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别靠站(上)》 第一章 不知道走了什么好运,林筱年居然考上了h大附中,他自己都感到很惊讶。 犹豫了好久,林筱年终于拿起电话拨回去跟家人报喜,但电话那头总是忙碌中。 再过了一个小时,他又拿起电话拨打,却变成没人接听。 “还是无人接听啊!家里没人吗?还是自己已经被遗忘了?”不明白为什么,本是该特别高兴的今天感觉却特别伤心,胸口总是空空的。 “这么久了,原来还是没有习惯啊。”筱年呆呆地想。 房间里像沙漠一样荒凉,筱年拨脚逃出去。 已经快傍晚了,暑气却没有消褪。 蝉在树上“哇啦哇啦”叫个不停。筱年垂着头顺石阶走下去,走到下面马路旁的树荫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搭上了一辆公车。 并没有目的地。 筱年曾经过整个星期日从早到晚坐在车上不下来,坐到一个终点站,就再换另一路车,逛遍全城。 线路最长的车一直开到市郊山里,来回四个小时……是个消遣时间的好办法。 筱年最喜欢在车上晃来晃去,听耳边又吵又闹,舒服得想睡觉。最不喜欢的,是车到终点,一下子曲终人散,总是让他感觉很彷徨。 今天,这样的嗜好都不能让他平静下来。 两只手抓着前座靠栏,筱年把脸垫在手背上,夕阳照在他脸上,剌痛了眼晴。 旁边座位上有个妇人抱了个小孩儿,那小孩从上车就开始吵闹不休,最后还使劲努着身子探过来看筱年,拼命问“你哭什么呀,你怎么哭了?” 妇人尴尬得不行,连连道歉。 刚好车到站了,筱年抹抹脸跳起来冲下车去。 这年头,小孩子都成精了。 “小弟弟,要玩就进来,别挡着我的门啊。”一个黄头发的家伙推推他。 筱年回头看见一个有点褪色的招牌,“神奇少年”——网吧?他犹豫一下才走进去。 空调开得大,空气却不新鲜,混着烟味和霉昧,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趴在电脑前面的,基本上都是跟筱年差不多年纪的半大孩子,他找个角落坐下,发了一会儿呆,看看旁边,眨眨眼。右手边那个男孩皮肤很黑,三分头,浓眉挺鼻,眼睛瞪得好大,t恤短袖乱七八糟卷到肩上,露出结实的臂,居然还有肌肉块,比筱年还壮,破t恤上印着“汶岛中学”,那是他们学校开运动会时发的,原来是同校的校友,但是筱年没有看过他,没有印象。 ——其实筱年有点内向,连同班同学他都不是全认识。 那男孩在玩游戏,屏幕上战斗正酣。 斜着瞄了两眼,筱年开始摆弄自己的电脑,他不会玩游戏,也不喜欢聊天,看了一会儿网页就开始觉得无聊,视线不由自主地往旁边落去—— 开始只是随便看看,看两眼之后开始跟着紧张,眼睛落进去就不太拔得出来。结果他把自己电脑搁在一边,凑过去看。 筱年不是个多嘴的人。那男孩正玩在兴头上,对身边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物体,只是瞥了一眼,没答理他。 忽然,这两人被一记猛踹给踹醒。有人一脚踢在那男孩的椅子腿上,男孩差点栽到桌面上去,筱年则吓得一个激灵。 那男孩反应快,一个挺身跳了起来,回过头便作势耍骂人。 嘴一张,又闭上了。 筱年呆呆看着站在他们后面这个人——看起来比他们大几岁,长得很好看。也是浓眉挺鼻,深眼窝,眼晴很亮,不过皮肤没有那么黑。他们俩很像,但比这男孩更成熟更斯文些。不过这时候他的表情有点吓人,阴沉沉的来回瞪着两个小的。 筱年心里有点紧张,他虽然没做什么,但是被这人目光一扫,却好像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勾当似的。 高壮男孩已经嗫嚅着开口,“哥……” 青年冷冷地斜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命令,“滚出来!”说着回身往外走。 男孩紧跟在他身后。 筱年正呆呆地发愣,男孩又回过头来瞪他,“快点!” “什么啊?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又不知道你是谁!从来都没人管过我,你凭什么啊?”筱年虽然心里这样想着,脚步却忍不住跟了上去。 三个人走到外面,才发现天已经全黑了。 “几点了?”筱年偷偷地想。 男孩在不远处的树荫里停了下来。筱年还没反应过来,男孩的哥哥已经一脚朝男孩的腿上踹过去,男孩闷哼一声,身子挺得笔直,一动也不敢动。筱年心里一紧,吓得头发都竖起来,心脏“咚咚”直跳:“不该跟出来不该跟出来,这人看着文文静静的,怎么这么暴力!” “哪来的钱?”男孩的哥哥轻声地问。 “跟汪海滨……打赌……”男孩不敢不答,脸上已经露出惨痛的表情。 又挨了狠狠的一脚。 筱年心里又是一紧:“很痛吧?怪不得他那种表情。” “你好有本事啊?连赌都会了!”男孩的哥哥很冷静。 “不是啊哥,我们就打球赌个输赢……”男孩看了看哥哥,顿时打住辩解,“……我错了,我明天就把钱还给他。”这个高壮的男孩子居然吓得声音都颤了。 “用什么钱还?”男孩的哥哥继续冷冷地问。 男孩低着头,“用上礼拜打工的钱。” 筱年偷偷地瞄他一眼。灯光稀疏地自树影里落下来,忽明忽暗地映在男孩的哥哥的脸上,诡异的气氛让筱年头顶直冒凉气。 男孩的哥哥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转向筱年,筱年吓得慌忙低下头。 “也就是说,你打了一个礼拜的工,就是用来在网吧混一个礼拜的。”男孩的哥哥慢慢点着头:“而且,还把学校里的‘小豆子’也拐出来跟你鬼混。” “小豆子?谁?”筱年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那男孩也用冤枉的眼神看他。 男孩的哥哥说得很慢很平静,所以筱年怎么也没想到说的居然是自己。男孩的哥哥突然间又是一脚踹过去,男孩痛得叫起来:“没啊,哥,我可没拐他,我根本不认识他。” 筱年下巴几乎抵到胸口,干咽了一下。感觉有两根手指捏住自己胸前的衣服,提起来抖了两抖。 “不认得?嗯?”男孩的哥哥的声音就在他头顶上。 筱年眨眨眼,看到自己的t恤上“汶岛中学”四个字。 “打赌、泡网吧、还撒谎。忻柏,你死定了。”男孩的哥哥声音又重又冷,让人骨子里发寒。 男孩跳起来,大叫:“打赌泡网吧是我不对,可是我没撒谎,我真不认识他!绝对绝对不认识!喂,你这小子,你说话啊!我不认得你对不对?你快说!” 男孩的哥哥用力一巴掌拍上那男孩的后脑勺,打得他身子向前一趔趄:“还敢威胁人!” “我……”男孩欲哭无泪地看他哥一眼,又瞪筱年。 “他……他没说谎,我们不认识。”筱年已经傻了眼,鼓足勇气开口。 青年转过头来看他。 黑暗里,筱年觉得他跟睛熠熠发亮,亮得摄人。 他硬着头皮重复,声音像蚊子一样:“他没说谎,我们真的不认识。” 寂静…… 还是男孩先气壮声高地开口:“看吧看吧,我说过我不认识他的。” 他哥哥扫他一眼,再回头看筱年,“不认识你跟着出来干嘛?”男孩子在旁边低声嘀咕:“就是,不认识你跟出来干嘛?……哥,我还以为你认识他呢。” “忻柏你闭嘴。” 男孩不出声了。 男孩的哥哥侧着头看筱年。 “是啊,不认识为什么要跟出来?”筱年紧紧抿着唇,心里有些慌乱。“为什么?因为你叫我‘快点’啊,怎么又来问我为什么……因为我没被人管过,没有经验,被你吓住了好不好?” “你几岁?”男孩的哥哥没有追问下去,反而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筱年抬起头,犹豫了一下:“十四。” “你有十四了?”男孩的哥哥仿佛有点困惑,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又掉回视线,声音放柔和一些,“你们还小呢,以后少泡网吧,天都黑了还在外头游荡,家里人不担心吗?小心回去挨揍。” “我们家里,才没有人等着揍我。”筱年想。 “太晚了,快回家吧。”男孩的哥哥说:“我们也要回去了。忻柏,走了。”他再看筱年一眼才转身离开,男孩跟了上去。 筱年呆呆地站着。 那两个人一离开,周围一下子空旷起来,夜风滑过筱年的胳臂,他哆嗦一下,感觉身上又是一层鸡皮疙瘩。 一直看那男孩玩游戏,然后又看他被骂,脑筋一阵忙碌,没有时间想别的……现在都结束了,又剩下他自己。 男孩的哥哥叫忻楠,他回过头看,那个小小的身影一直站在树荫下,怔怔的没有动。他皱起眉头来:“忻柏,你真不认得他?他不是穿着你们学校的衣服吗?” “拜托,我们学校那么多人,我哪能每个都认识啊!”忻柏懊恼地踢着小石子,“惹火了哥,这下有的罪好受了,哥准备怎么整治我?唉……咦,哥在看什么?” 起风了,树叶在头顶细碎地响。 筱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路灯下的树影里,淡得像一只鬼,摇来晃去,空荡荡的,好像要飘走的样子。然后影子上突然又覆上一层影子,比自己的浓,比自己的大,好像一个大胖子重重地压在自己的影子上面。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皱着眉的脸俯视自己:“小豆子,你住哪里?” 筱年瞪着他。 “我哥问你呢,说话呀!”忻柏拍拍他肩。 筱年迷迷糊糊说了地址,那个人的眉头皱得更紧,“那么远?已经错过末班车了……算了,帮你叫计程车送你回去吧,真是的……”他又转头瞪了自己弟弟一眼。 忻柏感觉自己比窦娥还冤,嘟囔着:“瞪我干嘛?真的不是我带他来的。” 忻楠轻轻踢他一脚:“少啰嗦,回去再收拾你。” 他回头招呼筱年:“走啊!” 这孩子的眼种真是怪,做梦一样看着自己。忻楠叹口气,一只手伸出去托住筱年的后脑勺,轻轻推他。手掌下面的头发很软,真是个“小豆子”,他一只手掌几乎包住他整个后脑。不过很听话,顺着他手的推势,下面的人默默地跟了上去。 上了车之后,忻柏好像觉得过了危险期,开始探口风,打听会有什么类型的惩罚,忻楠不大理他。两兄弟把筱年夹在中间,像夹了个小孩。 筱年忍了好久,偷偷抬眼看身边的青年。 车外的灯光一扫而过,照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忻楠把胳臂肘支在车窗上,手撑着脸看外面,风掀起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半眯着眼。 筱年垂下眼,唇角轻轻翘起来,这个人明明长得清爽文静,可是却压得筱年聚精会神,不敢乱想。他弟弟样子野蛮,可是没有他吓人。 忻家两兄弟一直把筱年送到楼下,让他自己上去。 应该说点什么吧?筱年犹犹豫豫地想,结果只不过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再见”,扭过头便走。 忻柏看着他低头的背影,悄悄凑到他哥哥耳边说:“这小孩怎么阴沉沉的?” 忻楠没说话。 筱年将自己隐到门洞的黑暗里,等了一会儿,才开始慢慢上楼梯。一步拖一步,冷的感觉又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 轻轻地推开门,屋子里面一片黑暗,静悄悄的。 他想挪动步子,这时一扇门被推开,筱年顿住。穿着睡衣睡裤的女人出来,往厨房走。 筱年轻声说,“我回来了。” 女人仿佛没有看到他,也没有听到他说话,径自走进厨房,片刻端了一杯水出来,又走回房间,关上房门。 筱年木着脸,走回小房间,也关上门,房间里黑洞洞的。他靠着门,后脑勺顶在门板上,那里曾经被一只手升高的温度一点一点降下去,像有什么东西从身边溜走。筱年突然跳起来冲向窗户,朝下看,然后愣住了。 路灯下面站着两个人,影子拉得长长的,似乎好像仰着头在看他,筱年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他以为他们已经走了。 “他们还站在那里做什么?”筱年呆呆地想。 高一点的那个人手抄在裤袋里,样子很悠闲。矮一点的那个人跳来跳去的,跳两下,停下来向上望望。 莜年听不见,所以他不知道忻柏一直在叨叨:“那小孩儿到底住几楼啊?” 他看着那两兄弟朦朦胧胧的身影,有点无措。“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忽然之间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筱年走去把灯打开,再跑回窗口看。忻柏已经停下来,两兄弟一起仰着头,筱年犹豫一下,挥挥手,再去把灯关上。 两兄弟好像在说话,然后哥哥照着弟弟后脑勺又拍了一记,转身便走,忻柏跟了上去。 看着他们走远,筱年才慢慢转回身来,爬到小床上,和衣躺了下去,瞪着天花板。 第二章 忻楠没想过会再遇到那个孩子。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除了在忻柏的小腿以及他脆弱的心灵上留下惨痛印记,以至于之后三年内他都没敢再摸过电脑外,对忻楠来说,则是完全雨落平湖,了无痕迹的。 忻楠很忙,暑假之后他升大三,课业繁重。学长介绍的兼职工作也开始偏向专业化,对方期望值高,压力却也颇大,很忙很忙很忙,忻楠虽然满脸微笑,走路却快了一倍有余。 下午两堂课后,忻楠冲到图书馆查资料,忙完之后窗外已经夕阳满天,想起约了查姓学长吃饭兼谈工作,忻楠匆匆收拾了东西出门。 查钰臣等在大学南门,远远看见忻楠就朝他挥手。 忻楠加快步子小跑过去道歉:“学长,劳你久候啦。” 查钰臣无所谓地笑笑:“我也刚到,最近怎么样?很焦头烂额?” 忻楠苦着脸:“一条命只剩半条,多谢你的照顾。” 查钰臣有趣地看着他:“半条足够了,正好有件美差,可以拿这半条命来享受一下。” “经你手还会有美差剩下?” “喂我不是总压榨你的吧?” “不是吗?让我想想……” 两个人边走边说。 忻楠还是大一新鲜人时,查钰臣已经大四,快毕业了,本来应该没什么交集。但在毕业前的关键时刻,查钰臣家出了事。他家住这城市的最东边大艾岛,那一年最后一场台风就从这里登陆,整个渔村给掀了个底朝天,查爸爸当场死亡,查妈妈和查小妹进了医院,家里七零八落,损失惨重。 查钰臣要忙丧事,要忙毕业考,要照顾病人,要想办法弄医疗费,连工作都没时间去找,学校派了教师代表和学生代表去探望,他还得接待、赔笑,连眉头都不敢皱,形式主义这种话只好摆在心里面。人都走光之后,查钰臣去找医生沟通费用问题,回到病房,看见自己妈妈床边坐个大男生,正在连哄带骗喂自己的妈吃饭。查妈妈睁开眼,一听老头子没了,脑筋就糊涂了。那个声音温柔得能出水来的高个子男生看见查钰臣进来,朝他笑,露出两排白牙,灿烂不可方物。 忻楠说:“你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吧?” 查钰臣原本没想着他能帮上多大的忙,结果却大跌眼镜。 忻楠几乎一手包办了整个丧事并且把病人照顾得好好的,不仅熟练之极,还会省钱。 后来熟了查钰臣才知道,忻楠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独自处理过类似事宜了,那一年他父母双亡,弟弟只有九岁。 查钰臣顺利找到工作,安顿好了家里人,也交到了这辈子最好的一个朋友。事情结束后,他只对忻楠说了“谢谢”两个字。他认为有些事不是仅仅拿来挂在嘴上的。 大概熬了近两年,工作上了轨道,查钰臣就开始给忻楠提供兼职,把忻楠从照相、家教、外卖、小摊里救了出来。忻楠需要兼职,专业也符合,干活又拼命,既然查钰臣有需要交出去做的工作,为什么不给他? 忻楠一个人挣两个人的生活费和学费,功课半点没拉下,还有时间参加团体活动,他人帅,性格又好,特别得人缘,给人永恒的印象是阳光王子。 但是查钰臣有时看见他脸上那永不落山的灿烂笑容,心里却会有点怜惜的感觉。说不上为什么。 两个人准备穿过大学与附中之间的小马路,到后山一家火锅店去,正边说边走,忻楠忽然停了下来,查钰臣回头莫名地问:“怎么了?” 忻楠侧着头,竖起耳朵好像在听什么。 这个时候天已经蒙蒙黑了,这条小马路两旁都是校区,天一黑行人就稀稀落落。 忻楠往旁边走两步,类似于争执的声音更大了一些,他探头去看。 院墙与院墙的死角处站着几个人,影影绰绰的隐在黑暗里,看样子是两三个稍高的男生围着一个稍矮一点的。忻楠听到虽然细小却很清晰的声音:“我没有。” 忻楠的眉皱起来,这声音听着似曾相识,但绝不是平常熟悉的人。 这个时候那两三个高个子男生已经骂骂咧咧起来,大意是说这小子不识抬举,给他点颜色看看,说着开始动手推搡那小个子,小个子一声不吭地低着头。 身体撞到墙上的沉闷声音传过来,忻楠走近几步,开口:“干什么呢?” 几个男孩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他。有人说:“没你事,快滚。” 被围攻的男孩从人缝里向外望,眼睛像潭死水,却又透着一点异样的亮,看到忻楠,目光忽然有点紧张,迅速低下头去。 果然是他,忻楠想。 查钰臣也走了过来,问:“怎么了?” 忻楠耸耸肩:“校园抢劫。” 查钰臣扫了男孩们一眼,淡淡问:“怎么样?先收拾他们一顿?然后打电话报警?”说着拿出手机。 男孩们有些慌乱。 忻楠身高一百八十四公分,修长的身材看起来很有力,面孔似乎温和,可是正在转动的手腕上面,小臂的肌肉看起来好结实。查钰臣却是冷冷的笑,比忻楠还要高一点,壮一点,站在那里就很有威慑力,而三个半大男孩再嚣张,也不过是三个孩子。 “喂,你别胡说,我们哪有抢劫?”一个男孩叫,“我们只不过找他谈谈而已。” “可是我看着你们就像是在抢劫,”忻楠摇头:“抢劫要判多少年?” “最少三年。”查钰臣回答。 另一个男孩大声说:“我们真的只是找他说说话。” 忻楠看看他:“说话啊?那现在说完了吗?” “已经说完了。”三个男孩互相看看,立刻挪动身体,往外溜。 忻楠让他们走,并没有阻拦,他回过头来看那被留下来的受害者:“喂,你还认识我吗?” 林筱年抬起眼睛来看他,点点头。 忻楠叹口气:“你这孩子,怎么又不回家?真能惹事。” 筱年低下头,咬住下唇。 查钰臣走过来,好奇地看看他们俩:“忻楠,你认识他?” “算是……认识吧?你叫什么名字?” “林筱年。”低低的声音,倒是没犹豫。 “哪几个字儿?姓林的林?” “双木林,筱年……就是竹攸筱,过年的年。” “名字不错,你是附中学生?”忻楠注意到筱年身上穿着附中的校服衬衫。 “嗯,我上高一。” “忻柏也上高一啊,在学校没遇见过他吗?”忻楠真的有些讶异,这孩子看起来不像高中生。 筱年摇摇头。 忻楠看着他,忽然笑了,“他们想抢你钱是吧?看不出来你还挺勇敢,还敢跟他们说没有。” 筱年嘴唇蠕动一下,垂下眼睛,睫毛遮住视线。 “你说什么?”忻楠没听清。 “……因为我真的没带钱。” 忻楠呆呆看着他,查钰臣笑出来:“要是有带,你就给他们?” 筱年偷瞄忻楠一眼,没说话。 一股无奈涌上心头,忻楠有点无法言表的感觉。 这个孩子可真是……真是……怎么说呢?他伸手拔拔筱年头,头发有点长,有点凌乱。 “今天我有事,可没办法送你回家。一块走吧,送你去车站……你家离附中那么远,你怎么考这边啊?” 忻楠什么都没想,手已经撸住筱年后脑勺,轻轻推着他走。 又是那种淡淡的暖烘烘的触觉,筱年浑身汗毛直竖,发现自己真的怕这个人。即使他面色温和。不知道为什么,只要靠近他,被他的视线扫过,他就有一种想逃开却又跑不动,想亲近却又怕他阴沉沉发脾气的感觉。而且有问必答,忻楠一定想不到,筱年一辈子没跟陌生人说过这么多话。 接下来的路上,忻楠一直跟查钰臣在讲话,可是走到大路上之后,也没有忘记把筱年扯到人行道内侧来。 他完全把他当小孩子提溜着。 查钰臣看着忻楠无意识地发挥他的热情,不禁微笑。“你这算什么认识啊?知道他家住哪里却不知道他叫什么?” “说来话长了,上次他跟忻柏一起泡网吧,我以为他们一起的,结果被我捉住驾了一顿,骂完了才招认说他们俩谁也不认得谁。”忻楠连连摇头。 “哦,那他不是挨骂挨得很冤枉?” “有什么冤枉的?他也不该去。小小年纪,三更半夜泡在网吧里,骂还是便宜的。你自己说,冤不冤?”忻楠口气很硬,转过头来问筱年。 筱年迅速摇摇头。 查钰臣大笑起来,忻楠忍了一会儿,也笑起来,顺手拨弄一下筱年的头:“看起来挺乖的嘛,比忻柏听话多了。” 到了车站,忻楠坚持要等到车来了才走。筱年不会拒绝,只得呆呆站着,查钰臣也不反对,就那么自自在在地陪着他们。 一直到车来了,要上车了,筱年忽然轻轻问忻楠:“你是在h大上学吗?” 忻楠一愣,点点头。 筱年抿抿唇,细声细气说“谢谢”,然后随着人流上了车。他拉住吊环把手,向下看,看到忻楠映在淡淡夕阳余晖下的好看的脸,微眯着眼,笑着朝自己挥挥手。 忻楠看着车子远去,回过头,兴高采烈地对查钰臣说:“好,现在我们来谈美差的问题。你想让我干嘛?” *** 怕归怕,林筱年还是打算好,有了时间要去大学里找忻楠。要去跟他道谢,他是这么想的。 结果忻柏先找到了他。 班里都是陌生的新同学,筱年最不擅长的就是交往,好几周过去了还是谁也不认识。课间休息时,他总是一个人留在座位上,沉默地看着别的同学打打闹闹。 是哪两个字呢?筱年托着腮,出神。 “这班有没有叫林筱年的?”有个大嗓门在门口嚷:“林筱年,有没有?” 筱年抬起头。 “忻柏啊,你找谁?”有认识的同学问。 这个时候忻柏已经看见了筱年,穿过课桌走过来:“总算找到你了。” 筱年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嘴有点吃惊地微微张开。 忻柏大马金刀地在他前面的位子上坐下:“靠!我一班你十班,从头翻到尾啊,找了我足足两个下课时间。” 筱年有些发怔:“找我干嘛?” 忻柏探过头来上下打量他:“昨天我哥回去跟我说,叫我今天来找你,看看你……让我看你什么啊?这不挺全的么?也没少胳膊少腿儿。” 筱年愣愣地看着忻柏。 有熟悉的同学凑上来:“忻柏,你认识他?” 筱年听到忻柏的大嗓门:“那是,他是我兄弟,我罩的!各位都给我照顾着点啊!” 同学吃吃地笑:“忻柏,你又扮黑道老大,让你大哥知道又得揍你。” “这次不会,这次是我大哥让我来的,我这是奉旨,”忻柏得意洋洋:“钦差你懂不懂?” “还钦差呢,你别是假传圣旨吧?” 一群人围在四周,笑成一团,有几个女孩子脸红红的,偷偷看忻柏。 “今天篮球队第一天训练,我还想着待会儿去找你,正好你来,”班里的高个子男生凑过来:“二班和三班你去通知啊,省得我往那边跑了。” “行啊。”忻柏答应着。 “筱年?……林筱年?” 筱年眨眨眼睛,发现忻柏的鼻子尖离自己不足五公分。 “发什么呆呢?我问你,你今天几点回家?” “几点……回家?”筱年不解地看着他。 “你要是不急着回家,放了学跟我去篮球队玩会儿?今天第一次训练时间不会很长,完了我们一块走。嗯?急不急?” “……不急。” “那就这么定了,快上课了我先走,放学你到我班找我,我们班老拖堂。就这样,回见。”筱年还没反应过来,忻柏已经扬长而去。 “你怎么认识忻柏啊?”几个同学热络地围在他身边。 “我……我初中跟他一个学校。” “咦?汶岛吗?我们也是汶岛的呀,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那个……”筱年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是转学生吗?” “啊?……哎……响铃了,”筱年提醒他们,同学作鸟兽散。 放学后,筱年拎着书包踌躇,可是轮不到他犯犹豫,班里的大高个已经在叫他:“林筱年,忻柏不是叫你找他吗?我也去篮球队,一块儿走。” 赶鸭上架?也不是啦,筱年还挺喜欢忻柏的态度,随随便便大大咧咧的,心里虽然还搞不懂,但是觉得挺舒服的。不过他有点怕忻柏是说着玩,人家没事叫着他干嘛呀?他又不会玩篮球。 可是忻柏显然很认真,连着几天放学来找他。如果训练就带着他一起去球场,不训练就直接送他上车站,几天之后大家都认识忻柏的“朋友”林筱年了。 “我起初还觉得你这人很孤僻,心理肯定很阴暗,没想到还行。”忻柏有一天跟筱年说。 筱年瞪着他。 忻柏笑嘻嘻回视,觉得筱年圆眼大睁的样子像猫,很好玩。最近筱年敢瞪人了,前些天都总是低着头。他本来个子矮,人又瘦,老是驼着个背,头发参差不齐地耷拉在眼睛上,从头发缝里往外看人,真不招人喜欢。 从哪一天开始他抬起头来了呢?忻柏侧着头想,啊啊,就是那一天嘛—— 篮球队训练,筱年照例在场边等。 一个模拟对抗下来,忻柏大汗淋漓,躬着腰,把双手撑在膝盖上喘粗气,偶尔侧过头去,就看见在远远角落里坐着的林筱年,不由皱起眉头。 要说这个小孩个性也真是挺讨厌的,不说话,总是拿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偷偷看你,问三句答不上一句。最讨厌的是,他还不是那种能悄悄缩在角落里让你忽略掉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在旁边,哪怕不出声,忻柏后脑上也总有一种凉嗖嗖毛骨悚然的感觉。这小孩儿就跟个小妖怪一样。现在那个小妖怪就坐在体育场角落的树荫里,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这个方向,不知道是在出神还是睡着了,连有人走过去都没反应。 忻柏直起身来,看着朝筱年走过去的几个人。 靠! 筱年好像终于回过神,跳了起来。三个男孩围上来。 “又碰见了,小子,今儿还有没有人保你?” 筱年不说话,戒备地瞪着他们,缩紧脖子,准备挨揍。一只手粗鲁地猛推他,他向后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下意识地抱住头。 然后是“砰通”闷响和哀叫声,还有忻柏压低了的大嗓门:“靠,你小子找死,敢打我弟弟。” 筱年悄悄睁开一只眼睛,正看到忻柏大脚踹上推倒自己的那小子的身体,那个小子已经倒在地上,看来是让忻柏给揍趴下的。 忻柏踹完一脚还不解气,又是一脚。 筱年咧一下嘴,看着都疼,忻家两兄弟都爱用脚踹人的? 另两个男孩手忙脚乱地把同伙拉起来,还想咆哮一下,回头一看,十几个人高马大的篮球队员已经围了过来。 “忻柏,怎么回事?”几个大男生热血沸腾,蠢蠢欲动,过于充沛的体力光靠打球难以完全发泄。 忻柏把筱年从地上拉起来,扒拉着看了一圈,回过头来目露凶光,“敢抢我兄弟钱,还敢打人,胆子挺大的啊,报上名来,我手底下不打无名之辈。”跟说评书一样。 几个站在后面的高三学长里,有人已经笑了出来,低声告诉忻柏:“他们是高二的。” 队长站出来,警告对方:“侯巍,不想挨揍就别在这儿找事,快走。” 三个倒霉的混混少年眼看着寡不敌众,只得低低咒骂着败退,一边狠狠地瞪筱年。忻柏竖起眉毛,把手指关节掰得咔咔作响:“给我记住了,以后再敢欺负我弟弟,来一个我打一个。” “……来三个我们忻柏就接他一双半。” 大家哄笑起来。 筱年站在高大的忻柏后面,使劲抿着唇,憋着笑和别的什么东西。 忻柏回过头来,教训他:“这种人,就得卯起来揍!揍他一顿就老实了。老话说,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你玩命的跟他们打,他们不见得打得过你。” “嗨!嗨!忻柏你教点什么不好教他打架!” “教也教不会,林筱年小不点,一个指头就捺趴下了。筱年,你有一六五吗?” “别笑啊你们,以后给我看着他点儿,别让人欺负他!” “了了,我说,林筱年什么时候成你弟弟啦?基因突变是不是?哈哈哈……” “你想死就早说!” “啊啊你杀人灭口!” 回家的路上,忻柏说:“还真让我哥说准了,他说要是那几个家伙是咱们学校的,迟早有一天还得来找你麻烦。” 筱年转头看他。 忻柏叹口气:“林筱年,你太太太弱啦,一看就是让人欺负的主儿。你把腰挺起来不行吗?老人不是说了吗,人活精气神,人一神气鬼神都不欺。” “好,”筱年点点头,把胸膛努力挺了挺。 忻柏眨眨眼,觉得筱年黑乌乌的眼睛倒映着金棕色的光芒,十分有神。 “这还差不多,明儿我训练的时候,你也拿个球活动活动,看你细得跟豆芽菜一样。” “嗯。”筱年再点头。 “……还有助于长个儿。” “忻柏,你多高?” “一百七十八公分,干嘛?” “你哥好像比你高。” “对啊,他一百八十四公分,不过等我高中毕业肯定就赶上他了,我是匀速成长,从上初中开始就每年两公分,准得很。” “那我也还能长。” “你?反正长不到我这么高。” “……” 忻柏后来想起来,好像是从那儿以后,筱年不再做什么都小心翼翼,也开始敢于抬头和说话——那种让自己冷嗖嗖的小妖怪的感觉也没有了,筱年就好像被魔棒一点,变成了普通的小孩儿。 第三章 九月底,一场台风擦边而过,连着下了几天雨后才稍稍放晴。忻楠整理资料时,忽然闻到桂花的香气,他探出头去看,发现院子里那棵金桂开花了。 楼道里木头地板一阵“砰砰”乱响从底下向上渐次传来,夹着重重的脚步声,忻楠撇嘴,那小子又在楼道里带球。 门“砰”一声给推开,满头大汗的忻柏冲进来,看见他,叫一声,“哥。” 忻楠回头看他:“今天怎么这么晚?” 忻柏把t恤下摆拉起来擦汗,脸埋在衣服里,瓮声瓮气说:“要开运动会,场地分时段,我们排在后面。”他说着,把球在角落里放好。 忻楠想起来,问:“我回来的路上看见那个小孩了,今天你们没一块儿走?” “你说筱年啊?没,最近我们很晚,所以我让他跟他们同学先走。”忻柏想了想:“上礼拜我让他先走,以后他好像就都先走了,没来找过我,我好几天没看见他了。”他忽然顿住,琢磨了一下,说:“二年级的现在不敢惹他了,怕挨揍,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忻楠看看他,没说话。 忻柏擦过汗,凑过来看:“哗,这是什么东西?你们的功课?” 忻楠托着腮,揉揉眉头:“重要功课,学长交代的功课。说起这个来,正好有件事告诉你,二十八号我出差,大概一个星期,你得自己过了。” “什么呀?”忻柏瞪眼:“假期出差?” “就是假期才能出差呀,平常要上课哪儿来的时间?学长给的美差,他们总公司又来人了,这次不光是生活翻译,还要加上业务访谈。” “你那点德语够用吗?”忻柏表示怀疑。 “生活翻译应该没问题,涉及到业务……”忻楠皱皱眉:“我也吃不下,所以才在这儿恶补专业用语呀。” “哥,”忻柏认真地问:“你是打算毕业了就在查大哥的公司里做事吗?” “有这个设想,不过时间还早,届时再说。” “哥……”忻柏有些犹豫。 忻楠转头看他:“有什么话想说?” “我是想,不如我也去打工吧?”忻柏眨眨眼。 “寒暑假可以考虑,平常就算了。”忻楠看着他,“你不是想问这个的吧?你本来想说什么?” 忻柏靠在桌边上,低着头,过一会儿,才说:“今天罗教练跟我说,如果可以,希望我这个学期结束之后就跟他到省里一起集训。”他抬起头,眼睛里亮光灼灼,“一共才三个名额,他说我行。” 忻楠看着他,不说话。 忻柏犹豫一会儿,垂下眼皮:“哥,我决定不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比较好,你帮我拿主意吧?” 忻楠微笑:“机灵鬼!”伸手拍了弟弟后脑勺一下,“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好啊!” 他弟弟抬眼看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满眼的渴望,和顺从。忻楠心里叹口气,温和地说:“你自己权衡一下,反正时间还早,过一段时间再决定也不迟,到时你把心里怎么想的告诉我,咱们再商量,好不好?” 忻柏咧嘴笑,左边脸上一个酒窝,模样可爱:“好。” 忻楠瞪他一眼:“去做饭,趁你还没滚蛋,好好伺候你哥!” “得令!”忻柏跳起来去煮饭。 忻楠收起笑,望着窗外,心里说:“爸,妈,小柏长大了。” *** 放假前两天,忻楠去公司找查钰臣,说是公司,其实是德资公司“泛世”的华东办事处,大厦里一百余坪的小单位,连前台小姐一共七个人,就是这个小小办事处,这两年平均每年业绩上涨十二个百分点,所以最近总公司频频来人。 “是不是总公司有意图在这边建厂?”忻楠猜测。 “可能,先看看再说,最近这两年电信设备需求量大,全部靠进口根本没有竞争力,本地化是趋势。” “所以来人考查厂家?之前不是说可能会在南边建吗?”忻楠常来,所以大概情况有所了解:“上次那个海因克也提过如果建厂可能会在南边的啊。” “我觉得不太可能,‘泛世’在南方市场没打开,知名度不够,找不到合适的合作商。” “那就是想在上次我们考察的那几家厂里选吗?” “这个可能性比较大。” “谁来?” “没有最后通知,我想应该是开发部的人。” “会不会又是海因克?那个傲慢的家伙上次说很喜欢这里的啤酒。” “可能是他的上司。” “你让我这个半工读生去接待你们开发部的大头头?” “没办法,只有我们两个会讲德语,我要去济南签我今年最大的一单合约,没有时间理他们。反正上次考察也是我们两个去的,你就当给教授做报告好了。” “你真的放心?” “放心,出了差错也无所谓,他们知道我们庙小菩萨小。” “只要今年业绩再给他拉上去几个百分点就ok了对不对?” “我是这么想的。” “学长,你真是唯利是图。” “谢谢夸奖。” 这样子谈下来的结论,就是三十号忻楠一个人去接机,名字前一天由总公司传过来了,柯伦汉尼克,“泛世”副总经理。忻楠急电查钰臣,这个角色太大,他吃不消!查钰臣也吃了一惊,斟酌半天,丢给忻楠一句话,吃不下也得吃,大不了准备一瓶酵母片,自求多福吧。 所以,忻楠现在只好一个人站在机场出境大厅,手里拿个写着“柯伦汉尼克”的大牌子。飞机晚点两个多小时才到,乘客陆续出来时,忻楠把牌子举起来,特别关注高鼻子深眼窝黄头发的各位仁兄。 过一会儿,有个人站到他面前,颌首招呼:“你好,我是柯伦汉尼克。”说的是德语。 忻楠看着他,眨眨眼。 这男人离日耳曼种差得远,黑发黑眼黄皮肤,明明是个华裔,忻楠没有表露出更太的惊讶,很痛快地接受现实:“您好,我叫忻楠。”他犹豫一下,试着问:“您懂中文吗?” 对方了然地看着他:“我能够听懂大部分,但是说就困难些。” “好吧,那我们还是讲德语,希望您听我说话不会太吃力。” “不会,你说的很好。” 忻楠笑笑,“来吧,我送您去酒店休息一下,然后把行程向您汇报一下。” 柯伦汉尼克大约三十多岁,个子很高,相貌清俊,有点瘦削,气质很好。忻楠不大在乎别人的外貌,可是也觉得这个男人略带忧郁深沉的表情十分吸引人,偶尔笑一下,眼睛里就像溅进了火花,倏忽灿烂——更多的时候是深不见底,透着一种疲惫。 疲惫?忻楠不知是否自己错觉。但基本上,柯伦汉尼克是个性格温和的人,严谨,大多数时候沉默,认真地听忻楠讲解报告书,对于忻楠安排的行程很满意。 从第二天开始,忻楠开车带柯伦往外跑,有三个地方要看,最远的一个在省境。 忻楠准备了薄毯与靠枕,告诉柯伦路上他可以体息一下。 柯伦不置可否,只管坐着看考察报告,过一会儿,对忻楠说:“我们可以轮流开车。” 忻楠笑起来:“你不熟路。” 三家洽谈方已经提前联系过,忻楠把计划安排得很紧凑,多留大部分时间给柯伦看厂,以及与厂家会谈,回到酒店两人开小会,讨论厂家的可行性报告,忻捕生怕给学长丢脸,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运用所有智能艰苦应对。 然后每天躺倒看着天花板的时候,沮丧万分。 根本不是同一个层次的嘛,国际大企业高级主管vs三流大学学生。 忻楠本来觉得自己能力还行的,结果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跟柯伦一比,自己的见解好比幼儿园小孩儿,柯伦说一句是一句,每句话里都是智能箴言。夸张啦,忻楠也知道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经验与视角的问题,但忍不住要叹气。 查学长到底还是不敢放任忻楠自生自灭,柯伦汉尼克的身份也实在重了点。所以到第三家厂去之前,查钰臣还是拼老命赶了过来与他们会合,忻楠如释重负。 第三家厂在d市所属的汶南县,不论是工厂的情况还是当地的环境都非常理想。忻捕想,差不多就是这里了吧? 回程由查钰臣接手,忻楠坐副驾驶座上,柯伦第一次表现出懒洋洋的样子,靠在后座上枕着头,话题进入比较轻松的阶段,说起汶南的自然环境非常好,背山面海,温润凉爽,离d市又近,不过三小时车程。 开始忻楠还高高兴兴插话,过一会儿,没动静了。查钰臣扭头看他,发现他头歪在一边,闭上眼睛睡着了。 柯伦也发现了,忽然安静下来。 查钰臣把忻楠这边的车窗升上去一点,从倒后镜看柯伦一眼,解释:“大概太累了,考察基本上是他一个人做的,我这边人手短缺。” 柯伦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太紧张了。” 查钰臣要怔一下,才明白他意思。 “嗯嗯,当然紧张,我也紧张啊,全球一百三十二个办事处,我庙小啊,突然间总公司第三号大人物莅临,是个人就会紧张嘛。”查钰臣心里呐喊着。 接下去,两个人仿佛默契般,没有再说话。 车窗半开着,带着阳光温度的海风擦过面颊,滨海大道与海之间隔着一条细长的灌木细沙带,粼粼的海水翻卷出的泡沫,在沙滩上形成一条细长蜿蜒的白线,细碎的海浪冲刷着滩涂,水声汩汩,安宁静谧。 秋日的午后,忻楠在车上睡得香甜,一丝心事也没有。 直到查钰臣的手机响起来。 查钰臣吓了一跳,迅速看了一眼,低声跟柯伦道歉“对不起”,说着将车慢慢滑到路边停下。 手机响个不停,查钰臣接起来:“喂?……嗯我是,小柏?……什么?谁?”听了两句,他眉头便皱起来,伸手去推忻楠:“忻柏找你。” 忻捕迷迷糊糊看他:“什么?” 查钰臣把手机凑到他耳边:“快点儿,忻柏好像有急事。” “……”忻楠还有些迷茫。 “哥,我小柏,你把钱放哪儿了?”忻柏的声音火烧火燎地从话筒里传过来。 忻楠一个激灵,直起身子,完全清醒过来:“忻柏?你怎么了?要钱干什么?” “是林筱年出了车祸!我找不到他家人,医院要交钱动手术还要输血!”忻柏吼起来:“你到底把钱放哪儿啦?” “我用你的名字办了张卡,在妈的糖果盒子里,密码是你生日……林筱年没事吧?” “我不知道!我看见好多血!哥……”忻柏声音有些发颤。 “别慌,小柏,”忻楠知道弟弟心底深处的恐惧,镇静地安慰他,“你在哪家医院?” “安康。”安康是h大医学院附属医院,离忻家不远。 “好,你现在马上去取钱,医院旁边就有建行,我让查大哥给他教授打电话,他有个朋友在安康,我请他帮忙。”忻楠边说边询问地看查钰臣,后者点点头,“我现在在路上,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就到。” “我知道了,哥你快点来。” 忻楠挂线,把手机递给查钰臣,换他打。 一直到查钰臣挂掉电话,忻楠才慢慢靠回椅背,看着学长迅速地开车上路。 查钰臣把一小时车程用四十五分钟解决掉。转进市区,先把忻楠放到了安康医院门口。 柯伦在他下车时,对他说:“希望你的家人平安!” 忻楠胡乱说谢了声“谢谢”跑进去。 柯伦看着他背影,问:“生病的是谁?” “那是——说来话长——严格的讲,并不是谁。”查钰臣回答。 忻楠没在急救中心找到忻柏,又冲回前台问,护士还没答,他已经听到自己弟弟在叫“哥!”,忻柏像火车头一样撞过来,“哥,我等你好久。” 忻楠上下看弟弟,脱口问:“你没事吧?” 忻柏表情有点古怪,接着头,“没事。” “林筱年呢?” “呃……送病房了。” “啊?”忻楠愣了。 忻柏有点不好意思:“他就……有点儿脑震荡,要观察一晚上。” “你不是说他流了好多血吗?” “那个……那……不是他的血……我当时脑子一团糟……我……”高高壮壮的忻柏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看着自己哥哥。 忻楠深呼吸,半天,放松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事情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忻柏想去学校打球,在学校拐角看见林筱年,筱年正在追一只跑到路中间的猫,没有看见疾驶过来的车,好像也没有听见忻柏的狂叫,一转身,跟那辆车撞了个面对面,整个人摔出去好几步。 等忻柏冲过去时,一看见他浑身的血,脑子“嗡”一声就糊涂了。 “所以说,猫死了,血是那只猫的?” “嗯。”忻柏点头:“后来医生说他身上没什么事,我也有点发懵。” “那他现在人怎么样了?” “还没醒呢,说大概到晚上才能醒过来。” “嗯,没事就好。” “哥,对不起。” “没事,”忻楠揉了揉脸,父母死于车祸,忻柏当时在场,他会变惊弓之鸟也情有可原:“我去给学长打电话,否则他一定会赶过来。” “嗯。” “打完电话我先回去洗个澡换个衣服,晚上带饭给你,今天晚上大概要陪床……联系不到他家人么?他身上也没带什么东西?” “就是啊,他什么都没带,我打电话到学校里去,老师还在放假,查不到联系方法。” 忻楠想了想,也无法可施,只得先走了。 晚上他带饭给忻柏,筱年仍然没有醒过来。本来想让忻柏回去,但忻柏坚持要留下陪床,忻楠想了想,说好:“那我明天早晨再给你带早饭吧。” “要皮蛋粥和馒头片。” “馒头片煎过再带会糠掉。” “那……蛋饼行吗?” “行。” “别忘了那个……” “知道知道,西红柿酱。” “……哥,你今天脾气真好。” “……”忻柏不懂,忻楠心里很清楚,每次忻柏想到父母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害怕,他总是变得缠人,爱撒娇。这种时候,无论他想要什么,忻楠通常千依百顺。不管他是小小的九岁孩子,还是高高大大的十四岁少年。 忻柏已经很懂事,许多父母健在,年纪同忻柏差不多的孩子,都还是任性胡闹的小鬼头……林筱年也例外,不过那孩子又太过内向了,忻楠走出医院的时候,还在想,林筱年的家人,今晚一定要急死了…… 第四章 第二天忻楠到医院时很早,忻柏趴在旁边睡得呼呼的。忻楠打算绕过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小桌上,走近了才发现筱年已经醒了。 他侧脸朝着窗户,眼睛睁得很大,安安静静地躺着出神,晨光像水一样洇染过来,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忻楠在那个刹那觉得林筱年像一小块落在水里的石膏颜料,慢慢溶化开来,几乎快要溶尽,浅淡无痕。 他顿一下脚步,随即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把手上的保温桶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笑着问:“你醒了?感觉好点吗?” 视线被遮住让筱年有片刻的茫然,抬起眼来,忻楠看到他眼里露出一种迷惘的眼神,淡白的唇微微张开,却没有说出话来。 怕楠坐到椅子上,微笑着看他,接着说:“昨天晚上我怕你爸妈会担心,所以到你家去了一趟,不过你家没人。” 筱年迟钝地望着他,忻楠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心里不由狐疑起来,莫非是脑震荡的反应还没有过去? 这时他听到筱年轻声说:“他们回家晚。” 忻楠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我刚才又去过了,还是没有人——你要不要告诉我电话,我来打给他们?免得他们担心。”他决定不告诉筱年,昨天他在他家楼下等到半夜一点多。 筱年转过头去,默默看着天花板,好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忻楠讶异。 筱年忽然转头看他,笑一下:“没人会担心的,不要紧。” 什么不要紧?出车祸、受伤也不要紧吗?还是说没人担心也没关系?忻楠沉默了一会儿,筱年苍白的微笑让他一时说不出话。 这时候忻柏听到声音,醒过来,边打呵欠边揉眼睛:“哥你来啦?我好饿——咦?筱年你什么时候醒的?我都不知道。” 忻楠好笑地看他:“你一睡着就像猪一样,卖了你都不知道。” “哪会!”忻柏意思意思地瞪他一眼,无所谓地笑,凑过来靠在哥哥身边坐下,膀挤着肩膀。 忻楠顶他一下:“坐下干什么?去嗽口!臭哄哄的,小猪!” 忻柏报复般用力搂住他肩,整个人贴上去,打算跟忻楠来个脸贴脸:“来来来,要臭一起臭。” 忻楠也不推开他,只是笑着拼命把脸往另一边转,夸张地摆出一副屏住呼吸的样儿,忻柏闹两下,笑着站起来出去了。 忻楠把视线转回筱年脸上,怔一怔,觉得心被那孩子的眼神轻轻拨动了一下。那双总是像在做白日梦般没有神采而略显暗淡的眼睛,这个时候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浓重的羡慕。他心里细细思量,一个人的性格总是跟环境密不可分的,那种阴郁,可能只是因为青春期的多愁善感,但是无论如何忻楠相信,筱年的生活环境恐怕并不是非常令人愉快。 “头还疼吗?起来坐一下试试,看能不能吃点粥吧?”问句,语气却很肯定,忻楠走近床边。 他背向着窗户,晨曦在他身后,看起来像是给他镶了一层金边,高大如神祗。武断的声音里透着温柔,就好像自己是什么脆弱易碎的东西,必须小心翼翼地对待。 他俯下身,眼睛看着自己,筱年突然有些不安,他好像很仔细很专心地在看着自己。筱年觉得自己被从长时间藏身的黑暗里突然拉到了明晃晃的阳光下,温暖,但也不安、手足无措,希望被人关注与真的被人关注的感觉是如此不同——他有点害怕了。 忻楠慢慢扶筱年坐起来,那孩子很顺从,低垂着眼,坐好后,试着晃了晃脑袋,忻楠看到他皱起眉,紧紧抿了抿唇。 “还很疼?” “……有一点点。” “恶心吗?” 筱年感觉了一下,摇摇头。 “那应该还好,起来吃点东西,再躺一会儿,没问题就可以回家了。” 忻楠打开桌边的保温桶,这时他敏感地察觉筱年的身体僵了一下,他转头看。筱年也正抬头看他,对上他的视线,似乎有些不安,过一会儿,才嗫嚅着,“……我……还没刷牙。” 忻楠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据很多人说,他的笑容颇具感染力与安抚性,既然是优点,就要善加利用。从袋子里取出一次性杯子,倒了温水递给筱年,再把痰盂拎过来放在床边,忻楠点点下巴,“喏,漱口。” 筱年的心绪看起来果然安定了些,乖乖漱了口。等他捧起小碗粥的时候,忻柏也回来了,头发水淋淋,看起来饿疯了,抓起蛋饼就咬,一口下去,才想起什么来,又拿起旁边的西红柿沙司往蛋饼上使劲倒,再一口咬下去,鲜红的酱汁从嘴角挤了出来。 忻楠皱着眉瞪他,伸长手用一张纸巾去给他擦一下,嫌弃地直摇头,“怎么吃得跟猪一样?” 忻柏“啊呜”又是一口,挑起半边眉毛来,笑嘻嘻。 筱年看着他们,一勺粥舀起来却半天也没送进嘴里。 忻楠转头:“快吃啊!” 筱年忽然没了胃口,放下勺子,呆呆看着碗,粥其实很好吃,香滑可口。 “怎么了?”忻精看了他一会儿,问。 “……我有点……恶心,吃不进去。”筱年觉得不舒服,心里有难过,头也很难过,里面一搅一搅的痛,外面火辣辣的痛,痛得他有点想吐。 忻柏凑过来看,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在筱年后脑勺上按一下,筱年“咝”的抽一口凉气,忻柏已经叫起来:“咦,好大一个包!——哎哟!干嘛踹我?” 忻柏有点哀怨地揉腿,嘀嘀咕咕缩在一边吃东西。 忻楠用手托着筱年后颈,把他的头轻轻放在枕头上,轻声安慰他:“医生说这两天是会有头疼和恶心的症状,养一养就好了。”他低下头,目光清澈带笑,对上筱年的视线:“你再睡一会儿好了,没事的。” 筱年迷糊糊想着,要是他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忻析那么高那么壮,一点都不像需要哥哥来疼爱保护的那种人,要是他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他对自己真和气。这么想着,连疼痛和恶心好像都不太明显了,但是还是感觉疲乏。 一直到下午,等筱年醒过来,忻楠才去办了手续带他出院。 筱年坚持想自己回去,忻楠笑一笑,理也不理他,伸手叫了车,忻柏在一旁威胁地对他说:“莫讲废话!忻大侠的命令你也敢不从,是不是想被抽筋剥皮?” 忻楠似笑非笑看他,问:“忻柏,最近你在看什么书?” 忻柏噤了声。 筱年抿着唇笑起来,忻二侠冲他做了个鬼脸。 车到筱年楼下,他又开始别扭,低声对忻楠说:“我自己上去就行了,那个……钱可不可以过几天再还给你?” 忻楠摇头:“不可以。” “啊?”筱年抬头,有点愣怔。 忻楠叹着气笑起来:“真是傻不隆冬的‘小豆子’,快上楼!”说着用手去推筱年的后脑勺。那个动作几乎每次见面做一遍,忻楠已经有点习惯成自然,不过这一次他很小心地把手掌向下移了一点,不让它碰到筱年头上的包。 忻柏满不在乎地走在前面,大声絮叨:“不差这两步,送佛还送上西天呢,不送你上去,你这笨蛋再从楼梯上掉下来还得麻烦我送你上医院,你说你怎么就反应这么迟钝呢?练球球也拿不住,走路走到去撞车……你家住几楼?” 走在两兄弟中间的筱年还没回答,忻楠已经答:“四楼。忻柏你真够白目的。” “原来那天晚上他真的是在等我开灯才走。可是,如果我是住在南边的房间里,我开灯他不就看不到了吗?难道要在楼下等整晚?”筱年不停地想着。 开了门,忻家两兄弟跟着进去,忻楠环顾一下四周,两室一厅的房间,家具不太多,陈旧又不太常用的感觉,很明显没有人在家,冷清的味道里还夹着灰尘味。这房间给人的感觉并不舒适。 “你的房间是这边吧?”忻柏指着一扇门问。 筱年点点头,走过去推开门,忻柏跟在他身后,进去转了几个圈,好奇地四下看,研究一会儿,冒出来一句“……嗯,我觉得你房间有点怪。” “什么?”筱年莫名其妙地看他。 “有什么地方奇怪呢?”忻柏用手摸着下巴,努力思考。 忻楠不作声。这个房间最奇怪的地方,就是不像有人在住,或者说,不像有人会长住。房间里的家具比外面还少,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衣橱,连张书桌或椅子都没有。忻楠注意到那个老式衣橱是用挂锁锁住的,如果他没搞错,没有谁家平常放衣服的衣橱会锁着吧?床角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除此之外基本上就没别的东西了。书籍、盘片、臭袜子、篮球、变形金刚玩偶、海报、相框……男孩子房间里该有的垃圾和臭味,这里全都没有。什么也没有,干净得过了分。 “你家人去哪儿了?”忻楠平静地问。 筱年踌躇了一下,回答:“小姨出差去了。” 是小姨,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 “就你跟你小姨一块儿住?” “嗯。” “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大概还要几天……我……不知道,”筱年犹豫不决,“……她是导游。” 忻楠点点头,明白了:“这几天你先到我们家去住,明天你们就上课了吧?带上书包和几件换洗衣服。” 筱年有点吃惊地瞪着他。 忻柏从窗口溜达过来,到好像一点也不惊讶地点头:“嗯,说得对,反正你家也没人,这几天你干脆到我家来住吧,离学校还近,那大夫还说让观察你几天呢,你家好像没人观察你吧?” “不……不用了吧?”筱年的心紧张地咚咚跳起来。 忻楠好象没听见,只说:“快收拾东西。” 筱年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耽误一秒钟,他应该立刻扑上去跟忻楠走,可是又怕人家只是随便说一说…… 忻楠瞪着他,忽然露出那种经常对忻柏才会有的嘲笑的表情,挑起一边唇角,说:“你这只小乌龟!磨磨蹭蹭的,还不快点!” 咦?挨骂了,筱年愣一下,抿了抿嘴唇,跑去翻旅行袋。 淡白的唇抿着——有点笑意的影子。 *** h大的前身是一间教会学校,背山面海,地理位置很好。因为风景秀丽,所以成了以前的侨民聚居区,狭窄的石板路依着山势曲折起伏,各式各样的欧式建筑掩映在粗壮老树枝叶间,每逢春夏,长长的石头院墙上连绵盛开着蔷薇。 后来化整为零了,赶走原来的主人后,独门独户的别墅被分配给革命大众住,一幢小楼里能挤下十几家,资产阶级草坪与花坛铲掉,种上葱蒜豆角之类,雕着巴克纹饰的檐下建起了鸡窝储藏室小厨房,近几年因为种种原因,开始恢复老城区风貌,违建拆了不少。 这种老子,外面看着古老优雅,里面通常年久失修。 忻家两兄弟住的是其中比较小的一幢小楼的二楼,原主人的资产身份大概一般,院子也比较小,不过有两个好处,一是住户也少,现在只住了四户人家;二是位置好,就在h大的旁边。 忻柏告诉筱年,三搂的那个房间其实也是他们家的,不过父母去世后,由老哥作主租了出去,现在住着一个做生意的扬州人。一楼住了一个独身的老太太,二楼一间住着忻家兄弟,另一间住了个南方男孩,好像也是学生。 筱年没想到忻家兄弟在家也睡上下床,带书架和书桌的新式上下床。可是即使下面比上面宽出二十公分,睡两个人还是有些挤吧?他无措地想。 房间里有点凌乱,是那种筱年非常喜欢的,带着生活气的乱,为了节省地方,家具像排队一样贴着四面墙,把中央空了出来。忻柏用的是床头附带的桌子,乱七八糟堆着课本文具画报杂志,还竖着个双层的木板架子,放着几个怪里怪气的模型,后来忻柏说,那是忻楠自己找了木头给他钉的。忻楠的桌子在窗前,大号活动书夹看管着一长溜整整齐齐的书。篮球在门边,运动衫挂在门背后,书包扔在床角。 “厕所在一楼,睡觉前记着去放水!”忻柏兴高采烈地给客人忠告:“你跟我睡下铺。” 筱年好奇又有点兴奋地四下打量。 忻楠站在旁边想,要不要在家里准备一张行军床?当天晚上,一个小插曲坚定了他的这个想法。 忻柏和筱年不到十点就被赶上了床,忻柏是因为昨晚在医院没睡好,筱年是因为还有点恶心不太舒服。忻楠把衣服洗掉,又拧小台灯看了一会儿书。悄悄往上铺爬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忻柏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筱年睡得笔挺,脸侧着,体积跟忻柏比起来小得可怜。 这个孩子,也跟自己和忻柏一样没了父母吗?敏感、怯懦、沉默、缩手缩脚……什么样的环境会养成这种性格?他看起来似乎喜欢跟忻柏在一起,不是似乎,是很明显,可能是忻柏那样快活吵闹的言行举止,让他觉得放松。两个人刚爬上床的时候,他看起来还很羞怯拘束,被神经短路的忻柏哈哈笑着又是戏弄又是推搡,捣鼓了半天,两个半大小子几乎拆了床板,等忻楠笑着训斥时,筱年的鼻子尖上已经微微冒汗,虽然又笑又咳的嚷着说直犯恶心,脸上却完全没了以前那种让人看了不舒服的畏缩神情。 忻楠把两手压在脑后枕着,又想起筱年那空荡荡的房间,不禁皱了一下眉。忻柏运气好像好多了,哼,至少自己完全不介意他把家里搞得像猪窝一样乱——或者是我太宠他了?正想着,他被一声闷响吓了一跳,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他侧身向下看,不由得“哎呀”一声,急忙坐了起来。 穿着圆领大汗衫和小内裤的筱年躺在地上,屁股着地,上身压在一堆被子上,正慢慢坐起来,眼晴半睁半闭,好像还在梦中。忻楠本来担心他碰到头,但看他迷迷糊糊的表情,只是迷惑,并没有痛楚的样子。他坐在地上,细细的两条长腿伸着,像个木偶一样转头看看床上的忻柏,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似乎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忻楠已经探出身去看明白了,忻柏大手大脚地摊开,舒舒服服地占了整个床,身上没被子,照样睡得香。 忻楠有点哭笑不得,他从来还不知道忻柏睡癖这样坏。 “筱年。”他轻声叫。 男孩的头向两边摆了摆,找不到说话的东西,然后又向上看。 “上来。”忻楠向后翘翘大拇指,然后看着筱年以慢动作缓缓站起,把被子一股脑堆回忻柏身上,梦游一样开始爬踏脚梯,忻楠看得心惊肉跳,伸出手去抓住他一只胳臂,以防止他爬到半途睡着掉下去,“到里面来。”他向外靠一下,把挨着墙的位置空出来,筱年倒头躺下去,忻楠把被子拉到筱年身上的时候,那孩子已经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忻楠好奇地转过身看他,他从来没有跟人睡一床的习惯,即使父母去世,忻柏很黏他的那段日子,两个人也还是上下床分别睡着的,现在身边多了一个人,小小的床略有点挤迫,筱年侧过身来,在被子里拱了拱,那感觉像是身边睡了一只暖烘烘的小动物。 窗帘没拉上,外面微弱的光线洒进来,落在筱年脸上。尖下巴的小脸蛋,淡淡弯弯的眉,睫毛在眼皮下面留下两道月牙一样的阴影,微翘的小鼻头,淡白的形状很漂亮很柔和的嘴唇……忻楠好像刚刚才发现筱年长得其实很秀气可爱。 仿佛无意识中感觉到身边的温暖,筱年向忻楠身上靠了靠,将头藏进了他肩膀旁边的空隙。他蜷缩起身体,光滑冰凉的小腿靠在忻楠身上,两只手像孩子一样,攥在面前。忻楠低下头看他,有点啼笑皆非:虽然跟忻柏同岁,但是,林筱年绝对还是个孩子啊!心里掠过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怜惜,忻楠微微笑起来。 第五章 “咚——”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筱年缩缩脖子,觉得已经到了寒冬腊月,无数黄叶掉下来砸到他头上,钻进衣领,喇人的刺过后颈皮肤。忻柏伸手捞住弹回来的球,毫无停顿地转个身,再度回手上篮,身轻如燕,球又是“咚”的一声,砸在树干上。 筱年闭一下眼睛,忍耐地叹了一口气。 忻楠从掉得稀稀落落的蔷薇枝子下面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筱年老老实实地坐在樱树下面的石头礅子上,并着腿,两手压在腿下面,耸着肩缩着颈,忻柏像只猴子一样纵横跳跃,就着一楼射出来的灯光,模拟着上篮动作,院里最粗的那棵杨树叶子已经干枯发脆,枝条随着球的袭击哗啦作响。 看到忻楠,忻柏停下来,叫一声“哥。”他额头汗津津发亮,微微张着口喘气,筱年也站起来。 忻楠边往里走边问:“天这么黑了,怎么还在外头玩?看得见吗?” “我忘带钥匙了。”忻柏皮皮地笑。 “猪脑就是猪脑!——饭有没有吃过?” “没,钱包也忘了拿。” “我带钱包了。”筱年忽然插嘴。 “啊?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你没问啊。”小声的回答。 “咳,这还用问?你肚子不饿吗?” “——有点儿。” “饿你不会主动说,我饿了,我们先去吃东西好不好?” “忻楠哥不是说今天回来不许乱跑,有事吗?” “吃东西能是乱跑吗?你这叫教条懂不懂!” “我……我也没有很饿。” “靠!我很饿啊!你小子真是……” 忻楠微笑着听他俩拌嘴,适时打断:“忻柏,嘴巴放干净点。” “……那不是脏话,是流行。” 忻楠不理他,推开门,却没进去,侧着身子让开,说:“把书包放下,带你们出去。” 忻柏乐了:“要请吃大餐吗?我想吃蒜香鱿鱼。”他使个巧劲,书包低低飞出擦着地板滑到床边,到站。 筱年走进去,把书包跟他的堆在一起。 “筱年你呢?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的。”筱年很乖巧地答。 忻楠笑恭揉揉他头,相处久了,发现这个孩子,乖得让人心疼,不出声。开始忻楠跟忻柏一样,以为他是太内向到有些阴沉,但观察下来发现,他不是藏着腋着,他是真的性子温顺柔软,只要你跟他开口,好像什么都可以,什么都行。忻楠有种感觉,那孩子是太缺少被人关注的经验了,所以一旦有这种现象发生,他似乎手足无措,夹杂着羞怯不安和兴奋,这种情况下,他几乎不会去反对你提出来的任何要求。 某种程度上来说,筱年大概有一点点自闭,他不敢主动跟你说话,你理他,他就已经很开心。 忻楠真的不理解,但肯定受到家庭环境的影响。 那次外宿,筱年在忻家住到周五,晚上忻楠和忻柏送他回去,见到了他小姨陈碧瑶。三十出头的女子,长得不错,眉清目秀,仔细看跟筱年还有点像,可惜表情生冷,忻楠想,扣十分。 他们进门的时候,正碰上这位女士拖着一个小型拉杆箱要出门,看到他们连眉毛都没抬,还是筱年匆匆开口:“小姨,我不知道你回来了,这两天我住在同学家。” 陈女士应付了事地嗯哼一声,等着他们让开门,忻楠偏偏岿然不动,温文有礼地微笑,问:“您要出门?” 女士似乎有点意外,抬头扫他一跟,眉头一皱。 忻楠继续说:“是这样的,筱年前两天出了车祸,虽然没有伤筋动骨,可是撞得也不轻,医生说家人这两天一定要密切观察,以免有什么后遗症。” 陈碧瑶这才正眼看筱年一眼,忻楠没有忽略她目光里的那一丝厌烦与嫌恶,虽然只是一晃而过,然后她面有难色地说:“我今晚要带团到昆明,没有办法临时换人的。” 筱年在旁边小声开口:“我已经好了,一个人没关系的。” 陈碧瑶敷衍地笑笑,看了他一眼,话却是说给别人听的:“哎,筱年一向挺让人放心的,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好了。”说着便往外走。 这回忻楠没挡她,侧身让开,陈碧瑶有些匆忙,逃离什么麻烦似的,行李箱轮子险险轧过忻柏的脚指头,他慌里慌张向后一跳。 林筱年半垂着头,一时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用脚蹭了一会儿地,才不安地瞄瞄忻楠,小声说:“忻楠哥进屋吧。”他脸上倒没有什么其他表情,那个样子,就是他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蔑视与忽视,但是被忻家兄弟遇到,就十分的尴尬、惶恐——怕他们因为这本来不是自己的错而轻视自已。 气氛好差,连忻柏这样粗喇喇的男生都觉得心里别扭,嘟哝着:“你小姨怎么这样?” 筱年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些惊慌,说:“对不起。” “嘁,我是说你小姨,你说什么对不起!她怎么也不问问你怎么样了?” “她……她很忙的,我经常自己在家,没关系的。” “你家里没别人了吗?你爸妈……” “忻柏,你真是啰嗦,”忻楠微笑着打断弟弟:“人家不是急着赶火车吗!” “呃……”忻柏觉得自己似乎好像说错什么,四下找了找台阶,蛮不在乎地换话题,“得,你还是回去跟我们混吧。” 筱年抿抿唇:“不……用了吧,我觉得已经好了,头也不晕了。” “来嘛,反正你一个人在家也没事。” 诱人的想法,三天而已,筱年已经留恋,但是去了,又能如何,那不是自己的家,不可能留一辈子。哪里,也不可能留一辈子吧?自己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是被嫌弃的吧?筱年默默地摇了摇头。 忻楠一直看着他,忽然微笑,对忻柏说:“反正筱年在家闲闲没事,还不如回去让你奴役,是不是啊?” “喝!瞧你说到哪里去,他只比我多擦两次地板而已……”忻柏呵呵挠头。 忻楠已经揽住筱年的肩,很自然地拥着他走——已经找到规律,不用征求意见,直接行动就是,反正那孩子不懂得什么叫反抗。 筱年后来以擦地板来报答忻家兄弟,他好像觉得自己不做点什么就不好意思继续住下去似的,因为不会别的,就擦地板,所以忻柏如今书包都丢地上。 吃好饭,忻楠带两个小鬼去剪头发,筱年意外地说不行。忻楠从小带大忻柏,早被操练得事无巨细,周到体贴,告诉师傅给他剃板寸,忻柏觉得他管得太宽,嚷嚷着要申请人格独立,自己决定发型,忻楠无所谓:“那你自己定好了。” 忻柏想了半天,跟师傅说:“剃板寸!” 轮到筱年,忻楠问:“你也要人格独立?” 师傅站在旁边笑,筱年围着披布,望着镜子里的忻楠,看他立在自己身边像太阳一样,清亮的眼睛专注温柔地看着自己,筱年做梦一样摇摇头。 不不不,我不要人格独立,他想,忻柏怎么会觉得他管得宽?我宁愿有人总管着我,好过没人说话没人搭理。 忻楠笑,低声跟师傅商量。 等头发剪好,忻柏瞪大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猛看筱年,然后哈哈哈笑起来。 筱年后面和两边的头发被剪得很短,前面却疏密有致地留长,很有层次地飘落下来,有几缕搭在鼻梁上,有点像蛊惑版三毛。他头发细软,即使剪得很短的地方,也滑顺服贴,完全露出尖尖桃子型面孔和两只圆润的耳朵,年纪最起码小了两岁,可爱得不行。 忻柏摸着下巴,也很得意,效果比他想象中还要好。 筱年站在那里,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又回头看他,眼神可怜巴巴。 忻楠点点头,说:“真好看。” 筱年得到肯定,羞怯怯地摸摸头,咧着嘴轻轻笑起来。 照顾筱年,比照顾忻柏容易多了,也更有成就感。忻楠过了好久以后,每每想起那段日子,还总是想笑。有那么一个可爱的孩子,你说什么他做什么,绝不忤逆,总是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你,目光里满是崇敬和依赖,乖巧安静。 ——太乖巧了!忻楠那个时候还不懂,所以他会觉得这样不对。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无论如何,不应该这样温顺,不是应该像忻柏那样吗?至少,偶尔也该顶顶嘴,闹闹独立、逆反一下吧?像筱年这种逐渐滋生的强烈依赖性……会影响他以后的独立发展吧? 忻楠的爱心普照到筱年身上,从衣食住行开始,慢慢发展到心理成长,做一个坚强的男人,首先是要有健壮的体魄,所以,筱年住在忻家的日子里,每天早晨都会被忻楠拎起来一起去晨跑。 忻楠例行训练,每天早晨五千米,雷打不动。忻楠陪着筱年,从八百米开始,等筱年跑不动了,忻楠就让他在后面慢慢走,自己跑过去再跑回来。 空气清冷,激得筱年鼻子发痒,连打了几个喷嚏。他呼呼喘着,沿着忻楠跑过的路线往前走,手掌般叶片覆满了路面,宛如黄与绿镶拼成的地毯,脚踏过去。便有细细的破碎声响自阳光里,路口的小店里有豆浆的香味飘出来,筱年停下,看到忻楠从远远的前面跑回来,朝自己招手,他眯着眼睛,抿嘴笑起来。 这个秋天,筱年觉得自己开始幸福起来了。 当然也有遗憾,他的功课显山露水,一路滑坡,每次在班级里垫底。有一次回家后两人做功课,忻柏拿着他满江红的小测卷子惊讶万分,铁口直断:“你能上附中绝对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这倒是真的,筱年咬着嘴唇,一把扯过考卷,迅速塞进书包里去。 那个时候,忻楠正在把菜端出来,边说:“把书先收起来,吃饭了。” 筱年有些心虚。 忻楠教过他功课,筱年基础比较差,讲老实话脑子也不是顶聪明,有时忻楠讲几遍他还是似懂非懂,后来筱年便不说自己不会,也不问。他不知道忻楠对此怎么想,至少他没说什么,好像并没有特别注意到这种事,也许因为忻柏的功课从来没有让他发过愁。 后来筱年才隐约想到,那个时候,忻楠是不想插手,他以为用不到他管这种事情,直到他见过筱年的妈妈。 那是在寒假。 大学里放假早,忻楠一放假就把自己扔到泛世的贼船上去煎熬,而忻柏所在的附中校队在市级赛中过关斩将,过完年就要参加全省联赛,训练加了码,队员们天天耗在体育中心,两兄弟几乎碰不到面,筱年,就更不用说了。 直到有一天晚上忻楠提前回家,看到坐在院子石头墩上的筱年,才想起,似乎好久没见他了。筱年跟上学的时候一样,只穿了运动式的校服外套,冻得脸青青白白的,鼻子头发红,嘴唇发紫,一张脸跟冻实的调色板似的——不过看起来心情不错。 忻楠一看便知道,这孩子有话想说,瞧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倾诉的欲望。赶紧把他推进屋里去,找了件自己的厚绒外套给他裹上,又冲了杯滚烫的蜂蜜水,让他捧着烘手。筱年冻过头了,脆弱的鼻子一碰上热空气,就开始吸溜,放下杯子手忙脚乱地擤鼻涕,脸居然红了。 忻楠看得好气好笑又心疼,问他:“你在外面等了多久?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筱年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我没记住你手机号。” “小猪脑袋,”忻楠笑他:“冻坏了吧?吃饭了吗?” “吃了,在路口吃的馄饨,”筱年点头,显得很开心:“忻楠哥,我是想跟你说,过年我不住过来了。” “为什么?你小姨不出去了吗?”忻楠有点奇怪。有一次忻楠给两个小鬼头包饺子吃,不知道怎么扯到过年,筱年说起来旅行社到年假日最忙,陈碧瑶年年跑新马泰线,每年都是他自己过除夕,所以一放假忻楠就跟筱年讲好,今年过年到他家来过。 “出去的,可是,”筱年唇角弯弯得像月牙,笑:“可是今年我妈妈要回来,我刚接到她电话。她说过几天她就回来。” “……你妈妈?”忻楠讶异地看着他,如果忻柏在的话,大概脱口会说:“咦,你妈?你父母不是去世了吗?”忻家两兄弟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嗯,她正好回来过年,你知道吗?过小年那天是我生日呢。”筱年啜一口热水,很神往的样子,嘟囔着:“唉,我都不太记得以前过生日的样子了。” 忻楠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筱年,全身心地充满了喜悦和憧憬,眼神氤氲,小脸放光,像终于盛开的花儿,像试飞成功的雏鸟,努力压抑却怎么样也遮不住胸中的兴奋。忻楠在略微的困惑后,也替他高兴起来:这位不知什么原因常年不在家的母亲,大概能在这个假期里发现筱年被忽视的现状,然后有所作为吧?看筱年的样子,好像真的很久没见到自己的母亲了。 筱年说了一会儿话,拒绝了忻楠晚上留下来住的邀请,很兴奋地走了。 忻楠看着他走,皱起眉头。他下意识地不喜欢那位母亲。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让他一直生活中不快乐的阴影中,无论原因是什么,她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可是筱年那兴高采烈的样子,真是可爱,忻楠想起来,脸上不由自主便露出一抹怜惜的笑意,嗯,真是可爱。 *** 腊月二十三,忻柏提早结束训练回了家,看到家里堆得到处都是的食物零嘴,好奇地东翻西瞧,一边说:“筱年真的不来吗?这可都便宜我了。”可是他也不过随便拣两个核桃吃吃就完了。 喜欢吃零食的是筱年,他最喜欢的就是嗑瓜子,而且喜欢坐在床上磕,用超市塞在门缝里的特惠刊摊开来盛瓜子壳,像只小耗子一样,眼晴微微眯着,很放松的样子。 忻楠笑笑,有些心神不定。吃完饭,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命令忻柏:“把那些吃的装起来,我们去看筱年。” 忻柏“咦”了一声,看看外头,已经快八点了,天乌漆抹黑的,风呜呜的撞在窗户上,外头冷得狠呢……老哥想起什么来了? 奇怪归奇怪,忻柏还是乖乖跟着哥哥出门,到车站的时候还主动提议,到西点房买了一个小号的鲜奶蛋糕做生日礼物。 不过走到筱年家楼下,忻柏才想起来一件事,“哎呀”一声,停下脚步。 “怎么了?” “刚刚忘买蜡烛了。” “猪脑就是猪脑。” “那店员也没提醒我,你也在场,你也没……”忻柏慢慢没声了。 哥有点心不在焉,忻柏觉得奇怪:“哥,你今天有什么事么?” “嗯?”忻楠抬起头看他一眼:“没事。蜡烛……待会儿问问筱年这附近哪有便利店,再买就是了。” “……哦。” 忻楠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心里很不舒服,有点匆忙地上楼,才转过三楼梯角,便看到筱年背贴着墙,站在门边,垂着头。忻楠猛地顿下步子,忻柏没想到,差点撞到他背上,嚷起来:“哎哟,哥你干嘛?” 听到声音,筱年抬起头来,露出没有血色的脸,眼神空洞。 忻楠心一沉。 他终于明白那种怪异的感觉是什么,那种感觉,是担心。 第六章 门扉半掩着,里面的声音传出来,清清楚楚,毫无遗拦。 “……可我机票已经买好了。” “那能怪我吗?如果我今天没回来,你是不是就想这么留句话就走了?” “碧瑶!我是真的必须得今晚赶回去,酒席的事儿还没安排好。” “那我管不着,我只知道,你得先把这边的事情安排好!你可好!不声不响一走六七年,甩下个累赘,如今还要快快活活去结婚?我呢?你想过我没有?你把他扔在我这里,我怎么办?” “开头是妈在带啊,现在筱年也大了……” “陈碧璎,妈没了四年了!” “……” “我相了十几次亲了,人家怎么想你知道不知道,人家那什么眼神?你好,一走了之——我不管,既然你回来了,就把这事彻底解决掉!” “我……我不能带他走,我还没跟……没说……” “你根本就不想让人家知道你有个这么大的儿子吧?” “碧瑶,他都十五了,没有几年了。“ “不行!” “……你到底想怎么样嘛?” “……” “那这样行不行?妈的房子和遗产我不要了,全给你,就当妈没我这个女儿!” “妈有什么遗产?房子?房子又旧又破,能值多少?我能靠这破房子养得起你儿子?” “……抚养费我一次性补给你,结了婚以后我不方便每个月往外汇钱。” “多少?” “……我给你五十万……我只有这么多了。” “……万一有什么事……” “我把钱给你,什么事你都看着办就是了,不要再问我,我不方便管。” “你把这些写下来,签上名……我不想到后来再搅不清,还有,他只能跟我到十八岁,之后我可不管。” “……” 筱年沉默地听着,表情沉寂如死水,没有气愤、悲伤、祈求,只是脸色苍白。忻楠唇线紧紧抿起来,终于忍不住上前敲了敲门,然后把门推开。 站在厅里的两个女人回过头来,地上放着行李箱。一个是陈碧瑶,另一个,是筱年的亲生母亲,很年轻的面孔,化着淡妆,衣饰典雅,看起来并不比陈碧瑶大很多,看到门口的忻楠和忻柏,她有些意外,问:“你们找谁?” 陈碧瑶见过忻家兄弟几次,只不过很少搭话而已,此时冷冷开口:“是你儿子的朋友。” “哦。”陈碧璎一时有些愣怔。筱年清秀的面孔与她如出一辙,连那温倾脆弱的表情与神态,也几乎一模一样,只看外表,忻楠简直不敢相信就是她说出那些无情的话语。 真是人不可貌相!他心里思量着,语气便有些冷:“小阿姨?那位……呃……这两天我大概还要出差,找筱年去陪陪忻柏,可以吗?” 陈碧璎摸不着头脑,有些无措,反而是她妹妹习惯性地冷淡地回答:“随便。” “谢谢啦。”忻楠笑一笑,推筱年一把:“去拿东西。” 筱年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母亲,目光相交之处,陈碧璎迅速掉开视线,眼神闪烁。筱年慢慢蹭进房间,再慢慢蹭出来,走到忻楠身边,停了一下,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忻楠一直看着那位母亲,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筱年一眼,躲躲闪闪的目光当中,透着一丝——畏缩。 陈氏姐妹大概急着等他们走开,好继续前面被打断的交易,所以都没有说话。 筱年站了一会儿,心里最后的一点盼望也逐渐散逸开去,有丝丝的凉意缠绞上来,他垂着头,沉默地走出去。 三人走出楼道,夜里的寒意立刻穿透衣服扑进来。 举眼而望一片迷茫,有冰凉细密的东西不断从夜空中落下来,在路灯的映像下,折射出透明金黄色的光,原来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雪,地上已经开始有点湿滑。 忻楠看着前面两个人的背影,忻柏走在筱年身边,不停地看他,可以想象他眼中泛滥着的不忍与同情,然后他伸手勾住了筱年细瘦的肩膀,保持着这个充满安慰意昧的动作,搂着他走。 忻楠牵牵唇角,笑意倏忽一现又消失。 陈碧璎那眼光,那畏缩,倒像是在怕筱年,怕到……能逃多远就会逃多远。 “……天气预报说天阴可没说有雪……”忻柏絮絮叨叨在跟筱年没话找话说:“……要是初一下雪就好了哦所谓吉兆……哪,你也拎一点,这么些吃的,早知就不拎过来了……还有蛋糕,记着待会儿提醒我要买蜡烛哦……筱年你不要这副样子啦……那个我哥说男子汉要敢作敢当,犯了错不能逃避要老实等着挨踹……呃……总之就是说要坚强嘛,这个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大好青春不能够为赋新词强说愁,要有开阔的胸怀……” 筱年忽然停下脚步,忻柏吓一跳:“怎么了?” “那边,”筱年抬起头:“有家蛋糕房,大概可以买生日蜡烛。” “啊?哦……” 筱年暗淡的面庞上是看了让人心酸的平静,努力地挺起胸膛,问:“你们买的什么蛋糕?我听人家说,有一种抹茶味道的,很好吃。” 那蛋糕只是个普通的鲜奶蛋糕,忻柏简直觉得太对不起筱年,不停地许诺说下一个生日一定买给他吃,后来又改为明天就去买。 筱年好像尽量想笑出来,一直维持着那种平静,回到忻楠和忻柏的家,帮着摆出一桌好吃的,然后在蛋糕上插上蜡烛,点着,关灯,在忻柏的强烈要求下闭上眼睛许愿。 朦胧的烛光下,筱年的唇角微微翘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泣,终于睁开眼睛,用力一下子吹熄了那十五根五彩蜡烛。 烛光熄灭的一瞬间,筱年清秀的脸突然隐没,仿佛被吸入无尽的黑暗中,忻楠的心里掠过一丝钝痛,他下意识地向那个方向伸出手去想抓住他,却抓了个空,有丝慌乱地他扑过去开灯,撞倒了椅子。忻柏和筱年被他弄出的巨响吓了一跳,忻柏叫起来:“哥!你干嘛?你怕黑?” 忻楠如梦初醒,心里有些讶异,轻轻踹了忻柏一下。如果他在害怕,怕的,也绝不会是黑暗。那个时候,他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不知来自何处的困惑与不安,令他那晚夜不能寐。 明明是节庆的日子,又是欢度生日的日子,却还是有点凄清的夜晚。 忻柏说了一晚上的话,似乎累了,发出轻轻的鼾声。 忻楠翻了个身,在室内黑暗的光线中搜寻到睡在自己上铺的那个小小的凸起,他躺下之后,似乎一动都没动过,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这可怜的孩子!这可怜的孩子,每次看到他的时候,他似平都在被别人丢下……被忽视……被欺侮……那样苍白的脸色……听到那种话……那是很沉重的打击吧? 他还记得那天那孩子兴奋地跑来对自己说妈妈要回来的事,选在过小年的时候回来,以为是要为自己过生日吧?在几年的不理不睬之后……筱年因为兴奋而红润的脸颊……发亮的开心的眼神……一瞬间如泡沫般破碎的希望…… 忻楠辗转反侧,睡不着,悄悄坐起来,拉开一点儿窗帘看外面,已经下得很大了,朦胧的暗夜中鹅毛般的片牵丝拉絮,充斥着天地间,无穷无尽地落下来。 明天要走着去公司了,他想,回身想躺回沙发,却在一瞬间怔了怔,觉得有些不对劲。走到床前看了一会儿,他轻轻将一只手放到被子上,手掌下透过被子传来一串战栗,忻楠心一跳,低声叫:“筱年?” 被子下面的躯体缩成一团,在不停地细微的颤抖。 忻楠迅速摸到被头,掀开一角,露出筱年的脸。 黑暗中少年的眼睛十分清醒地大睁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倒映在眸子里,没了被子的掩护,气息有些粗重。 忻楠碰到他的面颊,手底滚烫的温度让他大吃一惊,伸手打开床边的台灯,他发现筱年的脸红得有些异常,两腮的肌肉紧绷,他在咬牙,似乎拼命想抑制住身体近乎痉挛般的哆嗉。 忻楠二话不说,去找出温度计,甩一甩伸进被子里,摸索着把它夹在筱年胳臂下面,然后去倒水找药。 三十八度五,忻楠皱着眉头,低声叫筱年坐起来吃药。 筱年很乖,任忻楠把被子披在自己身上裹起来,只露出一只手,举着杯子安静地坐着,朝杯子里吹吹气,把退烧药吃了,然后被忻楠安顿着重新躺下。 看到忻楠仍然拧着的眉头,筱年细声细气说:“我没事了,睡醒就好了。”像说给忻楠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他把身子缩得紧紧的,话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抖得如秋风扫落叶般。 忻楠摇摇头,伸出手去:“下来。” 筱年鬼影幢幢的眼睛里有些茫然。 “下来,到我这边来,”忻楠动手掀被子,手抓住筱年两肋下。 筱年好像明白了他意思,主动伸出两臂,抱住了忻楠的脖子,任由他将自己从上铺抱下来,走到沙发前将自己塞进被窝里,那颗小小头颅窝在忻楠的颈边,热烫柔顺得像只小猫。 忻楠把筱年的被子从床上拖下来,加盖在自己的被子上,堵住风口,然后才关了灯钻回被窝,把筱年哆哆嗦嗦的身体抱在怀里,怀里的身体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蹭了蹭,把头埋在忻楠胸前。 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就在耳边,自己被一个热乎乎的怀抱窝藏着,冷到结冰的身体,似乎慢慢开始融化,原先冻住的东西逐渐显现出来——被冰冻住的痛,水一样向四肢百骸流去,像针一样刺着每一丝神经,微小的疼痛再汇聚到一处,越来越猛,在身体里左冲右突,像火山在寻找一个爆发口…… “冷吗?”忻楠问,怀里的身体一直在发抖,他有些担心。 筱年动作很小的摇了摇头。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忻楠哥……我睡不着。” “很难受吗?” “我心……里……疼。”筱年说话有些艰难。 “……忍耐一下,男孩子……要坚强,明天病就好了。”忻楠沉默一下,轻声说。 “楠哥……楠哥……我妈妈她讨厌我……” “……别胡思乱想了。” “……是真的……你看见了是吧?她讨厌我……她一点儿……也不想要我的。” “筱年……” “我给她……打电话……她从来都不接……她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跟我说……我小姨说……说我……不该生在她们家里的……” “……她说的不对……你妈她……”忻楠没办法帮那女人找出什么借口。 “……我妈也这么说……她说她根本就不想要我的……她说……我不该出生的……我是……肮脏的讨厌鬼……是我那个流氓……爸爸的……孽种……我都听见了……” 忻楠倒吸一口冷气,抱紧他:“别说了你不是……” “我都听见了。”筱年似乎有些恍惚:“……她恨我……她说……她是没办法……她被人……爸爸……强奸才有的……我,她说她没办法……说被威胁……才结的婚……她恨我爸爸……更恨我……她说她更恨我,要不是因为我……要不是因为我……她说……她全家……她一生都是被我毁的……忻楠哥……她恨我……全是因为有我才……” “别说了!”忻楠有点焦躁地打断他。 “……” “她说的不对!这不关你的事!” “她说是我的错!” “你什么都没干,那不是你的错!” “……我……我这么想……也……又不这么想,我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我?楠哥……为什么……” “筱年,筱年!不是你的错!坚强点!你只是,比较倒霉碰到……你只是被迁怒……筱年?很难受么?” “……难受,我胸口闷,我不懂……” “没事,我帮你揉,好点了吗?你想哭吗?……筱年,那不是你的错,你是受委屈的。” “我没想哭,我只是……难受……”筱年紧紧抓着忻楠胸前的衣服,浑身肌肉绷紧着,细微而剧烈地抽搐着,牙齿不住地打架,他小口小口地迅速吸着气。 忻楠搂紧他,用力由上到下抚着他的背:“没事,没事筱年,放松!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哥在你旁边守着你,你什么错都没有,相信我!不关你的事儿,你是好孩子,是最乖的孩子……” 怀里的少年胸口仿佛压着重物,吃力地一起一伏着,还在轻轻摇头。 忻楠有些心慌:“筱年?快哭啊!没事的……你先哭,啊?哭完这次以后咱再坚强,啊?张大嘴巴哭出来,哭出声来……” 有湿热的感觉渗透到忻楠胸前…… 第一声破碎的呜咽爆发出的时候,忻楠才大大松了一口气,仍然不住地安抚着,轻声地劝着。怀里的孩子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只是那样温柔的语气,耳边舒缓地意义不明的安慰声,就已经足够。 像是一只手打开了紧闭的闸门,让奔腾的洪水一泻千里。筱年泪流如注,可是哭的声音并不大,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一样,细声细气,发出细弱的悲鸣……哭得人心发酸……他不停地哭啊哭啊,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一样。 当哭泣终于逐渐变成了抽抽答答时,筱年身体的痉挛也慢慢平息下来,体温没退下去,但是他的额头上总算是沁出了汗,不再是那种干热了。 忻柏轻手轻脚爬起来打开灯,忻楠低头看,发现筱年的眼睛已经肿得很厉害,鼻子头通红,一副可怜像。连伤心带生病,加上哭累了,眼神疲乏失神。忻楠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已经低下头,怜悯地在少年额头上亲了一下,要到直起身来,他才怔住,但……那也没什么,这孩子,太缺人疼了!这个念头只在忻楠脑海里闪了一下而已,他将它放到了一边,没有再去想它。 “累成这样,也难怪……跟开了闸的水库一样,我还从来没见人哭成这样过。”忻柏拧了一条热毛巾,同情地过来看筱年。 忻楠钻出来,把被子给筱年盖好,那孩子眼睛半眯着,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只是无力地躺着。忻楠看看自己胸前,跟淋了雨一样,全是筱年的眼泪,我的天,他想,接过忻柏手里的毛巾给筱年擦脸,然后把忻柏拉到一边悄悄问:“你都听见了?” “我又不是聋子——从来没见他哭过,真是一鸣惊人,都快哭断气了。” “……他以前,大概也没地方哭去。” “筱年还真是蛮可怜的。” “等他醒了,少说废话。” “我知道。他怎么了?发烧?” “嗯,突然就烧起来了。” “要上医院吗?” “再让他睡会儿,看看情况再说。” “那我出去跑步了哦。” “才几点你就出去?” “都快天亮了?你当他哭了多长时间,足足一个钟头——我买早点回来吧?” “……算了,我熬点粥吧,好消化。” 忻柏套上运动衫出去了,忻楠坐在筱年旁边,看了他一会儿,无声地叹口气,措措他的小脸,轻声说:“乖小孩儿,好好睡觉,睡醒了,就都好了。” 他站起来,把被筱年哭湿的衣服换掉,好吧,反正他已经有一个弟弟了,再多一个也没什么,何况,筱年比忻柏乖多了;套上衣服,去洗脸刷牙,不能再让他哭了,再来一次,一定会被忻柏那乌鸦嘴料中——哭到断气的。 洗米,煮粥。即使烧退了,也还是得带他去趟医院,总觉得筱年身体不算太好,病恹恹的;调面糊,切菜末,嗯,就这样定了。 “啪”,忻楠拧开火,开始烙小煎饼。 第七章 筱年觉得自己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几次三番以为醒过来了,看看四周,却好似还是在梦里,然后听到有人轻笑和说话的声音:“……猪头宝宝……” 很难受的梦,四肢累得发软,连手指头都不想动,头也发胀,像是在水里泡过好几天。他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一丝缝儿,有朦胧的亮光,似真似幻……怎么这个梦还没结束吗?累得很呢,他迷迷糊糊地想。 “小猪头,你醒了吗?”有人问,一张脸闯入视线,看不太真切。 筱年呆呆地看着这个人,要过好半天,才意识到,这是忻柏的大头,正朝自己呲着白牙笑得开心,一只手把那颗头推到一边去,然后有热乎乎的东西盖到脸上。 筱年吓了一跳,头脑开始逐渐清晰起来。 那条热毛巾在自己脸上抹来抹去,连脖子都擦到了,然后拿开,露出忻楠的脸。 他俯下身仔细看着自己,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肿成这样,真像一只猪头宝宝了。”说着,又用毛巾轻轻蹭蹭筱年眼皮,问:“疼不疼?” 筱年摇摇头,他几乎睁不开眼晴。 忻楠把毛巾拿回去搓洗,忻柏又凑过来,举着一面镜子,让筱年看自己,上眼皮和下眼皮又红又肿几乎把眼睛挤成一道缝,脸颊也红通通的发亮。 像猪头!忻柏幸灾乐祸地眯眯笑:“看见没有?看见没有?这就是正宗的梨花带雨泪盈于睫的林氏烧猪头,还真是泪盈于睫哎,怪不得书上说眼泪具有清洁功能,冲出来的眼屎把你眼睫毛都黏一块儿了,真是挺恶心的哎……让我来给你清理一下。”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把一个圆圆的白球往筱年脸上涂,冰凉的感觉刺得筱年腮上一痛,整张脸皱成一团,像被踩着尾巴的小猫,向后缩去,要死!忻柏居然拿雪攥成球来冰他。 “一边儿待着去,”忻楠过来踹他一下:“少来欺负人!” 忻柏哈哈笑着跳开。 看到忻楠,筱年下意识地抬手去摸眼睫毛,有些惊慌失措,然后脑子里忽然清明,昨天的记忆全部浮出来,包括烧得稀里糊涂时候的……先是委屈……忍不住哭……狼狈不堪……他的脸更红了,似乎要浸出血来。 忻楠看在眼里,轻笑,拍拍他脸,问:“你要起来了吗?” 筱年点点头,昏头昏脑坐起来。 房门口传来“当”的一声脆响,听起来像是锅盖跳了一下,然后是忻柏哇啦啦的大叫声:“咝,好烫好烫!”有股浓浓的香味从过道里飘进来,鸡汤的清香味道里,夹着葱和姜的寒香。 怕楠把半开的窗帘全部拉开,将窗户推开一道缝,让午后的阳光进来。然后坐回筱年身边,看着他被耀眼的光线刺得眯缝着眼。 雪后初霁,太阳光映在雪地上,越发的亮。屋里暖融融,有清新的风从窗口吹进来,筱年鼻子抽动一下,有些发痒,忍不住一个喷嚏打出来,一块纸巾在面前晃,筱年接过来把它盖在鼻子上,胡乱擤了两下,丢开纸团,接着,一个麦当劳叔叔人偶挂坠在面前晃,筱年疑惑地看着它。 “哪,门钥匙。”忻楠说:“给你配的,你要是嫌跟忻柏去训练太无聊,就自己在家呆着吧。” 筱年迟疑地眨眨眼,似乎没听懂。 忻楠拉过他手,把人偶挂坠塞进去,挂坠上吊着一把崭新的黄铜钥匙。 筱年搞不清是自己把手握起来,还是忻楠帮自己合起来的,冰凉的钥匙,握得太紧,硌得手心隐隐作痛。 忻柏大呼小叫地端着汤锅进来摆桌子,除了香喷喷的清鸡汤之外,还有一盘橄榄菜炒四季豆,和一盘八宝辣酱,碧绿生青配着浓油赤酱,看了就让人食指大动,电饭煲的盖子揭开来,一股热腾腾的蒸汽夹着米饭的清香盈满整个屋子。 筱年呆呆瞪着饭菜,有点不明所以。 莫名其妙的,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件事来—— 那个时候,外婆还在,虽然很少跟他说话,但似乎也总还有热气腾腾的饭菜吃。 有一年冬天,他的手上生了冻疮,红肿开裂,他从来没有手套戴,所以总是会生冻疮的,但那一次外婆好像突然对他的冻疮产生了兴趣,她把他拉到阳台上,在他手背的冻疮上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脂,然后让他把手摊在阳光下晒。 他从来不知道冬天的阳光也会那样火热温暖,辣辣地烧灼着他的手背,奇痒的感觉便开始从血肉骨头里向皮肤漫延,他记得自己哭得嗓子都哑了,但外婆却牢牢按住他的手,让他无法躲藏。 后来,冻疮好了,以后也再没生过,但筱年却开始畏惧阳光直射,太浓烈的阳光,总让他有一种又痒又痛的感觉。 想要得到温暖,总得伴着一些疼痛吧?因为有代价,所以那种温暖也似乎不那么诱人了。 可是在这间小屋子里,筱年觉得自己竟然又开始妄想,因为午后的阳光穿过干枯的树枝投映进来,显得柔和了,屋里尽是饭莱的香味,久远得也让人心软起来…… “发什么呆呢?快起来刷牙洗脸,吃饭!”头被敲了一下。 记忆里从来没挨过揍,没人碰他一个指头,因为她们看他好像他是透明的…… “你是不是没胃口吃饭?”忻柏的大头突然凑过来,吓筱年一跳:“那敢情好,我哥烧的菜味道一流,你要不吃,我就全包了。” 他哥哥白他一眼:“猪!去盛饭!” 忻柏边拿碗边唠叨:“你真是没口福,虽然我答应你今天请你吃抹茶蛋糕,但是我哥说生病的人不能吃甜腻腻的东西,所以可不是我小气哦。” 比起蛋糕,他更喜欢面前香香的饭菜,筱年抿着嘴,爬下床去刷牙洗脸,然后对着镜子里的猪头笑一下。 小小屋子里有一股暖洋洋的味道,他走到哪里,温热的阳光就追到哪里,被忻楠仔细过滤、模糊过,变得柔和而不再那么锐利,软软地落在肩膀上,舒服得让人想睡——也让人食欲大增,忻柏吃得太快了,筱年瞪着他,也开始迅速地夹菜,忻楠黑亮亮的视线含着笑落在他们身上。 筱年这次发烧烧得顶奇怪,天蒙蒙亮时,也就是他刚哭完没多久时,体温飙升到三十九度,忻楠已经预备送他去看急诊,才把他抱起来套上毛衣,试着那温度却又很迅速地下去了。到了八、九点钟,几乎恢复到正常。 忻楠百思不得其解,开始觉得说不定到了下午晚上还会有反复,但筱年从中午醒过来,就很好了,精神也好,除了脸哭得疼,没有别的生病的症状。 要过许久,忻楠才发现这个规律:筱年那孩子,遇事的时候就会发急烧。后来一个当医生的朋友跟他说,恐怕是心理因素。 只不过这个时候忻楠还不知道,他只是从这一天开始,特别留心起来。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忻楠彻底领教了筱年“恋家”的程度。有了钥匙,可以自由出入,高兴的话可以去外头逛逛玩玩,去看看忻柏训练之类,选项很多。但筱年宁愿窝在忻家,而且多数时候是窝在忻楠那张沙发上,看书、做作业、发呆……全都在那里。直到腊月二十八,忻楠把他拉出去买年货。 在此之前筱年足不出户整整四天。 忻楠再次觉得,对于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男孩子来说,这也太不正常了。 二十八出去办年货其实已经晚了,不过如果只是买些零碎儿,也还算来得及。可是筱年紧贴着忻楠,发现他们转的多半是女装,而且忻楠都很认真的在看,几番挑选比较,最后挑中一件贵死人的雪白羊绒长大衣。着售货员用软纸细心地包起来,装进盒子里,再放到一个大得夸张的纸袋中。 筱年就算心里奇怪,也什么都没问。 第二天,那件大衣便不见了,忻楠没事儿人一样。 忻家兄弟要到大年三十中午才能回家,忻楠写了一张长长的清单,叫筱年出去办,除了福字和红纸,剩下的多半是各色鞭炮烟花,以及许多干果零食的名目,外加一盆金桔,三盆水仙……筱年有点为难,期期艾艾同忻楠说,怕不会买,买不到好货,忻楠蛮不在乎,告诉他,你看着顺眼就行,筱年硬着头皮出去了。 中午在公司里吃饭聊起来,查钰臣觉得奇怪:“钰良把花什么的都备好了,你干吗还让他去买?嫌钰良准备得不好?” 钰良是他小妹,本市最年轻的花卉场经理。借职业地头之便,忻家每年年货都不用发愁,钰良自然会准备好专车送上门。 忻楠说:“找个茬而已,让他出去逛逛,老在家呆着有什么意思。” 查钰臣摇头:“你真爱操心。” 忻楠笑,过一会儿跟他说:“今年金桔你们自己留着吧,水仙拿过来,我还要的。” 筱年可不知道自己要买的东西纯属找茬,他认认真真置办,东西样数不少,还要货比三家,跑了好些地方,搬了好几趟才全部运回家,这种经验对精神和体力都很新鲜,全弄好,他坐在沙发上瞪圆眼睛大喘气。 那个时候已经逼近年关。 时值大年三十的上午十一点半,忻柏已经回来了,看着堵在门口的金桔树,叹为观止,不住啧啧出声,“嗯,不错,不错!” 筱年抿着嘴儿,心里高兴,自己围着那树转了半天,也是越看越满意:树冠形状整齐,枝叶青翠茂盛,一颖颗金灿灿的小桔子铺得满山满谷,繁华似锦。 过年原来这么有趣,筱年想。 等喘匀了气,他站起来撸袖子,兴致勃勃地问:“接下来还要干什么?” 忻柏乐了,“洗肉洗菜洗鱼,哎哟喂!今年可找着苦力了。” 筱年兴冲冲钻到过道去,煤气灶给忻楠擦得干干净净,旁边意思意思地摆着一碟糖瓜。筱年开始把灶下架子上的东西一样样摊开,有鱼有肉有鸡有菜,看得他有点手足无措。 往年一个人过年,不过是买点速食品,在锅子里热一下而已。如今这般场景,对筱年来说还真颇为新鲜。 忻楠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筱年蹲在过道里,神情恍惚地看着眼前一堆肉和菜发呆。他手里抱满袋子盒子,腾不出手来,只得用脚尖踢踢筱年屁股:“借光!” 筱年迷迷糊糊抬头看见他,立刻跳起来,脸上现出高兴的样子,叫:“忻楠哥,你回来了?” “废话!”忻楠把手上的袋子给他,又丢下两只盒子在灶台上,问:“忻柏回来了吗?” “回来了,”筱年答着,赶紧把袋子放回屋里去。 忻楠在门口换鞋,筱年亦步亦趋跟着他。 忻柏正把上半截身子探到壁橱里去,不知道在找什么,听到动静把头拉回来,在橱门上重重撞了一下,惨叫起来。 “叫什么叫,菜都没收拾呢?晚上想吃什么?” “……痛死我了!”忻柏抱着头,龇牙咧嘴,一副苦相。 “闭嘴!大过年的,死小孩乱讲话!” “……你也乱讲话!” “……咦,这金桔不错,筱年你挑的?不错不错,晚上想吃什么?” “只许州官点灯!” “……嗯,还吃上次那个八宝辣酱好不好?很好吃。”筱年小声问。 “行,不过那个是小菜,你还可以再点大菜。” “……”想不出。 “我想吃炒蟹!”忻柏嘟哝。 “还没轮到你说话呢!” “偏心眼!” “忻楠哥……我也吃炒蟹……可是我们好像没有买蟹!” “有,你自己想吃什么?” “……” “番茄松鼠鱼,炸得酥一点儿的!”忻柏抢答。 “……松鼠鱼?”筱年跟着复颂。 “凤梨鸡球。”忻柏又说。 “嗯……凤梨鸡球。”筱年又跟。 “还要菠菜腊肠年糕。”忻柏抢快又是一句。 “菠菜……腊肠年糕?”筱年看似都不清楚忻柏说的是什么了…… “还要……”忻柏一副像是没完没了的样子。 “忻柏!你差不多一点好不好?”忻楠哭笑不得。 筱年歪着头,来回看兄弟俩,最后把目光放在忻楠身上,抿着嘴儿笑:“忻楠哥,我想不出,不过,忻柏说的那个,听起来好像都很好吃。” 忻柏蹿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鬼鬼祟祟招呼筱年:“喂,筱年儿,来看这个。” 筱年过去看,发现是一本《鲁莱大全》。 忻楠又好气又好笑,不再理两个小鬼头,脱了外套进去了。 年夜饭足有十二道菜,忻楠主厨,忻柏帮手,筱年什么也不懂,被轰去看电视剥花生仁。 再不会有一个年过得如今天这样惬意了,天黑的时候,菜全上了桌,忻楠打开了电暖气,屋里暖烘烘的,弥漫着水仙的清香,窗玻璃上迅速哈上了一层白气,看起来朦朦胧胧的。电视里高歌热舞,夹着外头忽远忽近零星的鞭炮响,是吃饭前小孩子们在外头放着玩呢,热闹非常。 筱年眼睛被热气蒸得水润润的,像浸在水里的黑玉,流光溢彩,嘴角一直翘着,上嘴唇保持着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定格——这个形象被忻柏评价为“傻笑的狸子”,他借了一堆宫崎峻的动画回来,预备放假的时候看个过瘾。 筱年不知道狸子是什么,也不大在乎,他难得坐不住,像只快活的小耗子一样,跟在忻楠身边,坚持要帮忙端菜。 忻柏顶喜欢吃他哥哥的一个学姐从江西给他寄过来的皇上皇卤鸭翅和卤鸭腿,忻楠今天才收到,他把它们倒出来当成一个冷盘,那鸭子卤得浓香干爽连骨头都是酥的,好吃极了。 忻柏一边吃一边问:“你那学姐是不是想追你?大老远儿给你寄吃的?” 忻楠白他一眼:“人家有男朋友的,是我同系的学长。” “咦?”忻柏大惊:“竟敢抢学长的女朋友?太嚣张了吧?” 忻楠嗤之以鼻,指着肉末海参里的整张海参说:“喏,看见没?这就是她男朋友,我学长送的。” “原来他是想踹了女朋友,又不好意思,所以贿赂你让你来装着撬墙角啊?”忻柏恍然大悟,继而满面同情之色:“你学姐真可怜。” 忻楠连踹他的力气都没了,扭过头去给筱年夹菜,看他在旁边听他们说话吃吃地笑,大概因为喝了一点葡萄酒,脸红扑扑的,也不由笑起来。 连吃带侃,酒菜用完再上零食,筱年觉得自己的肚子变圆溜溜,快不敢弯腰。 十二点倒计时一开始,忻柏欢呼一声,抓起鞭炮焰火冲下楼去,筱年也跳起来兴奋地跟下去。就跟黎明前的黑暗一样,差一两分钟的时候,那些零星鞭炮声全都停了,整个城里寂静一片,空气里有一股躁动不安的感觉。忻柏把一千响的闪光雷挂在院墙上,点着了线香,筱年缩着脖子,竖起耳朵,紧张地等待着。 蓦地,整个世界地动山摇地爆炸起来,筱年只觉得眼前突然一亮,那闪光雷突然间像变了有生命的活物,火星子飞扬跋扈地四下飞舞溅射。无数的大鞭、小鞭,无数的闪光雷,无数的麻雷子,无数的二踢脚,各种各样的爆响,汇集成一个巨大骇人的声音,感觉几乎把人的心脏都震碎了……筱年惊跳起来,下意识地用手堵住耳朵。 他没预计会这样,没有隔着那层玻璃,那声音听起来居然这么吓人!说不上是冻得还是吓的,筱年的身体开始微微哆嗦起来。 忽然,一件暖和的外套从后面裹住了他,随着外套围过来的,是一双有力的手臂。忻楠从后面搂住他,把他像个很小的孩子那样圈在自己怀里,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太吵,筱年一点儿听不见,他努力地把头回过去,感觉忻楠的嘴就在自己颊边,呼吸的气息喷在自己皮肤上,热热痒痒的,然后忻楠笑起来,两只手盖在他后着耳朵的手上,用力把他的头掰了回去,指了指天空。黑暗的夜空已经完全被此起彼伏的焰火照亮了,天空因焰火的盛放而变幻着赤橙黄绿不同的颜色,灿烂夺目。 干冷的空气里顷刻已充满火药的味道,过年的味道……忻楠的味道,筱年放松地靠进后面那个坚实的怀抱里,觉得暖和,又安全,仰起头,后脑勺正好可以枕在一条手臂上,舒舒服服地看着天空…… *** 守岁守岁,就是不许睡觉。 筱年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坐得东倒西歪,倚在忻楠身上,牌也连连出错。 忻柏在看电视,看得哈哈大笑。 忻楠有时候都觉得奇怪,自己这个弟弟,好像从来就没有不开心的时候,永远精力充沛,心情愉快……跟筱年匀匀就好了。 “喂,醒醒!不许睡!大老虎跑来抓你了!”他摇摇筱年的身体,威胁他,筱年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气息奄奄:“……忻……楠哥……我……不行了……”说完直接倒在沙发上。忻楠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叹气,把扑克牌丢开,拉过一条毯子盖住他,走过去问忻柏:“看什么呢?有这么好笑吗?” 忻柏大笑着抬起头来:“你快看,狸子飞天!” 真是不知所云…… 自来好梦最易醒,筱年醒来还犹如身在梦中,嘴角还带着笑,懵懵懂懂望着四周。窗外天色已泛青,是清晨了。自己睡在沙发上,床上传来忻柏细微的呼吸声,除此之外,静悄悄的,昨夜的繁华喧闹也如一场梦,不过空气还是馨香而温暖。 他伸个懒腰,心满意足地坐起来,把脸颊在软软的毯子上蹭一下,然后抱着毯子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慢转头找忻楠。 没有人。 上铺空着。 筱年怔了一下,站起来,四下瞧瞧。 这么早,他去了哪里? 他走到门边,打开门向外探头,过道里没有,拉开壁橱,也没有,筱年呆立着,有些心慌,无意间闻他走到窗边,向院子里扫了一眼,视线突然停在一点上。 院门口的石柱边,早已衰败的蔷薇枝下,站着两个人,一个分明是忻楠,还有一个……筱年紧紧趴在窗上,努力地分辨着……雪白的长大衣……那件值忻家两兄弟半年伙食费的昂贵的大衣……披散在肩上的黑色的长卷发……半边雪白的面庞……女孩子……拥在一起的人儿…… 那两个人紧紧拥在一起,脸对脸,在接吻! 第八章 “那是安宁,我哥的女朋友。“忻柏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从后面凄过来,趴在窗台上向外看。 筱年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只是无声地点点头。 那两个人已经分开了,但还是挨得很近,正喁喁私语。 那女孩安宁,说话的时候稍稍侧过一点头来,雪白皮肤,眉目如画,站在青灰色的晨霭里,她像站在厚厚红毯上的公主,白色软靴下是一地的鲜红——鞭炮的碎屑。形体语言最能说明问题,单是那么静静站着,那笔直的肩背与微挑的下巴,已经透露出一种气质,忧雅、从容、高贵而克制,还美丽得令人畏惧而自惭形秽。 可是穿着发白牛仔裤和蓝灰色旧毛衣的忻楠站在高贵公主的身边,毫不逊色,他自己会发光,不需要任何额外装饰。 筱年歪着脑袋去看忻楠,他的视线凝结在她脸上,温柔地笑着。 “挺漂亮的吧?”忻柏说,“我哥从高一就开始追她,追了两年才追上,上大学也没分开……不过她在北京上大学,中央音乐学院,她是弹钢琴的……她们家都是搞音乐的,音乐世家……高贵得要命。” 筱年有些意外地看忻柏一眼,对方一脸的无所谓,耸耸肩,看着院子里的两个人,又加一句:“齐大非偶。” 筱年想了半天,回答他:“我语文不太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不喜欢你哥的女朋友?” 忻柏皱着眉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们谈恋爱三年多,她来我们家的次数不超过五次,每次停留时间不超过三十分钟。有一次我请她坐,她偷偷伸一根指头去抹凳子一下。” 筱年无言以对,半晌才呐呐说:“嗯,你家务其实干得挺干净的。” “废话!”忻柏白他一眼。 “你……跟你哥说过?” “……没,我看我哥跟她一起时还……挺开心的。” 沾满油烟,没有顶灯的漆黑狭窄过道里,站着一位公主,确实不太搭调,所以,忻柏原谅了她的无礼。他摇摇头叹口气,可是怕只怕,那位公主反而觉得她肯屈尊光临这有年头破旧不堪的老屋是给忻楠面子,哥有些时候眼睛是瞎的。 他张口叫:“安宁!” 下面的两个人抬起头来,忻楠笑骂:“臭小子,叫宁宁姐!” 忻柏嘿嘿笑。 筱年看到忻楠低头跟女朋友说些什么,她摇了摇头,浅笑一下,忻楠于是丢下她返身进来,一会儿听到他咚咚咚上楼的脚步声。 忻柏仍旧趴在窗上,同安宁说话:“你要跟我哥出去吗?” 安宁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 “去拜年吗?” 安宁仍旧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真真是沉默是金。 奇是奇在,忻柏居然锲而不舍又追问下去:“那你们要去哪儿?” 安宁终于开了口:“大会堂有一场音乐会。” 忻柏“哦”一声,扭过头来,朝筱年挤挤眼。 这个时候,忻楠已经进来,拎起外套,说要出去。想来他刚才是要安宁同他一起进来,她拒绝了。 忻柏仍然笑嘻嘻,并没有表示出情绪,筱年却呆着一张脸,一声不吭,可是此时的忻楠也没时间注意他。 第一时间,筱年不喜欢安宁,觉得她美则美矣,冷若冰霜,连声音都缺乏热情。她简直同忻楠哥完全不配!忻楠那样的人,应该配温柔可亲、开朗活泼的绝世大美女!可是不喜欢归不喜欢,他也只得回过头来,坐在沙发上,怅然若失,并不明白心里一丝失落究竟是为了什么。 *** 那个年是筱年过得最开心的一个,不过那个寒假却很寂寞。 过完年忻柏又开始忙训练,忻楠也天天不见人影儿,筱年自己在家里,做做功课,乱写乱画,常常朝着窗外发呆。忻楠带筱年去过一次教堂,他们不是教徒,去那里,只是因为安宁偶尔会在唱诗的时候负责弹钢琴。 筱年后来想,不虔诚也就罢了,在教堂里想三想四,恐怕会是一种亵渎,还是不要去了吧,所以仍旧只能寂寞地在家里看着窗外的枯树发呆,覆了雪的树枝自窗格看出去,像一副炭笔素描。 寒假就这么懵懵懂懂过去了。 开学的时候,筱年享受忻柏的同等待遇,得到了一件开学礼物,一条滑板裤。由发型和裤子做为开端,忻楠推着筱年的后脑勺,催他进入了自已的青春期,开始灿烂起来了,证据是班里的女生跑过筱年桌子的时候,也会嘻嘻笑着多瞄他几眼。 春季联赛,h大附中如愿以偿拿了冠军,比赛结束后忻柏不但没轻松下来,训练反而加了码,几个月下来,他变得更黑、更壮,突然长高了三公分,完全像个大男生了,只除了正好开始变声的嗓音,粗嘎得像只鸭子,以及仍然充满快活稚气的眼神,暴露了他的青春少年身份。 筱年印象中,那段时间的忻柏似乎永远浑身水淋淋,从球场上下来是汗水淋漓,回到家又到水房冲淋冷水,头发梢上的水如同下雨一样滴得到处都是,又常常报怨身体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少年正在长成,雄性荷尔蒙味道浓重弥漫,精力过人的好动少年们自己却还摸不着头脑。筱年则完全没有这种困扰,他的声音依然是带着童音细软的清澈,身体依然纤细瘦弱,像个很小的孩子。 忻楠开始想筱年是否发育迟缓,他想的第二件事是筱年糟糕的功课。 其实一直影影绰绰有点印象,只不过以前筱年都跟忻柏一起做功课,要问也是问忻柏。可是后来篮球队开始加训,忻柏几乎天天晚归,又不能让筱年一直在场边等好几个小时,只得打发他先回家。 回哪个家呢?筱年踌躇好久,总还是忍不住想往忻家跑。 头一次,忻楠看见只有筱年一个人回家,顺口问:“忻柏昵?” 筱年蚊蚋似的小声说:“他们篮球队……这个礼拜开始加训……”他生怕忻楠露出奇怪的表情——比如“忻柏不在,你怎么还天天往这儿跑?” 但忻楠只是随便点点头,很自然地说:“哦,快做功课,待会儿就吃饭了。” 筱年偷偷松了口气。 可是直到吃饭的时候,他功课也没做完。忻楠过来叫他,顺便看两眼,眉头便皱起来,随后,就开始为这事儿伤脑筋了。虽然不算什么非常紧急的事情,但总有一天要逼到眉毛下面的。 最初的手段是给他补习,很快忻楠就发现,成效甚微。筱年的基础确实差,缺乏学习天分,而且走神儿的本事天下无敌,高中三年如果不发生奇迹,他考上大学的希望相当渺茫。 忻家两兄弟都是不用操心功课的主儿,所以乍遇这种事,忻楠一时有些无措,直到有一天被他逮到筱年走神,却突然来了灵感。 那天给筱年讲完代数试题,忻楠出去煮宵夜,让他自己再重新做一遍。等他端着馄饨小心翼翼地用脚尖推开门时,毫无意外地看到台灯下筱年托着腮帮,一动不动的背影,不用问,元神又不知跑哪儿去了。 忻楠叹了口气,叫他:“筱年?” 那孩子好似吓一跳,手忙脚乱在桌子上动作一番,才回过头来。 忻楠把碗放下,挑着眉看他,不动声色地伸手去抽筱年掖在作业纸下面的东西。 筱年面红耳赤地还想压住,被忻楠扬起声调“嗯”一声,吓得缩了手,垂下头。 抽出来的一张白纸上,是用铅笔粗略描绘出轮廓的人物形象,一男一女。忻楠看着,瞪大了眼睛,惊讶万分,问:“这是画的我和安宁?” 筱年随手勾出的线条有点像漫画,但仍然能很明显地看出忻楠的形象特征,尤其是漆黑的头发和眼睛轮廓,眼珠好似还在发亮——还有毛衣,分明就是他那件胸前有菱形图案的蓝灰色毛衣。旁边的安宁线条就简单得多,穿着长大衣,下巴抬得老高,鼻孔朝天,忻楠哭笑不得。 筱年局促不安,嗫嚅着:“忻楠哥,对不起,我只是随便画画……” 忻楠瞪着他,好似在想什么,半天,才突然醒过神来,说:“快去吃馄饨,吃好了把卷子做完!”说着随手将那张画了图的纸收了起来。 筱年低下头,咬着嘴唇,这才觉得后悔。忻楠哥抽了时间给自己补习,自己却不认真……“忻楠哥会生气的吧?”他心神不宁,一张卷子于是做得磕磕绊绊,惨不忍睹。 忻楠后来拿着那勉强完成的卷子看了好久,终于叹了口气,很无奈地放在了一边。 那一声叹息重重压在筱年心头上。 从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笨这么没出息过……太不争气……如果像忻柏那样聪明就好了……明明也想用功的……却老是忍不住走神…… 其实最令筱年难过的,还不是那些,而是在忻楠哥面前做错了!一想到他那天失望的表情……就无法形容的沮丧……筱年真的害怕看到。 第二天,猜疑了好久,在车站蹭啊蹭的,还是不敢去,只得悄悄回了自己家。 阿姨见到他,问也懒得问,不过冰块嘴脸却少见了些。她如今有自己的事情,即使不出差,也经常兴奋地出门。 一天、二天、三天……去认错的勇气越来越少,筱年越想越羞愧,落了单,怪寂寞的样子。 结果过了十来天,忻柏下课的时候来找筱年,说忻楠有事找他,让他晚上过去。 筱年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到快放学的时候,才有点雀跃。 “那么,忻楠哥不气我了?” 这可真是孩子气的想法,事实上忻楠见到他,好像根本忘了那一天的事,只催着赶紧吃饭,然后带上他,出了门。 筱年一向是不问的,即使有疑问,也乖乖跟着走。两个人乘车下山,往老码头去。很近,两三站地而已,尚在远处鼻子已经接收到一股成腥的味道,拂过皮肤末稍的风温暖而潮湿。古老的石头栈桥长长地伸入海中,现在已经成了游艇码头周围防波堤的一部分,黄昏时深紫色的海浪温驯舒缓地拍打在石堤上,一起一落的潮水从石缝里汩汩退去,留下一种奇怪的,低沉的,懒洋洋的哗哗声时轻时重,似在低语,又似在打呵欠。 码头周围都是老房子,斑驳的三角山墙,深窄的小窗,墙基布满绿苔。忻楠带筱年进去,穿过小小的天井,爬上又高又陡的楼梯,推开门,然后筱年便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有两根柱子的大房间里。 房间里显得有些暗,也许是因为窗户被拖至地上的厚厚黑色窗帘遮得太严密的原因,光线好似完全聚集在屋子中央的一堆东西上。他们进去时,有人回过头来看他们一眼,但大部分人都聚精会神专注着自己面前的事,没有理他们。 筱年发现屋中央被灯照射着,光影分明的东西是一尊摆在粗布中间的白色人物半身像,身体面孔扭曲,表情狰狞可怖,头发乱蓬蓬似杂草。每个人身前都有一个架子,笔刷在纸上的声音沙沙作响。 有个站在墙角的年青男人走过来,忻楠同他打了招呼,对筱年说:“我朋友季雅泽。” 筱年老老实实叫人:“雅泽哥。” 季雅泽个子跟忻楠几乎一般高,但是却瘦很多,一件薄薄白衬衫晃晃荡荡吊在身上,他拍忻楠肩时,筱年看到他半卷起衬衫袖子,露出的细细手腕骨头突起。他皮肤很白,是那种不太健康的青白,单眼皮,细长的眼睛,眼角上挑,本来应该是很妩媚的凤目,可惜季雅泽眉头总是有点儿锁起,搞得眼睛老是微微眯缝着,倒像是只常年在打瞌睡的狐狸。 他看着筱年,对忻楠说:“就是他……” “嗯。” 季雅泽问筱年:“以前学过画画没有?” 筱年摇摇头:“没有。” “喜欢画画?” 筱年有些呆滞地看着他,呃,这个问题…… “……你先随便看看,看看别人怎么画。”季雅泽吩咐道。 筱年呆呆立了一会儿,走到旁边去,看周围人画架上的画。 这间布满灰尘的大房间,安宁而沉静,站在此处的人,与光和影的石膏像也没有太大差别,除却一只腕而外,长久的一动不动,时间像灰尘一样落下来,沉淀在洗擦得露出木色的地板上,无迹可循。 筱年意外地感觉恍惚与安然,倏忽间已经熟悉了弥漫在房间里的那股奇怪的淡淡的味道。 忻楠与季雅泽站在门外低声说话:“会不会太晚了?” “有的人学六个月就通过专业考试,看悟性,不同学校要求的程度也不一样。” “他呢?” “难说。时间紧,总要比别人多下点功夫。” “他注意力似乎不容易集中。” “没有兴趣的东西很难让人专注。” “看起来他喜欢画。” “那样最好。” “无论如何,能够上普通学校的程度就已经很好。” “……你真是爱操心,你弟弟呢?放手了?” “他自己已经很会拿主意。” “所以把注意力转到这小孩儿身上来了,他是谁?” “忻柏的同学,他情况有点特殊。” “忻楠,你向来就爱照顾残猫病狗。” “我家既没养过猫也没养过狗。” “你知道我说什么。” “你说的话一贯是错的。” “我做的事还一贯不对呢,我这人整个儿就不对。” “又开始打倒自己了,死脑筋!” “……嗯,你说得对。” “……怎么样,最近?” “你看到了,还不错。” 忻楠看着季雅泽,他慵懒地倚在过道墙壁上,毫不在意灰尘会弄脏衣服。一只手抄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架在身侧,刚刚点着一支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问,偶尔凑到嘴边吸一口。黑暗的走廊里白色烟雾袅袅上升,季雅泽的脸有些朦胧,透着一丝悒郁和迷茫。 忻楠叹了口气:“少抽点烟吧。” 季雅泽笑了一下,两边嘴角上翘,本来薄薄的冷淡的唇,忽然显出一点儿性感的调皮劲来,“已经很少了。” 忻楠想了一下,有点不放心:“最近没有出去闹吧?老实点儿,你身体经不起折腾。” “我知遵。”季雅泽抬起眼睛看他,带着笑意:“光是想着被你念到死,就什么也不敢干了。” “那最好!”忻楠瞪他一眼。 季雅泽忽然出声地笑起来,把烟在墙上按熄,丢掉,叹一口气:“忻楠,要是我喜欢的是你多好。” “谢了。”忻楠白他一眼,“我只负责看管,到时候要完璧归赵的。” “要是永远没人来要呢?说不定我这件东西都已经被人忘了呢,那样你也不要?” “不要!你是易燃易爆危险品,生人勿动!” “易燃易爆么?”季雅泽轻笑着。 危险品爆炸燃烧起来,炸伤了周围的人,自己也一样要粉身碎骨的——危险,所以令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 从季雅泽的教室出来,忻楠带着筱年悠闲地在海边逛,并不急着回家。他到路边小店里买了饮料,丢给筱年一罐。 两个人沿着栈桥向海里走了一会儿,忻楠在石堤上坐了下来。 筱年也在他身后的栏杆上坐下来,脚伸到靠海的这一面来,用双臂抱着铁栏杆,下巴抵在手上,看着海面出神。 不知不觉季节已经翻到初夏这一页,气候温润潮湿,在海边坐一小会儿,皮肤上已经感到黏腻。 夕阳里海水变成深紫色,海平面上越靠近落日的地方颜色越亮,与天空连成一片的赭红深赤亮黄,荡漾着耀眼的光芒,可是他们头顶上的天空,却已经变成清透高远的淡蓝色,点缀着几颗荧白的星。 筱年侧过头,脸颊枕在手上,把视线掉回到忻楠身上,他坐在他侧前方,两条长腿很舒适地向前伸着,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轻松地捏着一罐冰啤酒,隔一会儿,送到嘴边喝一口,仰起头的时候,颈部的曲线流畅漂亮,随着吞咽的动作,喉结轻轻跳一下。海风把他额前的头发掀起来,充分显露出饱满额头和高挺的鼻粱线条。他浅麦色的皮肤在夕阳下闪闪发着光。 筱年简直是倾慕,忻楠的长相真的好看,可是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的,还真不是他那英俊的相貌正迷惑间,他听到忻楠开口。 “好,谈谈想法吧。” “……什么?” “刚才,你在雅泽的画室里看了看,感觉如何?” “……他们画得很好。” “你想学吗?” 那孩子似乎有些意外,看看他。 他想一想,改变问法:“你喜欢画画吗?” 筱年一时有些困惑,刚才季雅泽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还……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他喜欢画画吗?喜欢么?忻楠哥是因为……看到他那天在乱画所以……想让他专门去学吧……为什么呢?可是下意识地,筱年觉得应该答喜欢——虽然他还没有想好——否则的话,忻楠哥会失望吧?至少……他并不讨厌……而且跟其他的事情比较起来……喜欢……也可以这么说…… ……忻楠看起来果然很高兴,回过头来朝他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睛灼灼发亮,“我猜得没错,你一定会喜欢!” “我一直在想,”忻楠侧过身来,让自己能面对着筱年的眼睛说话,“你高中毕业以后该考什么学校,你知道你的成绩,嗯……” 筱年垂下眼皮,有些难为情。 “相对来说美术专业对文化课的成绩要求比较低。我觉得可以试一试。主要是你好像对这个还算有兴趣,是不是?” 筱年慢慢点头,有点不想扫忻楠的兴:“可是,我现在学画画……不晚吗?” “当然不晚,还有两年的时间,足够了。” “……好。” “可是你要多练习,这两年要稍微刻苦一点,可以吗?” “嗯。”筱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可是,忻楠哥,我高中毕业之后,不一定能考大学啊。” “为什么?”忻楠有点诧异。 “……我妈妈没有给小姨留我的学费。” 忻楠愣了一下。 筱年抬起头来,圆圆大眼睛平静淡漠地直视着他:“小姨说我只能跟她住到十八岁,我想我高中毕业大概就要去工作慊钱的。” 在他许多次的出神时,早已模模糊糊地想过为个问题,他记得自己早一年上学,高中毕业的时候,他只有十七岁,可是即使有一家大学肯要他,小姨一定不会出学费的,而且十八岁他就要自己吃自己了。 筱年许多时候都恍惚地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要如何活下去,他设想自己的一生会结束在十八岁那一年,因为实在无法想象以后的日子。 忻楠看到筱年的表情,好像有一张锋利的纸划过手指的感觉,手指上几乎看不出伤痕,可是疼痛是存在的。他近乎粗鲁地伸出手去敲了筱年的鼻子一下,看他吓一跳地抖落那种让人疼痛的表情,换上困惑与温顺的神色,才笑着道:“笨蛋!” “笨蛋!想得还挺多!” “……” “办法总是有的,你只管好好学画画就行了,这些事还轮不到你操心。” “……” 那该由谁来操心昵? 这个完全被动、极度消极的孩子,若无其事地讲述着自己毫无生气和希望的将来,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放手的话,两年之后他会如何呢?忻楠根本不考虑那种可能性,不知从何时起,他很自然地把他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也当作自己的责任带在了身上。 这个可怜的小小的责任,对他来说,轻得仿如不存在,却又重得时时令他心窒。 “你小姨最近不常出去吗?怎么一直在家住了那么久?”他扯开话题。 “嗯,”筱年点点头:“前半个月她一直在家里。” 忻楠看着他的表情,想,真奇怪,事情似乎不应该是这样,如果让他来说,应该正好相反,陈碧瑶在家的时候,筱年才最该住过来——空无一人的屋子都比那个女人的杀伤力小。 “她最近在相亲,嗯……约会。” “咦?相亲成功了?” “好像是。”筱年托着腮,犹豫着说,应该是成功了吧?小姨最近的心情似乎不错,脸上的表情也温和许多,甚至还跟他说过几次话。 “那很好啊!”即使不喜欢那女人,忻楠也真心为她高兴。一个人有了感情寄托,看待事物的眼光都会改变,也更容易快乐,而一个人如果快乐的话,她周围人的日子应该也会好过许多吧? “嗯,我也这么想,”筱年点点头:“我希望她有个伴儿。她天天对着我,大概很不开心。” 忻楠看着他,笑起来。 第九章 美术课一周以后就开始了,季雅泽让筱年每周去上四次课,从素描学起,其他时间如果有兴趣也可以过去跟着画。忻楠偶尔去看了两次,发现筱年居然很专心。 季泽雅教了几课之后,评价说,这孩子算不上什么天才,但悟性还不错,学得很快。 解决了这件棘手的事,忻楠确实很高兴,至少在这方面不用再操心了? 他本来是这样想的,所以也难怪他再次接到季雅泽的电话时,心里有点窝火。 “你那个小朋友,已经连着一周没来上课了,本来不关我什么事,不过既然是你带来的人……” 雅泽淡淡语气说出来的事实却让忻楠皱起了眉头。然后他想起,似乎有些日子没看到筱年了。 忻柏又累又饿的回到家的时候,他哥哥正在等他。 “忻柏,这几天筱年有没有找你说过什么?” “筱年?没啊,我最近事儿忙,没大去找他,干嘛?” “明天放学你叫他过来,我有事儿问他。” “什么事儿?” “他去学画画儿的事。” “哦,知道了……啊,老哥,我也有事跟你说。” “什么?”“哎……”忻柏挠着头,一时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 忻楠皱着眉看他。 迟钝的忻柏好像到现在才发现今天哥哥的面色不佳,一时有些犹豫。忻楠撇撇嘴,他是那种自已郁闷就迁怒别人的人吗?这小子!叹口气,放缓了语气,问忻柏:“吃饭了吗?” 忻柏忽然抱住胃部,才想起来:“没呢!饿死我了!” “走吧,今天没做饭,出去吃吧。”忻楠起身带头:“……你们最近有比赛吗?怎么练到那么晚?” “没……”忻柏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忻楠带着弟弟往山下走,海洋节期间也是旅游旺季,海边的小酒店一个连一个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去小胖子那儿喝点酒!”忻楠有点烦躁地说。 忻柏眼巴巴望着途经的小吃店,饿惨了的他也很老实地没说什么。 如果他不想学,至少也该说一声啊!忻楠不快地想,谁还会逼他么? 是自己把他带到雅泽那儿去的,一声不响地不去了,就算雅泽不在乎面子什么的问题,这总是最起码的礼貌啊! ……还是自己太霸道?忻楠思索着,想找出自己言行里有没有什么让人害怕而不敢直言的地方,忻柏如果不满意自己的决定的话——虽然这种情况很少——都会奋力抵抗直言不讳的,但是……筱年毕竟不是忻柏…… 小胖子吴昊从小学起就是忻楠的同学,高中毕了业直接接手家里的小饭店,没再考大学。 忻楠考大学顾不上忻柏的时候,吴昊就负责忻柏的一日三餐,差点把忻柏培养成第二个小胖子,所以忻柏跟他亲热得烂熟。 天气已经够热,桌椅阳伞全捂出了户外,还没走近,忻柏就叫起来:“昊哥!” 正在烤肉的膀大腰圆的大汉拾起头,笑起来:“小柏啊!哟,忻椭!稀客稀客,今天想进来下山啦?” 忻柏过去靠在他肩上:“你才土匪呢!”凑到他耳边咬耳朵:“我哥今天心情不好,我还想跟他商量那件事呢!” “真的?”吴昊笑咪咪看忻楠,也低声嘀咕:“没事,给他喝酒,你哥一喝酒心情就好,让他干什么都行。” “这可是你说的啊,他要不答应我就找你!” “放心!哥哥我给你打包票。”大汉嘿嘿笑。 忻楠没好气地过来打个招呼:“两个人犯什么奸呢笑得贼眉鼠眼的?” “啊,忻柏说想吃鱿鱼呢!” “又是鱿鱼,一斤鱿鱼等于多少斤肥肉你知道不知道……”忻楠唠唠叨叨地被忻柏拉到旁边去坐,忻柏小子还回过头来挤挤眼,吴昊笑起来,朝里吆喝:“三号桌,两个扎啤!” 啊,忻柏坐定下来,决心此次不成功便成仁! 哥哥多优秀啊!给自己多大的压力啊!虽然还算民主,不过真碰上要紧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还没开口呢,旁边已经先有人过来把两扎黄澄澄的冰啤酒放在了桌上。忻柏瞪着附在玻璃上晶亮诱人的水滴,肚子饿得擂鼓一样响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哥哥惊讶的声音:“筱年?” 忻柏抬起头,看到放下啤酒杯的筱年呆呆地站在桌边,刚回过神来的表情也有意外。 “咦?筱年?你在这儿干嘛?”忻柏瞪大眼睛,接着他看到了系在筱年细腰上的印着酒店名字的围布,恍然大悟:“你在这儿打工?” 忻楠皱起眉头,他在打工?如果没记错,今天原本也应该是他去上课的日子,他是因为这个原因没去上课? 筱年的神态有些局促不安,嗫嚅了一下,低下头去,前额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忻楠觉得有可能是自己的错觉,筱年的脸颊瘦削了一些,刚才惊鸿一瞥间的眼神也有些暗淡。 吴昊抓着一大把烤肉串过来,放在碟子里,开口:“你们认识的?” “这是我朋友。”忻柏还什么都没发觉,迫不及待地捞起一串滴着油汁烤鱿鱼啃,一边含含糊糊地说,这次是对着筱年:“你怎么没告诉我你在昊哥这儿打工啊?我要早知道我还叫昊哥照顾照顾你呢……” “他在这干了很长时间啦?”忻楠若无其事地问。 “一个来礼拜吧,”吴昊笑:“小孩儿挺能干的,天天跟我顶到一两点钟呢。” “啊?”忻柏又惊讶又佩服。 忻楠却皱起了眉,转向筱年:“你天天晚上耗那么晚?那你白天上课怎么办?” 这回连吴昊也皱起了眉:“上课?他白天也在这儿啊!上什么课啊?”他转向筱年:“你不是说你没在上学吗?” 一时没人说话。 忻柏也听出了不对,放下手里的肉串签子。 忻楠慢慢地开口:“也就是说,你这个礼拜都没去上课?” 男孩默然站着,不出声。 忻楠叹了口气,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拉他坐在身边的白色塑胶椅子上,那孩子身子有点僵硬,但还是顺从了他无声的命令。 “出了什么事儿?”忻楠温和地问。 筱年垂着头,手攥得紧紧地压在大腿上,低垂的颈子像要断掉,却不说话。 “喂,快说话啊!你旷课一周,学校没找家长吗?你胆儿也太肥了!”忻柏不耐烦地大声催促,被忻楠狠狠瞪了一眼,耸耸肩,只好竖起耳朵,关上嘴巴。 “不想说吗?”忻楠再问:“你不相信我们呢?还是觉得我们算不上朋友,用不着告诉我们?” “不是的!”筱年迅速抬起头来,眼神有点惊慌:“忻楠哥,不是的!我……没那么想!” 忻楠等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筱年咬着嘴唇,数度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似的,他只好主动一些:“那……出来打工,家里知道吗?” 筱年细瘦的肩头僵了一下,微微撇开头,轻声说:“我不知道!” 那样明显的抗拒的态度。 忻楠思索了一会儿,嘴角抿紧了:“你想自己打工赚钱?” 筱年点点头。 “是想攒以后的学费?”忻楠心里一动,他不知道筱年是否一直还在忧心这个问题,“不是告诉你不用操心那个吗?” 筱年紧抿着唇,因为这样,小小的尖下巴显得更尖了,他慢慢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这倒有点奇怪了。 筱年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我阿姨……下个月要结婚了。” 当哥的还没说话,忻柏先表情夸张地反应出来:“咦?你那个讨厌的石灰脸阿姨终于可以嫁出去啦?谁那么厉害敢要她啊?” 忻楠没理他,继续盯紧筱年:“她要结婚,然后呢?” 筱年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忻楠,小脸上透着一股沮丧,“她跟我说,她要把房子卖掉,让我住到学校去。” 事实上,陈碧瑶说的话绝不止于此——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筱年每次想到,还是会感觉到突如其来的恐怖。那样冰冷断然的语气,夹着长期积压下来的厌恶,看到筱年惊愕的样子时她眼神里透露出来的讥讽。 “我们打算住到新房子去……你不会以为我会把这房子留给你吧……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也趁早打算打算吧……以为你妈那点儿钱能养你到老吗……别像你妈一样……那种女人……自私自利的女人……”阿姨的话像水一样让筱年陷入灭顶之灾。 还不止是那样,要到惊惶失措的时候,筱年才明白他面临了什么,又有什么希望会被这事实完全消灭!外婆的房子被卖掉,阿姨搬到别处去,意味着这个家就碎掉了,不存在了! 他终于知道他一直在心里偷偷坚持的东西是什么——家庭、血缘牵扯、亲情,如果那东西真的存在的话,妈妈……可能会回来的希望……也就都不会有了…… 他趁阿姨不在的时候,偷偷打电话给妈妈,全身哆嗦着,想告诉她……或求她让阿姨不要……听到号码已取消的机械的女声时,绝望才真正涌上心头。 后来的几天他一直浑浑噩噩的,头脑一片混乱,游魂一样荡来荡去。有一件理是凭本能去做的:他得自己赚钱养自己了。 …… 忻楠温和的表情阴沉下去,下颌的肌肉绷紧了。他就知道!就算是一幢空房子也比那个人的杀伤力小! 忻柏为那话发怔,好半天之后,才爆叫出来:“靠!那女人在胡说什么呀?你怎么可能住学校?” 已经说出第一句了,后面似乎变得容易起来,筱年逆来顺受到灰心,“她说她打听过了,附中也有住宿生。” “但本市生不能住的呀!” “嗯,我也问过了,所以……”筱年胸口沉重地起伏着,手指头下意识地在腿上划来划去,“所以我想打工赚点钱租房子住,我……我不想上学了!” 忻柏的嘴张成o形,一时哑然,看看站在旁边的吴昊,那大汉也一直在旁听,这时候满脸同情地耸耸肩。 忻楠忽然笑起来,轻轻地拍筱年的后脑勺:“闹了半天,就为这么点小事啊?” 筱年呆呆地抬头看他。 “本来我就想跟你说别在家住了,那么远,上学和学画画都不方便,夏天还好,到冬天晚上回去可就麻烦了,既然这样的话,今天就收拾收拾搬过来!” “对啊!”忻柏大叫起来:“住到我们家来嘛,反正你平时也经常来的,在这边多方便啊!” “……还是不要了,”筱年犹豫一下,摇摇头,样子有些别扭。 “干嘛不要?你脑袋让门框夹了啊!” 筱年瘪了瘪嘴。 忻楠有点好气又好笑:“忻柏啊,你先闭嘴吧。”说着转向筱年,“筱年,你当我是哥哥吧?” 小人儿点点头。 “你当我是哥哥,有什么事却不告诉我,很伤人哪!” 那小人儿有点惊慌地抬眸看他,仿佛想解释。 忻楠不给他机会:“就这么点小破事儿,你就想不上学了,我看你这小脑袋瓜是有点问题……还旷课这么长时间,你要长得像忻柏那么结实,我非打扁了你不可。” 事儿不算小,学校也绝不会不通知家长,陈碧瑶想必是打定主意要把筱年扫地出门了,所以才会装不知道,但是没有必要让这小孩儿更不安了,忻楠决定大事化小,“……不过也别装没事人,赶紧把功课补上,还有画画儿的课,不然还是得罚你知道吗?” 筱年黑蒙蒙的眼睛望着忻楠,下意识地点头,顿了一顿,才醒悟过来似的,“可……可是我……还是想……” “你还是想打工是吧?”忻楠接口道:“可以啊,不过不能耽误上课的时间。”再温顺没主见的人,多少也是有点自尊的,虽然他已决定帮这孩子——何况打工在他们家本来就是传统,男儿当自强嘛,努力工作的经验绝对有利无害。 “对啊,我平常也打工啊,不过可不敢旷课。”忻柏连连点头,凑过来小声说,“还有,绝对绝对别再跟我哥说不想上学这种话!” 为什么?筱年困惑地眨眨眼,看到忻柏说这话时,脸上那种惨痛得近似于要奔赴刑场的表情,他没敢问下去。 “啊,没什么大事嘛,”听了个皮毛,也不求甚解的胖子吴昊轻松地吁口气,爽朗地笑:“那这样,小林子可以周末假日什么的来帮忙,工资按小时算。” 筱年满怀感激地看着他:“谢谢吴大哥。” “没事儿,你们坐着吧,我再把肉串给烤烤,都冷了。”说着走开了。 “行了,这事就到此为止。”忻楠宣布权威性的结束陈词:“以后有事就说出来,知道吗?别傻乎乎自作主张!” 筱年乖乖点头,露出一点笑意。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像这些天来的空落,胸口踏踏实实的。扭头看忻楠,他轻松地靠在粗糙的塑胶椅背上,正抓着杯子仰头灌进去一大口啤酒,喉结跳动一下,晕黄的灯光下他面部轮廓显得更深邃,下巴到颈部的曲线让筱年着迷而出神。舒适的感觉又来了,就像上次在海边坐着说话时,除此之外,筱年觉得自己的心不明所以的跳快了些。 这个时候,坐在旁边的忻柏深吸一口气,表情变得一本正经,开始发言:“既然筱年的事儿说完了,哥,我也有件事想跟你说。” “对。”忻楠也想起来了,“你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忻柏的表情出奇的严肃,又深呼吸一次,然后结结巴巴地开口:“哥,我……我不想上高中了!” 第十章 筱年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着忻柏,他、他刚刚自己还说千万别说这种话…… 忻楠挑眉看了看弟弟,表情出乎意外的平和:“为什么?” 万事开头难,既已说出口,也就没什么了,忻柏揩揩脑门上沁出来的汗,说:“我想当职业球员!学生联赛时罗教练和省队的张教练都来了,找我谈,我考虑好久。”他强调似的点点头:“我真的考虑清楚了!”他紧紧盯着哥哥,身子往前倾,俊帅黝黑的面孔兴奋地放光,又有点忐忑。 忻楠沉默。 “哥……” 筱年不安地一会儿看看忻楠,一会儿再看看忻柏。 “忻柏,”忻楠想了一会儿,慢慢开口:“你成绩很好,放弃的话有点可惜。” “值得啊!”忻柏急切地说。 “以后呢?” “我想过了,当职业球员也可以继续进修,我可以上体育大学,以后也可以争取当教练,可以做的事也很多啊!” “反正你就是一门心思想去打球!” “……” 忻楠又灌了一口酒:“你要那么想去,就去吧。” 这回轮到忻柏怔住,没想到这么快,而且没经过苦苦哀求也没耍手段就达到了目的,他狐疑地望着他哥。 忻楠唇上掠过一丝笑意,这时候胖子吴昊又满面笑容地走过来,一大把香味四溢滴着油汁的焦黄肉串被重重地放在他们的盘子里。 忻柏跳起来:“吴哥,你先跟我哥说了是不是?”大胖子嘿嘿笑起来,忻柏扑过去吊在他脖子上,嚷着:“昊哥,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来来来,我帮你烤肉……”两个人拉拉扯扯往炭炉子走过去。 忻楠的视线落到呆呆的筱年身上,从他白皙的小脸到细瘦的肩膀到乖巧坐着的模样儿,尤其是那双瞪得大大的黑眼睛,不禁有些失笑。 “他去打他的球,你可不行,老老实实地念书画画儿,别想三想四!” 筱年困惑地望着他。 “忻柏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和想干什么,你……小傻瓜蛋……“宠溺地拍拍筱年的后脑脑勺,忻楠没有继续说下去。 *** 忻柏连考试都没参加,放暑假之前就走了,筱年别提多羡慕他,他自己好不容易熬到考试结束,感觉几乎虚脱,累得眼前黑蒙蒙的——可是如果自己这样辛苦的成果是忻楠的眉头不再皱得那么厉害,那他心里就安定了。 不过他没有按计划住进忻家。 事情发生戏剧性的转折,陈碧瑶的未婚夫王哲民邀请姨甥俩人吃饭,然后非常快活地宣布:新房子装修给外甥留了一间,这边并且离筱年的学校也近,很方便。因为家人都不在本市,所以他很乐意跟陈家的亲戚共处。 从陈碧瑶惊愕的表情上看,她对这件事也很意外。不过,因为在很少的几次亲戚会面中她一直都是表现出对筱年很温和的样子,所以这一次也只得把这种态度维持下去——连反对的意见都说不出口,只好不太情愿地接受了。 筱年真的没想到。他倒是见过几次王哲民,那人是银行的一个中层主管,三十四五岁,人看起来白净斯文,对筱年一直很和气。虽然是个鳏夫,但其他条件都不错,脾气性格也是公认的好,难怪陈碧瑶特别满意。 筱年去对忻楠说了以后,忻楠想了想,觉得也好,毕竟有机会跟唯一的家人缓和关系是件好事,也许姨甥之间多了个姨夫做缓冲,反而会更融洽。 事情这样定下来了。 七月,陈碧瑶结婚,夫妻俩外出度蜜月。 筱年老老实实在季雅泽的画室学画,除了素描之外,又开始画水粉。 忻柏一去不回头,连个电话都懒得打。 安宁也没有回来过暑假。 这个夏天真是清净。 到了八月,忻楠终于捺不住,决定到北京去看安宁。 那一年的北京热浪袭人,很久很久以后忻楠偶尔想起来,仍能依稀体会到那种后颈几乎被烤焦,汗水成溪成河顺着下巴淌下来,胸口燠热烦躁的感觉。 十天之后他返回d市,刚出站口就遇到筱年。 那孩子隔老远就开始叫忻楠的名宇,总是默然安静的眼睛里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波动。他奋力从人群中挤过来,接过忻楠手里的旅行袋,面庞上变换着期待、迟疑或是不安的表情,欲言又止地打量着忻楠在阳光下显得黧黑而疲惫的脸。 忻楠没有像往常那样细心地注意到,他觉得身心俱疲,只是顺口问:“你怎么在这儿?”嘴里的火泡辣辣的疼着,他喉咙沙哑。 筱年犹豫一下,回答:“我在旁边肯德基打工,正好路过,看到你出来。” 忻楠眉头锁着,胡乱点一下头。 一路上筱年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悄悄地注视着他。 回到家,忻楠直接到水房去了。 筱年往小锅子里放一点绿豆和干百合,加了水放到炉子上去。 忻楠光着上身,头发还水淋淋的,搭着毛巾上来,把拖鞋甩在门口,赤着脚走进来。湿漉漉的脚丫子在干净的木地板上留下一串脚印,他重重倒在忻柏的床上,过了好一会儿,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筱年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默默地看着他。 忻楠感觉到身子底下竹席的细滑和清香,随口道:“你把席子铺上啦?” 他听到筱年细细的声音“嗯”了一声。 这孩子,比忻柏细心多了,他模模糊糊地想着,缺乏焦距地盯着床顶,有生以来第一次,忻楠感觉到累,与倦怠沮丧的心情,他漫不经心地问:“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 “……” “忻楠哥,你累了?你睡一会儿吧。” 忻楠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他的头脑有些昏昏沉沉地,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像一个被发了疯一样摇晃着的万花筒,拼出各式各样的图案——安宁的脸出现次数最多,安静的、微笑的、愠怒的、冰冷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睡着没有,他很累很乏,拼命想把那些有的没的挤出大脑。 “我需要休息!无论发生什么,我应该休息,并且冷静下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有个细小的声音传过来,门口窸窣作响,然后是筷子和锅盖小心翼翼接触的轻响——那是锅子里的水滚了。忻楠闭着眼睛分辨着,筱年像只小耗子一样极其谨慎地在屋子里活动着,怕吵醒他。 忻楠无声地笑一下,这时候,他感觉有一股凉爽的风从又高又瘦的老式窗框里钻进来,与开了一条缝的门形成一股清新的对流,海面上吹来的风刮过树梢时,染上了一丝木香味,忻楠迷迷糊糊闻着那气味,觉得这回自己好像确实是睡着了。 忽然醒来的时候,夕阳已经斜斜地落在地板上,画出一块一块斑驳的图案。他慢慢坐起身,两条腿垂到地板上。屋子里很荫凉,前几天的炙阳酷暑,现在想想似乎只是一个遥远的恶梦。 门轻轻推开,筱年抱着玻璃凉水瓶进来,看到忻楠坐在床边,眼睛一亮,“忻楠哥,你醒了?过来喝点绿豆水吧?已经凉好了。” 忻楠站起来走过去,一边用力捏着眉心。 筱年敏感地望着他:“头疼吗?” “不是。”忻楠忽然苦笑一下:“做了太多梦,头发昏呢!”他端起已经凉在桌上的绿豆百合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干渴的喉咙顿时舒服了许多。 “你也喝呀。”忻楠看了筱年一眼。 筱年端起自己面前的碗,埋下头去。 忻楠低头,忽然又抬起来,仔细看着筱年:“你脸怎么了?” 筱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颧骨一侧有一片淡淡的青紫的瘀血痕迹,已经褪得差不多了,“……哦……这个……不小心撞的……”筱年低声说,垂下眼皮。 “都这么大大了,还不小心。”忻楠轻笑一下,没再说什么,放下碗,他的目光落在窗外,似乎在想什么,面色渐渐沉下去,有点失神。 “忻楠哥……”筱年嗫嚅着开口。 “嗯?”忻楠仿佛被他惊醒,皱着眉转头看他。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心事……”筱年大胆地抬头望到忻楠的眼晴里去,“……嗯……你可以跟我说……” 夕阳已经照不到他们,两个人的脸都沉浸在幽暗的光线里,忻楠怔怔地看筱年,忽然笑了,“什么?你想到哪儿去了?” 他心里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几个小时的表现,给筱年带来什么样的感觉,尽量把口气放得温和并且轻松,“没什么事儿,就是给热的,北京这个星期就没低过三十七度去,真是受不了!回来待两天就缓过劲来了——你想哪儿去了啊?” 筱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忻楠刹那间似乎觉得那双沉在阴影里的黑幽幽的眼睛里有什么光亮在闪,但转瞬即逝。 筱年默默点一下头,低头开始收拾桌上的碗,把东西盛在一只盆里端到水房里去洗。 ……心事?忻楠心里苦笑,心事?他几乎快发疯了!五年来他从来没跟安宁争吵过,别说争吵,他们连拌嘴都没有过,安宁是真正的淑女,现在他甚至恨她这一点!这事儿太重大,太让他意外,他必须找个人商量。 筱年站在过道里,慢慢把洗干净的碗筷放回到架子上去。门开了道缝儿,他听到忻楠的声音:“……学长……是……回来了……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对……很重要……跟她有关……很烦……没有……还没有……好……在哪儿……”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产生一种奇异的效果,让筱年的目光有点呆滞,那些话像抽气筒一样,每多听一个宇,就把筱年身体里的力气抽掉一点,勇气抽掉一点,他站在那里,死死地捏着一只碗。 忻楠匆匆出来穿鞋,说:“我出去一下,可能会回来晚一点儿。” 筱年听到自己的声音低声说:“知道了。” 然后是渐渐变轻的下楼声。 他平静地放好碗,走回房间里,呆立了一会儿,慢慢坐倒在地板上。地板上夕阳的画作已经没有了,光线变得很暗,天快黑了。 筱年抱住蜷起的膝盖,把脸埋在膝盖上,过了好久,他才发现自己在掉眼泪,颧骨上的瘀痕又开始隐隐作痛,裤子的膝盖部位已经湿透了。 *** 忻楠和查钰臣坐在露天平台上,要了啤酒烤肉,带咸昧的风从海面上吹过来,凉意袭人。 这几年市里空气治理,逐渐取缔露天烧烤,这家店因为自己有独立的烟囱才成了漏网之鱼,可是老实讲吃烤肉还是比炭烤的滋味地道得多,不过此刻忻楠看起来食不知味。 查钰臣蹙着眉,有点不以为然:“她自己打算出去留学的话,再叫你去北京有什么意义?” “为了以后啊,”忻楠有气无力:“等她回来我再去就晚了,要先去做准备。” “再从头开始?让她回来不好吗?” “这里没有理想的接收单位,她留学回来的话,不是留校就是进中央乐团。” “也就是说,为了迁就她未来的事业前途,让你牺牲一下。” “学长,别这么说……” “……那你想怎么说?” “……” “你自己怎么想?” “……这周我跑了跑,北京那几家专业对口的大公司聘人机会不多,莫名其妙的单位我也不想去,有可能……得先转行过渡一下。” 查钰臣阴沉着脸,没说话。 忻椭叹口气:“学长……” “那么你还真想照她说的做喽?”查钰臣有点按捺不住:“忻楠,不是我要说你!我一向觉得你不笨,怎么一到这个事儿上你脑袋就跟灌了浆糊一样呢?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也得想想合不合理啊!” “我想过了呀,”忻楠苦笑:“安宁想的其实也没有错,两夫妻都要忙事业,遇到冲突,肯定要有一方退让一步,她失去了那个环境,可能再也没有发展的余地,我则不同,虽然放弃现在的基础是有一点可惜,但不是没可能再把这个基础建立起来的。比较起来,这样应该是最合理的办法。” 查钰臣自己点着一支烟,又把烟盒推给忻楠,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汶南的生产基地已经开始动工了,‘泛世’中国总公司设在这边,华东办事处迁到上海,沈阳准备另设一个办事处,明年开始,恐怕会有很大的变动……是个好机会!” 忻楠低头不语,沉思着。 “你怎么答复她的?” “……我说我考虑一下。” 查钰臣看着忻楠,事实上他已经不仅仅在考虑了。 忻楠是那种人,他若认定一个女人,就会无条件地对她好,觉得为她做一切事情都是自己的责任,并且甘之如饴,因为爱她……你别说他浪漫,忻楠是个很现实的人,环境使然,可是也因为环境让他太有责任感。 安宁在他心目中已经是“自己人”,他当她是自己的妻子,所以对她不设防,他的未来如何发展当然需要她与他一起来决定,他不认为她逾越或者自私。 “那你就好好考虑吧!”查钰臣从鼻子里吁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忻楠托着腮,阳光般的脸上难得显得愁闷起来。 两个人后来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说也没用。 下半年,忻楠课余发了疯似的扑在“泛世”上,努力尝试去做以前没有接触过的工作,海绵吸水一样日以继夜地摸索学习——同事后来管他叫“狼”。 查钰臣知道,他这是想为以后多积累资本。 筱年自那次以后,就很少再到忻家来了。 忻柏是一条纽带,曾经紧密地连起三个人,纽带一旦断开,两端的人似乎觉得不知如何才能继续保持亲密。 尤其是筱年,偶而来几次,态度格外的拘谨。而忻楠,他这半年特别忙碌,也无暇日日盯着那孩子。 当然不是忘了,忻楠还记得筱年跟自己说他又在打工的事,特别打电话去问季雅泽,回答是对,他的学生有的时候还是会因为打工而无法来上课,不过现在都有提前报备,而且每次缺课也会另外多交速写来当课外作业,进步明显,照这个进度,两年后的专业考试可以不必发愁。 忻楠听了大为放心,又打电话到学校去关照老师,请老师一旦有事及时通知。忻楠也是附中出来的学生,当年父母去世的事情闹得很大,他又是拔尖成绩进的大学,很多老师都认识他,好说话。 放筱年去打工,当然不是指望着他的工钱来付大学学费,忻楠不想干涉,是因为觉得打工对筱年的性格有好处,培养自立和开朗个性。 忻柏既然不考大学,那份费用当然正好用在筱年身上。 就这样,林筱年的高二上学期在寂寞懵懂的状态下逐渐过去了,他以为自己孤独而又自由,一点儿不晓得其实自己只是一支风筝,被一条透明的线牵在一只若即若离的手里。 那年年底,忻柏成了正式球员,忻楠对自己的前途也作了初步的决定。刚放寒假,安宁就回来了,约忻楠出来见面。 那一天,忻楠提前了一会儿出门,做些准备,然后,挺意外地在筱年打工的地方碰上了他。 第十一章 忻楠一进门筱年就看见他了,心里剧烈地跳了一下。 那个人很醒目,挺拔的高个子,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俊朗的面孔,走到哪里都吸引众多视线,负责他那台子的小女孩脸微微发红,递菜单都不忘偷偷看他。 筱年抿着唇,握着手站在高大的植物后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过去打招呼。 “忻楠哥。” 忻楠浓眉挑起,有点意外之喜:“筱年?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在——肯德基吗?”他看看四周,这是披萨店吧?” “我以前在肯德基的师傅认得这边的人,就过来做,嗯,工资比在那边高。”筱年小声说。 不知是不是错觉,忻楠看起来有点歉意:“是吗?我都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上课?” 筱年摇摇头,黑亮的眸子看着忻楠,又瞧瞧他放在手边的一大捆报纸。 忻楠顺着他视线落下去,忽然弯着唇角笑起来,与平日的稳重温和不同,此时此刻他竟甜蜜得像个孩子:“我约了你宁宁姐。”他把报纸捆竖起来给筱年看,报纸里面还有一层蓬蓬的雪色的纱纸——衬着一大束鲜红的玫瑰。 她不是我宁宁姐!筱年心里有些郁闷。忻楠哥的表情是真的有些奇怪,筱年浑身泛起一股凉意,脸上却扯出一丝笑来,“很漂亮啊。” “外面太冷了,怕冻蔫了。正好,帮我把报纸丢掉。”忻楠呼啦啦把外面的报纸拆开来,露出绑着银色缎带的漂亮花束。筱年接过报纸团成一团,低着头,有点别扭地笑着,“那,忻楠哥你坐着啊,我还要干活呢。”说着要走。 “等会儿,”忻楠小声叫住他:“本来也要找你,忻柏下礼拜回来,你过来住几天吧。” 筱年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开口,眼角余光已经瞄到刚进店的人,“呃……宁宁姐来了,我先过去,回头再说吧。” “啊?”忻楠立刻扭头看,表情又开始奇怪,兴奋中有些不安。不安?他站了起来向走进来的安宁招手,甚至没注意到筱年迅速地溜走了。 他今晚,有重要的事要向安宁宣布。 筱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却再也无法安定下心神,视线不停地越过半圆形的餐厅向那个位置飘过去。 安宁看起来更漂亮成熟了,大衣除下后,露出里面一袭贴身的深紫色绸衣裙,衬着她修长的体态,雪白的皮肤,长发盘在脑后,看起来高贵雅致、光彩照人,仿佛刚从某个盛会出来。忻楠虽然不像平时那样随便,也穿着半正式的休闲装,但与安宁比起来,仍流露出浓重的学生气。 忻楠哥不是想求婚吧?筱年被突然涌上心头的这个念头给吓了一跳。忻楠哥看起来那么振奋开心的样子,一点儿不像平时的他,还小心翼翼地拿着花儿——那女人还是那么从骨子里透着冷冰冰的样子! 他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安宁看到花,只是淡淡笑了一下,一直都是忻楠在说话,她一直都没回应,只是半垂着头。可是瞎子都看得出她对忻楠说的话不放在心上,她看上去根本心不在焉。筱年目不转晴地望着那两个人,皱起眉头来,心里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 印象中安宁似乎只坐了一会儿,餐盘送上去,她一口也没动过。但是从她开始说话,忻楠的背影好像就定住了,一动不动,筱年即使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觉出不对劲。安宁很平静地说完话,很平静地上大衣走了,来去阵风一样,整个过程不超过十五分钟。 到底发生什么? 忻楠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也很平静,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他眼晴有点出神,怔怔地望着凉水杯在出神。 筱年叫了忻楠一声,没反应。心里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呆呆看着他。 这时候忻楠抬起眼睛来,完全没有看到旁边是谁,径直走去结账。筱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冲回员工休息室,拿外套,换鞋子,“乒乒乓乓”把金属柜门磕得一响,旁边坐着休息的同事吓一跳,“筱年,你干嘛?” 筱年匆匆道:“帮我跟经理请个假,我有急事!” “喂!喂!你还坐着台哪……” 人已经没影了。 追出店门,筱年四下张望,一下子就看到忻楠,心底小小松一口气。忻楠走得并不急,手抄在裤袋里,像散步一样。 筱年稳稳地跟了上去。 冬天黑得早,路灯已经亮起来了。海边风很大,除了车之外,很少行人,走几步,有凉凉的东西撞在脸上,风卷着细小的颗粒,原来是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忻楠没有去乘车,当他走到路口拐弯之后,筱年就意识到,他不是要回家去。筱年犹豫着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追上去?若追上去,又该说些什么?他只得继续隔了几步远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疗养区寂静无人的街道向前走。 夏天这里是很热闹的,现在几乎不见人,雪穿过重重枯枝落下来,在阴暗的路灯光线下若有若无。 筱年缩了缩脖子,他的羽绒外套里面只有一件薄棉布衬衫,那是披萨店的制服,腿上也只套了一条单裤,冷空气一会儿功夫便透进去,寒战开始从皮肤侵到骨头里去。但是穿过疗养区走到海边之后情况更糟,没有了房屋和树木的遮挡,刺骨的海风直接吹到人身上来。 筱年咬紧牙,不去管那蚀骨蚀肉的风,反正冻得刺痛到一定程度就麻木了。连脑筋都冻,呆呆地似乎忘了自己为什么跟出来,身上冻到没知觉,只有心口一小片地方还在扑扑地跳。 忻楠仿佛一点没觉得冷,倚着铁栏杆,瞪着石堤下面翻腾的黝黑的海水出神。 就那样,也不知站了有多久。 即使当时,百感交集的忻楠也没有感觉,太多思绪翻腾令他头脑反而一片茫然,要到以后反复回味,才会心酸起来。真是傻!那个始终没有学会说话的傻孩子! 他若不回头,他会永远在他身后悄悄地站着。忻楠只是觉得心乱,难以言表,可是居然还有理智告诉自己:你需要整理一下思绪。沿着马路不停地走,浮躁的感觉会慢慢沉淀下来,心情坏一点,走的时间就长一点,但总会沉淀下来——激情这样容易消耗掉,得不到心里所想的也是活该吧?忻楠嘲笑自己。 但这一次不同,他身上忽冷忽热,脉搏突突地跳着,有一种强烈到想要打烂东西,想要发泄的冲动……猛然回过头来,发现黑暗中站着一个人。 忻楠无声地抽了一口气,一切冲动忽然烟消云散,这下子,他想起来自己刚刚是从哪里出来的了,“筱年?……呵,走的时候忘了跟你打招呼。” 林筱年哭笑掺半的表情已经冻住在脸上。忻楠脑子清明不少,“你跟着我出来的,怎么不叫我?” 筱年过了半晌,才轻声问:“忻楠哥,你没事吧?” 忻楠心里苦笑一下,果然,他看见了。“没事,只不过是我跟安宁分手了。” 筱年没作声,雾蒙蒙的黑眼睛在暗淡的光线下流露出一股温柔的味道,包含着一点儿担心,静静地看着忻楠。 刚刚还在四处奔突游走的暴烈情绪倏忽间像退潮一样安静下来,忻楠现在只觉得灰心,揉揉干涩的眼睛,自嘲:“今年运气寞是坏透了。” “……” “兄弟跑了,女朋友也吹了。” “……” “……怪不得年初算命的说今年是我的离散年。” “还有我啊,我还在啊!”筱年垂下头去。他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忻楠哥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再坚强的人也会有伤心的时候……析柏说他哥好喜欢那个女人…… 然后两个人又沉默了。 一个,是不会说。一个,浓浓的倦怠涌上来,心飘荡沉浮,安安静静却没有着落,什么也不想说了。 最后还是忻楠先开口:“回家吧。”他从倚着的铁栏杆上直起身来。 筱年偏过头看他。 忻楠没有往日的温和,脸上也殊无笑意,神情语气都很冷淡,“走吧,晚了。” 回哪里?筱年犹豫地动了动有些刺痛的脚。 忻楠似乎在解释:“先送你到车站。” 是了,要他回“自己家”。 筱年心脏“咚咚”狂跳起来,就好像公众场合想要发言前那种无比的紧张,好半天,才吭哧道:“……忻楠哥,我陪你好不好?”几个字而已,几乎用尽全身力气。 忻楠怔了一下,笑了笑,“不用了……你别多想,我没什么事儿。”几乎是本能的,忻楠不在筱年面前表露什么,他自己并没有察觉——有了烦恼,家里的孩子若问起来,大人总归是一概否认,装作没事的。 对人好,有许多种。对筱年的这一种,就像对孩子。不求他分担苦恼,只给他看快乐的一面,忻楠并不知道他会为他说过的话后悔,他只是,认为自己今天的情绪不适合与筱年这样的孩子相处。 在筱年这一方面,却是顿时气沮。筱年是一只怯懦的小动物,偶尔试探着主动伸出小爪子去亲近自己喜欢的人,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立时以为是自己过分了。 世上的事,常常是这样,说到底,识破别人的心,实在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谁都不知道,那年冬天,是从那个夜晚开始才真正冷了起来。 *** 筱年与忻楠分手,一个人乘车回去。雪越下越密,他站在楼下,呆呆地望着面前黑色的建筑物,觉得它像一只怪兽,意图吞吃自己,可是却无力反抗,只得一步沉似一步地走过去,直至彻底坠八深渊……交付不久的新楼房,大理石的梯级,装潢精致华丽,弥漫着一股恶毒疯狂的寒意。 筱年蹑手蹑脚打开门,窃视四周,房间里安静得骇人,没有异样的气昧和声息,有一线黄色的灯光从阿姨房间的门下悄悄流泻出来。筱年松口气,至少现在他是安全的,希望能够维持整晚。他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地钻进自己的房间,关好房门,上锁是不可能的,门锁早就被拆掉了,但至少关起的门能给人一种安全的假象。 睁着眼睛躺在黑暗里,听着窗外的风雪声,脑海里轮番浮起忻楠安静出神的眼睛与安宁雪白的面孔,忽远忽近,筱年迷迷糊糊地陷进困倦的睡意里,觉得自己在做梦。他大概是睡着了一小会儿,却突然被一个声音惊醒过来,像被电流刺到,筱年身子弹跳着哆嗦一下,猛地瞪大眼睛,心脏开始狂跳,警惕地望向门口。 片刻的安静后,厅里开始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和撞到东西的声音,有什么被碰到地上“匡啷”一响。筱年屏住呼吸下床,走到门边,轻轻用身体顶住门,祈祷今晚运气能够好一点,这时候他隐约听到有一道门“咔嗒”一声被锁上,是阿姨的房间!筱年的心沉下去,他闻到了隐约的酒气,也听到了含混的嘟囔说话的声音。 姨夫在推隔壁的门,推不开,敲了几下,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粗话的嘟囔声开始恼怒暴躁起来。 筱年屏住呼吸,提心吊胆地听着,想,今晚恐怕是逃不过了。 果然,下一刻便听到脚步声,门猛地被撞开,瘦小的筱年被门板撞出去几步,摔倒在地下,灯被“啪”一声按亮了。筱年跌坐在地上,眼睛里充满戒慎和恐惧,瞪着姨夫。王哲民浑身散发出刺鼻的酒味,斯文白皙的面孔如今已经成了猪肝色,步履颠簸,努力眯着眼睛看眼前的人,仿佛不认得似的,看了好半天,含含糊糊地问:“你是谁?” 筱年声音有些发抖,细得几乎听不见,“姨夫,我是林筱年。” 这回答有同没有是一样的,王哲民似乎没听见,还是摇晃着身体,怀疑地瞪着他,然后,突然之间暴怒着向那具瘦小畏缩的身体扑了过来,筱年下意识地闭紧眼睛,抱住头,熟悉的恐怖的绝望的感觉像潮水一样,随着第一记拳头在身上留下的痛感席卷全身。 王哲民醉酒揍人全无章法,没有任何意识的发泄一般的撕扯与踢打,力气比清醒的时候大好几倍,将人像沙包一样拖来拽去,筱年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漆黑一片。开始的时候还记得要护住头脸,尽量将身子缩成一团减少对胸腹部位的打击,之后不知怎么被王哲民揪住头发甩出去,额头和颧骨似乎是撞到了床角,晕眩感几乎让他吐出来,意识就有些模糊了,只是疼痛的感觉越来越重。 这一顿殴打如同以往经历的每一次一样,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来的样子……到处都痛……火辣辣的刺痛……钝痛……绞痛……头、胳膊、背、腿,头脸有黏腻的腥热感,鼻子大概又流血了,筱年模模糊糊地想着,痛得麻木了,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打了多久了?什么时候能结束?快结束吧……他醉到睡了……就结束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 可是今夜噩梦注定不能结束。 男人没有像往常那样,打累了,瘫倒便睡。终于揍到手软,告一段落,他粗重的喘着,压在身下的少年身上,浑浊的意识和模糊的视线让他看不到少年被揍的惨样,却还能分辨出那细瘦的腰身,然后产生出足以酿成大祸的错觉。 王哲民热切地嘟囔着,开始撕扯身下人的衣服。 筱年意识已经有些涣散了,耳朵和鼻腔里嗡嗡作响,眼前笼罩着一片黑翳,轻轻地咳嗽着。他知道王哲民已经停手不打了,但是无力动弹,身体像被撕成几百片几千片,每一片都叫嚣若疼痛。 让我躺一下吧!他疲倦地想,就躺一下下就好——他听到王哲民浓浊的含着情欲的声音:“碧瑶……”然后突然意识到有一只热烫的手正拽开自己的睡衣裤,抚弄着自己的身体! 筱年猛地睁开眼,脸上一阵刺痛,只有一只眼睛能够睁开并且看清面前的东西,他倒吸一口气凉气,惊恐地挣扎起来,“姨夫!放开我!我不是阿姨!” 他的挣扎反而令王哲民越来越兴奋,不知道他是否把这当成了从来没有过的情趣,笑着用身体按压住筱年的手脚,一只手更用力地在筱年身上游移。 干热的触觉几乎令筱年吐出来,与挨揍不同,真正的惊恐让筱年毛骨慷然。用尽全身力气扭动着,眼泪终干迸出来的同时,筱年窒息般地尖叫出来,“阿姨!阿姨!救我……” “别嚷……”男人似乎觉得好玩,用力抽了筱年一记耳光,把他的头打得偏向一侧。 除了男人的嘻笑声和筱年的呜咽声挣扎求救声,周围好像没有别人存在,没有开门的声音,没有阿姨的声音。 筱年觉得自己落进一个爬不出来的深渊!他疯狂地挥动手脚努力想要逃出生天。不要!他绝不要发生这种可怕的事情!救我!谁来救我!忻楠哥!救救我! 脚踝被抓住,男人正将他的睡裤往下拽,筱年借势抬起双腿,狠狠踹过去,把男人踹得向后翻倒,他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想逃出屋外,刚抓住门把手,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重新向后拖去。 猝不及防被蹬开的男人怒气上升,醉醺醺的面孔红涨的极其可怕,失去理智的人力气大得惊人。 筱年只来得及瞄一眼,便被猛然甩出去,张开的手臂构不成保护,随着重重的撞击而来的是剧烈的痛,痛入骨髓,他能听到骨头的“喀嚓”声,和尖利的惨叫声,那不像是他自己发出的,然后是浓重的掠过脑海的黑雾…… 筱年有瞬间失去了意识,他感觉到身体被粗鲁地摆布着,腿被推到了身体两侧。他喘不过气来,尖锐的痛楚在身体的一侧格外明显,另一边的一只手无力地摊开着,手指碰到了一点什么……身上有一只野兽……要杀了它……否则会被吞掉……手指用力扒……抓到了…… 撕裂的剧痛骤然袭来的时候,筱年积聚起全身所有的力气,抓起手里的东西向压在身上的人,狠狠地砸过去…… 第十二章 忻楠一直没睡着。 他已经自制到没有去买醉,连失眠都不让的话,也太残酷了。回来坐在桌边,翻一会儿书,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后来便关了灯坐在窗前发呆,也不知坐了多久。 感觉很不舒服,说是痛不欲生稍嫌夸张,这个时候他只是心里纷纷攘攘乱得很,一忽想到安宁,一忽想到忻柏,连去世多年的父母的影像都开始在脑海里浮现,镜头切换太快太杂,晃得忻楠意识有些迟钝起来,觉得难受,记忆里悦耳的声音开始嘈杂,彩色的画面也逐渐蒙尘,一切开始变成灰秃秃,荒凉起来…… 突然就觉得没了力气,没了希望,以后呢? 还可以做些什么呢? 从前那样努力,虽然不说,心里是知道的,开始是为了有能力照顾忻柏,后来,后来见到安宁,心就定了。他们家里的人都是长情的,一个人就是一辈子的事,再不变心的。 那么多年,怎么就可以那么轻易放下了呢? ……居然连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眼睁睁看着她走…… 忻楠到现在也没有怪安宁,他只是,想不通…… 至于痛,那是另一回事。 只有自己知道的另一回事。 忻楠在脸上努力扯出一个招牌的很阳光的笑来,倒映在玻璃窗上,看着难看极了,怔一怔,他自己又苦笑起来,这种时候,还想骗谁?自己吗? 风已经停了,安静的冬夜,雪也止了。 脑袋里潮水一样的轰鸣过去之后,就显得房子里太过安静,心跳声都清清楚楚、空空洞洞、无着无落,跳得凄惶不安,像是有什么祸事要发生似的。 忻楠嗤笑,还能有什么更糟的事呢? 这时候他听到门口若有若无的细碎的声音,响了几下,又没有了。又细听了一会儿,黑暗的房间里很静,不再有动静,可是心跳却更急剧,有些透不过气的感觉,忻楠终于悄悄站起来靠近门口,然后猛地拉开门。 一团黑影无声无息顺着门板仆倒进来。 饶是忻楠大胆,也吓得向后一跳,重重抽了口气,鼻端立刻嗅到一种可疑不祥的气味。 “谁?”喝问,扑过去按墙壁上的开关,顶灯大明,照亮蜷在地板上的人,忻楠一瞬间失去所有意识,惊得手足冰凉。 “……筱年?” 面目模糊的少年头向这一方动了动,似乎是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来。 忻楠跪倒,整个人如坠冰窟,几乎不敢伸手去碰他。 我的天! 到底发生什么? *** 季雅泽被忻楠吵醒的时候还不到六点,他没有习惯这么早起,头痛又烦躁,可是忻楠不是那种无聊的人,再听到“医院”两个字,季雅泽的神志就彻底清醒了。 赶到医院,虽然有预感不会是什么好事,但雅泽还是被忻楠的模样吓了一跳,那阳光青年面色苍白发青,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只穿件毛衣坐在医院长椅上。 雅泽担心地过去,发现忻楠的两只手紧紧扣着椅子边,在轻微发抖。 “忻楠?”雅泽吓坏了,他从没有见忻楠这样失控过,“谁出事了?” 忻楠抬起头,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来啦?” 雅泽皱起眉,努力忽略忻楠毛衣上的一些红褐色块状物,“嗯,你要的衣服我拿过来了。是谁受了伤?你没事吧?也不讲清楚就挂电话,到底怎么回事?” 忻楠深吸气,看起来镇定了一些,表情却依然阴沉,“是林筱年。” “筱年?他怎么了?” “……看来是被打的,伤得很重。” “打的?”雅泽略微皱了皱眉,“他又去打架啦?” 忻楠迅速抬起头,“什么又去打架?你知道什么?” 雅泽撇撇嘴:“他经常跟人打架啊,你不知道么?这种年纪的孩子!——老是让人捧的鼻青脸肿的,我跟他说你不会打就不要打嘛……” “……筱年不可能跟人打架的!”忻楠低声打断他。 雅泽瞪着他。 忻楠摇摇头,眼睛里的不安开始浓厚,“不可能是打架!……他凌晨一点跑到我门口,赤着脚,穿着睡衣睡裤,浑身都是伤……”也不敲门,若他没听见,他大概就倒在他门口直到天明! 雅泽的凤眼几乎瞪圆。 “……送到医院,已经休克了,”忻楠到现在还在后怕,“……左手臂骨折,左边肋骨也断了两根,医生说他身上还有不少旧伤……” 忻楠这个时候已经想起了他曾经看到过的筱年脸上的瘀青,雅泽也慢慢领会了其中的意思,两个人面面相觑。不是打架,是挨打!筱年一直在挨打! “……还有……”忻楠脸色古怪。 “还有?”雅泽瞠目。 忻楠抬起头来,“……医生说,说他……他下面有撕裂伤……” 雅泽一时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下面有……有……”他突然变了色,“你是说……” 忻楠看着他,没说话。两个人从对方的表情可以看心里所想。 “虽然医生说只是撕裂伤里面没有……没有……”忻楠没办法说出口。 雅泽看他一眼,替他补充,“没有做完!” “……可能是因为他拼命挣扎……所以才被打得这么惨。” “就是说……”雅泽发了一会儿呆,闷头坐下来,“这个人以前还不过是常常打林筱年,昨天晚上突然想要强暴他,所以林筱年拼命挣扎,逃了出去。” 忻楠默默点头。 “是谁?你猜得出来吗?”雅泽问。 忻楠扣紧椅背,紧的手指发白,过一会儿,才轻声说:“我……不确定。”他抬起头,对雅泽说:“所以我要出去一下,你帮我陪他,我不想……找别人。筱年一时半会儿不会醒的。” 雅泽点点头,“要找我爸帮忙吗?” “不!”忻楠摇头,“现在不要,我还想确定一些事,另外……我想等筱年醒来再说。” “嗯。”也对,筱年醒过来,可能会说些什么,这种事……雅泽抬头看忻楠走,忽然想起来,急忙叫住他,“穿上我的外套再出去,你自己的忘了拿吧?把毛衣上的血挡挡,挺惊人的。” 忻楠套上季雅泽的外套,匆匆向外走,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筱年昏迷之前说出来的含糊不清的话,“……我……杀人……了……杀了……姨夫……” *** 陈碧瑶夫妇的新家忻楠去过一次,是银行分配的员工宿舍,因为是头一年过冬,所以住的人还少。走到楼下忻楠先看四周,冷冷清清,既没有警车也没有警察,楼前昨夜落下的薄雪上连个脚印都还没印上。 他站在那里定定神,继续向上走。 他不相信筱年能杀人!不是不会,是不能。忻楠小时候被兔子咬过,忻柏抱了邻居家的兔子来玩,逗弄个不停,忻楠看不过去,把小兔子抱起来预备还回去,一伸手恰巧被急红了眼的小兔子狠狠咬了一口,指头上一个清晰的印,可是连皮都没破——这种小动物,天生不具备攻击力。 可是。可是如果是真的…… 忻楠心跳如鼓,舌头发苦,手心里全是冷汗,紧紧盯着那扇门,想象里已经浮现出伸手开门后见到的血淋淋一幕……男人倒卧在血泊中……那他怎么办? 呆了半天,忻楠才意识到一件事:门是关着的——铁栏杆的防盗门关得好好的,连里面的木门也关的好好的…… 这不合理……一瞬间忻楠脑子里已转了无数个念头,思路突然清明起来。 他去按门铃,没人应,再按,按住不停。 过半晌听到有人拖拖拉拉来开门。门只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张脸,忻楠刹那间怔了一下,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来开门的人是陈碧瑶,满脸戒慎的陈碧瑶! 见到忻楠,那女人的表情变成不耐烦,“你干什么,林筱年不在!” 忻楠这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胃里的那股不适是什么意思,他冷静地说:“我知道他不在,我来找你丈夫!” 陈碧瑶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你找他干嘛?有什么事?” 忻楠镇定地看着她,“你最好打开门让我进去说。” 陈碧瑶苍白的面孔上阴晴不定,犹豫半晌才打开防盗门。 忻楠走进去,目光很迅速地扫过整个房间,连最角落的地方也没有放过。沙发上瘫坐着那个男人,模样狼狈,但是是活着的,脸色青白、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半边额头敷裹着一大块纱布,边边角角还有些红色的迹子。那男人皱着眉头,目光还有涣散,皱皱巴巴的衬衫吊在裤子外面,浑身的酒气刺鼻,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客厅里一览无遗,没有任何行李箱之类的东西,忻楠把视线转回陈碧瑶身上,她身上也还穿着睡衣裤,外面罩了一件毛衣外套。 ——她不是刚回来!忻楠觉得有点恶心,几乎要吐出来,浑身气得轻轻颤抖着,有什么热辣辣的东西拼命想要夺眶而出——那女人昨晚在家里! 大概他的表情太过吓人,陈碧瑶后退一步,有些变色,强作镇定地开口:“你一大早跑来想干什么?” 忻楠努力吸一口气,“林筱年,现在在医院里。” 陈碧瑶明显的变了脸色,不安地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人,她丈夫也听到了这句话,有愣怔地抬起头来。 忻楠盯着他,“是你打的吧?” 王哲民露出一种委屈迷惘的表情,呐呐地解释:“我……我昨晚喝多了……我也不知道……” 陈碧瑶断然开口:“那小子不听话,他姨夫只不过轻轻打他两下教训一下,他就闹离家出走,闹到医院去?想干什么?威胁我们吗?你告诉他,让他马上回来!还有你,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一个外人少掺和!” “轻轻打两下?”忻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有三处骨折,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地躺在医院里,你说只是轻轻打两下?你知不知道这是故意伤害?我可以告到你们坐牢的?” 那两夫妻明显震动了一下,王哲民惊慌失措地努力爬了起来,“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只是轻轻碰了他几下,不会很严……” “你闭嘴!”陈碧瑶尖声喝止他,又转过头来面对忻楠,“你不要在这里瞎咋呼,你告我们?你算什么人?而且谁知道林筱年自己跑出去干什么去了?那小子天天在外面打架闹事,说不定是跑出去在外面让别人揍的呢,他嫌我们管得严想往我们身上推,证据呢?” 忻楠瞪着陈碧瑶,根根头发都恐怖地竖了起来,不停地摇着头,“你……”他是知道这女人无情,却从未曾想过她会这样的不堪,简直可怕!无论如何不喜欢,那也是她血肉相连的亲外甥,不是吗? 忻楠开始后悔!后悔得心都绞成一团……他无数次地在寂寞中把筱年带到自己身边……又无数次毫无所察地把他送回这里……以为事情没有那样糟……那孩子昨夜该如何绝望?被殴打……差一点就被强暴……唯一的血亲就在隔壁他却求救无门……那种事甚至是被纵容被默许的吧? 忻楠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夹杂着一种难以克制的暴力的欲望,像蛇一样沿着脊椎骨向上升,他努力抑制住情绪,冷冷看陈碧瑶,“昨天晚上你也在场,你丈夫不但欧打林筱年,还试图强暴他,你在场却不阻止,你是共犯!你说我告不了你?你就试试看!”他不再看陈碧瑶铁青的面孔,转身推门离去。 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忻楠觉得窒息,他不想再待在那间屋子里。 门关上的刹那,他听到背后王哲民哀叫出来,“我没有……我只不过喝醉了……” 忻楠咬咬牙,手捏成拳头又张开。 走到楼下,忻楠拿出手机拨电话,“雅泽?筱年怎么样了?……嗯,我刚从他阿姨家出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恐怕要你爸帮忙了,你听我说……” *** 筱年是疼醒的,意识朦胧中总觉得有无数脚落在身上,说不出的疼,挣扎中疼醒了,所有恶梦退去,有一刻的恍惚。 身边很安静,入眼的是白的屋顶角落,鼻子里有一股药水味道。 死了能去的大概也就是这么宁静美好的地方了吧? 可是马上知道自己没死,因为身体还在痛,一时竟有困惑,但转瞬间所有事情便回到眼前来,清晰得不像记忆。 筱年惊喘一声,警惕又慌乱地转头四下望。眼睛需要特别用力才睁得开,视线模糊,勉强看到不远处半开的房门,一个人站在那里,正低头同房间外面的人说话,声音很熟悉。 大脑没想清楚,筱年已经反射性叫出来,“忻楠哥。” 声音又轻又哑,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真的出声了还是只在喉咙里呜咽了一下,但是忻楠立刻听到了,急速地转过身走到床前,脸上又惊又喜:“筱年?你总算醒了!”一边说一边紧紧握住筱年露在被单外的一只手。 温热的触觉很真实。 筱年无力地吁出一口气,放松了绷紧的肌肉,没有察觉自己身上己经出了一层冷汗。 原本站在房间外面的人这时候也已经进来站在床边,筱年认出是季雅泽,表情淡淡地看着自己。忻楠也在看自己,神情目光都奇怪,似哭似笑,酸酸的有些内疚有些怜惜,复杂得令他看不懂,落在身上却很暖和。 “你早该醒了,我都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儿!”忻楠喃喃抱怨,语气却很温柔。 “我睡好久了?”筱年眼神有些迷惘。 “三天而已。”插话的是季雅泽,“你忻楠哥急得好像你已经睡了三百年一样,差点当你是睡美人吻醒你!” “就算睡了三百年也不过是只小睡猪而已!”忻楠明显的神经放松下来,笑,“吻醒?咬醒还差不多。” 筱年样子有些痴呆,反过来抓着忻楠的手,抓得很紧,似乎使上了全身的力气。季雅泽使个眼色给忻楠,后者却有点犹豫,季雅泽干干脆脆踢了他一脚,踢得他晃一下,震动传到手上,筱年略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也就一眼而已,筱年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忻楠,捉着他的手,看着他在自己面前,那孩子脸上有一种总算安全了的表情,看别的任何东西都是一副惊惶防备的神态。 季雅泽看在眼里,心里木木的,很不好的回忆刺破心防钻进来,他甩甩头把它们甩掉。 忻楠终于小心翼翼开口:“筱年?你还记得发生的事吗?” 筱年迷惘地看着他。 “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他们看着那少年的身体忽然僵硬,下意识的想要蜷缩起来,脸上也浮现出恐惧的样子,忻楠心痛万分,急忙伏下去轻轻搂着他,脸对脸鼻尖对鼻尖哄劝:“别怕!筱年别怕,我在这里没人能伤你……” 少年死死瞪着他,嘴唇颤抖着,半天才发出一声破碎的鸣咽。 “听我说,”忻楠努力安抚若怀里的小东西,“别害怕!我是要告诉你你没杀人!那个人也不能再打你!听到吗?没什么值得害怕的…”他一遍一遍地反复低语着,不停地劝慰,恐怖的事没有发生…… 该害怕的事以后也不存在了……别再害怕了孩子……有我呢有我呢…… 一句一句有如魔咒,筱年慢慢安静下来,没有肿起来的那只眼睛里逐渐露出一丝清明的意识。 “我们可以告他们,起诉他们,”忻楠专注地望着他,说,“让他们坐牢,得到惩罚!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让他们受你受的苦,揍到他们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还可以让他们身败名裂,在单位混不下去……怎样都可以,只要你愿意……” 季雅泽嘴角扯起一丝笑,听忻楠用温柔的语气说着可怕的话,局外人大概很难想象。 筱年青青紫紫的面孔显得脆弱而疲惫,他仍然死死抓着忻楠的手不肯放开,在忻楠的低语告一段落后,他困顿地开口:“……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永远也不用再看到那些人……” 忻楠静静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说:“好,我答应你,你永远也不用再看到那人……睡吧,睡醒就都好了……” 筱年侧过一点头,依着他,眼皮不安地挣扎了一会儿,重新睡着了。 忻楠跟一直等在旁边的季雅泽离开房间到走廊里去,沉默了一会儿:“你猜得对,他不愿再想到那些事。” 季雅泽平静地说:“通常……是这样的。” 忻楠深深看他一眼。 季雅泽淡笑着扯开话题,“你打算怎么办?” “要彻底断绝关系,”忻楠说,“当然是……彻底剥夺监护权。” 季雅泽爽快地点点头,“对!这回轮到我妈帮忙了。” 忻楠忍了一会儿,还是笑出来,“老爸是公安局长,舅舅是中院院长,妈妈当律师,连哥哥姐姐都是警察律师,一家正正经经的人,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怪胎来?” 第十三章 忻楠说到做到,也亏了他的好人缘,他与季家源远流长的良好关系。实际上,他简直比季雅泽更受季家人的欢迎,雅泽在家里倒是经常吃白眼的。 托以上这些的福,忻楠决心再不在筱年面前提起某些人与某些事。 也没有机会。 筱年眼看着清醒了,能吃喝东西的时候,突然又发起烧来。 那天早晨忻楠带了自家熬的粥去给他当早餐,筱年好好的吃了一碗进去,一下子又全吐出来,吓忻楠一跳,护士进来摸摸他额头,脸色就有点变,让他躺下量体温——然后就昏沉沉起不来了。 大概是那天晚上冻着的原因,转肺炎了。 这下热闹了,内科外科骨科大夫轮番来看,忻楠简直心力交瘁,几乎以为自已要一夕白头。他暗暗下了决心,哪怕要紧追盯人扮强力胶黏在筱年身上,也不能让他再出什么岔子,消耗体力是次要,心脏受不了。 这么折腾着的时候,忻柏也回来了。 筱年从烂柯山里一觉醒来,世上不知多少个千年了,一直乖乖躺在床上,身上的皮肉伤倒好得七七八八,眼睛的肿也褪下去了,只留了一点青紫颜色,就这样,忻柏见了还咧着嘴直吸溜凉气。 半年不见,忻柏一下子窜高了半个头,又高又壮,整个人沉稳了许多。 忻楠在外头跟医生办交涉,想带筱年回家过除夕,忻柏就坐在筱年床边陪刚睡醒的小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你现在有多高了?”筱年看他半天,说。 “一百八十七公分。”忻柏挺得意,“厉害吧?我如今比我哥高了。” “你怎么长那么快啊?”筱年明显有点不甘心。 “嘿,我半年窜了六公分,晚上睡觉直抽筋,那叫一个痛苦!”忻柏边说边惨痛地摇头:“你呢,长了多少?” “我不知道,没量过。” “好像没长多少……明儿我从家拿根皮尺来给你量量。”忻柏摸着下巴,从头到脚估量着筱年的身长。 “你家那根皮尺是一米五的。” “那就卷尺,肯定够了。” “忻柏,你跟你哥越长越不像了。” “那是!我现在可比小时候英俊多了。” “切!你哥比你好看!” “我比他可爱,他有这个么?”忻柏抿着嘴唇让脸颊一侧的酒窝显形,然后指给筱年看,逗得筱年咯咯笑起来。 忻楠也高高兴兴进来,“答应了,只准呆一个晚上,初一中午之前就得回来。” “那也行。”忻柏说,“在医院过年多没劲啊是不是筱年儿?” 筱年微微笑一下。 忻柏撇撇嘴,“你还是等脸上的伤都好了再笑吧,丑死了!” 筱年还没怎么样,忻楠已经朝他一脚踹了过去。 忻楠回家把一切都收拾好,才回医院来跟忻柏一起把筱年接回家,为了方便吃饭看电视,直接把他裹着软软的被子放在沙发床上,让他先休息一会儿。 今年他们家里没有放炮仗,吃过年夜饭之后,三个人坐在暖暖的屋子里看电视聊天,电暖气红色的光亮映得房间里格外舒适。筱年体力精神都还差,下午眯了一小觉,吃过饭躺在沙发上,说了没几句话,有些疲乏了。忻楠坐在他头边,一只手下意识地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忻柏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伸直两条长腿,跟着电视里的音乐节拍轻轻哼着。 头上那只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像温热的水流妥帖地熨过心底最深处,每一道褶皱都慢慢被平抚,暧洋洋地感觉让人心安,筱年开始昏昏欲睡。 午夜全城鞭炮轰鸣,最吵的时候过去之后,忻家两兄弟守着电视开始玩牌,一边聊着天。 “那边怎么样?” “吃的不错,你看我长了多少。” “憨大才长肉不长脑。” “不长脑能当上主力球员?” “你的目标就是主力球员啊?”有点蔑视。 弟弟无语。 “你们今年参加甄试吗?” “喝!你连甄试都知道。” “少废话。” “参加。” “有想法吗?” “这回是你废话了。” “有希望吗?” “不好说。” “咦?” “嗯……还有一个队员。” “没大有自信嘛,看来人家比你强哦。” “实力差不多,我人缘比他好。” “甄试又不甄人缘——怎么说?” “那小子说教练偏向我。” “你拍教练马屁?” “喂你怎么这样说!你不知道你弟弟呀?” “哼。” “……光拼实力差不多,但是他的性格真的不讨人喜欢,那也不是我的错啊!” “既然不关你的事就不要想太多。” “……不是你的风格嘛,认识的人的事不能说不关我的事吧?” “那你让他?” “这不行……哥,怪不得筱年会这么惨,原来你道德沦陷了。” “你说什么鬼话!” “你要早管他他也不会这么惨啊,你刚不是说不关自己的事不要想太多?” “这是两回事!……这半年在忙安宁那面的事……疏忽了。” “我就知道!” “你又知道什么了?” “一碰上安宁的事你就把什么都扔在脑后了!你拼命追安宁那阵儿也是这样。我跟学校的人打架被老师叫家长,我去叫昊哥蒙混你都不知道。” “……有这回事?” “对啊,嘴都打破了我跟你说撞上电线杆你居然都信!” “……” “憨大才见了女人智商变零。” 忻柏连挖苦带陈述,倒没什么抱怨的语气,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何况那女人也确实让老哥开心过,可惜是先甜后苦,倒霉的在后边。 忻楠捏着牌,沉思。 “还在想安宁啊?” “不……是。”忻楠有些纳罕,“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起她那回事来,最近都在忙筱年这边了。” “不想最好。” 忻楠想一会儿,笑一下,不再继续那个话题。可能是筱年的事刺激到太大,倒把安宁给放下了,过了这么多天回想起来,感觉竟没有那么强烈了。五六年的感情就这么无疾而终?也不是无疾吧? 忻柏说的其实有道理,跟安宁确立恋爱关系后,就再没有冷静客观地考虑过这件事,现在想起来,其实安宁一直不像自己那样热衷,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她天生性格沉静,可能真实情况与自己的想象颇有出入。 到底是如何,忻楠现在不想追究,也没时间,他这边现在有筱年,比起安宁的问题,更紧迫棘手一些。 *** 寒假都结束了,筱年才出院。 回家的时候,忻楠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那把吊着表当劳叔叔的钥匙给他,让他自己开门。筱年拿着那把钥匙看了一会儿,慢慢插进锁眼里,拧动,推开门,一室的阳光扑面而来,筱年看到自己的画夹竖在床头,书包躺在画夹旁边。 “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了,”忻楠胡噜一下他的头,“跟旁的人都不相干了,知道吗?” 筱年看看四周,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先躺下再说,”忻楠把包丢下,扶着他往床边去,“坐车累不累?有没有颠疼?”一边小心翼翼地给他往下脱厚厚的羽绒服,因为胳臂上的石膏还没拆,所以只套了一只袖子管,一路上忻楠圈着筱年的身子,生怕漏了风进去。 因为肋骨的原因,不好弯身,裤子也是忻楠给脱的,先解裤扣往下扒扒,然后让筱年坐在床沿上,忻楠拽着裤角轻轻往下抻,像伺候幼儿园小朋友。他抻着抻着有点想笑,筱年乖得要命。脱好了想把衣服放到旁边去时,筱年忽然用好的那只手拽住了忻楠的毛衣。 忻楠回头,“怎么了?” 筱年垂着脑袋,不说话,把头慢慢靠在他身前,脸埋在他的毛衣里。 忻楠愣了愣,低头看倚在自己胸前的那颗小脑袋,黑亮柔软的头发,搂着自己的腰的细瘦的手臂,如同一头受了惊的温顺的小动物,在寻求温暖的庇护与安慰。 心里无端端难过起来,忻楠温柔地摸摸筱年的头,轻轻抱着他。 为了照顾筱年,忻楠一直没有出门。大四最后一学期是实习,其实也就是用来找工作了,本来忻楠是有计划的,可是人家不是都说计划不如变化快么…… 周末查钰臣来看他们,拎着大包小包,都是他妹妹钰良准备的。 忻楠边翻边赞钰良会挑东西,中午决定做清蒸海蛎子、菌菇杂炒、茄汁鱼片和蒜香四季豆,筱年顶喜欢吃四季豆,再炖个鸽子汤。 查钰臣也会做家事,给他帮忙,两个人一边商量工作的事。实习自然还是到“泛世”,绕了半天又回来了,查钰臣想让忻楠提前把合同签好。 “主要是为了后面的工作好安排。” 忻楠把葱姜蒜末丢下去爆锅,“兹拉”一声,香味扑鼻,有些奇怪地问:“那么着争干嘛?原先不是说好在开发部吗?” “原先不过是个地区办事处,哪个部门还不都是一间办公室,是无所谓。现在办事处要拆开,一部分迁到上海,跟那边的办事处合并,一部分要留在这里归到总公司下属。” “这样啊,那你到哪儿?” “可能去上海。” “……” “要是你的话想在哪里?” “我短期内恐怕离不开。”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 “嗯,我想也是,”查钰臣点头:“这样的话签到技术部好了。” “到生产基地吗?” “不一定,内部消息,研究中心的文也批下来了,就在经济开发区。” “咦?”忻楠是真吃了一惊,“什么规模的?” “跟德国本部的规模类似,比设在美国的那个规模还要大。” 忻楠瞪大眼晴,目眩神迷,“‘泛世’想干嘛?” “市场市场,还能干嘛?”查钰臣笑,“我们赶上了好机会。菜!看你的菜!再不翻就糊了!” 查钰臣倒是没觉得筱年妨碍了忻楠的对外发展,他太了解忻楠的脾气,何况不管是业务部,还是开发部还是技术部还是其他什么,都埋没不了忻楠,他太聪明太刻苦太执著,想不做到最好都难。 相较于查钰臣对筱年一向的温和,季雅泽的脾气就差很多了。第一次来看他,就把速写簿和铅笔丢在筱年面前,教训他:“右手不是好的吗?干嘛停下来不画?” 忻楠有点心疼,“他伤还没全好呢,过一阵儿再说不行吗?” 雅泽凤眼圆睁,“你不懂就别瞎掺和!画画儿也讲究艺不离手的,好容易学到这个程度,一旦停下来就不是原地踏步的问题,而是一退千里。他再不赶紧捡起来,前面学的就全废了!” 忻楠皱眉,“那你也好好跟他说啊,那么凶干嘛?” 雅泽意外,“我凶吗?” 忻楠苦笑。 雅泽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转回头背着筱年,他又悄悄问忻楠筱年最近情绪怎么样,也不是不温柔的,你说他对人好还是对人坏? 忻楠说还不错,除了第一天回家看起来有点情绪低落,后来都安静温顺,常打瞌睡,忻楠觉得这是好事,睡眠可以恢复体力,醒着时跟他说话都应的,笑容也比以前多,虽然不是什么畅快出声的大笑。 “看起来好像把以前的事都忘记了,”忻楠说,“能忘了最好。反正我们也不想再谈那些。” 雅泽靠在走廊里抽烟,眉眼朦胧,看起来没他那么乐观。 “有什么不对?”忻楠问。 “……我以前去看医生的时候,”雅泽说,“他说把事情埋在心里不是好事情,非要把它挖出来,一次不够两次,直到能够面对面看着它,觉得它不会再伤害你,事儿才算结束。” 忻楠皱着眉,摇头,“听起来挺残忍的!”想一下又说:“干嘛非得重复让人难受的事儿?找罪受吗?反正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也用不着再害怕,不愿想起那就忘了呗。” 雅泽笑,“忻楠,我最喜欢你心软了。” “看看再说吧,”忻楠结束。 两个人进屋去,看到筱年半躺在沙发里,瞪着窗户外面发呆,手里还捏着速写簿和笔。雅泽走过去检查,雪白的纸上画着沙发对面电视机的轮廓、木格子窗框和映在窗框里的枯枝,看了几眼,他皱起眉来,“退步了!从今天开始,每天画二十幅速写。” “……没有那么多东西画。”筱年有点怯怯地发表意见。 “什么叫没有东西画?”雅泽瞪他,“晴天和阴天的东西一样吗?早晨和晚上的东西一样吗?哪,还有个大活人,多少角度给你画,还说没东西!” 筱年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忻楠叹口气,再一次抑制住自己,以免成为一个过于溺爱孩子的家长。 虽然不是特别赞同雅泽的话,忻楠还是留了心。筱年这个孩子太内向,从这次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来,他受虐待挨打,肯定不是一个短时间,却没有人知道,他也没跟任何人说起,如果不是最后那个意外,可能那种情况还会持续很久。 那么,他是真的开始遗忘了呢?还是伤害仍在心底,被隐忍着掩藏着,痛楚依旧存在?用了心下去,许多蛛丝马迹自然无所遁形,忻楠开始发现事情确实比他想象中要糟一点。 筱年仿佛总是睡不醒似的,白天也常常打瞌睡,但很容易惊醒,一点点声音就会让他猛地睁大眼晴,略带着惊恐瞪视四周。 忻楠怀疑他晚上也睡不好,这么多天过去了,那孩子的脸色一点没恢复过来,还是没什么血色,眼睛下面青黑色的眼圈总也褪不掉。而且一天三顿加上点心宵夜的喂,他体重居然还减轻了,原来桃子型的面孔,现在已经变成瓜子型,下巴尖的硌人。 忻楠看在眼里,愁上心头,他又不愿主动挑起一些敏感话题,怕筱年受不了。找个什么机会才能开解那孩子呢?或者再去问问雅泽? 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些事,这几天忻楠就没大睡好。他自己的生活本来是非常规律的,每天晚上十一点左右一定睡,早上六点起床锻炼。最近为了照顾筱年的身体,晚上都是九点半就哄他上床睡下,然后忻楠关了灯,自己躺在上铺用随身听听德语磁带,差不多到十一点左右再睡觉。 结果那天晚上他横竖睡不着,睁着眼睛瞪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想东想西,随身听已经关掉好半天,闭上眼睛还是没有睡意。忻楠很少失眠,真的遇到了,也没办法,烦躁了一会儿,又把随身听重新打开,塞上耳塞,朗朗的不疾不徐的发音倒是镇定了他的情绪。过一会儿,似乎有点困意了,忻楠把随身听关掉,拨掉耳塞,侧个身,预备睡了,然后就听到下铺辗转挣扎的声音,不规则的粗重的喘息声。 声音其实很轻,听在忻楠耳朵里却很惊人。 他猛地坐起来,俯身向下看,黑暗中看到缩在被子里的那小小一团身影不安地蠕动着,传来不平稳的呼吸声。忻楠第一个念头便是筱年魇着了,他翻身轻跳下去,不顾赤着的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凑近了去轻轻摇筱年。 那孩子惊喘着猛地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黑影,吓得往后一缩。忻楠急忙打开旁边书桌上的台灯,灯光刺的两个人眼睛都眯了起来。 “你没事吧?”忻楠担心地问。 筱年脸上颈子里都是大汗淋漓,重重地喘息着,目光从惊恐到乍然清醒再到疲惫,胸口一起一伏的,没有说话。 忻楠去拿条毛巾来给他擦汗,顺便瞥了旁边的闹钟一眼,才凌晨一点而已。擦掉筱年头颈的汗水,忻楠用手试了试里面,内衣全湿透了,他一声不吭去取了干净宽松的睡衣来,帮筱年换上。那孩子失了魂一样,木木地任由他摆布着。全都弄好,忻楠把筱年重新塞回被子里,让他躺好,然后坐在他身边,像哄婴儿一样慢慢拍着他,过一会儿,才轻轻问:“做恶梦了?梦见什么了,跟我说说好不好?” 筱年把头紧靠在他腿边,半垂着眼皮,眼睛下面显出一圈半月形的很深的阴影,秀气的小脸上表情有些钝钝的,好半天,才含混不清地说:“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不害怕……” 那话不像是用来回答提问,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忻楠的心里刺痛一下,手顿住,过一会儿才又开始轻拍他,“对,没什么可怕的,再睡吧,睡醒就好了。” 筱年似睡非睡地躺着,不出声也不动,直到忻楠移动身体时,他立刻抬起眼睛,眼神很清明,好像突然才发现忻楠在身边,“忻楠哥,你去睡吧,我没事的。” 忻楠深深地看他一眼,“真的没事?” “真的,我马上就睡着了,”筱年细声说。 忻捕默默看他一会儿,关了灯,爬回到上铺去。 忻楠整夜没再睡着,他也没再听到下铺传来筱年睡着后会有的那种细微绵长的呼吸声,房间里安静得恼人。 第二天白天忻楠和筱年都没提起头天晚上的事,筱年好像是忘了,拿着纸笔认认真真地在做雅泽留下的功课,看到中午有莲藕排骨汤吃,显得很高兴。 晚上九点半,忻楠若无其事地哄筱年睡觉,然后照样爬到上铺摆弄随身听,一边听着筱年的动静。筱年确实是睡着了,安静地躺着,轻柔细密的呼吸着,脸上的表情很放松——若他在做梦,起码这个时候的梦境还算安全。 然后就开始不对,忻楠又再听到急剧不安的喘息,筱年在被子里无声地挣扎着,就着窗外的月光都可以看到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忻楠跳下来的时候,看了一眼闹钟,还是凌晨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