路不会有什么阻碍。送到了就快马回来,不要逗留。”傅怀决将手中写好的信函交到管家的手上,嘱咐道。 “是。”管家接下信函。“大公子这次不亲自去,要是皇帝那边问起来……” “就说我病了。” “是……” 管家将信函揣道怀里,正要走出门去,又被傅怀决唤了回来。 “记得途经回春堂的时候,买一些清肺滋补温血的药剂回来。” “是!老奴告退!” 目送管家的身影远去,傅怀决缓缓舒了一口气。老管家是从父亲在世的时候起就在傅家当差的人,不论大事小事托付于他的话,从来都出不了纰漏,对于这一点他很放心。其实每一次保茶上京傅怀决都要被琐事绊住腿,不是哪一家王府邀他做客,就是哪一位将军要设宴款待,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半个也得罪不得。傅怀决早已疲了,细想着干脆这一次就来它个无中生有,躲过攀炎附会者的骚扰。 这一会儿再仔细想想,怎么早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对万事都过于严苛,想到昨日见到孟冰和怀珑言笑晏晏的场景,却突然觉得自己比常人似乎少了些什么。 愉快的笑,坦荡的言谈,为什么于自己就那么困难呢?! 想着想着,傅怀决的脑海中又再度闪过孟冰在病榻上沉睡的样子来。从晨起到现在,他总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怅然若失,他讨厌这样的自己,一点也没有平时的泰然,一静下来就回想起被自己伤害的孟冰的脸。 孟冰苍白的脸,令他想起父亲死的时候,孟冰的母亲死的时候,他不是早就经历过死亡,他早就木衲了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结果那种场面还是令他从灵魂里都禁不住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悲哀。 傅怀决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自己距离死亡,竟然可以这么近…… “昨日的药洒了,不知道后来可曾吃了……去看看他也是好的……”矛盾的傅怀决,最终还是为自己找了条借口。 脚下不停,不一会儿傅怀决就到了茶园,可是远远一望,早已有人捷足先登。 心,停了…… 在见到那人的刹那。 傅怀决看着弟弟将孟冰扶到屋外坐下,喂他吃药,又向他的口中塞入什么东西,来释缓他因为苦涩而皱起的表情,傅怀珑的嘴没有一刻闲得住,而每一句都可以让孟冰开怀的大笑。 他在笑,他从没有试过这样笑的,从傅怀珑来的那一天起,他似乎把有生以来的笑容都释放了。 原来他的笑起来的样子,比平时的他更令人移不开视线…… 傅怀决只觉得自己的眼前一片昏暗,觉得自己为什么昏聩到如斯地步。所谓当局者迷,他却更是蠢钝的可以…… ‘你恨我吗?还是因为三年前我对你作的事怀恨在心是不是?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这样忍辱负重的呆在傅家?你娘到底要你作什么?到底你有什么企图?回答我!’ ‘……我和孟冰说话,不关大哥你的事吧!’ ‘……怀珑!’ 怀珑 怀珑……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什么叫母亲的遗训,什么是报恩,原来只要他一来,你什么都可以抛开……你所谓的坚持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吗?! 傅怀决绞痛的心头同时的被愤恨的火焰灼烧着,突如其来的状况连续的发生,怀珑的出现,母亲的逼婚,甚至包括几乎失去孟冰的恐惧……他已经疲于再去猜测还有什么原因了,他宁可相信,他同时被两个人背叛!! 傅怀决拾掇起惨败的落魄,再度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往原路返回。 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的容忍…… 想要我成亲,赶我走吗? 还是你想和爱人双宿双栖? 好!很好!! 傅怀决的眼中再度闪过一丝阴霾,他,决定了!! *** 次日的凌晨,傅老夫人不仅比平时起的早,而且不停的在大院里大呼小叫,忙里忙外,不知情的人都被这半掩的门扉内嘈杂的喧哗惊扰,有人时不时的探头向里张望,还有的人拥在一起胡乱猜测,直到门里傅家的小厮出来办事,胆大的就凑上前去细细打听,才知道傅家的大公子今晚要成亲。 一时间消息传的沸沸扬扬,还没等到夜里,就已经在周围的村县炸开了锅。 谁都知道,傅家除了是远近闻名的大富之家,是连皇帝也青睐的茶商,那个大公子更是难得的有为青年,不知有多少好人家的女子都巴望着有朝一日可以成为傅家的少奶奶,只是那个大公子从来也没有正眼看过哪个姑娘一眼,更不用说这么着急的成亲,于是大家对这个准少奶奶的猜测众说纷纭,都想知道有哪个女子竟会有这样的福运。 林宣凝也是一早就起来了,其实是一宿也没有安睡,她不知道傅怀决突然答应婚事并如此的匆忙究竟所谓何来,一向机灵睿智的她此刻却是一头雾水,不过,能和心仪的对象促成大事也着实让她欣喜若狂,至于这背后的原因,她也不想再多余考虑,只求傅怀决可以真心待她。 桌上摆着凤冠压佩火红的喜装,林宣凝想到今夜便要和宿命中的爱侣叩拜天地立下山盟海誓,欢喜之余却好象还有无形巨石压制着胸口,有人说,女人在关键的时候总容易胡思乱想,但愿如此吧。林宣凝抚顺胸口的浊气,在一旁坐下摆弄起首饰来。 与此同时的孟冰照旧在他关爱的茶园中忙碌着,听说了这件事倒显的比任何人都平静,眼看着自由将至,却没有丝毫的兴奋,也许已经等的太久,而今上苍果真怜悯他的痛苦,予以解脱之时倒没有了该来的那份激动。 孟冰闭上眼睛,在头中默默祈祷着终于可以了无牵挂,九泉之下的娘亲和傅老爷的魂魄也终可以安息,他没有辜负他们的遗愿,从此往后也终于天空任鸟飞了。 傅家的婚宴由于时期定的匆忙,并没有想象当中的奢华,幸亏傅老夫人的先见和安排,早早的将琐事办好,到了婚典进行的时候,有喜乐队,有司仪,有喜娘,大凡赶得上的客人商家也都来了,大约也有百十来个,倒也热闹。 傅怀决从开头到拜完堂一直都是喜容满面的模样,对于早尝够了他辣手冷面的商客来说,今天的他还真是耐看的很,怪不得有人说,结婚能够改变一个,还真有那么一点意思。参加婚礼的人有些个还没有成家的,这会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一顿乐鼓铜锣之后,宾客们都入了座,新娘在喜娘和丫头的搀扶下先回了新房,傅怀决端了酒壶杯盅一桌接一桌的敬酒,承受着宾客们的祝福,坐在正席上的傅老夫人和傅怀珑也是各自怀着心事,前者还想着下一步要如何才能让傅家早日继后香灯,后者则是为着私心,想着要怎样才能让那个人甘心的留下来。 敬罢了酒,傅怀决又自斟了一杯,双手高高举起,清了清喉咙说到。 “今夜是傅某人大喜之日,感谢诸位赏脸莅临,赶的匆忙也不能好好招待诸位,傅某先敬大家一杯以示歉意!”说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些年来茶庄可以如此兴盛,也是仰赖了诸位商家好友,说实话要我离开福州我倒真舍不得,可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今日借此薄宴,傅某有两件事要宣布。这第一件事……”在座的宾客都不知道傅怀决的用意,都屏息静听他接下来要说的重点。 “傅某从成婚之日起,就要离开福州回江西的老家,从此便不再过问茶庄的事,这一次的婚宴也就全当我傅某辞别诸位的别宴……”他的话一出口,座下的人无不连连唏嘘,却不知是遗憾的多还是欣喜的多。 “另一件事……”傅怀决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转目往弟弟和母亲所在的角落看了一眼。 “说起来难免有些伤情,茶庄好歹也在我傅某人手中成就了多时,现如今要交付于他人多少有些不舍……实话告诉大家,傅某人已将茶庄上奉于朝廷,托茶马司全权管辖。多不过三日,这里便不再是傅家的茶庄,而是当今天子的御茶园!” 一番话好似平地惊雷,全场只在须臾鸦雀无声,随后爆发出比先前任何时候都热烈的惊呼,交头接耳都藏不住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这其中最激动的当属傅怀珑和傅母。 “决儿!你、你这说的什么话?!” “大哥!你!”傅怀珑早一步上前揪住了傅怀决的衣领,把好端端的一件新郎装扯的毫无体面。 “怀珑,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不要在大家面前丢脸。”傅怀决盈着笑意低声说道,轻轻拨开弟弟紧揪的手指。 傅怀珑将牙骨咬的格格直响,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也许是气的昏了头,连平日一半的口才也使不出来。 “你好!你真是我的好大哥!” 他泄忿般的将手甩开,顾不得大庭广众的眼目,头也不回的恼怒而去。傅怀决望着弟弟离去的背影,只是轻描淡写的抚正了自己的衣服,回过头还是那一脸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灿烂的笑脸。 “各位,不好意思,小弟可能有些醉了,大家不必管他,来来,我们继续畅饮,今天这里没有茶,酒倒是多的很,尽量用不要客气……” *** “决儿!你跟我说清楚到底这是怎么回事?”傅母跟着有些醺醉的傅怀决到了内堂,又焦又燥的想把事情弄清楚。可是傅怀决却只是摆了摆手。 “娘您也累了,早些歇息了吧,明早我再向您请安。” “决儿!!” 傅怀决头也不回的向新房走去,今天是他的好日子,那灯火荧荧充满温香的小屋里正有个贤淑的女子在等着他,将要与他共携连理,白头偕老,而他又怎么可能再回去那空荡荡的茶园小屋,看着别人亲亲侬侬,或者是抱着那个心中根本没有他的人…… 酒精从腹腔涌上来的辛辣酸楚让他不禁揪住胸口,明明是喜庆的日子明明已经达到了目的为什么心中却没有一丝欢愉? 傅怀决敲开门,火红的床帐中央坐着美艳的新娘,因为等待他的焦虑使得她早早的掀去了那方羞涩的红帕,此刻她正用含情脉脉又几分惊讶的表情望着傅怀决。 “是啊……我今晚是新郎啊。”傅怀决想挤出一丝笑容却落下两滴酸楚的眼泪。 “怀决!”林宣凝见他的表情不对,也顾不得羞涩赶紧上前扶他。“怀决,你怎么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怀决……怀决……”傅怀决摇了摇头,“为什么你可以叫的这么轻松?!” “怀决?”林宣凝奇怪他的反应,完全不知他话里的意思。 就在这时,新房虚掩的房门突然被人踹开。 “怀珑?!你……”门口站着的不只傅怀珑,还有茶园的小奴孟冰。林宣凝这一下更是糊涂的不能再糊涂了。 “大哥!我要你说清楚!”傅怀珑拉着孟冰的手臂,后者用惶恐又悲痛的眼神注视着傅怀决。 “呵……都来了,我就知道你们会来……”傅怀决甩开林宣凝的双手,站稳脚步仰起头,高傲的回瞪他们。 孟冰看不到他眼中的怒火,看不到自己站在这间房里有多么的不相称,他只知道他想要守住的一切将要毁于一旦,念头一起,他便‘扑通’一声的跪倒在傅怀决的面前。 “求你……求求你!不要把茶园送走!求求你,大公子!” 孟冰用颤抖的语音说着,他的脸色煞白,双手撑不起身子的重力梭梭发抖,他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不忍要避过头去。 “求你收回成命,茶园不可以送人啊!求你了!我给你磕头……孟冰给你磕头!!” “住手!”傅怀决一把拎起他,他的手恨不得捏碎他的手臂,“你这么想我走?你想和他在一起想疯了吗!” “大哥!你在胡说什么!” “闭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傅怀决喝止了弟弟又回头瞪着孟冰。 “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不是喜欢种茶吗?我明天就带你回江西的茶庄去,我买一千亩买一万亩茶园给你种,你永远是我傅家的茶奴,永远都是,我不会放你走!永远不!”用锁拴住他,把他关起来给他一间栽满茶树的庭院做监牢,让他在里面自生自灭,让他永远见不到其他的人,见不到傅怀珑,只有他,他要他只能看到他,只能看着他,只能想着他,每天每天从身体到大脑统统充满他。 孟冰被重重的抛在门槛上,可是他仍旧扑回房内,拉住傅怀决的下衣摆,他的眼神慌乱,是傅怀决从来没有见过的慌乱,他的脸色濒死一般的苍白,就象他母亲死的模样。 “没关系,孟冰怎样都没有关系,孟冰死也没有关系,只求公子……求你不要丢下茶园,不要……我求求你了……” “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我的茶园我想怎样就怎样!” “傅怀决!你不要太过分!”傅怀珑看不过去只好拉起软做一团的孟冰抱在怀里,他真后悔不应该什么都不想就跑到孟冰那里诉苦,他对这茶园是多么的重视,他是多么想要获得自由,而现在口中喃喃的说着企求的孟冰,让他好心痛。 “你现在就和我去茶园看清楚,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一直都不明白,什么好兄弟,什么替母还债,什么和什么啊!我才是天底下最糊涂的笨蛋。” “怀珑!怀决!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听到吵闹声沸的傅母带着家仆管家过来,她一眼就看到小儿子怀中眼神呆滞口中喃喃的孟冰。 “又是你!你娘害的我们还不够啊,你现在是不是还要害死我们一家才甘心啊。”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件事和孟冰有关,只要是牵扯到他孟家母子的,一定没有好事。她一直这样坚信着。 “娘!你就不要掺和了!傅怀决,你跟我去茶园!现在就去!” “我为什么要去,我要和凝儿洞房了,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们都给我滚出去!”傅怀决说着将弟弟一把推出门,紧紧的将门闩上。他的头好痛,大脑一片混乱,他需要清净,一段没有人吵闹打扰的时间,想一想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 傅怀珑怀中抱着孟冰无法反抗两个人双双跌倒在地上。 看着眼前的光线消失在狭窄的门隙间,孟冰突然象发疯一样扑倒门上,好像在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傅怀珑和傅母的存在一样。 “傅怀决!你不能这样做,开门!开门听我说啊!傅怀决!!” 他顾不得身体的疼痛一次又一次的冲撞着坚固的门扉,可是屋内的灯火却在刹那湮灭,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孟冰从来也没有预料到现在的结果,他从来以为所有的事情都会在今晚之后获得解脱,然而,上天似乎从没有听到过他的祈祷,也没有看到过他的苦难…… “反了反了!!” 孟冰的举动吓坏了傅母,也激怒了她。 “偏挑我家大喜的日子在这里大哭大闹的,你是存心要和我傅家作对还是怎样!来人!给我拉开他,把他给我拉的越远越好!!” 家奴们上前来拽住孟冰,有的架起他的胳膊,有的扯起他的双脚,他们把他半拖半抬的从主子的新房门口拉开,在庭院里死死的压住,惟恐一个不小心又让他跑回去。 “给我打!往死里打!”粗壮的漆棍打在孟冰的身上,每一下都引起他惨烈的尖叫,可是最痛伤的并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深深的绝望。 傅怀珑被几个家奴死死的抱住,他只能看着孟冰在杖责之下痛苦的挣扎,对于将这件事告诉孟冰的后果,他追悔莫及。 “娘!娘,我求你饶了他吧,你会把他打死的!!娘!” 傅母的耳中听不进任何求情的言语,她看到孟冰的眼神,怨恨的看着她的眼神,很可怕,他的眼神像极了一个人,像的令她禁不住发抖。 “死……打死他……死了就好了……”她避过头,饶她是多么痛恨孟家的人,也不敢看这情景。 她不是没有看过死人的。 “娘!娘啊!不要打了,娘!” 傅怀珑像那一下下的棍棒都是打在他身上似的,痛苦的嘶叫着。 “大哥!你要看着孟冰被娘打死吗!大哥!” “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傅……怀决出……来……傅……” 孟冰强忍周身的剧痛,奋力朝傅怀决的新房爬去,与此同时,又一棍凌空下来,砸在他纤瘦的臂膀上,一记骨头碎裂的声音,孟冰连惨叫也来不及的就昏死过去。 “啊!!”傅怀珑顾不得身旁又多少家奴,用劲力气打倒几个人就不知死活的冲了上去,护住孟冰遍体的伤痕。 负责杖责的家奴一时失手,有几棍打在主子的身上,吓的脸色惨白,即刻撤了棍棒。 “不要再打了,要死人了!!”傅怀珑实在无法理解这一对母子的心态,为什么要将人逼到了死地才肯罢手呢?! “娘!你要是还想打,就打我好了,是我把他带来这里冲撞了大哥,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孟冰的事!”他回头又冲着漆黑一片的屋内吼道。“傅怀决!你不是东西,从今往后你再不是我大哥!” 傅怀珑扛起孟冰的奄奄一息的身体,在众人和母亲惊异恼怒的目光下蹒跚的离去,这个家他待不下去了!他所尊敬的母亲,吃尽了丧夫之痛的母亲,竟然可以如此狠毒,而那个与他流着一样血液的亲大哥,也妄顾人的生死,折磨着毫无反抗能力的孟冰,他为他心痛,更为自己痛苦,因为他没有保护好孟冰,没有能力给予他想要的东西。 “跟我走,孟冰!”傅怀珑一步一步的朝着茶园的方向走着,除了那里,这庞大的傅家宅院没有一处可以容得下他背上的人。 “跟我走吧,我不能再让你留下来……这里,于你于我都已经没有留下的价值了……” *** 傅怀决独自坐在窗前,已经足足两个时辰。 窗外此刻的天色也开始有些微明,只是雄鸡还未打鸣,还是一派夜阑的寂静。 林宣凝坐在床头,没有一丝倦意。 她很奇怪自己竟然会陪着傅怀决整整一夜坐着不动。 他们一直这么坐着,谁也不说谁也不站起来走动,好象在较量耐心的比赛。直到林宣凝忍不住打破了沉闷的氛围,空气才显得稍微有些松动。 “怀决……如果你有话不妨直接和我说,我们……我们毕竟已经是夫妻了……”洞房花烛之夜却是两地而处,林宣凝确实应该觉得委屈。 “……” 傅怀决没有回答,连身子也没有动一动的迹象,仍旧透过紧闭的窗格凝视着屋外的景象。 “我如今已是你傅家的人,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林宣凝感到鼻尖酸涩,话音不由得也有些上扬。 “就因为你已经是傅家的人,所以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冷冻的石头终于开始有反应了。 “为什么?傅家的事我也应该有份啊。”女人在这种时候往往变的讨人厌,就算是林宣凝这样的女人也一样。 “和这件事有份的人,太多了……”傅怀决站起身来,回头注视着他的妻子,“在你心里我是怎样的人?” “你……为什么这样问?” “在你心里我是不是一个很残忍的男人?” 如果他指的是昨晚的那件事的话,林宣凝不敢否认,她亲眼见到傅怀决狰狞的眼神,看到他对孟冰和弟弟凄厉的叫喊无动于衷,并且……他的残忍还威胁到了她……可是,在她的心里始终无法将这个罪名加到傅怀决的身上。 “很难回答是不是?”他突然笑了。“你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因为你爱我。” 林宣凝低下头,从第一次见面,傅怀决第一眼见到她的那刻起,她的心事就早已被他洞悉。 “是的……你爱我……可我,不爱你。” “怀决……”她知道了,她很早就猜到了,可是为什么他连说句谎话连骗她都觉得多余呢? “我只是顺着娘的意思,从头至尾我对你只有兄妹之情,对不起,连累你也成了傅家的牺牲品……对不起。” “怀决……”她不要对不起,她从来要的就不是这句对不起,可是别的……她要不起。 “是……因为孟冰吗?” 林宣凝的低语让他的脚步顿了顿。 “是不是……因为孟冰?” 她不是傻瓜,对于他眼底的苦楚和愤怒所堆积的沉淀,她怎么能视若无睹。 然而,她没有听见她想要又害怕的答案,听着傅怀诀甩门而去的脚步声,林宣凝只有咬紧了牙关将胸口泛起的苦涩压入喉中。 第十章 静坐了一夜,傅怀诀的头脑渐渐变的清醒,他想起了傅怀珑临走的话,也想起了母亲仗责孟冰,想起了孟冰匍匐在他脚边企求的一幕幕。 为什么他要那样求他? 他从来没有这样求过他,他曾经迁怒于他对任何事轻描淡写的态度,对他使过无数次近乎残忍的举动,可是无论哪一次,孟冰都不曾哀求他饶过自己,他甚至以为,除非孟冰死了,不然他的那身反骨他是拆不动的。 可是昨晚,他居然求他?他的傲气呢?他的冷漠呢?他对凡事的淡泊呢?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孟冰…… 傅怀诀承认昨夜他真的醉了,醉的厉害,以至于他都无法整理出一套合理的说辞,来解释自己为什么明知道母亲要置孟冰于死地,却可以无动于衷的坐怀不乱。 酒,未尝不是一件好东西,可以麻木了神经假设自己感无所应。 然而,正所谓世人饮酒多自欺,事实是,他的双腿至今仍然不停歇的颤抖着。 他居然会感觉到害怕?! 在他完全可以当作被酒精熏迷的当时,却仍可以感觉到害怕。 所以,他没有阻止,他表现的无动于衷,因为他害怕,在开门的刹那,看到满地的班驳和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 死人的脸他见过不只一次,他却害怕在开门的瞬间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在他面前呈现的死相。 傅怀诀不敢想,他可以阻止孟冰离开他的身边,却无法阻止,死亡…… 走过通往后园的宅门,傅怀诀脚步不停,此刻他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那两个人,这会让他觉得忘却昨夜的真实是一个极端愚蠢的举动。可是,傅怀珑就那样站在他的面前,只是一步之遥,就将他的去路完全的阻滞,他最不想见的人,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令他丧失了原有的冷静。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话好说,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和你的确没有话好说,可是有一个人,你必须见他不可!” *** 孟冰坐在茶园中盛开争妍的雾仙花前,静静的象一棵树。 傅怀诀不用凑近确认,孟冰侧面的脸颊上有些淡淡的淤青,他知道那是什么,他更不敢直视孟冰,此刻憔悴的人令他有揽入怀中的冲动,可是他一想到,在他单薄的胸腔内是为另一个人蠢动的心跳,他汗颜了。 他也知道他们之间原本就是两个世界…… 孟冰自小便不善言语,十多年区区几次的交际,他触目所见的,更是他不善于的那些追逐营利,俗世道场中的商客交涉,与傅怀诀不同的是,他不必要加入这些尔语我诈的圈子,而傅怀诀却遗憾的必须深谙此道,并且表现出乐此不疲。他真正的冷漠和内敛,其实和傅老爷大而化之的性情一点也不像,他的话不多,偶尔会有些温和的表情,却也不在人前显露,这样的傅怀诀和那样的孟冰,他们一同学茶道、植茶树、培茶饼……那样的一段日子谈不上快乐,却是至少可以用来回忆的…… “雾仙茶……是傅老爷十多年前在云雾山上采摘的茶叶,十年来他一直期待着这几株茶花能在傅家的茶园绽放。他等了十年,我娘也陪他等了十年……今天是雾仙开成花的第一个月,我本来以为可以等到它谢花落籽的那一刻……” …… 对孟冰来说,傅怀诀的可怕,是他的反复无常,孟冰除了消受,别无他法,因为他发现即使自己再如何的抗拒,身体还是会羞耻的反应,即使内心再怎么平静,四肢交缠彼此融化到一个温度的时候,久违的悸动还是会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苏醒过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傅怀诀会想折磨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傅怀诀会温柔的占有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三年来所发生的一切,只能用来印证他当初想安然的呆在傅家,不过是他孤陋的天真罢了…… “你……留在傅家三年,只是在等雾仙花开?那是……我爹的……” “傅老爷还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你们,就出了三年前的晒茶屋失火的事,随后,我娘也不治身亡了……” “那你为什么到今天才说?” “……我无法承担将雾仙的秘密告诉你的后果,你的恨,不是我或我娘或任何一个人可以解决的,我已经有所觉悟了,可笑的是,结果我还是辜负了娘和老爷,最后的最后,还是还不清欠你们的债……” 孟冰凄苦的一笑,将早已拿在手中的东西递于傅怀诀。 “你还记得这个么?” 册子的封页上端端正正的写着‘茶谱’二字。 “……孟……三娘的……茶谱……”傅怀诀在看到这本册子的刹那,整个人就好象没了顶的溺水者,身心透凉,他明白了,他知道为什么孟冰没有将真相告诉他的原因。 “准确的说,这是我重写的茶谱,我娘的茶谱,早在她入柩下葬的那一天,被人烧了,那个人以为,烧了茶谱是对她的一种报复,也只有烧了茶谱,孟三娘的儿子才会因为不得不尽孝而留在这里替造成这一切后果的母亲赎罪……你残忍的利用我的孝心,你知道我为了成全我娘的遗愿会重写茶谱,可是你又知不知道,每写一个字,我都不得不回忆我娘过世的情景,我连梦都不是快乐的……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又怎么可能将雾仙交还?我有选择吗?!傅怀诀” 傅怀诀觉得呼吸困难,他的胸口好痛,头脑一片混乱。 “茶谱……雾仙花……这就是全部了吗?你留下的理由只是这些吗?那么怀珑呢?……你想告诉我,我亲手断送了我爹留下的基业,是不是?” “现在对你来说,这两样东西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孟冰起身,不算太大的动作拉扯到了脱臼的左臂,他微微的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有些失魂的傅怀诀,冷峻的面容失去了光彩,他死死的握着册子的手指连骨节也看的清清楚楚。 “什么是没有意义了?为什么没有意义……你是说,没有了雾仙,没有了茶谱,你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是不是?你要走,没有东西可以留下你了是不是?” 孟冰被他的问题问的不知所谓,他不知道傅怀诀此刻的问题和他要表达的东西有什么关系?就在他来不及思考的瞬间,傅怀诀那只大力的臂膀已经先发制人的揽住了他的双肩,孟冰感到自己的身体不自觉的撞上僵硬的肉体,左臂的痛,令他的颈子和额头都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我……是不是给了你离开我的理由?……” 孟冰感到傅怀诀的身体在颤抖着,他糊涂了,他不明白,他应该生气应该怒骂,并且照常例的用腰间那节鞭子抽打他,甚至象他曾说过的被他打死,也罢,反正离开了傅家,他也是无处可去的,孟冰已经无所谓了,可傅怀诀的举动还是那样出人意料。 园中茶花的香气因为黄昏的晚风吹散开来,弥漫在空气当中,透着雾气,孟冰闻不到,他被死死的圈在狭小的空间里,等待着拥抱他的那个人还他自由…… …… 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 不可以!! 竟然连这样有违常伦的事情也发生了,怎么会发展到这步田地??! 三年前,那故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妇人的手指死死的揪着胸口的衣襟。 那是她唯一的两个孩子,她已经失去丈夫,为什么老天爷还不放过她那两个孩子?! 为什么那个贱人到死还阴魂不散的纠缠着他们这些活着的人? 还有那个贱人的儿子…… 他,留不得! 阴霾的眼神从某处昏暗狭隘的缝隙中投射出来,注视着一切,在那里相靠的如此接近的身影,俨如十多年的旧事重演…… …… 一把火 可以烧了过去 是不是还能阻止将来的波涛汹涌…… *** 一曲新词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池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 幽怨清冷的琵琶声从虚掩的门内传来,那是很难令人过耳即忘的林宣凝的琴声,还有她的歌,透着失意的惆怅,甚至一丝哀怨。 从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令傅怀诀踌躇不前,除了孟冰,和他的那间弥漫着茶香的小屋,然而这次,他退却了,站在门前僵持的那一刻令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进来吧。” 屋内的琴音停了下来,傅怀诀开启房门,看到林宣凝面不改色坐在卧房中央,丝毫也看不见那种属于弃妇般怨恨的表情。 “凝儿……” “表哥……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她起身一福,又回到初见时那种恭敬的态度。 “我都明白了,你娶我不过是为了尽一份孝道,你我虽拜过天地,我以为我可以做傅怀诀的妻子,其实,却只是自欺欺人。表哥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 林宣凝说到这里眉头有些微蹙。 “所以,假使你真的想要补偿我的话,不如休书一封,彼此断的干净。” 傅怀诀承认自己有点被吓到,哪里有女子在新婚第二天要求丈夫休了自己的?恐怕不止傅家历代没有此先例,根本是古往今来闻所未闻。 “凝儿,你……”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不是吗?或者你有更好的建议,能够让我和令一个人分享自己的丈夫,还能泰然处之,能够夜夜守着空房,还甘之如饴?……表哥,不要让那种嫉妒和仇恨来侮辱我的心,这只能是在糟蹋我啊!” 是啊,她只是一个局外人,为何也要被牵扯到这纷繁杂乱的怨愁当中,从何时起,她也变成了他报复的工具?! 傅怀诀好后悔,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错伤了这么无辜的人…… 她何其无辜? 傅怀珑何其无辜? 孟冰……又何尝不是他尊严下的牺牲品?!! …… 傅怀诀不由得想起,和孟冰最后交谈的结果…… “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呢?” 孟冰略显平淡的语气里,透着疑惑和不解。 傅怀诀反问自己,要说什么?要如何回答?事已致此,他还能说什么吗? 叫他不要走,强迫他留在他身边,他的筹码又在哪里? 他承认他想看到孟冰苦苦哀求的样子,他希望孟冰即使痛恨着他,却还是义无返顾的留在他身边的那种无奈,但那并不是建立在乐于享受他人痛苦的基础上,而是只有那样,他才能感觉到,孟冰存在于他的生活中没有离开,也只有那时,傅怀诀才能确定,孟冰的心里,有他! 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举动,如此脆弱的根基,如此荒唐的决策!! 宣布放弃茶庄的那一刻,傅怀诀到现在知道,他不是得到而是失去…… “你会和怀珑一起走吗?” “茶庄……已经不在了,也没有雾仙……” “如果我还是不放你?” 傅怀诀凝视着他的眼神里充满着期待和专注,可是孟冰笑了,他的笑很淡,却充满了决意。 “那只是,你的意愿吧……” 孟冰言下之意不用多加揣测,他去意已决无法更改,甚至不介意傅怀诀以死相逼。 死,他是不怕的。 尤其是现在,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再失去的境况下,孟冰觉得自己的生命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而已。 可是,死,对于傅怀诀却是另一种味道…… “为什么是怀珑?你选择和他在一起,一起离开……” “不是因为他,而是我要离开,和谁都可以……” …… “唯一的办法……这真的只是唯一的办法了……” 傅怀诀苦笑,多年来苦心经营的面具,早已瓦碎,此刻的傅怀诀,竟令人无法相信是他本人。 失败啊,输了她,也输了孟冰…… …… 一曲新词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池台 …… 林宣凝天籁般的曲音再度的响起,而此刻的傅怀诀听来,那愁却是比先前更浓上几分…… …… 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 咚咚~~咚咚~~~ 屋外突然响起仓促的脚步声,来来往往,伴随着男男女女的嘈杂声嚣。傅家的内堂从来都是保持清静为第一准则,如果不是出什么大事,借给人家几个胆,也没人会在他们这里闹事,傅怀诀的心头略过一丝不安。 他打开房门,看到满院神色匆匆的身影。 一个迎面跑过的家奴被他手到擒来。 “怎么如此惶惶张张的?发生什么事了?” “大、大公子!不好了!……后院、后院失火了!快、快烧到整个茶园了……” 对方话一说完,傅怀诀只觉得自己的脑海中象是被闪电劈开一道裂口,轰然一阵,天地变色,他听不见身边的林宣凝和家奴说了什么,一把将家奴推开,便朝着后园的方向狂奔而去,一路上,通往后园小径,都是傅家家奴和丫头,嘈杂的人声,急于星火的脚步,远比不上远处滚滚即来的浓烟。 傅怀诀觉得本该是几十步的小径,此刻竟比那远至皇城的路还来得漫长…… “大哥……大哥!”傅怀珑从冒着浓烟的那一头杀了出来,他的脸色象是被烟熏过头一般样发着黑气。 “大哥……有没有见到孟冰?” “孟冰?!……他难道没有和你在一起吗?”傅怀诀的胸口再度涌起一阵局促的不安。 他不是应该和傅怀珑整装待发了?他决定放他自由了,强忍切骨的疼痛换取他活下去的机会,离开,对彼此来说,都是最好最后的结果了不是吗? 为什么他还要玩消失? 他打算一个人单独消失?? “没……我还以为你去找他了……” 傅怀珑的话象是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脏,反射性的环顾四周,他发现没有他所熟悉的身影。 “不……不会的……” 茶园这么大的火,为什么该出现的人却没有出现? 他打算单独消失吗? 消失…… 傅怀诀突然疯了一样大吼一声,拨开丛丛人群冲了出去,他狂奔,将接下来前进的距离缩短到仅仅一秒钟…… …… 暗黑的浓烟,在园中烧的劈啪作响的大火,风势助长着火势烧的愈狂愈烈,热流令傅怀诀感到五内俱焚,他竭力想从模糊的视野里看清一些东西,强烈的期盼却在看到木屋前惊慌失措的母亲,看到成片屋顶都在燃烧木屋时,全盘崩溃了! “你做了什么……你说你做了什么啊!!!!!” 傅怀诀狂乱的摇晃着母亲虚软的肩头,令人错觉他整个人都已经在火焰中同燃。 他想到了,那一瞬间他想到了……火花一闪即逝,他仿佛看到那时站在晒茶屋前同样的情景! “你说啊!回答我!” “大哥!!”傅怀珑试图抓住他象铁钳一般伤害着母亲的双手,无奈傅怀诀的气力大的惊人,他一把将傅怀珑震开,同时的,傅母也在兄弟两的争斗中踉跄的跌倒在地。 “大哥!你干什么啊!”傅怀珑扶起母亲,大声斥责哥哥。 “我……我……”傅母早已被眼前的情景吓呆,目光闪烁,不知道从何说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会这样……” “娘?”傅怀珑好象从话中听出了什么似的,他惊讶的口无论如何也合不拢。 “娘……你刚才说什么?” “我不想烧……茶园……我没有想过啊……!” 母亲的话,证实了他的耳朵并没有因为大火的声嚣而幻听,而与此同时,他看到傅怀诀的身影已经朝燃烧着大火的木屋扑了上去。 “大哥!” 傅怀珑想拉住傅怀诀,却只扯下了他腰间的环龙长鞭。 “大哥!!!” “怀珑……怀珑……!!不要去,不要去啊!!”母亲颤抖的手环抱住他的后腿。 “她要毁了傅家,她要我们都死……明明只有烧到屋子,不知为什么刮起了大风……好可怕……是她,我知道是她……她是烧不死的,他们都是烧不死的……那时候我没有烧死她,她要回来找我报仇,她要杀我,要杀了我们一家啊!” “娘……你!你为什么要……”傅怀珑的头脑一片混乱,他几乎无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局面。 “快!你们快救人!救我哥,救孟冰,不管用什么方法!!快啊!!” 他只有怒吼。 他不要茶园,他不要和争斗了,如果失去一个茶园可以挽回他们两个的性命,如果他放弃孟冰可以让这一切回头从来,他愿意从来也没有回来过傅庄…… 傅怀珑在内心呐喊着千万次,举头三尺所有的神明,请救救那两个人! …… *** 好热的火,好呛的烟,触目所见的都是一片赤红…… 躲不掉,藏不了,即使逃到角落,还是会被大火烧的体无完肤…… 一具焦黑的尸体……就是我死的样子吗? 孟冰蜷缩在床脚,看着渐渐烧起来的床幔,看着已经烧的焦黑的横梁,炙热的空气充塞着他的气管,每一口都是那样火烫,难以消受,他迈不开步,甚至站不起来,不是身体的虚弱,是心的抗拒,他知道,很快,那些烧毁的残桓就会降落到他身上,就象神明恩赐的救赎…… 他为什么要逃开? 在他的身体被大火燃烧,骨头和皮肉都开始焦灼萎缩的时候,当那种痛苦开始进行的时候。 他的娘,还有傅老爷 他们一定会来接他的…… 一具焦黑的尸体……他们还会认得吗? …… 孟冰……孟冰!! 是错觉还是死神的召唤? 是火焰灼烧肌肤还是另一个躯体的温度? 孟冰回过头,他看到了傅怀诀 不用怀疑,真真切切的傅怀诀,他竟然就在距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 “傅……怀决?!” “孟冰……孟冰……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傅怀诀拥紧他的身体,口中喃喃的说着。 就在此刻,孟冰能感到他的身体每一个细胞的颤抖。 “……如果我不进来,你是不是想孤单的去死?我知道你会的……” “傅……” 傅怀诀的唇依然火烫,被他触及的每一个部分都象火在蔓延……为什么?到现在这个时候,他还想紧紧的抓住他?为什么不放他自由? 傅怀诀的唇一如既往的湿润炙热,相形之下,火焰的温度竟然成了忽略的东西,孟冰不是不会反抗,因为他已经傻了。看到大火的一刻,想到恐怖的过去,身体已经无法反应,而傅怀诀的举动,却是令他的心脏也不知道该如何跃动了。 “想这样来惩罚我吗?死在我的面前,这种想法实在太幼稚了……”被大火逐渐包围的空间里,傅怀诀的身体竟然在颤抖。 “与其这样,不如两个人一起,什么债也好什么恩也好,反正上天入地都算不清了,就算我食言,被鄙视也好,一起去吧,放或不放还有什么意义……” 什么意思?他竟然要选择和他一起呆在这个炼域吗?傅怀诀,为什么会有这么匪夷所思的表白?! “我糊涂了,傅怀诀,我被你……弄糊涂了……” 孟冰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的说着。 傅怀诀搂紧他的肩膀,象是要将他的身体和自己的身体糅合在一起的动作,令他既熟悉又陌生…… 高高的苍穹,神的救赎正在徐徐落下…… *** 三天后,傅家茶庄只剩下一片大火肆虐后的破壁残骸,千亩的茶园也荡然无存,这一场火,据说烧了一天两夜,当家的傅怀诀因为抢救那场飞来横祸而不幸危难。 就近的人说,之后傅家的老二遣散了家奴,带着傅家的老夫人回江西了,而傅怀诀刚过门的妻子,也由其弟弟代笔休妻,去向不明。 当然,也有惟恐天下不乱者,就此大做文章,揭示三年多前那场同样轰烈的灾祸,出自傅老夫人之手,而今得沉寂多年的冤魂复仇之说云云…… 谣言,是有人要听,才会广为传播 百姓小民若是没有消遣,是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他们一埕口舌之快。 于是市井之说,纷纷扬扬了好多天,直到官府来收拾这残局,开始动工修葺新的茶园,才勒令禁止这些无稽之谈。 此时,福州已经过了采茶的旺季,足足一个月…… 尾声 名山小镇的市集上热闹非凡,人群蹿动,唯一可以通车的大路上,不远处有几匹高头大马,若干箱车正往南门行进,这几日,来往的商客不少,更是最近往丝路上去的人多了,小镇也成了更多人暂留的驿站。 小镇的百姓早已习惯这些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可见到了装束奇怪一些的,还是会窃窃打量,交头接耳一番。 这会也一样,尾随那队人马同行的人中,有一个明显不太合群的家伙在慢慢的走着。 不是因为只有他不骑马,而是不论怎么样看,他都不象是那队伍中的一员。 他的衣服有些邋遢,虽然不算太脏,却还是不太顺人眼,走路的姿势一瘸一拐,头上戴着一顶斗笠,可是却遮不掉他右边脸颊上一大块丑陋的疤痕。 市集上有些人认得他,是前不久才来到这个小镇的外乡人,奇怪的是鲜少见到他在外头走动,即便看到他,他去的地方也只有一个。 “老板,今天有没有我要的茶叶?” 男人在一个简陋的茶贩铺子前停伫了脚步,抬了抬头上的斗笠,询问看铺子的茶贩。 “唷!您又来了啊!”茶贩露出职业的笑容。 “我说您还真是会找地方啊,我这里可是名山最好的茶叶铺,别看我铺子小,什么茶我没有啊……” 又来了,这家茶铺什么都好,就是老板唠叨的个性有点过头。 男人带着疤痕的右脸微微的抽动了一下。 “我还是老规矩……” “老规矩?!知道知道!!”老板停了口,招呼伙计从里面拿出一包茶叶来。 “今天新到的!蒙茸香叶!” 男人看到茶叶的眼睛有些放光。 “扬子江中水,蒙顶山上茶……这可是四川的名茶啊。” “啊?您连这个也知道?!” 男人笑了笑,掏出钱袋付了,便将纸包塞入怀中。 纸包不大,算一算,里面的茶叶只够泡三五次,所以他每隔几天又会来茶铺买茶,每次也只买这点。 有生意做,茶铺的老板自然不会拘之门外,只是,这个人有点奇怪,每次买茶决不重复,并且只买他茶铺中最新鲜的种类。 虽有些奇怪,老板却不敢骗他,凭着多年经营的经验,他有理由相信这个男人绝对是个品茶的好手! 男人走了很久,走到小镇越来越偏僻的地方,拐进了一间农舍。 农舍的房门随即关闭了。 靠窗台的桌上,架着一支小小的火炉,煨着些茶水,而在另一边的床上躺着一个人,一个睡的很熟的人。 男人将头上的斗笠取下,露出那半面清秀俊朗的面孔,他走到床前坐下,凝视着睡梦中的另一个男子。 曾经是傅家养尊处优的大公子,现在却是一个靠手和体力过活的平民,然而这样的生活却并不令他不安,相反的没有了那么多的交际应酬,没有了身为傅家长子的责任,他倒可以平静下来想很多的事情。 “孟冰……孟冰,你醒醒啊,你已经睡了好多天了……” 孟冰闭着眼睛,安静的躺着,好象随时会醒过来,可是傅怀诀知道他从那天被他和弟弟抢救出来后,就一直在睡,睡了很久很久了。 那一场火,傅怀诀已经不愿再去回忆,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最后,是一场落幕戏,因为那场火,他瘸了腿毁了容,算是得到了上天的惩罚,也因为那场火,母亲完全疯了,也许曾几何时,她重复过一样的罪恶,所以上天也惩罚了她。 可是,孟冰却安静的睡着了,不是死,是沉睡,这是不是也是上天给他的惩罚?还是补偿? “……也对,我一直让你做好多好多事情,让你种茶,让你晒茶,把那么大的园子给你管,你一定累坏了,我不吵你,让你睡,可是,你一定要醒过来啊。我发誓,不让你一个人做那么多事了……” “我每天都喂你喝茶,你还记不记得都是些什么茶呢?等你醒过来一定要告诉我啊,要是你回答不出,我就把你绑在床上,每天煮茶给你喝,把你喂成茶虫……” 他笑着,将孟冰的手掌打开,取下带在自己脖子上的一个锦囊,放在他掌中。 这是孟冰母亲留下的锦囊,在他和孟冰来到四川这个小镇的时候,他打开看过,那里面是一种他从来也没有见到过的种子,那是不是就是孟冰曾经说过的雾仙茶的种子呢? “孟冰,你醒过来好不好,你要陪我去云雾山啊……还要种雾仙茶,你答应过你娘的不是吗?” 傅怀诀吻着孟冰还有着温温热度的手,将头枕在他的边上,闻着屋里渐渐浓烈起来的茶香。 “…我真的好想听你说话……真想……见你……” 疲倦紧跟着安逸而来,傅怀诀的眼皮不由自主的缓缓合上。 换了一种身份,摆脱了过往曾经,感觉竟会是那样舒服的一件事…… …… 睡了太久,周身都会感到无力…… 他是睡了很久了吗?怪不得感觉有些迟钝…… 孟冰斜斜的转过头,看到傅怀诀那张清秀的侧面,讶异的看着他那半面丑陋的样子,那场火灾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脑海里只存在之前的记忆,而后他都在沉睡,无梦的沉睡…… 他其实有很久没有睡的那样好了…… 可遗憾的是,睡梦中,他的意识却从没有完全消失,他能听见有人不停的叫他的名字,还有人用妁热的唇轻触他的唇瓣,在他干涸的体内注入芳香的茶水,很多次,很多次…… 多到他简直无法安睡…… 孟冰凝视着始作俑者的脸,思考着,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要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呢? 问他那半张脸的故事? 还是关于那场事故以后的故事? 或者…… 还是告诉那个人…… …… 他烹茶的技术有待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