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别靠站(下)》 第十四章 “一直做恶梦?” “是啊,吓醒了就睁眼到天亮。” “那不行啊,你要跟他谈谈。” “……他吓得那样。” ”不忍心不行,不然带他去心理科咨询一下。” “……有那么严重吗?” “就是觉得还不是特别糟才叫你去心理咨询处,严重的话要看精神科了。” “谁分得出啊,我不想筱年以为我当他精神有问题。” “老兄啊,都不行,那你要怎样?” “……我再想想吧!” 忻楠皱着眉放下电话,看来雅泽也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他记得雅泽出事的时候,反应与筱年完全不一样,一动一静,根本没有可比性与借鉴性,当初那个人只需要有足够的力气压制住雅泽便行。 问题是,筱年只不过是睡不着,其他时候他都安静得很。 话说回来,忻楠若有所思,雅泽如今倒真表现的若无其事了,可是有些伤真能完全痊愈不留下任何痕迹吗?忻楠不相信,让心理医生去把血淋淋伤口再挖出来,说是去脓去腐……以前他就不喜欢! 到了晚上睡觉前,忻楠终于想出了一个他能接受的最温和的方法:跟筱年一起睡在沙发床上,那沙发拉出来比忻柏以前睡的下铺要宽很多,挤一挤很够两个人躺下了,何况他们两个都不是胖人。 筱年有点困惑,也有点踌躇。 忻楠想了一天怎样措辞,最后还是实话实说:“你不能总是做恶梦,一晚上只睡三两个小时也不行,一定要快点把这种情况解决。” 筱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一起睡就可以不做恶梦了吗?”言下之意是承认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 “你做恶梦是因为你害怕吧?”忻楠说。 筱年没说话。 “晚上一个人当然会害怕,两个人肯定会好些。” 忻楠刻意忽略害怕的原因。 “……而且你一做梦整张床都在格格响,我也睡不好。” 看到筱年脸上现出一点愧疚,忻楠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特意把睡觉的时间拖晚一点,而且也没有再带随身听上床,而是关了灯跟筱年一起躺在床上东拉西扯的聊一会儿天。 “你现在画画儿学到什么程度了?” “……还不好。” “季雅泽说的吧?你别不自信,他只是嘴巴坏,如果你真的不行,他连理都不理你。” “雅泽哥说我资质一般,只能靠多练习。” “资质好不练习也没用啊。” “……他是嫌我有时候不去上课。” “嗯。讲到这个,我要去找找你们老师,后面可能要麻烦老师补补课。” “……” “你害怕啊?” “……没。” “你别担心,功课我会教你,不会拉下很多的。” “嗯……” 筱年这些天都只能平躺着,其实很辛苦,腰背酸胀,也只能用左手垫到身下稍许压一压。忻楠侧着身把一只手伸到筱年的身体和被单之间,顺着他腰和脊椎两旁的肌肉微微用力按着。筱年闭上眼睛,轻轻舒了一口气,温热的纡解的感觉,好像总是紧绷着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忻楠哥忘记拉上窗帘,淡蓝色带着凉意的月光透进来,房间里就没有黑的那么可怕。何况,身边还很近的挨着一具身体。 忻楠哥的身体,温暖的,散发着安全感。 筱年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忻楠一直半睡半醒着,恍惚中感觉身边有点躁动,他一个激灵睁开跟睛,听见身边筱年的呼吸急促起来——果然又开始了。 筱年下巴有点抬高,暗淡的光线中可以看到他痛苦皱紧的眉,不安的表情……忻楠毫不迟疑地侧过身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抚着,喃喃低语着:“不怕不怕……没事了……哥在这里陪着你呢……乖孩子不怕……哥一直在你身边呢……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走开……我们筱年儿乖乖地睡觉呢……什么事儿也没有……乖……” 一边絮絮低语,一边轻轻地有规律地拍哄着缩在身边的小人儿,忻楠小心地观察着怀里孩子的脸。可能是温和笃定的声音单抚了梦里的不安,筱年的喘息声慢慢安静下来,表情也放松了一些,嘴唇蠕动了一下,眼皮半张开来,迷惘地望着黑暗中把自己抱在怀里的人。 别醒过来!忻楠在心里念叨着,继续睡!继续睡!仍然不动声色地拍着哄着。 筱年慢慢又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起来。 谢天谢地!忻楠松口气,土办法还是有用的!他看了筱年片刻,心里很高兴,终于忍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这一觉筱年睡得很沉,到早上九点多才醒,忻楠也没有叫他,由他裹着被子在沙发里睡得香甜。 筱年在牛奶粥的香味里醒过来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亮堂堂地从高高的窗框里照在被子上,今天气温明显升高,暖和得很。筱年坐在沙发上,有点呆呆的。 忻楠进来的时候,筱年迷迷糊糊抬起头来,问:“我昨晚,有醒过吗?” “没有,”忻楠微笑,“昨晚你表现很好,一直睡到现在。” “是吗……”筱年愣怔地望着他,昨晚,好像有梦到什么,不过他现在怎么也记不起来。 *** 时间是永不停站的列车,穿过白天和黑夜。你可能发现自己在一个大雨如注的古旧车站哭泣着上车,以为会带着失落和痛苦走到永远去,结果却发现自己在一个开满鲜花的明媚乡村找到了终点。 筱年觉得这个有着高高屋顶和充沛阳光的旧房间就是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终点。 他可以坐在这里看着窗外的阴雨晴明,看着云卷云舒、落雪飞花,就这样看一生一世不厌倦,也不会再有任何的不满足。 反正忻楠哥再没有说什么他应该更开朗更活泼更独立更具反抗性之类的话。 他喜欢听忻楠哥说话,看他露出灿烂笑容夸自己又乖又可爱就感觉幸福流过心底。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真实感才一天一天增加,忻楠哥是他小小世界里的全部光明…… 后来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忻楠无可奈何地说:“这样也不错,你现在是画画儿的人,学艺术多多少少性格都要怪僻一点。你看你老师那么容易暴躁的人,也没有人说他脾气坏,还夸他有个性,有艺术家的气质。” 季雅泽一反常态没有开口,只是狠狠吸了一口烟,面色阴郁。 那是一个星期天,忻楠送筱年到雅泽家来补课。雅泽的家就在美术教室上面的阁楼里。 “你自己画,我们到门口走走。”雅泽站起来对筱年说。 忻楠跟上去轻声问:“喂,怎么了,情绪不佳?” 筱年端坐在板凳上一声不吭,他在画一堆静物。 他知道怎么了。昨天晚上上课前他想上楼把画板拿下去,听到季雅泽跟一个人在说话,阴暗的走廊里没有灯,筱年站在梯级下,隐约看到季雅泽猛地把那个男人推到走廊墙壁上按着他,然后很凶狠地吻他。 那男人比季雅泽还高半个头。 筱年心“咚咚”乱跳,立即退回教室,过一会儿,才再出去。那人已经不见了,只有季雅泽独自站在楼梯上。接下去一整晚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季雅泽是同性恋。 筱年把这事反复想来想去,觉得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忻楠哥知道吗?他跟季雅泽那么好。 如果知道…… 但忻楠哥肯定不是的。 他跟安宁谈了那么久的恋爱……以后他说不定还会爱上另一个女孩子的。 筱年有点变色。 他现在跟忻楠哥在一起,忻楠哥每天眼里都只有他,连晚上睡觉都一起。做恶梦和失眠当然不是一个晚上就能治好的,他们一起熬了很久。有时候即使有忻楠哄着,他还是会惊醒,会睡不着,那个时候忻楠哥也不会着急生气,只是温柔地搂着他,陪着他一起慢慢地说话,哪怕一直说到晨熹微现,他总是会睡着的,忻楠哥则会亲亲他的额头,再匆匆赶到公司里去。 忻楠哥已经开始去上班了,可是中午总是急急地带饭回来陪他吃,直到他坚持说自己会在家里热饭吃。拆掉石膏以后,虽然行动还有些不方便,他还是回学校上课了,再拖课会很难补,忻楠哥每天早晨送他去,关照老师照顾他,放学的时候也一定会来接他。 周末他们从来不出去,忻楠哥总是在家里陪他,即使有工作也会拿回来做。 慢慢的直到现在,筱年不会再在梦里惊醒了,却还是习惯抱着忻楠的一只手臂睡,习惯把头埋进他颈边,习惯在他怀里缩成一团…… 筱年很快地习惯了一切让他觉得安心和温暖的东西。 但它们是不是也习惯了他,忻楠哥是不是也习惯了他呢? 在渐暖的地气里,院子里的那株单樱率先开了一树的花。灰白中透着亮粉色,纤细地摇在微凉的空气里,他坐在石墩上画它们,阳光在游移,忻楠哥从二楼的窗子里探出头来向自己笑,然后拿了椅子出来说:“石头太凉了,不要坐在上面。” 忻楠哥,有没有习惯看到自己坐在他的院子里? 他是有偷听到忻楠哥和季雅泽在谈论自己,这些日子他恢复了美术课,每一次都是忻楠哥陪他来的,他画画儿的时候,忻楠哥有时会跟季雅泽在外面聊天。 季雅泽听到忻楠说他一直在陪筱年睡,疗效显著之后,又是诧异又是想笑,这也行的,但是这样下去不是会让筱年产生依赖性吗? 忻楠不以为意,“筱年还小,还是个孩子,以后自然会好的。何况,”忻楠很感慨地叹息,“有些依赖性也很正常,筱年从来没有试过依赖一个人,经历过那些,他没有安全感。如果他真的能信任并且依赖我,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吗?” 筱年那天晚上特别黏忻楠,即使睡着也要抱紧他,弄得忻楠心里酸酸软软的。 如果以前还不知道的话,看到季雅泽吻那令男人,筱年也已经明白了。 自己,跟季雅泽一样。 自己,是喜欢着忻楠哥的。 *** 四月份,“泛世”在中国境内的机构进行了大调整。查钰臣调去负责迁到上海的华东办事处,位于d市所属汶南县的生产基地已经进入二期,市区经济开发区的研究中心也已动工,来剪彩的副总裁柯汉儒先生留在d市暂任“泛世”中国总公司执行总裁。 这位柯汉儒,是忻楠的老熟人。 还是忻楠去接机,不过这次排场大得多,有“泛世”提前到达的人员陪同前去——d市办事处原来的人已经被调的七零八落,所以临时从技术部调入帮忙。 要接的是柯汉儒,结果下机的是柯伦汉尼克。 喝!看出要在中国常驻,连中国名字都起好了,忻楠想。 气氛自然没有上次随便,其他人略显严肃拘谨地上前迎候,忻楠便一声不响地站在后面,此时此地他只是个小卒子。 柯伦自人丛缝里看见他,牵牵嘴角,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 过了几天,忻楠被调到总裁办公室。 到d市进行先期工作的人员分别是从德国本部以及美国研究中心调来的,柯伦自己从德国带来的助理也是个道地的德国人,所以需要有本地背景的人加入。忻楠一下子忙了起来。 企业初兴,纵然有雄厚的资金实力支持,事情总还是千头万绪的。加班变成常事,忻楠周围的人全都是这一行中的佼佼者,偶尔他会有做梦的感觉,他怎么会加入到这帮人中间?但太多时候还是只能卯尽了全力让自己能追赶上他们的脚步,忻楠以一种让周围人惊异的顽强态度不停地学习和进步。 差不多在同一个时期,筱年也一下子忙起来了。 不上课的时候,他全部用来待在季雅泽的画室里,包括周六周日,直到晚上十点才回家,有时候也许能碰上忻楠并且说几句话,大多数时候都是他睡着了忻楠才会回来。两个人碰面的机会少到可怜,忻楠只得用电话掌握筱年的行踪和状况。 每天晚上七点钟例行电话伺候:“你在哪儿?” “……” “又在画画儿啊?饭吃了设?” “……” “跟季雅泽说,先带你去吃饭?” “……” “别凑和吃,吃好一点……不用随他,他一向稀里糊涂的。” “……” “好,快去吧,我待会儿还要打电话问的哦!” “……” “好。记得早点回家。” 关掉手机,忻楠想想不放心,再发一个短信过去。 [想不出吃什么就去了望街的小浪花,那家的鳗鱼饭还不错,有搭配蔬菜。] 不是他啰嗦,实在那两个人太脱线,都不会照顾自己,你不说他们可以就在楼下吃两碗阳春面,筱年一向不爱吃面的,可是你若点面他一定不会反对,只不过最后会把汤喝光,给你把面剩在碗里而已。他好不容易把他养胖一点,可不能前功尽弃。 柯伦的黑发女助理汉娜拿了一叠文件夹过来,说:“又在给你弟弟打电话啊?” 忻楠站起来帮她,一边微笑,“他自己不会好好吃饭。” 四十岁的汉娜长得并不漂亮,五官很端正,很有德国味,显得严肃,但相处久了会发现她其实是一个很温和的人,有时还很活泼。她似乎觉得有意思,笑起来,“你好像一个放心不下孩子的好父亲,要知道十几二十的孩子们都很不愿意家长这样子盯着他们的。” 忻楠跟着她笑起来,别人也许是那样,但筱年不是的。 另一方面,在季雅泽的画室里,筱年慢慢收好笔,对坐在窗边发呆的季雅泽说:“楠哥让我们去吃饭。” 雅泽连头也没回,闷闷地说:“你自己去吃吧,我不饿。” “楠哥说他等一下还要打电话问的。”筱年不紧不慢地说。 雅泽错愕地转过头来,“太夸张了吧?” 对面的少年一对黑募雾的眸子瞧着他。 泄气地把烟蒂弹出窗外,从窗台上跳下来,雅泽拎起外套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唠叨:“他是你的保姆又不是我的保姆,为什么现如今连我都要管?” 筱年一声不吭跟在后面。 “喂!”雅泽口气粗鲁地问,“想吃什么?” “小浪花的鳗鱼饭。” “……还挺会吃的嘛!” 两个人碰碰通通下楼去,老屋狭窄的楼梯上黑洞洞的,走到最低一级的时候,季雅泽忽然顿住脚步,筱年本来脚步就又轻又慢,见他停下,便也停在楼梯上。 过一会儿,见雅泽还是没动,也没说话,筱年踮起脚尖向外看,越过雅泽肩膀,他看到小天井对面的石头院门前站着一个人。陌生的脸,看似熟悉的身形,电光石火间筱年意识到这人是谁。 看不到雅泽的表情,他似乎打定主意不先开口,冷冷地望着对面的人,只有站在他身后的筱年才能隐约看到他紧紧握着楼梯栏杆的一只手,手背上青筋突起。 那人终于开口,语气有些犹豫,“呃……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是不是在上课。” “今天没课,”雅泽干巴巴地回答,“我们打算去吃饭。” “你到现在还没吃饭?” 这话听了不像是疑问倒像责怪。 雅泽瞪着陌生人,不出声。 若筱年看得见,一定会觉得他此时眼睛像会冒火,美丽的凤目倒竖着,有怀疑,有恼怒,有伤心,更有惊喜,五光十色美不胜收。 “一起去吧?”陌生人有点急促地开口,“呃……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也还没吃。” 季雅泽的手握紧又放松,放松又握紧,气氛变得有点微妙与沉闷。想去就去吧,筱年幽幽地想,如果那么渴望跟他在一起,为什么还不马上答应并且飞奔着上前呢?真是浪费。 季雅泽终于咬了咬嘴唇,大声地轻佻地回答:“行啊,有人请客当然好了,我不是一个人哦。”他侧侧身子露出后面的筱年来。 那陌生人的语气沉稳了很多,微笑,“当然一起去,想吃什么?” 二人行变成三人行。 季雅泽的态度有点奇怪,这些天他都有点阴郁沉闷,没什么表情,也很少说话。现在却突然轻佻起来,带着点故意惹人讨厌的意图。 “我想吃川菜,”他斜着眼睇那人:“中山路新开一家蜀中园,听说很好吃。” “川菜啊?”陌生人看筱年一眼,“你朋友能吃辣吗?” “切,你自己不想吃就直说,扯上别人干嘛?”雅泽毫不客气。 陌生人容忍地看着他笑。 筱年站在他们后面,看问到自己,说:“我都可以。” 陌生人点点头,“好,那就吃川菜。” 结果去了蜀中园。雅泽分明故意为难人,叫的莱一个比一个醒目,菜单上菜名后面标的辣椒也一个比一个多,端上满眼火红,季雅泽举案大嚼,一个劲儿招呼筱年多吃,根本不把请客的人放在眼里。 陌生人吃得很少,看着雅泽,眼神很温柔,劝他少吃一点。 季雅泽生气,“我能吃你多少?别这么舍不得!” 陌生人无奈地叹气,“我会舍不得让你吃饱?你好歹多吃点别的莱,这么辣下去你的胃受不了。” 雅泽冷哼,“我辣得爽快啊!就算真的犯胃痛,痛死痛活我心甘情愿,干旁人什么事?!” 陌生人没有说话,脸上的笑敛去,怔怔地看着他。 筱年垂下头,夹一筷子粉蒸排骨慢慢嚼。 那个瞬间,世界上就只剩下两个人。一个在孩子气地恨恨地大嚼辣死人的红油肚片,一个则温柔地沉默地看着他。 第十五章 五月,整个城里铺天盖地的樱花开起来,映得海水碧绿中夹满了云般的粉红灼灼。 六月,无数条蜿蜒曲折的柏油路与青石阶小径两旁,夹道的蔷薇如火如荼盛开。 七月…… 又到夏天了。 忻楠和他那一组人进行最后一次会议把工作流程敲定,然后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去,其他人都准备下班,走时向忻楠道辛苦,他要把方案做成正式文本才能离开。 做到差不多的时候,忻楠揉揉后脖颈,去倒杯咖啡,捧着走到窗前,海上的清风扑面而来。今天风不算大,海面上一波波浪线平滑徐缓。自二十八楼临海的大玻璃窗看出去,暮色已苍茫,海平面上一条条暗金色是夕阳余晖留下的最后痕迹,脚下灯火璀璨,道路如无数交错发光的带子。 忻楠深呼吸一下,觉得头脑瞬时清晰起来,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问:“还没有下班?” “汉尼克先生!”忻楠迅速转身。 柯汉儒站在他办公桌旁,手里也端了一只杯子。 忻楠不知道他还没有走,在心里偷偷皱一下脸。 柯汉儒微笑起来。忻楠不像其他在中国本地招收的职员那样用英语叫他柯先生,而是跟着那些外调的人员一样称呼,大概是因为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这样叫习惯了,有点难以改口。他猜忻楠本人一定不知道,这种称呼,令他心里产生一种特殊的亲近感,就好像他们已相处多年。 “还没有下班吗?已经很晚了。”他又说一次。 “呃?啊……还有一点就好了,”忻楠有点不太自然地指指电脑,“……就一点文案。”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笑。希望这位大头头不以为他太没用,就这么点东西也要搞这么长时间!忻楠偷觑一下墙上的钟,差不多九点的样子。 讲老实话,在柯伦汉尼克面前,忻楠总有点不太自信的样子。这个人给他的印象绝对强,学识渊博、经验丰富、有智能、行事果断,又绝不白大,很会听取融合他人的意见。他的性格尤其令忻楠有好感,十分温文尔雅,甚至他眼神中偶尔流露出的寂寞也令忻楠动容。 喝!想到哪里去了! 因为太早当家,忻楠从来没有过父兄崇拜之类的情怀,在男人中间,令他有超出朋友好感之外,达到仰慕程度的,柯伦汉尼克大概是第一个。 “这段时间工作感觉怎么样?”柯汉儒问,看起来他蛮有聊一聊的兴致。虽然是在总裁办公室,但忻楠也很少有机会近距离与老总交流,有点受宠若惊,“感觉很好,接触到很多新东西,学到不少。” 他想了想,又说:“做了不少以前都以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柯汉儒微笑起来,“你能做到的事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多很多昵。” 这算是夸奖吗?忻楠腼腆地笑,“是因为有一个好环境,一群好同事。” “也要有好家人支持,这段时间确实很忙碌。”柯汉儒视线落到忻楠摆在桌角的相框,都是男孩子。一张是三人合影,忻楠,跟忻楠长得很像的笑容灿烂的大男孩,和一个矮他们很多,瘦瘦的有一张桃子型面孔尖下巴的秀气男孩;另一张是忻楠与桃子脸男孩的合影,那男孩子被笑嘻嘻的忻楠从后面搂着,嘴角幸福地翘着,温顺如小鹿的圆眼睛水汪汪看着镜头。 “是我弟弟啦,”忻楠也过来看相片,“我家很简单的。” “这个也是你弟弟?是最小的吧,长得不太像,”柯汉儒看着那张两人合影说。 “没有血缘关系的,不过现在也算是我家的人了,”忻楠忽然想起来,“啊,就是那个上次出车祸,还麻烦您送我到医院的小家伙啊。” “是,我记得那回事,他那次伤得不太严重吧?” “一点儿没事,第二天就好了。”忻楠拿起跟筱年的合照,用指头摩挲著凉凉的玻璃。 这两张照片是春季选拔赛结束后忻柏回来探家的时候照的,那时候筱年刚拆了石膏不久,睡眠状况也大有改善,脸色好很多。看这照片,阳光斜斜打在筱年脸上,透着半透明的粉色,真是好看。 柯汉儒注意到忻楠看照片时温柔的眼神,浅浅的微笑,一时若有所思。 “那就好,”他点点头,“我不耽误你了,快做吧,做完早点回去。” 忻楠回过神来,“哦,好的。”对哦,不知道筱年有没有回家,快点做完回去陪他。他放下杯子坐回椅子里。 柯汉儒出去倒咖啡,回来时经过忻楠身边,两人眼神碰到一起,都朝对方微笑一下,忻楠集中精力在手头的工作上,很快做完,从头到尾检查一遍,觉得没有什么遗,存盘打印,然后将文档整理装订起来,再检查一下明天的行事历,把第二天工作需要的资料准备好。 差不多全部完成的时候,是九点半。 正收拾公文包,柯汉儒也关门出来了,问忻楠:“结束了?” “哎,刚完。” “那一起走吧。” 忻楠点头,关电脑,关电源,关窗,再细心地四下审视一遍,才锁上门。柯汉儒很有兴味地看着他习惯性做完这一整套检查出来,从小细节就可看出一个人行事方式,忻楠绝对是个有条理的人。两个人一起上电梯,忻楠帮老总按地下一层车库,再想按一楼,柯汉儒阻止他。 “不用。” “嗯?” “我送你回去。” 忻楠吓一跳,“啊?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很方便的。” 开什么玩笑!而且老总住的地方离办公楼很近,送他上山的话要绕远呢。 “没关系,我自己也想开车到处转转,来了这么久,早听说这里风景不错,都没什么机会出去。” “呃……”忻楠不想扫老板的兴,可是,这个时间出去黑洞洞的能看什么风景啊? 还想不出用什么理由推托呢,电梯已经下到车库。算了!忻楠很豁达地想,他要送就送吧,大不了带他从海边那条所谓的“光明工程“大道走就是了。 在这样的夏夜开车兜风,其实是一件很惬意的事。车子好,坐着舒服,发动机的声音微鸣如音乐,车窗半开,温凉的夜风拂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忻楠告诉了柯汉儒地址,开始还以为要给他指路,后来发现他熟悉得很,哪里直行哪里拐弯都一清二楚。咦?还说自己没机会出来。他忍不住侧头瞧柯汉儒几跟。 那男人沉稳地开着车,太概注意到他在看,说:“上次我来的时候,你不放心让我开车,怕我迷路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忻楠脱口而出,然后立刻闭上嘴。 柯汉儒浅笑起来,“我猜测。” 忻楠尴尬万分。 柯汉儒看他一眼,忽然笑出来,“这很正常啊。我有一个朋友,以前他从来不让我开车,就是你那种表情,只不过他会明明白白说出来而已。” “啊?”忻楠有点反应不过来,“什么?就直接说不让你开因为你会迷路吗?” “对。” “我那个,是因为觉得你第一次可能不熟路……”忻楠笨拙地解释。 “我知道,”柯汉儒点头,“那个时候确实不熟悉,是很有可能开错的。” “不过你现在开得很好啊,”忻楠很中肯地评价。连哪儿有单行道都知道,他是本地人可能都没这么清楚。 柯汉儒微笑,“没有人帮忙以后,自然而然地就学会了。” 忻楠看他一眼,觉得这句话的口气有点怪。 柯汉儒这时换了个话题,“你弟弟都还在上学吗?” “不是啊,大弟已经是职业篮球队员了,小的那个在上学,马上升高三了。” “是吗?他看起来很小。” “……对,我一直想他到高三大概能窜起来。” “与遗传有关吧,你跟你弟弟都很高。” “是啊,不高的话,至少胖一点也好。” “汉娜的儿子刚上高中,很壮,你可以问她要食谱……” “食谱啊?德国人不是只爱吃香肠?” “没那么单调啊,单香肠就有一千多种,还不算配搭,德国人自己一辈子也不一定吃得完。” “咦?真的……” 车子到忻楠家的时候,他们已经说到怎样在酸卷心菜上铺上切成纸那样薄的香肠片来吃,然后搭配土豆浓汤和苹果酥,吃了绝对猛长肉。 难得两个人对吃都有兴趣有研究,忻楠意犹未尽地下车道再见时,互相瞧瞧,两个人忍不住都笑起来。 看着柯汉儒倒车走远,忻楠吁了一口气,短短一段路程,仿佛突然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当然他还是觉得柯伦汉尼克是个非常值得佩服的优秀男人,但这个男人也曾经有被人骂路痴的年轻时代,也会对各种美食津津乐道,这样的他在忻楠眼里,一下子亲近了很多。 直到车子消失在下坡处,忻楠才转身顺着石阶往家走,步履轻松,吹着口哨。 一进院子便看见筱年坐在樱树下面的石头墩子上,这几天满潮,月亮又圆又大,银色的光线穿过树梢洒下来。房屋与树木的影子,像在阳光下一样清晰,但却没有那样强烈,而是柔和清澈得像浸在水中。 安静的少年的轮廓宛如敷了一层银粉,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包裹在同样淡淡的掺杂着蔷薇与金银藤的清香里,美得像一幅可以触摸的画。 有一刻忻楠的呼吸有点窒住,但马上反应过来,张口便是:“怎么又坐在这里?” 沉思被打断,筱年回过头来。 忻楠过去,一边说:“起来起来!”一边抓着少年的肩膀,一只手去盖在他屁股部位,触手的牛仔布凉丝丝的,忻楠不满地拍了那儿一下,“跟你说多少次不要在石头上坐久,很阴的!老记不住!……怎么在外面坐这么晚?”他自然而然地做这些,完全没有注意到筱年有点僵住的身体。 “嗯?问你呢,怎么坐在外面?” “停……停电了。” 忻楠抬头看四周,果然一片漆黑,“又停电!线路老化就该早修,期负老城区啊……你要不要进来?两个人不用怕黑吧?” 筱年点点头跟在他后面,没跟忻楠说自己不是因为怕黑才坐在外面。 忻楠丢下公文包,抓了脸盆到水房里去冲澡,筱年亦步亦趋跟着,可是等到忻楠开始脱衣服,筱年就有点不自在起来。 忻楠没有忻柏那样健康的褐色皮肤和充满阳刚气的线条,但也颇可观,修长结实的体态,浅麦色的肌肤包着匀称却毫不夸张的肌肉,手臂和腿看起来很有力,往背上浇水时,哗哗的水像瀑布一样顺着漂亮的背阔肌线条,沿着中间那性感的凹陷滑下来,虽然没有灯,借着窗户透进的月光,水花泼珠溅玉般向下滚落…… 筱年有点透不过气来,猛地闭上眼睛,转身靠在水房门外的石墙上,石头的凉意透过t恤衫渗进皮肤,冰镇着突突跳动的血液和心脏,好久,好久…… 忻楠在水房里边洗边轻松地问:“筱年,你在外面吗?” “……嗯。” 轻笑,“你这孩子胆子还真小。” “……” “放暑假想不想出去玩儿?” “……不是很想,没什么玩儿的。” “哦,对了,暑假季雅泽怎么给你排的课?” “没排课。” “啊?” “让我自己找地方去写生。” “为什么?” “雅泽哥要出门。” “出门?去哪儿?” “跟方灿哥去内蒙。” “……方灿?”水声停下来,忻楠开始拧毛巾、擦水、窸窸窣窣穿衣服,过了一会儿,他光着上身,套着一条肥大的沙滩裤出来。口气有点犹豫,“你知道方灿啊?” “嗯,他经常来画室。” 忻楠闷头朝楼上走,隐隐约约听到他在小声嘀咕:“……那个家伙!” 筱年没挪步,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大声说:“他们说要去度蜜月!” 忻楠手里的盆“哐当”一声掉在楼梯上,然后“乒乒乓乓”地滚了下来。 太过吃惊,忻楠呆呆地转过头来瞪着他。 筱年没再说什么,只是一声不吭地上前把盆拣起来,抱在手里回房间去,擦过还愣愣站在搂梯上的忻楠的身边。 等忻楠回房的时候,东西已经收抬好了,筱年正坐在窗边发呆。 “你……没事吧?”忻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收敛心神,摸摸鼻子,小心翼翼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问。 筱年转过头来,神情有些困惑。他的黑眼睛迷蒙潮润,像浸在初夏海水中的 月光,蒙上了一层小南风带来的雾气,看在忻楠的眼里,是一种透露出脆弱的迷茫和忧郁。真糟糕!不知道这个事实会给筱年造成什么影响,因为曾经经历过差点被男人强暴的事情,忻楠特别担心筱年会对同性的这种关系产生心理上的排斥……最主要的是……那种恐惧……好不容易才消除掉…… “我以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因为……”忻楠期期艾艾,“雅泽有才华,是个好老师。” “他……是同性恋。” “……是,他是,”忻楠在心里暗暗埋怨,那小子明知道筱年出过什么事,一点不知道收敛,瞒瞒他会死吗?这么迫不及待的!”同性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筱年抬起眼来盯着忻楠,“楠哥,你不反对同性恋?” “嗯,”忻楠踌躇着开口,“其实,同性恋跟异性恋,并没什么分别,都是两个人相爱,希望能够在一起生活,并不特别也不会影响到别人。” 筱年还是盯着他看。 “……当然像一些不好的事,涉及到感情的,吵架、欺骗、不信任、强……强迫之粪的也同样都会发生,但绝不会因为是同性恋情况就更糟糕……” “那你……”筱年突然开口打断他,却有点结巴,“……你……你是不是……你一直跟他在一起……是不是……是不是也是……也是那个……同性恋?” 石破天惊! 忻楠开始还耐心地给他听下去,听到最后一个词嘴巴倏然张大,身子晃一晃,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僵硬了半秒钟光景,他很激烈地反应,“不是!”人已经跳起来。 “我不是啊!”忻楠把筱年的难以措辞当成了畏惧,忙忙解释想让他宽心,“我一直有交女朋友啊你不是知道的吗?不用害怕啦,同性恋不传染的!” 我知道你一直有交女朋友。筱年狂跳的心脏偃旗息鼓,跌落到深深深深的失望里去。我也没有害怕。我希望同性恋可以传染。但,看着忻楠哥那样震惊样子,筱年默默低下头去。即使不反对同性恋,不嫌弃自己的朋友也是这种人,忻楠哥也绝不能接受自己变成那样的人吧? ……反应那样激烈。 一点希望也设有。 忻楠哥不会喜欢同性,也就不会喜欢自己,永远。 忻楠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筱年不会由害怕那男人变态的行为,导致到害怕是同性恋的雅泽,甚至开始害怕作为雅泽好朋友的自己吧?那个该死的男人,早知道就不那么轻易地放过他。 “……筱年?你不是……还在害怕吧?”他轻声问,“真的没必要,你跟雅泽相处这么久,你该知道雅泽是什么样的人。何况,他已经有爱人了。” “嗯,我知道,”筱年抬起头来,“我知道雅泽哥是好人,方灿哥……也是好人。” “那……”忻楠再接再厉,“也不会怕我吧?” 筱年瞪着他,仍然带有一点忧愁的样子,却忍不住笑出来,“当然不会,我怎么会怕忻楠哥。我只是……有点意外。我没事的。” “哦哦,”忻楠大松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现在你是我们忻家的人,没什么能伤害到你的,什么也不用怕知道吗?” “嗯。” “有什么心事就讲出来,有哥给你做主,知道吗?” “嗯,我知道。” “呼,这就好。你一定是前一段时间太累了才会想这么多,趁着暑假好好歇一歇,玩一玩。对了,八月啤酒嘉年华的时候哥带你去玩好不好?你去过吗?” “好。没去过。” 连嘉年华都没去过!忻楠习惯性地摸摸筱年的头,表示同情与怜惜。 接下去没有再说那件事。 还好!忻楠想,筱年似乎不是特别排斥,也许因为雅泽在他面前表现得太理所当然?那家伙一定是的,他一贯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忻楠确实希望筱年对这种事越不放在心上越好,他自然不会主动去提起。 而筱年,他也不想再提起,刚刚明白的事情,他想他永远没有勇气去做完。只是这么想着,就觉得疲惫,心仿佛走过上千里荒芜地,前面却还是没有希望。 他安静地爬上床躺下,都没有注意到忻楠异样的又有点开心的目光。 他本还担心筱年因为这件事会对跟一个大男人睡在一起突然不自在起来,但那孩子一言不发地上床,像往常一样留半张床和半边毛巾被给他,并且在他上来之后,也像往常一样,很乖地缩在他身边。看着静静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小人儿,那种信任和依赖那样浓浓的无声地明显表示出来,忻楠忽然觉得心里满满的。 第十六章 暑假结束后,筱年升上高三。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两年前那个懊热的夏天,像一场难以置信的梦。时间如同炉子上烧开的水,“咝咝”叫着蒸发得无影无踪,他的生命莫名地转了一个弯,向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去了。 消极的林筱年,心里那淡淡一点的落寞,也随着日子流逝而若有若无起来。他已经习惯性的不去期望了,可是,如今跟忻楠朝夕相处的不是他吗?每天陪在忻楠身边,听他说话,看他走来走去,被他使照顾小孩子一样拎来拎去疼护着的,不都是他吗? 只在很少的时候,在有些最开心的时候,筱年会突然觉得心里凄凉。 但忻楠连这一点偶发性忧郁也不给他机会发作。 其实很难分辨,筱年的表情总嫌平板,表示心情好也不过抿抿嘴角,不仔细观察他的眼睛你永远不知他在想什么,忻楠却可以本能地感觉那平静下面的波动。 那孩子莫名其妙发起呆来的时候,忻楠通常上去揪住他耳朵笑着叫他:“喂喂,你不要又给我进入生理期哦,在想什么坏事老实交代!” 筱年的耳朵真好揪,薄薄圆圆,形状漂亮,手感柔滑,忻楠总忍不住又捏又揉,每次看筱年连耳朵带脸颊红成一片,小脸滑稽地皱成一团,就笑不可抑,等侵略发展到颈子和腋下时,小家伙绝对痒得眼泪都笑出来,全身扭得像条虫一样大叫“哥啊饶命啦!” 忻楠顶喜欢看筱年这时候的样子。小家伙烂泥一样瘫着喘粗气,衣服皱成一团,皮肤变得红粉绯绯,大眼睛泪水盈盈的,虎着小脸一边抽鼻子一边斜眼瞪自己,每逢此刻忻楠就觉得心情大好,乐趣无穷。 ——恶劣啊! 但忻楠觉得自己心情好的理由很充分:筱年敢于睡懒觉了,尤其周末,总是耍赖不起床。也敢于乱摊东西了,课本丢在他的桌子上,画板总是架在让他想不到但是会撞到的地方,一堆铅笔随时会意外地在脚底下出现。拖鞋突然踩爆水粉颜料吓他一跳的时候,那小子会咯咯笑着溜去拿抹布,一点心虚的表示也没有。也不再谨慎到非要规规矩矩到点吃饭,不再出来进去礼貌地跟他打招呼——总之,不再束手束脚好像是到别人家做客。 最叫忻楠志得意满的,是筱年长个儿了。试秋装的时候,尺码比以前要大一号,可能是这半年多的骨头汤产生了效果,用卷尺一量,林筱年居然窜过了一百七十公分,达到一百七十一点五公分,虽然看起来还是细长细长的,但筱年骨架小,身上还是很养出了一点肉。 忻楠总觉得照筱年的骨架,还是要胖一点比较好看,看脚就知道。筱年的两只脚丫儿白白嫩嫩,脚趾头圃圃的,肉感又可爱,忻楠决定比照同样标准喂胖筱年。 小孩儿被他逗得滚在沙发上直扑腾,“楠哥你得了吧,身上也变那样还有法儿看吗?” “你没有审美观,我不跟你讲,乖乖把这汤喝下去。” 每天晚上一碗补汤,养秋膘良方。 “我没审美观?”筱年咯咯笑,“我画画儿的我没审美观?我现在都开始帮雅泽哥画他的外销货了。” “他剥削你啊?有钱赚没有?” “有,一幅三十乘五十的可以赚八千块,雅泽哥说要教我画油画,油画赚得多,不过到时考试不考这个。” “那狐狸头!我先警告你,赚钱可以,不许影响正常上课和画画。” “知道啦。” “啊,不要给我转移话题,快喝汤!” “太多啦,少一点行不行?晚上老跑厕所……” “买个痰盂放在屋里就行了。” “恶……”筱年脸变红,吃吃地笑,“会臭臭的……” “我又不嫌你!”忻楠挑着眉毛也乐不可支。 …… 小哥俩儿的生活真是快快乐乐,忻楠一点儿不在意同事笑话他恋弟成狂。公司同事大家混熟了,经常也会相约着出去玩儿,忻楠个性好,活泼开朗、待人热诚,已经很得人缘,外貌又出色,更具吸引力,谁搞活动都愿意叫上他。去玩无所谓啊,但只要跟弟弟的活动有冲突,忻楠就一概推拒。 “对不起哦,我弟弟要下课了,我要去接……” “不行啊,那天要陪我弟弟去展览会……” “周末啊?要陪我弟弟去写生……” 这种话听得多了,同事都觉得好笑。 “你弟弟也十七八了,不用这么跟前跟后吧?” “老是要照看弟弟,你都不觉得烦哦?一点自由也没有。” 忻楠耸耸肩,跟着笑,“也对,应该培养一下他的独立意识。”说归说,忻楠照样陪在筱年身边跑,他总是不放心。偶尔有事没有办法陪着筱年,那孩子虽然嘴上不说什么,眼睛里却流露出寂寞的样子,忻楠看到就觉得内疚。 而且真的工作到很累的时候,想放松的时候,最想待的地方还是家里。躺在沙发里看看电视,听听音乐,顺便给筱年当模特,听见画笔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掀开眼皮,看见筱年清秀的脸庞在画架后面一会儿探出来一下,专注的眼神。 那时总是静谧的气氛把疲劳一点点从身体里抽出来,把睡意一点点灌注进去,舒适的感觉渐渐打散了意识,忻楠睡梦里觉得有人在身边轻轻地来回走动,凉爽的触觉在额头和嘴唇上倏来倏去,说不出的甜蜜,微暖的阳光里,桂花的香气愈加浓郁了。 国庆的时候,忻楠约好带着筱年,跟雅泽和方灿四个人一起去九仙山野营,结果没能成行,临放假前两天接到通知,让他去汶南的生产基地代二期监理的班儿,设备安装正进行了一半,原来的监理人临时有事要回德国。让忻楠去,等于是破格任用了,表示公司信任他,不过……忻楠拿着通知又喜又愁。 柯汉儒隔着玻璃壁板看到,叫他进去问:“这件工作很繁重,怎么样?没问题吧?” 忻楠赶忙整肃好表情回答:“没问题,我会努力。” 柯汉儒点点头,“监理助手会帮助你尽快进入状况,我相信你能做好,有任何问题你可以直接给我电话。” 虽然语气不动声色,忻楠已经知道这是对自己的格外关照了,感激什么的是不用了,只有做出成绩来才不会让对自己另眼相看的人失望,所以他只是说:“好的。” 柯汉儒看着眼前充满朝气的青年,不由微笑起来。 *** 听说他去不了,筱年有点儿失望,“不能过了节才去吗?方灿的车只借两天,我们只去一两天就回来不行吗?” “我明天就得走,时间分配不过来。”忻楠安慰他,“没关系,你可以跟雅泽和方灿一起去。” 筱年点点头,有点意兴阑珊。 雅泽听了倒无所谓,“那我们三个自己去,不管你了哦?” “不管就不管吧!”忻楠泄气,第二天就收拾行李,在筱年可怜兮兮的目光中离家了。 设备安装调试阶段确实比较累,需要非常的责任心和相当的专业能力,在这里还要加上条理性和统筹性,忻楠并不缺乏这些,所以上手不难,他又年轻,精力充沛——可是他头一次知道自己睡觉认床。 十点多才回招待所,这么壮的小伙子也隐隐觉得肌肉发酸,但居然睡不着,翻来覆去的烙饼,折腾一会儿,忻楠忍不住摸出手机躺在那里打电话。 “喂?筱年?睡了吗?” “楠哥?”筱年又惊又喜的声音,“还没睡啊,你在哪儿呢?” “废话,我还能在哪儿?” “哦。” “干嘛呢?” “翻上次买的画册呢。” “哦,明天放假了吧?想去哪儿玩啊?” “明天我们补半天课呢,下午才放假。” “这样啊,幸好方灿的车借了两天,否则时间还不行呢。” “嗯,”筱年有点闷闷的。 “你出去玩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嗯……我不太想去了。” “怎么了?”忻楠提起心来,“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你又不去……”声音含含糊糊的。 忻楠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笑起来,突然心情很好,“我不去你就不想去啊?你还真黏人哎……” “……” “喂喂,干嘛不说话?” 对面只有细细的抽鼻子声,筱年大概抱着电话筒在扯纸巾。 “怎么啦?真的感冒啦?” “……没有。” “喂,”忻楠没听出那两个字有点干巴巴,他在转别的脑筋,“你真的不想跟他们去玩啊?” “嗯。” “也好啊,省得给他们当电灯泡,”忻楠侧过身,两只眼睛直放光,“要不,你到我这儿来吧?” “……” “这边儿不错啊,风景不错,有个很大的海水浴场,一点儿没污染,还能挖到蛤蜊呢,你要想爬山这边也有啊,后头就是山。” “嗯……” “来吧来吧,”忻楠觉得自己在又哄又骗,“到时我们去吃螃蟹,肥得很呢。” “你不是……”筱年嘟嘟囔囔。 “什么?” “你不是嫌我黏人吗?”有点委屈。 “哪有?”忻楠失笑,“我就喜欢你黏我,乖小猪快来吧,没你我都睡不着哩。” 乖小猪似乎破涕为笑,“楠哥你睡不着啊?怪不得这么晚打电话来骚扰我!” 忻楠呵呵笑,“怎么样?同情你哥我吧,累得惨死还睡不着。” “这毛病我会治,我把你枕头给你寄去就行了,“筱年轻软的声音带着笑意。 “等你寄来我已经困死了,呼,不行了。”忻楠装出呼吸急促的动静,听筱年在话筒里咯咯咯笑成一团。 “好啦好啦,我自己给你带来,你再忍忍哦,我明天一下课就来。” “不用不用,”忻楠咧嘴,“后天早上我们公司发班车,你去乘就好了,说是我弟弟,司机就让你上了。” “那你不是明天还得睡不着?” “只好忍啦……” “呵呵,好,那你忍着吧。” …… 放下电话,忻楠心情很好,脸上还是笑咪咪的,还是……睡不着,一翻身,又抓起电话来,打给季雅泽。 “喂喂,雅泽?跟你说一声,后天筱年不跟你们去九仙山,我让他到我这儿来玩。” “……呼……嗯……你谁啊?”季雅泽的声音有点上气不接。 “我忻楠!你干嘛昵?” “忻……忻楠啊?”雅泽好容易喘均气,“你刚说什么?” “我说我让筱年到我这儿来玩,他不跟你们去了。” “哦……”雅泽火气上来了,“死忻楠,这种事明天说就可以了,半夜三更的你打什么电话!” “嘿嘿,”忻楠忽然有了灵感,“打断你了是吧?” “你说什么哪?”雅泽叫。 “差不多行啦,”忻楠今天晚上特别活泼,“做多了伤身哪。” “伤……伤……伤你个大头啦!”雅泽气得说话都结巴了。 “哪,通知到了,就不影响你们了,请继续请继续。” “忻——楠!你会遭报应的!一——定会!” 忻楠笑着合上手机。 *** 因为是预计后天看到筱年,所以第二天下午忻楠在车间接到电话的时候有点意外,“筱年?怎么了?” “楠哥,我已经在车上啦。” 忻楠一时摸不着头脑,“什么车上?” “长途车,我已经下课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又没事儿干,我就来坐长途车了。” “啊?”忻楠惊讶又好笑,这小子性子这么急?“你认路吗?从汶南长途车站过来还要坐公交呢。” “行的,我下车问就知道了。”忻楠还想细说,已经有人在叫他,只好急急说:“好好,那你过来吧,到了门口给我电话我出来接你。” “知道了,”筱年兴高采烈挂了电话。 等忻楠这边告一段落,想起来看表的时候,吓了一跳,已经五点了。急忙给门卫打电话问有没人找,说没有,打筱年的手机,对方提示关机,忻楠觉得纳闷之余,有点担心起来。从d市过来小车一个多小时也就到了,筱年打电话是两点来钟,长途车就算路上耽搁,拐拐弯儿什么的,三个小时也净够了。 今天晚上不用加班,忻楠索性跟司机借了车开到长途车站,停在外面等,有车进站就过去看,连着三四辆车,连筱年的影子都没见着。 眼见着天色有点擦黑了,进站的车也越来越少,忻楠有点捺不住性子,跑到调度去问,说是d市的最后一班车已经到了,都进停车场了。忻楠不得要领,再拨筱年的电话,还是关机,心里不由急起来,还是他坐的是过路车?过路车经常不进站在路边随便停,下车之后迷路了?还是已经到了,跟自己错过了?再打电话回厂里问,仍然没人找。 忻楠茫茫然站在路边,觉得心咚咚咚跳得发慌,又是急又是气。臭小子不听话!老老实实等明天坐班车不好吗?搞得现在连人都不见!拨了电话回市里找雅泽,雅泽也吓一跳,听见忻楠让他给公路管理处打电话问公路上有没有出事,雅泽直觉地表示怀疑,“没那么夸张吧?” “让你打就快打,哪儿那么多废话!”忻楠情绪有些烦躁。 雅泽不吱声了。 接下来怎么办?忻楠漫无头绪,开着车在长途站附近转来转去,然后又把车开到从d市过来必经的路上,眼神不错地盯着路边看,这边已经算郊区了,人烟少得可怜,怎么看也看不见忻楠期望中那纤细的身影。 等八点多钟雅泽打电话来说公路上没出车祸的时候,忻楠都已经打算报警了。 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起来,是个陌生号码,忻楠急忙接起来,一听对面的声音整个人跟撒了气的皮球一样。 “楠哥,是我,“那孩子声音有点沙哑,听起来惊喜里带着点哭腔。 “臭小鬼!”忻楠吼出来,“你跑哪儿去了?你现在在哪儿?” “我……我坐错车了。”筱年声音有点畏缩。 “你现在在哪儿?” “在……这地方叫……叫皮兰崖村……挺小的。”筱年好像一边在问人一边在讲电话。 “皮什么?”忻楠连听都没听过这名字。 “皮——兰——崖,在岚山往汶南去的半路上。” “岚山?”忻楠目瞪口呆,“你跑那儿去干嘛?” 从d市到岚山和到汶南根本两个方向,到汶南是沿海岸线跑,往岚山再下去可就进了同三线了。 “呃……” “你等等,”忻楠翻出车里的地图找到岚山,又找到岚山通汶南的公路,“地图上没有你说的那个名字,附近有什么东西?” 筱年又在那边嘟嘟囔嚷问人,然后回来讲电话:“他们说再往前是三河桥,有个乡,是地图上有的。” 忻楠一眼就看见了,“我知道了,你打的什么电话?” “路边的公用电话。” “行,在那儿待着,我这就过来,大概半个小时就到了。” “嗯。” 忻楠一路黑着脸,下巴颏绷得紧紧的,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林筱年为什么会混到那条路上去。幸好那路整修不久,算是很好走,可以让他开快车。过了三河桥,他开始放慢速度,留意路边。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乡村的灯光在黑暗的旷野里很醒目,星星点点出现在前面。 还隔着一段距离,忻楠已经看见坐在低矮小铺门口的少年。 公路从这个小村中间穿村而过,路边开着些修理厂、小饭店、杂货店之类,筱年很乖觉的坐在小板凳上,包包放在脚边,他怀里累累赘赘拖着一大抱东西,借着铺子里的灯光,忻楠隐约觉得那东西像是枕头。 筱年一直在盯着路上看,看到这辆车停下。他立刻站起来,等看到忻楠,脸上已经绽出笑容,跳着冲过来。 忻楠快步迎上去,板着脸,一把把筱年连人带枕头搂在了怀里。 要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浑身发软,四肢紧张到僵硬,但是,心终于踏实了。 等忻楠把筱年安顿好,打电话给雅泽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嗯,又累又饿,吃了点东西,一沾枕头就着了……估计也吓得够呛。” “到底怎么回事?” “人家跟他说是路过汶南的车,他就上去了,结果开了三个多钟头到岚山就让他下车了,跟他说已经差不多到了,再转趟车就行了。” “诓他呢,一看就是没出过门的。” “不就是说!傻孩子连到汶南多长时间都不知道,下车一打听,都说他坐错了车,就慌了,手机又没电了,问了问路,找着到汶南的标示牌,心说一边走一边等过路车,就开始往这边走。” “喝!三四十公里呢。” “走那个皮兰崖花了三个小时,将近二十里地,算快的了,还一路抱着我的枕头呢。” 雅泽“扑哧”笑出来。 “傻吧?”忻楠也笑,低头看蜷在被子里睡的一塌糊涂的筱年,夜灯昏黄的光线下,筱年淡白的小嘴微微张着,拳头攥在脸颊边,睡得跟个孩子一样。累坏了,忻楠轻轻抚摸筱年光滑的脸颊,有点心疼。 “行了,没事就好。” “嗯,没事就好,”忻楠摇头,“唉,一天不看着他也不行,简直离不了人。” 雅泽在电话那头乐,“算啦,他离不了你?我看是你离不了他了,一天不操心你就不舒服。” 第十七章 早上醒的时候,忻楠觉得身边有点异样,迷迷登登撑开眼皮,看见筱年跟只猫似的,睁着大眼睛,笑咪咪窝在自己旁边,怪了,这小猪怎么比他醒得还早? “醒了干嘛不起?……大清早的傻笑什么?几点了?”忻楠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来看,六点。招待所紧靠汶南的名胜金沙滩,海浪声清晰可闻,沙滩上早起嬉闹的人声隐约传进来。 “我起来过了,都趴着窗户看了半天了,”筱年抿着嘴笑,“还是开车快,要不我说不定现在才走到呢。” “哼!”还敢提!忻楠白他一眼,也清醒了,晃晃荡荡爬起来上厕所去。 “楠哥,我要一直走得走多长时间才能到啊?” “一天。” “那开车呢?” “四十来分钟。” “……哦。” 忻楠刷牙洗脸出来,筱年还坐在床上笑呢。 真邪性,忻楠狐疑地瞪着他,“你不赶紧刷牙洗脸,坐这儿笑什么呀?” 笑……昨天忻楠哥抱着自己抱得好紧……还把脸贴在自已头上……又是气又是担心…… 还是担心多点儿……搂着自己跟搂着宝贝一样……今天早上也是……醒的时候……忻楠哥也搂着呢……所以……所以偷了一个亲亲…… 筱年脸颊飞红起来,急忙掩饰,“嗯……忻楠哥,教我开车好不好?” 忻楠瞪他一眼,“你以为你多大了?少废话,刷牙洗脸吃饭。” 筱年扁扁嘴,不过也没很不满,蹦下床到浴室去了。 “我今天还得干活儿,要能弄完的话,明天就能歇一天,你今天自己玩儿行吧?”忻楠隔着门说,等了一会儿,到卫生间去看,筱年正抹脸,不说话。 “嗯?行不行?”忻楠搔搔头,有点心虚,把人骗过来却不能陪着。 “……” 忻楠过去搂着他肩,“行啦行啦,哪,反正你跟雅泽他们去也是自己一个人玩,在这儿都一样啦,晚上请你吃螃蟹。” “好吧,”筱年不像往常那样乖巧,答应的有点不情不愿,好似有点撒娇,“说好了!” “保证不食言,”忻楠举手发誓。 筱年歪着头,笑起来,圆眼睛晶莹闪烁,仿佛撒满阳光。 忻楠一刹那间有些迷惑,心里重重跳了一下,等他回过神,筱年已经跑去找他的小画夹子,念叨着说上午要出去画画儿。他的样子格外活泼,是因为在陌生地方,又是度假,所以特别放松吧? 忻楠说话算数,晚上果然请筱年吃螃蟹,这个季节的蟹子正是满黄儿,肥得流油,两人吃得心满意足。 “嗯,比九仙山的山菜肯定是好吃多了。” “给雅泽哥他们带点回去。”筱年直舔手指头。 “不带,馋馋他们,”忻楠坏笑,“干脆让你玩个痛快,吃完饭干什么去你说吧。” “这边有什么玩的呀?”筱年眨巴眼晴,“要不看电影去,我下午看见招待所后面有个影院,有通宵场。” “就你还看通宵场?” “你明天不是不上班吗?” “我是说你熬不了夜……” 后来忻楠想,要是他们不去看电影,是不是就没后头这些事儿了?雅泽说,自己种因自己尝果,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踏过来的,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走的是什么路,这是早晚的事儿。是,他后来想,一场电影一个人不算什么,不是这次也有别次。 总之,他们高高兴兴去看电影了。 第二个片子忻楠记得清清楚楚,是《哈利波特3》,演到博格特变成的斯内普教授突然套着纳威祖母的衣服时,筱年咯咯地笑个不停,忻楠出去买饮料,那个时候已经是凌晨了,影院里人不太多,坐得很稀疏。 忻楠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原来的座位上坐了一个人,不禁有点奇怪。忻楠和筱年的座位很靠后,就在走道边上,有人开关门时,外面走廊的灯可以照进来,忻楠看到那人身子侧向筱年那边,好像正在跟他说什么,他皱起眉走过去。 筱年紧紧贴在椅背上,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僵硬。 然后忻楠就看到了那只手,那男人的一只手正放在筱年大腿根部,隔着裤子用很轻的动作在那里抚摸。 忻楠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到脑子里来。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被他拖出来打倒在地上了。巨大的响声使得附近的人都回过头来,忻楠暴怒地不停地一拳一拳地接下去,有人在惊呼,走廊里有人“噼里啪啦”朝这边跑,面前的男人鼻子出了血,在脸上糊成一团,含含糊糊发出声音:“别……别打……不……不愿意……就……说……啊……” 忻楠喘著气,脑袋里“嗡嗡”地乱成一团,目光落到旁边。 筱年像木头一样僵立在一边,脸色死白,一接触到忻楠的视线,他全身惊恐地颤抖一下。那一下仿佛点着了导火索,忻楠无法控制地拳头又砸下去。周围乱成一片,有人在喊“报警打死人了!”有人扑了过来,从后面抱住他。 忻楠想甩开那人,但那双细瘦的手臂很执拗地勒紧他不放,在他耳边拼命叫“哥!哥!别打了!别打了!” 忻楠停下手,脚下的男人还在大声呻吟。忻楠拍拍勒在腰上的手,“筱年,放手!” 筱年放弃抱住他的腰,转而揪他衣服,泪流满面,“哥我们走,我们回去吧!”拽着忻楠往外走。 旁边有人想拦,被忻楠凶狠的目光吓得退回去。他们越过人墙冲出电影院。 开始是筱年拽着忻楠走,渐渐地忻楠越走越快,变成他拽着筱年,死死抓着少年的一只手臂,拖着他冲锋一样穿过空荡荡的马路,筱年跌跌撞撞几乎跟不上他的步子,两个人难看的面色吓了值夜班的接待员一跳,上楼,开门,忻楠把筱年推进卫生间,推倒在浴缸里,伸手猛地拧开水龙头。 “洗干净!”忻楠阴沉地喝斥。 突如其来的凉水刺激得筱年浑身哆嗦,他无助地抵挡着忻楠在水龙头下撕扯着想脱自己衣服的手,又惊又怕,终于哭出声来,“呜……楠哥……你别这样……求你……别……我害怕……呜……哥……求你……” 忻楠住了手,瞪着筱年那张涕泗纵横的小脸,惊恐的跟晴,觉得喉头噎得难受,恨意还充满全身,咬着唇,他猛把花洒向头上冲。 凉水打湿头发肩膀,顺着脸和脖子往下流,忻楠丢掉花洒,无力地坐在马桶盖上,耷拉着脑袋。脑海和胸腹间的熊熊的火苗被凉水一冲,似乎褪下去了一点。忻楠深呼吸,不停地呼——吸——呼——吸,半晌,脑子似乎清明了一点,看看自己,又扭过头去看身边的人。 两个人都很狼狈。 筱年全身都被浇湿了,衣服贴在身上,曲着两条腿,脑袋埋在手臂里,整个人蜷成一团坐在浴缸里边哆嗦边呜咽。 真他妈的!忻楠的恨意又有点冒头,揍不死那小子算他走运。 也恨自己! “筱年。” 小小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忻楠叹口气,刚才他干什么了?打人?还有什么? 失控了,到现在他脑筋还有点木木的,但是也清楚自已情绪失控了。 忻楠有些茫然。 听到旁边的作呕声他才警醒过来,吓了一跳。筱年哭得太厉害了,脸涨得通红,躬着身子往外吐东西,连呛带咳几乎喘不过气来。浴室里顿时弥漫一股难闻酸味。 忻楠跳起来,扑过去用力地一下一下抚筱年的背,一边抓起花洒调水温,等热气开始外冒,才把水浇在筱年身上。 “来,筱年,起来,”半扶半抱把筱年从浴缸里拖着站起来,忻楠低头先把污物往下冲,筱年摇摇欲坠,靠在他胸前。 等忻楠伸手要脱筱年的衣服时,怀里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小手突然抓住忻楠的手。 “筱年,别怕,”忻楠努力放柔声音说,“刚才是哥不好,吓着你了。你身上都湿了,衣服也吐脏了,得洗洗,要不,你自己脱。” 握在他手上的小手犹豫了一会儿,放下去。 呜咽声变成断断续续的啜泣,一下一下的抽着气,筱年很温顺的由着忻楠把套头衫从胳臂和脖子里褪出去,牛仔裤也脱下来扔在一边,忻楠扶着筱年,让他自己把内裤脱下来然后坐在浴缸里用花洒往他身上冲水。 水很快漫上来,热气的包围中,筱年的哆嗦轻了,垂着头,不停地抹脸。 忻楠放好花洒,一声不吭去收拾衣服。 过一会儿,他听到身后筱年哑着嗓子低低开口:“不是我愿意的。” 忻楠回过头。 筱年抬起头来,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全是泪水了,“哥,不是我愿意的,我,我动不了,我吓得要命……”他胸口一起一伏,突然又放声哭出来,“……不是我愿意的……” 无声地叹息着,忻楠坐到浴缸边上,伸手,“来,筱年。” 少年猛地扑到他怀里,抱住他脖子,眼泪下雨一样哗哗往下淌,光溜溜的水滑的身体贴在忻楠身上。他认命地闭一下眼,调整少年的姿势,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紧紧地搂着他。 “嘘,行了,别哭了,我知道你不是愿意的,是哥不对,哥没保护好你,还对你粗暴……” “呜……” “对不起了,别哭啦,乖小猪,没事了,都是哥不对……” “呜……哥……” “嗯嗯,哥在这儿呢,别哭了,没事了……” “……” 好不容易把筱年哄着停了哭,水已经快凉了,忻楠赶紧把筱年擦擦干,包好送到被子里去,那孩子已经又有点发热的来头了。 忻楠自己随便冲了冲水,刚上床,筱年就缠了过来,顺手把这具纤细的小小身体揽在怀里,忻楠觉得疲惫不堪。筱年的头就枕在自己的肩窝里,细细的鼻息扫着脖颈,一只手臂横过胸前,抱着自己,一只脚也搭在自己腿上……筱年烧糊涂了,他忘了自己还光着呢…… 滚烫的身体,细滑的皮肤,忻楠抱着筱年的那只手顺着他的背轻轻抚摸着,从细窄的肩胛滑过腰,停在圆翘的部位…… 呼吸有点急促……忻楠用另一只手抹一把脸,咬着唇,眼里热热的有什么要流出来…… 说不上什么……突然就明白了……是因为看到那脏手的动作就要发疯的感觉……还听到筱年脆弱的哭泣……还是当他纤细的身体投到自己怀里……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反正是明白了……欲望……比欲望更强烈的绝望……可能早就已经开始了他自己却还不知道……可是等他突然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应该结束了…… 他不能当那个伤害筱年的人……不能当那个让这孩子恐惧的人……所以……就这样吧……这孩子发烧糊涂的这个晚上……第一次这样接近……毫无阻碍……也是最后一次…… 忻楠瞪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搂紧怀里的人,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真是疯了!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不过一两个小时而已,他的生活就被颠覆了…… 记忆里唯一的一次失控,之后,所有的一切就都变了。 筱年辗转反侧,低声呻吟着,烧到后半夜,才睡得安稳了点。忻楠抱他在怀里,一直盯着他看,好像以前什么时候也这么仔细看过的,桃子形的小脸,尖尖的下巴,弯弯的眉,眼皮下面那两弯月牙一样的睫毛,秀气的鼻头,淡白的嘴唇…… 第一眼就觉得他可爱……又寂寞又可爱……忻楠轻轻朝那微微张开的小嘴亲下去…… 第二天早晨,筱年好不容易才睁开惺忪睡眼,觉得脸和眼睛周围辣辣的疼。一睁眼就看见忻楠趴在旁边朝自己微笑,“小猪,睡醒啦?” “嗯,“筱年轻轻地应着,爬起来坐在被子里,一时有些发呆。 充当睡衣的圆领大汗衫松松垮垮吊在身上,领口太大。露着一边肩膀,动动身子,好像是穿着内裤,感觉跟平时在家里醒来一样,但是,似乎又有点不一样。 筱年想起昨晚的事,抬起头来看忻楠,他已经在动手抽被子:“醒了还不快起来,快去刷牙。今天我休息,带你出海去玩。快快!” 被单掀开露出筱年的腿,他下意识地缩了缩。 忻楠转身把被单堆在椅子上,背着他说:“快穿衣服。” 干净衣服已经整整齐齐摆在一边了,“哥,”筱年一边套裤子,一边犹豫着开口,“昨天……” 忻楠回过头来,笑的很和煦,打断他,“别想昨天的事了!不用担心,那人死不了,我有数的,早上我出去看过了。” “哦,”似乎还有些什么?筱年张张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 “筱年,”忻楠站在他面前,捧住他的小脸,“你放心,你放心。” 他的招牌灿烂笑容暂时性缺货,怔怔地看着筱年,像在自言自语:“……你放心。” 两张面孔一时贴得很近,近到筱年几乎只能看到忻楠的眼睛,漂亮的深陷的眼窝,双眼皮,浓密的腱毛,褐色的瞳仁蕴含着乌沉沉的光,专注而沉默,一边映出一个小小的自己,全都是自己。 忻楠突然用力揉筱年的脸,大笑着把他推远,“傻小猪,傻乎乎的发什么呆?还不快去洗脸,我们要跟船到对面小岛上去吃饭呢,再慢就来不及了。” 筱年仿佛突然从梦里醒过来。 接下来的时间,不算头天电影院的意外,筱年是很开心,情绪很快就被忻楠带得高涨起来,跑到对面小岛去挖海蛎子、摸蛤蜊、拾海星,气温偏高的中午时分还能到浴场里扑腾扑腾,有人带着狗到海滩上来遛,筱年让一只拉布拉多狗追得满世界乱跑,忻楠笑得摔倒,呛了一鼻子水。 晚上汶南的政府广场有文艺汇演,两个人跑去看,节目没看多少,吃了一肚子烤肉和蛋卷冰淇淋。 忻楠哥真的有点不一样,筱年想,他对着自己笑的时候让自己的心里扑扑跳得好快,比平常对自己更好,比哥哥对弟弟还要好,走到哪里都搂着自己的肩膀,说话的时候贴着自己好近……到汶南来真的不一样,这里的忻楠哥都不一样,让自己……让自己突然又充满希望…… 两天后,跟着泛世的班车回市区的时候,筱年有点舍不得,“我们后天才开始上课,我明天自己坐长途车走不行吗?” 忻楠连连摇头,“我谢谢你了,你还是老老实实跟班车吧。” 筱年把嘴嘟得高高的。 忻楠微笑着看他,突然把一根手指压在他的嘴唇上,“小猪嘴!”他没有点点就放开,而是稍微用点力压在上面。柔软的和略为粗糙的触觉交织在一起,筱年觉得脸上一点点开始发烫,有点痴呆地看着忻楠哥的笑脸。 忻楠终于放开他,微笑始终保持在脸上,直到车开动,筱年回头朝他招手,仍然能够看到他笑着看自己,非常温暖地,笑着,看着自己。 *** 接下来的两个月,筱年没有机会再去汶南了,高三补课补疯了,艺术类考生也不能幸免,刨掉学校的课,还不得省掉专业课,季雅泽当起老师来是很严的,有时骂得学生狗血喷头,筱年不敢惹恼他。 他想忻楠! 想得要命! 但忻楠似乎忙得不可开交,连电话都很少打回来,有也只是匆匆说几句,让他多听季雅泽的话,不要跑出去玩,好好用功之类…… 筱年每天拿马克笔在日历上划一个大叉,盼着忻楠原定的两个月代班期赶快结束。 好不容易等到十一月底,忻楠终于打电话说要回家,筱年乐疯了,在屋子里“砰通砰通”跳,幸好楼下老太太早住老年公寓去了,否则还不打上门来。 班车中午发,估计三四点钟忻楠哥就能到家,正好碰上周日下午没课,筱年卯起来把家里擦得光亮洁净,连地板都一尘不染,又炖了一锅加芡实和蚝的老 鸭汤——研究了半个月营养食谱——闻着味好像还不错,筱年已经决定要学做饭了。 关了小火,筱年坐在地板上心神不定地翻着自己的画夹,嗯,把这个给楠哥看,他一定会夸我。一会儿出神,一会儿又傻笑,再一会儿去摇摇桌上的闹表,恍恍惚惚地直到脚步声到了门口他才反应过来,立刻抓着从夹子里抽出来的一幅画冲过去。 “哥……”筱年猛地拉开门,笑着叫,“你回来啦?” 忻楠站在门口正要推门,被他吓一跳,“哟!”然后笑起来,“筱年你怎么这么吓人?”然后他指着站在自己身后的人说:“哪,介绍一下,我女朋友周彤,叫小周姐姐。” 筱年呆住,手里的画掉在地上。 他背后的女孩子探出头来笑着招手,“嗨筱年,还认得我吗?在汶南见过的,筱年还是这么可爱啊。”她有一头短短的卷发,南方人深蜜色的皮肤,很俏皮的长相,飞扬的表情。她弯腰把地上的画拣起来拿在手里看,活泌地大笑起来,声音清脆,“噫,忻楠,这画的是你呀,画得很像呢!” 第十八章 “……我努力地爬上一颗不断滚动的圆球,却始终站不稳,常常跌落……你说男孩别哭!我知道,我会努力擦干眼泪。可是,可不可以让我先放声哭泣,才继续勇敢……” 筱年轻轻把那本漫画书放回书摊上,转头上车。 以前哥也说过类似的话,说没事的,没事的,你先哭,啊,哭完这次以后咱再坚强……现在,他已经没有哭泣的机会了…… 到画室的时间比平常晚了,季雅泽皱着眉头小声说他:“又坐过站了?” 筱年低下头,没回答,只轻轻地把画架支好夹纸取笔。 不想打扰其他学生,雅泽没有继续问下去,心里有点不豫,这小子最近轻飘飘地丢了魂一样。迟到,说是上车打盹坐过了站,画画儿时也经常出错,老废稿,是学校功课太累?下次见到忻楠记得要提一提,这种状况不出成绩,不行要去同老师讲手下留情,反正是艺术生。 不相干的人季雅泽一般是不太搭理的,但曲曲折折下来,林筱年已经算得是自己人了。 这个下次一直拖到筱年过生日的时候。 忻楠大张其事,在饭店订了ktv包房,请了季雅泽和方灿,请了钰良和她男朋友,还叫上了筱年的几个同学和在画室比较熟悉的三个学弟,同学其实最初都是忻柏的朋友,学弟是雅泽叫来的,有点罔顾小寿星本人的意愿——如果他自己有意愿的话。但筱年什么也没有说,很顺从地接受了。 忻楠自己带了周彤来,还订了元祖的抹茶蛋糕,说是已经欠了筱年两年了。 筱年只在吹蜡烛的时候成为焦点,当烛火也熄灭,少年浅淡的笑意消失在黑暗中时,站在众人后面的忻楠握紧双手。其他人吆喝起来,有人去开亮灯,大家闹成一团,筱年自人缝里找到忻楠的眼睛,只不过惊鸿一瞥,忻楠便转回头去与身边的女孩子说话…… 一帮人吃吃喝喝玩玩,都是年轻人,一下子熟悉起来,都想借机折腾一下,狠狠挥霍一把青春活力。几个小的不是逮着机会猛灌啤酒,就是麦克风霸主互抢,唯一的两个女孩子活泼得要命,一会儿便与几个大男生又笑又叫玩在一起。 方灿雅泽和忻楠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闹,雅泽终于纳罕地问出来:“你这新女朋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忻楠一径笑,“我说了你也不会信的。”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信?”雅泽视线没有离开过周彤。 忻楠笑得很颓废,“随你信不信,我是被她赢到手的。” “咦?说来听听,“连方灿都开始好奇。 “……我也是后来听说的,我快从汶南回来的时候,一帮同事大家去ktv喝酒唱歌……他们说我喝多了,念叨着说得赶快找个女朋友,现场有三个女的自告奋勇,后来她们就剪刀石头布,她赢了,所以……”忻楠呵呵笑,“所以第二天我就有女朋友了。” 雅泽像听了个冷笑话,半天才瞪着眼睛问:“喝醉了的事儿你也认?” 忻楠耸耸肩,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她也还不错。” 雅泽摇头,想说什么,又放弃,还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方灿倒是了然一笑,“你可别伤已伤人。” “哪会,”忻楠抬跟看那个红衣服女孩,“我们心里都有数,试着看呗。” “你把以前的事跟她说了?”雅泽静一会儿,还是忍不住。 忻楠摇摇头。 以前的事儿?谁?雅泽是指安宁,但安宁不是那根剌,他的视线无可抑制地溜到筱年那边去。桃子脸男孩在一帮大男生中显得特别安静可人,笑着听他们瞎扯,眼睛迷蒙,脸颊绯红,他唱了酒? 忻楠有点失神。 两三步距离,像隔着整个世界。 特意营造的氛围,把他推远一点,再远一点……如果只剩下两个人,会忍不住吧?特别脆弱的时候,是不能只剩下两个人的,会忍不住把他抓到自己怀里…… 季雅泽抱着臂,冷眼旁观。 方灿不让他喝酒,所以他很清醒,所以,他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忻楠匆匆忙忙交了女朋友,用很无聊的方式。 周彤那个女孩子人是不错的,与以前那个冰块安宁截然不同,她大方热情、活泼开朗,跟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但眼睛里透着精明和洒脱,她肯定是喜欢忻楠的,没有人能不喜欢忻楠,但她也不会腻在他身边,她当他女朋友当得很清醒,你不能说这两个人必定没有结果…… 但是突兀而轻率……忻楠不是这样的人,至少以前不是。 安宁的事发生的时候,忻楠并没有这样。 那个时候他忙于处理林筱年的事,你说他隔了一年,才突然感受到了创伤痛苦,这完全说不过去,但事实是忻楠有些反常了。 失恋症候群,他无所谓的表现散漫轻忽,这暗示着自暴自弃;对待爱情不再认真,整个人虚浮起来,是,他仍然在笑,但那笑容已经不同。如果真是这样,雅泽只能说忻楠在感情上极度认真也极度迟钝,一年前割下的伤口,他到现在才开始痛。 但,真是这样么? “……他快喝多了。”忻楠轻轻说。 “什么?”雅泽一时有迷惑。 忻楠茫然回过头来看他,过了几秒仿佛才清醒过来,“哦,我是说筱年快被他们灌醉了。” 雅泽侧头瞄那孩子一眼,“哼,这帮小子,明天一早头痛的时候就知道厉害了……你不去挡挡他们?林筱年要是会喝酒我把头都剁下来,你再让他喝你今晚有得麻烦了!” 忻楠笑笑,没说话,也没起身。 雅泽倒是有点诧异了。 忻楠突然说:“今天晚上让筱年住你那里。” 雅泽怔住。忻楠忽然有点恶劣地阴笑着,“周彤也喝多了,我一个人照顾不了两个醉鬼。” *** 季雅泽把筱年扔到沙发上之后,跟方灿说:“忻楠不对劲,你看出来没有?” 他的情人一边脱外套一边摇头,“没看出来,不过雅雅,你再对他这么明察秋毫的,我就肯定会不对劲了。” 雅泽没理他。 筱年滚在沙发上,眼皮半搭着,喃喃说:“……我喝醉了。” 雅泽下身去看他,“嗯,酒品不错,知道自己喝醉了就快睡!” 筱年脸上那抹恍恍惚惚的笑已经摆了一晚上,好似用万能胶黏牢的表情,视线透过雅的脸穿过屋顶飘向远方,他忽然淡淡地弯一下唇角,轻轻叫:“哥……” 雅泽刚要答应,就看到筱年半闭的眼睛里滑下大颗眼泪。 两颗眼泪顺着眼角滑过太阳穴,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极浅极浅的印子,然后滚进头发里看不见了…… 方灿放好衣服过来,看到雅泽皱着眉头坐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问:“你在干嘛?” 雅泽抬起头,忽然反问他:“你说忻楠现在在做什么?” 方灿失笑,“你今天怎么了?老惦记着他,快别想了,想了也是白想,人家现在有美女在怀,你呢,还是老老实实跟着我混吧!”说着搂上来。 “去去!”雅泽推他,“我正经在跟你说话你别老闹!” “怎么是闹呢?”方灿装委屈,“我也是正经说话呀,嘘!你别挣,看把筱年吵醒了……” 雅泽咬着牙。无可奈何地被他拖起来上下其手,身子顿时有些发软,小声抱怨着,一时忘了刚才想说什么。 *** 虽然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不过美女并不在怀,床和沙发隔了几步远。 周彤酒量不错,喝得有点兴奋,一直在絮絮叨叨转述刚才听来的笑话给忻楠听:“……钰良真天才,在房里贴家规,第一条,太太永远是对的。第二条你知道是什么吗……哈笑死我……第二条是如果太太错了,请参阅第一条!钰良绝对悍!……我问小周怕不怕……为这家规也不敢娶了……他就知道笑……真是勇敢啊……” 忻楠把手枕在脑袋下面,挑挑嘴角。 周彤嘟嚷着太亮,爬起来去拉上窗帘,黑暗中她苗条匀称的体态隐约可见。筱年不喜欢关窗帘,所以他们养成习惯,筱年喜欢月亮或是路灯的光线照进来,或者只是淡淡的天光也可以,他不喜欢身处完全的黑暗中。从忻楠第一次带周彤回来,他们就没有再睡在一起了,那个周末周彤睡沙发,筱年和忻睡回上下铺,之后再也没睡在一起过。忻楠故意不再提起。 筱年有点失措和落寞的样子,虽然不说,忻楠看得出来,可是一定要这样。 他如今后悔了,雅泽有时说得很对,第一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让筱年如此依赖自己;第二,也许是真的,再这样下去就是他离不开筱年了…… “……忻楠,你今天不开心?” 周彤安静了一刻,忽然问。 忻楠怔了一下,转过头去看她,“……怎么会这么说?” “呵,”女孩子笑起来,“直觉啊,女人的直觉是很灵的。” 顿了一会儿,忻楠轻轻说,“对不起。” 周彤讶异地笑,“跟我说对不起做什么,不开心的人是你自己哪!” “不是,”忻楠有些迟疑,“是为了……你知道……我们不是很普通的恋爱……可能……可能到最后也……” “啊啊,你说这个啊,”周彤无所谓地笑,“跟你说,我呢,是一点不在乎这个。恋爱这种事情完全是靠运气和勇气,我是个机会主义者,碰到好机会,不管如何都要试一试,就算不成功,至少也要尽力,这就跟工作一个样的。”她琢磨了一下,有点懊恼地笑,“不过经过这些日子的试练,我有种预感……你大概是不大可能会配合我了!” “……对不起。” “别现在就说嘛,说好试半年的,说不定哪天你会突然发现我的好……” “我现在已经知道你很好。” “可惜此好非彼好,喂喂,不要现在就放弃嘛!我作女朋友真是做得不错哎,“周彤像只小鸟一样吱吱喳喳,“话说回来,我猜得哦,你要不就是刚失恋,要不就是暗恋到惨想放弃,总而言之,在你忻楠老大的心底是有一个人……既然你决定要放弃那个人,那就留点地方好让我挤进去嘛,我挤啊挤的总有一天会把那个人挤出去,那你忘了那人,不就开心了?我也开心啦,皆大欢喜,但你要给个机会我啊,不不不,是给个机会你自己嘛……” 忻楠听着她讲不停,终于忍不住轻笑出来。 ……把那个人挤出去……忘了他……他怎么做得到? *** 几个月来的变化很细微很细微,筱年却敏感地察觉到了。忻楠哥仍然对他无微不至,但似有若无的,他们之间的距离巧妙地拉开了。或者是因为忻楠哥交了新女朋友的原因,或者,是自己什么地方惹忻楠哥不高兴了,也或者,是忻楠哥觉得照顾自己太烦了…… 因为这种变化,筱年变得不明显的沉默起来,但他原本便不是多话的人,然后,然后他开始怕与忻楠独处,因为当只有两个人时,那种疏离感会越来越浓厚,重到令筱年坐立不安,连空气都焦灼起来。 忻楠总是先离开的那个人,他有无数个理由,加班、约会、同事聚餐……走的时候会笑着问筱年:“怎么样?我大概要晚点回来,你一个人行吗?” 只能说行! 筱年像只恋家的猫,可是主人仿佛永远不会回来。 或者说只留下一个名叫林筱年的躯壳。 那一点渴盼的小火花还没有来得及燃烧便熄灭了,筱年如一潭死水一样沉静下去。不是失望或绝望,不是灰心,不是伤感,筱年根本不知道自己每天在想什么,只觉得异样的静与空白。全部世界退出他的感官,只一次次看到门在面前关上。等忻柏回来大概会好一点吧?他想,忻柏好吵,可是那样的嘈吵总是让他觉得自己还在,周围的一切还在。 所以当接到忻柏的电话说今年过年不能回来的时候,他格外失望。 “为什么呢?” “过完年有个六省市对抗赛啊,现在正是加紧训练的时候,大家都回不去过年。” “那……我去看你吧。” “你自己?拉倒吧,到时候我哥还得上新疆去接你去。” “……你干嘛看不起我?” “那你干嘛目标汶南跑去岚山啊?” “……那我是去看你要接也得你去接啊!到底要不要?一个人在外面过年很难受的。” “不用啦,我哥才不在乎哪,他说我够大了,可以自生自灭了,冷血啊!而且我们可能要封闭,也不是一个人啊,队员一个跑不了。” “……哦。” “记得跟我哥说一声。他去哪儿了?” “……周末,约会去了。” “啊说起来,他那个女朋友,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是楠哥一个公司的同事。” “这样啊,下回我回来给他参谋参谋。” “你哥谈恋爱还能听你的啊?” “嘿,我不是跟你讲吗,我那个哥谈起恋爱来绝对一瞎子,谁知道他又找了个什么呀。” “那……你哥应该找个什么样的才不算瞎子啊?” “这个这个,反正不能是安宁那样的,唉,真是让人不放心,爱情的世界里到处是陷阱,我哥纯良啊,别又让人骗了!” “楠哥听见要骂你了。” “他这不是没听见嘛——你可别告诉他。” “我偏告诉他!” “哎哎,好兄弟是不是……” 扯了一会儿放下电话,筱年脸上有了点笑意,忻柏啊忻柏,好像一只打气筒,每次筱年皮球有点漏气了,他就来揣啊揣的把他重新揣圆,他自己不知道呢。 要是爱上的是忻柏—— 皮球爱上打气筒,该是绝配吧? 筱年趴在窗台上天马行空地乱寻思着,如果是忻柏,自己一定每天笑啊笑的,忻柏真的好滑稽,为什么自己爱上的不是总让自己笑的忻柏呢? 可是楠哥也让自己觉得幸福。那种幸福,与快乐是不太一样的。 真的,楠哥和忻柏都令自己感到幸福。以前没有过的幸福,重新有了一个家,有温暖的家,即使现在,即使现在这个家也让自己眷恋,也许有的时候有一点点伤心,但,但那是因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太多…… 筱年悚然一惊,坐直了身子。 他要的太多了么? 忻楠回来的时候,习惯性地抬头看二楼窗户,不出意外,窗户开了半扇。 周彤提些购物袋走在前面,咚咚咚上楼,一边叫:“筱年筱年,快来帮着抬东西!” 忻楠吃力地搬着金桔走在后面,听到楼上有点惊慌地砰砰关窗上销子的声音,然后是拖鞋踢踢踏踏往外跑的声音。 这小子!他心里想。 筱年已经出来,接过周彤手里的大包小包放回去,又急忙奔过来帮忻楠一起抬花盆。看着满树金黄的小果子,筱年苦恼地皱着眉。 “怎么了?不好?”忻楠问。 “不是,”筱年摇头,“只是在想,为什么我们每年都买金桔树,这个树为什么到了第二年不结果子?” “因为不会养啊。” “真浪费,那我过完年去……” 话没说完,周彤在旁边打个大喷嚏,“咦,怎么房间里这么冷,没有开暖气吗?”她回头看到红红的电暖气片,有点奇怪。 忻楠若无其事地说:“他刚才开着窗户呢。” 筱年没说话,偷觑忻楠一跟,小声说:“对不起,我忘了关暖气。” 忻楠伸手拍他后脑勺一下,有点恼,“不是关暖气的问题,是冬天不许开那么大的窗,还开那么长时间,你以为你身体很好啊?” 筱年抿着嘴,看忻楠一眼,失措与不安忽然变成温顺,小声说:“下次不了。” 不了。 忻楠哥还是一样疼自己,并没有变,变的是自己,是自己太贪心了!忻柏都说,因为他足够大了所以哥放他自生自灭,自己跟忻柏一样大呵。哥对自已像对小孩,比对忻柏还要好! 忻楠哥已经给了自己很多东西,够了,不能再要更多了。 周彤比安宁好太多,现在比以前好太多,所以自己一定要知足! 第十九章 这一年的除夕还是三个人,周彤没有回南方老家,而是顶了忻柏的位置,她脾气与忻柏类似,所以气氛也差不多的热闹——不细究的话。 在忻家过年的原因是“泛世”今年放假时间短,初五就要上班,周彤不想把时间全浪费在路上,身份么,也名正言顺,她是忻楠的女朋友啊! 至于忻楠,他巴不得在他与筱年中间夹一个人进来,即使这样会让他觉得对不起筱年。 是,虽然实际上他与筱年之间并没有什么,但看到筱年那沉默而温软的表情,逆来顺受的样子,忻楠会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想搂住他,但必须放开他,不放心他,却只得离开他。想接近却又必须压制住自已的那种情绪,时时让忻楠窒息,和疼痛。那尖尖的下巴,蒙着雾气的墨黑的眼睛,怔怔地望着自己,然后安静地低下头去,什么也不说。 筱年越来越安静了,像沉入水底的颜色,淡淡的几乎看不到。 忻楠与筱年隔着整个房间,隔着上下铺的床板,隔着走廊门,隔着咫尺的天涯……他现在最常做的一个动作是张开手掌,然而再紧紧握住,像要握住自己疼痛的心脏,挤压血液,令其麻木…… 会失控…… 忻楠不再相信自己。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那个时候他只得逼自己找个借口逃出门去。 林筱年仿佛鸦片一样,已令他不知不觉中上瘾,现在却需想法子逃脱……毫不抗拒的小人儿……他相信若他要他不会拒绝……诱惑在指端……然而是馥郁芬芳的梦魇…… 忻楠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有卑劣的念头! 卑劣的,可怕的! 他夜里满头大汗的醒来。不不!太可耻了! 不能让它继续下去。 *** 还没收假,忻楠就打电话给季雅泽找学校的资料,以及联系省工艺美术学校的老师。 “没这个必要吧?”雅泽在电话里说,“只剩半年而已,在哪里还不是一样。” “我想让他先熟悉环境,以后会更快进入状况……而且考试不是也在那里,省得到时候紧张嘛。” 雅泽听了这借口,半响,才说:“忻楠,你不觉得该听听筱年自己的意思吗?” “我当然会告诉他。” 雅泽微微摇头,“我不是在说告诉,我是说你要征求他的同意吧?” “他肯定愿意,这样考上的机率更大。” 是吗? 他肯定愿意吗? 忻楠猜错了,他没想到,从来乖巧听话的筱年,听到这事的反应会那样激烈。 “转到省工艺美校的辅导班?为什么?”筱年吃惊地瞪着忻楠。 “你以后要考工艺美术学校,雅泽有好几个同学在那里当老师,你平时直接可以跟着美校的学生上专业课,熟悉那边的情况考专业的时候会更有针对性,”忻楠耐心地解释给他听,“而且他们跟高辅班的老师也熟,可以照顾你……” 错愕之至,筱年犹豫着说:“可是……可是我没有想考那个学校啊!” 忻楠皱起眉,“当然是考工艺美校,雅泽也是那个学校出身的……你想考什么?” “我……我……”筱年迟疑地望著他,“我想考h大的师范,我问过了,有美术系。” “h大?”吃惊的人变成忻楠,“h大的文化课分数太高。” 筱年脸黯了一下,但马上又鼓起勇气,“我……我这半年……会努力学习的,我觉得,我觉得可以的。” 忻楠意识到自己说话有多么欠妥,“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筱年有点紧张,“我知道,但我想考h大。” “不行!”忻楠脱口而出。 筱年被他决绝的语气吓了一跳,僵硬地看着他。 忻楠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不,”过了一会儿,他才尽量和缓地说,“我都已经让雅泽跟老师打好招呼了,一开学你就插班过去,雅泽会陪你去安顿下来,直接住工艺美校的宿舍……” 筱年一言不发,瞪着他,黑眼睛带着隐约的震惊,脸色有点发白。 忻楠不敢看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筱年的鼻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不知是因为口干还是因为这个消息也煎熬着他自己,他觉得喉头发苦。 终于忍不住看回筱年的眼睛。 筱年眼里有种难以言说的东西,淡白的唇紧紧抿着,神情脆弱夹杂着绝望,如同溺水的人。 忻楠几乎想伸手抱紧他。不不不,他不能,他是要送他走,送他到安全的地方去,忻楠撇开视线,下颌绷紧。 “……所以,这几天要赶紧把东西收拾一下……” “不要!”很细小的声音,但是透露着坚定。 “什么?”忻楠转回头。 “我不要去!”筱年以从来没有过的倔强表情瞪着他,“我不要考工艺美校!我要考h大!我能考上!” “筱年,”忻楠咬着牙想同他讲道理,“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筱年突然闭上眼睛失控般大声喊,“我不要听!我不要考工艺美校,我要考h大!我能考上!不要赶我走!” 忻楠惊慌失措地跳起来去捉筱年的肩膀,手指头刚碰到,筱年已经像一尾受了惊的跳虾一样蹦起来,后退几步躲开了他的手,张开眼睛迷乱地瞪着他。 “筱年你怎么了?”忻楠心咚咚跳,“你……” “不要说了!”筱年似乎快哭出来,拼命阻止他讲话,用手掌堵住耳朵尖叫,“求你!哥!不要说……”他无法忍耐地使劲摇头,似乎想把忻楠刚才说过的话统统从脑袋里摇出去,在忻楠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逃一般冲向门外…… 忻楠太阳穴一鼓一鼓,直到听到门“砰”的一声巨响。 过了几秒钟,他才猛醒过来,拔脚追了出去。 筱年逃得飞快,跌跌撞撞奔下斜坡穿过马路,完全不顾左右疾驰而过的车辆,忻楠远远的都能听到尖利的刹车声和司机的怒斥声,他心脏几乎跳出喉咙,转过路口,恰恰来得及看到筱年跳上一辆刚起步的公交车。 “筱年!”他猛喊。 前面的少年隐在车门后不见了。 忻楠急忙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便朝司机嚷:“快点,麻烦跟上前面那辆公交车。” 司机乐了,“哟,这是哪一出啊?拍戏哪?” 忻楠看向司机。 那人吓一跳,“好好,你别急!”说着开始超车。 忻楠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他盯着前面的车,耳朵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看到前面的车停站,才反应过来,“师傅,你能不能赶到它前面,在下一个站牌放下我?” “行行,”司机很配合,“没问题,追女朋友是吧?吵架啦?你们还真是够可以的,跟演电影一样……” 出租就在公交的前面,非法停泊,司机四处张望有没有警察。忻楠扔下车费往后面跑,跳上阶梯,只扫了一眼便看到筱年。 他坐在靠窗的单人座位上,头枕在手臂里,趴在前面的椅背上。 忻楠闭一下眼,涌到心脏的血液开始慢慢回流,手还有点颤抖,想向筱年走过去的那一瞬间,他又顿住了。 走过去,会怎么样? 一丝惧意浮上来。忻楠握紧手掌,犹豫半响,慢慢向车后去,经过筱年的身边,隔两个位子坐在那里。时间有点晚了,车很空,只廖落落三两个人。他一直看着筱年的背影,看他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忻楠呆呆地坐在后面,疲倦像浴室中袅袅升起的蒸汽,包围浸润着每一寸肌肤,又自肌肤直透进骨子里去。 筱年的头发有点长了,他一直留着当初忻楠给他选的那个发型,干净清爽,灯光下反射着淡淡的钢蓝色光泽。忻楠模模糊糊的,在手心里幻想着丝一般的触觉,有多久他没有摸过筱年的头发了?他记得每次去拨弄筱年的头发,那孩子都缩着脖子腼腆地笑着在他手心里拱来拱去,像只寻求宠爱的小猫儿。 筱年着一件蓝灰色的旧毛衣,那是忻楠的毛衣,胸前有菱形格子图案的。太大了,拖下来盖住屁股和手,高领简直把筱年的下巴藏起来。给他买了新毛衣的,很少穿,却喜欢盯着这一件,外套也喜欢拣忻楠的旧衣服穿,大大的裹在身上,很趣怪,导致忻楠给他买外套时总是习惯买太一号。 喜欢看他每次穿衣服时总是特别卖力地把胳膊往外伸一伸,喜欢看他安安静静地画画,有时得往上捞着袖子,喜欢看他上完了课伸着脖子等自己去接时期盼的模样,喜欢看他做功课时苦恼地蹙着眉的样子,喜欢看他总是显得腼腆的微笑,喜欢看他缩在沙发里嗑瓜子时温顺乖巧心满意足的样子... ……喜欢他在身边的感觉…… 小小的充盈的……像岩浆即将迸发那样抑制不住的热烈的冲动……浓烈但是又绵长的……此生未尝过的滋味,忻楠按住额头,咬牙忍受着那种冷热交煎的感觉,心思却慢慢平静下来。 窗外晕黄的灯光如流水般哗啦啦冲激而过,刹那间时光仿佛中止,一动不动的他和他,他们会如这般永远,沉淀又沉淀,永远静止……但车还是到站了。 总要到站总要下车的。 筱年什么也没有看见,游魂一样下车,慢慢沿着马路牙子向前走,这是什么地方?城市的哪个角落? 他微微耸着肩,低头向前晃荡,瑟缩的样子似曾相识,忻楠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忻柏曾经把筱年叫做小妖怪——死气沉沉的眼睛、冰冷灰败的神态、让人毛骨悚然的小妖怪…… 为什么又回到起点?还是,他们上错了车,来到了一个错误的终点? 忻楠疲惫地远远地跟着,然后摸出手机来拨电话给季雅泽。 他不敢上前,但是筱年只穿着毛衣,会冷。 雅泽在电话里抱怨:“……离家出走?你们在发什么神经?当我是活动衣橱是不是?” 忻楠低声说:“雅泽,算我求你,别说了,帮我个忙,赶紧来接他。” 也许是他的声音太沮丧,太沙哑,太异样,雅泽收了声,顿一下,说,“我马上过来。” 雅泽先看到忻楠,顺着他视线才看到远远坐在街心花园椅子上发呆的身影。 “怎么回事?”他劈头便问,“你在这边干嘛?”他原以为是两个人闹别扭,可是现在这种情形有点诡异。 忻楠好像没听到他问,“回去马上烧姜汤给他喝,他今晚大概会发烧,如果明天一早热度退了就没什么事,不退的话一定要带他去医院看……” “停停!”雅泽竖起眉毛打断他,“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忻楠抬眼看他,神色有些憔悴。 “到底怎么了?”雅泽开始担心。 忻楠无声地叹口气,“你先去顾筱年,我在你家对面的咖啡厅等你。” 雅泽瞪着他,然后一言不发过去了。 忻楠远远地站着看,带筱年走不是太困难,那孩子有些呆呆的,抬眼听雅泽说话,然后忻楠看到雅泽把棉外套往筱年身上套,接着颇不耐烦地抓住筱年的胳膊把他扯起来往车子里塞,很快地开走了。 雅泽下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小时,隔着一条路便看到坐在靠窗位置的忻楠,头轻轻抵着玻璃。暗淡的路灯光线下,他眼窝深陷,眼神发直,看到雅泽,直起身问:“他怎么样?” “喂了一粒安眠药,睡了……方灿在,没事的。” 忻楠默然。 雅泽看他,老半天,先开口,虽然心中隐隐有数,但不掩惊异,“你喜欢他?” “……” “你怎么……知道?你喜欢女孩不是?”雅泽满脸的不可思议。 忻楠犹豫了,许久,才轻轻开口:“突然就知道了,对他……产生欲望。” 雅泽怔住。 忻楠看着他苦笑。 “那也……很好啊,筱年这孩子很好,比安宁强得多。” “不,”忻楠摇头,想一想,再摇摇头,“不。” “为什么不?”雅泽诧异。 “雅泽,你想想他遇到过什么事,“忻楠表情黯淡。 雅泽皱着眉,有些了然,“你是怕……” “他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忻楠垂下头,气沮,“他信任我,我怎么能那么做!” “……我觉得你想太多了,”雅泽有点不以为然,“只是告诉他而已,我的直觉是他也喜欢你……其实很明显的,他那么黏你。” “你说过他太依赖我,记得吗?” “因为喜欢你所以才赖你啊,这又不冲突。” 忻楠还是摇头,“不能。” “你至少问问他,让他自己说不好吗?” “我要怎么样他都会说好的,”忻楠轻叹一声,笑得笃定涩然。 雅泽怔住,这倒是真的。林筱年忤逆忻楠?你想都不用想,他对忻楠大概已经死心塌地到要身给身要心给心!但,但顺从与喜欢不同呀! “那是因为他喜欢你呀!否则他听你要送他走也不会反应这么强烈呀。” 忻楠又摇头。 雅泽气结,过好一会儿,才恶形恶色地道:“找借口吧你就!我倒觉得你是一朝被蛇咬,没胆承认会有人喜欢你了。” 忻楠无言地看着他。 雅泽瞪他一会儿,无力地托着头。忻楠牛起来简直十匹马拉不回,“你变了,当初你说要追安宁的时候可没管她是不是喜欢你。” “筱年跟安宁不一样!”忻楠低声说。筱年太脆弱,再受不得一点风吹雨打了。而自己,是真的怕,如果自己错了怎么办?筱年还小,如果过几年,他明白过来,那怎么办? 雅泽哭笑不得,忻楠有些时候真是瞎的,看不清别人也看不清自己!但他季雅泽有什么办法?他又不是不了解忻楠的性格。 “那好,你自己不想说,也不想去问筱年,”雅泽泄气,“装什么都不知道,接下来你怎么办?” 忻楠垂着眼皮,抖抖索索转着杯子,瓷盏在杯托上磕出细脆的响声。 “你放心把他一个人送出去?”雅泽逼问。 “让他,先在你那里住几天吧。”他终于说。 “行是行,但我可警告你,你这种行为会令人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接他回去,安抚一下,就算不说那些,可以跟他解释只是为了以后的考试打算,如果他实在不想可以不要。不行吗?” “我……”忻楠有些失神,英俊斯文的脸上露出从来没有过的困兽般神情,陷于挣扎,“让我沉淀一下,等几天好不好?我怕我……控制不住。” 雅泽要过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脸上现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来,“忻楠你完了!” 忻楠苦笑。 跟安宁在一起五六年,不是没有过冲动,想吻她想亲近她,可是没有强烈到这种程度,觉得不合适,梳理一下情绪也就得了。如果说对安宁的感觉像潺潺流水,对筱年,则像火山喷发,忻楠被那种随时随地处于失控边缘的猛烈的心情吓坏了——所以反应也失常,总是静不下心来想。 雅泽最后说:“我还是觉得,你想太多了!忻楠,不要钻牛角尖,不要自己烦恼又让筱年伤心……不要急着否认!他会伤心的!不管你承不承认,他是真的喜欢你!” 忻楠迷惘地转头看进窗外的黑暗中。 第二十章 虽然知道他人在哪里,仍然有丢失了的感觉。 他现在在做什么?会伤心吗?能睡好吗?功课怎么样了?吃饭怎么办?雅泽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能照顾好别人吗? …… 回到家,房间里很冷,安静空旷的仿佛连氧气都抽干,多待一会儿会窒息。忻楠瘫在沙发上,想说等一下再烧饭,却连动也不想动,茫茫然坐到最后,无精打采地出去门口小店吃碗馄饨算数。 连着几天没有做饭,再打开冰箱,里面的几包菜已经蔫黄不能吃了,忻楠拣在手里翻翻,把它们丢到垃圾桶里去,发一会儿呆,突然之间觉得无可忍耐,转头带上门离开那个家。 他一直没有去看,也没有给雅泽和筱年电话,那边也一点消息没有过来。 忻楠觉得世上不会有比自己更恶劣的人! 他问自己到底要怎样? 找不到答案,连家也不敢回,每天在办公室里耗到很晚,拼命做做做,晚上就蜷在那里休息,睡不着再起来做,工作效率一下提高几倍,周围的人几乎赶不上他的进度。除了眼睛下面微微发黑,忻楠仍然保持爽朗微笑,那笑容像招牌面具一样套在他脸上拿不下来。 时间又长又短,令人煎熬。 入夜之后的黄金地段办公大楼内也寂静到可以闹鬼的地步,忻楠亮着办公桌上的蝇头小台灯,打开全部窗户换气。白天大家都在工作,要保持中央暖气温度。冬天的风从二十八楼的风窗烈烈地灌进来,又冷又劲。 忻楠恍若不觉。 他视线一直胶着在桌上相框里,筱年乖乖地站在自己怀里,笑得像只猫咪。忻楠模模糊糊地想,猫咪可会笑?但眼睛是像的,圆圆大大,亮晶晶的,在阳光下反射着金棕色的光点。他记得拍照那天忻柏欺负筱年,仗着人高马大,压得筱年头颈直往前低,被自己狠狠踹了几脚,装哭,筱年倚在自己身上,看着他咯咯地笑。 他喜欢你,雅泽说。 忻楠不知道。 筱年只是默不作声地依赖在自己身边,一副要他怎样都可以的架势,唯一一次反抗,是当听说要送他去工艺美校……只有这一件事,让忻楠隐隐地看出一丝喜欢的含意,但,那也可能是筱年在害怕,一直被丢开…… 也许,雅泽说得对?他不太敢相信筱年这样简单就喜欢上自己,他什么都还没有做!安宁,那是他花了那样多的时候与精力、耐心、忠诚,一点一滴,争取来的,只是弹指间就烟消云散……只是不久之前的事……他有能力再去开始?而且是这样奇怪的开始,受过伤的,单纯的男孩子…… 心又开始绞痛,相框那样贴近忻楠的脸,近到热气哈在玻璃面是形成一片白色的雾气……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声轻响,忻楠反应有点迟钝地回过头。 暗淡的灯光中,忻楠看到柯汉儒站在门口看着自己,视线向下落到相框上。 “汉尼克先生,”忻楠轻声说,慢慢放下手里的相框。 “我回来拿点东西,”柯汉儒说,“你还设有走?” 忻楠点一下头,柯的目光沉静温和,令他一时之间丧失了白天的警醒和恪守分寸。 柯汉儒从里面出来的时候,看到忻楠仍然站在桌前,眼睛有些许伤神,这个平素阳光满面的大男孩此时浑身充满悲伤。 他在他身边停下来,忻楠意识到,回过神来。 “去喝一杯吧?”柯汉儒突然提议。 有点突兀,忻楠愣了一下。 “我快要离开了,”柯汉儒微笑,“算是临行前道个别吧。” 忻楠惊讶地张大眼睛,呆了一呆,条件反射般点点头。 柯汉儒照样看着他仔仔细细关门锁窗,心里浮起一丝暖意,他没有错看忻楠眼里那一闪而过的错愕与失落,他自己可能并未察觉。平日并没有刻意与忻楠接近,但心情自然发散,他对忻楠不落痕迹的耐心,而忻楠对自己,也并非完全对高高在上的老板——这,也就足够了。 他们到附近“街的角落”,那酒吧名副其实,就是在街的角落,小小一个门,走进去又深又远,光线暗淡。 “为什么要离开?”默默地灌下一瓶啤酒之后,忻楠才开口问,“在这里不好吗?” 今天他有些失常,有些恍惚,撤下笑意的脸,寂寞得像要哭出来。 “我来,”柯汉儒坐着看他,“是想做些事,找些东西,现在已经做完了,所以要离开。” “……找到你要找的了?”忻楠茫然。 “可以说找到了,也可以说没找到。” “……我不懂。” “……我以为是我要找回来的东西,结果发现不是,但我又发现这件新的东西虽然不是原来那一件,但也是很好的,所以,算是找到了吧。” 忻楠托着头。 他听不懂,汉尼克的话。 柯在对面看着他微笑,他看起来特别的放松,原本略显清冷的眸子,今晚看起来很温暖。 “要仔细说的话是很麻烦,以后吧,以后有机会讲给你听。” 忻楠慢慢点头,忘了面前的这个人是快要离开的,以后? “能找到,总是好的。” 柯汉儒点头赞同,然后说:“你呢?” “……我……”忻楠困惑地抬眼。 “你找到你要找的了吗?” “我?我没有要找什么……” “是么?”柯汉儒沉思地看着他,“也许是我看错了。” “……我……”忻楠出神,“我找到可能也得不到。” “连争取也不?” “……” “怎么争取?”忻楠突然自暴自弃地说,“我不能!我根本不知道我现在该怎样!”他一向自信的神采飞扬的面孔上充满了自我厌憎和失措,“我已经把他丢开了,就算养只小猫这样丢开也该死,可是我也不敢留他在身边……” 柯汉儒静静听着。 忻楠一直在灌酒,他心情烦躁,比往常更容易喝醉,三分酒意加上十分委屈,眼圈已经有点发红,那却不是因为醉了。细细碎碎地述说,更多的是想发泄。 是相框里那个男孩子吧?柯汉儒想。 忻楠与他记忆里的那个人真的很像,明快而爽朗,连眼神都像——但他们是不同的。特意万里迢迢跑过来证实,在这陌生的城市,似曾相识的感觉,最后才发现不该到别处去寻,那个人明明一直在自己心里的! “……我该怎么办?”忻楠证在絮叨,苦恼得像个孩子。 啊,只这一点不同,忻楠,经常会在关键时刻失去自信,那个人,却总是信心满满、轻松自在地对付各种问题。 “如果你问我的话,”他回答,“我认为你应该趁机会还未溜走的时候抓住你想要的东西。” 忻楠有点茫然地望着他。 柯汉儒点点头,“做任何事都要懂得把握时机,当机立断,因为机会稍纵即逝。人生意外太多,我们能够感觉到幸福的时光实在太少。所以真的应该好好把握。等失去了,就来不及了。” “我告诉过你我来是想找些东西,我找的,是我的爱人的影子……” 忻楠呆呆地看着他。 柯汉儒轻轻叹渭,“因为已经失去了所以才需要找,如果他活着,那么无论发生什么都还有弥补的机会,可是人一旦死去,就失去所有希望,即使安慰自己他的灵魂还在身边,事实上……”他看向忻楠,“……我告诉他请他等我一段时间,为了工作,为了家庭,总之,因为一些不得不先去解决的问题,然后有一天他们突然告诉我他在登山的时候出了事故……” “我,我很抱歉……”忻楠喃喃地说。 “不不,不用,”柯汉儒淡淡地笑起来,“我想我已经克服了,但相信我,这种滋味不好受……你们有些地方很相象……这是我告诉你的原因。除了死亡,一个人一生中的意外还会有很多,你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总会过去,也许你不在乎,但如果真的有一天你为了最初那一天没有及时做什么而后悔的话……那也已经来不及了……” 忻楠怔怔地坐在那里。 如果真的发生什么…… 他心乱如麻,脑袋里的念头千丝万缕……去同筱年说?不说?抓住他不放?松手?每一种想法都有充分的理由支持,每一种也会有足够的可能造成遗憾,他不是超人,不是先知,他怎么知道哪种做法最正确?如今总算知道什么叫左右为难,即使勇气足够,他该用这勇气来怎样做? 忻楠面色变幻不定,蹙着眉,陷入沉思的当儿,手机突然响起来,吓了他一跳。匆匆摸出电话,忻楠投给柯汉儒一个抱歉的眼神,压低声音接听:“哪位?” “我,季雅泽。” 忻楠定一定,身体忽然僵硬,“雅泽?什么事?是不是筱年……” “不不,你别紧张,他很好,嗯,也说不上很好,但还凑和,其实是这样的,”雅泽的语气略有点奇怪,不似往常那样冲,听起来礼貌而犹豫,“呃,我呢,这几天一直在家陪筱年,你也知道,筱年情绪不是很好,所以我就想尽量让他敞开胸怀一下……” 忻楠皱着眉,听得有点莫名其妙。 “你也知道的,我以前看过心理医生的,所谓久病成良医,我就想,其实有什么事拿出来说明白了也就好了。所以……” 忻楠的脸开始变色。 “所以我就跟筱年聊了聊,把事情都告诉他了。” “你什么?”忻楠声音有点颤抖。 雅泽的口气从斟酌句开始流畅起来,有点破罐破摔你奈我何的无赖架势,很快速地说下去,“我告诉他你喜欢他,因为怕吓到他所以打算送他走,然后他说他也喜欢你。” 忻楠彻底呆住。 “然后我就把你的顾虑都讲给他听,呃,就是我推测的你可能有的顾虑,”说到这里有心虚的意思,毕竟再怎么了解,臆断他人心理还是有点过分,“基本上有如下几点……” 忻楠托住额头,一睑的不可思议,夹杂着忐忑不安。 “第一,因为他的过往问题,你担心他会排斥,呃,或者是存有报恩心理;第二,你担心他年纪小,几年过后会后悔自己的轻率选择;第三,呃,第三……” 忻楠几乎连对面哗啦啦乱翻纸张和方灿窃窃私语提示的声音都能听到。这么有条理!不是季雅泽能干出来的事儿,雅泽最多出馊主意,实际操作拟稿打印一定是方灿干的。 “你刚被安宁抛弃,暂时对爱情缺乏自信,不敢相信他是真的喜欢你……” 狗屁。 “你对他产生了情欲,但由于以上原因而不敢实施,所以才急着送他走……” 混蛋!连这个也说! “……然后我给了他一些很好的建议……” 才怪! “我建议他从自身找原因,看是要怎样解决你的顾虑,”雅泽还在念稿,“我们讨论了一下……” 讨论个鬼,一定是雅泽连诱带骗……或者直接命令?筱年还没学会反抗…… “……认为问题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性格,如果他是很勇敢很自信很独立的一个人,好比说就像忻柏,那么你就会更相信他,更信任他爱你的决心与坚定程度……” 是这样吗? “所以筱年决定锻炼自己的性格!” 雅泽说到这里,停下来喘口气,似乎也含意深远的给忻楠一个反应的时间。忻楠不是个迟钝的人,酒意此时已经褪去一大半,隐隐地他觉出什么危险的事实在前面等着他。 “第一个项目是要把自己锻炼成活泼外向开朗的人。” “季雅泽!”忻楠语气阴森,开了口,“我警告你,你不要把筱年给拉去干什么奇奇怪怪的事!” “……呃,”雅泽干笑,试探着问,“派对算不算奇奇怪怪的事?” “什么派对?”忻楠怔一下。 “我带筱年参加了一个朋友的派对。” 忻楠叹口气,“朋友聚会也没有什么的,带他出去走走也好,但你不该跟他说那些。”这下叫他怎么去见筱年? “哦,”雅泽忽略他后面的话,“那我就放心了,kiss还有午夜场舞会,我们会玩得晚一点回去,我觉得还是有效果的。” 忻楠过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参加派对很有效果,而且今天是化妆舞会,大家都遮着脸,见不到面的情况下更容易放松,我看筱年适应良好啊。” “你带他去哪里?”忻楠跳起来。 收起电话,忻楠的脸上是一副又震惊又恼怒又迷乱的表情,手足无措地将视线转向柯汉儒。 “有事吗?那你就去吧。”柯汉儒善解人意地说。 忻楠张张嘴,心里依稀有感动,但说不出什么,又听得他轻轻说:“记得我同你说的话……当心不要错过。” “……谢谢,“忻楠终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我知道。” 他跳起来匆匆跑出去。 雅泽这家伙!真是对他太好了,居然敢做这种事! 忻楠一路上恨恨地想。 kiss是什么地方?酒吧!筱年才多大就带他去酒吧!尤其,虽然没有明示,但那里是雅泽那些人最常出入的地方,忻楠去过一次便拒去第二次,倒不是存着歧视心理,实在不堪其扰,忻楠算是很会应付了,筱年那种绵软性子去了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连拒绝都不会,不被人吃干抹净才怪!雅泽真是胆大妄为! 那边厢,闹哄哄的kiss里,最劲的午夜场已拉开帷幕,酒香夜磨人自醉,人人high到极点,季雅泽另辟蹊径,缩在进门的衣帽厅处团团转,方灿从里面找出来,问:“到了吗?” 正好雅泽也开口问:“他现在在干嘛?” 方灿古怪地笑。”被沈一一灌了杯酒,在吧台犯迷糊呢。” “啊!不是跟他讲别给他喝酒!” “啤酒而已,别担心——我说,这样真的合适吗?忻楠会生气吧?” 雅泽瞪眼,“不这样你还想天天喂筱年吃安眠药啊?他可是住在我们家,真吃出事来麻烦更大!怎么着也得把这烫手的山芋甩还给忻楠,我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那倒也是,”方灿点头:“忻楠也确实太黏糊了点,一点儿不脆。” “所以我们好心帮帮他!”雅泽发狠。 站在玻璃格子门处张望的方灿跳起来,“来了。” “快快,你快进去准备。” “你呢,你干嘛?” “我?我得赶紧先躲起来再说。” 忻楠被门口“撒旦”拦住,撒旦?或者是小鬼?一身黑黔黔大披风黑面具配两只弯叉的黑角——的东西,“今晚入场费是一百元。”忻楠瞪了他的角两眼,匆匆付钱往里走,那人还在后面唠叨,“……提供面具二十元,如果需要提供服装,另加50元……” 推开门黑暗中一股热浪和嘈杂迎面扑过来,一时之间忻楠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过好一会才渐渐适应。为了舞会的原因,酒吧中间的桌椅撤掉了一些,七彩斑斓的激光灯束下人头攒动,简直是群魔乱舞……忻楠眯起眼晴寻找筱年和雅泽的影子。 人人穿得奇形怪状,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有的全遮有的只遮住眼睛,即使这样也很难分辨,忻楠穿过人群四下逡巡,慢慢往吧台走。既然雅泽故意这么说,分明是想自己找到,所以不太可能把筱年藏起来,不过在哪里呢? 他视线转过吧台一圈,看一眼,再看一眼,皱起眉,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雅泽那个朋友沈一一正站在吧台里探半个身子出来跟坐在外面的人讲话,一脸暧昧的笑,跟他讲话的那个人…… 忻楠有点不确定,筱年从来没有穿成那样过…… 他走过去,看到沈一一伸手摸那人的脸,擦过脸颊滑到下巴上,停在那里一会儿,两个人的头挨得更近,沈一一的嘴几乎贴到那人的耳朵上。沈一一眼珠子乱转,一脸的算计,瞄着四周,看那样子是想在狩猎前观察一下环境。 被他瞄上的人向后退缩了一下,习惯性地低下头,忻楠额角的青筋开始爆起,这动作太熟悉让他不可能忽视,他几步走过去,伸手拍那人肩,对方回过头来。 一只黑色猫咪面具遮住他一半面孔,只露出脸的下半部,尖尖下巴,眼睛在光线暗淡的酒吧里与面具的黑色融成一片,看到忻楠,淡白的嘴唇小小地张开来…… “楠哥?” 果然。 忻楠伸手摘掉他脸上的面具,露出筱年憨态可掬的面孔来,迟钝的笑容,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轻松,“你也来啦?” 口齿有一点点的不清楚。 “你给他喝了什么?”忻楠转头看沈一一,拧着眉,面沉似水。 “咦?”沈一一有点吃惊,“忻楠你认得他?” “你给他喝了什么东西,“忻楠加重声音问。 “……啤酒而已,“看到忻楠的表情,沈一一有点上当的感觉,“呃,还有一杯黑胭脂,很淡的……” 忻捕捉住筱年一只胳膊把他从高脚椅上拉起来,上下打量他。全贴身的黑色弹力衫,无袖的,不知道是什么料子,很有光泽,里面什么也没穿,因为看得出胸前两粒小小的凸起!下身也是黑色的,贴身的弹力牛仔裤,紧紧包着筱年圆翘的臀部和长腿!肩头和整条雪白手臂露在外面,筱年纤细的线条略显柔弱,充满少年青涩妩媚的吸引力。 等看到那裤子大腿部位的几个洞之后,忻楠的青筋彻底崩断…… “雅泽哥说我……要勇敢,“筱年力图保持清醒地拼命眨眼睛,“……穿得漂亮点,大胆地告白……一一哥……再来杯酒……这衣服……是雅泽哥给我找的……” 忻楠憎恶地瞪着他,半天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难看死了!” 筱年呆呆地看他,脸一垮,扁着嘴,眼圈瞬时红了。 谁都没想到,一秒钟之后,筱年突然两手抓住衣服便往上撸,忻楠这下才明白他的裤子有多么性感,低腰裤心惊胆战地裹在单薄的胯骨上,平滑的小腹和细细的腰肢次第出现…… 沈一一眼珠子几乎掉下来,周围几个客人也又惊又喜地叫出来,有人在喝彩。 忻楠扑上去抓住他的手,骂:“笨蛋!你干什么?” “……难看,脱掉!”筱年挣扎。 季雅泽,我要杀了你!忻楠心里怒吼,一把拽下筱年的衣服,勒住他手臂身体便往外架,两个人跌跌撞撞往外走。 沈一一还僵立在后面发不出声,半天才想起,季雅泽,你耍我,我要杀了你! 第二十一章 筱年半路上吐了一次,人看起来清醒了些,脸上憨笑一点点褪光,微醺时候的傻大胆也没了,终于意识到身边的人是黑着面孔的忻楠后,他一点一点的,缩回壳子里去。 忻楠心里五味杂陈,看着他从无力地挣扎到难受,表情渐渐清醒,畏怯、惊喜、伤心、沮丧各式各样的眼神轮番迅速浮现,又很快变成最后的沉默……一上车忻楠就放开他,不但放开,还远远坐到座位的一边,如此明显地闪避……筱年呆呆望着两人之间的空间……那种落寞的眼神,忻楠头侧向一旁,也没有忽略掉…… 他的心“咚咚”跳得飞快,血涌上头,手心里开始发汗—— 强烈地想做些什么!柯汉儒说过的话,雅泽说过的话,混乱嘈杂地,不停在耳朵里轰鸣,以为早已压抑下去的渴望似乎要喷薄而出……忻楠拼命控制着自己。 回到两个人都已经好几天没有回来过的家,房间里有一股冷清的味道。忻楠开灯,开电暖气,然后坐在沙发上,呼吸有些粗重,始终不吭声。 过了好半天,才勉强抬起头看仍然站在门口的人,“进来,站在那儿干什么?” 筱年磨磨蹭蹭过来,还是站着。 忻楠看着他,从来都是宽袍大袖的,从来没见筱年这样穿过,修长纤细的体态,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少年的怯弱,非常明媚……诱人……忻楠觉得喉咙发干,猛地转开头,沙哑地命令:“赶紧把衣服换掉!” 筱年咬紧下唇,拼命忍住眼眶里的眼泪,顺从地回身去拿衣服。雅泽哥说错了!哥根本不喜欢!再怎样换衣服,改性格,都不喜欢,哥不喜欢自己!不是那种喜欢! 背着忻楠,他脱掉小外套,再从头顶把紧身衫褪出去,脸埋在衣服里的时候,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落下来…… 忻楠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到筱年细瘦的背从衣服里面裸露出来,他慌忙低下视线,无意中看到筱年裤子后面吊着的东西。伸手揪住那毛绒绒长长一根,像要转移注意力似的,问:“这是什么?” 筱年回过身低下头来看,“是猫尾巴。” “……猫尾巴?”忻楠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我今晚化妆成猫的。” 忻楠抬起头来看他,脑袋“轰”的一声,所有意识灰飞烟灭。 筱年两只手臂还套在衣服里面,正无意识地把那团衣服向下推,露出的身体……窄窄的肩……清晰可见的锁…… 象牙白的皮肤在灯光下呈现油腻的光泽……纤细的腰……平坦的小腹……可爱的肚脐……裤子两侧上方隐现胯骨弯弯的痕迹……雅泽把他打扮成什么样了呵……筱年盈润的黑瞳凝视着自己,眼睛下的睫毛带著水气……忻楠脑子里有一根弦“绷“一声断掉了! 不知不觉间筱年已经被紧紧搂在怀里,身体贴得密实,贴的更紧的地方是两个人的唇!唇舌交缠!不是浅尝辄止,仿佛在想象里已经进行过无数次,忻楠感觉到淡淡的甜味、热烫的感觉,他似乎迟疑了一下,但是爆发的情绪立刻主导一切…… 两只手使劲扣住怀里小人儿的后脑与腰,将自己与他拉得更近,再近些…… 没有遇到一丝反抗……也许有一点点呆滞……但马上就有回应。 一双手臂犹豫着缠上自己的身体…… 长得令人窒息的吻…… 两个脑子都空白一片…… 后来,待忻楠回想起来,只剩下一个感觉:鬼上身! ……莫名其妙已经抱在一起滚倒在沙发上……筱年的裤子在折腾中松脱开去……潜意识里有人在对着自己喊禽兽禽兽……可是手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已经向下伸去……筱年惊颤的躯体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迅速崛起的小东西……热烫的皮肤吸着他的手无法离开……然后是用力缠住自己身体的手臂仿佛在,仿佛在强烈的害怕中鼓励着自己…… ……直到筱年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尖叫,身体猛地向上弹起时,他们的嘴唇才终于气喘吁吁分开,下意识地低头,看到自己手里白色半透明的液体,忻楠要再过几秒钟才彻底明白自己干了什么。 筱年就在自己身下,迷蒙恍惚的眼睛,绯红的脸,红肿的微微张开的嘴唇,急促的呼吸,柔嫩的裸露的身体,裤子胡乱纠缠在膝盖上—— 一切一切明白宣告着他终于再次失控的事实,忻楠吃惊地瞪大眼睛。 情潮还在身体每一条血管每一个细胞里翻腾叫嚣着,呆怔了半晌,他无力地倒下去,头埋在筱年的肩窝里,闭上眼努力对抗尚未褪去的欲望。 要命!不能再做下去了! “……楠哥,“怀里的人儿小声嗫嚅着。 “闭嘴!”忻楠劈头喝止他。 “……” 突然僵住的身体,筱年住了口,把头侧向另一边。 忻楠沉重地呼吸,半晌,慢慢支起身体,然后迟钝地发现筱年在无声地啜泣,脸色苍白,泪水不停不停地从眼睛里滑下去。 “筱年?”忻楠苦恼地去掰他的头,“对不起,你别哭,我不是故意凶你。”又错了!明明是自己失控,却把脾气往筱年身上撒。 好不容易把筱年的面孔正过来,看到泪水纵横的小脸,忻楠胸口刺痛万分,想也没有想便亲上去,额头脸颊眼睛鼻子,边亲边喃喃细语:“别哭了,是我不对。” 筱年渐渐止了哭,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眼神小心翼翼。 “是我不对。”忻楠叹了口气,身体的某个地方还在疼,可是脑子已经清明,翻身起来,一屁股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不敢再去看筱年。 “唉,”忻楠深呼吸,问,“季雅泽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筱年怯怯地,半天才轻声开口,“……说楠哥也喜欢我。” 忻楠抱住头不说话。 “是……是真的吗?”极度没有自信的声音,像畏畏缩缩的小动物。 忻楠苦笑,“是真的。” 终于不管不顾的说出来了,这就足够足够了! 筱年许久都没回应,一动不动。 忻楠抬头看他,正碰上他痴痴望着自己的眼睛,里面是狂喜和迷惑,大概还有一点委屈。撞上他视线,筱年一怔,脸颊突然间一片嫣红,不知所措地调开目光。 忻楠的身体又在躁动,他呻吟一声。 筱年不安地抬起身搂住他肩,“楠哥?楠哥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忻楠跟被电击了一样推开他跳起来,然后看到筱年撞在沙发靠背上僵住,面孔也僵住,浮现出受伤的眼神。 “不是!你别瞎想!”忻楠想过去又收住脚步,“我没有不舒服,也不是讨厌你,是……是……”他别开视线,恶声恶气地说,“你快把衣服穿好!” 筱年看看自己,猛然醒悟过来,脸颊顿时烫的火烧一样,手忙脚乱,去抓衣服。 忻楠听到悉悉索索声,然后筱年软糯羞涩地开口:“……楠哥,我,我也……喜欢你……”他回过头来。 筱年并没有换上别的衣服,他把裤子脱掉但没有穿别的,少年修长的身体就那么赤裸着站在暖气前面,柔和的轮廓映着红红的光,微微颤抖着,勇敢地站着…… 尾声 六个月后。 “……流了好多鼻血?”季雅泽面孔抽搐。 “嗯,”筱年腼腆的笑脸中藏着无奈,“我如果再不走,楠哥的血会流光的。 雅泽“哈”一声怪笑出来,“这也太……太死脑筋了吧?我当初跟方灿的时候才十六……” “那是因为你谎报年龄!”方灿在旁边插嘴。 “……那这半年你们都在干什么呀?”雅泽想不明白。不是都说清楚了吗?你喜欢我我喜欢你,皆大欢喜啊!还在歪缠什么呀? “楠哥天天跟我念叨,”筱年的表情有些黯然,“给我讲道理,打预防针,让我再好好想想。” 雅泽和方灿对视一眼,都想笑,不敢,使劲忍着。 “那,”雅泽抿抿唇,接着打听,“什么时候他才算承认你啊?” 筱年眼睛一亮,“等我十八岁,楠哥说了,等我十八岁成年了,如果还没改变,那就……那就……”他脸红了,说不下去。 “哦——”雅泽拉长声音,“原来如此!这家伙怕自己忍不到那时候,所以非得让你上工艺美校去上学是吧。” 筱年点点头,想起什么甜蜜的事,嘴角微微向上弯。这一次楠哥是先发了誓的,说无论如何都会等他回来,所以他才同意,否则……可是想想心里还是有点不安。 ……不安! ……如果忻楠哥在这当中又遇到别人…… 筱年有失神。 “……怎么啦?”雅泽上下看他,了然地笑,“不放心?” 筱年咬咬唇。 雅泽拍拍他头,“不用担心啦,忻楠那种人,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只要他跟你走到一起了,除非你踹开他,否则他就是死也要走下去的啦!” “是……这样吗?” “保证!我太了解他了!” 筱年轻轻叹口气,“可是……要离开那么久……” “喝!真是,几个月功夫就到寒假了,你就这么想,这个时间好比一块豆腐,天天切天天切,一下子就切光了……” “……雅泽哥,听你这么说更难过,好像我们开心的时间被你一切一切都切没了……” “你个难伺候的小鬼……” 两个人正瞎扯,忻楠买了水回来,“好了好了,打发车铃了,我们好上车了,你们也回去吧!” 雅泽看他一只手很自动地揽上筱年的肩,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忻楠白他一眼,拉着筱年上火车。 “你们刚才说什么呢?” “没什么,”筱年嘟着嘴,“我跟雅泽哥说舍不得走。” 忻楠眨眼,装做吓一跳的表情,“你别害我!我现在已经严重贫血。” 筱年吃吃笑起来,小声说:“活该!” 密外绿意荡漾的原野上暖风习习,树木飞一样向后闪过,蓝色的天又高又远,晴得发亮晃眼。阳光打在筱年半边脸上,肌肤像是透明的。 忻楠怔怔看着他。 筱年唇角的笑意越来越大,轻声说:“嗯,这个车要是一直跑不要停就好了……” “为什么呀?”忻楠故意问。 筱年瞪他一眼。 忻楠轻笑,“喂喂。这条铁路线尽头是海,不停的话会一头栽到海里去的!” 对面的少年抿着唇,不吭声。 “好好,”忻楠投降,“栽到海里去也陪着你,哪儿都不停,到了龙宫再往地心钻,然后钻到地球那一面,再往外上天,出大气层,然后进宇宙……” 番外 且行且远且珍惜 筱年手忙脚乱把盆子桶子往渗水的地方堆,屋中间漏得最厉害,雨水正延着大椽汇聚在一处,然后像小雹子一样接连不断的砸下来,“叮叮当当”的跟外面的风声雨声交织成一片。才五点钟,天色已经泼墨一样,筱年不停地拿抹布擦溅到木地板上的水,一边担心地朝外看。 看这样子,台风是要过来了,但是忻楠还没有回来,电话也不通,希望他没有被困在路上,筱年坐在地上呆呆地想。三楼家具很少,上一任房客走的时候就把自己的东西带走了,连个钟表都没有,不知道坐了多久,忽然听到下面有人扬声在叫:“筱年?……筱年?” 是楠哥。什么时候回来的?好像没看到外面车灯亮。 他急忙跳起来嚷:“我在这里,在上面!”一边嚷一边跑到门外探过栏杆向下看,忻楠仰头看到他,有点着急的表情稍稍和缓了些,“你在上边干什么?” “漏雨了,我接水呢。” “漏得厉害吗?” “现在好点了。” 忻楠把西装外套和公事包丢在二楼的房间,换上拖鞋上来,四下看看。老屋确实老了,平时还好,一遇上暴雨台风,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这间三楼的房间也有将近一年没有再租了,虽然筱年经常上来打扫,现在看起来还是有点凄凉。屋子中间摆着三四只脸盆和一只小沙滩桶,水滴下来,溅起细碎的水屑在地板上,一会儿便洇湿一片。 忻楠叉着腰看一看天花板,无奈地摇摇头。 筱年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忻楠转身差点撞上他,急忙伸手扶住他手臂。两个人离得太近,筱年仰着头看他,眼睛湿漉漉地,里面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和依恋。忻楠对这种表情毫无抵抗力,所以笑起来,很认命地吻下去。 在那柔软的凉凉的嘴唇上磨蹭着,轻轻地啄着,舌尖试探地顶开,灵活地在软腻的嘴唇内侧细细地轮一圈儿,那里很痒,他知道,筱年身子抖了一下,反射地伸出小舌尖来抵抗,正中圈套,忻楠立刻追逐着那舌尖,用点力地吻吮下去,筱年呼吸急促起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真要命!甜丝丝的,碰到了就不想放开。 忻楠正头脑发热,忽然觉得怀里的身体颤抖得有点异样,触觉也不太对,他赶紧放开筱年:“你冷吗?” 筱年还沉浸在让他心跳急促、血流加速的热吻中,有点糊涂。冷?他觉得好热,可是身体确实在打抖。 忻楠“哎呀”一声:“我忘了换衣服,把你也弄湿了。”虽然撑了伞,因为风太大,衣服还是全打湿了,刚才搂筱年太紧,把筱年身上的圆领薄t恤也浸湿了。 筱年也反应过来,“还好啦,哥你先下去换衣服吧。” 忻楠看看他,说:“你也下来吧。” “待会儿,桶子马上就满了。” 忻楠看看那几只盆子桶,琢磨一会儿,没说什么,下去了,但是两分钟没到又“砰通砰通”上来了,手里还拖着一只巨大的木澡盆。筱年目瞪口呆“哪里来的?” 忻楠示意他把小盆小桶挪开,“小时候用的,我妈不耐烦一个一个给我们洗澡,所以买了个大的,用这盆她可以一次性把我跟忻柏都扔进去洗,盆那么深,冬天在外面罩上塑胶膜,热气全罩在里面,很暖和了。” 筱年帮他把大盆放在屋中央,探头进去看看,又看看屋顶,“真大!这下子可溅不出来了。” 忻楠也很满意,“省得一趟趟倒水,总不成为了接雨水一夜不睡,这雨还有得下呢。” 他说得一点没错,九号风球本尊下午还只是在近海上肆虐,市区不过扫个边,晚上八点多钟才正式登陆,雨越下越大,简直像天上拔掉了塞子往下倒水,连风声都不对,呜呜的似冬天。 电已经停了,四周黑漆漆的,筱年心惊胆战地竖起耳朵听动静,总觉得有断裂的树干在砸窗户。忻楠拿着应急灯上楼去看了看,下来跟他说:“能撑过去,不至于今晚就掀屋顶。” 筱年了起被子让他钻进来,两个人缩在一起,忻楠刚展开胳臂,筱年已经主动地偎了过去。 这种时候,外头风大雨大,天墨黑如斗,声音恐怖,有如无数头怪兽在风雨里奔腾厮叫。 两个人静静躺着,听着,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待着的这个小小房间,因为有对方在身边,所以感觉安全、温暖。 筱年的脸埋在忻楠颈窝里,额头贴着忻楠的一侧脸颊,舒服得昏昏欲睡,头离迟钝。忻楠用一只手臂揽着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手臂上划圈圈,筱年的皮肤细滑凉爽,像擦了一层爽身粉似的,摸了舍不得放开。忻楠很清楚地知道,如果触摸到敏感部位,会逐渐有隐隐的热力从少年的皮肤深处透上来,像小小的火焰升起来,烧灼着他,也烧灼着点火的人——今晚筱年大概是有点累了。 忻楠在黑暗里望着天花板,听着筱年细微的呼吸声……从来没有这样满足而松弛的感觉……即使什么都不做……心里也会欢喜……唇边的笑是不由自主的…… 如果没有筱年在身边…… *** d市的秋天是很好的,天空又高又远,蓝得透明发亮。 小路两边的蔷薇开得如火如荼,浓绿中点缀着雪白、粉红、深红,好似花朵编织的海浪,起伏绵延。 午后,筱年在院子里架上画板,把水罐、水粉笔和颜料都摆出来,准备画画。雪白的画纸上渐渐染上淡淡的明媚的色彩,老屋绿苔青石花架,筱年歪头看了半天,还是很平常啊,他叹口气,坐在樱树下的石板上休息,一边开始出神。 毕业都已经四个月了,还没有出去找工作呢,是不是太懒了? 交了毕业作忻楠就去学校接他回来了,那个时候是有个学长提过工作的事,说是正好有个名额不妨试试,可是要离开d市,他不想。 分开两年已经够久了。 那时候忻楠哥站在楼下等他,看到他就微笑起来,任谁看了都只觉得楠哥很温和很冷静的样子,只有自己看到了楠哥眼里闪过的亮亮的喜悦。其实心里一直有些忐忑的,信心像飘浮在大海中间找不到方向的小船,有时会觉得一切只是自己的梦,但是当看到楠哥那样隐藏在眼睛深处的温柔时,心就像阳光下的霜淇淋,彻底融化,又软又甜。 筱年现在想起来,脸上还有点发热。他连行李包都忘了拿就奔下来,差点众目睽睽之下扑过去抱住楠哥,又有点羞涩,离了几步站住,只是抿着嘴笑,有点傻乎乎的,都忘了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楠哥忍不住笑出来,很高兴地小声挖苦着,行李呢?都忘在脑后了吧? 可不是,什么别的都忘在脑后了。 忻楠开了车来接他的,薰风习习的夏日午后,两个人一起上路,筱年倚着车窗看风景。原野上是一望无际的苹果园,连绵起伏,绿意葱翠,公路两边种着笔直的杨树和红杉,阳光闪闪烁烁从枝叶问透射下来,像海面上层层浮动的光澜,筱年托着腮,唇边是化不开的笑意。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他记得的是一个醇厚浓重的吻,忻楠突然把车停在路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紧紧地搂住,嘴唇压了过来,充满了思念和渴望的,火热的急切的吻……先是呆住了,然后是从心底浮起的喜悦。 那个吻像开始一样突然地结束,楠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又发动了车子。 筱年记得自己当时还有些愕然,慢慢的,像长了翅膀,轻松地飞了起来,他把头侧过去朝着窗外,想掩饰自己发红的面孔,然后听到忻楠开始轻轻哼唱,调子轻快,如歌的行板,起初听的时候觉得怪,越听越舒服。 洒满阳光的路上,微风在小小车厢里回荡,筱年着迷似的听着,渐渐也跟着哼唱,一路且行且歌…… “……林筱年?”带着犹豫的声音打断他梦幻般回忆。 筱年怔忡地抬头,看到累累重重覆着花朵的院门下站着一个人,眨眨眼,过一会儿筱年才反应过来,惊讶地站起来,“学长?” 冯嘉禾走进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微笑,“筱年,好久不见了。” 筱年非常意外,不过很高兴,“是啊,好久没见学长了,毕了业之后就没见过面了吧?学长怎么到这边来了?” “我来参加艺术节啊,顺便来看看你。” “哦。”筱年懵懂地点头,他是记得最近d市有举办艺术节,只不过他人在家中坐,两耳不闻窗外事。 冯嘉禾看他的表情,有点无奈地摇摇头,“你不知道?” “知道一点儿,好像电视上播过。”筱年搔搔头。 “你是……转行了?不画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冯嘉禾有点皱眉。 “没有啦,”筱年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没找工作呢,一直在家闲着。”是楠哥一直说不着急,让他先休息一下的说,又说天气太热,到天凉点再找工作也不迟,然后雅泽哥有时会叫他去帮帮忙,所以就,就先放下了…… “学长是代表青年画会来的吗?”筱年记得毕业的时候冯学长还邀请他去加入的。 “是啊,也代表京华画廊,”冯嘉禾笑得很自信,“这次是作为唯一一家被艺术节官方邀请的画会来参加的,在艺术中心有专门的展厅,不用轮换的。” “真的?那不是很好?”筱年真心佩服,冯学长一向才华横溢,在学校时就可以看出来。 “你呢?”冯嘉禾看向他的画架,“最近都画些什么?” 筱年看着自己的画,又开始不好意思起来,“就……随便画画的。” 冯嘉禾很专业地打量那幅水粉,不置可否,半天,问:“最近有画油画吗?” 筱年摇头:“没有。” “你的油画很不错,”冯嘉禾认真地说,“很有潜力,值得多下功夫。” 筱年抿着嘴笑,过一会儿,说,“学长,谢谢你来看我,我请你吃饭吧,请你喝啤酒。” 冯嘉禾一直看着他,眼神变得柔和,“好呀,早就听说这边的啤酒烤肉出名。” *** 忻楠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筱年还没睡,在等午夜剧场,看到他立刻上来接衣服,把摆好沐浴乳毛巾的盆子递给他。忻楠拿着盆子下楼去了,筱年有点奇怪地看着他,楠哥忘了亲他一下,每天回家都亲的,筱年嘟嘟嘴,去收拾他丢在门口小柜上的包和钥匙。 忻楠洗好上来时,人看起来精神了一些,甩着头发过来,抱住筱年补吻。 筱年笑着伸手推他,“别闹,我要看下周片预告。” 忻楠搂着他不放,鼻子在他脸上拱来拱去,过一会儿,很狐疑地问:“你喝酒了?” 筱年转头瞪他,“还能闻出来?我已经洗过了。” “我鼻子好使。”忻楠把头埋进筱年颈窝,痒得筱年格格笑。 “哥你长了只狗鼻子!” 忻楠张嘴咬筱年的脖子,剧痒和微微刺痛的感觉让筱年全身都发麻,拼命扭着身体,却还负隅顽抗,小声笑着尖叫:“哥你长了张狗嘴,会咬人的……” 两人滚在地上笑成一团,忻楠更加起劲儿地又亲又咬,筱年的脖子和肩膀是他最敏感的部位,单单呼吸的热气喷上去都能让他全身发软,忻楠感觉到压在身下的躯体剧烈的颤抖,双手抚摩下筱年的身体开始慢慢发热,耳边的喘息声开始断断续续。本来没想要的,今天真是累了,但欲望却蒸腾而上,紧紧贴在一起的身体散发着浓厚的诱惑力,彼此吸引,无从罢手…… 情潮过后,筱年无力地趴在忻楠身上,连手指尖都麻痹了,他一动也动不了,快感过后遗留下来的疲乏渗透四肢百骸,筱年昏昏欲睡。 “你今天出去喝酒了?”忻楠懒懒地问,“雅泽又叫你去帮忙?” “……不是,“筱年耷拉着眼皮,“今天请学长吃饭来的,他在这边出差……” “嗯。” “哥……” “嗯?” “我得要……”筱年勉强张一下眼,意识已经沉下去,“我得要……找工作了……” “……” 渐微的气息说明小家伙已经睡着了,忻楠看着天花板,身体是有疲累,神志却异常的清醒,神志清醒但思绪混乱。 *** 第二天一早筱年破天荒早起,出门买早报。 忻楠坐在桌子一边,看着筱年顺着碗边吸溜粥,一边腾出手去“哗啦啦”翻报纸,实在忍不住,敲敲桌子,“喂喂,当心吃到鼻子里去——你找什么呢?” 筱年眼睛一亮,掀开特刊那一页给他看,“喏喏,找到了,这就是我那学长画会的专访稿,来参加艺术节的,特邀他们来举办画展昵,厉害吧?” 忻楠探头过去看,整版配图稿,看来这个青年画会的分量不轻。 筱年指给他看照片上的人,“这就是冯学长,他爸爸是大画家,专门画国画的,学长攻油画,非常有才华,我们老师说我的油画还不错,冯学长教了我不少呢,毕业的时候他还说让我到青年画会去呢……” 忻楠怔了一下,抬头看筱年。 小家伙完全没意识到,还在津津有味地看专访稿,一脸的神往,“好久没看到学长的画了,咦?这个居然是……也很有名的呀,是湘江美院的高材生,啊呀……应该去看看,这几个人我都听说过的……” 他突然抬起头来,热切地盯着忻楠,“哥,陪我去吧!” “啊?” “今天不是周末吗?不上班吧?陪我去看画展。” 忻楠低下头,装着在喝粥的样子,没有让筱年看到自己眼里的冷淡,“画展之类的,应该找雅泽去吧?比较有共同语言。” “雅泽哥?”筱年抬着下巴想了想,立刻摇头,“不行的,哥,还是你陪我去吧。” “为什么?”忻楠有点意外。 “不一样!”筱年说,忽然低下头去。 忻楠看到他耳朵微微发红,心里一动。 “哥,陪我去吧……”过了一会儿,筱年轻声说。 忻楠看着他垂下来遮住眼晴的柔软头发,揉了揉眼晴,心里忽然轻松起来,“好吧。” 筱年抬起头,笑容软软地浮现。 *** 上午,筱年兴高采烈地说要打电话问冯嘉禾要请柬,“有了请柬就不用买门票,学长说我要过去之前给他打电话就行了。” 忻楠立刻把他电话抢过来挂掉,面无表情,“我们自己买票!” “为什么呀,”筱年不解,“拿请柬多省钱呀,画展的门票要好几十呢。” “这个钱我还是付得起的!”忻楠龇着牙瞪他。 筱年莫名其妙,“哥,你脑袋让门框夹了呀?” 忻楠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好的不学,尽跟忻柏学这些个!” 筱年格格笑起来,自己买票就自己买票好了,他高高兴兴扯着忻楠出门去,外头天气真好,是个约会的好日子! 忻楠比筱年先看到冯嘉禾。筱年一进来就张着嘴,盯着画儿看,忻楠跟在他身后,先发现了向他们走过来的青年男子。 那人的注意力全在筱年身上。 寒喧几句,忻楠已经明白冯嘉禾是个什么样的人。所有的自负和骄傲都掩饰在他温文有礼的外表和谦逊的言谈下面,只有筱年才看不出他高高在上的神态,应付他眼中的普通人时,那种淡淡的讥嘲口吻或许是因为对着筱年时多少会收敛一些。 冯察禾看到忻楠有些意外,但立刻很好地掩饰过去了,只不过有时候会用一种考量的目光默默地观察忻楠。 虽然筱年也不好意思地推辞过,但他还是全程陪着他们参观画展,有时候会在某幅画前面站下来跟筱年讨论,话题大多非常专业,筱年听得多,说得少,脸上时不时会浮现出佩服的模样。 忻楠一言不发,袖手旁观。 冯嘉禾有意无意,在他与他们之间划上一条杠杠。 早知道还不如叫上伶牙俐齿的季雅泽一起来,那家伙揽混水的本事最好,忻楠在心里咬牙根,他的直觉没有错,早上一听“冯学长”三个字就觉得心里不舒服!这个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看筱年的眼神虽然很隐晦,但忻楠是过来人,瞒不过他。 看过一圈下来,筱年长长吁气,由衷地发表感言:“学长,你们真的很棒!” 冯嘉禾看着他,不由笑起来,“你也很有潜力啊,只不过你不肯去发挥而已。” 筱年连连摆手,“我哪有潜力啦?每次考试都好险才过关。” 冯嘉禾叹口气,遗憾之情溢于言表,“你啊……” 忻楠微笑插嘴,“筱年说在学校里你很照顾他,教他不少东西,这回你来,正好有机会谢你。” 筱年笑着点头,“对啊,我哥也说要请客,我让他请你吃海鲜大餐哦,他有钱。我没钱所以才只请你吃啤酒烤肉。” “啤酒烤肉也很好吃啊,而且,只要你努力,将来一定也有钱请我吃大餐呀,“冯嘉禾口气很轻松。 筱年看着他,笑而不答,只是拖住忻楠的胳臂招呼冯嘉禾往外走,“学长,我们请你去吃海鲜巨无霸!” 冯嘉禾注意到他们那显得十分亲昵的肢体语言,若有所思。 晚餐三个人吃的客气而愉快——这是说前半段。等筱年上趟洗手间回来,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重新坐下时忻楠很快地抬眼看他,灯光下眼晴有些阴郁。 送冯嘉禾回酒店,再回家,一路上忻楠都没说话。 筱年坐在旁边看他,有些担心,轻声问:“哥,你不喜欢冯学长是不是?” 忻楠很迅速地看他一眼,回答:“没有。” 筱年想了一会儿,说:“冯学长那个人,以前经常有同学说不喜欢他,说他看不起人,我都没怎么觉得,大概我比较迟钝吧……” “……” “……我猜是因为他聪明,又有才华,所以对其他人比较缺乏耐心……” 忻楠嘴角勾起来,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 筱年看见了,抓抓头,“呃,他,他是有时候,嗯,有时候有点……说老实话,他教我的时候,我也会有点怕他,不过他对我都还好,所以……” 忻楠没反应。 筱年挫败地看着他,垂下头去。 令人不安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回家,忻楠先下去冲澡了,筱年呆呆地坐在窗边发愣。 到底他们说了什么?本来还好好的,为什么哥会忽然这么反常?筱年有点懊恼,早知就不去画展了,以后看画册也是一样的。可是他怎么会想到嘛,哥从来没有不喜欢过谁,雅泽哥有时说起谁谁那个人真讨厌来,哥都会跟他说人家也有好的地方嘛……学长到底说了什么让哥这么不高兴? 筱年皱紧眉头,心里的不安也开始慢慢掺杂了恼怒,恼自己怎么会去看画展,也恼……冯嘉禾! 洗过冷水澡上来的忻楠表情平和了些,一边擦头发一边淡淡地说:“快去洗,水都烧好放在水房了,倒的时候小心点别烫着。” 忻家兄弟俩不管天冷天热都是冲凉水的,但是忻楠一直不许筱年试,即使夏天也只许他洗热水,说是体质不一样,他吃不消。有时候筱年会忘了烧水,偷着用凉水,被忻楠发现一定会挨一顿好骂。 筱年站起来,怯怯地看着听楠,半天才支吾着:“哥……” 忻楠放下毛巾,看他一眼,轻轻叹了声,语气变软:“唉,快去洗吧,持会儿水凉了。” 筱年点点头出去了。 忻楠坐下,想了想,摇摇头,也知道自己反应不对。可是,他忍不住,其实筱年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想起那冯嘉禾说的话,就不舒服,看着筱年,想起安宁,心里莫名就烦躁起来…… “筱年他很有潜质,可是却没有珍惜……” “在学校时他的画风还稚嫩,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油画灵气十足,他毕业的时候我把他的画拿给会长去看,好不容易在青年画会给他申请到一个名额,结果他一口拒绝了。” “我搞不懂他为什么非要回来,我问过他,他到现在也没找到工作,毕业之后也没有好好画过,简直是糟蹋自己的才华!” “加入青年画会,有专业的画廊支持,无论是继续进修还是专心搞创作条件都是得天独厚,那是学画儿的人梦寐以求的好机会,学校不知多少人在争……” “……放弃这样好的发展机会,等于放弃前途,假以时日他一定会后悔。” “作为关心他的家人,真心对他好的话,请劝劝他……” 忻楠胸口有些发闷又来了,同样的事情,又是为了前途!为什么他遇到的人都应该为了前途离开,他的运气真的差到这样吗? 但筱年与安宁是不同的,安宁太冷静,太知道怎样对自已好。筱年呢?那么腼腆羞涩,见了陌生人都不说话,那么喜欢赖在家里的筱年,也会为了前途离开吗? 筱年蹑手蹑脚地钻进门,屋里没开灯,月亮明晃晃地照进来,静悄悄的。 楠哥睡着了?他屏住呼吸往沙发边上蹭,俯下身子瞪着眼睛看,结果吓了一大跳,忻楠眼睛在黑暗里睁得大大的,乌沉沉地发光,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筱年身子“蹭”一下窜起采,张口结舌,心脏给吓得“咚咚”跳,半天才吭出声来,“哥……哥你……你没睡着啊?” 忻楠看他一会儿,张开手臂。 筱年愣一下,心里一喜,立刻钻进去,躺好,感觉忻楠收回手臂,把自己密密圈在了怀里,哥不生气了? 话说回来,他到底在气什么呀? “筱年?” “嗯?”筱年舒服地蠕动一下。 忻楠的下巴抵着筱年的头顶,胸背相贴,说话时轻微的震动从后面传过来,感觉仿佛他们俩个人共有一具身体似的。 “昨天你说你想找工作。” “……是吗?”筱年努力回想,“我什么时候说的?嗯……我老是待在家里吃白饭,是应该找个工作了……” 忻楠撇撇嘴,接着问:“是不是冯嘉禾想让你去青年画会?” 筱年有点糊涂,“昨天吗?是啊!”他眨眨眼,忽然将忻楠的反应与话题联系在一起,猛然明白过来,连忙改口,“不是啊!不是,我是说,我是想找工作,学长昨天也说过让我去画会,不过我不是要找那个工作啊。” “……” 筱年琢磨一会儿,把脸藏在忻楠胳膊里,偷偷笑,然后再钻出来,“哥,毕业的时候学长就让去,昨天他来找我的时候又问我,我跟他说不去来的。” “为什么?”忻楠沉默了一会儿,问。 “太远啦。” “那……你是因为……”忻楠有点不好开口,“……不想离开家?” 他感觉筱年的小脑袋点了几下,然后有张小嘴在自己胳膊上亲了一记,过了一会儿,听筱年细声细气说:“我不想离开楠哥,好不容易才在一起!” 忻楠觉得枕在手臂上的筱年的脸颊热乎乎的,心里不由得也热起来,低头亲了亲筱年的头顶,可是酸涩的感觉更甚,真的只是因为自己,所以不想去吗? 如果是这样…… 凝视着黑暗,他有点艰难的开口:“……可是,他说你很有才华,应该珍惜……如果只是为了两个人的感情而放弃非常有前途的事业,很可惜……” “……”筱年身体静止不动,一时没说话,然后用力在他怀里转过身来,仰着头看他。忻楠猛地把他的头压在自己颈边,用力搂着他,筱年细细的腰肢向后弯着,身体像柳条一样嵌在他怀里。 筱年的头被捂着,良久,闷闷地开口:“吃饭的时候学长跟你说的?” 忻楠胸口一起一伏,不出声。 “哥……该珍惜什么我自己知道!”筱年躺在忻楠怀里,平静地说,“哥你知道吗?学长看好我的油画……” 忻楠稍微放松一下手臂,仔细听他说。 “……可是我自己最喜欢画的是水粉,虽然水准一般,可是我喜欢水粉的感觉。每次画都觉得很开心,很轻松很通透的感觉……其实上油画课我都很吃力的……如果去青年画会,学长他一定会天天逼我画油画,我一点儿不觉得有什么好,抹油彩越抹心里越烦……” “学长说心灵在躁动中才会迸发灵感什么的……我问过雅泽哥,他说那是进入发疯状态,我心理太正常,成不了大画家……”筱年说到这儿话里有笑意。 忻楠也笑起来,“季雅泽那家伙胡说你也听的?” 筱年仰起头来很认真地看他,“我觉得雅泽哥说得对。” “……我不觉得我会喜欢,事业不是应该喜欢才去做的吗,哥你跟我说过的。” 忻楠有点疑惑:“我什么时候说的?” 筱年的鼻子尖蹭到他脖子上,凉凉的,“你总是说呀。以前你加班很累的时候,不是总说因为是在做事业,做喜欢的事所以不觉得累吗?……我也想做自己喜欢的事”筱年有点难为情,“不一定是事业,但我想做不会自己觉得很累的事情。哥?我是不是很懒的那种?” 忻楠低下头看他,半晌,问:“你真这么想?” 筱年很认真地仰头望着他,“真的,那工作不适合我。”他的桃子形小脸露出在月光下,眼眸仿佛洒了一层银粉的海面,有风吹过,蒙胧闪烁,“哥,你会不会觉得我没出息?” 忻楠沉浸在那眼睛里,有点出神,想了一会儿,说:“不会啊……那你想做什么?” 筱年抿着唇笑,半天才说:“雅泽哥说我耐心比他好,让我考虑考虑正式带班,雅泽哥还把我的几张海报设计拿去给他的客户看,有一家想让我给他们做介绍册,嗯……都是雅泽哥介绍的,钱也不多,雅泽哥说这样比较空闲,假使我想画画也不会没有时间……” 忻楠静静地听着,觉得几天来胸口的不安、烦躁与压力慢慢散去,他深呼吸,肺腑之间充满清凉的带着夜露香氛的空气…… 有些事,也许确实是自己想多了。 不是勉强,没有迁就——因为,他们珍惜的东西是一样的。 “筱年?” “嗯?” “我知道了,快睡吧……明天,告诉你一些事。” “……好。” *** 一夜好眠。忻楠神清气爽地从水房上来,筱年也已经起来了,正呵欠连天的叠被子。 “早饭想吃什么?”忻楠打开冰箱检查。 “豆腐脑,火烧。”筱年还有点儿犯迷糊。 “好,我下去买,你赶紧洗漱。” “嗯……” 忻楠端着早餐回来的时候,筱年坐在桌边,拿着什么东西在手里看,一动不动。 “快来吃饭!”忻楠忙着摆筷子,都弄好了,筱年还是不动,他有点奇怪,“你看什么呢?还不先来吃饭,都凉了。” 筱年慢慢抬起头,把手里的东西举高。 忻楠打眼一看,怔住。 筱年嘟着嘴,目光灼灼看他,“这什么?” 忻楠眨眨眼,慢慢笑出来,“你已经看到啦?是请柬么——还想待会儿跟你说的。” 筱年有点不忿地大声说:“我知道是请柬!”他翻开大声念:“北京爱乐交响乐团艺术节金秋音乐会!贵——宾——请——柬!” 忻楠叉着腰,笑得要命。 筱年呼呼大喘气:“你去吗?” 忻楠用力点头,“当然去,不去她还以为我对她余情未了呢!” 筱年呆了呆,过了一会儿,才讷讷问:“你自己去?” “怎么会!”忻楠像看小白痴一样看着他,“当然你跟我一起去,咱自己买票进去,不要请柬!” 筱年真的有点笨,要过一会才反应过来,兴奋地跳到忻楠身上,大声嚷:“好!买票也买贵宾席的票!” 篇外篇 爱情问题 忻楠找了一个最安全的时机告诉弟弟真相。 电视上正在重播nba经典赛事回顾,忻柏看得如痴如醉,坐在沙发上也不老实,跟着又叫又跳。忻楠过去拍拍他肩,同他说:“筱年现在是我的爱人,我们打算就这样一起过下去。” 忻柏“嗯嗯唔晤”应着,一迭声说:“好好!”连头也没回。 筱年正站在窗前浇花,倒给那句话吓得猛掉过头来,水全浇地上了。他不安地看忻柏,又嗔怪地瞪着忻楠,悄悄张嘴比口型:“不是讲好先别告诉他吗?” 一接到忻柏要回来的电话,两个人就开始商量,告诉他?还是先瞒着?忻楠一点不在乎。迟早要说,况且有什么好怕的?但是筱年总觉得不好。忻柏会不会不高兴?他会觉得他们这样是不对的吧?而且,而且他觉得难为情……到接站的时候筱年还求忻楠,先等等,等他做好心理准备再说。忻楠一个劲儿笑,点头。 结果…… 筱年有点儿懊恼地扁着嘴瞪忻楠,被他笑着看回来,两个大步跨过来一把搂住就亲下去,结结实实吻在唇上。 他们就站在忻柏背后!筱年吃了一惊,却不敢叫出声来,只得用力挣扎,但忻楠的唇舌很快攻城掠地,强烈的热情和甜蜜刺激让筱年身子发软,两只手臂从无力的扑腾慢慢变成环绕上忻楠的脖子。 舌吻足足一分钟,两个人才不依不舍的分开,筱年气息急促,脑袋有点犯迷糊,他随着忻楠的视线转头,正对上忻柏瞪得硕大无比的眼睛。 三个人一起呆住。 好半天好半天,忻柏慢慢开口,轻轻惊叹:“我——靠——!” 忻楠伸手照他后脑勺便是一记,“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忻柏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忻楠面不改色,“喏!就是这样了,你是家庭其他成员,我们通知过你了哦!”说着转身走开,留下筱年跟忻柏大眼瞪小眼。 忻柏看着筱年,眨砭眼,再眨眨眼——又眨眨眼。 筱年白皙的面颊迅速泛红,局促不安地抬头看他,又低下头去。 忻柏甩甩头,开始消化现实,试探着问:“……就是说,你跟我哥好上了?” “……嗯,”筱年忸忸怩怩地点头,眼神有点担心,“忻柏,那个……” “你容我想想,”忻柏眼神恍惚,竖起右手食指做阻止状,“等等,你容我先想想……”完了他就开始望着天花板,锁着眉头琢磨。 筱年不安地等。 良久,忻柏点点头,像是想通了,“行啊,这样也挺好。” 筱年狐疑地看着他,“啊?” 忻柏上下瞧瞧他,挺大度,“你跟着他,总比安宁跟着他要强。” “……哦。” “嗯,这我也放心了。你跟我哥在一块,是他吃定你,他要跟安宁那种人在一块儿,那可是人家吃定他。” “那,那你不反对啊?”筱年露出一丝腼腆的笑意。 忻柏挺纳闷:“那你还挺希望我反对啊?” “……不希望。” “那不就结了。” “那,以后咱们还是朋友吧?你不会讨厌了我吧?”筱年小心求证。 忻柏看一会儿,摇摇头:“不成了,咱当不成朋友了。” 筱年僵住。 忻柏叹口气,“以后得把你当那个,那个嫂子看了,“他有点苦恼:“我哥不至于不让我喊你名字吧?他不会让我叫你筱年姐吧,还是筱年哥?你可比我小!” 筱年脸涨的通红,狠狠地瞪着忻柏。 忻楠从外头拎了东西进来,看见,过来照着忻柏后脑勺又是一下,“你干嘛?又欺负筱年?” “我哪有?”忻柏冤得直叫唤。“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他了?你娶了媳妇忘了娘,呃……忘了弟弟,你也太偏心了吧!” 筱年努力瘪着嘴,再也忍不住,格格笑起来。 还好,忻柏没有看不起他们。他看起来还是不太摸得著头脑,虽然说就这样好了,但表情还是有点困惑,视线总是很纳闷地在他们身上转来转去,但至少他没有不高兴,没有强烈反对。 筱年放心了。 对于忻柏来说,事情不太具有真实性。 虽然他亲眼见证了——那个火辣辣的吻!但事后想起来,忻柏总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另外,心里有一种很奇怪很奇怪的,他自己都搞不懂的感觉。 老屋的三楼秋天的时候已经修过了,加厚了屋顶,重新铺了地板、刷了油漆,又添了新家具。哥当时打电话绘他,说不准备租出去了,问他想不想要一间自己的房间。喝!那时候他还高兴呢,从小到大都跟哥睡一间屋子,可算独立了!阴险的老哥啊,根本是想把自己踹出去好跟筱年双宿双飞吧? 忻柏眯着眼睛琢磨,哥怎么就这么精!别是看筱年老实,耍手段把筱年骗到手的吧? 这时候他早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什么爱情太多陷阱啦,哥太纯良啦之类。再说了,这次就算有陷阱,掉进去的也绝不是他忻柏的哥。 忻柏睡了一觉,把头一天的事儿忘了个七七八八,迷迷糊糊下楼吃早饭。只能说,这事儿还真挺震撼的,震撼到他以为自已做了个大头梦。 从浴室回来一看,哥不在,筱年正在走廊里烧早饭。 忻柏打个呵欠,口齿不清地问:“我哥呢?” “出去买豆浆了。” “……哦。” 筱年起锅,把烤好的黄瓜饼盛进碟子里。 忻柏上去接,“我来端。” “好,我拿小菜。” 两个人进去摆桌子,忻柏先坐下,撕一小块黄瓜饼往嘴里填,视线忽然落在筱年身上,眨眨眼,“你b型血啊?” “啊?”筱年没明白。 忻柏指指他脖子,“看咬的,那么厉害!b型血才那么招蚊子呢。” 筱年拉开衣领,努力往自己脖颈看,只瞄了一眼,脸上突然有点怪异。 忻柏托着腮帮子等豆浆,看着筱年的脸迅速泛红,然后连耳朵脖颈都红成一片,不禁有点担心,“喂,没事吧?” 筱年低着头,含含糊糊说:“没事。” 忻柏想了想,摇头,“不对,不会是蚊子咬的,现在都什么天了。嗨,是不是过敏?痒不痒?你去看看!” “……” 忻柏还在琢磨,“可别是荨麻疹,那玩意儿可麻烦,我们有个队友得那个,痒得睡不着,那一顿折腾的,幸好没变慢性。”他想想,站起来伸手揪筱年的衣服,“过来给我看看,我认得荨麻疹……” 筱年吓一跳,一把捂住脖领子,连连摇头,“不用不用,不是不是……” 忻柏纳闷,“你干嘛?” 两人鼻尖对鼻尖,忻柏看到筱年眼睛里的窘迫和……难为情,眨眨眼,心窍猛然通明,他张大嘴,说话都结巴起来,“那……那个是……” 筱年的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忻柏瞪着他,眼珠子开始异常发亮,他自己的面孔也开始红起来,现在想想,真是,真是好色情……的印子!喉咙发干,忻柏觉得自己脸烫得开始冒烟,可是捺不住的好奇和、和冲动,他怎么现在才想到?真是够笨!忻柏斜着眼睛看筱年一会儿,突然上手去拉他的手,“让我瞧瞧!” 筱年奋力保护隐私,“没,没啦,不是荨麻疹!不用看了啦!” 可惜人小力微,完全抵敌不住人高马大的忻柏,两手被捉住拉开。忻柏凑近了仔细观察,一边惊叹连连,“哗!咦?嗯?哦……” 筱年一边拼命往后躲,一边威胁他,“快放开我哦!不然我要生气!” “……啊唷,我都不知道嘴巴可以在皮肤上嘬出这种印子来,这真是……” 两个人正闹成一团,忻楠进来了,皱起眉头,“忻柏,你干嘛呢?” 喝!忻柏立刻放开筱年的手,毕恭毕敬,“没事,我们闹着玩呢。”他朝筱年挤挤眼,换来一个狠瞪。 “忻柏又欺负你啊?”忻楠问筱年。 筱年嘟着嘴,白他一眼,不答话,自顾自接过豆浆来,倒把忻楠弄得有点莫名其妙。忻柏规规矩矩坐下吃饭,眼睛在那两个人身上瞄来瞄去。 忻柏告诉自己,那么注意哥和筱年,完全是因为好奇。 但他解释不清什么心里还时不时会浮上那种有点空落落的感觉,也不是不高兴,每逢看到哥和筱年视线相遇互相笑一笑的样子,或者一个洗碗一个擦的样子,又或者看电视时很自然地坐到一起,甚至他们两个淡淡说几句话,忻柏冷眼旁观了,总觉得笑不出来。 明明跟以前没有什么太大分别,但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不同了,忻柏不由得格外敏感起来,随便一个眼神也能让他浮想联翩。 很困扰,这个假期,忻柏便不像以往那样活泼。 假期结束前几天,忻楠终于找了弟弟出去聊天。 两个人跑到小店里去喝酒,一人一瓶下肚后,忻楠先开口:“好了,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 忻柏看他一眼,想一想,撇撇嘴,却说不出什么来。 “那么,”忻楠启发他,“你不喜欢我跟筱年在一起?” “也……不是啦,”忻柏搔播头,有点闷闲的,“还是,还是没想到吧。哥,你们怎么会,嗯,我是说,你看,我也挺喜欢筱年的,但你怎么知道就是……”他不知道怎么说,只是无措地摆摆手。 忻楠考虑一会儿,“忻柏,你多大了?” “……十八啊。”忻柏狐疑地看着他。 “也够大了!那你总该知道男人的欲望是怎么回事吧?” 忻柏眼膊猛然瞪大,张口结舌,“你,你……”他脸迅速红透,掩饰地灌一口酒,半天才哼哧着,不爽的感觉涌上来,“就因为这个?” “什么因为这个!”忻楠白他一眼,“我只是告诉你,这种事情很正常!所以你别大惊小怪盯着筱年不放,搞得他走路都抬不起头来。” 忻柏怔了怔,闷闷地再灌一口酒,小声嘀咕:“我没有啊!” 忻楠沉思一会儿,问:“我爱上筱年,这事儿这么难以理解吗?” 忻柏抬眼,用怪异的眼神瞧他,“你跟他,是爱情那个爱吗?” “……那你觉得呢?” “……哥,我觉得你跟筱年一块儿待的时间太长了,也就是我后来走了,那如果我当时没走,筱年天天跟我也朝夕相处的,那你说是不是我们也能互相好上啊?以前还是我陪筱年的时候多吧?” 忻楠眯着眼看他弟弟,“忻柏,你跟我老实说,你是觉得筱年从你那儿抢了我呢?还是觉得我从你那儿抢了筱年?” 忻柏听到这话,吓一跳,“我,我不是这意思。” 忻楠看他半晌,笑了,“你也就这时候还像我弟弟,还知道吃醋。不过你到底吃的谁的醋啊?” 忻柏搔搔头。 “我知道你对筱年也好,不过不一样,你懂吗?我发现自己对他感觉变了的时候,吓得魂儿都差点飞了,我也不相信——所以到现在才告诉你,因为我自己也想确定。” 忻柏呆呆地听着。 “小柏,我也疼你,但疼弟弟和疼爱人是两码事!我跟筱年,就是爱情那个爱,我谈过恋爱,我自己心里明白。” 没谈过恋爱的忻柏蹙着眉,“我不明白啊——“ “说也说不清楚,以后有一天你自己就知道了!” “那要到什么时候?” “到有一天你连做梦都只梦见某个人的时候!”忻楠一点不负责任的说。 “做梦只梦见……”忻柏回味着这句话,打了个寒战——做恶梦算不算? 忻楠不打算给弟弟解答疑惑。这些年来只知道打球,感情方面像一张白纸的忻柏,某些时候神经线粗得有如下水管道。篮球队员一向是女生注目的焦点,更何况忻柏长得高大帅气,忻楠不信没人表示过,但数年来唯一深层次进驻忻柏家庭生活领域的,还真只有林筱年一个人,弟弟的情商还未遭开发呢! 这个假期成为忻柏生活的分水岭,自此“爱情问题”进驻他心田。这么说吧,就是忻柏突然意识到了生活中还有“爱情”这种玩意儿,突然间他产生了一种自觉——青春少年的“爱的自觉”。倒不是他愿意的,实在是梦魇缠身,驱之不去。 回队的路上,忻柏已经试过了,他开始对经过身边的每一个女孩子行注目礼,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的丑的……没感觉! 忻柏觉得吧,自己要是爱上个人,那肯定应该是一见钟情。再怎么着,这个人也得让自己“眼前一亮”吧?可惜这个机率确实太低。 真到放下行李,忻柏还在琢磨,路上没遇见,还能在训练中心遇上?这里的人他可都看过不止一眼两眼了,女的本来就少!还是,我喜欢的也不是女的?……忻柏出了一身冷汗!没听说这事还传染啊…… 男的…… 忻柏给自己鼓劲儿,不会那么巧吧,要是我喜欢男的,我早跟哥抢筱年了,我最熟的感觉上可以用来当那个,那个“爱人”的也就筱年了吧?可是忻楠的“做梦”理论一直在他脑子里翻腾,他可没怎么梦见过筱年啊?所谓做贼心虚、疑心生暗魅…… 正帮思乱想,门“砰”一下给推开了,进来个人。 忻柏一抬头,眼就直了——恶梦退散! 来人看忻柏一眼,一声不吭,把行李包扔在靠边的床上,开始脱外套换鞋收拾东西。过一会儿,同房间的另一个队员也回来了,进来就招呼:“嗨!忻柏!殷书白!刚回来啊?这回放假玩爽了吧?” 殷书白随便点点头,“嗯”一声,也不知道是回答他哪个问题,套上运动衫,又出去了。 忻柏看着他背影直发呆。 同屋的朝他挤挤眼,“那小子又呛你了?” 忻柏回过神来,“没,没。” “忻柏,你也不用老让着他!这小子,特差劲!” “……嘿!” “喂!我听到教练打电话,说到亚锦赛的事。” “嗯,嗯?你说什么?”忻柏有点心不在焉。 “你这小子,我在跟你说参赛队员的名额。” “那个得选拔了才知道吧?” “肯定还是你们俩争,殷书白一直积着上次的火呢!你当心他使阴的。” “哦,”忻柏开始注意话题,转头看队友,“小殷也就脾气坏点,不至于的!” “你以为都跟你似的!” 忻柏笑笑,站起来,“我去体育馆。” 集训还没有开始,体育馆里冷冷清清的,忻柏换好衣服,从休息室出来,已经听到球场里“砰砰”的投篮声。 是殷书白。 从进省队第一天就成为最强对手的人。 理论上来说,忻柏天性热诚实在,能跟任何人打成一片,但就像地球上任何一个物种都有个天敌似的,他也遇到了实在无法和平共处的人 论打球,两个人都是全才型,都能挑大梁的,但是段书白篮下稍逊,他上身吃点亏,没忻柏壮。论个性,殷书白心高气傲,有点冷,不大看得起人,也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所以人缘差点儿。 本来也没什么,一个队的,个性不同,只要球场上合作愉快就行了。坏就坏在前一年的世青赛选拔甄试上。忻柏是志在必得的,殷书白也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二人竞争,势成水火,最后赢的是忻柏。 忻柏怀疑殷书白这一年就没有笑过,他从来没见过性子如此倔强固执的人,赛事结束后回来,发现殷书白变得更沉默了,连眼风都是冷的,训练起来跟玩命似的。忻柏没觉得自己有错,可是每次见殷书白后背都凉飕飕,接着开始发恶梦,总梦见自己被他用球砸死…… 现实中殷书白其实只不过用眼角斜斜他而已。 忻柏推开门一角偷偷往里看,正看到书白一个大力灌篮。篮板震得“嗡嗡”响,那家伙一声不吭,吊在框上两秒钟才落下来,吐口气。 忻柏抹一把冷汗,这家伙好像在不爽哪!谁惹他了? 他上下瞧了瞧虽然皮肤比自已白,但也是人高马大的殷书白,仔细想想,直摇头。根据哥的“做梦”理论,自己如今最常梦见的就是这个恐怖的家伙了,可是要说自己是对这家伙有那个,好感什么的,也太太太……太离谱了吧? 忻柏简直瀑布汗! …… 小心翼翼蹭进去,装着在场边做热身,眼角偷偷往场上扫。殷书白就跟没看见他这个人似的。按往常的习惯,忻柏是愿意大化小小化没的,总是毫无芥蒂地跟书白打招呼,其实他心里还真没怎么在意,不过觉得书白脾性怪一点儿罢了。 可是今天他心里有鬼,努力了半天,硬是一声没吭出来,脸却涨得通红了。 在屋角磨蹭了半天,忻柏也没能鼓起勇气上场,还在边上低着头运球呢。 运着运着,死盯地板的视线前头过来一双球鞋,呈三七步状停住。忻柏抬头,对上殷书白一脸的冷漠和上上下下打量的不耐烦目光。 忻柏全身静止,眼晴瞪得溜圆,好似打上两个巨大的问号。 殷书白唇红齿白,薄薄的上下嘴唇一碰,扔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有病的别在这儿死赖着。赶紧去治,省得传染别人!”说完憎厌地皱皱眉,施施然走开了。 忻柏张大嘴,无言。 等场上人多了,感觉才自然了些,忻柏不再全身僵硬。真正进入训练阶段后他也没太多时间想三想四,可是每逢视线碰上殷书白,他就开始全身发毛,脸发烫! 越是不敢想,念头越是要往脑子里涌。而且想得越多,疑心就越重!忻柏心里哀哀叫,好端端的,都是哥惹的祸!他要跟筱年好他们自己好去就是了,做什么跟自己说那些话! 忻柏坚决不信自己会喜欢殷书白,可是明明以前都没感觉的嘛,为什么现在一靠近他心就咚咚狂跳? 心烦意乱的忻柏,根本没有发现身周的气氛变化。亚锦赛初选即将到来,不单是殷书白,队里的主力队员哪个不是跃跃欲试,都想表现出最佳状态,所以最近的训练都格外卖力,很普通的常规对抗激烈度也渐渐抬头。 殷书白和忻柏最拿手的位置都是中锋,在对抗训练中向来是分属ab组的。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殷书白这次看似铁了心要把忻柏踩在脚下了。 反观忻柏,状态奇差! 场外叫了停,队员到场边擦汗,教练恶狠狠走过来,点着忻拍的鼻子骂他:“没给你吃饱饭?没让你长脑子?你走什么神!” 忻柏心虚地耷拉着脑袋,什么话也不敢说。 队友拐他腰一记,下巴点点,悄悄说:“喏,你看!” 忻柏回头,看见场子对面,殷书白拿毛巾抹一把汗,满面煞气,眼神定在自己身上一秒钟,又狠狠地转开。 “打起精神来!”队友鼓励。 忻柏吐口气,灌一口水下去,然后“砰”一声放在一边,猛地站了起来。 说的也是!感情是一回事,打球是另一回事。喜不喜欢这种事以后有的是时间去搞明白,现在火烧眉毛的是赢了这场训练赛。 忻柏雄纠纠气昂昂重新入场。调整了心态之后果然不同,作为核心战斗力的水准一拿出来,顿时气势如虹,比分迅速扳平。 终场前三十秒是对方拿球,这个时候忻柏这一队领先一分,只要守住不让对方进球就大功告成。 忻柏在篮下挡住了殷书白。 嘿,狭路相逢勇者胜,我瞧你怎么办! 说老实话,忻柏自己并不知道,他在场上的表情经常气得对手跳脚。不管局势多危险,心里多紧张,他也是一副自信满满、游刃有余的样子,嘴角挑着,似笑非笑,脸颊上那可爱酒窝若隐若现,每每引得场边观众疯狂…… 书白面色森冷,表情严峻,汗水顺着眉毛淌下来。他瞪着忻柏,眼睛里隐隐有火苗升起…… 死折柏!书白孤注一掷,用自己的身躯遮挡住忻柏的长臂,硬挤过去,纵身上篮。双脚离地的同时,他也感觉到了身后迅速腾起的黑影和巨大压力…… 忻柏的手掌触到了球…… 狠狠挡出…… 球飞离篮筐…… 危险解除…… 视线向下…… 两个人是一起跃起的,但书白起跳重心不稳,身子向侧后方倒下去。他眼睛还在看球,露出愤怒的表情,完全没有意识到脑后是铁质篮架,也根本没有做自我保护的动作。 电光石火间,忻柏伸手在书白手臂处用力垫了一记,自己却因为这一挡的巨大力量而落地不稳,摇晃一下,摔倒在地,膝盖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忻柏眼前黑了一下,瞬间又亮起来。他听到了终场哨声,可是声音嘈杂,他想试着抱住腿部,但豆大的汗珠立刻从额头上冒出来。 周围的队友和教练反应过来,迅速聚拢,有人抓住忻柏手臂问:“……怎么样?”有手在触摸他的腿,疼痛好像被引燃一般,从膝盖快速延及整条小腿。 忻柏“咝”的抽了一口冷气。 有人在大叫:“队医,队医?” 有人在说:“别碰他腿!” 有人在嚷嚷:“用担架抬。” ‘哎唷!痛死我了!”忻柏在心底哀嚎着,睁开眼。恍恍惚惚,在人丛缝里,他看到殷书白呆呆站着,一动不动,面孔发青…… *** “膝部的韧带断裂,需要手术治疗……” 忻柏垂头丧气地坐在病床上,教练黑口黑面地站在床边。等医生说完出去,教练才面向忻柏,狠狠地瞪着他。 “我错了!对不起!”忻柏抱住头,求饶。 教练恨铁不成钢地戳他脑袋一下:“忻柏啊忻柏,你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呢?让我说你什么好呢?眼看着就到选拔甄试的时候,你这不是自己放弃了吗?……这还不用说,手术治疗效果会怎么样?影响大不大?你怎么什么也不考虑呢?” 忻柏到这时候才想到这个问题,心里一凉。 教练还在唉声叹气。 忻柏不安地扯扯他:“做完手术,会不会影响……”他干咽一下唾沫,眼巴巴瞧着教练。 教练叹口气:“那得看手术结果和恢复情况,这种事很难说的……唉,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你先歇着吧,我再去跟医生沟通一下。” “哦……”忻柏呆呆地答应着。 消沉……忻柏坐在床上发呆,他没有想到会这样,再说,当时也没时间容他多想。 选拔肯定是赶不上了……就这样错过去了,主要的问题是,会不会影响他打球?忻柏隐隐得开始担心起来。 治疗方案很快就确定了,为了争取尽快恢复,手术定在两天后进行。孤单单一个人躺在病房里,爱热闹的忻柏也沉静下来。 队友们手术后第二天来看忻柏,一群人蜂而入,交口结舌问:“感觉怎么样?” 忻柏笑嘻嘻,答:“废不了,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哪。”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忻柏摊摊手,“兄弟,看我闲着眼红是不是?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哪!” 那个队友笑骂着上来掐他脖子,“你他妈说谁是太监?” 一群人笑成一团,忻柏扫一眼,没见到殷书白。 正说笑,门口扑进来一个人。 忻柏抬眼看、吓一跳,“筱年,你怎么来了?” 筱年乍见一屋子人,也吃一惊,看到忻柏才定下神,扔下包包便冲过来看他,“我来看你的!打电话说你受了伤,进了医院,还要动手术!吓死我们了,楠哥出差赶不过来,所以我先来看你。你伤了哪儿?”说着掀开被单上下看。 忻柏哭笑不得,“膝盖小伤,昨天已经动完手术了,很快就好的!谁跟你说的?” 筱年讷讷地,“我没问……”有个队友举起手来,“我!我接的电话,”完了搔脑袋,“不过我还没说完不大要紧他就挂了。” 筱年傻笑,然后说,“……反正我也没事儿,照顾你一下嘛。这得多久才能好?” 忻楠摸摸膝盖,撇撇嘴,“起码三两个月。” “啊?”筱年呆呆问,“那你不是不能参加那个什么,甄试什么的了?” “是啊,”忻柏叹口气。一个队友在旁边开口,语气挺冲,“殷书白也太阴了,为了选拔,连这种招儿也使出来了!” 有队友在旁边点头附和,“就是!忻柏你这次真是不值!” 忻柏和筱年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最后还是忻柏莫明其妙问,“你们说什么啊?” “说什么?不就说殷书白吗,他在训练赛里捣小动作。不就是为了选拔到国青队嘛,也太黑了。你运气好,只是韧带断裂,万一是更重的伤怎么办?” 忻柏嘴张老大,半天才结巴出来:“不……不是啊!” “什么不是?” “那个,那是意外啊。” “什么啊,我们在旁边都看着呢,要不是殷书白格了你那一下,你也不至于。” “不是,”忻柏皱起眉头,“殷书白不是故意的,那时候他都快摔倒了,是我垫了他一下,所以才没站稳……” 队友们却似已有成见,“忻柏,知道你人实在,但也别太傻!行了,你好好歇着吧,我们得赶紧回去了,回见了啊……” 忻柏口舌无措,眼睁睁看着一行人又哄闹着去了。 筱年凑过来看他,“忻柏,你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忻柏回过神来,赶紧答:“没。”想想又说,“筱年,你赶紧给我哥打电话,跟他说我没事。” “哦。” 忻柏一个人静下来,眉头深锁。 怎么大家会是那样以为呢?当时的事情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了,书白光顾看球了,什么也没干啊! 怪不得他不来看自己呢。 这几天,队里肯定有人说怪话。说不定有人想着给自己出气,还故意去挖苦段书白。他一定心里很气吧?会不会跟人吵起来?打起来? 忻柏琢磨一阵,摇摇头,不会,殷书白的性子太傲了,他大概连解释都不肯,只会一声不吭地听着,然后一个人到球场上去发泄吧?想到那种情景,忻柏心里忽然有点难过,段书白跟自己不一样,他连个说话吐槽的人都没有…… 筱年高高兴兴回来,说:“电话打好了,楠哥不来了,我留下照顾你,等你好点再走。” 忻柏本来想拒绝的。 可是筱年在也好啊,起码有人陪着他说话。忻柏最怕的就是寂寞了,队里训练本来就忙,最近又赶上选拔,教练队友再惦记着他,也没时间老往这跑。 忻柏倒不是想他们,事实上,他心里一直有个结,盼着人来,是想问问殷书白的情况。可是心里又担心自己要是问了,会让队里人误会,以为自己不忿,回去更加对那家伙冷言冷语的。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十多天了,忻柏的术后恢复情况良好。 选拔的时间近在咫尺,横竖是赶不上了,忻柏索性静下心来养伤,正好把往日身上其他小病小痛也治治,好用最佳状态应付以后。 殷书白一直没有来。 表面上仍然乐呵呵嘻哈哈,忻柏心里却越来越不踏实,隐隐的担着心事。 这一天筱年出去买水果,下楼的时候看见楼梯口靠着一个大男生。人来人往的,注意到他是因为他个子好高好高,而且穿着跟忻柏的队友们一样的运动服。不过这边本来就是省体育局中心医院,运动员进出很多,所以筱年看了几眼,也就过去了。结果买好水果回来的时候,那个男生还在,而且就站在忻柏病房附近。仍然靠着墙站着,一只脚支在墙上,低着头不动。筱年从他身边走过去,偷偷看一眼,白皮肤,垂着眼皮,表情冷冷的。 走到门口,筱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转回身去问那男生,“你是来看忻柏的吗?” 白皮肤男生错愕地抬起头,看着筱年,没说话。 筱年软软地笑着说:“你是不是不知道门?哪,就是这里没错啦。”他快走几步过去推开门,大声说:“忻柏,你队友来看你了。” 那男生神情有些僵硬,张张嘴,似乎想反驳,却又顿住了。 “是谁?”忻柏闷闷不乐地问。 筱年向男生招手。“这边,来啊。” 男生踌躇了一会儿,慢慢挪动着步子过来。 忻柏正在烦躁地翻筱年帮他买来的漫画,听到筱年叫人,有点好奇,“这谁啊?怎么这么慢!快点!乌龟都比你快!” 筱年皱着眉一边笑一边责怪他:“忻柏你怎么这么说话呀!” 男生的表情有点恼怒,嘴角紧紧抿起来,两步站到门口瞪向床上的忻柏。 忻柏本来还想笑,这下子嘴巴张开合不拢,面孔僵住:“殷……殷……书白!” 筱年忙着招呼客人进来,扯过一只凳子,连连说:“来,坐下呀。” 忻柏半天才反应过来,眨眨眼,有点不自然地掉开视线,小声说:“你来啦?”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又开始加速,已经半个多月没犯过这毛病了。 殷书白没坐,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忻柏床前。 忻楠开始不自在起来,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不由自主垂下头。嗯,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心慌意乱,原来似乎想好要是殷书白来应该说什么的,这下子全忘光! 完全不看他,不礼貌,看他,又不敢,忻柏为难。 气氛尴尬而微妙…… 也不知过了多久,忻柏听到殷书白轻轻开口:“……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忻柏讶然地抬起头。 殷书白脸色隐约有点发白,望着他遮在被单下面的腿,表情看起来愈加冷漠生硬。 可是,可是忻柏仿佛突然能发现那外表下隐藏的不安, 心,一下子跳得沉稳了。 “我知道。” 般书白惊愕地抬眼。 忻柏笑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殷书白看他一会儿,面部线条柔和了一些,忽然又垂下眼去。 忻柏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两手绕到脑后,往枕头上一靠,笑眯眯说:“坐下嘛,你这么站着,我很有压迫感哦。” 殷书白闷不作声,在床前坐下来,犹豫一下,再说:“对不起,害你不能参加选拔。” “啊——”忻柏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来,“你不用太庆幸啦,到下半年锦标赛的时候我可是不会放过你哦。” 段书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副自在逍遥的模样,眼睛里迅速结冰,冷冷白他一眼。 “喂,”忻柏小声问,“他们有没有说什么让你不高兴?” 殷书白沉着脸,不出声。 “对不起哦,我已经解释过了,可是……” “我才不理他们说什么呢!”殷书白打断他,很骄傲地梗一下脖子。 忻柏瞧着他,脸上含着笑意,过一会儿,说:“唉,没办法,谁叫我人缘太好呢,连累了你了!” 殷书白坐着不动,似乎在深呼吸,半天,猛地站起来,冷冷道:“我走了!” “喂!”忻柏叫住他。 殷书白回头。 忻柏笑眯眯看着他,说:“加油!” 书白顿一下,出去了。 忻柏在床上坐着出会儿神,掀开被子要起来。筱年吓一跳,过来拦,“你要干嘛呀?” “来来,扶我一把。” “你还不能走路吧?” “就到窗口。” 筱年扶着他,翘着脚蹭到窗口,趴窗台往下看。 过一会儿,显眼的大红色运动服出现了,是那个白皮肤男生。两个人看着他慢悠悠晃荡着,在楼下停住脚步抬头往上看。 忻柏和筱年齐齐露出笑容,忻柏还扬起手挥了挥。 男生似乎吓一跳,迅速低下头,加快脚步走了。 “喂。”筱年叫看起来心情很好的忻柏。 “干嘛?” “你喜欢那个人啊?” 忻柏警惕地看他,“什么喜欢?谁喜欢谁?哪种喜欢?我谁都喜欢的你不知道吗?” 筱年瞧着他笑。 忻柏泄了气,“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啦?告诉我嘛!”筱年好奇地蹭过来。 “是我哥说我喜欢他啦,我自己真不知道嘛!”忻柏无力。 筱年睁大圆圆猫儿眼,“楠哥?楠哥见过他吗?他怎么知道你喜欢他?” “他说的呀,说是如果做梦老是梦见一个人……”忻柏开始吐露真情,多日的烦恼终于找到宣泄口,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所以…… 讲了多半个钟头,忻柏意犹未尽的住了口,“……所以,我是真的稀里糊涂啊!” 筱年半天不说话,满脸的困惑。 “……说话呀,发表一下意见嘛!”忻柏捅捅他。 “呃,那个,”筱年谨慎地看着他,“可是我,我从来没梦见过楠哥啊。” 忻柏瞪他。 “我觉得啊,楠哥那么说,是想,想打个比方。” “你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恐怕只是想跟你说,喜欢一个人就是心里装了他,时时刻刻会想着他,大概,大概是这样吧?” “……” “你最近你还梦到他吗?” 最近,忻柏呆呆想,殷书白来过也一个多礼拜了,这几天,还真没再梦见过他。 “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肯定是以前你们俩竞争太激烈,所以一看见他就紧张,才会做恶梦。”日子久了,筱年多少也了解一些这两人的恩怨情仇。 “那你是说,我根本就不是喜欢他?”忻柏狐疑地问。 “这个……”筱年不敢肯定。 忻柏有气无力瘫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爱情这种事,还真是难搞哎!一定要吗?不然他还是只打球好了。 “忻柏,”筱年脸突然红红,他想到一个问题,“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忻柏转头看他。 “你,你有没有想过要……拉拉他手,那个……亲一亲什么的?如果喜欢一个人的话,肯定会想……想的……” …… ……拉拉殷书白的手……亲亲……亲亲殷书白…… 忻柏脑子里闪过这种场面……一阵恶寒……他会被球k死! “没有!”他快速果断地说,“绝对没有!要说亲亲……”忻柏仔细瞧瞧筱年嫩嫩的桃子脸,笑起来,“……要亲还不如亲你呢!” “……哦,”筱年看起来有点失望,“这样啊,那你肯定不是喜欢他!” “是……吗?” “肯定是。” “这样啊……” 忻柏思量了良久,觉得筱年也有道理。慢慢的,一直很慌乱的心被平抚下来。认真想起来,还是该怪哥乱讲啦,明明以前都很正常的。 殷书白…… 大概确实他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所以才会那样,然后,出了事故,错过了选拔赛,殷书白来看自己,原先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好像消失了……梦也不做了……殷书白也不在梦里拿球砸自己了…… 忽然放了心,不过也有点失落。原来自己跟殷书白不会变一对哦…… 以前大概确实是自己疑心生暗鬼。 长长叹一口气,既然这个不是,那就慢慢等以后吧——忻柏如释重负。首次意识到“爱情“这个问题,并报之以特别的关注后,无果。幸好无果!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忻柏想通了之后,又开始睡得香了,并且决定要通过电视收看亚锦赛,而且殷书白如果表现不佳的话,他一定会对着电视骂他“臭球篓子”! 那天晚上,殷书白又入梦了。 忻柏吓出一身冷汗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