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常难搞》 1、工作心得 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今生附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 我姑姑给这句话改了个说法:前生不善,今生宫女;前生作恶,今生宫妃,恶贯满盈者,当属太子妃。 我一直觉得这句话形容我挺合适,想我前生,必定恶贯满盈,今生才入主东宫,当起太子妃。 这份工,苦哇! 【第一苦:上工早】 “娘娘,娘娘。”自鸣钟才敲四下,就有人来推我的肩头,“是时辰起身了。” 上一刹那还徜徉于美梦中,这一刻已经本能睁眼起身,睡意通通飞走,“今日没有睡迟吧?” 身为太子妃,每日服侍太子早朝,给舅姑请安,乃是最重要的差使。 婢女小白莲面色焦虑,“倒是没有睡迟,但太子爷……太子爷已经起身了。” 【第二苦:上峰难伺候】 我忙翻身下床,一边凭人侍候着我洁面洗漱,一边伸展双手让侍女们为我换下睡衫,披挂上鸾凤和鸣袄、山河地理裙。小白莲带了五六个侍女分工合作为我梳头,扯得我头皮疼痛眼泪汪汪,最后一点睡意不翼而飞。 “太子爷换了衣裳没有?”一边换衣服一边急急问,就怕在我上差之前,上司等不及我,先一步出发。 专事传递消息的小迎春来回奔走,一会儿一个新说法,“太子爷穿外衫了,太子爷梳头了,太子爷加冠了,太子爷穿鞋了……”太子爷像是珍禽异兽,打个呵欠都值得回来通报。 急得梳头宫女手上力气更大,我的头皮更疼,终于在“太子爷起身了”这句话传来时,我已梳洗完毕,整装起身,摆出太子妃的架势,款款出了内堂。 太子爷他,已经装束停当,负手在堂中等我。 他容貌清贵气质端凝,举手投足处,自有皇家威严,俊颜虽白皙,却凛然。见我姗姗来迟,太子爷一扬眉,似有不耐,不言而喻。 “给太子请安。”虽不用三跪九叩,但也需深深敛衽,低眉敛目,不露丝毫烟火气息。“太子爷万福万寿,今日——起得又早了些。” 尽管再三忍耐,仍有一丝牙痒痒暗藏其间。 太子爷按理该寅时中起身,寅时三刻用完早饭,出门给皇上、皇贵妃请安,我身为太子妃,一向也在寅时中起身服侍太子爷用早饭,说上工时辰,比他还早了一刻钟。 可东宫性子善变,有时我苦等半个时辰还不见他起身出内堂,有时又提早出门,惹得我匆忙狼狈。 只看这上工的时辰,就晓得我的顶头上峰有多难伺候。 太子爷淡笑着摆了摆手,“昨儿下了一夜的雨,倒是走了觉,一晚上没睡好,早些起身梳洗,反而神清气爽。爱妃说是不是呀?” 我咬牙,柔顺应,“是,太子爷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于是起身跟在太子爷身后,进了膳堂。 【第三苦:居室狭小似蚁巢】 服侍太子爷用过早饭,我与他并肩出了东宫,迎面差点碰着抬水进屋的宫女,我今儿起得太早,要不是太子爷眼疾手快一把把我拉开,险些就要被宫女们绊倒。 放眼东宫,前后六间配殿,人口进进出出,好似蚂蚁般挨挨挤挤,不由就叹了口气。 我与太子驻跸正殿,配殿里尚有七八名采女宫娥,侍候宫女各十数、太监数十……都在这小小的东宫内居住,怎一个挤字了得? 再一看宫外,这一口气叹得更长。 浩浩金砖地、渺渺九龙阶,这么大一个广场,就是露宿,也能住上百个人,就这么空着,怎一个可惜得了。 太子爷体贴,“爱妃,今日天气晴好,我们安步当车,散一散心如何?” 且不说今日天气阴霾闷热,只说我浑身上下,光是袄裙就有个四五斤,头顶还有四五斤的珠玉,不要说安步当车,就连多走几步,我都恨不得把头就近搁在谁的肩膀上,好缓一缓脖子的酸疼。 我抽动嘴角,“是,太子爷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四苦:上峰的上峰……更不好伺候】 安步当车,走了一刻钟有余,我与太子进了瑞庆宫。 重帘深垂、兽脑吐香,瑞庆宫里里外外一片幽静——皇上他老人家,又、睡、过、头。 我和太子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在瑞庆宫外殿枯坐。 皇上龙体强健,大有武帝遗风,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无妇人,床笫征伐之余,亦不免有力不从心之叹,晏起是常有的事。 我和太子爷只好并肩枯坐,等候皇上起身,履行过子媳的问安之礼,再到重芳宫给皇贵妃请安。 昨晚雨下了一夜,我也没有睡好,久坐枯燥,头又沉重,不免一点一点,打起了瞌睡。 太子爷看到我的头一点,就推我一下,我一睡着就被惊醒,很不舒服。 有个这样不好伺候的上峰,真乃人生不幸。 苦等半个时辰,皇上终于舍得起身召见,我与太子连忙进了内殿。 身穿明黄便袍,眉宇间略带苍白的皇上在东暖阁上半倚着用茶,见到太子和我,不过撩撩眼皮。 “儿臣/臣妾见过皇上,皇上万福万寿,平安康健。” 太子和我却不敢怠慢,一丝不苟地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才垂首等皇帝的一句平身。 这句平身左等右等都等不到。 垂头跪在金砖地上,让我一头的珠玉更沉重得很,坠得头皮好疼。 皇上半天才开口训斥太子,“无知的孽障!” 太子爷不说话。 我也不说话,盯着眼前明晃晃的金砖,听皇上发威。 “想那大学士吴先生,是何等德高望重,连你父皇我,都格外看重三分,也是你一个黄口小儿,可以肆意折辱的?” 如果说太子爷难伺候,那皇上就比太子爷更难伺候,年纪越大,越是阴晴不定,连一点小事,都要借题发挥,闹得沸沸扬扬。 “居然嘲笑吴先生‘胖胖的,长得和猫一样’……教你读了十多年书,连笑话人都不会!吴先生哪里像猫,分明就像一只猪!” 皇上越说越生气,说到后来,简直是在拍着桌子怒吼。 场面忽然就冷下来。 我不禁晃了晃头,抬头望着皇上,给了他略带同情的一瞥。 皇上年纪大了,嘴上就有些把不严,老是一边训太子,一边失言。 皇上自己也有些尴尬,别开脸不看我们。 太子冲我做了个手势,我们两夫妻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第五苦:不讨上峰的喜欢】 从瑞庆宫出来,太子与我安步当车,去了重芳宫。 瑞庆宫与重芳宫分居东西六宫,各执牛耳,成对鼎之势,中间隔了长长的御街甬道,走得我脚酸脖子酸,浑身上下都酸。 “太子爷。”只得求恳,“臣妾……臣妾走得好累了。” 太子爷可能刚才被骂,心情还不大好,淡眉淡眼,“马上就到了。” 我只好吞下传唤御辇的求恳。 唉,上峰不好伺候,受气的上峰,更不好伺候。 走了几步,我又忍不住问,“太子爷怎么会说吴先生……” 吴先生是当朝最有威望的大学士,虽然的确肥肥胖胖,好像一只可人的老猫,但太子爷怎么也不该把这话说出口不是。 再说,‘胖胖的,长得和猫一样’,这话多不尊重啊?哪里是最尊重的太子爷会挂在嘴边的话。 太子爷的嘴角就耷拉了下来,好像有人在上头挂了两斤猪肉。 “爱妃怎么会以为小王会说这种话。”他淡淡地回我。 太子爷今天穿了一身黑,玄色的乌木冠、暗绣金雷纹的袍袖摆啊摆的,不知是否摆出了错觉,我看着他的脸色,也像是黑的。 若我是个省事的太子妃,此时此刻,必定住嘴不言。 若我是个玲珑的太子妃,此时此刻,必定转换话题,提些太子爷高兴的事,把气氛暖热。 可惜我前生恶贯满盈,今生就算有幸成就太子妃,也是个相当不讨人喜欢的太子妃。 “太子爷的心思,臣妾哪里揣测得来。”我猜测,“说不准,太子爷真觉得吴先生是只老猫,一时失言,就冲口而出,好像刚才的皇上……” 太子爷加快了脚步,我赶忙碎步跟上,头顶的玉步摇摇得欢,“也没准是玩笑时逗一逗吴先生——嗳,这太子爷的心思,我哪里猜得到!” 太子抽了抽嘴角,又把脚步加快了几分。 噢,对了,竟忘了自陈:太子爷并不喜我这太子妃,虽说我是名门之后,自小出入宫闱,更是故去孝嘉皇后的亲侄女,但自小太子就不喜我的性子,成婚一年来,对我冷淡逾恒,夫妻之间往往相对无言,乃是世间数一数二的怨、偶。 【第六苦:上峰的半个上峰,也不怎么好伺候】 进了重芳宫,皇贵妃已经打扮停当,对我们绽开一脸的笑。 “辛苦太子、太子妃,日日里奔波劳累,给我请安。” 皇贵妃是皇上潜邸时的太子嫔,皇上即位后即加恩封为皇贵妃,掌印掌宝、出入起居、一应供应,与皇后平级。 自从孝嘉皇后身故,皇贵妃执掌六宫已有多年,偏偏多年无子,仅于九年前得皇十子福王,皇上爱逾珍宝,养育于深宫之中,虽年已九岁,但仍与皇贵妃同住,与太子一同念书。 这是宠妃中的宠妃,自从入宫以来,二十多年,恩宠不衰,美人儿流水般来了又去,唯有皇贵妃长青不倒。 对这么长青不倒的宠妃,我一直心怀敬意。 太子和我双双跪下,给皇贵妃请安。 太子才跪了半边,皇贵妃就亲手把他扶起来,“听说昨天福王拿吴大学士取笑,是太子出面缓颊,真是多谢太子照拂福王,你弟弟不懂事……” 就把我晾在一边,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又忘了交代:皇贵妃虽然温柔娴淑堪为国母,但却独独并不喜欢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成亲一年以来,明里暗里,她给了我不少难堪,若我是个省事的太子妃,早已以泪洗面,自省己身…… 只可惜我前世恶贯满盈,今世脸皮也很厚,看太子起身,我也就没有下拜,而是起身坐到了太子身边。 皇贵妃看着我的表情,好像在看一个刚脱光了衣服,在大庭广众面前裸/奔的乞丐。 我低头用茶,安之若素。 【第七苦:爬床小白花数不胜数,防不胜防】 给皇贵妃请完安,太子带着我回东宫。 皇上春秋正盛,朝政繁忙,太子爷反而清闲得很,二十岁的人了,还是天天在御书房读书。 往常从两宫请安回来,太子爷稍事休息,就要前往御书房接受鞭策,今日却换了外袍,拿了书在正殿坐了下来,并没有出门的意思。 “太子爷今日不用上学?”我很吃惊,不免问。 “吴大学士告病,今日该他上课,于是放假一天。”太子爷的目光胶着在书本上,翻一页,又翻一页。 我应了一声,只好在太子爷身边坐下来。 两边寝殿都有人打扫。今天太子爷起身得早,出门得早,回来得也早,寝殿都没有扫完,我们夫妻无处可去,只好坐在正殿里,太子爷看书,我等待。 等了没多久,宫娥采女们出动了。 第一个现身的是姜良娣。 “臣妾见过殿下、娘娘。” 姜良娣乃是江南才女,生得又美又玲珑,一双大眼睛好似会说话,看着太子的时候,眼睛里好像能伸出一只手来,勾住太子的脖领子。 给我夫妇请过安,她就站起身来,欲语还休地望着太子,大眼睛眨来眨去,像是要眨出一首歌。 太子却很专心地看书,翻一页,再翻一页,又翻一页,还翻一页。 我看得很乐,一时失察,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说来姜良娣也是倒霉,太子爷宫里的美女,也有那么五六个,个个都有一身的本事与抱负,有皇贵妃牵线搭桥塞过来的,有皇上看得顺眼赏下来的,有我向娘家要进来的,有地方大员进献上来的,偏偏就只有姜良娣,是选秀选出来的,家里是寻常农户,在朝中一点根基都没有。 也只好凭着这双会说话的眼睛,在太子身上做功夫了。 太子呢,又是个会喘气的死人,身若槁木心似死灰,在女色上只有冷感两个字可言。姜良娣的那双眼就算再水灵,他看来也如死鱼眼珠子一样,有时候搭理姜良娣,好像不是因为她可爱,倒像是因为她可怜。 我这一笑倒坏了。 姜良娣面皮薄,顿时就闹了个大红脸,嗫嚅着看向地面,活像上头有金子。 太子也冲我挑眉毛。 你别说,太子挑起眉毛来,那还真相当的好看,他这人虽然寡寡淡淡,但也有几分寡淡的风韵,眼角眉梢带的那股凌厉,在我看是冷漠,说不定姜良娣看来,就是风流。 “今晚是姜良娣侍寝的日子?”我连忙弥补。 我前生虽然恶贯满盈,但却肯定还是做过好事的,今生这个太子妃,虽然有以上七大苦相伴,但唯独有一点,令我很是满意。 【第一乐:看戏看得很乐】 太子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太子,我们自小相识,从小看不顺眼,勉强结为夫妻,不过怨偶。 也正是因为我不喜欢太子,才能贤惠大度,为他广纳天下美人——要不是东宫实在太挤,我还真想再纳个十多二十个美人进来,戏才唱的精彩。 哎哟,别这样看我,我知道,太子妃当光风霁月,统领东宫,为太子爷采选良人开枝散叶…… 不过我姑姑还说了,她说,“苏世暖,你就是个泥地里爬出来的小无赖,看谁不顺眼就是一掌,打得不痛也要蹭他一脸泥,苏家怎么就养出了你这样没良心没脸皮的孩子!” 这是真事,第一次见太子,我才五岁,双手捏了泥拍他脸上,不痛,却拍了太子一脸的泥。 打小我就这么没脸没皮,长大了我还能稍停? 姜良娣眼睛一亮,“今儿……是马姐姐侍寝的日子呢!” 我掩唇一笑,“哦?” 新妇进门,头一年要忍气吞声,这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我和太子去年三月成婚,截止如今,已有一年两个月余。戏已看了不少,皇上领衔主演,皇贵妃倾情出演,后宫众美人众太监,都是跑龙套的。 看得我很乐,也折腾得我很累。 如今嘛。 是时候让这场戏演得更精彩一点了。 2、东宫要领 我这东宫,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 除了我这太子妃担正女主角,与太子分居正殿左右两侧之外,东西偏殿,后院开辟出的小花园里,共住了五个美人,同本宫一起凑了个吉祥六宝。 说来也有意思,太子和我,也曾度过只有我们二人的日子,刚成婚的三个月,东宫空空荡荡,只有我对着他,他对着我。 那段时间我们都瘦了,我尚未习惯新妇身份,只要看着太子,就愁眉苦脸吃不下饭,太子恐怕亦是很难对着我加餐。 成亲三月后,太子代天巡守去了南方,第一个美人郑宝林进门了,皇上亲口赏赐下来的功臣之后,郑宝林的出身虽不如我,却也决不会比我差多少。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皇贵妃很快赏了李淑媛进门,外头的穆阁老不肯示弱,又送了马才人进宫。这三个美人儿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成日里拈酸吃醋,不是你嫌我多吃一口饭,就是我嫌她多摘了一朵花,闹得我日夜不得安宁。 一恼火,从家里把我最宠爱的小侍女柳叶儿要了进来,抬举为昭训,不到三个月,三个美人儿服服帖帖,在柳昭训手下称了臣。给了我一段难得的安宁日子。 四个月前,太子终于回了宫,却又带进了姜良娣——这是江南地方选秀选出的美人儿,在当地素有才名,皇上想起太子在江南差事办得辛苦,一高兴,就把姜良娣赏给了他。 后宫里一下就有了五个美人,如何安排侍寝,也是恼人的事。好在太子凡事都讲规矩,我这太子妃,也就跟着讲规矩:后宫五位美人雨露均分,一人两天,太子妃有特权,一月三天份额,刚好凑足半月。太子隔天宠幸一个也好,前半个月奋力耕耘后半个月在东殿睡大觉也好,随他安排,只是这每人应得的福利,是只能多不能少。 这规矩一出,东宫顿时为一股祥和之气笼罩,五个美人,谁见了我都是眉花眼笑,话里话外,都夸我是第一等贤惠的太子妃——或者柳叶儿例外,不论什么时候见了我,柳叶儿都是眯着一脸的大褶子,笑得好像个包子。 这丫头从小就长得福相,脸儿像包子,身子也像个圆圆的小包子,她去参见皇上的时候,皇上倒是没有说什么,不过御膳房当天就加做了好几笼包子,分赐后宫众妃。 我公公有时候也很有幽默感。 只是太子虽然讲规矩,却最受不了我跟着他讲规矩,每次我讲规矩,他都必定要气得嘴歪眼斜,恨不得扑上来咬我一口。这一次好像也不例外,他气胀了一张俊脸,拎着我的脸颊晃,“你把柳昭训弄进宫,我姑且先不说你什么,可就她长那个样子,你、你、你还……” 太子很少被气得连尊称都忘了,你你我我起来。我心情大好,笑,“太子爷这就不知道了,面目圆润,乃是福相,生儿育女,特别相宜。您身为国之储君、龙章凤彩,按理应当不好女色,只为传宗接代行那周公之礼。柳昭训珠圆玉润高洁贤淑,实乃国之良配……” 在宫里生活久了,我觉得我说话都特有文采,反正什么话拿四个字串着说,就显得很庄重、很深思熟虑,也很能把太子逼疯。 “够了!”太子怒喝,一边狞笑一边解盘龙扣,“本王今日就先拿你开刀,上/床!” 我待要说不,又假了些:好说也做了几个月夫妻,敦伦之礼又不是全不熟悉。可要说好,又好像太轻浮,所以我就不说好,也不说不,只是默默地帮着太子褪掉了明黄外衫。 事后,太子起身拿过茶,一边啜一边哼,“以后柳昭训的两日,就归到你那里——苏世暖,要是你敢说一句不,我就废了你这张嘴!” 我可不信太子有能耐废了我的嘴。 “殿下这是以貌取人,柳昭训贤良淑德温文尔雅,并不比别的美人儿更差……啊啊啊啊啊太子爷你干什么——” 结果我的唇上就带了一圈牙印,肿得两三天不能见人,从此后柳昭训的两日侍寝,也归到了我名下。 太子为了报复我,还特地从太医令那里调了我的档来,把我的侍寝日子,排到了两次小日子中间的五天。可见得此人用心十分险恶,并不想让我早日怀上皇家子嗣。 皇贵妃知道这事,当天乐得多吃了两碗饭,连着几天见我,脸上都笑得很欢。 我回头就把李淑媛侍寝的两日排到我后头,太子爷连着征伐五天,就是铁打的也该休息休息,所以李淑媛直到现在,见了我脸上都像是挂了两斤猪肉,这嘴角,是怎么都扬不上来的。 太遗憾了,其实我非但不讨厌李淑媛,甚至还有点喜欢她。 好吧,虽然我不喜欢李淑媛,但我也不怎么讨厌她。 像李淑媛这种七情上面的泼辣小姑娘,我苏世暖是见得多了,想当年没进宫之前,哼哼,我拳打王府脚踢公侯,全京城谁不知道苏家小女儿飞扬跋扈,成日里打马冶游——嗳呀,年少轻狂,年少轻狂! 当时跟着哥哥四处游玩的时候,少不得与几个行事大胆飞扬跋扈的千金小姐对上,倒不是我自夸,还没有谁能消受得了我的手段。毕竟千金小姐,很少有我的随机应变……或者用我姑姑的话说,“谁有你这么无赖啊!” 李淑媛呢,出身虽然也高,但一看就是深宅大院长出来的小姑娘,行事最重脸面,压她,我只需要一点心思。 郑宝林的性子又孤高得很,虽然出身最高,但成日伤春悲秋,吹一点风就能感上半个月的风寒,自从入宫到现在,每逢侍寝的日子,必定告病。太子看她就像是看一个玻璃人,好像碰一碰就会碎。 唯独马才人…… 哼! 我掩袖一笑,就把球抛到了太子身上。 “这侍寝的日子都是定好的,姜良娣想串个日子,也不是不行,就看太子爷的意思了。” 太子爷放下手中书卷,名贵的蝴蝶装被压出了一道痕,他抬起一边眉毛,阴恻恻地看着我。 “爱妃贤惠。” 我早说过,我又不识时务,也不玲珑剔透,所以太子爷的不悦,我就当没看到。 “谢太子爷夸奖!” 我的寝殿已经打扫完毕,我拎起裙角,起身告退。“太子爷安心看书,妾身就先告退了。” 才走一步,我的步子就迈不出去了。 姜良娣本来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太子,忽然见我不动,她的目光,也跟着我往下溜。 我们两人的眼神,就一起汇聚到了山河地理裙下。 一只绣满银线云纹的黑顶云靴,稳稳地踩在金线绣作辉煌灿烂的裙角之上。 我们又不约而同,抬眼去看太子爷。 太子爷拿起书本,看得入神,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敲着小几,唇角含笑,像是完全沉浸在书中。 “太子,您踩着娘娘的裙摆了。”姜良娣好心提醒太子。 姜良娣啊姜良娣。 我在心底摇头叹息。 今晚侍寝的事,又黄了不是? 太子爷轻咳一声,挪开眼神望向地面,做恍然大悟状。 “本王无心,耽搁爱妃脚步。”他向我致歉。 我只好笑,“太子爷说哪里话……” 然后我们三个人的目光都汇聚到太子爷的脚上。 这只脚一点动弹的意思都没有。 姜良娣再呆也知道自己闯祸了,顿时煞白了脸,“臣妾忽然有些不适……”就匆匆地跑走了。 太子这才收回云靴,又拿起书卷,邀我,“爱妃不再坐一会儿?” 我很想婉拒,但山河地理裙——它也是很贵的,以我太子妃之尊,一年四季也就是按季有两条更换,洗濯就相当费事。 唉,上峰真是不好伺候。 我只好委委屈屈地坐到太子身边,冲太子龇牙笑,“既然太子爷诚心相留,那妾身就再坐一会。” 太子也冲我亮出一口白牙。“爱妃体贴。” 没多久,马才人到了。 想必是听说姜良娣有抢她侍寝的意思,马才人是匆忙过来的。 多匆忙呢?匆忙到她只在贴肉穿着的葱绿小坎肩外头,加了一条金线绣的披帛,虽说看着严实,但这一路走进来,酥胸弹跳间的风情,却是披帛挡不住的。她虽然长得不算好看,但谁都不得不承认,这女人看着……好可口。 我眼一眯,有了些磨牙的冲动,却还不急着发作,先看太子爷。 太子爷的眼神还胶着在那本书上,只是翻书的动作,却慢了下来。 哼,男人! 说也奇怪,论美貌,马才人是拍马都赶不上姜良娣,论孤高,更是难及郑宝林万一,论闹腾——闹腾这两个字,根本是为李淑媛发明的。东宫四美里,就属马才人对我最恭敬,行动举止最谨慎…… 我却偏偏最讨厌她。 不等马才人说话,我就对小白莲招了招手。 “柳昭训怎么不见?” 马才人脸色顿时一变。 除了姜良娣没有尝过柳昭训的厉害,东宫三美,谁都被柳昭训收拾过。 太子爷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他笑着睇了我一眼,书本一合,悠然起身。 “爱妃你坐,小王进寝殿读书去了——虽说吴先生告病,但功课可搁不下。” 又冲马才人点点头。“马才人来得好,陪太子妃拉几句家常。” 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进寝殿去了。 我和马才人一起目送太子爷进了寝殿,再回头对视一眼。 哼! 我忍住磨牙的冲动,起身掩袖一笑,“马才人慢慢坐,柳昭训就快到了。本宫今儿起得早,先回寝殿休息。” 马才人漾出一丝苦笑。 “娘娘慢走。”她礼数周全,给我行了参拜大礼。 这就露出了胸前深深的沟壑。 可恶!得意什么,挤一挤,我也有! 我不禁一挺胸,无声地再哼一声,仰首阔步,回了寝宫。 没多久,屋外就传来了柳昭训的声音。 “马才人!”柳昭训听着似乎十分惊讶。“您这是怎么回事?啧啧啧啧,身为东宫选侍,理当清闲贞静,守节整齐……” 柳昭训学问很好,一说话就引经据典,马才人生下来长这么大,唯一读过的书本恐怕就是《□□》,怕还是只看了里头的插画儿。一遇到柳昭训,就只堪堪有招架之力。 我一边换衣服,一边听屋外的动静,一边吃吃的笑。 小白莲却心疼得啧啧连声,抱着山河地理裙上的那一点污渍,简直要潸然泪下。“殿下也不是不知道,这泥污是最难洗的!这条裙子,难道又要废了吗?” 东宫财物一向不多,光凭太子的那点银米,根本不够开销,能支撑到九月就算不错了。 我叹了口气。 皇贵妃成天吃金屙银,我这个做太子妃的,手里却没有一点银子,真是恶贯满盈者,当为太子妃。 国朝对太子的限制一向严厉,太子爷等闲不能出宫,只在紫光阁读书,很少有接触朝臣的机会。我这个做太子妃的,当然也不能飞扬跋扈,只好安分守己,接受皇贵妃的统领。 皇贵妃心胸又不宽敞,对东宫的俸禄银子,常常克扣,我虽有陪嫁,但面对庞大支出,实属杯水车薪…… 国朝多年,养出的皇子一个个都是一身的清贵气,太子爷既然是太子,那当然就是皇子中最清贵的一个。看他的样子,恨不得是每天餐风饮露吹箫引凤,白玉一样的容颜上,哪有一点会为银米操心的伧俗? 也只有我这个太子妃劳碌命,要为他和一群小老婆张罗吃喝喽。 “走。”我换了一身便袍,招呼小白莲。“去找陈淑妃说说话。” 3、表里不一 皇上御宇多年,龙精虎猛,虽然眼看着就是花甲之年,但后宫女眷,依然是与日俱增,宫娥彩女,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乘着难得的好天气在太液池边玩耍,一路走来,处处都是莺声燕语,煞是热闹。 我一边看,一边和小白莲感慨,“还好太子爷性格严谨,不然日日里和这一群青春少女相处——” 小白莲难得地白了我一眼,“娘娘!” 唉,此女虽然在我身边服侍不过一年,却也已经养成了颐指气使的脾气。我身边的下人到了最后,往往都忘了谁是主子,对我说话都不客气得很。 我只好黯然神伤,把没出口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小白莲却还不放过我,絮絮叨叨地数落,“娘娘就是太没遮没拦了,有时候祸从口出,就好比那次赏月,您非得说皇贵妃‘面如满月,好像从盛唐走出来的美人’……” 皇贵妃年纪毕竟大了,面孔不如年轻的宫妃紧致是自然的,被我这么一说,不但没有高兴,反而花容失色,摸着脸不肯说话,嘟了一个晚上的嘴巴。 “我这是实话实说嘛。”我也学着皇贵妃的样子咕嘟起嘴巴。“我们又不学宋人,啊,非得瘦得和小鸡仔似的才好看,难道夸一句满月就错啦?” “娘娘又不是不知道!”小白莲气得蹦蹦跳。“皇贵妃年轻的时候,一张瓜子脸是有名的俏——” “美人就是美人,胖了也是胖美人嘛。”我悠悠然负手,在太液池边散着步,逗着蹦蹦跳的小白莲。“难道胖了就不是美人了?” 小白莲果然被我逗得更活泼了,上窜下跳,好像是一头圆滚滚的小香猪跟在我后头,“娘娘!” 从前柳昭训还是我贴身丫鬟的时候,我才是被气得蹦蹦跳的那个,现在角色转换,叫我心情大好,背着手一脸俨然,看小白莲被我玩弄于鼓掌之间,感觉真好。 转过太液池,进了西六宫,小白莲忽然就不跳了。 不独如此,她还拍了拍身上的小袄,又端正了步伐,目不斜视做鹌鹑状碎步而行,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你做什么?”我问小白莲。 小白莲从嘴角嘘我。“娘娘请肃静!” 喝,要不是还记得叫我娘娘,我还真当小白莲这丫头失心疯了。 然后我一扭头,就看到瑞王从陈淑妃住的露华宫里缓步踱了出来。 我立马笑了:小白莲对瑞王的迷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瑞王是陈淑妃的儿子,太子爷的七弟,从小和太子爷一道玩大的好兄弟,见到他,我当然多了几分热络。 “七弟。”招呼。 “六嫂。”回礼。 然后……然后就没啦。 开玩笑,男女大防,我们又是叔嫂,难道还在光天化日之下凑在一起说小话?再说,瑞王可不像那谁,人家是很用功的,给生母请过安,估计是又要回家去读书了。 瑞王冲我点了点头,就慢慢地往皇子住处的方向踱了过去。 小白莲于是转过身子,心醉神迷地目送瑞王的背影。搞得我也一脸迷惑地跟她一起赏鉴。 皇上的几个儿子都长得不错,就连今年才九岁的福王都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可以上年画。瑞王呢,生得也不错,虽然眉宇间过于柔和,没有太子爷恰到好处的凌厉…… 错! 瑞王眉宇间温润如玉,有一股正人君子的气息,让人有“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感慨。要比某人眉宇间那股藏不住的杀伐之气,要好得多好得多! 他的背影正冲着阳光,热辣辣的日头洒在那一身淡青色的常服上,仿佛都要柔了下来。 唉,我不禁就轻叹了一口气。 可惜这么个大好青年,却是个高低脚。 瑞王走起路来,虽然已经尽力遮掩,但还是能看得出来,他的右脚要比左脚短一截,走起路来,就有些轻微的趔趄。 只是要不是这高低脚,以瑞王的年纪和才华,太子爷能不能和他这么亲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伸手在小白莲眼前晃了晃,轻轻地咳嗽起来。 小白莲吓得一蹦三尺高,满脸一下就红透了,“娘、娘娘……” 她依依不舍地看了瑞王一眼,一转头就又成了那个蹦蹦跳的小丫头,“娘娘可别傻站着了,日头多毒啊!” 我弹了她的脑门一下,夸她,“好眼光,比皇贵妃身边的几个宫女强得多。” 皇贵妃身边的那几个宫女,一个个都是姜良娣转世,见到太子爷,恨不得从眼睛里伸出手来,把太子爷脱光。 小白莲又被我逗得蹦蹦跳,“娘娘满口里跑马……” 我们就一边斗嘴,一边笑嘻嘻地进了露华宫。 陈淑妃正在泡茶,见到我们来了,只是沉眸一笑,也没有起身迎接。 “世暖来了。” 和陈淑妃坐在一起,不期然就总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瑞王要像她多过像皇上——绝对是多得多。 或者呢,也是因为我公公欣赏不了陈淑妃的这份优雅,自从她有了瑞王,陈淑妃就一直没有太得宠,这么多年来平平淡淡,在露华宫里打发日子,实在是紫禁城内第一个与世无争的闲人。 我就规规矩矩地在陈淑妃对面坐下,问候她,“表姑安好?” 我姑姑苏皇后当太子妃的时候,东宫也不冷清,柳叶儿能入宫做个昭训,还是皇上想到了当年陈淑妃也是这么入宫的,才网开一面,不然以她那个包子样,怎么过得了宗人府那关?陈淑妃是我姑姑的表妹,虽然一表表了三千里出去,但这声表姑,我还是叫得心甘情愿的。 话说回来,陈淑妃要不是我的表姑,我也有点不敢和她坐在一起。我虽然一向自负举止得体,有天家贵气,但在陈淑妃面前,却觉得自己像个乡下来的丫头,一言一行都带了土味。 “好。”陈淑妃笑着冲我点了点头,又弯下腰去,多翻了一个杯子,提起泥金小茶壶,将滚烫的茶水徐徐注进杯中,手腕漂亮地一抖,就将水线收回,一点都没有溅湿杯外的茶盘。“先喝一杯茶再说话。” 我顿时一苦脸。 小白莲就在我身后嘿嘿地笑起来,幸灾乐祸,不言而喻。 陈淑妃是书香门第出身,一辈子就讲究个穿衣吃饭,谁见了面,有事没事都要先吃一杯茶再说话。这杯茶你要不喝,她就能不理你。 有求于人,我只好乖乖地拈起了被茶水熨得滚烫的小杯子。 烫烫烫烫烫! 我一边在心底大喊,一边作出云淡风轻地样子来,捏起了兰花指,喝了一口苦涩的茶汤。 苦苦苦苦苦! 陈淑妃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双月牙眼里,满是期待。 “这茶——贼好喝!”我舔着被烫掉一层皮的牙膛,龇着牙对陈淑妃笑。 陈淑妃脸上的风花雪月一下就垮掉了。 “还来还来!”她没好气,一把抢过茶杯,把碧绿的茶汤泼到了茶盘里。“好茶给你喝,不若饮牛!” “表姑你明知道我就不是个风雅的人。”我也有话说。“次次来还要浪费一杯茶,又何必?” 陈淑妃白了我一眼,冲小白莲挥了挥手,又是一脸的云淡风轻超然出尘,这么一把年纪了,瑞王都多大了,这股子梦幻劲儿是依然未减。 “都下去吧。”她恹恹吩咐。 “是。”宫娥们裣衽施礼,便鱼贯退出了东殿。小白莲最后一个走出去,还贴心地为我们合上了殿门。 陈淑妃这才松弛下来,她推开茶盘,放松了盘坐的姿势,捋起袖子,大马金刀地教育我。 “天崩地裂,规矩不可废,人人都知道要进露华宫说话,得先喝一碗又烫又苦的茶,这些年来为我省了多少口舌?嗯?躲了多少麻烦?”她半跪起来拧我的耳朵。“也就是你这个小无赖,嗯?仗着表姑疼你,你就给我撒娇放赖的,一碗茶都喝不完。嗯?搞特权玩手段……” 我跳起来在殿里左闪右躲,躲表姑的无影手,我表姑拧人特疼,从小我做错事,不怕被姑姑知道,倒最怕被表姑知道,不但要被罚进露华宫喝茶,还要被她拧耳朵。 “表姑,这不是您老人家疼我吗?”一边躲我一边涎着脸求情,“世暖命苦,这爹不疼娘不爱的,在宫里还被东宫所厌,您要是还拧世暖的耳朵,那世暖多可怜啊。” 一边说,我就一边把自己当成了八岁大,用闪闪发光的眼睛去看表姑。 陈淑妃估计也是追得累了,她叉着腰瞪了我一眼,踱回太师椅边上坐下,“什么事啊,又要来烦我。” 你看,这人啊就是不能要脸,一不要脸,真是所向披靡。 我一下蹦回了陈淑妃身边,理了理裙子,小心地坐下来:我可也没有几条贵裙子了。 “表姑啊。”先拉长了声音,气氛弄得凄楚一点。“世暖都快没衣服穿啦!” 陈淑妃哼了一声,弹了弹她名贵的弹墨银丝裙,又看了看床上挂的金丝账,“没钱?没钱就来打表姑的主意?你的陪嫁呢?” 我垂下头对手指。“过门一年没到就花起陪嫁来,以后可怎么得了?” 我表姑很了解我——所以她也知道我并不是一个会这么理智地对待钱财的人,她威严地哼了哼。 “好啦,”我扁了扁嘴,“东宫那么多人,我身边侍女不过十个,余下七八十个什么太监宫人,不是服侍太子爷,就是服侍那四个小贱人,我又没傻,凭什么花我的陪嫁,养太子的女人!” 这番话,我说得是掷地有声,铿锵有力。总算使陈淑妃满意,她笑了。“小无赖,还是那么会打算盘——那你是怎么个计较,说来我听听?” 我马上松了一口气。 表姑肯为我出主意,事情就好办了。 “表姑您也知道,后宫的财权,一直是皇贵妃掌控。”一想到皇贵妃看我的表情,我就窃窃地笑了起来:知道一个人那么讨厌你,又不能拿你怎么样,岂不是让人心情大好?“贵妃娘娘节俭朴素,奉己虽然不严,但待人尤为……呃……” 我卡了一下,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皇贵妃对东宫的慷慨,呃了半天,想到最漂亮的一个词也只是。 “吝啬。” 陈淑妃忍俊不禁,捂住嘴优雅地窃笑起来。 “尤其我们东宫,食指浩繁,光是太子和我两个人的年例,实在杯水车薪,左支右绌。”我又用了几个成语,“几个昭训淑媛的年例又迟迟不发……再这样下去,我可是真的养不活底下人了。” 我表姑不愧是我表姑,她一下笑了。 “死丫头,你又想借题发挥,把事情闹大了?” 我眨了眨眼,“表姑,人安分久了,也要活动活动筋骨,才不至于生锈嘛。” 我表姑偏过头想了想,就干脆地答应了下来。 “成啊,你要表姑怎么帮你?” 我赶快举起手,用袖子遮掉得意的笑:宫中有人好办事,皇贵妃再想为难太……太子妃我,也得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 4、礼教规范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来陪太子去请安。 尽管太子爷依然是淡眉淡眼,可我心情不错,居然也没有出言撩拨太子爷,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并肩进了瑞庆宫,皇上果然还没起,我和太子只好在屋外落座,干等。 太子爷似乎一大早就有些心事,低眉敛目,一点都没有看我。我深觉感动,赶快把握这难得的机会开始打盹——睡是永远都睡不够的。 眼看已经睡眼朦胧,即将陷入昏沉,忽然又被人推醒,我睁眼一看,太子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想完了心事,又开始玩他最爱的游戏:推我。 “太子真是好雅兴。”我从牙缝里嘶嘶鄙视他。闲着没事就只会折腾我。 太子面色肃然,“爱妃说笑了,宫闱重地,岂容放肆。小王也都是为了爱妃好。” 可恶! 太子爷心情一旦不好,就特别喜欢学我说话,用我的招数来堵我的嘴。 由此可见,昨天他的心情应该不错,所以才会任我发挥了一天……就这么一天,太子爷的情绪就从欢快变成低沉,可见上意真是变幻莫测,叫人难以揣摩。 我强忍住掐他脖子的冲动,对上峰露出甜甜的笑。 “太子爷说得是,臣妾记住了。” 太子爷冲我亮出一口白牙。“真记住了才好。” 看看,看看啊,这男人,心情一旦不好,说起话来都是针尖对麦芒的…… 我白了太子爷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垂眸敛目,做出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来。 帘幕后已经传来了皇上轻轻的脚步声。 皇上今天的精神依然不大好,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还揉眼睛,一点龙威都没有,甚至还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噢,来了啊。”皇上摆了摆手,架起二郎腿,有声地喝了一大口浓茶,才发出低低的□□。“朕头疼。” 我和太子一时也忘记了彼此间的明争暗斗,一同以同情的目光注视着皇上。 皇上酒量很好,基本千杯不醉,他的这番宿醉表现,多半不是因为昨晚又喝了酒,而是因为昨天又和吴大学士扯皮了。 果然,皇上喝了几口浓茶,立刻就恨恨地将茶杯顿到了桌上。 “该死的吴肥猫!”他一边说,一边甩了甩手,露出痛楚之色。身边的宫人立刻就跪在地上,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为皇上擦掉了手上的茶水——皇上顿得太用力,滚烫的茶水已经溅了他一手。“和老子绕了一天的圈圈,听到军费两个字,就和吃了爆竹一样,到处乱喷,说什么国库空虚,拿不出钱,又非得和老子算账,算账,算他娘的账!” 龙颜大怒,非同小可,太子拉了我一把,当先跪到了皇上脚边,神色恳切。“父皇息怒。” 我也只好跪在太子身后,为他和声,“父皇请息怒。” 心下已经了然了:原来皇上太子,又都是因为军费的事不舒服。太子还算有点城府,不过欺凌欺凌妇孺(也就是我),也就罢了。皇上的气性更大,看起来像是气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就连在儿子、儿媳跟前,都没有维持住父亲的体面。 朝廷里这些年来一直都很太平,虽然说不上海清河晏,但也没有多少麻烦,只是东北不大太平,建州蛮族多年来有南犯之意,我哥哥苏大将军就正在前线领兵和建州人对垒。说到军费的事,我当然也是很关心的。 我就关切地问皇上,“父皇,肥猫学士是怎么个意思呢?” 要不说皇上年纪愈大,脾气是越发的阴晴不定吧?本来还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听了我的问话,他忽然又笑起来。 “肥猫学士,亏太子妃想得出来!”他笑了几声,腾出空来奚落了我,又畅笑起来,竟然一扫先前的低迷。 我只得不解地看向太子。 说真的,皇上年纪越大,脾气就越来越古怪了。如果不是他平时处理政事手段一直很稳当,很多时候我都怀疑我公公……是有几分颠的。 太子还给我漠然的一个摇头,表示他也没有拿捏到皇上的心意。——不过,在我姑姑去世后,这么多年来,也真没有谁能揣摩到皇上的心意了。 我们只好耐心地等皇上笑完了,再给我们解释。“大学士坚持不肯开仓,一定要等到九月秋收后,再把淮安粮仓里的两万石军粮匀出来。可太子妃你哥哥正在酝酿一场会战,还要从各地集结兵力,要推到秋后,仗就难打了。” 我公公睁开眼,很有深意地看向了太子,又重复了一遍,“会战要推到秋后,仗可就难打了。” 我一下恍然大悟,懂得太子今天为什么心情这样坏了。 我一直说前生恶贯满盈者,当为太子妃。不过要和我比起来,太子前世说不定就是那闹海的哪咤,下凡的天魔星,没有杀伤几千万人命,他今生都落不到这个下场。 从古到今,当太子的呢,一直都是战战兢兢的,太能干了不好,做爹的不会放心,太不能干了也不好,做爹的就更不放心了。可我们这一朝的太子,是要比古往今来的太子都更难当一些:主要的困难,还在太子他爹。 我说过好几次,皇上年纪大了,喜怒无常阴晴不定,除了我姑姑(很可惜,已去世)之外,没有谁能摸准他老人家的脾气。太子,当然必须遭池鱼之殃。 难办的事,他必须办,好办好出彩的事,留给兄弟们。 办事的时候,必须立刻把手底下一干明里暗里桀骜不驯的官员们玩转,办好了事,就又得把手里的势力全都交出去,继续回东宫读书。 皇上是把太子当成了自己的杀手锏,不到关键时刻是决不会放出来的,而一旦放出来,就指望他立刻扫清场面上的全部阻碍——好了,到建功立业的时候了,太子爷您就回东宫读书去吧。出彩的事啊,有人为您做。 所以说虽然古往今来,这太子就是个不好坐的位置,但我们这一朝的东宫呢,也是特别命苦了一点。 想来早在今早请安之前,太子就已经知道了昨天皇上和肥猫学士大吵大闹的事,对自己的命运,也有了几分猜测,所以才一大早就是一张死人脸,处处和我作对…… 我忽然间对他就有了一丝同情。 虽然这男人呢,说起来也没什么好,性子又假又恶劣,心情一不好,就到处找碴,巴不得和我吵架,从小到大,对我就没有好过…… 不过,不过他毕竟是太子,而我是太子妃嘛。 我就借着身体的遮掩,悄悄地往前蹭了一点,在地上拍了拍,握住了太子的手。 果然,太子的手已经握起了拳头,被我摸到,他还往一边闪了闪,似乎并不想被我握住…… 早说了,我可不是什么识看眼色的贤惠太子妃。他不让我握,我还非要握!我微微一晃身,在袖子下头一把捏住了太子的拳头。跪得离太子又近了点。 太子轻咳了一声,徐徐开口请命,“父皇和吴大学士毕竟是多年君臣,有些话说出来,伤了情分。” 他虽然屈从于皇上的暗示,但话里到底还是透出了一份淡淡的严苛。 听到太子和别人说话,我竟会误以为他对我已经很温和:有时候此人光是凭着自己的言语,都可以把人冻死。 我开始锲而不舍地把拇指往太子手心里塞,用我的指甲,轻轻地刮着他的掌心。我知道太子的手心是最怕痒的。 他的身子开始轻轻颤抖,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痒的,下垂的眼睫毛,遮住了太子爷的表情,我瞥去一眼,只看到他的耳根已经有些发红了。 都气成这个样子了! 不过太子开口的时候,接下来的语气就松弛多了。“如果父皇不嫌弃,儿臣愿服其劳……为父皇排、忧——解、难……” 他狠狠地捏住了我的手,不许我再乱动,我垂下眼遮住了眼底的一点笑意。 太子的手本来凉凉的,和我的手握久了,倒暖了起来。 皇上半眯着眼,打量着太子脸上的神情,半天,才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 “还是我们家小六子和我贴心是不是?”老人家咧开嘴,得意地笑了。“这件事既然你想办,那就给你办吧。” 我公公虽然有时候也很有幽默感,但更多的时候是损,真损。 太子气得又要僵硬起来,我赶快再轻轻地用指甲尖刮了刮他的掌心,他浑身一颤,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算是答过了皇上的夸奖。皇上就挥挥手。“既然如此,你就暂时先别上学了,把事儿办了再说吧。” 他又冲我眯缝着眼睛笑了起来,透着一股了如指掌的调侃。 怕你啊?我也冲皇上龇牙咧嘴地笑了回去。 太子又狠狠捏了我一下,我从眼帘底下看了他一眼,这男人唇边居然浮起了一点小小的笑。 皇贵妃今天心情似乎也不错,并没有太为难我,只是在我们请安的时候,站起身去亲自倒了一杯茶,让我们在地上多跪了那么一会儿,就和太子拉起了家常。 “今儿是哪个先生上课啊?太子爷看着打扮得倒很庄重。” 太子爷干咳了一声,回禀皇贵妃,“今天要到外头为父皇办事,就打扮得庄重一些。” 我又有点想笑了。 虽然被我握了握手,太子爷没有在皇上跟前展现不满,不过,他的心情似乎还不大好。 要搁在平时,皇贵妃和他说什么,他都一律是敷衍两个字,很少有像这样刺激皇贵妃的。 自从生了福王,皇贵妃就很忌讳太子爷为皇上办事:这道理谁都很明白,太子爷办的事越多,根基就越牢固,羽翼就越丰满。太子爷说这话,还不就是为了气她? 这男人一生气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到处找准了人的软肋戳。一点温良恭俭让,都不记得了——还有脸说我无赖呢? 皇贵妃脸色果然一变,支吾了半晌,才勉强地笑,“好,太子爷是越来越出息了。” 太子索性迎着她的目光笑出一口白牙,“都是贵妃娘娘教得好。” 我呛了一口茶,响亮地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在咳嗽下头忍俊不禁地笑。 皇贵妃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她哼了一声,俨然地端起茶碗,对宫女们摆了摆下巴。 我和太子爷不用她说话,自动就站起身告辞。 走出了重芳宫,我才敢擦掉笑出来的眼泪。 “太子爷真是口才过人,微言大义。”我就笑眯眯地夸太子爷。“您看看,谁和您说话,都得被您说得个无言以对。” 太子爷白了我一眼,淡淡的眉眼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怒意。 “爱妃又何尝不是胆大包天。”他摩挲着掌心,带着我拐上了甬道,往重芳宫外头的小花园闲散地踱了过去。“当着父皇的面,对小王上下其手,置礼教规范于何地?” 他的语气居然还相当严厉! 我背着手哼了一声,俨然地道,“太子爷说笑了,臣妾不过是看着您……嗯……您……” 借口还没想出来,太子爷就停在了重芳宫后御花园的假山前,笑盈盈地对我挑起了一边眉毛。 这男人只有在打歪主意的时候,才会笑得这么和气! 我看了看假山,又看了看太子爷,不由就有些结巴。“您……看着您……” 一边说,一边吞口水,一边慢慢地往后退。 晚了,太子爷伸手一捞,就把我给钳住了,慢慢地,一点点地拖进了假山后头。 5、见不得人 【由于和谐本章删除前半段,全本请自行寻找】 还好! 还好我随身塞了条绸绢,要不然,真是没法见人了! 我垂头看着太子爷半跪下来给我系裙带,在心底狠狠地唾骂了一番这个骄奢淫逸的大云太子,才清了清嗓子,理了理太子爷的金丝冠。又为他扯了扯衣摆,才和他一道出了假山。 还好御花园这个时辰,往往冷落无人,我们的行踪,也尚未被哪个不要命的太监宫女发现,只有小白莲抖抖索索地等在外头,一脸的红晕,是遮都遮不掉。 我不禁就白了太子爷一眼:我们两夫妻早上请安,贪图方便,是不带宫人的。小白莲能找到这里,还不是因为太子爷一有兴头,就…… 太子爷白皙的俊容又是一片淡然,此人的心情想必又是一片大好,才回复到了平时的那个死样子,对我的埋怨,视若无睹。 我走了几步路,脚又有些发软,只好扶了小白莲,放慢了步伐,也还算太子爷总算有点体贴我,他的脚步,也慢了下来。我们就这样慢慢地走过了长长的御街甬道,回了东宫。 太子爷就交代我。“既然父皇有命,小王今日不得不去吴大学士府上拜访,晚上恐怕没法准时回宫了。” 我在心里算了算,欣喜地发现今天是马才人侍寝的日子。 “太子请以国事为重。”答得就大义凛然起来。“东宫的事,臣妾自然会为您安排妥当。” 不过,太子爷行事也的确是挺出人意表的。居然想要直接去吴肥猫府上堵他——看来是早想好了,该怎么接皇上丢出来的这个难题了。 我稍微安心了一点,又不免在心底抱怨:既然早有预料,在瑞庆宫里干嘛那么气?差一点点,又要和皇上吵起来。 看了看太子爷清淡的眉眼,想说的话,却全都没有说出口。 自从皇贵妃生了福王,我姑姑去世,太子爷的日子就很难过。一样都是皇上的种,老人家却偏心成这个样子,也难怪太子爷不平了。 太子爷也看了我一眼,他忽然微微一笑,捏了捏我的鼻子,这才回身进了他的东殿。 我摸着鼻子,想叫小白莲传水沐浴,一转身,那丫头却不知去了哪里。 唉,看看,这太子妃是多难为?公公半疯不癫,偏心得很,小婆婆又不稍停,还有那么多蠢蠢欲动的小白花等着爬床,数不尽的烦心事,数得尽的银子——上峰还是这么个心事肚里吞的闷烧罐子,就连下人都不听我的话,没有我的吩咐,也敢到处乱跑! 我只好喊了小腊梅来传水,回西殿脱了山河地理裙:又难免被一通埋怨,怨我又让裙摆上溅了泥。 快乐地装聋作哑着,进了浴桶洗掉了一身的汗水尘埃。小白莲没有多久就进了屋子,一边给我擦背,一边娇声埋怨我,“娘娘就不该遂了太子爷的意思,您看,这明天请安,该穿什么好?” “裙子不还有几千条,穿到明年也穿不完嘛。”我懒洋洋地和小白莲抬杠。“傻丫头,这山河地理裙只是做来在大场面上穿的,平常的日子里,谁穿着它到处走?” 小白莲撇了撇嘴,“那您还——” 我穿着山河地理裙去请安,主要是为了气一气皇贵妃——这种事,我会随便告诉人吗? 皇贵妃出身名门,娘家苗氏的门第,说起来比当年的苏家还更高些。偏偏从皇上龙潜时起,事事都被我姑姑压了一头,这山河地理裙,是她一辈子的想望,却一辈子都穿不上,多看一眼,就是多一眼的气闷。她越折腾我,我就越爱穿这条裙子给她请安,我一句话都不用说,就站在那里,也能气死她! 我就摸着下巴,得意地笑起来。“傻丫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你主子的心思,也是你可以蠡测的?” 小白莲心胸很狭窄,她顿时生气了,不轻不重地拍了我的背一把,埋怨我。“您再说,我就不给您按了!” 我还没有说话,她的声音忽然又回寒转暖,大为得意。“啊,柳昭训来了!” 我一下就绷直了身子,回头瞪了小白莲一眼。 这死丫头,刚才肯定是溜走去找柳昭训了!小白莲最擅长的就是背着我向柳昭训告黑状……吃里扒外的小蹄子! 还没来得及找个地方钻进去,柳昭训特有的脚步声,就急促地靠近了净房,霍地一声,她推开了门,伟岸的身影被阳光映出了一层金光,透着那么威风。我叹了口气,掏了掏耳朵,苦中作乐地招呼。 “昭训来了!” 6、成何体统 柳昭训眯起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丝毫都不顾我正赤身裸体地享受着热水的事实,她抬高下巴,傲慢地哼了一声。 “白昼宣淫,成何体统!地下祖宗有知,怕不也要为娘娘害臊!” 我缩了缩脖子,不敢开声,只是心虚地望了望大敞的门:总算柳昭训还没有太生气,她随手一甩,合拢了门板。 左左右右,小白莲小腊梅脸上就都浮现了一抹淡淡的笑,几个人低头束手,恭恭敬敬——比对我请安时甚至要更恭敬地,齐声请安。 “奴婢见过昭训!” 唉,我早就知道,把柳昭训带进宫里,实在是有利有弊。 柳昭训摆了摆手,不在意地道,“起来吧。” 她又瞪了我一眼,才和蔼地责怪小白莲,“你这丫头,实在是心好,你很应该一发现就来找我!我带一群人去拿个正着,看你们娘娘还敢不敢在御花园里做那样的勾当!” 看看,不愧是我苏家出来的人吧?人家一发现我和太子在做什么,首先第一个就是害羞,第二个恐怕就是想着为我们把风,也就只有柳昭训,居然想要带人围观,还这么理直气壮地就说出来了! 我垂下头,努力地想要做出愧疚的样子,可是却不禁在脑海里描绘起御花园抓奸的画面……如果在奋力耕耘的时候忽然间被打断,在那一瞬间太子爷的表情会有多精彩—— 光是想我就笑出声来了。 柳昭训顿时勃然大怒,她旋风一样地卷到我身边,一把拧住了我的耳朵。“娘娘,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人而无止,不死何俟,不死何俟!您怎么能,怎么能,怎么能这么无耻!” 我唉唉叫,“柳叶儿,疼呀!” 柳昭训才松开手,我就缩到浴桶里,整个人藏在水里,只留眼睛在外头看着她。 柳昭训就算脾气再大,也不由得被我搞无奈了,她捞起一点水洒到我眼睛里,拍了拍袖子,包子一样的脸上一片肃杀,冲小白莲和小腊梅吩咐,“快把娘娘洗刷干净,出来听训!” 才说完,她就旋风一样地又卷出了屋子,一把摔上了门。 我这才站直身子,靠在浴桶边缘目送柳昭训的背影。 “柳昭训还真是东宫的良心啊!”我就和小白莲、小腊梅感慨。 两个小宫女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上来就把我往水里按,捞起热水来给我擦洗身子,“娘娘可别让柳昭训等太久了,不然,又有您受的了!” 说柳昭训是东宫良心,这话可真没错。我本身性子跳脱,根本不是执掌一宫的料子,要不是从娘家要来了柳叶儿,这个东宫,恐怕要比现在更没规矩得多。 当时柳昭训没有进宫的时候,马才人、李淑媛、郑宝林成天在东宫上演三国志,太子又逃到南边去了。我只好成天到晚地往陈淑妃宫里跑,还是瑞王劝我,“也该接个可心人进宫。”这一语点醒,我立马把柳叶儿接进宫里,不到两个月,她滔滔不绝的《女诫》、《女则》、《女四书》攻势,就把三国大将斩于马下,还东宫一个清静。 也所以,我在柳昭训跟前,是从来都摆不出太子妃架子的——自小爹娘公务繁忙,哥哥又比我更皮,能管得住我的人除了姑姑之外,也就只有柳叶儿了。 换过衣服,我就乖乖地跪坐在竹席上,听柳叶儿给我上课。 “自从本朝□□爷开国……”柳叶儿骂我,必定要先痛说一段家史。“我们苏家位列三公,何等荣耀?盛世绵延百年,苏家也就兴盛了百年,娘娘您先祖是进凌烟阁的功臣……” 痛说完家史,她开始骂我了。 “这礼义廉耻四个字,怎么就进不了娘娘的脑袋?进宫前您飞扬跋扈,成日里伙同伴当呼啸来去——这都不说什么了!进宫后既然已经成亲,就应该……”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四字成语轰炸,什么贤良淑德,什么宽和大度,听得我脑袋一点一点的,险险没有昏睡过去,柳叶儿这才话锋一转,步入正题。 “可娘娘您呢?非但没能虚怀若谷,事舅姑如父母,没能三从四德,谏太子效唐后长孙,您这是第几次了?不管不顾的,兴致一到就不顾场合,和太子爷,啊……”她顿了顿,才脸红脖子粗地憋出了两个字。“苟合!” 我要开口,柳叶儿飞我一记眼刀,我就又缩了卵。 “自制这两个字,于您是虚设,我也就不说了。可太子爷平素里天仙一样的人,怎么就能为您所摆布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匪夷所思!”柳叶儿拍了拍桌子,“说,今儿是怎么回事,是嫌贵妃娘娘还不够宫怨,竟连回宫都忍不住,在重芳宫后头就——” 我禁不住为自己辩解。“柳叶儿你就是偏心太子爷!什么天仙一样的人,分明是个淫/兽!我、我才是被逼的呢!” 柳叶儿顿时对我横眉冷对。“当着我,娘娘还要狡辩?!” 说到这就不得不介绍一下我和太子爷的名声了。 太子爷自打八岁那年入继皇后名下,定位东宫,十多年来,行为举止,从来都是礼仪模范,东宫讲师们是没有一个不夸他‘龙日天表,堪为国朝太子’、‘龙章凤彩,我朝后继有人’的。他为人又很冷淡,别人看起来,就像是冰里的人,和尘世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呢…… 呃,好吧,自从我五六岁的时候陪在姑姑身边起,我就是紫禁城里最大的麻烦。等到我爹回京把我接出去养了,我就成了四九城里最大的麻烦,早年皇城根下的人家,没有哪一个不知道苏家两个少爷,大少爷坏小少爷皮……我就是那个皮得不得了的小少爷。 等我爹我娘偶染时疫壮年早逝,姑姑没有多久跟着病逝,哥哥带了嫂子去东北打仗,我越发是没人管了,那几年要不是有柳叶儿罩着,我能把整个候府上下掉个个儿! 所以当我和太子在御花园里……嗯哼哼以后,没有人相信是太子爷先挑拨起的这一场火,似乎也很公平。 嗯,是很公平,我不该生气。就算柳叶儿给我脸色,我也就只能逆来顺受了! ……逆来顺受,我要逆来顺受…… 娘的! 老娘不生气才有鬼了! 我认认真真地告诉柳叶儿,以我最严肃的态度,“这真不是我弄鬼,你得相信我。在外头做那事可不舒服了!” 柳叶儿被我罕见的认真吓到,一时间居然无语。我赶快趁热打铁。“再说,我的手多笨,你还不知道?要不是太子爷把我裙子解开,怎么做得了这种事!” 柳叶儿将信将疑。“这么说,上个月在亭子后头……” 就算我苏世暖一向皮糙肉厚,脸也不由得暖热起来,我点了点头。“太子爷。” “上上个月在瑞庆宫的小茶房……” “太子爷。” “三月里在紫光阁书房——” “哦……那是我。”我只好承认,“不过书房又不是什么敞亮的地儿……” 柳叶儿已经找到了借口,她又狠狠地朝我耳朵拧了过去。“紫光阁那是什么地方?国之重地,多少大贤大能给太子爷讲书的地方,娘娘您淫/乱后宫还不够……” 到底还是把我数落了一顿,才放松了绷得紧紧的包子脸。“今儿个的事,被人看着了吗?” 我摇摇头,“小白莲似乎来得很快,那当口宫里也没人在御花园里,没被什么人看着。” “不愧是娘娘,真是天生的凤运。”柳叶儿余怒未消,又村了我一句。 我嘿嘿笑,“昭训特地来,就是为了说我一顿?” 她一瞪眼,又威风凛凛起来。“大少爷大少奶奶不在京,我不管您,谁管?” 柳叶儿比我大了六岁,是我养娘的亲女儿,从小到大,爹罚我什么,她陪,爹赏我什么,她有份。苏家一向人丁单薄,如今爹娘去了,姑姑去了,大哥大嫂又不在京里,只有养娘守着空荡荡的苏府,她不管我,真的是没人管我了。 我眼眶一下热起来,涎笑着钻到柳昭训怀里,“柳叶儿疼我!” 她顺了顺我的浏海。“我不疼您,谁疼您?” 我们两个就肉麻地亲热了一下,柳昭训才提起了自己的来意。 “马才人现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吊起一边眉毛,“她又怎么不消停了?” “您也知道。”柳昭训包子一样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煞气。“穆阁老就快要乞骸骨了……她的好日子不多了,太子爷却又一向对她不咸不淡的,我听她身边的几个宫人说,马才人到现在还是处子……她会心急,也是难免的事。” 我一下精神大振,半坐起身子,“可太子爷不是叫她侍寝过几次么,我还当……” 柳昭训扮了个鬼脸。“那有限几次,马才人都在月事里,太子爷是进了她的屋子,可也就是坐一坐就出来了。” 她又带了几分讶异地问我,“怎么,您不知道?我还当这事东宫上下是都传遍了!” “我还没那么无聊,要打探太子爷在别的女人屋里的事。”我翻了个白眼。“那个小贱人看着就是一脸的不老实,我说上回她连衣服也不穿好就进屋里来。原来打的是卖肉的主意!” “她这是把太子爷当成街头巷尾的嫖客了。”说到这嘴巴毒,柳昭训比我是一点不差。“太子爷哪里吃这一套,昨儿我说了她一回,太子爷到了晚上又派小太监去数落她一回,听说马才人在屋里哭了半个时辰,回头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许人进去打扰呢。” 马才人这是在酝酿下一步的行事方针了:东宫几个妃嫔,就是她的靠山最不牢靠,穆阁老怎么说都是外臣,又快满八十,要到乞骸骨的年纪。马才人不乘着这几年生个娃,等到太子爷继位,可就只有去冷宫的份了。 我沉下脸,恶狠狠地哼了一声。 “管她谋划个什么,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先把自己的事做了再说。” 柳昭训神色一动,“您又打什么歪主意了?” 还是柳昭训最懂我。 我微微一笑,问柳昭训,“东宫的账本是你带着小兰花在记,怎么样,账面上还有多少银子?” 柳昭训低头盘算了一下,回我,“不多不少,三百零八两二钱。” 看看,这就是我们东宫的家底:我头上的凤钗拔下来,都值个千儿八百两的,账面上居然也就只有三百两银子。皇贵妃对我们也实在是太吝啬了点。 我又问柳昭训。“这个月我花了多少钱?” 柳昭训又捏着手指算了一下。“五百七十八两吧!” 她又补充说,“您也知道,我们吃喝是不花钱的,这还都是平时打赏宫人太监们封的小赏封儿,还有您裁的几件新衣服。” 山河地理裙穿一件少一件,这话这不是虚的,那样的大衣裳,只是一件就抵得上我半个月的花销了。 我不禁有些心疼,暗下决心:以后再不随便穿出去刺激皇贵妃了。 “那几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花了多少钱呢?” 虽说她们的吃穿用度,肯定比不上我,但积少成多…… “六百多两吧!”柳昭训不大肯定地说。 “啧啧啧啧。”我就和柳昭训感慨,“美人们花钱比太子妃还多,说出去,可实在不大好听啊!”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柳昭训似乎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就顺着我的话往下说。“您也知道,这东宫里成天来来去去,都有来觐见的命妇,这命妇入宫出宫,总要打点打点神武门的守卫……说起来,也是账里该出的钱。” 我们东宫自己人不算,平时有什么事要麻烦到宫外的侍卫太监宫女,是少不得银钱开路的,这也是规矩,几个住在宫里的藩王都这么做,太子自然也不能落伍。平时穆阁老夫人进宫来看看马才人啊,什么郑宝林的姐姐来请个安啊,李淑媛娘家嫂嫂进来给我献个新鲜玩意儿,进进出出里外打点,也是一笔开销。倒是平时做新衣裳打首饰的钱,各位都很踊跃地从自己的私房里出,没指望过公帐。 我呲着牙笑了笑,架起二郎腿,一脸的无赖相。“说得是,只要她们还住在东宫一天,这就是我们东宫帐上该出的钱。” 在‘还住在’这三个字上,我是特别加重了咬字。 柳昭训会意地笑了,她弹了我的额头一下。“您可真无赖!” 我偏头表示感谢。“是昭训偏爱我。” 想了想,又吩咐她,“表姑那里的关节,我已经打通了,你就只管放你的消息,这话该传到谁耳朵里,表姑心里有数。” 7、这么粗俗 柳昭训——真是个能人。 白天我才和她定了腔调,到晚上姜良娣就抖抖索索地打发了小宫人来找小白莲说话,想从小白莲口中套一点消息。到了快就寝的时候,余下三个美人都跑到柳昭训那里去说话了。 姜良娣毕竟胆子小,被柳昭训板起脸来训了几次,就很怕她,不敢亲自过去讨口风,要曲线救国,从小白莲口中套消息。 小白莲找了个借口回来请示我,我就一边笑,一边许了她,“也是个可怜人,几个人就数她最穷,你口别开太大。” 这丫头办事我还是放心的,小白莲得意洋洋地去了半个时辰,回来告诉我。“姜良娣一听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说,她都是被别人连累的,本人并没有花多少钱。听起来是真的冤枉得不得了!” 说来也是,姜良娣是江南选秀出身的美人,在京里一点根基都没有,当然平时也就没有人进来探望。好像借着这个籍口赶她,是有点不大厚道。 我问小白莲,“那你怎么答的?” 小白莲就大胆地看着我,捂嘴笑,“她是哭给您听的嘛,奴婢回什么话都不妥当,只好回来带话喽。” 真聪明,我点了点她的鼻子,跳起来说,“睡觉睡觉,免得明儿一早又起不来。” 小白莲大眼睛一瞬一瞬的,“娘娘,人家可是受了姜良娣的赏……” 拿了人的钱,当然要给人办事了,姜良娣的这番话到了我这里,我怎么样也要有个回话吧。 想到小白莲次次都很仗义,总是为我和太子爷看场子(虽然事后难免也要报到柳昭训那里),我就有些心软了。 “你就告诉她……”我拉长了声调。“娘娘就是要压一压几个美人们的气焰,她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 然后我就快乐地准备睡觉了。 小白莲吃了一惊,侧过头想了想,就笑着冲我竖大拇指。“娘娘霸气!” “那可不是和你吹。”我回了一个眨眼,一下就倒在了我绵软的大床上,幸福地打了几个滚。 真不知道为什么太子爷那么喜欢野战,这种事,分明还是在床上做才舒服! 哎呀,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我翻了个身,又翻了一个身,再翻了一个身,听着小白莲和小腊梅忙忙碌碌地关窗户吹油灯。 “小腊梅。”忍不住就轻声喊。 小腊梅的性子最稳重了,拙于言辞,从来不调侃我。 “娘娘。”很快她就出现在我身边,态度果然很稳重。 “太子爷回来了没有?”我问。 小腊梅咳嗽了几下,似乎在努力掩住一个笑。 好吧,在我身边的人里,也就是小腊梅会费心去掩饰她的嘲笑了——好一群得寸进尺的东西,人家好歹也是个太子妃呢,一个两个,是一点尊重都欠奉。 “刚才小白莲回来传话的时候,太子爷已经回来梳洗了,现在恐怕正在东殿里读书呢。” “嗯。”我俨然地应了一声,在眼皮底下咕噜噜地转着眼珠子。 等到小腊梅去做自己的事了,我就有点躺不住了,半坐起身,扯了条披风裹着,偷偷地从西殿溜了出去——小白莲和小腊梅都假装看不到我。 穿过黑洞洞空荡荡的正殿,我轻轻推开东配殿紧闭的门,往里头看了一眼。 油灯挑得很亮,照亮了殿东头的书桌,太子爷端正的背在金砖地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 听到响声,他转过头来,冲我波澜不惊地挑起了眉毛。 “爱妃。”他慢吞吞地招呼。 要不是我太了解这个男人,我几乎要以为他的表情可以用柔和来形容了。 不过考虑到上一次太子爷出现柔和的表情还是在我姑姑临终前,我决定他不会因为我半夜跑来打扰,就随随便便地柔和下来。 “太子爷。”我推门而入,回身关上门。“今晚您不该临幸马才人吗?” 太子爷缓缓长出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朱砂笔。“今晚马才人恐怕没有多少心思侍寝吧?” 噢,看吧,柳昭训多有能耐,才几个时辰,风都吹到太子爷耳朵里了。 我耸耸肩膀,蹭到太子爷身后看了看,太子爷果然正在看奏折:从笔迹来看,应当是肥猫学士的奏折不会错的了。 太子爷也没有等我开口,就主动向我介绍,“吴大学士是真的病了,不过吃了几杯酒,话还没有开场,他老人家就一顿咳嗽,不得不下去歇着。” 这是和太子爷玩病遁呢。 我低低地应了一声,在太子爷身边坐了下来。 “事情要太简单,父皇也用不着交给您办。” 太子爷微微抽动嘴角,露出了一个货真价实的苦笑。“你说得对,我早该惯了。” 太子爷也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放下架子,你你我我起来。 我忍不住笑他,“一开口就和个怨妇似的,怪不得父皇不喜欢你。” 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本来应该对他好点的,怎么话一出口,又变作了嘲笑? 唉,多年宿敌做惯了,这态度一时间还真改不过来。 太子和我从小就不对付,同住咸阳宫的那几年,他没少告我的黑状,我也没少闹他的书房,加加减减这十多年下来,两个人一说话,我就忍不住带刺,要温柔,恐怕得等下辈子了。 本来找他,是想……可大好的局面,又被我一手搅黄了! 我瞄了太子一眼,见他对我的嘲笑,只是抽了抽嘴角,并没有别的表示,心下稍微一宽,却也不敢再逗留下去。 “就是来看看你。”我站起身说。“我回去了!” 才转过身,就觉得脚下又传来了一股拉力,低头一看,不禁埋怨太子,“这斗篷虽然不比山河地理裙,可也是手工织就的呢!” 太子爷眉眼里居然似乎是真带了一点笑,他慢吞吞地夸奖我,“太子妃也知道珍惜物力,可见是长进了。” 我小时候从来不知道体恤时艰,被我姑姑宠得很不知东南西北,要不是后来被哥哥领着见了些世面,这句话还真不可能从我的嘴巴里出来。 想到小时候的荒唐,就有些脸红。“太子爷过奖了,从前不懂事做的傻事,别多提。” 又抬起脚来要走的时候,太子爷就握住了我的手腕,轻轻一扯。 我——我必须得承认,平时我是很孔武有力的,至少也决不是什么弱不经风的杨柳样女儿。 可是被太子这一拉,我浑身的力气似乎都快没了,一下就跌进了太子爷怀里,躺倒在了他的臂弯中。 太子爷就对着我的耳朵,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一下就蒸暖了我的耳廓,我的半边脸,甚至是我的脖子。 “太子爷……”我禁不住,声若蚊蚋。 太子爷垂下眼,专注地望着我,清贵的容颜上,慢慢泛起了一点点情动。我闭上眼,不敢再看他的表情,我怕我…… 他忽然间又放开我,一本正经地交代,“你放心,军粮的事,我不会让你哥哥难办的。” 我才飘起来没有几寸的身子,一下就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愕然睁眼。“啊——啊?” 太子爷又打开了奏折,开始钻研肥猫学士字里行间的潜台词。他望了我一眼,好似在说,“你不就是担心这个?” 这……这……这男人!可恶! 每次都是这个样子,自己想要的时候,也不分地点场合,就硬是要人家配合。 等到偶然我主动来找他的时候,他就老是这样,把我吊到半空,再狠狠地摔下来,非得要我求他,他才甘心! 你说说,你说说,他不是讨厌我是什么?老是这样对我,又怎么能怪我讨厌他! 我还就坐在太子爷怀里不走了! 我不但坐在太子爷的大腿上,还慢慢地用我的……呃……我的屁股去碾他,动作很轻柔。 不过一边碾,一边还是禁不住用试图用眼神化作的小刀,扎满太子爷的胸膛:柳昭训骂我的那几句话,移植到太子爷身上真是刚刚好,人而无礼,胡不遄死!要我这个做太子妃的来这样求他,他也真好意思。 太子爷虽然看着不食人间烟火,但身体却一直是很血气方刚的,我才碾了七八下,他就发出一个鼻音,握住了我的腰。 “爱妃这是在做什么?”他慢吞吞地问,心不在焉地,手指滑进了里衣底下,上下摩挲,鼻子也凑到了我颈侧,开始一下又一下地舔咬我的脖子,就贴着我奔流的血脉。 “太子爷愚钝了。”我没好气地道,“臣妾在做什么,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 为了证明我说的话,我又重重地在太子爷的……嗯……那里……碾了一下,太子爷从鼻子深处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喷气。 “太子妃明白就好。”他咬住我的领子,开始往下拉扯,让我的肩膀光/脱脱地暴露出来。“改明儿柳昭训兴师问罪的时候,爱妃可要记得今晚的话。” 我一下整个人僵住。 惨! 我虽然是太子妃,但也并不意味着这整个东宫,就能让我为所欲为。 说得明白一点:就算熟悉我苏世暖的人,都很明白我是什么货色,但身为国之储妃,我总还要顾点脸面。 平时明里暗里给皇贵妃不好受,也就罢了,可今日本来是马才人侍寝的日子,太子却不去她房里就已经挺过分的了,更别说我还过来抢了人家的晚上。传扬出去,难免被有心人编排我‘善妒霸宠,没有正妃气量’,将来对景,总是麻烦事。 也就是说,传扬出去被柳昭训知道了,我肯定又要挨训了。 可事到如今,太子的手都滑进衣服里为非作歹了,要我把它拿出去,好像也很有几分假道学。 我就咬着太子的耳垂,轻声细语,“太子爷大人大量,就不能为臣妾担了这一次吗……” 一边说,手一边珍重地往下,捧起了刚才被我碾过的地方。 太子爷闭上眼睛,意舒而吟,回答得却很坚持。“不能。” 我一下拉开距离,挫败地瞪他。 “今晚小王回宫不久,柳昭训就找上门来。”太子爷安静地解释。 别说了,什么都明白了。难怪他刚才都要玩出火了,又忽然罢手——肯定是之前被柳昭训给臭骂了一顿。凡事要牵扯到规矩、闺誉,别说太子爷,就是皇贵妃,恐怕柳昭训都敢杀上门去,给她个死。 所以这个人是铁了心要我来堵柳昭训的口了。 真是算计! 也的确是好算计! 我难耐地摆起了腰,分开腿跨坐到太子爷腿上,和他轻声细语。“没事,我们悄悄的,快快的,不叫人知道……” 接下来发生的事,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并且太子爷和我,也都的确努力做到了悄悄的。他咬着我的……嗯……我的……山峦起伏,我就方便点,直接咬住了太子爷递上来的朱砂笔,也不顾猩红朱砂,点染了一身里衣。 至于快快的,那就…… 咳,反正夜都已经深了,是深一点还是深两点深三点的,又有什么关系? 等到什么事都结束了,太子爷和我都已经汗湿重衣,我趴在太子爷身上,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游走在太子爷胸前。 太子爷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最后一丝潮红,也渐渐地从他脸上消散了去。 “你又想在宫里闹腾出什么动静了。”他翻过身来,把我压在身下,扫视起了我的脸。 好吧,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得承认,太子爷呢,有一双很好看的眼。 全身上下,他是像透了生母屈贵人,只有这一双眼睛很像皇上。 我姑父身上也就是这双眼睛最出彩了,不管他怎么沉迷酒色,怎么为老不尊,这双眼睛里的一点星光,始终不灭,透着清冷冷的神韵,叫人一望即知,这是百年尊荣才能养出的清贵底蕴。 所以每次被太子爷这样望的时候,就算我什么都没做错,也不由得要生起了几分心虚。 我就别开眼,呢哝着抱怨,“还不是你小娘,自己金山银山,对我们东宫却那么吝啬。你还真要我花陪嫁为你养小老婆啊?” 油灯芯上早已经结起了灯花,灯火黯淡得很,透过重重阴影,我只能隐约看见太子爷唇边,似乎是浮起了一点淡淡的笑意。 “爱妃若有这么贤惠,那倒好了。”他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轻声说。 虽然语调还是那么死板得一本正经,但怎么都觉得,这话颇有几分调戏的味道。 我红了脸,捶了他一下,警告他,“明儿不许太早起!” 说完我就闭上眼睛准备睡觉了:我睡觉不老实,就爱翻来滚去说梦话,玩不过太子,我至少可以在合眼的时候尽情地折腾他。 太子爷也没有多说什么——反正明天柳昭训也是骂我不是骂他。他为我拉好里衣,也就在我身边躺了下来,轻声嘱咐我。 “手段拿捏得稳一点,别玩脱了。” 没想到我们的太子爷说起话来,居然也这么粗俗! 我不禁在黑暗中露齿一笑,数了数两个人的心跳,眼前一黑,就睡了过去。 8、勇闯六宫 陈淑妃——我表姑,也的确是个能人。 皇贵妃娘娘在后宫经营多年,自从我姑姑去世,这五六年来,她的威风直逼当年皇后,宫里宫外,只要是她想知道的事,就很少有能瞒得过她的。 可是这移宫风波,都已经沸沸扬扬地闹了两天了,重芳宫里却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皇贵妃娘娘对我的态度,居然也还只是和往常一样,只带了微微的厌恶。 当然啦,我也不是没有出力:移宫风波第二天,东宫四美就被我打发到大报国寺去祈福了。柳昭训亲自带队,连带身边亲信宫人一律出宫,虽说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让东宫帐上更难看了点,但居然也给了我好几天难得的清静。 太子爷呢,这几天又忙着和肥猫学士玩太极,皇上开恩让他进华盖殿听早朝,每天早上天没亮就起,也不等我一起去请安,又给了我好几天难得的清静,我就每天早上爬起来给皇贵妃请个安,她要是气我呢,我就穿个山河地理裙过去做无言的反击。皇贵妃年纪大了,心事就很容易挂在脸上,每每被我气得双眼冒火,恨不得能把我生吃下去,这就尤其更让我心情大好了。 这样闲晃了几天,我又开始蠢蠢欲动,有些按捺不住了。 给皇贵妃请过安,我就去找陈淑妃说话。 在太液池边又遇见瑞王——我身边的小白莲忽然间就低眉敛目,做出了一副大家淑女的样子来。 “七弟!”我很有几分诧异。“怎么没去上书房读书?” 瑞王本来正背着手,坐在一棵树下垂着眼出神,看到我过来,他扇了扇睫毛,从蝴蝶翅膀一样的睫毛下头抬起眼看我。“六嫂。” 就吃力地扶着树干想站起来。 我连忙给小白莲使眼色,让小白莲上去帮瑞王一把:瑞王一条腿天生不大能够用力,起身坐下的时候,难免就有些麻烦。从小为了这事,他没有少吃苦。 “多谢姐姐。”瑞王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又扇了扇睫毛,腼腆地谢过小白莲。 小白莲的魂顿时就要被瑞王给扇飞了,我清了清嗓子,她才满面红晕地低头逊谢,“不敢当殿下的谢。” 总算还没被男色迷了神智,我满意地想:毕竟是我东宫历练出来的人才,不想皇贵妃宫里那几个不体面的小贱人,真是有损重芳宫的清誉! “今儿又是吴学士上课。”瑞王解释给我听。“不过六哥一早就把他请到紫光阁说话去了,我们没了老师,我就得空来看看母妃。” “那我们正好同路。”我开心地说,又看了小白莲一眼。用眼神开条件:现在对你好一点,以后在野外看到什么,就不要着急上火地告诉柳昭训知道! 小白莲果断地回了我一个眼色,沉着地点了点头。 “一道走一道走。”我笑着招呼瑞王,“从前小时候,七弟还满宫里的乱跑,可我过门这一年多以来,你也不到东宫来找你哥哥说话,要不是在重芳宫遇到你几次,我还当七弟已经就藩去了!” 瑞王脸红了,他嗫嚅,“东宫远,我……腿脚又不大方便……” 从小瑞王就是这个性子,一点都不像我表姑的儿子,现在还好了,也就是说话温温吞吞,态度柔柔和和的,要是放在小时候,我随口三句话就能把他说哭。小时候太子爷为了护着弟弟,没有少和我吵架…… 一想到小时候的劣迹,我就有些脸红,打定主意要对瑞王更好一些。 “这是什么话,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你把自己的腿当回事呢,它就什么时候都是个阻碍,你不把它当回事,我看它也不碍着你什么嘛。”我没有细想,这话就脱口而出,然后自己回想一下,又觉得有点不对,一下就闹了个大红脸。“呃,也不能这么说,要七弟你只是把这腿当个挡箭牌,懒得到东宫和你那个无趣的哥哥应酬,那就做得很好!” 瑞王轻声地笑起来,典雅的容颜上,蒙起了一层淡淡的愉悦。 可我的脸又更红了一点:该死,瑞王什么不好像,就像了陈淑妃这一点,两母子都有在不动声色中,令周围人自惭形秽、自觉举止失当的能力。连我这样英明神武、啊,那个什么,深知进退的太子妃,在瑞王跟前,都要老觉得自己说错话了,然后就越补救越慌张——可恶,真恨不得求表姑把这种本事教我! “既然六嫂都这么说了,”瑞王看到我窘迫,就为我解围——这个人真是好心得很。“以后小弟也会常到东宫来叨扰六哥、六嫂的。” 虽然还有些自惭形秽,但我还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瑞王这个人性子又好,谈吐又有趣,要能多和太子爷亲近亲近,把太子爷也带得有趣上那么一分两分,我的日子恐怕就没有那么无聊了。 “你刚才坐在树下干什么?”我找话题和瑞王闲聊,话出口,又发觉不对。“我是说,七弟!七弟刚才坐在树下干什么?” 唉,每次和瑞王说话,就很容易你你我我起来,忘记了身份上的分野。和太子爷的其余几个兄弟,我就决不会这么轻浮随便。 “王珑也是到了上书房,才知道先生不来了。” 王珑是瑞王的名讳,他客气,对我这个嫂子,也用全名自称。 瑞王的声音里又出现了一点笑意。“一路走过来想探望母妃,不经意就看到了方才那一株老松。六嫂怕是不记得了,这里是皇子回宫时必经之路,小时候等老松结了果,您最喜欢和松鼠们抢食儿,埋伏在树上拿松果丢六哥。就是王珑,也都遭过几次池鱼之殃。” 我一下就红了脸,都不敢去看小白莲的脸色:她是新进宫服侍的,并不知道我当年的丰功伟业。 “那么久以前的事,你记得那么清楚,还要当着宫人的面说出来,是不是还想我上树摘松果打你?”我龇牙咧嘴地威胁瑞王。 瑞王虽然没有哈哈大笑,但也几乎笑得要喘不过气来。 “王珑不敢。”看到我的脸色,他又一本正经地板起脸来。不过他气质柔和,就算学太子爷的严肃,也学不出那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不过,六嫂今年也十八九岁了,怎么闲着没事,想的还是这种上蹿下跳的事儿?” 看看,看看,这不是太子爷的亲弟弟,谁是太子爷的亲弟弟?揶揄起人来,真是一点都不输太子,一样的损! “我懒得和你说了。”我悻悻地道,“再说下去,恐怕是真要重操旧业,上树找点东西来扔你。” 我们两个虽然步伐不快,但一边说一边走,也已经近了露华宫,瑞王笑了几声,居然没有再取笑我,而是换了话题。 “听说六嫂最近,想闹出一点动静了?” 他眼底还残存着一点笑意,但神色间却泛起了一丝关心。 所以说瑞王是个好人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从小欺负他到他大,可你听听他的语气,这个人还居然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关怀我。 被他这么一关怀,我顿时又自惭形秽起来,觉得自己不但粗野,又没有学识,还特别的闹腾,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兴风作浪,闹出点幺蛾子来,让他为我担心。 我就叹了口气。 “很多事,我也是身不由己啊!”我很沉重地对瑞王说,一个口滑,又叫出了瑞王的小名。“小玲珑你不知道,这做侄女儿和做媳妇不一样,有些事——” 瑞王难得地白了我一眼,神色间有了些嗔怪的意思。“六嫂,都多大了,还叫这诨名?” 没等我脸红认错,他又笑了,扫了小白莲一眼,压低了嗓音。 “不过,您也不必这么说。谁不知道您呢?无风还要兴三尺浪,想闹事就是想闹事,又何必用身不由己来遮掩?” 我这下是货真价实地脸红了。 太子瑞王这两兄弟,总能把我克得死死的,尤其是瑞王,甚至比太子还能降伏住我。因为太子虽然看得透我,但却未必会管我,而瑞王却要比他更关心我一些。 “好吧,那我就是喜欢无事生非嘛!”我强辩着和瑞王一起进了露华宫。“怎么地了吧,不服气,小玲珑你又能拿我怎么地了呢?” ……哎哟,又不小心露出了我流氓无赖的一面。 瑞王吃吃笑起来,他摇着头,“我可拿六嫂没有办法,约束您,那是六哥的事。” 他顿了顿,又道,“要您能对六哥保密呢,我倒是有一招可以教您——不过,要是被六哥知道了……” 我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瑞王一般是从来不掺和进我的事里的,可有那么几次他给我出的主意,也都特别的妙。 距离上次他给我出主意至今,也已经快一年了:就是他的一句话,我把柳叶儿带进宫了。虽说这事有利有弊吧,但总体说来,还是利大于弊,要不是我自己太荒唐……不,要不是太子爷太荒唐,其实也没有多少不好。 我顿时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来。“七弟就放心吧,我什么时候在你六哥跟前卖过你?” 瑞王清了清嗓子,冲小白莲摆了摆手,向我这里微微倾过身来低语了几句,又若无其事地直起了身子。 我已经有一点目瞪口呆了。 没想到我的盘算,居然这么简单地就被他看破! “是我表姑你娘告诉你了吧?”我问。 瑞王摇了摇头,唇边含笑。 “是你自己偷听到的吧?”不死心。 瑞王唇边的笑又有扩大的趋势。 “是你梦里梦到的吧?”垂死挣扎。 瑞王和小白莲一起畅笑起来,就连宫门口站着的几个宫女,都捂着嘴偷偷的笑。 做什么!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最讨厌认输了! 我用眼神一个个杀了过去,目光所到之处,宫人们小白莲,全都很给面子地绷起脸来,到最后,才遇到了瑞王含笑的眼。 唉唉,不敢对视太久,我瞄了他一眼,就挪开了眼神,和瑞王并肩进了内殿。“到底是我的谋划太浅了呢,还是你太聪明——快告诉我,是你太聪明!” 瑞王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已经觉得耳根传来一股熟悉的剧痛,当下就痛叫起来。“表姑!您老人家玩阴的!” 谁能想得到堂堂陈淑妃,居然会埋伏在殿门后等着拧我的耳朵?这一下,我是结结实实地被她拧了个正着。 瑞王本来已经没有笑了——真的,至少他表面上是忍住了,这一下可好,他又噗嗤一声,背过身去,轻笑了起来。 “本来嘛也懒得拧你,谁叫你在院子里笑得那样嚣张,叫人一听就有一股戾气油然而生。”表姑又扭转了一下,我在剧痛中狠狠抽息——该死的,她是一点都没手软,“走过来一听,又听见你大放厥词。谋划浅,谋划浅又怎么了?说!你姑姑在生的时候是怎么教你的?” 我在一片疼痛中狂乱地背诵先皇后教我的处世箴言。“谋算浅也不要紧,再浅的谋算,只要能拿捏住人心,就由不得人不入毂呜呜呜表姑我错了,疼,真疼……” 表姑总算满意地放开了我,我赶快蹲下来捂住我的耳朵,看着她一个大步又跨到瑞王跟前,给了他一个爆栗子。“居然给你六嫂出这样的馊主意,你也是越活越不长进了!” 我一边摸着耳朵,一边含泪地、幸福地看着瑞王在陈淑妃暴风雨一样的教导中缩头缩脑:知道他也怕陈淑妃,忽然间我好像就没那么丢脸了。 遵从陈淑妃和瑞王的教导,从露华宫出来,回东宫吃了午饭小睡片刻,我就带着小白莲和小腊梅,又出了东宫。 “咱们这是要去哪啊娘娘?”小白莲问个不住,担心溢于言表。“您要是又乘柳昭训不在到处乱跑,等她回来了,我们可没办法为您遮掩……” 这都是什么人啊这都是,俨然已经完全被柳昭训收服,成了她座下的爪牙! 我不禁悲愤地为我的命运再叹了一口气。 “你就放心吧。”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你的柳昭训就是知道了,她也不会生气的。” 我又绕过了太液池,往西六宫深处走去。 国朝后宫是这样分的,皇上占据东六宫的中心宫殿瑞庆宫,周围依次排开,都是这些年来得宠的宫娥彩女,给他解闷,我和太子爷没事的时候,也决不进东六宫深处去:谁知道皇上最近宠信的是什么妖魔鬼怪? 西六宫以我姑姑的旧居咸阳宫为首,不过这些年来咸阳宫一直空置,仅次于咸阳宫的重芳宫就成了西六宫牛耳,住的也都是在皇上龙潜时就陪侍在侧的老人们了,比如说我表姑陈淑妃,还有几个老资历的宫妃们,越往深处走,住的人地位就越卑微,据说快出宫门那一块,住的都是皇上龙潜时的选侍们,因为没有诞育儿女,又被临幸过了,不好放出宫去,所以都被打发到了神武门一带的小宫殿里挤挤挨挨的过日子。 我平时基本上是绝不来这一块走动的,小白莲跟在我身后,也颇有几分提心吊胆,不住地提醒我,“娘娘,那一带有人呢。” “娘娘快看,那是谁!” 一惊一乍的,搞得我很烦躁,忍不住送她一记眼刀,成功地让她安静了下来。 又走了没多久,我终于到达了我的目的地:这里虽然还没有靠近神武门,但也的确很深了,几间宫殿外头的红墙,油漆都有些剥落,可以说是后宫中比较不体面的一个区域。在心里,我把它叫做大杂院地带。 我在大杂院地带里绕了绕,成功地找到了我的目标。 屈贵人正靠在宫门边上,一边剔着她的牙,一边和小宫人们说话,一双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了她欺霜赛雪的手臂。 9、贵人风采 屈贵人实在是个美人。 我想谁看到她,都要在心中迸发出一句赞叹,“好美!”这种美无论男女,已经是到达一种难言的境界。就是皇上到了现在,都还经常赏鉴当年屈贵人年轻的时候,由如意馆留下的一两幅小像。 太子今年二十多岁,她也是快四十的年纪了,眼角眉梢,难免有一点皱纹,可是吊着眼看过来的那一瞬间,脸上却似乎还是放着一股淡淡的光华,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了如梦似幻的烟幕中。 下一瞬,屈贵人抽了抽鼻子,猛地打了个喷嚏,就把这烟雾给吹得散了开去。 唉,凭借屈贵人的容貌,要是出身大户人家,恐怕不要说皇贵妃了,就连我姑姑,都不能和她争锋。一个人美到这份上,上天都会赏她一口饭吃,更不要说皇上了。 可惜可惜,这样的美人,竟然是杀猪人家里养出来的。 也所以,屈贵人虽然美貌非凡,现在都三十多岁了,还硬是能压着后宫众美人一头,但却也只能在这西六宫深处,寂寞地打发日子,等着她的好日子快一点到来。 或者是因为她的好日子,多半就意味着皇上龙驭上宾,所以我公公每次见到屈贵人,总是不很高兴,她虽然是太子爷的生母,但在宫中的体面,却远远比不上皇贵妃。 我露出客气地笑,对屈贵人弯了弯膝盖,“世暖见过贵人。” 她是太子的生母,虽然位份只是贵人,但这个家礼却还是受得起的。 不过不管是我还是屈贵人,都已经忘记了按国礼来说,屈贵人只是三品,我却是正一品的待遇,屈贵人见了我和太子爷,也都应该先行国礼。 屈贵人一边手还插在腰上,姿势活像个茶壶——很美的茶壶,她咬着银制的牙签,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神色冷漠中不乏防备。 我和屈贵人的关系一直也并不太好。 故事要从十多年前说起,屈贵人以杀猪户闺女的身份,被选进宫中做活,由于她生得实在是花容月貌,就算皇上身处莺莺燕燕之中,也很难无视掉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于是有一天晚上,她还在御花园里扫落叶的时候,皇上从哪里吃了酒出来,看到这么个美人儿,顿时兴致大发,就这么幕天席地在一群宫人的见证下,啊,那什么,把屈贵人给临幸了。 事后屈贵人也就得了个选侍的名分,安安分分地过着她选侍的日子,并且由于自己出众的美貌,在头一个月里还颇得皇上的喜欢,她被临幸了几次,就有了太子爷。 这太子爷刚生下来的时候当然还不是太子爷,只是个平平常常的皇六子,我姑姑处事公道,为皇家诞育儿女,那是功劳,屈贵人得了贵人的名分,安安稳稳地在西六宫过着自己的日子。在那个时候,她泼辣的作风已经传遍了西六宫,一般也没有人不识趣到来找她的麻烦。 可等到太子爷八岁的时候,事情就不大一样了。 我姑姑一辈子没有一个亲生儿子,随侍东宫的几个妃嫔也都没有生育,几个皇子生母出身都很微贱。可国朝不能没有太子,挑来挑去,我姑姑觉得太子长得不错,脑子又很灵醒,她一高兴,就把太子收到膝下作为养子,没有多久,便定位东宫。 从此屈贵人就不是太子的母亲,见到太子之后,也要先行国礼,再受太子爷的家礼了。 屈贵人是个粗人,估计一辈子最大的追求,就是看着太子爷长大成人,母子俩一起就藩,在王宫中过着快乐的生活,一天烧一个肘子来吃。再亲自为太子爷纳上十房八房美妾,看着她们生上十多二十个孩子,那她这一生就堪称美满。可太子爷既然已经是太子爷,就藩的事,当然想都不可以再想,屈贵人只好退而求其次,希望太子爷能快点耕地播种,为她生出五六个孙子再说。 说起来也真的很不好意思,屈贵人的第一个想头,是被我姑姑打灭的,第二个想头更是被我掐住了喉咙:我是我姑姑的亲侄女,名门出身的太子妃,我没有生育,宫中所有其他妃嫔的避子汤,那是绝不能断的。 这当然也不是我本人的意思——是皇上亲自发的话。 如果说屈贵人从前恨的是我姑姑,那么现在无疑她已经恨上了我,自从我入主东宫,就没有少吃屈贵人的排头。 现在见到我,她也没有好脸色。 “太子妃贵脚踏贱地,到我未央宫来做什么?”屈贵人抽出牙签,随手在袖子上抹了抹,又把它插回了头上发髻里。 口气当然说不上好啦。 小白莲鼓起勇气,站前一步挡到了我面前:这是个好丫鬟,她知道屈贵人气起来是会打人的。 我漫不经心地露出一个淡笑,拨开了小白莲颤抖的肩膀。“贵人真是越发有风范了,谈吐居然也有了一丝风雅。改日有暇,世暖一定再来拜访,和贵人共赏秋色,品茗论道。” 说实话,品茗论道这么风雅的事,我是一点都没有兴趣。 不过我苏世暖就是这么惹人厌,皇贵妃是大家女儿出身,最讲究风雅两个字,在她跟前呢,我就最不提风雅两个字。 所以屈贵人这样和风雅一点不沾边的粗人跟前,我就偏偏要尽量体现出我的风雅和高贵,让屈贵人知道:我和她,啊,那就不是一种人。 屈贵人每一次都被我撩拨得很生气,这一点和皇贵妃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放你娘的屁!”她立起眉头一声断喝,当年屠夫女儿的豪迈依稀犹存,“这个时候跑到西六宫里来,不是来找我,你是来干嘛的?是小六子出了什么事,你就直说!” 我捂住嘴,一脸的惊讶,“贵人留神,我娘乃是一品诰命永嘉侯夫人,您这可是玷污我苏家的门楣。” 就是因为屈贵人知道我到底是什么德性,看我装得这么好,她才会更气。 果然,屈贵人美丽的脸上浮现出一层煞气,这就已经开始磨牙了。“呸!什么侯夫人一品诰命……” 屈贵人已经开始连篇累牍地攻击起了我们苏家的门第:她也从来都是这样坦荡荡。从我姑姑把太子爷接到咸阳宫养育的那天起,提到苏家,屈贵人就从来没有一句好话。 我由得她骂,又领着小白莲走远了几步,绕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了一片冷落无人的宫殿群前头。 借着和小白莲说话的机会稍微一回头,我看见屈贵人的头火速地从转角处缩了回去。 我和小白莲一边胡说八道,一边衡量着这个位置上说的话,能不能被屈贵人听到。考虑到风向和距离,恐怕她只能听到个皮毛…… 该怎么办好呢? 正在烦恼,小腊梅倒是为我解忧了,她往里走了几步,示意我站到宫门前的凹陷处,“娘娘,外头风大。” 分明都快端午了,我热还来不及热呢,风大什么大。 不过我也很快发现,在这个凹陷处的话,就更方便屈贵人偷听了,她甚至可以碎步到很近的地方,反正我们在宫门附近站着,只要不往外走,也看不到她。 给了小腊梅一个赞赏的眼神,我就带着两个丫鬟进了凹陷。“你们看这一处如何?稍事修缮,也就是几百两银子的事,怎么看还都是省钱的。” 小白莲和小腊梅都是聪明人,戏做到这个份上,她们也都明白了我的意思。 小白莲先赞同,“这一处虽然好,但是离屈贵人是不是近了点。娘娘您也知道,本来那些个妃嫔美人,就不安份……” 我掏出小镜子暗地里照了照,果然发现一根金钗从墙角支棱了出来。 “不要紧!”故意说得大声了点,“让柳昭训陪着她们住过来,就省心得多了。最主要是以后来人求见,这些人得用自己的银子打赏宫人,别小看一个月省的这几百,一年就是几千呢!快赶上太子爷的年例了。” 小腊梅这个人比较坏,她故意道,“要不是太子爷嫌年例不够花了,娘娘也不能这么顺,就得了太子爷的许可……说起来,娘娘还要谢贵妃娘娘玉成您的好事,从此往后,东宫就清静得多啦。” 金钗顿时一阵摇动,我瞥了一眼,才收起小镜子,就听得身后一声断喝,屈贵人跳了出来,大喝道,“什么!你要把东宫妃嫔,全都打发到这里?” 屈贵人虽然粗,但是一点都不笨,就凭小腊梅一句话,基本上已经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摸了个透。——这是很仁慈的一种猜测。 更靠谱的猜测是,我表姑实在很有本事,这才几天,就已经把消息影影绰绰地传到了屈贵人耳朵里,让她心里对我的来意,多少有了个数。 她气得满面通红,几乎又要上来打我,我赶快退了几步,拉开距离,才作出了讨人厌的娇滴滴样。 “屈贵人说笑了,把妃嫔们打发到这里——别说还是没影子的事,就是有,那也是太子爷的意思。” 屈贵人的脸红得几乎都要滴下血来。“呸!小狐狸精,把我的小六子迷得五迷三道的,还不是你说什么,他就是什么?我告诉你,就是东宫穷死,我儿子的女人也不能进西六宫来住!” 她似乎还有千言万语要奔涌出来,我猜大意无非是指责我不贤惠,不肯花钱养太子爷的小老婆,不肯启奏皇上废掉太子让他重新做回藩王带着生母快乐地去封地生小孩,不肯……嗯,不对,总之屈贵人指责我的全部内容归结到一点,就是我不该嫁进东宫,做太子的正妃。逮着机会,她可以把这意思叨咕上千遍万遍,都不会厌倦。 她不厌,我厌。 我上前一步,摊开了手,干脆利落地道。 “既然贵人不愿,那就拿钱吧。” 屈贵人的滔滔言辞,一下就被憋到了喉咙里,她被噎得直翻白眼儿,半天才喘匀了气。 “我可没钱!” 屈贵人今天喷出的所有话里,就数这句话说得最理直气壮,最怒火熊熊,最有气势了。 我也爽快地回答她。 “那就少废话!” 一说完,我就转过身带着两个宫人,趾高气昂地从——嗯,从屈贵人身边小心地绕了开去。 好吧,虽然我还是有几分怕屈贵人上手打我,但这并无损于我取得的又一场胜利不是? 即使走了几步,就差一点被屈贵人丢来的绣花鞋砸了个正着,这也依然是一场很显赫的胜利! 10、才人风采 眼看着端午就要到了,几个美人们在大报国寺也住了有那么七八天,皇贵妃也已经颇有微词,我就找了个黄道吉日,在端午前一天,把几个美人们从大报国寺接了回来。 在庙里祈福是件积德的事,只是饮食上清苦了一些,除了柳昭训一脸的包子样那是怎么都变不了的,其余几个美人儿都有不同程度的消瘦。来给我问安的时候,虽然不好把委屈十分使出来,但脸上或多或少,都含了一分幽怨。 郑宝林是最直接的一个,行过礼先用一连串咳嗽当作开场白,“多日未见娘娘,心底着实挂念,见娘娘神彩非凡,贱妾心底倒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郑宝林身子弱,风吹一吹都能咳嗽上十天半个月的,虽然也有一股楚楚可怜的风韵,不过我在她跟前是从来很拘束的:我怕我随手拂一拂袖子,带起来的风就能把郑宝林吹走。 不知太子爷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想法,反正他和郑宝林在一起做事的时候,我看他连搁笔都要看一眼郑宝林,好像在对待一株含羞草,很怕动静大一点就又把她给闹病了。 她身子骨这样不好,侍寝当然无从谈起,每到规定的那两天,不是正好见红,就是又犯了咳嗽,到后来索性大家都当作没这一回事。郑宝林的身子骨才慢慢地好了一点点,每个月里请上两三回太医,也就够了。 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偏偏最爱吃肉,被我撮到庙里吃了八天斋,眼底的怨气简直都要凝成实质了。我也颇有几分歉疚:为了对付李淑媛和马才人,不得不牵连了郑宝林与姜良娣,一直让我有点过意不去。 “宝林要不舒服,就回去歇着吧,传王太医来给你扶扶脉怎么样?” 王太医是太医院里最德高望重的医正,一向不应三品以下妃嫔们的传召,我要请他来扶脉,可以说是给足了郑宝林的面子。 郑宝林脸上顿时跃起了两团红晕,她娇声道,“多谢娘娘体贴,不过贱妾的脉息,还是君太医最清楚,倒不必格外麻烦王太医了。” 君太医进太医院也就两年,嘴上都还没毛,也就是郑宝林格外信赖他的医术,说他治自己的哮喘,最是受用。 我从善如流,“好,郑宝林说谁好,咱们就请谁。” 早就说了,即使天下人都知道我苏世暖是个什么货色,该做戏的时候,也还是要把贤惠大度这几个字体现出来才好。 郑宝林满意地给我施了一礼,“那贱妾就先告退回房。” 她就款款起身,一边止不住地轻咳,一边经过三个伸长了脖子的美人儿,施施然出了殿门。 东宫里我的这五个下属,除了柳昭训,就数郑宝林的日子最好过,就因为人家根本不把太子爷放在眼里。如果一个东宫美人连太子爷都不在乎了,我这个做太子妃的,又怎么好意思为难她? 剩下三个美人儿就不一样了,非但不敢抱怨,还要连珠炮地称赞我,“多谢娘娘宽和,让妾身有祈福的机会,都说大报国寺的香火灵验……” 一边拉长了脖子,往东殿看。 东殿房门紧闭:这是太子爷在东宫的信号,太子爷不在的时候,东殿的门往往是大开着,方便底下人清扫。 很久没有人这么用心地做戏给我看了,我竟有几分感动,就一手撑着下巴,一边津津有味地观赏着这三个人的戏码,也不顾柳叶儿给了我几个白眼,让我把她们给打发回去。 这三个人就好像三个年轻的花旦,虽然都是一流,但毕竟身段唱功,也带了浓厚的个人痕迹。姜良娣呢,不愧是江南出身,行动间柔媚可人,透了一个纯字,就是盼望着太子爷,也是一片纯情,似乎在说:我是东宫良娣,我的职责就是服侍太子爷,能见到太子爷,当然是我的福分。 马才人就不一样了,这女人眼角眉梢的风情,真是用大禹他爹都堵不住,要不是柳昭训和我明说,我根本想不到这样一个烟视媚行的女人会是处.子。她虽然也显然正盼着太子爷现身,但其用心一望可知,并非纯粹,似乎透过她的脑壳,可以看到一个算盘正在飞快地上下拨动:时间不多了,穆阁老就要告老了,再不抓住太子,在东宫可就真没有容身之地了。 明知道我特别不喜欢她,她还能够端出一张笑脸,轻快地奉承我,“娘娘真是宽和大度,我们姐妹这一行祈福,也的确是受益良多。” 李淑媛就又全是另外一种表现了,她和我认识得最久,在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里,我要叫她一声李姐姐。所以别人都可以尊称我一声娘娘,自称妾身的时候,她就只能阴着脸不说话。 李家说权势不输苏家,要说有什么比不上苏家的地方,也就是李淑媛的哥哥比不上我哥哥有本事。只是这些年来在朝堂上也给了太子不少支持,因此她自觉对着我还有一两分的资本,此时就把不耐烦摆在了脸上,明目张胆地往东殿张望。 不过,太子爷和我虽然堪称怨偶,我不喜欢他,他不喜欢我。但他总算还有一个优点,能让我们之间勉强维持,相安无事。 苏家和李家之间,太子爷从来是摆明车马,更偏心我们苏家。 如果太子爷稍微再偏心李家一点,我就不能只是稍微欺负李淑媛一下了事了。——还好还好,说实话,我还挺喜欢她的性子,至少够爽快。 我又鉴赏了一下几个人的表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在柳昭训的眼刀下投了降。 “对了,”我作出才想起来的样子。“你们三个,风尘仆仆的,怎么还不去洗漱休息?” 李淑媛终于忍不住了,她给了我一个大白眼。“娘娘!咱们姐妹三人在大报国寺转了几天的经,每天这吃不好睡不好的,还不都是为了太子爷和您祈福么?” 话是说得好听,可看李淑媛的样子,就知道她祈福的份是肯定没我的。 “如今回来见了您,传达了姐妹们的心意。可还有太子爷也是多日不曾得见,这才坐了多会儿啊,您就赶人——这可不像是往常宽和大度的娘娘呀!” 看看,看看,这就是李淑媛的风采。这不是摆明了说我霸宠东宫,排挤妃嫔,不许她们和太子亲近吗? 马才人和姜良娣虽然没有做声,但那一脸丝丝缕缕的赞同,却是怎么都挡不住的。 我一生气,反而也懒得管她们了。 “淑媛说得对。”我和善地说。“本妃今日身体实在有些不适,倒是忘了体贴妹妹们的心思。既然如此,也就不阻妹妹们了,小白莲小腊梅伺候着三位妹妹在正殿喝茶,柳昭训来给本妃捶捶腿儿。” 三位妃嫔顿时眉开眼笑,起身给我行礼,“谢娘娘大度。” 我没精打采地挥了挥手,带着柳昭训进了我的西殿。 在大报国寺转经可是个辛苦活,当年我爹娘去世之前,我和嫂嫂是去转过一次的,半个月下来,我瘦得身上是一点肉都没有了,却还没能挽回爹娘的性命。自打那以后我就觉得,转经绝对是个折腾人的好活计,能让你抱着绝大的希望进了庙里,走出庙宇之后,再被冰冷的事实打倒在地。 比如说我,回府后没有多久爹娘就去世了——我几乎要派人去把大报国寺给砸了。再比如说那几个妃嫔,只怕在回宫后看到我还活蹦乱跳的,没被她们转经时许下的宏愿给咒倒,想必也都对这俗世失去了很多信心。 柳昭训呢,反过来说,就属于根本不会被转经折腾到的那种人。 因为她根本就不信佛。 “我还真纳闷了。”我问柳昭训,“就转经时吃的那些盐水豆腐,也没能让你瘦个一星半点的?我看看我看看,怎么好像又胖了些!” 柳昭训淡淡一笑,“难得出宫,怎么能不尝尝春明楼的盐水鸭、玉华台的天梯鸭掌、钟新堂的翠盖鱼翅、小曼楼的千里婵娟……” “停!”我赶忙叫,不禁怒视起柳昭训,“你吃了就吃了嘛,还要说出来馋我!” 唉,想当初华灯初上时,我左带柳叶儿,右携我哥嫂,在四九城的名馆里是留下了多少段倜傥的回忆。每次进宫请安,最大的乐趣就是以这些名菜来馋太子和瑞王,不想星移斗转,居然连我都有被馋着的一天…… 一时间竟有些伤感,忍不住报复性地拧了拧柳昭训的小肥腰,“我看你是巴不得在外头过端午吧,可恶,腰身简直都要肥了两寸!” 柳昭训白了我一眼,拍了拍包子一样的小肚子,又笑出了一脸的褶子。“我高兴,我吃得着,你管我?” 我们闹了一会,柳昭训又站起身踱到殿门前,透过门缝烦躁地看了看正殿,嘟囔,“太子爷怎么还不出来打发了她们?我还有正事要和您说呢。” “什么事?”我顿时竖起了耳朵。“咱们到净房里说。” 西殿这边和正殿就隔了一扇门,虽然外头三个妃嫔未必听得到我们的对话,但也总有些不安心,在净房里说话呢就最好了,墙壁又厚,门又关得严实,我最喜欢在净房里和柳昭训打小算盘。 柳昭训白了我一眼,无奈地跟着我进了净房,又回身往外望了一眼,才合上门,小声对我交待。“这一次转经,除了姜良娣之外,几个美人都得了小沙弥送的东西。” 大云的宫禁还是满森严的,要往宫里送东西,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难得有出宫的机会,知趣的人当然不会放过了。我点了点头。“怎么,又有谁送春宫画了?” 李淑媛进宫得急,据说一直到进宫前都不知道这种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把她娘急得个够呛——她要是做大户人家的主母,自然可以慢慢地学,可太子的妃嫔不会服侍男人,又怎么可能和我争宠?去年过节进来朝见,私底下给李淑媛塞春宫画儿,偏巧被柳昭训撞见了,李淑媛是足足告病两个月不敢在人前露面。 柳昭训笑得比往常更褶子一些:往常是十八个褶的话,这一笑就是三十二个褶的。 “何止是春宫画这样无趣的东西?”她压低了声音。“您还记不记得从前大少爷说,有一种药是专门给八大胡同里的清倌姑娘吃的,任她三贞九烈,一幅药下去也就迷迷糊糊春情勃发,只能任人摆布?” 我一下捂住嘴,险些就惊叫起来。“什么?这样的药也敢往宫里带?” “哦,药力那么猛的,她们也不敢。”柳昭训立刻就给我浇了一盆冷水,在我失望的表情里继续说。“不过说起来也差不多,我偷了一点找人尝过了,大概就比您知道的那种,要温和一些。但催/情的效果,却还在。” 我又振奋起来。“又逗我——是谁这么大胆!” 不等柳昭训回话,我已经有了答案,“肯定是马才人!” 柳昭训看着我,又笑出了三十二个褶,“这还用说吗?除了她,还有谁这么大胆,这么下流?” 其实我觉得太子爷、我和柳昭训在必要的时候,都能比马才人下流很多,不过当着柳昭训,我当然还不至于傻到把实话说出来。 “可惜,她有穆阁老,我有柳叶儿。”我得意地道,“被逼成这个样子,也怪可怜的,索性就成全了她——你留神着,等过了端午,我们再来仔细商量这事儿。” 柳昭训和我又说了几件家里的琐事——养娘惦记着我怎么还没有小宝宝,家里什么都好,连那几只野猫都油光水滑的——然后才和我一道出了净房。 “怎么还没走?”她踱到殿门前望了望,又不禁咋舌。 我开了柜子,把升官图和六面玲珑骰找出来,“没那么快,把小白莲和小腊梅叫进来,我们玩升官图得了。” 柳昭训就回身给了我一眼。 我耸了耸肩。 “太子爷一大早就去肥猫那里了,不到今晚吃过晚饭,他肯定不会回来。肥猫最喜欢喝过酒再谈正事,你也不是不知道。她们爱等,就让她们等好了!” 我对吴大学士好像的确是殊乏敬意,从前还记得在肥猫后加个学士,现在连这个词都懒得挂在嘴边。 柳昭训登时无语。 “那扇门……” “春天风大嘛,小白莲扫正殿的时候尘土可大,我让她把东西配殿的门都关起来,免得又是一地土。”我眨了眨眼,抓起骰钟晃出了清脆的点子声。“开大还是开小?” 柳昭训脸上闪过千般情绪,似乎正在为难是骂我好呢,还是夸我好呢。 半晌,她才狠狠地喷了一口气,“开大!” 我满心以为以我现在的气势,她喊大我必定开小,揭盅一看,唉,居然还真开到了大。 11、福王风采 端午正日一大早,我和太子到两宫请过安,也回了东宫,接受众妃嫔的问安——稍后还有命妇百官,要来朝贺我和东宫两人。 除了娇怯怯的郑宝林和神气活现的柳昭训,东宫三美脸上都挂了深深的黑色,就连最柔弱的姜良娣给我请安的时候,语气也要疏远了一些。 我闪了太子爷一眼,太子爷不动神色,眼神悠远,似乎要透过房梁,望向屋外的晴好天色。 昨天我和柳叶儿玩升官图玩到最后,两个人都玩得很尽兴,干脆直接把当幌子的升官图撤了,掷骰子定输赢,输的喝酒。虽然没有喝高,但毕竟有了酒意,尤其是我输多赢少,才过初更就上床不省人事去了,今早起来一看:柳叶儿在窗边炕前也睡得很熟,居然一晚上我们都没出西殿。 梳洗的时候才知道,昨晚这三位美人居然是等到二更过都快三更了,才等来了太子爷。 天啊,如果换作是我,早在吃过晚饭之后,就至少要去东殿看看了。 更惨的是,听说太子爷心情还不大好,也有了几分酒意,一进屋看到三个千娇百媚的美人等着,非但没有感动,反而立起眉毛训斥,“三更半夜,非经传唤,在正殿滞留,想做什么?还不都出去!” 小腊梅是个能人,模仿太子爷那是一学一个准,那凛然的气魄、冷冰冰的语气,当下就逗得我和柳昭训笑得前仰后合。一早上我的心情都特别好,就连皇贵妃拐弯抹角地暗示太子爷宿醉的样子有失国体,都没能抹掉我唇边的笑。 太子爷心情似乎也不错,他还额外关心了郑宝林一句,“宝林的身子骨好些了吗?看着倒还是挺弱不禁风的。” 郑宝林应景地咳嗽出一长串颤音来证明自己的身体状况,“多、多谢东宫垂怜,贱妾也就是这样一日拖一日罢了……” 她看着太子爷的眼神,就好像看着个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的莽汉,好像太子爷打个喷嚏,就可以把她吹到五百里外去。 太子爷就关心她,“既然如此,等一会儿外命妇们朝见的时候,太子妃把郑宝林的母亲留一留,母爱宽慰,聊解病中情。” 李淑媛的脸顿时就是一白:她母亲李夫人今天当然也是要进来请安的。 若是在以往,我倒不介意把李夫人留下和李淑媛说说话,也免得她每次进来见李淑媛,都要费心找些东西来借口‘给太子妃献些稀罕玩意儿’,不过最近我想从皇贵妃那里抠一点钱出来用,就不大能遂了李淑媛的心愿了。只好冲她抱歉地一笑,口中应了太子爷。“妾身心中有数,太子爷只管放心。” 太子爷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马才人和姜良娣、李淑媛的眼睛顿时粘在太子爷身上,拔都拔不下来了。 唉,这个人浑身上下都像极了屈贵人,偏偏气势又得我姑姑的真传,再得了皇上那双清贵的眼睛,就是一个站起身的动作,被太子爷做来,都透着一股夺人的气魄。也难怪这东宫三美,禁不起他一笑了。 我别开眼,酸溜溜地催促,“太子爷也该动身到瑞庆宫去迎驾了。” 端午是大节气,诸臣要朝贺皇上,太子当然也要领着藩王皇子出戏,这样的大典,可不能迟到。太子就嗯了一声,也叮嘱我,“今日天气渥热,爱妃保重,可别中暑。” 这个人一万年难得关心我一次,还要特地挑在诸妃嫔面前,害我立刻又被三双眼睛盯上,前前后后,戳了无数的透心凉。 恶贯满盈者,当为太子妃! 真不知道李淑媛她们到底在羡慕我什么,太子妃这份工到底好在什么地方! 我姑姑虽然常说,恶贯满盈者,当为太子妃,但她可从没提到在大热天里穿戴里外共九层的翟衣,顶着十多斤的首饰去朝见皇帝,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体力活儿! 我敢担保,要是给郑宝林太子妃的殊荣,只怕她现在已经口吐白沫厥倒过去,说不定也就这么一睡不起了。 还好我姑姑去世之后,皇上也没有再立后的意思,否则恐怕就连我这样的身手,都要晕一晕了。朝见过皇上,宫中内命妇们又聚集起来,由贵妃为首,我自己带了东宫的几个美人们,在咸阳宫外朝见了我姑姑的寝宫,外命妇们紧接着进来,到过咸阳宫里朝见,又回来由柳昭训带头在东宫正殿给我行礼。 皇贵妃就是再显赫,在这样只有嫡妻出面的场合里,也只能黯然饮恨,做一个小小的配角。 我很守信用,等外命妇们朝贺后散去,就特地留下了郑夫人,让她进偏殿去和郑宝林见面——并且狠心地无视了李夫人的眼神,挥退了众人。 李淑媛又羡又妒,偏偏还不好说什么,毕竟是太子爷亲自为郑宝林做的人情。她只好气哼哼地一跺脚,回了自己的住处。 我也赶快在小白莲等宫人的服侍下,进西殿去脱了礼服,泡在浴桶里好好地洗刷掉了一身的汗水。 难怪太子爷会这样叮嘱我:他也要穿着这么厚重的衣服,在艳阳底下站班的。甚至还要比我站得更直、更久。 我们虽然是怨偶,但可也是从小一起长大,这一点情分,还不至于没有。 正想要把柳昭训叫进来说话,偏殿里忽然又小小地喧哗了起来。我才从净房里出来,就听到了郑宝林的声音。 她平时说话,总是很轻很柔,好像大声一点,就会伤着元气。可这会子,她的声音是一点都不娇弱了,非但高亢,并且还透了冷酷。虽说听不清她在喊些什么,但这话里的勃发怒意,却是依稀可辨。 郑夫人没有多久就来找我谢恩告辞,一边谢恩,一边流眼泪。“娘娘的殊恩,真是承受不起,郑氏行事无状,还请娘娘海涵。” 我很疑心这眼泪里到底有几分是为了我的殊恩,有几分是为了郑宝林的怒火。 随口应付几句,把郑夫人打发了下去,我要把郑宝林找来说话,结果小白莲回来告诉我:郑夫人一走,郑宝林就不胜暑热,昏过去了。 好吧,只好又把君太医请来给郑宝林开方子……后续的麻烦事,我又偷懒,全丢给柳叶儿作数。 等太子爷回来,已经是夕阳西下,他一回宫就进了东殿,忙着换衣服沐浴,以备晚上的宫宴:端午毕竟是大节气,我们也要带着几个妃嫔们,去和皇上一起吃一顿饭。 我摸进净房,见太子爷已经泡在浴桶里,就顺便靠在浴桶边上,向他告黑状。 “你晓不晓得郑宝林……” 太子爷一边擦洗身子,一边闭上眼听我和他絮絮叨叨地说话,听着听着,头一点一点的,居然有要睡着的意思。 我自己觉得没趣,只好闭上嘴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继续修行我的‘眼神杀人于无形’绝招。 结果我一闭嘴,他就又睁开眼来,继续洗澡。 这男人就是不说话都可以把人气死! 等太子爷沐浴出来,我也换上了新装,加衣打扮装点了,带上东宫五美,同太子爷一起,缓缓步出了宫门,上御辇过太液池,经由假山上的石阶,进了山顶的蓬莱阁,在外头稍候片刻,皇上就与皇贵妃并肩进了蓬莱阁里,身后还跟着陈淑妃、屈贵人等老牌妃嫔,一并两三个新近得宠的美人儿。瑞王、福王几个没有就藩的皇子,也跟在皇上身后进了屋子。 虽然大家都在紫禁城里搭伙过日子,但一年间凑在一起吃饭的次数,按礼制上规定的,也就是端午中秋,并皇上生日、元旦元宵几个大节气了。就是最孤僻的太子,脸上都挂起了淡淡的笑意,皇贵妃更是满面春风,拉着太子的手说了好些吉祥话儿,我们才在太监们的引导下各自就坐。 大云在这几个节气正宴上一律分餐,也就是我和太子,端王和端王妃是夫妻共席,其余各色人等都是自己一席,御膳房按照品级上菜,宫人们注酒,皇上劝第一樽,太子劝第二樽,我劝了第三樽,场面就放松下来,众人交头接耳各自说话,太子爷跪着膝行到皇上身边为皇上加了酒,我也效仿着劝皇贵妃喝了几杯。太液池里的戏班们也唱了起来,一时间真是场面升平,很快皇上就有了几分醉意,把福王叫到身边,命他,“小十儿,来背几首诗给爹听听!” 福王就笑嘻嘻地凑到了皇上身边,轻笑道,“小十儿要是背出来了,爹赏什么给小十儿?” 肉紧! 非但是我,就连几个皇子都转开了眼,一脸的不忍卒睹。太子爷倒是容色平静,举起杯来,浅浅地啜了一口酒,并没有多余的表示。 皇上从小对皇子们要求得就很严格,不要说太子受过他的排头,就是当年最受宠的元王,也不是没有被皇上揍过。 唯独就是对福王,从小就千恩万宠的,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给他的‘小十儿’! 皇上哈哈大笑,“小十儿想要什么,是爹给不了的?你爹我富有四海,只要你能哄得老子高了兴,要什么,老子就给你什么!” 皇贵妃眼神一时大亮,整个人都跟着亮了起来,就是太子爷的手,都不禁顿了一顿。 陈淑妃面色一沉,从她的席位上给我飞了个眼色,端王更是微蹙眉头,也望了我一眼。 一个人平时要无赖惯了,到了需要无赖搅场的时候,大家也就很容易就会想起她来,希望她出面破坏一下气氛。 所以不如我无赖的陈淑妃和端王,都看向了我。 我呢,就看向了屈贵人。 没有等小十儿说话,我就拎起酒壶,弯着腰站起身子,碎步走到了屈贵人身边。 “妾身给贵人祝酒。”我作势要为屈贵人斟酒,一边谦恭地说。 紫禁城里是个人都不会不知道我和屈贵人关系冷淡,我这一出演出来,皇贵妃瞪大了眼,皇上呛了半口酒,就连太子都瞪大了眼睛看我,在灯火下,他的眼睛好似两丸黑水晶,竟令我不敢逼视。 我也就是扫了他一眼,就继续作出了恭敬的样子,笑着看向了屈贵人。 屈贵人真是没有令我失望。 “我才不喝你的酒!”她一下夺走了自己的杯子,藏到身后,怒火点亮了一脸的娇媚:要不是屈贵人举止实在粗野,只怕就是这一怒,都能为她挣个侍寝。 场面顿时就静了下来,大家干脆也就都不假装了,一个个都看着我们,好像在期待着一场精彩的戏。 我眉头微皱,尽量作出可怜的样子。“贵人这是什么意思……” “你身为太子妃,却不给太子找女人,我不喝你的酒!” 屈贵人说话,逻辑总是能够花样翻新,令人瞠目结舌。 众人的眼光就又扫向了太子身后的那五个女人,李淑媛已经迫不及待,摆出了一脸的洋洋得意。就连皇贵妃都微露笑意,温和地开口数落屈贵人,“贵人仔细御前失仪……” 笑话,屈贵人是何等人物,哪里会被皇贵妃几句责怪给噎住了去? “贵妃娘娘,您也别装大瓣儿蒜!”她一下半跪起身子,双手叉腰,露出了一脸生机勃勃的、下九流小老百姓的泼辣。“太子妃虽然心胸狭窄,可要不是您卡着东宫的脖子不给他钱花,累得我儿子堂堂一个国朝太子,一年就两千两零花钱,太子妃又有借口不给他找女人么?!” 看看,这逻辑,多粗俗,多直接……多……直指人心啊? 我捂住嘴,遮住了唇边的笑,直直迎视上皇贵妃的双眼,做出了一脸的惊骇。 场面一时间是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皇上把手中的九龙杯,摔到了地上。 12、皇上风采 “混账!”伴随着清脆的撞击声,皇上舌绽春雷。“王琅是国朝太子,老子的儿子,怎么就他娘的落魄到这个地步,一年就两千两零花银子,连个女人都养不起了?” 场面上顿时就死寂了下来,连东宫五美在内,从陈淑妃起,包括瑞王、端王……几乎所有人都一下低下头去,不敢触我公公的逆鳞。 皇贵妃面色僵冷,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还没有说话,就被皇上抓着衣领拖到了身边。 我早说过,我公公……他是有点颠的。 尤其是在太子爷这个问题上,我公公的态度一向是千变万化,就是皇贵妃,就是陈淑妃,甚至就是太子爷本人,也从来没有琢磨得透过。 倒是我能隐隐约约地猜出我公公的心思。 太子爷必须听话,必须懂事,必须没有一点自己的力量,因为我公公他还想在这位置上多干几年。年纪大了,人就多疑,总觉得儿子的羽翼一丰满起来,自己就成了刘邦,皇贵妃就成了戚夫人,而福王当然也就成了赵王如意。 所以他敲打太子爷,是爱怎么敲打就怎么敲打,太子爷那就是一面鼓,皇上左拍拍右拍拍,性子来了抡着大棍子猛击,那也凭他的高兴。可这一面鼓,也就只能皇上自己敲打,谁要是以为他这么敲打太子爷,是想要废了东宫呢…… 那这个人肯定就只能落得个皇贵妃现在的下场。 皇贵妃正被皇上揪着领子,顺着皇上晃她的节奏,无助地摇摆着。 皇上尚且还在冲她大喊。“给你三分面子,你就把自己当成圣母皇太后了?连苏岱的儿子你都敢亏待,你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啊?还有什么?” 老实说,要不是皇贵妃那么不喜欢我,我实在是很同情她的。我公公要发作起来,口中喊打喊杀那是常事,最过分的一次,他自己是连下了十八道金牌,让锦衣卫的人‘去把吴慎给我干掉’! 吴慎就是我们口中的肥猫大学士,大云首席阁老。——我公公气起来是连阁老都可以说杀就杀的。我丝毫不怀疑他再气一点,很可能顺手就叫人把皇贵妃拉下去砍了。 “不能再留了!”正在这么想,皇上那边果然就开始发作。“连苏岱的儿子你都敢亏待,以后等朕老了,你能干出什么事来?啊!你能干出什么事来?” 皇贵妃怕得都要哭起来。“皇、皇上……臣妾也都是无心的……” 苏岱是我姑姑的名字。 太子爷之所以能在我姑姑去世之后,又娶到我这个名门之后做正妃,又能在皇贵妃狂风暴雨的冲击下保住太子的位置,全因为在皇上心底,他始终都是我姑姑的儿子,我姑姑临终前叮嘱过他,“好好照应王琅。” 虽然在这么多年里,皇上有时候是个多疑的皇上,这一份多疑,更被皇贵妃精心利用,推到了一个高峰,但到了要紧关头,这一句话也始终不曾被皇上所忘记。 我不禁看了屈贵人一眼。 屈贵人咬着下唇,望着眼前的乱象,芳唇微张,就像是一张凝固的美人像,别有一番静止而荒谬的美感,大大的双眼中流露出的,有纯然的恐惧,也有一丝丝复杂而难以捉摸的情绪。 如果屈贵人懂得这个道理,她在后宫中的脸面,就要更高得多了。 皇上越说越生气,由于没有人敢上前去劝,他的脾气眼看着就要堆到最高点。“我索性掐死你,让你下去自己和苏岱分辩,一年给你多少银子,啊?你儿子穿金戴银,你他娘的亏待小六子!亏待苏岱的儿子?!” 福王有些慌了,他浑身一颤,猛地大哭起来。“爹!”上前掰扯起了皇上的手,“爹别掐我娘,别掐我娘!” 皇上还在气头上,手一挥,福王整个人飞出去,要不是太子眼明手快一下拦住,小小的身躯,简直都要飞出蓬莱阁。 众人就都倒抽了一口气,陈淑妃冲我狂乱地眨着眼睛,一手死死按住了瑞王,就连屈贵人都捂住嘴巴,看着我眨巴眼,好像她多眨几下,就能把我眨昏过去,自动出头去拦着已经半疯半颠的公公一样。 若我是个贤惠的太子妃,此时当然应该出面规劝公公。 若我是个有眼色的太子妃,此时也应当求太子出面稳住局势,至少别让皇上他老人家一时激愤之下,亲手掐死皇贵妃,酿出人伦惨案。 可我早说过,我又不贤惠,又没有眼色,并且我还非常、非常讨厌皇贵妃,讨厌她有了福王之后,就痴心妄想,想要把王琅从太子位上退下去,扶植她的小十儿上位。 我虽然不喜欢太子,但我再不喜欢他,也容不得太子位上坐着别个人。怎么说,他也和我青梅竹马,一道长大,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还真就是护短。 所以我眼观鼻鼻观心,谁看我,我都当看不见。 皇贵妃的声音都有点变调了,“皇——皇上!” 唉,所以说我就是不争气……我的心又随着这变调的声音抽了起来,难免带了一点点不忍。 可是想到自从我姑姑过世,福王又渐渐长大,皇贵妃对王琅明里暗里的那些排挤,我的心又硬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一声叹息。 我一下抬起头来。 就看到太子爷站起身子,快步走到皇上身前,撩起袍子,跪了下来。 “父皇请息怒!” 明晃晃的灯光下,他朗声道,灯光洒在他脸上,模糊了他的眉眼,但模糊不去的,却是他周身的气质。 他的气质不仅清贵,不仅凛然,如今还多了一分令人仰望的肃然,望着他,你会知道此人肩上,扛得起一片江山。 “父皇请息怒。”见皇上不理会,太子又放大了声音,朗声请命。“皇贵妃娘娘从驾多年,与父皇恩深爱重,父皇念在十弟份上,也请给娘娘留几分颜面!” 我不禁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人家是想要你的位置呢!也就是你,还会从大局着想,去请你爹息怒了。 王琅真是从小到大,这个性子再没有变的。曾几何时,我居然还被他这样的举动迷惑,为了他神魂颠倒,以为唯有这样有担当的男人,才堪为国朝太子,才堪为我苏世暖的意中人。 不过,即使如今我……我已经不再为他神魂颠倒,甚至于我根本就不想嫁进东宫。当此时,我也不得不承认,唯有王琅这样的胸襟,才当得上国朝太子的位置。 皇上的手本来已经环成爪状,向皇贵妃的脖子挪了过去,听太子爷这一声劝,他略作犹豫。福王已经连滚带爬,飞速窜回来抱住了皇上的大腿,哀哀地哭起来。“父皇请息怒,父皇请息怒!” 这小子真是猴精猴精,皇上面色好的时候,就叫上爹了,看到皇上这一回是真的动怒了,顿时改口叫回父皇。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一个人假使十岁的时候就这么无耻,那到了二十岁的时候,肯定也就不是池中物了。 有了太子和福王带头,瑞王、端王等皇子也都出列跪下叩头,口称父皇息怒。 皇上面色数变,浩然长叹,终于放开了皇贵妃,由得皇贵妃娘娘飞快地躲到了几个宫人身后,死命地咳嗽起来:刚才皇上盛怒之下,虽然没有真的掐断那一截漂亮的小脖子,但毕竟搅乱了皇贵妃的吐息。 屈贵人见皇贵妃被放了开来,嘴一扁,还要再开声,我赶快一把捂住了她的樱桃小口,起身笑道,“女乐何在?刚才一首清平调弹得很好呀,传令下去,让她们唱一段小调来听。” 不多时,皇上身边的一片狼藉已经被整理清楚,蓬莱阁下清音悠长,隐隐约约、袅袅娜娜传来了丝竹之声,还有女子的声音唱了起来。 皇上好像又忘记了刚才的狂怒,他唇边含笑,徐徐地捋着自己的三寸短须,一边吩咐太子,“给你几个兄弟们劝劝酒,也不是做爹的老嫌弃你,你身为太子,就是国朝未来的主人,说小了,那就是咱们家以后的大当家的,这等良辰美景,你不赶着劝你兄弟们多喝几杯,岂不是让他们担心你是个不好说话的人了?” 我说过,我公公的确是有几分颠的。他最大的特长,就是翻脸无情,然后又一翻脸,就把‘翻脸无情’时候的事,给抛到了脑后。 我和太子赶忙起身,我从屈贵人身边赶出来,和太子一起,逐个兄弟们一道劝酒过去。等劝到瑞王的时候,他乘太子背过身和陈淑妃说话,就给了我一道眼色。 我怔了怔,才品味出来,这眼色里是分明含了一丝丝的忧虑。 从我去找陈淑妃开始,整个计划就是为了今晚的这一幕铺垫。老实说,效果比我预想中要更好得多,我本来以为皇上顶多也就是多给东宫几万两银子,再不咸不淡地敲打皇贵妃几句也就算了。 再好一点,就是皇上终于能明白过来,我们贤良淑德的皇贵妃娘娘,并不是那么贤良淑德,私底下对我姑姑的两个血脉,一点都没有顾惜之心……以我公公那半疯不癫的性子,我甚至还不敢想望他能明白过这一点来。 没想到我公公不但明白过来,还立刻要掐死皇贵妃去和我姑姑做伴了。这么好的结果,瑞王做什么还要为我担心? 我忽然一下惊喘出声,差一点点,掩饰不住我的惊讶和后怕,让担心泄露到了我的表情里。 瑞王就给了我一道会意的眼神,他瞄了太子一眼,又转回头来,对我摇了摇头,轻声叹息。 接下来,我是再不敢看太子爷的表情,只是乘众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才从屈贵人射出了迁怒的几眼——自然,她一无所觉。 屈贵人就像是一把没准弦的弓,威力固然强劲,但却不能收发由心,这一次,她这一箭恰好射得太准了些。 转念一想,我又不禁自怨自艾:早知道屈贵人的性子,我何必把她牵扯进来?老老实实地把事情拖到今晚,让李淑媛当着皇上的面来问皇贵妃移宫的事,我再稍一解释,还不是一样能从皇贵妃手里抠出银子来? 唉,偏偏是我不服气,想要把皇贵妃的面子下得更狠一些,结果现在虽然心想事成,但却又惹恼了太子爷…… 太子爷最讨厌的就是屈贵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举止失当。 而今晚因为她的举止失当,皇贵妃差一点险险要被掐死,等到她回过神来,说不准就要迁怒于罪魁祸首屈贵人。屈贵人不比我和太子爷,都有我姑姑的金字招牌护身,接下来的日子,可能就很难过了。 再怎么说,她也是太子爷的亲妈,太子爷虽然明面上不能护着她,可私底下却决不会高兴她被皇贵妃拿捏。 唉,这个太子妃也实在难当,不做事,东宫的日子就过不下去,我得花陪嫁养太子爷的小老婆。一做事,又很容易越过雷池,得罪的人永远都是我的上峰……最过分就是现在,一心一意为了他好,上峰还不领情,已经一径闷烧起来,阴郁地生着我的气。 这日子真他娘是过不下去了!我索性也懒得看太子爷,敬过酒回归原位之后,就和端王妃说说笑笑的,连一眼,都不看我身边正在阴烧的男人。 皇上听了一曲小调,唇边也就又浮起了惬意的笑,他冲福王招了招手,和气地道,“来,小十儿,你还没告诉爹呢,这首诗要是背出来了,你要什么啊?” 这话一出,场面上的谈笑,不由得又是一顿。我和太子爷齐齐抬头,望向了福王。 福王却是小心地看了皇贵妃一眼,见皇贵妃神色木然,只是抚着喉咙低头咳嗽,他的神色,又小心了几分,眼神乱转,片刻后,忽地又喜笑颜开。 “爹就赏赐给小十儿——一个石榴吧!” 众人的眼神都不禁顺着福王的手指,滑向了他身边的那个果盘。 我又小心翼翼地打量了皇上一眼。 我公公神色奥妙,似笑非笑,看着福王的眼神中有宽慰,又有些失望。 太子爷十岁的时候,就敢抱着我公公的大腿,请他“为社稷着想,留吴慎一命”,又能冲出大殿,不许太监们去厂卫传旨。虽说背后有我姑姑的指使,但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胆量,依然叫人佩服。 可福王呢?皇贵妃就在身边为他撑腰,皇上还是和颜悦色地问,只是因为刚才被吓了一跳,就连个贵重点的东西都不敢要,只用一个石榴,就打发了皇上的许诺。 胆子小成这个样子,可怎么是太子的料? 我垂下眼,暗自一笑。 这才是真正的意外之喜。 13、我的风采 我公公忽然间发的这一顿疯,并没有真正地影响到大家的兴致。 要知道一个人发一时疯不要紧,发一辈子疯才真是很需要毅力,皇上登基这二十多年来,除了一向致力于和内阁对着干,最大的成就还就在发疯上。兴致上来了不要说掐一掐皇贵妃,就是当众掐死个把亲生儿子,我看他也不是干不出来。 长期在这样的上峰底下做事,我们紫禁城里的住户,也都养成了见怪不怪的性子。除了皇贵妃终席都只是摸着自己的脖子不说话,其余人等的兴致都还挺高的。皇上听福王背了一首诗,还让宫人们,“赏他一筐石榴,明天背到重芳宫去,让他和他母妃一起吃。” 皇上有赏,即使再微不足道,那也是赏。 皇贵妃就和福王一起跪下来谢主隆恩,“多谢皇上恩赏。” 我看她的表情,倒像是很想把一个石榴塞到皇上喉咙口里去。 皇上兴复不减,又点名让最近他身边很得宠的一个选侍上前唱歌跳舞,把场面炒得很热闹,一直到过了三更,福王露出了疲态,他才体贴地叫我们,“都先回去歇着吧,朕再喝几钟酒,也就回瑞庆宫了!” 我猜皇上今晚可能就准备在蓬莱阁里临幸几个美人了,现在正是嫌我们这些儿子、儿媳们碍眼,我赶快带着东宫五美上前告辞,免得坏了我公公的兴致。 “父皇留心身体,饮酒也不要过量。”随口和皇上客气了几句,我起身笑,“世暖就先告退了。” 皇上可能是喝多了酒,他忽然间又直起身来,在我头上撸了两把,一下把我的发髻就给搓乱了。 “小暖,回去好好歇着!”他还大着舌头关心我。“姑父的身体好着呢,你用不着担心!” 我捂着头,在众人含笑的注视下,咬着牙谢皇上,“好,那姑父您慢慢喝,慢慢喝,啊?” 皇上在酒后就是容易这样,估计是又忘记我已经长大,已经成了东宫太子妃,还当我是那个在姑姑脚边打转,梳着两截丫髻的小女孩了。 柳昭训和陈淑妃都有点忍不住要笑,瑞王却是在我转身的时候,又逮着了机会向我使眼色。 我当作没看到。 陈淑妃和柳昭训虽然聪明,但对太子却并不大了解,不比瑞王,从小陪着他哥哥一起长大,对太子的了解,只怕整个大云,也没有人比得上他。他会这么着急地给我使眼色,恐怕是因为看出了太子爷眼下的确已经很生气了。 我虽然不懂得看人眼色,但也决不是一个傻瓜,太子爷就站在我身边,虽然我一直没有看他,但这个大活人身子绷紧,气息略略有些起伏……这些动静,也瞒不过我的。 生气又如何?怕你啊! 时至如今,我苏世暖也早已经不是为了你王琅一个眼神就难以自制,喜怒都随你操纵的傻姑娘了。 我没有理会瑞王,出了蓬莱阁,就上了御辇,柳昭训等美人们簇拥着我的辇车,跟在太子爷座驾身后,徐徐地回了东宫。 今日论班,应当是郑宝林侍寝,不过郑宝林的身子骨并不大好,在路上还好好的,一回宫,就咳嗽得和什么似的,一边咳嗽一边对太子爷请了罪,回自己的屋子里休息去了。 或许是因为今天皇贵妃的遭遇,让李淑媛很有感触,她也罕见地没有留下来借故和太子爷勾三搭四的,紧跟在郑宝林后头告退。姜良娣和马才人依依不舍地看了太子爷几眼,也礼数周全地向我告退。柳昭训更是早就不知溜号到哪里去了,我也没有理太子爷,一个转身就要进我的西殿。 这一迈步,就又没有迈得动,我用了点力,太子爷也没有放开我,他低沉地哼了一声,在我身后道,“回头。” 我只好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 因为人还没有散尽,大殿的门依然开着,天边歪歪斜斜的冷月,洒了一地的银辉,与殿内的烛火辉映,造就了一屋子梦一样的光影。而在这如水的清辉中间,站着王琅。 不是太子爷,是王琅。 我的呼吸一下就哽塞在了喉间,恍惚间,竟有些泪意,挣扎着要浮上来。 王琅的这一种表情,我岂非是熟悉得很? 他爱穿黑色,一身玄色常服,五爪金龙张牙舞爪,在他周身间营造出一种慑人的气势,而他的眉眼是沉郁的,眉头微微蹙起,在月光下皱着眉望向我。 从小到大,我真正惹恼王琅的次数,真是数也数不清,也唯有到我真正将他惹恼的时候,他才会用这样一种表情来看我。曾经我很喜欢他的这副样子,我以为只有我能将他惹得露出这一面来,曾经我以为在这样的时候,他眼里的人就只有我。 即使是现在,这样的一张脸,也依然将我狠狠击中,叫我一下就痛彻心扉,恨不得能弯下腰来。 现在我已经知道,他之所以作出这样的一副表情,不过因为他并不真喜欢我。 对着他真正喜欢的那个人,王琅是决不会这样发怒的。 而从我知道这件事的那天开始,王琅就再不是王琅,再不是那个我从小仰望到大,又恨又爱的人…… “太子爷有什么吩咐?” 我强压下心中眼底的泪意,扬起一抹笑。 我姑姑说过,“女人的眼泪,是最有用的东西。但也千万不能滥用,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要哭哭啼啼的。用得多了,就不值钱了。” 我也绝不会在这种不值得的时候,把我的眼泪露出来。 太子爷依然在月光下沉郁而沉怒地望着我,他的情绪无须言语,已经潮水般涌出,将我淹没。 总之我费尽心机,为东宫筹算,心疼他身为国朝太子,衣食住行还不如福王一个小鬼。这样的一番心机,他看在眼里,就只看到了我利用屈贵人走了一着棋,没有走好,将她推到一个难堪境地。 我忽然间又被自己的思潮惊到。 谁说我心疼他?太子爷龙章凤彩,天仙一样的人物,哪里轮得到我心疼他? 我就是不想花自己的陪嫁,为他养小老婆,我就是无情无义,只要东宫好,只要我好就够了,屈贵人的死活,关我什么事?太子他高兴不高兴,又和我什么相干? 见太子爷不说话,我反倒又张扬起来,一边整理我的衣裙——只可惜太子爷还不肯把我的裙角放开,一边抬起头,问。 “太子爷喊住妾身,到底有什么吩咐呢?” 太子爷黑水晶一样的眼珠,一瞬也不瞬,只是盯着我看,半晌,他才开口。 “苏世暖,我早就警告过你。叫你小心一点,不要玩脱了,你总是不听话的,是不是?” 太子爷上次用这样的语调和我说话,还是五六年前。 那一次我撕掉他一本很珍贵的蝴蝶装古书之后,又打翻了一瓶松烟墨在上面,然后居然还畏罪潜逃,和他一追一逃到太液池边上,偏偏还踩到青苔,整个人摔进池子里差一点就闭过气去,要太子爷亲自下去把我打捞起来,沾了他一身的湿。 他用这样的语调骂了我半个时辰有多,当时我虽然作出虚心听训的样子,但心底还是很甜蜜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听他这样说话,我非但一点都没有感到甜蜜,甚至还很想把案头的花瓶换个地方安家,就安在太子爷额角。 “我本来就顽劣。”我冲口而出,和太子爷顶嘴,“我也从来没有听话过,太子爷是第一天认识我苏世暖?我的德性,您还不清楚吗?” 他的面容又多了几分狰狞,原来那股冰一样的冷漠,已经被火一样的怒气取代,我又扯了扯裙摆,他还是不挪开腿。 一恼火,我索性颤抖着手指去扯我的裙带,又喊,“小白莲,过来给我脱裙子!太子爷喜欢这条裙子,就让他抱着睡觉!” 太子爷恼火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喊来,小白莲细碎的脚步声一下就止住了,我猛力一扯,总算把裙子扯了下来,但还没脱干净,太子爷就已经把我擒在手中,捏着我的肩膀,面目狰狞地道。 “苏世暖,你!” 他的手真有那么一瞬间捏住了我的喉咙,虽然很快又放开了,但依然让小白莲在我身后惊呼起来。 我才不怕他呢! 我猛地挣扎起来,虽说难以抗衡太子爷的力道,但也成功地踹了他的小腿几下,这似乎终于将太子爷逼得失控了,他一声怒喝,把我压在身下,然后接下来的事我就记得不大清楚了。 我依稀仿佛好像记得,我挣扎着想用花瓶去砸他,然后很可能还成功地砸到了。太子爷到底在干嘛我就记得不清楚了,他当然没有打我——王琅永远不会下作到这个程度,不过他似乎是喊了很多声,“干脆掐死你我也省点心啊!” 然后我一听就更生气了,他这么说,是把我当成了皇贵妃吗? 我就更激烈地去打他……我还记得我的确是听到了很多瓶瓶罐罐的碎裂声。 当然也少不得有小白莲和小腊梅的尖叫声,不知是谁的劝告声——“殿下,娘娘!这可是在东宫正殿!” 最终我记得的,就是柳昭训的一声尖叫。 “你们是想把皇上招来吗?!” 柳昭训这句话叫出来,我……我是真的回复了理智。 太子去年去江南巡狩,说是说巡狩,其实就是被皇上发配过去的。 那时候我刚进门,柳昭训也没有入宫,少了人约束,我和太子爷三不五时就要上演全武行,最后一次连陈淑妃都没有压住,硬是闹得皇上亲自过来才分开了我们两个。然后皇上就把太子爷打发到江南去了,瑞王也劝我,‘也要接个可心人进宫来——随时随地管住你的脾气’! 我和太子爷都是一生气就没头没脑的人,那时候太子爷不知道多少次掐着我的脖子,号称要把我掐死——也就是那时候东宫五美没一个见识过他的狰狞,现在才会有人不长眼,把他当宝! 我一下就放松了掌握,由着柳昭训把我拉起来,又叉着腰去数落太子爷。“您可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就这样虐……” 我猜柳昭训是想说,太子爷虐待我。 不过,看着太子爷被我挠出的一脖子红痕,额角的擦伤……她可能也说不出这种话来。 取而代之,柳昭训一转身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我搡进了西殿里。 “更深露重,太子妃先歇着吧!”她的包子脸,绷得紧紧的。“明儿一早起来,您还要去跪灵呢!” 我打了个寒颤。“柳叶儿——” 话还没有出口,就在柳叶儿的瞪视里化做了一声呜咽。 柳叶儿是真的恼了,居然要罚我去跪我爹娘的灵位。 14、瑞王风采 我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翻来覆去的,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眼底果然已经青黑一片。 虽说足够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个什么货色,但挂上了这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我揽镜自照时,都觉得自己看起来有几分可怜——赶快又多扑了一点粉,免得看到我的人,都误以为我被谁在眼睛这一块赏了两拳。 不过这一点粉的效果到底有限,柳昭训进来的时候,还是先倒抽了一口气,绕着我仔细看了看,才放松下来,板起脸安排。“今天就不要出门请安了,免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太子爷照脸给了您两拳!” 我揉着眼,没精打采地答应了下来:不请安也没什么好高兴的,一会儿还得到爹娘灵位前去跪着反省。 “太子爷呢?”想起来,不免关心一句。 柳昭训讥笑地看了我一眼,“您有本事,就一辈子都和他厮打着过日子么。怎么,这一醒来又要问太子爷去了哪里,既然这么离不开人家,就别和他打架。” “我就问一句而已,也许我就是随便问问呢?”我很不服气地和柳昭训顶嘴。见柳昭训的手伸过来,赶快跳开了,“我说的是实话嘛!我管他去死啊?” 见到柳昭训脸一沉,我就知道完了。 国朝太子,是死是活也不是我可以随便说说就说定的,再说太子爷的死活,还真的与我这个太子妃息息相关。我这一句话,实在是说得过分轻忽了。 不过柳昭训居然也没有训我,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一口气。 “您和太子爷之间的事呢,谁沾边谁倒霉,我是不会管的了。就是淑妃娘娘那里,我都遮掩了过去。”柳昭训的包子脸上,又荡漾起了一点笑意——不多,顶多也就是四五个褶儿。“只是我就纳闷了,您和太子爷之间,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我一板脸。“这一步是哪一步,难道我和他还有过相亲相爱的时候?” 从小到大,我和太子爷好像也真没有相亲相爱过。第一次见面,就以我往他脸上拍一脸泥告终,此后从小到大,只要我一进宫,不和太子爷打一架那是不算完的。一直到那一次我被太子爷追得滑进太液池里之后,他才不再对我动手,改以言语攻势,每每威胁着要掐死我算数。 咦,这不想还没发现,一想真就觉得,太子爷和皇上不愧是亲生父子,这一生气就要掐人的性子,果然是一脉相承。 吃过早饭,我拖了又拖,居然不论是瑞庆宫、重芳宫,还是露华宫,甚至是屈贵人的未央宫,都没有人过来找我。连东宫里的几个美人,今早都反常的安静:自从美人们进宫,我和太子就没有这样吵过,想来这几个美人儿,也都是被吓怕了——眼看着柳叶儿的神色越来越难看,我只好请命,“柳昭训,本宫想到追远堂坐一坐。” 从小到大,一旦犯错,我总是被罚着去打扫家里的祠堂,如此一来二去养成习惯。等到爹娘过世,我和柳叶儿相继进宫后,柳叶儿就在东宫一角布置了一间小小的祠堂,供奉了我爹娘和姑姑的牌位,但凡我做错了什么事,她就会罚我去那里跪一跪。 陈淑妃知道了这件事,居然还很欣赏柳叶儿,把她叫去夸了半天,说她很有自己当年的风范,将来一定不是池中物……好像柳叶儿还能干掉我,爬到太子妃的位置上一样。 我在柳叶儿虎视眈眈之下,跪到爹娘牌位前拜了几拜,又给姑姑点了一炷香,才背对着门口,坐在追远堂的门槛前,冲着黑洞洞的屋子发呆。 是啊,我和太子爷之间,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的确,打小我们俩之间就不太平。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我就给了他两个泥嘴巴…… 可那时候,我是很喜欢他的。 太子爷虽然有屈贵人那样的娘亲,但性子却是从小就冷,就傲。他被带到咸阳宫的时候,身上穿的不过是寻常的明黄色短袍,当时我正在咸阳宫后头的小花园里玩泥巴,似乎正蹲在地上——细节已经记得不大清了,可记得很清楚的,却是当时的心情。 当时见到王琅,我心中想的只有一句话:原来世界上有这样好看的人。 我就扎煞着双手过去,问他,“你是谁?” 王琅用眼角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回话。 他那张俊秀的,精致的脸上,似乎还现出了一点厌烦。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被人看不起,原来是一种那样的滋味:尽管我很喜欢他,但他却似乎并不觉得我配得上和他说话。 那种心情,就算是现在想起来,都让我不由得要皱起眉来。 总是那时候年纪太小,以为只要把他的脸抹脏,他就没那么好看了。没那么好看了,他就舍得和我说话了。没有想到这一抹,抹出了十多年的针锋相对。 太子爷和我姑姑之间,就算再母慈子孝,总也隔了个屈贵人。不比我和我姑姑血肉至亲,在咸阳宫里要说就说,要笑就笑。小时候我很是仗着这一点,明里暗里地欺负太子爷…… 哎呀,这样一想,就觉得他讨厌我,我也没有什么好喊冤的。 可毕竟心里总是意难平:我以为他一直知道,我欺负他,只是因为我喜欢他。 他不要和我在一道玩耍,宁愿同王珑一起读书,我就撕了他的书,求他陪我搭房子…… 等等,这样一想,他岂不是更有讨厌我的道理了?太子爷视书如命,一般人就是弄脏了一页纸,他都要沉下脸来发作一番,我从小到大,不知道撕了多少善本,从前还拉过来打手心,到后来,他也就是放下脸来,说我几句就不理我了。 可能就因为这样,我从前一直以为他多少也是有几分喜欢我的。他只会对我发火,只会拉我来打手心,只会对我……露出冷漠之外的态度,即使大部分时间,那态度都是恼火,我也以为,那总算特别。 可如今回头细细地看,又觉得他对我从来并不太特别,所谓的喜欢,只是我的痴心妄想。对他真喜欢的人,他从来不是这样。 所以从那一夜开始,王琅变成了太子爷,而曾经我求之不得的,也让我避之唯恐不及,我开始回避他,我再也不想见到他。而我越躲他,他就似乎越讨厌我…… 公充的说,当时他讨厌的可能也并不是我,只是当时皇上已经下定决心,要将我许配东宫,他讨厌的是皇上才对,于我,不过迁怒。不过那时候又哪里能分辨得出那么细微的不同,全副心思,都用在躲上,不想嫁进东宫,不想……不想喜欢他。 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越来越坏,一直到太子爷被皇上罚去江南。陈淑妃让我跪到咸阳宫前,向我姑姑请罪,事情终于破而后立,我明白了做苏家的女儿,就应该将一些事情放在自身之上。 从那以后,我就力图对太子爷好一些,再好一些,太子爷似乎也收敛了自己的脾气。他从江南回来,我们是颇为过了一段相安的日子。 只是没想到我才动了第一步,他就气成那个样子…… 我又不是故意的! 谁知道皇上会忽然间发起疯来,搞得皇贵妃那么下不了台? 再说,屈贵人不喜欢我,难道是我的错?难道我就只能受这个杀猪家闺女的气,逆来顺受地给太子爷纳小老婆,看着她们怀胎生子,一圆她抱金孙的梦? 呸!太子爷怎么说都是我姑姑的儿子,就是生了孙子,那也是我姑姑的孙子,和屈贵人什么相干? 我忽然间沮丧起来。 再怎么说,屈贵人都是太子爷的生母,太子爷顾惜她,也是人伦常理。皇贵妃身份贵重,得罪了她,屈贵人难免又有麻烦……是,这些道理我都知道。 可我姑姑呢? 我姑姑一生为大云鞠躬尽瘁,皇上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背后有我姑姑和苏家无数的心血,年轻的时候操劳过度,难以生育,拼了命生下一胎,却是个小公主,不到周岁也就夭折。她本来可以过继瑞王,和表姑一起养育王珑,可为天下计,皇后养子,将来就是东宫,她悉心挑选,选拔出王琅,难道是出于私心? 从权术来说,屈贵人能留下一条命来看太子长大,已经是姑姑宅心仁厚。更何况我姑姑对屈贵人总是很和气,从没有拦着她亲近王琅,她又凭什么口口声声,还把王琅当成她一个人的儿子,说我姑姑抢了她的小六子……要不是我姑姑收养王琅,现在的东宫是谁,还未可知呢!凭王琅那该死的性子,他能开心得起来么? 王琅心里也就只有屈贵人,我废了那么多心机,不就是为了压一压皇贵妃的气焰,让她不再妄想皇后的位置,让他东宫太子的地位更稳一些。 他却只想着他娘可能因此受到委屈! 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喜欢王琅——还好,还好!我现在已经不再喜欢他了。 忽然间,我发觉眼前地面上,有一点小小的湿痕,越来越大。 我赶快捂住眼,不让眼泪往下掉,吸了吸鼻子,将苦涩的滋味,全都咽进心里——却又不小心将涕泪吸了进去,好一阵咳嗽。 忽然有人在我手里塞了一条帕子,我忙接过来响亮地擤了鼻子,这才吸着鼻子转过头,感激地笑起来。“好丫头……” 看到来人,我一下倒愣住了:还以为是小白莲或者小腊梅给我送帕子来。没想到来人却是瑞王。 想必我刚才背着外头坐在门槛上,没有看到他走过来。 “小玲珑。”我赶紧飞快地擦一擦眼睛,“你怎么用这么女气的帕子。” 我手中的帕子绣了几朵梅花,仔细看一看,还有凤形暗纹,怎么看,都是女人用—— “王珑只是把六嫂落在地上的帕子捡起来,送还给六嫂罢了。”瑞王不动声色地道,他浏览着我的脸色,好像在试探着什么,我不禁懵懂地对他眨眨眼。 “你在看什么?——坐呀,”我忽然又发现没有凳子,只好挪动着给瑞王让出了一个位置来。“不嫌弃的话,就坐门槛上好了。” 瑞王浅浅的笑了,他在我让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靠着半开的朱门,给我递过了一个歉疚的眼色。 “这一次来,是向六嫂致歉的。” 我一下明白了瑞王的来意。 去找屈贵人这个主意,是瑞王告诉我的不错。以他的聪明,又怎么不知道由于皇上的疯癫,这一招恐怕会危及屈贵人的处境,太子爷品味到这一点,必然大怒。 王珑就是这样,从小性子缜密,最怕给人惹麻烦。昨晚要不是被我表姑按住,恐怕就要代太子上前拉架,说不准又要闹出什么动静,让皇贵妃把埋怨的目标,转向他了。 我一下低笑起来,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又不怪你。”我安慰他。“你呀,从小就是这样,谁有一点不如意,你都要怪到自己头上。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 “想得少一点,生活就好过得多。”瑞王和我齐声说,又齐声笑起来。 他也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时候我偶然也有不如意的时候,一般来说,都是被太子爷打手心的时候最不如意。虽然瑞王也不会为我向太子求情,却总是会在太子爷打完之后拍一拍我的肩膀,同情地问我。 “以后还敢再犯吗?” 这样一想,太子爷每次打我手心的时候,我也的确都犯了错…… 我忽然间惆怅起来,也学着瑞王,把头靠在门上,和瑞王感慨。“要是能回到小时候,该有多好?” 至少在小时候,对错从来都很简单,错的从来都是我,我也一向知道我的确犯了错。 瑞王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瞧,他点了点头,语调里也有了一丝感伤。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慢慢地附和我。“真是昼夜不舍。” 我忽然间又并不大肯定,瑞王和我感伤的,是不是同一件事。 瑞王静了一会,才问我,“太子爷没有……” 他比了比我眼底下的两圈青黑。 我龇牙咧嘴,很是自豪。“你该去看看太子爷的尊容,那才叫精彩呢!” 瑞王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他垂下头看着地面,又问,“你没有生他的气吧?” 我忽然间有点烦躁起来,并不太想回答他的问题,于是翻了个白眼,努力地想着敷衍的词语。 还没有开口,瑞王已经笑道,“我——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六嫂可以不必多说。” 我就冲瑞王扮了个鬼脸,嘿嘿地干笑了几声,又瞪着院子上方的天空,发起呆来。 又觉得瑞王的表情有点怪怪的,不像是平时暗地里取笑我那样,面上装得再温良,私底下也暗藏了几分笑意。 15、太子风采 虽说一整天都没看见太子爷,但到了晚上,太子爷身边的亲信小太监阿昌催我去东殿侍寝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今晚正是我侍寝那五天的第一天。 想到接下来这五天晚上我都要和太子爷面对面地睡觉,我就直起鸡皮疙瘩:半下午的时候,陈淑妃到底是把我叫去训了一顿,并且严令我不许再和太子爷打架,一旦太子爷带伤出门,她将会非常生气。 一个心情不错的表姑,我都已经招惹不起了,更别说我表姑生气起来,是连皇上都不敢直撄锋锐,我苏世暖什么人啊?哪敢和表姑作对。 眼看着就到了时间了,我只好去随便洗了个澡,因为心情大坏,也拒绝小白莲和小腊梅给我做任何的妆点,就这样素着一张脸,顶着眼下两团大大的青黑,跟阿昌一起进了东殿。 太子爷还是背向着我们,在书桌前和一叠书信苦战。 就是因为他好学不倦,到了晚上不是看书就是写信,我们共寝的日子里,才是我迁就他到东殿来。 我一进屋就直奔床前,死鱼一样地在上头挺着尸,打算尽快完事——或者把太子爷恶心得根本不想完事了,就早点回西殿去睡觉。 太子爷理都不理我,一径低头看书,我躺了一会,实在也很无聊,只好翻过身来看几个宫人里里外外地忙活着,给太子爷端茶倒水,给我盖上薄被,燃香点烛,关门关窗……然后又都退了出去。 在这么一长段时间里,太子爷居然一直都不肯把头抬起来!依然那么不紧不慢地写着他的信! 我有点忍不住了,翻身坐起,正想下地—— “躺着。”太子爷清冷的声音隔着一叠书传过来,略带了模糊,但话里头那冷淡的腔调,却是一点都没有被模糊。 我一生气,也就不下地了,干脆盘腿坐在床上,用眼神杀他。 不知不觉间,又被此人写信的动作给迷了眼。 王琅写字,别有一股用心的态度,平时锐利的眉眼,专注地盯在纸上,三指若执花,轻轻搦管,笔势一勾一转无比利落,决不拖泥带水,有时停笔略作凝思时,双眉微微皱起,眉间就有了一点小小的波折。 我启蒙得晚,六岁才由夫子教着认字,学得也漫不经心,到了十一二岁的时候,也才认得几千个字。这几千个字,无一不是看着王琅练字的时候,随便学会的。王琅一边练字,也会教我一些纸上字句的意思,就是这样,我学会了临河序、黄庭经,还有一大堆华而不实的四六骈文。 有时候他教得高兴起来,还会握着我的手腕,教我写“绿衣捧砚催题卷,伴读书”。 那时候我十一二岁,王琅也有十三四岁了,正是情窦初开年纪,想来是看不上我这个小丫头的,就不知道当时他写这几句诗词的时候,想的到底是哪家的红袖。 越想越气闷,索性背转身去在床上打坐吐纳,不去看他。 又过了一会,终于听到太子爷搁笔的声音。然后是轻轻的脚步声,再然后,他就在我身后坐了下来。 我立刻转身怒视他,以此来表明我决不会害怕和他对峙,以及在这件事上,我是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错的态度。开玩笑,要是没有转身,他搞不好还会误以为我已经在心里认错,只是下不了台——这件事我们可还没有玩呢,我是时刻准备着和他再吵一架! 至于陈淑妃和柳昭训……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好了。 太子爷看到我气势汹汹,却也并不太讶异,他瞄了我一眼,冰冻气势狂飙,阴恻恻地道,“伸手。” 我一时不查,竟然乖乖地伸出了一只手。 太子爷顿时捉住,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根铁尺,出手如电,已经在我手心里击打了三四下,我才晓得叫痛。 “该死!好痛!” 定睛一看,发觉这居然就是王琅从前用来打我手心的那一根生铁尺。我脱口而出,“我不是把它扔——你是怎么找出来的!” 王琅狞笑,“你会扔,我难道不会捡?” 他不顾我的挣扎,又抽了我几下,才盘膝坐在我对面,一脸高傲厌倦地道,“说,你错在哪里。” 我别开头,咬住唇,不说。 王琅是从来不怕我和他玩这一套的,他又打了我一下,催促,“说不说!” 我姑姑说过,眼泪是女人最锋利的武器,所以,也就最不能滥用……呜,可是这根生铁尺,打人实在是太疼了!从前王琅打我,可能还留了劲儿,这两下他是真用劲了,疼得我没有忍住,眼泪就争先恐后地往外冒。 我一边呜咽一边摇头。“我不说!” 王琅的动作静止下来,他疲惫地吐了一口气,捏住我的下巴用力扭转,让我别无选择,只能和他对视。 “好,”他点了点头,又狞笑起来,“你不说,我帮你说。” “自从母后过世,苗氏日益嚣张,行为举止,很有些把自己当成继后的意思。你想压一压苗氏,再压一压王玲,能顺手打压一下东宫的这几个女人,那自然最好。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皇贵妃娘家姓苗,王玲是福王的名字。——别看王琅平时说话温文尔雅,礼数周全,私底下称呼人,是又有屈贵人的直接粗鲁,又带了我姑姑天生的贵气。皇贵妃的名字被他这么一叫,倒好像是在叫街角的一个下三流泼妇一样,是一点尊敬的意味都没有。 我垂下眼,点了点头。王琅手上用力,又把我的头抬起来看他。 我两只手都被他一手圈住,下巴被他的另一只手捏在掌心,就是要反抗,都无从抵抗起,只好尽量游离眼神,不和他做接触。 该死的王琅,甚至每一次做那种事情的时候,都喜欢把我钉得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只能听从他的摆布。 “好,你要以东宫没钱为借口,将几个人迁到冷宫居住。安排柳昭训传递消息,陈淑妃封锁消息,不让苗氏得知个中内情,提早向你发难,又把几个妃嫔打发到宫外礼佛,就是为了在端午这天,让李淑媛直接向苗氏诉苦,骗得苗氏在席间向你发难。你反而巧妙解释,告诉父皇苗氏自从主理后宫以来,吝啬对待东宫,原本你打的就是这主意,是不是?” 该死,我身边的人真是个个其精似鬼,王琅他一天到晚一脸不问世事,怎么就对我的盘算这么清楚? 我心不甘情不愿,又点了点头。 王琅眯起眼,凌厉的目光,一寸寸刷过我的脸颊。 “依照你的性子,平时撩拨屈贵人,是你闲得无聊。到了有事的时候,决不会把屈贵人扯进你的盘算里。她的性子太过暴烈,你又不喜欢把不能掌控的因素安排到你的局中。是谁给你出了主意,让你到未央宫前头去把移宫的事嚷出来,招惹得贵人直接发难?” 我的冷汗就一点一点地流下来。 如果不做太子,王琅绝对应该去刑部供职,就凭这一双寒光四射的眼睛,已经可以挣得到饭吃。 “我……”我嗫嚅着,又咬住了唇。 王琅的目光就更冷了一些。 “是王珑给你出的主意?” 他这话虽然是个问句,但语调却也很肯定。 我就更不敢多说什么了……王琅从小到大,一直不厌其烦地告诉我,虽然我和他们俩是表亲,但男女大防,不可不慎,我不应该在任何时候和他或者王珑单独相处,免得传扬出去,于闺誉有碍。 尤其是我和王珑在一起单独说话玩乐,被他看到,他是一定会打我的手心的。从七岁开始,就悬为定例,搞得我和瑞王说话的时候,一度都要摸着手心,以肯定不会有人过来打我。 当然,他也教导得很对,要不是王琅的这一番苦心孤诣,我是肯定不会有任何闺誉可言的。虽然我的闺誉,本来也就只有那可怜的一点点罢了。 现在我都嫁为人妇了,还和瑞王在私底下谋划什么,说起来,的确也过分了点…… 这一回挪开眼神,我是真的带了几分心虚。 王琅捏着我下巴的手就更紧了一分。 “苏世暖,你——” 这几个字,像是从他的牙缝里迸出来一样,每一个字,都直直地砸到了我脸上。 我闭上眼不敢看王琅。 其实这对我来说,已经算是一种示弱。 他深深地吸进了几口气,又僵冷地道,“好,你把贵人扯进来,我也不说你什么。昨晚是父皇忽然发疯,和贵人的那几句话,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姑且不算是你的错。” 他顿了顿,忽然对着我的耳朵大吼。“可你为什么不出来拦住皇上?” 我一下呆住了。 说实话,我一直以为王琅那么生气,就是因为我行动不当,把屈贵人扯进了事态里。 可听他的说话,他虽然气屈贵人的事,但似乎更气的还是之后我——我……嗯……我比较任性,没有出面劝阻皇上当场掐死皇贵妃的事。 我就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看他。 果然看到了一个熊熊燃烧怒焰的王琅。 赶快又把眼睛闭起来,免得被火灼伤。 王琅把我的下巴捏得生疼,他吩咐,“睁开眼。” 嘤…… 忍不住疼,只好又睁开眼看他。 “整件事都是你谋划的,这场戏,十分有九分是你排的,剩下一分,你不愿意演,为什么?”他的问句锋锐如刀,每一句都割进我胸口。“如果我不出面,这场戏,怎么收场,你想过没有?” 我……我无话可说。 “皇上就是再疯,也不会亲手掐死多年宠妃,你不出面阻拦,以全你受尽委屈,尚且识得大体的印象,皇上要抚慰你,又怎么找台阶?” 我不禁被王琅这一问,问得瑟缩起来。 王琅的语气更冷。“你已经赢了这一场,把苗氏算计得丢盔卸甲,在儿女辈跟前丢尽了面子,你还不满足,还想要她被皇上亲手掐死?你是不是太天真?” 我再没有一句话可以为自己辩解,只好呜咽着点了点头。 “局是你布的,你不肯收场,要我来给你擦屁股。有始不能有终,放火本事大,却不愿意灭火,没有及时劝住皇上,使得苗氏心中怨怼更盛,恐怕祸及贵人——你,任性不任性?” 我尽量把自己蜷成一个圆,忍住自怨自艾的心态,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任性……”我呜呜咽咽地说,终于在王琅跟前服了软。“我任性……” 我不怕王琅和我打架,也不怕他不理我,我最怕他和我讲道理。 每一次他和我讲道理,都能把我说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就被他掐死算了,投胎重新做人,说不定还少造一点孽。 他放松了对我的钳制,我就握住他的手,让他在我脖子上合围成绕,哭哭啼啼地恳求他,“要不然,你掐死我好了。王琅,你掐死我吧。” 他似乎有一些啼笑皆非,一时间也没有说话,居然还真的缓缓用力,握住了我的脖子,低声道。“要是我能,七八年前就已经把你掐死了。” 一边说,王琅一边又松开了手,给我擦掉了一点眼泪,重新板起脸来。“打你十下,该受不该受。” 我一边哭一边和他讨价还价,“呜……五下手心就算了嘛……不要用铁尺啦……” 眼泪真是最有用的武器,王琅从来都不会被我的讨价还价所动的人,也开始动摇了。“七下,不能再少了。” 我就泪涟涟地点了点头,一边又自暴自弃起来。“干脆你打死我算了,我不活了,连算计都算计不好,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王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我拉到他腿上,掀高了我的裙子。 “你做什么。”我一下不哭了,捂住嘴很警觉地扭头问他。 然后我就觉得身下一凉,王琅的手扯掉了我的亵裤,又扬起来落到了我的……呃……嗯……啊!疼死人啦! “王琅,我、我和你不共戴天啊啊啊啊!”我悲愤地惨叫起来,在太子爷腿上奋力挣扎,“你敢!我爹都没打过我的——” “从你第一次撕书开始。”太子爷在我耳边低语。“我就想要揍你几十大板。可惜男女大防,不得不慎……苏世暖,你以后最好小心些不要犯错,否则身为你的夫主,我也只好千方百计,教你学会在宫中度日的规矩。” 我……我…… 现在,我才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16、打也白打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眼底下的青黑切一切炒一炒,都够十多个人吃的了。 太子爷倒好,足足打了我七下,就自管自地去睡觉了。我呢?屁股也疼,手心也疼,疼得我怎么躺都舒服,到了后半夜才睡过去,一大早太子爷又把我折腾起来,嗯……那个……敦伦了一次。 腰酸背痛! 我回西殿穿衣的时候,小白莲和小腊梅看着我的眼神里都满是同情,好像太子爷捶打了我一宿似的。就连柳昭训过来的时候,看到我的样子,都罕见地没有再数落我。 皇贵妃自从端午那一夜之后就病了,当然这一病,病得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也乐得不去扰她的清静,只是和太子爷一起——总算太子爷还懂得体谅我,这一次传唤了御辇——乘辇进了瑞庆宫。 皇上又是春宵苦短,我一边等,一边又习惯性地打盹。太子爷居然也没有不断推醒我,只是在皇上进屋的时候,轻轻地搡了我一把。 “见过父皇。”我们下跪行礼,然后我习惯性地抬起头来,等皇上让我们俩起来。 这一抬头,皇上就倒抽了一口气。 “媳妇,这是谁打了你?” 要说我公公半疯不癫的呢?他一边说,一边还看了太子爷好几眼,活像我眼圈周围的这两团青黑,是王琅打出来的一样。 我赶快为太子爷辩白,“只是这几天闷热得很,媳妇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又很明显地捏了捏手心,露出一点痛楚之色来给皇上看。 皇上对太子从小就不冷不热的,虽然在教育上没有放松过,但平时也称不上宠他。 对我那就不一样了,我自小在中宫长大,据说一两岁的时候,皇上还亲自给我换过尿布……当然,这也只是我姑姑说的,我姑姑满嘴里跑马,有时候很多话都信不得。 不管怎么说,我姑父总是心疼我的,看到我露出痛楚之色,他顿时换上了一脸的关心,叫我,“你伸出手来。” 我胜利地瞄了王琅一眼,咬着下唇,假装畏缩,“小暖没有事的——” “叫你伸出来!”皇上已经是一脸的风雨欲来,他瞪了太子爷一眼,“是小六子不争气,打媳妇了?” “那倒没有。”我又有点怕我公公发起疯来,去掐太子爷。“就是嫌媳妇服侍得不好,打、打了几下手心……” 我就张开手,给皇上看了我手心肿起来的红道道:王琅打我的时候,是真的下了狠劲,从前他打过我手心,顶多留一两条红痕,这一次,掌心是肿得都有点握不住拳了。 皇上倒抽了一口气,一脸的痛楚,好像是为我痛一样,他怒视着太子爷,就是太子爷也吃惊地眨了眨眼,脸上罕见地闪过了一丝惊慌。——从小他没有少打我,也没有少被皇上责骂,这一次我被打成这个样子,恐怕王琅又免不得要挨上一顿说了。 出乎意料,皇上虽然一脸的痛楚,却并没有责骂太子,他面露沉吟之色,忽然又问太子。“你打了几下?” 太子爷踌躇片刻,还是说了实话,“十余下有的。” “够了够了。”皇上又心疼地揉了揉我的脑袋,顿时揉乱了我的发髻。“以后你就随便打打,别再下这么大的劲了。可怜我们小暖,又要好几天不能握笔了。” 太子爷唇边居然浮现出一点笑意。“世暖一年也难得握几次笔——再说,不打得狠一点,她也学不乖。” 我愕然地来回瞪视着这对父子,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喂了一个鸡蛋,现在是噎得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该死,我公公一直是很偏心我的,什么时候竟站到王琅那边去了? 看来端午的事,我公公决不是心中无数,很可能昨天已经清醒过来,琢磨透了这后头的故事。 我顿时闭上嘴,不敢再说什么,又委屈又心虚地给王琅使眼色。 太子爷也不知道是本来就有话要说呢,还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他开口了。“父皇容禀,昨日儿子又去吴学士府上拜访……” 就和皇上谈起了正事。 我只好在一边忍着瞌睡洗耳恭听。 我哥哥苏世阳在北边打仗,已经有两年多了,这一场战事旷日持久,主要还是因为北边的几个部族都为女金胁迫,图谋东北三省,而我们大云当然也是寸步不让,我哥哥率军十万,一边和几个马前卒对峙,一边寻找机会攻打女金。目前为止,成果还是颇为喜人的,我们不惜重金从西边买了战马,和女金人以游猎对游猎,已经灭掉了他们好几个大氏族,今年三月,我哥哥就上书密奏,甚至派我嫂嫂亲自回来禀告皇上,想要在秋收后组织一场会战,尽量消灭女金王账统率下的精兵,以期让女金自己内乱起来,不能再打大云的主意。 这个计划好是好,可惜最大的阻碍就是肥猫学士和穆阁老之辈,一直紧咬着国家存粮有限,这几年来为了打仗,就是江南也都是多加赋税,使得老百姓的日子,反而还不如十年前了。如今这最后一批存粮一旦为了会战告罄,万一什么地方出了灾,朝廷连一点银米都拿不出来,那可就真要乱了。两边各说各有理,从三月僵持到了五月,都还没僵持出个结果,这要是到了七月还不能说动阁老们开仓,今年秋天就别想搞什么会战了。我哥哥估计又要熬到明年去,才能实践他的计划。 因为和我哥哥有关,这件事我也听得很用心,反正说来说去,内阁就是因为今年三月里北边没有怎么下雨,很害怕到了六七月份闹起蝗灾来,就近没有米,那北边一旦乱起来,整个局面就不好压制了:不得不说,也不无道理。 不过皇上和太子也都认为,今年是一劳永逸,解决女金问题的最好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一点险还是很值得冒的。所以他们俩就又磋商了很久,太子爷提出要找几个肥猫学士的亲信心腹来谈谈说说,让他们出面劝说肥猫学士,这样攻克下吴肥猫这块骨头之后,穆阁老等人就算还有心抵抗,肯定也无力回天了。 皇上想了想,才首肯了太子爷的说法。太子爷似乎却并不太高兴,又问皇上要不要找别人来做这一份工作。当然免不得也受到了一点训斥,才灰溜溜地领着我退出了瑞庆宫。 今年天气并不太热,虽然已经过了端午,但一大早还称不上渥热,我和太子爷不用去重芳宫请安了,就顺着宫墙踱到了太液池边上,打算从池子那边绕回东宫去。走着走着,我看到那颗松树,就指着问太子爷。“上回在这附近遇到瑞王的时候,他说我以前经常在这棵树上埋伏着,摘松塔来丢你,你还记不记得?” 太子爷看了我一眼。 他忽然又敲了敲我的脑袋,“怎么不叫我太子爷了?” 自从过门以来,我一直很注意上下尊卑,太子爷这三个字是从来不离口的。和从前相比,完全判若两人:我简直很怀疑以前我有没有叫过他太子爷,似乎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一直叫他王琅。 我赶快改口,“上回在这附近遇到瑞王的时候,他说我以前经常在这棵树上埋伏着,摘松塔来丢太子爷,太子爷您还记不记得?” 看,我多给他面子。 偏偏王琅似乎最讨厌我叫他太子爷了,我这么一叫,他又给了我脸色看。 而且还不是他心情好的时候,故意装出来的那种脸色,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阴郁表情。 我还以为我们两个已经算是和好了,今天他的心情应该不错——今天他的心情的确也不错呀,甚至还大发慈悲地让我多打了一会盹。 怎么从瑞庆宫出来,心情就差到这个地步了? ……他阴郁就阴郁,关我什么事?不要理,不要理他! “怎么,肥猫有那么难伺候么?” 话一出口,我就想咬掉我的舌头。我早就对自己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主动关心王琅—— 算了算了,他心情不好,遭殃的还不是我?关心他,其实从根本上来说,还是关心我在自己。 王琅瞥了我一眼,又给了我一个阴郁的表情,他在太液池边收住了步子,垂下头凝视着水面。 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好跟他一起望着水里的游鱼。 老半天,王琅才张开嘴细声说了几句话。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只好大声地反问他。 王朗翻了个白眼(实在难得),左右一看,又钳住我,把我拉到了一棵树下。 “我说,吴学士未必不想开仓。”他很有几分咬牙切齿,对着我的耳朵低语,“老人家故意拖延,只怕还是有让我去熟悉熟悉他那些心腹弟子的意思。” “噢,那很好呀,你不是一直……” 话说到一半,就断在了我嘴里。 我一下明白了太子爷的担心。 皇上对太子爷的忌惮,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看好福王,宠爱元王,独独对太子爷是不远不近的,还不就是怕,怕自己还没咽气呢,太子爷就要来夺他的权了。 只是再忌惮,皇上也很清楚,太子爷总是要有一定的能力,才可以接过这万里江山。所以有事的时候,他就拉太子爷出来办事,没事的时候,就让太子爷在东宫读书。横竖有我哥哥这个强力的外戚,再有李侯爷、郑尚书等人帮衬,太子爷的位置,坐得也是稳的。 可太子爷要接过大云的这么一大片摊子,没有自己的班底又怎么行?外戚始终只是一股助力,文臣那边,太子爷也得有自己的心腹信臣。 所以穆阁老送马才人进来,其实也算好意,有马才人在,太子爷和穆阁老之间就多了一条线,这条线就能让穆阁老和他底下的学生们安心,皇贵妃几次要在御史台闹一点动静,弹劾太子无行,甚至是要在礼部那里做点手脚,上书请立继后,都被穆阁老和吴学士联手压了下来。 现在吴学士拖着迟迟不肯答应开仓的事,就是给太子爷创造机会,让他多接触外头的中层官僚,以后登位,对王朝的人事,心里不会没有个数…… 可吴学士到底是好意还是恶意,却很难说。 也许这整件事,都是让太子爷上钩的一个套呢?吴学士的种种做作,都是由皇上安排暗示…… 父子相疑至此,也算是天家的一大特色了。 我也不禁为太子爷担忧起来:这个机会要是放过,实在太可惜了,要是把握,风险又真的很大。 也难怪王琅这几天这么烦躁,在蓬莱阁里又那么生气——他本来就那么烦了,我还要给他生事。 忽然间,我又很想让他把我掐死算了。似乎从认识我开始,我就一直给他添着麻烦。 我看着他俊逸的侧脸,垂头又仔细地想了想,肯定我这一次决不会给他添麻烦了,才抬头道,“我看,你还是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 17、有我罩你 太子爷神色不禁一动。 我就轻声帮他打算。“这门生意怎么说都还是赚的,赔却赔不到哪里去,你就记住一点,你爹要是真有心弄你,你早下台了。你爹要是想保你,哪管外头就是闹翻天了,你都不会出一点事,你信不信我?” “这话你对我说了多少次了?”太子爷忽然一笑。“六年前我或者还会信,现在……” 他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点落寞。 六年前,我姑姑去世,一应丧事办完之后。皇上下令将咸阳宫封起,只许我姑姑身边的几个亲信宫女,每旬进去打扫几次,将一切都保存原样。 那时候我就和王琅站在咸阳宫外,看着宫人们往咸阳宫正门上贴封条,大大的奠字糊在门上,让咸阳宫一下就添了无数的冷清。 自从我姑姑去世,皇上就再也没有进过咸阳宫,他平时放置在咸阳宫里的琐物也全都弃置,办完了丧事,就把自己锁在瑞庆宫里,没日没夜地和新得宠的美人们寻欢作乐。 那时候我就是这样轻声安慰王琅。“你别担心,就是看在姑姑的份上,你爹也不会动你。苗氏想要做什么,那是苗氏自己犯傻,福王今年才三岁,又怎么能定鼎东宫?更别说苗氏也就是个皇贵妃罢了,福王也根本不算是名正言顺的嫡子。” 那一年我十二岁,王琅十四岁,就在几个月前,他还把我追到了太液池里,又生气地把我捞起来,一边打我的手心,一边数落我行事莽撞。到了晚上我偷偷进了他的书房,把生铁尺翻出来埋到了假山下头,想着等到王琅再打我的时候,找不到生铁尺,必定很是懊恼。没想到那之后我几次犯事,王琅都不再打我,倒让我有了几分失落。 现在想想,他恐怕是已经偷偷地捡回了生铁尺,所以才故意不打我,以此来调动我的情绪,让我失落于见不到他的着急。 我们从小就在玩一种很复杂的游戏,我曾经以为天下不会有人比王琅更懂我,正因为懂我,他才能处处制住我,而天下间也不会有人比我更懂得王琅,正因为我懂他,我才能处处撩拨他。 后来我才知道,懂得一个人和喜欢一个人,其实并不是一回事。而咸阳宫里言笑无忌的好日子,也终于有一天是要结束的。姑姑会去世,福王会长大,皇贵妃的野心也一直在膨胀,曾经轻描淡写的调剂,如今变成了全副身家性命都压在上头的生死博弈。这一番天翻地覆的改变,仅仅用了六年。 我强打起精神,冲王琅绽开我最嚣张,最没心没肺的笑容。 “你怕什么。”我抬起头,露出了小时候惯用的姿势——用鼻子瞧他。“有我们苏家在你身边,谁要整你,我就让我哥哥趁夜掩进去,杀了他全家!” 太子爷又露出了那微妙的表情,他似乎很想笑,但又怕笑出来会惯了我的粗鲁,所以笑意就化成了一声轻咳。 他弹了我的鼻子一下,让我吃痛低呼起来。 “这话我可说不出口。”到底还是笑了。“你胆大,你亲自去和吴慎说吧。” 就是对着瑞王,他也从来很少这样露出笑意。 如果说平时的王琅,就像是冰里的仙人,说话做事都冷冰冰的,虽然好看,但却似乎离得人很远。那这样笑起来的他,就好似一下回到了人间,脸上甚至有光芒绽放,让我不敢直视。 我一甩头,很神气,“怕什么,我说就我说,这话难道我没有说过吗?” 太子爷脸上又露出了丝丝缕缕的笑意,他没有着急走,而是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慢慢地用力,让我靠到了他怀里。一双手慢慢地又找到了我的手,开始一下一下地揉着我掌中的红肿。 这场面本来应该很诗情画意的,不过我眼下的两团青黑那么醒目,现在日头又大,这里已经渐渐有一些晒了,所以我就是配合了一下,便扭动起来,提醒太子。“你不是还要去找吴慎吗?” 太子忽然间又咬了我耳朵一口,他低声说,“不着急,到了晚饭时候,我再去找他。” 顿了顿,他又慢悠悠地道,“你知道吴慎吃得很好?这一向我到他府上去吃饭,已经尝到玉华台的酒蒸云腿,小曼楼的千里婵娟……” 我顿时大怒,狠狠地踩了太子爷一脚,“王琅,你尽会欺负我!” 话出口来,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对,我和王琅之间,也许一向只有我欺负他的份。 接下来几天,我也就是早上去皇上请个安,然后就回到东宫,悠哉悠哉地过我的日子。 或许是受到皇上表现的震慑,东宫四美都安静得可以,就连郑宝林都没有请太医,而是无声无息地在东宫后头的几间偏殿中,打发着自己的日子。姜良娣虽然还经常到我跟前来请安,但最近太子爷是真的很忙,她来了几次见不到人,也就失望地回去蜗居起来了。 柳昭训则忙着调动身边的一切人员来掌握马才人的动向,恨不得将马才人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居然罕见地没有来烦我,劝我该把握机会多多进补,争取在这个月里怀上龙种云云。 到了晚上,我就到东殿去,等太子爷办完正事……我经常已经睡着了:没办法,我这个人天生反骨,越是大家都逼着我做的事,我就越不喜欢去做。 再说,也不是说这五天不做,别的时候就不能做了。 太子爷似乎也不大在意,只是被我吵得厉害,他睡觉也浅,我又爱翻身,时常半夜被他推醒了,“再滚动就把你踹下去。” 有一天晚上,他居然还用薄被把我捆成了个粽子,似乎这样就能让我不动弹了。 美得他!我专程等到他睡着了,才开始艰辛地在他怀里蠕动,硬生生又把他吵醒了好几次。 每个月这五天侍寝结束后,太子爷和我对彼此的杀意,往往就能上升一层。 这个月倒还好,他事情多,一直忙于和吴学士的几个学生接触,又差使着太子官署里几个可以办事的人来调查各地的天候,试着向吴学士等文臣证明,大云还是经得起一个月的空仓时间。等到今年秋收过后,粮仓里肯定就有粮食了。 太子爷这个人能力是真的很有一点的,表面功夫做得很到位,看起来这一番忙碌,竟全是一心为公。皇上还罕见地夸了他几句,说他“越来越像老子我了”。 我觉得这是夸,虽说很多人都认为这是贬…… 又过了几天,进了五月下旬,皇贵妃忽然间派人给东宫送了几车银子来。 此人自从端午过后,一直病了这么十多天快二十天,看起来也终于舍得好了。 太子爷当时正好在东殿午休,我和柳昭训在玩升官图,照例是赌酒,皇贵妃的赏赐到了,当然于情于理我们夫妻俩都要出来谢恩,我只好随手披了一件袍子,又尽量用团扇遮住脸,免得被重芳宫的人看到了我绯红的脸颊。 皇贵妃派来的宫人倒也并不大注意我,大眼睛睐个不停,只是冲太子爷使眼色。“这是皇贵妃娘娘体贴东宫,给您送的银子,贴补东宫诸人之用。” 一边说,柳昭训一边指挥着宫人们将银子搬运进了正殿。 她还不辞劳苦地蹲下身子,仔细地数过了银锭的数量,飞快地捏着手指盘算了一会,才笑道。“哇,五千两,皇贵妃娘娘真是好大的手笔。” 或许是喝了一点酒,我不禁大声地笑起来。“这么多银子,怎么用得完!” 皇贵妃这一辈子在银钱上都很小气,说来也真的古怪,我姑姑在的时候,就是自己再刻苦,也没有怠慢过后宫的妃嫔们。我真不知道她怎么就把银子看得这样重。 太子爷一年的年例是两万两银子,这仅仅是他的零用钱,衣食住行,无不有专门编制。不要说我的一万两银子,还有东宫各美人们的年例了。她就好意思只关出两千两给太子用,皇上都掐住她的脖子了,也才舍得再吐出五千两来。 “皇贵妃娘娘很应该在户部做事才对。”我严肃地告诉大家。“否则岂不是浪费了她理财的长处?” 重芳宫的几个宫人都很恐慌地看着我,太子爷又露出那种要笑不笑的表情,他礼数周全地对几个宫人拱了拱手,“辛苦诸位。” 柳昭训上前每个人打发了一点银子,又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宫人们发痴的眼神,将她们送出了屋子。太子爷转身挥了挥袖子,叫阿昌帮着柳昭训,把这些银子收到我们东宫自己的内库里去,又问我,“现在钱要到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转了转眼珠——赶紧又咽下了一个酒嗝。“先给我打一身金缕玉衣,穿到露华宫去吓表姑一跳,再把金缕玉衣卖了,银子全换成玉堂春的绿茵沉,买上十多条云腿,做云腿炖豆腐下酒吃!” 太子爷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但又很快板起脸来审问我,“你又喝了多少?” 我和柳昭训有一个很大的不一样:柳昭训贪杯,但也善饮。 我也贪杯善饮,但我喝一杯,就能喝出微醺来,再喝到一坛,恐怕也都是微醺。 我冲他眯着眼笑,比了个数字,“两壶而已呀。王琅,你也喝。” 此人今天心情似乎不错,他虽然还是那副不动清明的死样子,但回答我的语气,却充满了兴味。“我还有事忙,你喝。” 一边说,一边却抓住我的手,进了我的西殿。 王琅很少进我的住处,东宫这几个妃嫔的屋子——到了侍寝的日子,他都去过。唯独只有我的西殿,似乎是龙潭虎穴,他只肯让我进他的东殿,却绝不肯进我的西殿来瞧一瞧。 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觉得这种事,的确是王琅能做得出来的,他好像一直一定不肯进我的地方来,却又放任我到他的地方去。 天气已经很闷热了,虽然屋内有一座小冰山,但我喝了酒,血行加速,越发觉得渥热得很,一进屋,我就脱掉了外衫,露出了底下穿着的纱袍。 王琅忽然瞪着我,问我,“你没有穿肚兜?” “咦!”我也这才发现。“我的肚兜呢,哪里去了?刚才和柳昭训喝酒的时候还在的呀。” 王琅又低声咒骂了几句话,我居然没有听清。 然后他就拎起了柳昭训从宫外带进来给我的莲花白,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地品味起来,还理智地告诉我。“你浑身上下都红了。” 我一喝酒就是这样,浑身红得和大虾一样。 “喝酒哪有这样文雅的。”我告诉王琅,拎起小壶示范给他看。“当然是就壶灌才舒服呀。” “舒服,舒服,你一生就只要一个舒服。” 王琅一边说,一边抢走了我手里的酒壶。 我忽然想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喝酒的时候,王琅数落我的话。 那时候我十三岁,第一次喝酒,喝的就是绍兴的女儿红,黄酒一点都不上头,和蜜水儿一样,我喝了一钟又一钟,王琅和王珑都叫我别再喝了。可我偏不,因为……酒后的感觉很舒服。 那一天是我姑姑的周年忌日,也是我爹娘的百日。 我忽然就伤心起来,去推王琅,“我要喝,让我喝。” 忽然间,我身上凉凉的,似乎有水滴到了我身上,我低头一看,才发觉王琅已经将酒壶微倾,任得芬芳甘冽的酒浆,从我肩头往下,缓缓流淌,湿濡了我菲薄的纱衣。 所有的伤心又不翼而飞,我咽了咽口水,听着自己的心跳猛然加速,不禁捂住胸口,任血脉贲张,血流加速奔涌。 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十三岁的那个冬天,王琅怎么都管不住我,只好任我喝完了三四壶女儿红。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那时候我还远没有现在这样的海量。喝过两三壶,就已经醉得不行。王珑又不知为什么,被王琅打发回去,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在这东宫里对饮。 他每次都说,男女大防不可不慎,可却老是被我闹得只能和我单独相处,想必心里是很不开心的。那天之后,他再也不许我喝酒,有大半年时间,都不肯和我单独在一间屋子里坐。 “王琅。”我就问他。“你还记不记得七八年前,我们就在西殿里喝酒的事?” 王琅忙得很,根本没空理我,他勉强嗯了一声,吩咐我,“扶着点。” 我还想问他什么来着,可接下来随着他的动作,所有的问题,就都飞出了脑海,再想不起来了。 18、你欺负人 第二天去给皇上请安的时候,我看着皇上心情不错,就和他商量。“媳妇想,昨儿皇贵妃娘娘赏下来的五千两银子,正好可以整修朝阳宫。” 朝阳宫就在太液池边上,距离东宫不过是一百来步远,从前皇上做太子的时候,就居住在朝阳宫里头。等到后来我姑姑去世,太子爷从咸阳宫搬出来,皇上就让他搬到了朝阳宫旁边的新建成的东宫里住,因为“那个地方又小又破,老子当年住在里面的时候是吃尽了苦头,儿子就不用再吃老子吃过的苦了”。 现在我又要把朝阳宫整出来,我公公就诧异了。“难道东宫你们还住得不够舒服?” 我赶快解释给皇上听。“现在后宫五个美人,都住在东宫穿堂进去的后殿里,那里总也就是五间屋子,我和太子爷是住得宽敞了,可美人们住着就不大舒服,朝阳宫要是整修出来,至少可以安顿两个过那里的正殿去休息,剩下三个呢,或者是不挪窝,或者是也住到朝阳宫后殿,这样地方至少要宽敞得多了。” “没想到小暖居然也这么贤惠!”皇上不禁对我有刮目相看的意思,想了想,又酸溜溜地加了一句。“从前老子住朝阳宫的时候,就是苗氏,都要在大殿里打地铺!” 堂堂皇贵妃,当年的太子嫔,居然沦落到要在大殿打地铺来睡…… 皇上似乎也觉得这种话说出来,很损自己的脸面,他讪讪地道,“好吧,朝阳宫空着也是空着,让宗人府的人来休整一下,下个月,就让五个美人都搬进去算数。” 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弹了弹我的鼻子。“现在高兴了?” 我摸着鼻子垂下头,不敢再多说什么。“还是姑父宠小暖。” 我姑父也的确是够宠我的了。 整出那么大的动静,让他在蓬莱阁里没有下台阶,险些要真的掐死自己多年来的宠妃,他看到太子已经打过我手心,居然也没有再敲打我的意思。 把朝阳宫修好,我本来是真没想就此摆脱马才人和李淑媛,想的是把郑宝林和柳昭训安排过朝阳宫住,至少地方宽敞一点,也显得我对待嫔妃们和气大度。没想到皇上自以为看透了我的心思,居然又做了一个人情,开口要把五个人都打发到朝阳宫去。 这要是换了太子来做这两件事,恐怕皇上就要沉下脸来揍他,说他心胸狭小,行事无状了。 我还是有点忍不住,乘皇上低头喝茶,赶快炫耀一样地看了太子一眼,表示我在皇上面前,可要比他受宠得多了。 小时候我不懂事,就喜欢在皇上跟前炫耀他宠我,太子爷表面上不介意,私底下却似乎很有些嫉妒,但凡我这样炫耀之后,他总是能找出办法,让我闯一个祸,然后被谁抓个正着。 我越想以前就越觉得,我虽然贱,但太子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皇上又和太子严肃探讨了一番国事,从吴学士的态度,说到北疆现在的状况,结论是:一切都在预计中,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讨论的地方。吴学士的态度在渐渐地软化,从这个趋势来看,六月里他点了头,七月把粮食运到前线去,八月里各地秋收入仓,我哥哥来一场会战,一切顺利的话,十月十一月,女金人就要自己内乱起来。最好今年冬天再冷一点,冻伤他们的元气,到了开春的时候再打一打,以后十年,女金人就不会再成气候了。 等太子说完了,皇上点了点头,就打发我们去重芳宫请安。“皇贵妃的病似乎已经好全了,你们从今天起,就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天早上去重芳宫看一看吧。” 我和太子爷当然没有二话,出了瑞庆宫,就往重芳宫徒步当车地走了过去。 一路上我有些扼腕。“早知道就穿起端午那天的衣服。”也刺激一下皇贵妃,让她想到那一天不愉快的经历。 太子爷深吸一口气,但到底还是没有忍住,他白了我一眼,压低声音警告。“你小心点。” 皇贵妃上次因为我的关系,吃了那么大的一个亏,几乎是闹得灰头土脸。如今居然又容光焕发,好得这么快,当然不可能没有依仗,我要是再贸贸然行事,她生气起来,宫里就又要不太平了。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嘟起嘴,“好嘛。” 就和太子一前一后地进了重芳宫。 重芳宫内还是和以前一样金碧辉煌,皇贵妃娘娘也还是和以前一样笑容可掬,亲切和蔼。她怀里还抱了福王,见到我们夫妻俩,小孩子开心地笑起来,招呼,“六哥,好想你!” 太子和我就跪下来给皇贵妃请安。 皇贵妃却没有把福王抱开,而是让福王安坐在她怀里,这样受了我们的礼,又笑着说,“快起来吧。” 我不禁去看太子。 太子还是那不动清明的老样子,低眉敛目的,是一点都看不出烟火气。 这个人身世比较复杂,从小就知道动心忍性,又被我这个恶霸欺压得惯了,皇贵妃的这点伎俩在他,可能只是搔搔痒,甚至还嫌力度并不够大。 但是我就不一样了。 从小到大,我还真没有受过这样的气。 我抬起头盯了福王一眼,福王脸上的笑容忽然间就不见了,他露出了一点恐惧。 会懂得害怕,还算是没有笨到家。 就连皇贵妃看到我的表情,也吓了一跳,露出惊容,神色间,竟隐隐也有了惧意。 太子爷忽然咳嗽了一下,和气地问福王,“这一向课上得还专心吗?” 福王一下如释重负,不敢和我对视,别过脸去,恭恭敬敬地回答太子,“专心的。” 一脸的兄友弟恭。 皇贵妃也就笑着问我,“银子收到了没有?”一下把话题又岔开了去。 我告诉皇贵妃,“今早和父皇商量过了,打算整理一下朝阳宫,给朝阳宫里添置一些家具摆设,把几个妃嫔们都迁到朝阳宫去,也免得居住在东宫后殿,实在是太拥挤了。” 又恶意地补上一句,“本来只想挪出两位住过去的,不过父皇说了,东宫后殿实在也拥挤了一些,不如索性都安排到朝阳宫去,大家落得宽敞。” 皇贵妃脸色顿时一暗。 李淑媛是她娘家的亲戚,出身也很高贵,其实说起来,李淑媛与我,很像当年她和我姑姑的关系。不过当年的皇上,对两人几乎是雨露均沾,即使明显偏爱我姑姑,也不曾怠慢了皇贵妃。太子爷就和皇上反其道而行之,他和我关系已经够不好的了,与李淑媛的关系竟然还能更冷淡。 眼下李淑媛又住到朝阳宫去,得宠的日子更是遥遥无期。皇贵妃一番心血付诸东流,脸色这一暗暗得也很有理。 不过,皇上发了话,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皇贵妃的兴致明显降低了很多,又和我们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无精打采地挥挥手,让我们告退。 这一挥手,就挥出了一道精光,我定睛一看,发觉皇贵妃手指上多了一个洁净无暇的金刚石戒指,看起来,恐怕价值不低。 这种好东西,当然是皇上赏赐的——看来皇上虽然偏心我,但对皇贵妃也不是没有愧疚之意。 我公公一生人就是太多情了,所以才有疯癫的嫌疑。 我和太子爷就一起出了重芳宫。 出了重芳宫,我才露出狰狞的面目,小声并且急促地对太子爷发誓,“等着瞧,总有一天,我要她后悔她今天的所作所为!” 太子爷看了我一眼。 他忽然说,“当年母后老说你像她……其实这句话,是一点都没有说错,侄女随姑,有时候,你简直太像母后。” 我就是一怔。 我姑姑苏岱十七岁嫁入天家,跟了当时的皇三子,紧接着十多年来风风雨雨,我姑父从一个没名没分,迟迟没有受封就藩,性子还半疯不癫的皇三子,一步步而成藩王,成太子,在众多兄弟中杀出一条血路,最后继承大宝,这背后固然少不了苗家、陈家和我们苏家的支持,但最少不了的,还是我姑姑的谋算。 不要说别的,就是十多年前,女金人在边境虎视眈眈,要不是我姑姑当机立断,内举不避亲,坚持以我大伯、我爹为主帅千里远征,并面授机宜,令我大伯顶住朝野内外的非议,招降当年女金人中的二号头领,只怕今时今日,东三省已经不姓王了。 皇上就多次亲口说过,“我这一生能够有这样的享受,多亏娶了苏岱。” 这样一个卓尔不群、神机妙算的女人,哪里是我苏世暖这种小无赖可以随随便便就像起来的? 我白了太子爷一眼,警告他,“你可不要抹黑我姑呀。” 王琅一愕,继而不禁莞尔。 “你也知道,说你像母后,是在抹黑母后?” 他学着皇上,揉了揉我的头,“知耻近乎勇啊,世暖。” 太子爷上一次这样亲密地叫我的名字是什么时候,我简直都记不起来了。 我对他龇牙咧嘴,“你再拍一下我的头,我就咬你。” 他马上再拍了我一下。 我只好实践我的诺言,把他拖到假山后头去咬了他一口。 从重芳宫回来,太子爷洗了个澡,就去忙他的了。我把东宫的几个美人聚集起来,告诉她们皇恩浩荡,她们很快就可以有大房子住了。 这个消息出来,大家的反应虽然各不相同,但也都很合乎情理。 柳昭训当然是最高兴的一个了,反正她住在哪里,结果都差不多,太子夜访她香闺的可能,要比被雷劈到还低一些。 郑宝林也是笑意盈盈的,并且马上就声称自己还是愿意住到后殿,以便养病。 朝阳宫后殿就冲着太液池,而且没有宫墙阻挡,视野十分的好,要是我,我也愿意住到后殿去——郑宝林真是精明。 姜良娣呢就差一些,没有太感激皇恩的意思,不过想了想,似乎也觉得可以住得宽敞一点感觉更好。所以才露出了一点黯然,就又笑开了。 马才人和李淑媛的反应都差不多,两个人都很震怒,不过马才人身份低微,她把震怒隐藏得很好,李淑媛就不那么低调了,她吹头发瞪眼睛地,大有要吃掉我的意思。 “太子妃真是贤惠!”李淑媛的称赞也像是用石头做的,恨不得每一个字,都在我胸前烙出个印子。“皇贵妃娘娘一旦知道……” “皇贵妃娘娘已经知道了。”我平静地告诉她。“她也夸我贤惠呢,你们真不愧亲戚,想法都这么相似。” 李淑媛看起来好像恨不得咬我一口。我不禁庆幸,她到底不是屈贵人,没有能爽快到那个份上,想咬就咬。 说起屈贵人,我感到我有必要去看看她了。 19、贵人要求 在端午那晚之后,我觉得去看屈贵人之前,我还是得做好万全的准备才是上策。我听说屈贵人就算已经进宫多年,但当年的好身手还是没有搁下,有时候她嫌御膳房的膳食吃起来没劲儿,还会逮几只鸡来亲自拔毛,在院子里烤鸡肉吃。 葳蕤到下午,左想右想,还是要走一趟。 我就请柳昭训陪我一起去探望屈贵人。 柳昭训很高傲,“您要不怕我和贵人吵起来,我就陪您走一遭。” 柳昭训生平服气的人第一个就是我姑姑,而整个紫禁城里,最喜欢说我姑姑不好的,也就是屈贵人了。 “好吧。”我只好接受现实。 忽然想起来太子爷的那句话,赶快和柳昭训分享,“柳叶儿,柳叶儿,你知道吗,太子爷今早说我有时候特别像姑姑!” 柳叶儿二话不说就要拧我的耳朵,“娘娘,人而无耻,不知其可啊!您自己也不照照镜子,啊?说这话您不脸红吗?” 我只好红着脸落荒而逃,顺便拽了二百两银票在手上,逃出了东宫。 又不死心地去露华宫,想找陈淑妃陪我去。 瑞王正好在陈淑妃宫里说话,我想他多少也能帮我说几句话的。 结果,喝过一碗烫而且苦的茶,我才一道明来意。我表姑就轻盈地跳起来,敏捷地伸出手,要拧我的耳朵。要不是瑞王掩护我,我恐怕是很难保全双耳,平安无事地逃出露华宫。 唉,想来也是,除了我倒霉,摊了王琅这个夫君,而王琅竟又更倒霉,摊了屈贵人这样的亲娘之外。后宫里还有谁愿意和屈贵人这样的丧门星扯上关系?再怎么说,可都是娇滴滴的美人儿,谁愿意在屈贵人这种一言不合,拳脚相加的侠女身边呆着? 一气之下,我索性也不回东宫去找小白莲、小腊梅了,就这样孤身一人,袖着手进了西六宫。 虽说天气暑热,但到了这个时候,顺着西六宫的墙根,走在长长的墙影里,也有一种阴冷的感觉,直往脊背里钻。我不禁跺了跺脚,走到了日头里,东绕西绕,远远地绕开了重芳宫,取道咸阳宫,往未央宫而去。 经过咸阳宫的时候,忍不住就静下来远远地望着暮色中的宫宇。 这座曾经极尽辉煌奢华,凝聚了整个紫禁城所有欢笑,所有快乐的地方,已经暗淡了下来。 尽管皇上依然殷勤地派人逐年粉刷宫墙,修缮建筑,但六年没有人居住,咸阳宫的颓唐之气,透过紧闭门扉,已经直逼到了我跟前。 姑姑去世两年后,我曾经央瑞王和我一道偷进咸阳宫里,取回一件我很看重的小东西。咸阳宫里的所有摆设,都和我姑姑去世的那天一模一样,甚至连她忽然病发时拽掉的一张桌巾,都还原样垂落在地上,没有丝毫改动。 可即使将咸阳宫维持在这样的旧观里,皇上却还是不敢进来看一眼,他不肯祭拜我姑姑的陵墓,不肯提到我姑姑的名字,好像只要这样否认下去,这样将咸阳宫紧锁,我姑姑就能一直活在咸阳宫里,张扬肆意地过着她的日子。 虽然皇上这一生好色纵酒,宠幸了无数美人,在我姑姑去世之后,更形放肆,百日没过,就已经提拔了三四个选侍。但我依然很羡慕我姑姑,我知道在皇上这一生中,他可以继续拥有无数个美人,但却绝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甚至可以触到我姑姑的脚后跟。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能在王琅心中有这样的位置……我是不是情愿做到我姑姑做过的一切。 我姑姑花过陪嫁,为当时还只是皇子的皇上养小老婆;我姑姑不顾身体孱弱,为皇上筹谋国事,才四十出头就已经耗干了心血;我姑姑为了皇上,和皇贵妃斗了小半辈子,她容忍着这个手段称不上高明的女人,纵容她扶植自己的娘家,甚至默许皇上抬举苗家和苏家抗衡;我姑姑到死都不忘嘱咐太子,“照顾好你爹”。 王琅也有走眼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像我姑姑。如果王琅能够那样的喜欢我,我想要的,只会更多。 还好,王琅并不喜欢我,我也……我也一点都不喜欢王琅! 我一边走一边暗自庆幸。你看,我们之间互相不喜欢,都已经闹成现在这样了,要是互相喜欢,事态肯定越发不可收拾。 屈贵人似乎每天下午都会在未央宫门口和小宫女们掰活她当年跟她爹杀猪卖肉的事。 “想当年老娘那个身手,十二岁我爹教我杀猪,那么二三百斤的东西,死到临头也知道到处乱跑。我爹不慌不忙啊,手一挥,捆上——”她一边说一边撸袖子,一只手来回飞舞,好像握了一把看不见的屠刀。 我才走到巷口,就很有些后悔了。 实在是应该多带几个人来的…… 还没有来得及回身,屈贵人一抬头就看到了我。她暴跳起来,“你又来干嘛!你害老娘还不够惨?” 我的心一提。 难道皇贵妃是真的迁怒到屈贵人头上了? 可不对啊,临行前我特地去见表姑,表姑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如今这西六宫中,说话算话的也就只有皇贵妃和我表姑了,余下的妃嫔们,有儿子的还好一些,没儿子的只怕死了都没有人过问。难道还有人敢帮着皇贵妃,把消息瞒下来不成? 我赶快走近了一点,冲小宫女们摆了摆手。“都忙你们的去吧。” 不知不觉,当着屈贵人的面,又作出了十成十的高贵来。 小宫女们很巴不得我这一声,一下做鸟兽散,屈贵人狐疑地打量着我,一时也没有做声。我含笑问她,“贵人不请我进屋坐坐?” 她哼了一声,扭过身进了未央宫,我就当作她是许了,厚着脸皮跟在屈贵人身后,进了未央宫正殿。 我公公实在是很风流的人物,东西六宫里他临幸过的妃嫔,虽说不上三千,但前前后后七八十人,那是有的。被皇上临幸过,一般是不会放出宫了,他大概赏过两三个才人选侍给一些功臣们,余下的妃嫔则听其四散,这些年来有的死了有的被打发到冷宫去了,剩下在东西六宫居住的还有五十多个。 紫禁城虽然大,但有很多宫殿庙宇根本不是给后宫佳丽们住的,所以西六宫深处,多的是三五成群共聚一宫的情况,最多的一处宫里住了二十多个选侍,简直和大杂院没有任何区别。屈贵人能以贵人的身份,独自住在未央宫里,不能不说是看在太子爷的生母份上,给她的特殊待遇。 不过我觉得,也是因为……实在不会有人愿意和她住在一起的。 一般人爱热闹,在宫里养几只猫狗解闷,这是有的,可我肯定没有人会和屈贵人一样,在后宫里养鸡! 一进宫门,一股鸡屎味儿直冲我脑门,我一下屏住呼吸,绕过这群叽喳作响的小东西,跟在屈贵人身后逃一样地进了屋子。 这还是我第一次进未央宫里来,赶快先环视一圈,物色一下可以藏身的地方。一会要是和屈贵人谈得不大畅快,还可以夺路而逃。 未央宫里的陈设很简单,几乎和我到田间地头玩耍的时候,在体面些的地主家里看到的摆设一样,东里间是卧房,临窗一个大炕,靠着墙边一张大床,两个大柜子一张桌子。正屋里一套红枣木桌椅,西里间一个八仙桌几张凳子两个橱柜,没了。 “皇贵妃娘娘也未免太苛刻了。”我不禁打抱不平。“连个屏风都不给您安置。” 屈贵人挥了挥手,居然还不知从哪里给我倒了一杯茶来。“那玩意我早说了,不用给我,我粗人,用不来。娘娘赏我的摆设我全退回去了,我说我就要银子,有就给,没了就拉倒!” 我顿时无话可说了。 想到王琅小时候就跟着屈贵人在未央宫里过着世外桃源,宫中村的日子,我就觉得很好有几分好笑。 “皇贵妃没有怎么难为您吧?”看屈贵人深吸一口气,似乎准备开口说话了,我赶快问她。 屈贵人怔了怔,倒是很老实地摇了摇头。“没有。” 她又深吸一口气,准备说话。 我赶快又问,“您肯定?端午那天晚上,您老人家一句话说出了那么个场面,她要是心胸狭窄个一分半寸的……” 屈贵人满不在乎,“贱命一条,她有胆子就来拿嘛!” 我顿时无语了。 的确,屈贵人说起来是太子的生母,皇贵妃也不可能随便安个罪名就把她打死。她也从来不巴望着得宠,皇贵妃无从为难她,顶多是扣她的年例…… 我不禁不寒而栗:皇贵妃要是敢扣屈贵人的年例,屈贵人肯定就敢堵住重芳宫门口骂街! 这样说来,皇贵妃要为难她,也挺不容易的。 眼看着屈贵人又要开口,我一下站起来,问她,“平时银子还够使吗?” 再三要说话,又被我打断,屈贵人美丽的脸上皱起了好可怕的波澜,让我开始有夺门而出的冲动。出乎意料,她居然又吞下了咆哮,竭力平静地回答我,“够!” 我也不管她的回答,从袖子里抽出银票扔给她,“够不够都拿着使!” 一转身就要溜走。 “且慢!”耳边就想起了炸雷一样的喊声,屈贵人的手——那么白皙,那么纤细,又他娘的那么有力的手,一下就揪住了我的肩头,把我一按,就按回了圆凳上,钉在了上头。 我呜咽一声,苦中作乐地希望屈贵人至少不要打我…… 如果打我,也至少别打我的脸。 屈贵人又深吸了一口气,娟秀的脸上,现出了毫无疑问的怒气。 然后她就开始吼我。“你算计着老娘,让老娘在蓬莱阁里出丑,把皇上和皇贵妃都得罪了,还得罪了小六子!这都他奶奶懒得说你了。看你这弱不禁风地小鸡仔样,揍你——” 嘤,我忍不住缩起肩膀。 “揍你,小六子肯定要和我过不去!”屈贵人竖起柳眉,气得一脸红晕,越发明艳。“你这只狐狸精,一辈子就迷住小六子一个人,是你的福气!现在以前的事,我都不和你计较。我就问你,你什么时候给小六子生娃!” 我转动着眼珠子。“嗯……正在……正在努力?” 屈贵人哼地一声,伸出手……捏了捏我的……我的胸……又捏了捏我的屁股。 “没个二两肉,一看就知道不是生养的料!”她嫌弃地说。 我忍不住反驳她,“贵人也是纤弱的身子,还不是生了王琅?” “还敢顶嘴?”屈贵人又是金刚一怒,我立刻缩起身子。“我告诉你,你们年轻夫妻,肯定是玩得花样百出,要生儿子呢,什么观音坐莲,花开蝶恋、学骑竹马……都是华而不实的把戏,你们就老汉推车!在你腰下垫一个枕头!别的姿势一概不许,最好完事了你拿个大顶……” 我真的听不下去了,一下放声大笑起来,“拿大顶!也要我能拿得起来嘛!” “不能就叫小六子帮你!总之今年年末,我一定要抱个孙子!你要是生不了了,就让马姑娘、李姑娘、姜姑娘,你身边那个柳小贱人都好,让她们生!”屈贵人的话,掷地有声。“你要是不答应,就别想出这个门!” 他娘的,我真是后悔死了,千不该万不该一时好心,送银子送银子,送上门来给屈贵人折腾。 我看屈贵人桃花一样的脸上,又起了一大朵红晕,似乎更多的唠叨,酝酿着就要喷涌而出,一时恐慌之下,脱口而出。 “行!今年年末没有怀上,我就断了她们的避子汤,行不行?” 屈贵人哼了几声,还是没有放开我。 “断了避子汤有什么用?”她不屑一顾。“五个人个个都是处.女,还不是你在后头捣鬼?不行!你答应我!到了年末还怀不上,你不能再拽着小六子,不让他上别的床!” 这句话,倒是比什么都管用,让我一下就呆在了当地,说不出话来。 20、他喜欢我 和屈贵人说完话,我真是飘飘荡荡,飘出的未央宫。 屈贵人的那番话虽然简单粗鲁,但却无异于我头顶的一个惊雷,直劈下来,劈得我三魂七魄都…… 好啦! 我虽然很多时候大大咧咧的,但我也不傻啊。 早在知道马才人还是个处/子的时候,我就有过猜疑,猜想东宫的这几个美人,是不是还都是完璧之身。 柳昭训先不说了,她其实已经不是完璧,不过我知道这件事和太子没有一点关系。郑宝林也不用说了,她嫌弃太子爷,根本是人都看得出来,太子爷心里也很清楚,对她更是没有一点兴趣。 马才人也可以理解,太子爷知道我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女人,他好歹也有一点怕我发疯,是以不碰马才人,也很可以理解。 姜良娣就不好说了……我本来以为,姜良娣这一批人是他顺路携带回京的,很可能这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想到进宫后要服侍的居然是皇上这个老菜帮子,就在路上勾搭了太子,两人发生了一些不名誉的事,一来二去,皇上就把姜良娣赏赐进来了——虽说这种事毕竟不名誉,但像皇上这样的性子,一直是最能容忍儿子们沾花惹草的,很可能会玉成好事,也是难说。 可是姜良娣进宫之后,我留神打量她和太子之间……就好象我说的一样,太子看她,是看她可怜,不是看她可爱。 就是看马才人的时候,都比看她多了一丝欣赏的意味。 所以姜良娣和太子之间清清白白,我虽然讶异,但却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李淑媛这个就怎么都说不过去了,李家在朝堂上一直偏帮太子,听说李淑媛在家一向也挺受宠的,太子虽然常年冷落李淑媛,但极其偶尔的时候,也会到她房里去坐一坐,说一说话,至于有没有摸摸小手,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忽然间又想起李淑媛进宫的时候,对这种事根本还一点都不了解,连一册春宫都没有来得及带,还要她娘夹带进来给她…… 她该不会一直不知道两个人在房里该怎么做吧? 也不对,那样的话,她自己肯定是以为太子爷已经和她敦伦过了,也不会有“五个美人全是处子”的说法。 再说,我从来没有要求王琅不许碰别的女人…… 也不对。 我以前似乎好象是要求过王琅…… “不许你看别的女人!”当时我似乎是喝了一点酒,要不然就是很生气,所以语调粗鲁得和屈贵人一样。 “宫女也不许?”王琅居然还逗我。 “不许,一律不许。”我还要去挑他的下巴,被他皱着眉头拍开了。“等到我十五岁,我就请姑姑下旨,把你嫁进我们苏家,做我的相公。你要是看别的女人一眼,我就挖掉你的眼睛,你碰别的女人一根手指头,我就砍掉你的手……你只要看着我,看着我!” 这段对话忽然间就跳进了我的脑海里。我激越的声音,甚至还好像在耳朵里激起了阵阵的回音。 真乃怪事。 我倒是真的不记得什么时候和他说过这话了。 肯定是醉话,因为我还要他嫁进苏家,这话在我清醒的时候当然说不出口。可是我也不记得我有限几次醉后和王琅在一块的时候说过这种话,事实上我根本也很少和他一起喝酒,毕竟十三岁之后,就算我被表姑接进宫里小住,也很少有机会和王琅坐下来一起喝酒……有是有过几次…… 十三岁的时候我难道就想着嫁给王琅了?我……我不至于这么厚颜无耻吧? 再说,我这明显是醉后胡说八道,就算我说了,王琅难道会当真吗?我醉后说过的话还不止这一句了,我经常要把苗家人全杀掉——我看王琅也没有去杀掉皇贵妃的意思。 我捧着脑袋,一边想一边踱回了东宫。 王琅今天居然没有在学士府吃晚饭,而是回来和我一起吃难以下咽的御膳。 我公公在美色上是很用心的,饮食起居就不那么讲究了,不比前朝一顿饭要吃七八十道菜,我和太子一顿也就是二十多道菜,说起来就是大户人家的标准。 关键是还并不大好吃,御膳房本来隔得就远,很多火候菜送来的时候都是靠铁盘保温,你比如说爆双脆就吃个脆字,可等爆好送到东宫我吃到嘴里了,还脆个什么劲儿啊,没吃出个皮带味儿来就不错啦。 王琅自小是吃这样御膳长大的,还好一点。我和柳昭训当年怎么说也是吃过见过的——唉,柳昭训一出去礼佛就胡吃海塞,我真的不怪她,就是我自己,都好想出去礼佛哦,呜…… 我一边吃饭一边在琢磨着那段对话的故事,居然罕见地一整餐饭都没有烦王琅。 不是王琅向我指出,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你该不会又和贵人闹起来了吧?”他一边说,一边上上下下地看我,好像很怕我这一次去未央宫,又和屈贵人闹出全武行一样。 我白了他一眼。 “没有。”言简意赅地回答,依然在细想我和王琅之间的那段对话到底可能发生在什么时候。 王琅的表情更怪了,他甚至捏起我的下巴来打量我的表情。 我由得他看,顺便瞪着屋顶,继续考虑。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王琅瞪着我已经很久,而且眼神中竟颇有些浅浅的担忧。 以他的性格,能有一点浅浅的担忧,已经算是关心我了。 我一下居然有点感动,只好主动解释。“太子爷也知道,贵人一直很关心你的子嗣……” 只是这一句话,太子爷面上顿时现出了几分了然,他松开手,拍了拍我的脸,淡淡地道,“这种事强求无益,随缘也好。” 又迅速换了一个话题和我商量,“既然你要重开朝阳宫,我看不如顺便把朝阳宫的宫墙修起来,免得太监宫人进进出出太过随便……” 我赶快制止他,“我追求的就是一个随便!这件事,你不要管。” 太子爷给了我一个眼神表示不解,我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太监宫人进出不随便,很多事,也就没了发酵的温床。 这之后几天,我一直很安分,甚至连酒都不喝了。 我开始考虑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那番话到底是我的臆想还是真有其事,如果有,什么时候发生的,在那番话之后我们又做了什么。 第二个问题:王琅到底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 第一个问题就不说什么了,想得出就是想得出,想不出就是想不出……记不起来,我也没有办法。 第二个问题,则很值得花一番心思。 王琅是不是曾经有一点喜欢我呢,我觉得,可能是。 不过我们毕竟从小一起长大,虽然我又霸道、又跋扈、又幼稚、又肤浅,但是青梅竹马,连瑞王那样被我欺负着长大的人,都顾念着我们的情谊,对我那么好了。王琅有一点喜欢我,人之常情。 仔细想想,他对我一直也挺不错的。 小时候我爹娘在外打仗,姑姑把我接进宫里,王琅刚到咸阳宫的一两年,我们就住在偏殿里,一东一西,撩起帘子,两间屋只隔了一个堂屋。 我经常跑到他的屋子里去,乘晚上没人的时候,央求他将屈贵人的杀猪往事给我听。也把苏家的故事告诉他……很多次都是睡着了才被养娘抱回去躺着。 这样一想,他虽然对我总是很不耐烦,但被我缠不过了,一般也会说两个故事来敷衍我的。 等到长大一点,他开始读书了,我就经常去紫光阁找他玩,或者在他自己的小书房里,拉着他,“不要老是读书,也陪我玩嘛!” 虽然时常要撕一两本书来威胁他,也会挨他的板子,但他有了空也会带我去玩…… 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可能并不做数。 我忽然间又迷茫起来。王琅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我好像也很难分辨出什么时候起他已经算大人,而且我已经也算大人了。 总不能说我十一岁他十三岁的时候,他已经算大人,并且就喜欢我了吧?那时候我根本还就是个黄毛丫头。 等到我十三岁,他十五岁的时候呢? 那时候,他的确已经算大人了…… 只是他喜欢的不是我而已。 曾经我很肯定这一点,就好像我很肯定他的确是喜欢我的,尽管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过什么,但这种事,我觉得彼此心照也就够了。 然后我就被事实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就在大婚那天晚上,王琅还亲口告诉我,他之所以娶我,并不是因为他中意我。 可是现在忽然间我又并不大肯定,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想法。像王琅那样的人,心思能绕出九条弯来,很多时候,也不能把他的话太当真。 哪里像我……一点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恐怕谁都瞒不过去,就是屈贵人在我小的时候,都会偷偷地骂我,“你别想着我们家小六子!小小年纪的不学好!”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喜欢上他,喜欢王琅,似乎是最自然而然地一件事。因为从小到大,我的眼里就只有他。 还好我是苏家的女儿,是我姑姑的侄女,我爹娘的女儿,我哥哥的妹妹,苏家人的血液,也流淌在我的身体里。 否则,我一定不能斩断情丝,摆脱掉对王琅的喜欢。 忽然间,我很希望那一番对话,只是我的幻觉,而屈贵人的话,也根本只是她的臆测,王琅根本一直在享尽美人们的温柔,绝不是只我一个人。 我希望他不要再给我一点希望,再让我误会,误会他可能有一点点喜欢我。 那样的误会来一次,就已经够难堪的了。 21、食言而肥 接下来的一个月,宫里都很平静。 屈贵人给我下了夺命通牒后,似乎好像了却了心头的一件大事,几次见到我,脸上虽然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馋劲,好像恨不得把我拆吃入腹,吃剩下的骨头再去当柴火烧,但她马上就会去看我的肚子。 看着我的肚子的时候,她甚至还可以对我(的肚子)友善地笑一笑:我早就说过,为了报个孙子,屈贵人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皇贵妃虽然并不是个消消停停的人,但被皇上那一掐脖子,到底也安分了不少,这些天来,也没有闹出太多的幺蛾子,给王琅添堵。王琅于是得以好整以暇地出紫光阁去,今天见两个年少有为的翰林,明天和三四位侍讲谈谈心,请他们出力,说服一下‘冥顽不灵’的肥猫学士。 穆阁老听说很是吃味,也借着这开仓放粮的事,安排了好几个心腹弟子和太子爷相见。 这居家过日子,也要讲究一个张弛有度,太子爷没声音的时候,我身为太子妃,不闹腾出一点事来,东宫就显得太沉默了。现在太子爷在办事,我要是再事儿事儿地,我公公就要觉得东宫太吵,烦着他了,就要来敲打我们俩了。 所以这一个月,我是什么事都不管,只是一心在安排朝阳宫的修缮一事:紫禁城里的这些王八羔子,没有一个能做得了主的人时时刻刻地盯着,朝阳宫只怕能修到明年!明年——明年我要还没有怀上,按屈贵人的话,我就得断了她们的避子汤……那我还搞移宫干什么?! 我的这一番苦心,用柳昭训的话说,就是“娘娘现在哪里还有心管别的事,是巴不得明□□阳宫就修好了,把我们给迁过去居住——这样设身处地地为我们妃嫔们着想,娘娘实在贤惠!” 这丫头最大的优点,就是很懂得为我做面子。 东宫四个妃嫔,全都露出了一脸的异色,郑宝林是似笑非笑,姜良娣是一脸苦涩,李淑媛好像憋了一口苦水,吐吐不出,咽咽不下,马才人却是眼波流动,若有所思。 我难得好心情,应和了柳昭训一句,“昭训实在是客气了,世暖虽然年纪小,比起诸位姐妹都要来得年轻一些,但忝为东宫正位,自然要照应着姐妹们。姐妹们也别客气,这都是世暖该做的。” 这番话说出来,就是脾气最好的姜良娣,都似乎很忍不住,想要扑上来咬我一口了。更别提李淑媛——照我看,要不是她的靠山皇贵妃最近低调得很,李淑媛就要冲口而出,咆哮东宫了。 所以我早就说过,居家过日子,你的心思要是被别人摸得太清楚,难免就处处被动。就好比这三个美人儿,为什么老是被我拿捏得上不上下不下,气得七窍生烟的?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我苏世暖十分的无赖无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们的心思,太好猜了。反而是郑宝林不忮不求,我对她就十分的客气。 我一边想,一边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几个妃嫔的侧脸。 要说东宫六美,如果不带柳昭训,实在称得上是千娇百媚,带了柳昭训,那也绝对是百娇十媚。郑宝林就不说了,她浑身上下有一股高洁凛然之气,望而不可侵犯,实在比我这个太子妃都要更高岭之花得多了。 我们目光相对,郑宝林略带试探之意,冲我挑了挑眉毛,似乎是在无言地询问我,没事把她们几个叫到一起,为的是什么。 我冲郑宝林龇出牙齿,把此女吓得微微后仰,才埋怨地给了我一个白眼。 看,就是因为她无欲无求,所以对我才这样不客气。 可惜,从前郑宝林没出嫁的时候,一直在家幽居,从来没有像我一样在外冶游,不然说不定,我们还能做个手帕交呢。 “这一次把姐妹们召集过来,也是为了正式将朝阳宫的住处分一分。”我也没有再故弄玄虚,毕竟做人也不能太过分,移宫的事对这三美来说,已经是极大的打击。“钦天监说,六月十日宜搬家,也就是三四天的时间了,朝阳宫后殿前殿偏殿一共六处,姐妹们就选自己喜欢的地方,赶快定一定,六月十日咱们就一总把所有的家具陈设全都搬到朝阳宫去,也省得再拖延了。” 我话音刚落,郑宝林就道,“妾身瞧着西后殿就好,靠着太液池不说,而且非常僻静,适合养病……请娘娘成全妾身,让妾身占了西后殿吧。” 西后殿就在太液池边上,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码头可以停船,占地虽然阔大一些,但从物理距离来说,离东宫最远,并且周围也比较荒凉,不是一个一心上进的好妃嫔应该选择的地方。所以也没有人和郑宝林来抢,我当然更不会有意见,于是她就很顺利地预定到了西后殿。 李淑媛也抢着要了东前殿,自古东贵西贱,前高后低,东前殿这样最尊贵的地方,在她看来,恐怕是非己莫属。——这个人永远都记不住柳昭训已经不是我身边的丫鬟,而是东宫中品级最高的妃嫔。 柳昭训笑眯眯地,也不和她计较,倒是马才人和姜良娣很有些敢怒不敢言的意思。 马才人对柳昭训殷勤地笑,“请昭训姐姐先挑。” 柳叶儿的包子脸上又多了几条褶子,她笑嘻嘻地说,“西前殿是故皇后曾经住过的地方,我可不敢住,我住东偏殿吧。” 她都这样说了,马才人和姜良娣哪里还敢去捡西前殿?余下东后殿和西后殿一样,都是占地比较大,但也比较偏僻的地方,马才人看了姜良娣一眼,眼波流转,还没有说话,柳昭训就又抢着道,“姜妹妹如果不嫌弃,就和姐姐对面一道,住西偏殿。” 这就是柳昭训的风采,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根本连两个妃嫔的意思都没有问,也一副懒得解释的样子。 姜良娣虽然惊讶,但也看得出有些开心。西偏殿不管怎么说,总是比东后殿要来得更靠近东宫一些。 马才人就低垂下脸去,露出了淡淡的委屈,又哀怨地瞥了我一眼。 她越是假装温柔贤淑,我就越感到欺负她,实在是让我很快乐。于是我就冲她畅快地笑起来,尽情地表现出了我的喜悦。 以马才人的心机,都不禁流露出了恨不得咬我一口的情绪。 五个人要挪窝,东宫最近当然很热闹,太监宫人们进进出出,费力巴哈地把大件家具往朝阳宫折腾。我嫌吵得厉害,又有些坐不住,就到露华宫去聆听陈淑妃的教诲。 我表姑正在打盹儿,宫人们不敢叫她起来,我白跑了一趟,又被暑气熏得有一点恹恹的,索性就在露华宫的东殿里找了一张竹榻躺着休息,不知不觉,居然也跟着迷糊了过去。还是瑞王叫我起来,告诉我表姑被皇上叫去说话,刚才已经去瑞庆宫了。 皇上到了暑热的天气,时常会让表姑去给他泡一壶凉茶来喝,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习惯依然未改。一时间我很有些感慨,就揉着眼半坐起身,拍着竹榻和瑞王说,“没想到这张贵妃椅还在这里,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时常在东殿休息,到了夏天,我总是霸着这张椅子不肯让人的。” 瑞王眼底顿时现出了一点笑意。 他拖长了声音,“为尊者讳,这种事,王珑已经记不清了。” 这个人连损人,都要绕好几个弯子,不仔细一点,根本不知道他是在夸你还是在骂你。 我不禁白了王珑一眼,“怎么是你来叫我?” 虽然我不大在意这个,但毕竟男女大防,有些事还是要避讳一下,才显得庄重。 “母妃出行,总要带几个心腹宫人,王珑害怕六嫂又睡到地上去了,所以这才进来探路。”瑞王的声音还是那样慢悠悠的。“这一番苦心,果然没有白费。” 我脸上就是一红:自家人知自家事,我刚才真的差点又不慎翻倒到地上去。似乎如果不是瑞王进来叫我,搞不好我又要一头栽倒在地,痛醒过来。 更不要说口水还流得纵横交错的……嘤! 赶快站起来招呼王珑远离事发地,“现在太阳只怕也下去了,我们去太液池摘一点莲蓬吧,你六哥没事的时候,也会掰几个来吃的。” 话一出口,又想咬住自己的舌头。 我分明都不喜欢王琅了,我管他爱不爱吃莲蓬啊?就算摘了,那也是我摘给自己吃的! 再说,当着谁不好,我为什么要当着瑞王说这话?难道我这么快就全忘了? 就是三年前,在太液池边上,重芳宫附近的那座小假山后头,王珑是怎样见证了我最难堪的一刻…… 我还有脸当着他的面,表现出我对王琅那一点不争气的小心思吗? 苏世暖,你真是无脑到家了! 我的纠结,肯定已经全现在了脸上,瑞王又弯起了他的眼睛。 他生得很像陈淑妃,那股涤然出尘的气息,无时无刻不环绕周身,尤其是在我才睡醒,脸上枕痕都没消的时候,透过朦胧的视野看过去,更觉得他的眼神好像有若实质,可以直接看进我心底。 而这淡淡的笑意,就更像是在嘲笑我见不得人的心思,与见不得人的自怨自艾,又好像在说:苏世暖,你和我说过的话,难道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吗? 我忽然间想起了当年的事。 那时我尚且年少气盛,有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锐气,就是最难堪的时候,也不愿有第二个人来安慰我。 瑞王几次想把帕子塞到我手里,都被我推了开来,我宁愿用手擦掉眼眶中残存的眼泪,将苦涩的滋味全咽进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对王珑发誓,“我今生今世,都决不会嫁进你们王家。别人稀罕太子妃,我不稀罕,前生作恶,今生宫妃,我才不要做王家的媳妇!” 王珑似乎低低地叹了口气,然后,他又自嘲地笑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王珑的这种笑。 他的笑一直是很温和的,有一种玉一样的光泽,像是三月里的春风,和煦柔软,拂面而过,不湿衣襟。 而这种笑却很冷,冷得让人几乎要揉一揉眼睛,定睛再看,才能弄清楚是不是自己的眼误。一个像瑞王一样温和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笑。 我就忍不住又揉了揉眼,再睁开时,瑞王又已经笑得风轻云淡。 他调侃我。“六嫂和六哥真是恩爱,就连摘几个莲蓬,都忘不了六哥。” 一边说,一边又冲我挤了挤眼。似乎在笑我,明明下定决心要和他决裂,明明下定决心不再喜欢王琅,却总是食言而肥。 看吧,我就说,这句话出口,又免不得要挨他的嘲笑了。 我不禁摸了摸小肚子:还好还好,虽然我惯常食言,但却似乎并没有多肥。 22、引以为傲 虽然说是要采莲蓬,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一个堂堂太子妃,身边还站了个腿脚不大方便的瑞王,要亲自坐船荡舟去采莲蓬,那也是戏文里的故事。说是采,也就是叫几个宫人来乘了扁舟,荡到太液池里,在莲叶间穿梭着,采摘新鲜的大莲蓬。 瑞王靠在一株柳树边上,难得地露出了童趣,指点着宫人们哪里的莲蓬最是饱满。过了一会,才笑着问我,“好几次想到东宫找六哥说话,宫人们都说六哥外出了。怎么最近六哥这样忙?” 我张开口,回答就要冲口而出,忽然间又觉得不妥。这里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很多话可能顺着风吹远了,被不该听到的人听到。 “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我告诉王珑。“反正你爹老是有那么多麻烦事要交待他办,现在不就是在说军粮的事了?” 瑞王的眼神闪了闪,又闪得我很心虚。 从小到大,我们三个人之间几乎很少有秘密,至少我知道的事,除非实在不适合两个男人知道,否则我都会慷慨地说出来,和他们共享。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要向王珑守密了? 我就别开头不敢看瑞王。 反而是瑞王反过来安慰我,“不要紧,六嫂能学会守口如瓶,我也就放心得多了。” 他又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将视线投向了天边,唇边浮起了一抹淡淡的笑。 这一笑里,又有冷锋,一闪而逝。 我正要再揉一揉眼睛,瑞王就笑吟吟地开口。“十弟,在树后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呢?” 随着瑞王的话,福王就从远处的一株大树后头转了出来。 我这才明白了瑞王的意思:守口如瓶,真是在后宫中生存的先决要件。 “我在捉迷藏呢。”王玲脸上一派天真无邪的笑,“六嫂好,七哥好,六嫂和七哥在做什么呀?” “我们在给你六哥采莲蓬。”瑞王亲切地告诉福王。 我根本当作看不到福王,低下头拍了拍衣袖,又眯着眼指挥宫人们,“把左边那个最大的采下来就得了,这么一大捧,太子爷也吃不完。” 我早就说过,我是个心胸狭窄,又很护短的人。 福王小时候是个很可爱的娃娃,我看他虽然不算顺眼,但也不曾讨厌过他。不过,自从我姑姑去世之后,我就逐渐开始嫌他碍眼。时至今日,几乎已经到了讨厌的最高境界:我开始当他不存在。 皇上就说过我好几次,说我没有太子妃的胸襟,不能体恤太子的弱弟,我表面上嗯嗯啊啊,私底下看到福王,还是没有好脸色。 福王也很精明,他甚至可以对着太子爷撒娇,却也从来不招惹我。 他就和瑞王绕圈圈,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我听见七哥说,最近六哥的差事很辛苦呢!” 人小鬼大,才这么一点点大,就开始套话了。 我翘起鼻子,看也不看福王,向瑞王告辞,“莲蓬也采来了,我就先走一步,七弟也早点回露华宫去吧。” 瑞王难得地露出了一脸的啼笑皆非。“六嫂……也好,六嫂请慢走。” 福王眨巴着大眼睛冲我笑,“六嫂慢走!” 他从来是很懂眼色的,一般也不会对我这样热情。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恐怕这死孩子刚才是真听着了我和瑞王的对话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皇上把这差事派给太子爷的事,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虽然说我和瑞王的对话,就算被听到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我总觉得还是要和太子爷说一声才好。 每逢朔望,太子爷是要和皇上一起上朝的,他这几天又经常在肥猫家里耽搁到很晚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我都睡了,早上起来的时候他又已经出门,说起来,我也有三天没看着太子爷了。 今晚吃过晚饭,我就在东殿里东摸摸西摸摸,又握了笔写一些淫词艳赋,一会儿又翻开地图看看我哥哥现在正在哪里驻扎,又倒到床上捶打几下枕头,尽量维持着清醒,等太子爷回来。 太子爷今晚果然又是过了三更才进屋。 一进屋,我就扑到他身上饥.渴地闻他的味道。 “哦哦哦,这是……同和居的糖醋瓦块?酸甜味儿真是勾魂!还有还有!好香的干丝味儿,你吃了玉华台的汤包?啧!可恶!肥猫一年俸禄到底有多少,怎么连致美斋从云南弄来的醉明月都喝得起!” 就连阿昌上来要给太子爷脱衣服,我都把他拍开了,“等等,让我再闻一闻!天啊,我有多久没有吃到味儿这么正的糖醋鱼了,让我再闻闻……” “苏世暖,你是狗啊!”太子爷的语气罕见地有了几分哭笑不得,他一开口,酒味更重,我立刻放弃了他的胸口,转攻唇边颈侧,沾染酒气最重的地带,不过我的鼻子才擦过去,他就推开了我,吩咐阿昌,“去准备热水。” 两个小宫人就抖抖索索地上前来,要为太子爷脱衣服。太子爷收敛了唇边的一点笑意,冲她们摆了摆手,又是淡眉淡眼,“我自己来吧。” 要不是他的脸上还有淡淡的殷红,恐怕这淡然,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可王琅是个最不禁脸红的人,不管是酒意上涌的殷红,还是怒意烘培出的晕红,都会让他眉宇间多出一股湿淋淋的气质,风流情.色四个字,在他淡红色的双颊里,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 两个小宫人顿时就跟着王琅红了脸,喃喃地道了罪,在我的逼视下转身出了屋子。 王琅这才转过身来,对我挑起眉毛,做询问状。“爱妃今晚有兴致,居然等到了三更后。” 一边说,他修长的指头一边解开了纱袍上的盘扣。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逐着那白皙的长指,脑中忽然又泛起了一些破碎的景象,在无数个地方,他的手指灵巧而快速地解着我的裙带…… “有点事要告诉你一声。”我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说。 “哦?”他不但挑起了眉毛,声调更开始微微地上挑,挑出了风月无边的缠绵——糟了,我开始胡思乱想了。 我移开眼神,垂下睫毛,又忍不住从睫毛底下转过眼珠子看他。 王琅垂下头,似乎是有些疲惫地轻吐了一口气,他随手摘掉了头顶的玉冠,抬起头来,将纱袍褪下肩头,又解开了薄缎里衣,将它拉开,露出了也泛着潮红的肩膀。 怪了! 明明我和他什么事也都做过了,甚至有很多时候,我们是在不应该的地方做着不应该的事。可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被一种羞耻感笼罩,从指尖到脚趾尖都带着暖热? 我想走,又有点舍不得,背过身去不想看王琅,又忍不住偷偷地回头瞟他。 就发现王琅笑笑地看着我,好像在看一出精彩的猴戏。 他脸上又现出了那样的笑,笑得整间屋子似乎都要亮起来。 我真的有点受不住了,得使劲地咬着唇,才能阻止自己脱口而出,求恳他……我却也不知道要求恳他做些什么。 “死王琅!”最终,我恼羞成怒,狠狠地呸了他一口。 王琅低笑起来。 他从来矜持冷淡,很少这样畅快地笑,有限几次,多半都是我做了什么蠢事,才逗得他忍俊不禁。 而此时此刻,这笑声里的意味实在让我更脸红了几分,那水淋淋的湿润感,还有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让我从心底一路痒出来的撩拨…… 他叫我。 “小暖,过来。” 王琅只有在心情特别特别好的时候,才会叫我小暖。大多时候,他都连名带姓地唤我。 我咬着唇,忽然害羞起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嗫嚅什么,垂着头,就是不敢过去。 他又带着笑,低柔地诱惑我。“来,小暖。” 一边说,王琅的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腕,将我带进了他怀里。 毕竟是夏天,王琅又喝了酒,他怀里就有些未散尽的汗味,混了他常用的熏香味道,淡淡的……撩人。 他的手心又要比平时更热了几分,一路从我的手腕往上,烙烫了我的肩膀,我的,我的…… 我忍不住发出了一点声音,又很快咬住唇,不好意思地提醒太子爷。“阿昌还在——嗯,还在净房里……” 太子爷就暂缓了手上的动作,扬声叫,“阿昌?”一边把我带到了他怀里,遮住了我的衣冠不整。 阿昌很快屁颠屁颠地跑出来,“殿下有何吩咐?” 王琅很少这样直截了当,言简意赅。“滚出去。” 我透过肩膀,看着阿昌迫不及待地滚出了屋子,又小心地为我们合上了门,忍不住就低声笑话王琅。 “阿昌出去了,谁来服侍你洗澡?堂堂太子爷,也这么急色?” 或者是因为今天喝了酒的关系,王琅特别着急,他已经把我就近压在了床柱子上,一边心不在焉地嗯哼连声,一边撩拨着我的,嗯,我的那里……只是稍微撩染出了湿意,就握住了我的腿,直接推了进来。 我有点不舒服,不禁皱起眉,“别那么快……啊!死王琅,你!” 接下来的事,咳咳,我就记得不清楚了。 总之最后,什么都告一段落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我已经和王琅一起安顿到了浴桶里,靠着他的肩膀努力喘息,平定着如雷的心跳。 王琅的心情似乎也不错,在昏黄的油灯下,隐约还能看到他唇边隐约的笑,他的手指在我肩上游走,顿了顿,又扬起来,为我把散乱的一丝头发,别到了耳朵后头。 这一点点不经意的温柔,又让我的心不争气地狂跳起来。我不敢看他,也不敢靠得太紧,免得又被他笑,只好努力地蠕动着,往一边的桶壁靠近。 王琅也不言声,等到我要抽出腿来,彻底挪出他的怀抱了,他才拉了我一把,又把我拉到了他胸口,环住了我的腰。 “用完了就想走,嗯?” 他的声音在□□后,总是特别的低,似一根宫弦绷紧在心里头,来来回回地不断拨动,拨得人心底酥酥麻麻。 “谁用你了。”我有点不忿,“是你、用、我!这一点要搞清楚,人家等你,是有正事要和你说,又不是,又不是……” 太子爷低低地笑起来。“刚才就该有一面镜子,能映得出你的表情,叫你亲眼看见,现在也就没得狡辩。” 我一下脸红起来。 该死,我一向不善于隐藏情绪,刚才看着王琅脱衣服的时候,想必是心底的垂涎,又流露到了脸上。 这样说,王琅还是体贴到了我的心意,才主动成全了我的想望? 呸! “那你当着我的面,脱什么衣服呀!”我气不过地戳着他的胸口。 太子爷很无辜地回答,“我要洗澡啊。” 有时候真觉得和我公公身边待久了,都会被他给染得疯癫起来,每一次、每一次和王琅说话,我总是有一股掐死他的冲动。 “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我愤愤地说。 到底还是懒得和王琅计较太久,我们出了浴桶,我一边擦拭身体,一边就和王朗说了福王的事。 王琅对于福王偷听,反倒没什么反应,他一边给我穿衣服,一边掐了我的……嗯……我的莺桃一下,居然还很是用了一点力,疼得我痛呼起来。 “你又和王珑独处?”他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苏世暖——手伸出来——男女大防——” “不可不慎。”我和他一起合唱完了,才自我辩解,“我只是在表姑那里遇到了,随便说两句嘛。”很明智地没有提我又在露华宫睡着的事。 王琅还是有些不高兴,他又回复了八风吹不动的死人脸,默不做声地让我给他披上了睡袍,和我一起出外间睡觉。 我都趴到他身边了,才忽然想起来。“今晚是不是该马才人侍寝?” 他扬起眉毛,给了我一个白眼,慢吞吞地回答。“爱妃真是有心了,按常理,似乎的确是。” 按常理这三个字,王琅咬得特别重。 我一想到马才人现在还是完璧,三天后就要搬到东后殿这个比冷宫更多了几分孤凄的地方,还有她夹带进宫那极有意思的药,就禁不住要乐。 不过,为了省去王琅盘问我的麻烦,我到底还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我毕竟是东宫太子妃呀,今晚总得有一次,我这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得派得上用场吧? 23、按捺不住 隔天早上一早起来,王琅就又不见了人影,小白莲说,他一早就带着阿昌出后宫去紫光阁了。 紫光阁大部分时间是太子读书的地方,还有很多时候,王琅也会在里面见几个人,说一说自己的差事。他这一次去紫光阁,应该不止是读书,还是有一点事要办。 我懒懒地洗漱过了,又千辛万苦地顶着大太阳去给皇贵妃请了安,皇贵妃还问我,“今儿个怎么不见太子爷?” 福王这小子,传话真是传得快,不过,太子现在办的差事,本来也没有多少瞒人的地方。 我据实以告,“太子爷一大早就出去了,应当是去紫光阁读书。” 从皇贵妃的表情来看,她是一点都不信我的答复——不过不信也没有什么办法,我就是明摆着骗她,她又能拿我怎么样? 哎呀呀呀,什么时候和皇贵妃坐在一间屋子里,我的心情都会好起来。眼看着她分明是讨厌我讨厌得不得了,却还要作出一脸的温柔来,我就感到这日子过得很有意思。 当然,在这种时候,我就不去想我分明也非常讨厌她,但还是得作出恭顺的样子来这件事。 从重芳宫里出来,我回了东宫,在路上又遇到瑞王,他正要去给陈淑妃请安,我们站着互相问了问好,他也问我,“六哥呢?” “你六哥一大早就出去了,应当是去紫光阁读书。”我还是那句话回他。 瑞王看着似乎并不太相信,但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回了东宫,几个美人儿陆陆续续,都来给我请安。 郑宝林倒是第一个过来的,她问我讨要了一面玻璃镜台,号称原本的那一扇太小,恐怕不大合衬西后殿的摆设。 区区一面镜台,我当然许了她,不但许了她,我还大张旗鼓地立刻让人去开了库房取出来,给郑宝林搬运到西后殿去。 太子妃嘛,总得贤惠一点,一面镜台能成就这个名声,我也没有什么好小气的。 郑宝林还没有走,李淑媛又来了,下个月是我的生日,内外命妇照例要来朝贺的,她想请我开恩下旨,让她的两个姐姐也能进宫来,和她见上一面。 李淑媛的两个姐姐都嫁到了书香世家,姐夫还没有官职在身,因此平时也很少有机会能进宫请安。 我们从小在一块玩的时候,李淑媛都很少有这样小心翼翼的表情,甚至透了几分可怜,我这辈子最看不得的就是美人落难,心一软,也就许了她。 柳昭训则完全是来找我玩的,她第三个踏进屋子里,就张罗着要和我下象棋。 郑宝林和李淑媛都有了几分心满意足,尤其是李淑媛,虽然对我还是一脸的哀怨,但似乎那种激烈的恨意也随着我的一点好处而收敛了去,我喜欢李淑媛就喜欢在这里:这孩子实在是太简单了,简直要比皇贵妃娘娘更好对付。 这两个人还没有走,象棋盘都没摆出来,马才人来了。 我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兴之所至,就抢占了其他人侍寝的日子。 从前不知道王琅还没有碰过这四个娇滴滴的小美人,我还会在她们侍寝的日子里收敛一点,免得被人说我心胸狭窄,和底下人争宠。现在既然已经知道王琅根本没有进别人屋子的意思,我也不傻,我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表面功夫? 不过,马才人这可是第一次摆出一张这样的脸。 她看上去已经有些忍耐不住了,明眸中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又生气又沮丧,又有一些绝望。 可恶,就连这个时候,她看上去也挺…… 挺诱人的。 有些女人就是这样,分明长得也没有多美,就是特别招惹男人喜欢,甚至连情绪这样低沉的时候,看上去都很有几分可口。 真不愧是穆阁老送来的精品,我看这东宫四美里,也就是她最合太子爷的胃口了。 我顿时又有些淡淡的妒忌,就故意欺负马才人。“马才人来得正好,几位妹妹们也慢一步走。” 又当着大家的面宣布,“明年选秀,东宫是肯定要再进新人的,到时候几位妹妹们曾经的住处,就是新人们的屋子了。是以有什么体己的东西,可一定要带到朝阳宫去,免得到了明年还要回来翻找,那就太麻烦了。” 马才人和李淑媛的脸一下就刷白了。 从来只见新人笑,有谁闻得旧人哭,明年选秀东宫进新,朝阳宫又离得那么远,太子爷就算有心要尝个鲜,又哪里会记得朝阳宫里的几个人? 尤其是马才人,她的靠山穆阁老几乎是马上就要退休了,到了明年没了靠山,还不是我爱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 马才人眼底就闪过了一道光。 她再开口和我说话的时候,态度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娘娘……说起来,今晚是妾身侍寝的日子呢。” 除了李淑媛这样向我要过人之外,东宫还没有一个女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提起侍寝的事。 我挑起一边眉毛,“嗯,怎么?” 马才人就红了脸,低下头揉搓着衣角,“妾身平时很少出门,得见天颜的机会也不多……” 这是在婉转地请我不要和她争抢这个侍寝的日子了。 我呵呵笑,“好,马才人的意思,本宫很明白。” 本来还想表示得再大度一点的,柳昭训在几子底下踢了我一角,我才放弃了这个念头。——戏做得太过分就不大好看了嘛。 赶快又沉吟了片刻,把大家的胃口都吊得高高的,我才‘有几分不情愿地’道,“马才人就放心吧。” 马才人这才放松下来,她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又安排,“地方上送了一百坛玉楼春来——也真会捉摸太子爷的口味,从小他就爱喝这个。不过一送一百坛,太子爷一个人要喝到哪年哪月才喝的完,你们也分一些回去品尝好了。喝得好再来拿。” 我在这种生活琐事上倒是不小气的,什么好东西都有几个妃嫔的份,大家习以为常地谢过我受领了恩赐,就各自退了出去。我和柳昭训这才摆开棋子来下象棋。 下了半天,两个人都心不在焉的,我是兴奋,柳昭训也是兴奋,她一边兴奋,一边夸奖我。 “娘娘真是神机妙算,昨晚特地又占了马才人一晚上,今早提起进新的事,可以说都是点睛妙笔。” 柳昭训对我真是难得有这样的好话。 “其实很多事也都是自然而然啦。”我不好意思地谦逊,“就是做了才想得到,原来还可以这样。” 话出了口才觉得有一点双关,还没等我弥缝儿呢,柳叶儿已经吃吃地笑出了三十二道褶,笑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冥冥之中,我姑姑一定在保佑着我,今天什么事都很顺。 太子爷也没有三更才回来,过了初更他就回了东殿沐浴更衣,然后马才人派来的宫女,就进了东殿。 侍寝这种事,大了说也是太子爷的义务。到了那几天,太子爷也经常进几个妃嫔的屋子里呆一会。所以我才以为他和几个美人儿已经是发生了一些什么。这一次也不例外,太子爷就淡眉淡眼地随着宫女们,进了后头马才人的屋子。 我从门缝里满意地偷窥到了这一切的发生,转头就打发小白莲,“去柳昭训那里玩玩吧!” 柳昭训就住在马才人对面。 小白莲心知肚明地叹了口气,问我,“娘娘是又起什么心思了?” 小白莲和小腊梅虽然都很机灵,但这件事,我倒是还没有告诉她们:堂堂一个太子妃,居然要用阴招去算计底下的妃嫔,说出去也实在是太上不得台面了。 话说回来,我还真就是忍不了马才人,我恨不得下一刻她就飞得远远的,再也不能出来烦我。我就是这么任性这么无赖……又怎么着了吧? 我就高兴地告诉小白莲,“你不知道啊,上回马才人出宫祈福上香的时候呢……” 就把那一包不该有的药,告诉了小白莲。 小白莲和小腊梅听得双手捧腮,津津有味。 “今晚是她在东宫最后一晚上侍寝了,等她进朝阳宫去了。太子爷还会进她的门吗?”我不屑地说。“今晚再不用药……” 太子爷本来就是虚应故事,现在是没有办法,大家住在一起,他回来了,马才人不可能不知道。 等到移宫之后,难道马才人还打发人在这边整晚地等,和抓贼一样,抓到一次是一次? 今晚,是马才人最后的机会了,就算她还有过犹豫,在我的有意排挤之下,恐怕也要坚定了心意。 “而玉楼春呢,你当太子爷为什么那么喜欢?这酒味道特别的轻,不要说药了,就是一点点杂质,都会让回味变苦。”我又开心地将这一点告诉了两个宫人。“你们伺候的时间短,我又不爱喝,所以还不知道。在皇上身边服侍的老宫人们,再没有不清楚这一点的。” 皇上特别爱喝玉楼春,也就是因为它很安全。这种酒能成为皇家特供,多半也是因为这一点。 太子平时并不贪杯,要引诱他上钩,总得拿一点好酒出来——而只要下过药,玉楼春的回味就会变得特别苦。 这还是当年我们在咸阳宫的时候,姑姑教导我和王琅的。她拿了一瓶玉楼春,倒出十杯酒,每一杯里都加了一点点不一样的东西,我只能喝出五六杯的加料,而王琅却是十杯都尝了出来。 以他的敏锐,酒一入口,肯定就能喝出不对。接下来马才人自然就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了:给太子爷下药,这罪可算不上小。而且还是她自己起意犯案,和我可没有一点关系。 我就满怀高兴地等起了后头屋宇中的那一声怒吼。 等啊等,等啊等…… 等得我都有一点慌起来了,想打发小腊梅,“你去柳昭训那里看看去,小白莲怎么搞的,去了那么久都没有回来!” 小腊梅还没有应声,小白莲就慌慌张张地推开了殿门冲进来。 “娘娘,娘娘。”她急得有几分口齿不清,使劲地咽了咽口水,才把话说完。“太子爷往——” 也没必要说完了。 王琅就跟在小白莲后头,进了屋子,他俊颜通红,也不知道是因为酒意,还是药力,一双亮得怕人的眼睛,死死地钉在了我身上。 25、郎心似海 王琅一下沉默下来, 手指挪移到了我颈后,拨弄着我的一缕发丝, 挠得我很有几分痒。 话既然已经说开,我也就没有顾忌, 往后挪了挪,仔细地打量着王琅的神色。 从小到大,我们之间不知爆发过几千几万次冲突,我最爱的事就是撩拨王琅,而王琅也无数次地设计陷害过我,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在我姑姑去世之后, 世间不会有任何人比我更懂得王琅, 也不会有任何人比王琅更了解我。 很多事,我们之间早已经不需要言语。 现在王琅的沉默,肯定就不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措辞,才能不伤害到我。寒星也似的眼眸半合——从他的眼角眉梢, 我可以看得出来, 他的思绪似乎已经游走了开去,不知飘向了哪里。 过了一会,他才轻轻地推着我,催促我走出浴桶,又跟在我身后,拿着细麻布把我包了起来,仔细地为我擦着身子。 我默默地听凭他安排, 心绪也浮动了开去,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 我和王琅的洞房夜过得很不愉快。 在洞房夜里,我几乎是疯狂地反抗着王琅要我做的每一件事,甚至于我们行完了结发礼,他将我压在身下,试图要和我和合的时候,我依然在挣扎扭动……一直到扭着扭着,气氛就扭得不一样了。 那时候王琅对我,也就是这么柔和了。我们的第一次,他并没有得到太多的愉快。 忽然间,我很介意他在我之前有没有过经验,当时我总觉得他虽然被迫娶了我,但私底下,说不定已经和他真正心怡的那个人做过了该做的事。所以自暴自弃,一点都没有试图阻止过王琅和别的女人好。 可是现在,知道东宫三美都是处.子,我的想法就不一样了。 我开始以一种新的态度,来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 即使王琅……他喜欢那个人更胜于我,但也未必不喜欢我。 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总是有些情分的。 就好像十三岁的时候,我被他追到了太液池里,他把我打捞上来,当时御花园里还有元王、端王,我湿漉漉的样子,也不好见人,他只好把我领到假山后头,当时天气已经进秋,我十分冷,王琅就让我脱了外衣,套他下水前甩掉的外袍取暖。 当时才是九月,我只穿了菲薄的白绫中衣,裙子一脱,被风一吹,觉得湿衣服一下就贴在身子上,冷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而王琅却迟迟不把他的外袍递给我。我抱着手臂一回头,就发现他怔怔地望着我。眼中的无限情绪,似乎满得都要溢出来。 那时候我还小,不明白他的心绪。现在……毕竟已为人妇,回头想来,似乎可以体会到王琅在那一瞬间的感情。 所以,在我十三岁,他十五岁的时候,他毕竟还是喜欢我的。 而我…… 我又能骗谁呢? 我似乎一直也没有忘记对他的喜欢,我能做的,只是拼命地告诉自己,要表现得并不喜欢他,表现得像一个得体的、冷酷的、无情的、毒辣的太子妃…… 结果,这四大要点,我是一样都没有做好。 我一边出神,一边张开手让王琅给我穿衣服。 这也是小时候落下来的习惯,那时候我年纪小,有时候上了树下不来蹭了满身的灰,玩泥巴玩得一身脏,还要去蹭王琅的时候,他就会嫌弃地叫我站好展开手,然后剥掉我的外衣,给我换一件新的。 青梅竹马,就是这点不好,彼此间有太多故事,怎么去解读似乎都可以说得通。说他不喜欢我,有一大堆故事佐证,可要觉得他喜欢我,又觉得处处都是可以作为证据的小故事。 我又抬起眼去看他。 太子爷已经想好了什么,他弯下身来,认真地为我系上了纽绊,眼神已经不再散漫悠远,而是专注得不得了。 这男人就连系纽扣都可以做得好像在盖国玺。 看他还半.裸着身子,我赶快也投桃报李,给他擦了擦身,套上了一件睡袍,踮着脚给他系好了纽绊。脚一动,又觉得腰身有些酸软。 索性就直接扑到了王琅怀里,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王琅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把我带到了怀里。 “苏世暖。”他在我耳边轻声说,语调带了我最熟悉的嫌弃。“你真是笨得我都不忍心了。” 这句话,我也是从小听惯了的。 我的心一下就飞起来了,也不知道是脚彻底使不上劲了,还是美得都踩不到实处,只觉得一下子就要瘫软到王琅怀里去。 “我……我就是笨嘛。”就好像以前一样,对他撒娇。“好王琅,你告诉我,你喜欢不喜欢我?” 王琅低低地笑起来,“现在就是好王琅,不是死王琅了?” 他搂着我,半拖半抱地出了净房,把我安顿到床上,又用薄被,把我捆了起来。 我就成了一条青虫,在床上奋力地蠕动着,试图蠕动出他的束缚,黏到他身边去撒娇。 在我和王琅断绝来往之前,我一直就是这样讨人厌的跟屁虫。 结果王琅下一刻就给我泼了冷水。 “世暖。”他柔声说,“马才人的事,你把你的思路,说给我听听。” 这一盆冷水是泼得真好,把我从意乱情迷里泼醒了过来,一下回到了冰冷的现实里。 人家我刚才还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搞得王琅大半夜的红着眼来敲我的门,就差那么一点点,他要是把持不住,马才人那个小贱人就可能成功地爬到他床上去了。 我不禁担心起了我那肿痛的小屁股:太子这人,一向是言出必行,说要打我屁股,那是决不会打折的。 赶快翻过身来,把屁股妥妥帖帖地压在身下。 “嗯……”一边思忖着脱身的办法:就算要挨罚,至少也得等我,我的……不那么酸疼了再说。 王琅又怎么可能不清楚我的伎俩呢? “世暖。”他说。 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语气虽然有一点冷,但还算得上柔和,很显然,他正在按捺着自己的脾气。 从小到大,他对我按捺自己脾气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我一下反而更警惕起来。 “嗯?”就警惕地回他。 “马才人的药,是在大报国寺的时候,别人送进来的?”王琅不疾不徐地推导。 该死! 到底是我太笨了,还是我身边的人都太聪明了?想当年我在外冶游,扮男装浪荡江湖的时候,真觉得世上的人,大多都笨得要死。我苏世暖已经算是个聪明人了。可是从入宫之后,第一个太子爷把我压得死死的,第二个柳昭训把我管得没脾气,第三个我公公把我看得透透的,还有陈淑妃、瑞王、皇贵妃……要不是东宫这几个姑娘家根本完全在我掌握之下,什么事都瞒不过我,我真要觉得我自己也笨得无可救药了。 尤其是王琅! 你看看,人家都喝了几杯加过料的酒了,喝完了这几杯酒,还和我敦伦了那么久,脑子按理说正是糊涂的时候。结果呢? 随便一猜,我酝酿了这样久的又一个谋划,就这样被他给庖丁解牛一样随手剖析开来,清晰分明得不得了! 我扁起嘴,没有做声。 王琅只好帮我补完,“穆阁老眼看就要退休了,马才人即将失去靠山,心里肯定是很着急的。她带进了那份药,想必是没有瞒过……” 他抽了抽鼻子,才嫌恶地道,“柳昭训的耳目,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你……你又怎么知道我早知道了?”我不甘不愿地嘟囔。 “你不是早知道了,又何必在马才人跟前提起东宫进新的事,转头又在明知她当晚侍寝的时候,赏下玉楼春?”王琅勾起唇角。“苏世暖,你当我第一天认识你?” 唉,王琅真是把我从头到脚都摸得透透的了。 我只好翻过身来,把屁股露给他。 “你打吧。”破罐子破摔起来。 王琅不禁失笑。 “好,你说,我为什么要罚你?” 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王琅和我说道理。 我叹了口气,只好深刻检讨。 “我不该拿你做枪,先把马才人赶出东宫嘛……好啦,要打就快打——轻一点哦,也不要用铁尺啦!” 王琅的声音里又有了一点忍俊不禁。 “要打你,倒不是打你这个。” 他不轻不重地在我的尊臀上拍了拍,手往上走,仗着我被捆着行动不便,挠了挠我的耳朵。 “这件事,你做得不错,酒一入口,我就尝出了不对。”他告诉我。“唯一的错处,是你挑错了时机。” 我赶快洗耳恭听:王琅教我的每一件事,都不是无的放矢,也一定有他的用意。 “穆阁老正是快告老还乡的时候,我立刻打发了马才人,这是在明着寒老人家的心。就算老人家要退了,往后几年内,他的学生们,总也会和老师保持来往。”王琅就不疾不徐地为我分析。“尤其还是以这样不名誉的理由,被撵出东宫。叫老人家心底怎么不留芥蒂?” 没等我回嘴,他就弥缝了自己的漏洞。“当然,我是东宫太子,身份尊贵,老人家就算和我离心,也未必敢和我作对……” 王琅拖长了声音。 我恍然大悟。 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一次,我又错了。 还真和王琅说的一样,错就错在时机上没有把握好。 现在的王琅,正背着我公公搞七捻三的,做着亏心事,是经不起我公公注意的。这时候得罪穆阁老,很可能就会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你没有叫破玉楼春里的文章?”我闷闷地说。 恐怕非但如此,他还特地多喝了几杯,这才回来身体力行,给了我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王琅的唇又扬了起来。 我们谁也没有说穿这底下的一点用心和文章,但他似乎的确已经从我的表情里,看出了我那见不得人的揣测。 他的手指又在我脸侧摩挲了起来,阻止了我自怨自艾地将脸埋进枕头里。 “酒一入口,我就尝出了不对。”他继续说。“不过既然你挑错了时机,这件事,也就只能这样算了。我已经严词斥责过马才人,你这边也不要做得太过分,就这么私了是最好的。” 王琅这是侧面承认了我的猜测,又让我不要把事情闹到皇贵妃那里去。 所以这件事,我又得请表姑出山帮忙了。 我一下又自怨自艾了起来,倒在枕头上抽抽搭搭地问王琅,“你说,我是不是很笨啊?” 说我坏,我无赖,我都无所谓,但我……我受不了别人嫌我愚钝,嫌我笨。 “你从小就不喜欢使心机、玩手段。”王琅还是没有回答我的话。“世暖,本性鲁直,并不是错,只是一个鲁直的姑娘,却一定做不好太子妃。” 他一下又捏住了我的嘴,阻止我回他的话。 “可是现在你已经是太子妃了,”他的声音里,有了一丝淡淡的可惜。“所以太子妃该学的东西,你也不能落后……这几个月来,你的几次谋划,都有不对的地方,这不对,还是我可以为你遮掩,为你解决的。” “可小暖你要记住,有很多事,我也没有办法护着你……而如果你想把整个后宫都握在手心里,有些事,你不能不学。”王琅的态度又郑重了起来,他松开了手。 我抿着唇,怔怔地听他往下说。 “你要学的第一件事,就是从一个人的态度里,读懂他的心思。在这世上,没有谁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心里话,告诉给另一个人,即使是你,即使是对我。” 我发觉我没办法反驳王琅的这句定论。 “而一个上位者,一个合格的太子妃,首先要做的,就是全盘读出下位者的心思。唯有如此,才能将下位者化为自己的棋子,有了在棋盘上落子的资格。”他在我耳边呵了口气。 “你的第一份功课,就是读懂我的心思。” 26、变生肘腋 要读懂王琅的心思, 谈何容易? 王琅的这句话,一下就把我的睡意给打得散了, 他大爷倒好,说完了这一番话, 便安然闭目就寝,没有多久,呼吸就匀净了下来。 我本来有心和他捣乱,可是想到现在夜已经深了,而他明天一早,说不准还要到紫光阁去搞交际,心里一下就软了下来, 只是支着下巴趴在他身边, 借着床边的一点微光,细细地审视着王琅的脸。 醒着的时候,他从来不少威仪,天家太子的身份, 仅仅在神色间就已经流露无疑。可是睡着的时候, 王琅的五官出乎意料的柔和,这时候才能看出来他和屈贵人的确是母子,两人的长相,都是十足的精致。只是当他醒来之后,凌厉的气势会压过长相中的柔和婉媚而已。 我禁不住轻轻地在空中描摹他的脸颊,小心地不让我的手指落到他脸上,惊了他的好梦。 王琅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在我心中的形象, 毕竟是极为复杂的,当了解一个人到了这样的地步,就已经不可能用几个简单的词,来断定他的性格。 王朗是严厉的,但对我也有温柔,他对我是特别温柔的,可也特别的严厉。他实在是个变幻莫测的男人,从小就很有天家的风范。 我姑姑也的确曾经夸奖过王琅,“好孩子,这样小就能藏得住自己的心思。” 身为皇家子弟,又有谁不精通这一门绝技呢?就是我姑父的心思,除了我姑姑苏岱之外,又有谁能读懂? 我曾以为,他毕竟还是爱我的,从小到大,他虽然极力掩埋,但对我的在意,始终昭然若揭。就是瑞王,也都看得出来。 可……如若他是爱我的,那天晚上,他又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来? 我的心顿时就是一沉。 这几年来,每当我得意快要忘形,就要翘起尾巴的时候,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天晚上。 那还是一两年前,王琅选妃的时候出的事了。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月色特别皎洁明媚,低低地挂在太液池边上,水中清辉交错,一阵微风过处,月影粼粼而动,极是风雅可爱。 而只要一想到那晚的月色,所有的兴奋就会不翼而飞,徒留无边苦涩。 那一晚,几乎重铸了我的整个少年时光。 在十三岁之前,我是天之娇女,从小在咸阳宫里长大,帝国身份最高的男主人与女主人,将我捧成了掌上明珠。苏家如日中天,爹娘虽然身子不好,但对着我,却也是倾尽了万般宠爱。让我在宫里宫外横行无忌,度过了一段颇为飞扬跋扈的日子。 我从来也不曾讳言,十三岁之前,我并不大懂事。 从姑姑去世开始,几年间爹娘旧疾发作先后去世,哥哥又要披甲上阵到北疆征伐,我的世界忽然变了调,晴朗明媚的蓝天中,现出了灰而沉重的云彩。 而也正是从姑姑去世之后开始,王琅便渐渐地疏远了我,借口男女大防,也不许我和瑞王再多亲近。 当时我总是以为,他到底还是为我好的,将来我要入住东宫,在闺誉上就不能有一点沾污。所以我也尽量减少了入宫的次数,幽居家中,甚至还请了无数的教养妈妈,来教我宫礼宫规——那时候我已经渐渐懂事,明白我不再有任性妄为的权力,我们苏家,也不再是大云的第一门阀。这世间终究是有很多遗憾,无法用我的热情,我的天真去弥补的。 然而,当时我总是以为,我虽然也有不足,也有缺点,但总还是特别的。在这世上,有一个王琅,能够呼应我全心全意的热爱。 而为了这一天,我愿牺牲无数,只求与他白头。 那时候我还根本没有自知之明,而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又怎么能去读懂别人? 这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稳,在睡梦中几次又回到了那天晚上。 瑞王就走在我前头,他玄色的衣袖,在夜空中拂动着,他是受我之托,去问一问王琅对我的心意。 我紧着往前追赶,想要拉住瑞王,求他不要去问,不要再重演一遍我的难堪。可是在梦里他走得很快,而就算是被我抓住,他也只会为难地笑着,告诉我什么都布置好了,这一步,已经无法回头。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就很没有精神,揉着眼坐在床边,看王琅在宫人们的服侍下,不疾不徐地穿着衣服。 等到他都开始套外袍了,我才回过神来,不禁惨叫:“小白莲,你死到哪里去了!” 王琅就似笑非笑地冲我挑起了一边眉毛,调侃之色,深埋在他那张八风吹不动的死人面具下头,只从眼睛里露出了一点端倪。 这个人真是过分,自己起得早,也不叫我起来洗漱,身为东宫太子妃,还要让太子等着一起请安,这要是传扬出去,我又要被表姑拎着耳朵背《女四书》了。 小白莲应声而入,慌慌张张地捧来了我的全套行头。王琅也没有理我,他先出外殿去吃早饭了。 “是太子爷不让奴婢们叫醒娘娘。”两个小宫人一边打水绞手巾准备伺候我洗漱,一边叽叽喳喳地解释。“说是娘娘昨晚累着了,多睡一会也是好的。” 去,现在还玩起体贴了?分明是想要看我出糗—— 紧接着我就明白王琅这一次的确是难得地在体贴我。 我根本……我根本都快站不起来了。 “哎哟,本宫的老腰呀!”禁不住就抱着床柱子轻声抱怨了一句。对马才人的愤恨更深了一层:娘的,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处.子,这种药也敢下这么大的量?这是我毕竟还和太子磨合了那么半年多,要是半年前,我今天是别想下床了。 强忍着腰间的阵阵酸疼,我撑着直发软的腿儿下了床,才走了几步路就气喘吁吁地,恨不得叫小白莲把我背到净房去。就这样一边洗漱一边诅咒马才人,好容易又磨蹭出来,强忍着难受梳洗过穿了衣服打扮好了,走出屋子,太子爷早饭都吃完一会儿了。 他难得没有埋怨我拖慢了时辰,而是安顿我,“来吃个馒头再动身。” 我看了看屋角的自鸣钟:现在已经比我们俩平时到瑞庆宫的时间要晚一刻钟了。 “不吃了不吃了。”我心急火燎,“辇车来了没有?”就要直接往门口冲。 王琅安安稳稳地坐着不动,根本没有随我起舞的意思。我人都挪到门口了,回头一看,见他稳如泰山,只好又垂头丧气地挪回他对面坐好。 太子爷送了我一个大白眼,才慢腾腾地吩咐阿昌,“给太子妃上一碗杏仁茶,再配一个小馒头。” 杏仁茶是冬天的早点,这眼看着就要盛夏了,谁一大早喝这个? 王琅这是又要借题发挥来教育我了。我越急,他就越是不紧不慢,越要我急。 “你急什么?”从小他就爱这样问我。“什么事,是你能急出个结果的?” 我只好委委屈屈地浅啜了几口杏仁茶,将满心的着急给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作出了一副不紧不慢的态度来。 王琅果然这才满意,他挥了挥手,大度地告诉我,“天气热,杏仁茶喝不下去,就不要多喝了。一大早喝出满头大汗,也不好看。” 唇边甚至还难得地缀上了浅浅的笑意。 装!你再装!装成个大尾巴狼就遂了你的心意了是不是? 我气哼哼地白了他一眼,三口并作两口吃掉了小馒头,乘着阿昌和小白莲踱开了去安排辇车,才低声埋怨王琅。“还不是怕你请安迟了,皇上又要说你不恭敬——我难道还怕迟?” 我公公那么宠我,又怎么会忍心怪我请安去迟了,至于皇贵妃那里,最近她才被狠狠收拾过,也没有胆量借题发挥来为难我,我的急归根到底,还是为了王琅嘛。 如果在以前,我肯定要找出千般理由来为自己开脱:我不是为了王琅,我是为了自己,我讨厌他,又怎么可能为他考虑。 不过现在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我心里有没有王琅,难道我自己还不清楚吗? 一个连自己的心思都读不懂的人,又怎么去读王琅的心思? 王琅还是那不动清明的死样子,他正要说话,屋外忽然奔进了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跪下报信,“皇上请太子立刻进瑞庆宫说话,又带话说,太子妃连日辛苦,今日就不必进瑞庆宫请安了。” 我一下面红耳赤,又有些心惊胆跳:不会吧,皇上怎么对东宫的动静,就这么了如指掌?我昨晚上才……嗯……才被王琅这么恶狠狠地折腾了一番,他今早就让我别去请安了? 虽说这到底也还是为了疼我,可疼爱里,就透了丝丝缕缕的……不得劲儿。让人非但没有一点感动,反而很觉得毛毛的。 就是太子爷眼底也有了一丝讶异,他看了我一眼,神色稍作变幻,忽然轻声在我耳边道,“你别轻举妄动。” 便施施然起身,淡淡地道,“既然如此,那就动身吧。” 我一下又被王琅给闹糊涂了,只得怔怔地坐在位置上,目送王琅远去。 总觉得他的情绪,就随着皇上的这一句话而变得很低沉,甚至周身辐射的气场,都由淡淡的愉悦温暖,一下冰冷了下来。 有了这么一个插曲,我也无心再为难马才人,索性传话进去,让妃嫔们都不要出来给我请安了,又把柳昭训找来说话。 柳昭训老早就有过誓言,决不会再管我和王琅的事,所以尽管看着我的眼神里满是揶揄,但却到底没有嘲笑我…… 偷鸡不着蚀把米?似乎不对,那是马才人的心情。 搬起石头砸了脚?更不对,我和太子爷昨晚做的事,往俗了说那是恩爱,他要是不疼我,何必特地回来找我那什么什么。 总之她就是没有嘲笑我的谋划又成了空,而是很快坐下来和我商量,到底该怎么处置马才人。 “既然昨晚东宫已经严厉责骂,我看她自己也会知道羞耻,”柳昭训的话,意味深长,“我们再稍示警告,半年内,马才人是不会有什么举动的了。” 马才人虽然不聪明,但也绝对不笨。药都下了,太子爷也不肯动她一下,她还有什么手段能打动磐石一样的王琅? 既然如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能做的最好的选择,恐怕就是尽早出宫,免得碍了我的眼,继续被我收拾了。 我就和柳昭训商量,“她应该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你说,要不要挑明了告诉她,我这个太子妃,也并不只是件摆设?” 柳昭训的性子要比我阴险很多,最喜欢的就是做幕后的大阴谋家,她笑出了七八个褶子,“娘娘真是明知故问,又不是不知道,我柳叶儿平生最爱,就是——” “卖了人,再让那人帮你数钱。”我为她补完,又沉思了一下,也觉得马才人既然已经不可能再成气候,继续欺负她,也没有太大的意思。 就叫了小白莲过来。“传我的口谕,让马才人有多远就滚多远,进了朝阳宫,就不要再出来碍眼了。等我腾出手来,再收拾她。” 被这么一吓,马才人估计也是真的再不敢出来碍眼了吧。 虽然说没有达到把马才人赶出去的效果,但不知怎么,想到王琅回来找我,而不理会她,我的心情就特别的好。 我美滋滋地偷着乐了一会儿,才和柳昭训讨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一大早皇上就把王琅单独喊到瑞庆宫去了。还说,说我近日里辛苦,让我今天都别去请安了——” 我的话忽然间就断了。 不顾柳昭训好奇的表情,我一下在心底把当时的话给倒了回来。 那时候满心只是觉得自己很不舒服,又很不好意思:被王琅折腾成这个样子,让我公公看到了,只怕又要打趣我。 所以小太监传的口信,一下就被我理解成:皇上已经知道了昨晚东宫的事,所以特地让我在东宫好好休息,就不要出门请安了。 可是东宫虽然不说是铜墙铁壁,但到了晚上,也总是关了宫门,东西殿的事,更是很少被外人知道。我公公就算要知道一点皮毛,那也绝无可能,会这样地快。 而且他不是让我别去瑞庆宫请安,他是让我‘就不要出东宫了’。 这是在变相地禁了我的足呀! 又着急上火地把王琅找到瑞庆宫去…… 我一下又想到了王琅的吩咐。 我的心跳一下就快了起来,一叠声吩咐柳昭训,“我……我不能出宫,你到露华宫去问一问消息——看看皇上是不是又发作王琅了!” 柳昭训惊讶地问了一声,“什——” 她似乎一下也明白了过来,顿时就站起身来,默不做声地出了屋子。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柳昭训带着消息回来了。 皇上今天不让我去瑞庆宫,果然就是要私底下发作王琅。据陈淑妃说,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发落王琅的,只知道两个人现在还关在屋子里,外头的人是一个都不许进去。 表姑还带话过来,让我不要轻举妄动——“你也知道皇上的性子,你越劝他越发狠,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皇上让你别出东宫,你就别出门添乱了!” 到了关键时刻,不论是表姑还是王琅,是个个都比我更稳得住。 虽然心头就好像爬了几千只蚂蚁,但我也只能焦灼地在东宫等消息。 等到快吃中饭的时候,表姑又送了消息来:皇上罚太子在紫光阁面壁半个月,听说现在人已经被押送出去了。 我一下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27、他是太子 到了半下午, 瑞王来东宫取太子爷的寝具和衣饰。 “人倒是没有事的,皇上虽然生气, 但是到底没有动手。”瑞王第一句话,就让我一下宽慰了下来:我最怕皇上和太子两个人关在屋子里, 没有人劝,皇上气起来,就像是对皇贵妃那样,对待王琅。 “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我问瑞王。 其实瑞王不说,我大概也可以猜得出来:肯定是吴肥猫和穆阁老的安排,东窗事发了。 瑞王就给了我一个为难的表情,他吞吞吐吐地道, “听说是和外头的差事有关, 父皇忽然间嫌六哥差事办得太慢,就把六哥叫进去训斥了一顿,让他到紫光阁去面壁。多的话,也打听不出来。” 我的心又宽了几分:会先把从人们都遣出去, 再想太子爷发火, 可见皇上也没有太过气愤,并不想把这件事闹大。 王琅的太子位,终究还是可以保住的。 最怕就是皇上气得疯了,也不顾我哥哥还在边境打仗,就提起了废太子的事,到那时候,我就只有去跪咸阳宫了。 现在这样的情况, 虽然棘手,但还好,还不到绝境。 见瑞王神色也很低沉,我叹了口气,谢他,“还是你想着你六哥,要不然,王琅今晚也不知道睡在哪里。” 瑞王勉强露出了一个苦笑,又低声问我,“现在六嫂打算怎么办?” 我一时来不及多想,就要告诉瑞王。 话要出口,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对。 这件事明面上是皇上在罚王琅办事不够迅速,实际上是罚什么,整个东西六宫,心底都不会不懂。 皇上最忌讳的就是王琅培植自己的嫡系,后日的皇帝,今日就要来夺他的权。王琅又始终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力量,两父子之间关系尴尬微妙,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这一次王琅借着吴学士、穆阁老的安排,私底下检阅东宫派的预备力量,东窗事发,被他老人家责罚,也不能说是冤枉。 只是皇上为什么忽然间就知道了王琅在私底下闹的勾当? 那天我在太液池边和瑞王的对话,很可能是被王玲听去,回头告诉了皇贵妃,苗家私底下那么一查,就造成了今日的场面。 但王珑也决不是没有嫌疑。 我姑姑曾经教导过我,“什么事到了朝廷里,到了宫廷中,就不能有任何一点私人的好恶了。这不但是为了自己好,也是为了别人好。” 这句话我虽然并不太懂,但既然是姑姑教我,当然要奉如圭皋。有些事不告诉瑞王,也能让他不至于被我牵扯进麻烦里。 他可不比我,有金字招牌护身,皇上明知道我肯定是知情不告,也就是轻描淡写地软禁了我几天。 我就避重就轻地抱怨,“我现在心里乱得连一点头绪都没有,怎么办?还想问表姑,我该怎么办呢。” 王珑神色一暗,叮嘱我。“六嫂也别太难过了,至少六哥人没有受伤。” 他站起身告辞,“有什么消息,我会告诉母妃,这一阵子,难免麻烦柳昭训来回传递消息了。” 我心头就是一阵暖流:不论是表姑还是瑞王,都是我们东宫的一大助力。 哥哥在外打仗,虽然也能护得到我,但很多事,没有表姑帮忙,也办不到那么漂亮。 送走瑞王,柳昭训也从露华宫回来,告诉我,“皇上虽然很生气,但目前似乎还没有再责罚太子的意思。” “重芳宫那里呢?”我赶快追问了一句,“有没有动静?” 柳昭训的脸上绷得紧紧的,连一点笑影子都没有了。“重芳宫当然很安静。” 她犹豫了一下,又说。“只是很多事,也不需要皇贵妃娘娘自己出面来办……” 这是当然。苗家那么大一户人家上百口人,也不是吃素的。 我要是皇贵妃,眼下就绝对会按兵不动,暗地里指使礼部奏请立后,这一招在这时候使,说不定皇上为了压一压太子,就会答应下来。 而这一个台阶跨上去了,以后要再操作什么举动,就更方便得多了。 不行! 我一下下定决心:这件事,绝不能这样发展下去。 尽管王琅叫我不要轻举妄动,但我不管,也没有人能管了。 我就叫了柳叶儿到我身边,低声吩咐她,“你找个人,去大同帮我送信。叫万氏赶快找个名目进京!” 柳叶儿一下瞪大了眼,就好像刚才吞了一个鸡蛋,吞吞不进去,吐吐不出来。 我白了柳叶儿一眼,却没有多说什么。 万氏这两个字,在我身边,曾经是最大的禁忌,我身边的人,无不对这两个字讳莫如深。 不过即使亲如柳叶儿,也不知道我和万氏之间其实一直没有断绝联系,就算是在关系最恶劣最紧张的时候,我还在私底下和她做了一个交易。 现在能帮得上我的人,也就只有万氏了。 柳叶儿使劲咽了几下,才把这份惊讶给咽了下去。 “成,我这就去办。”她回答得很爽快,“该怎么带话?” “你就说,到她给我出力的时候了。”我笑了笑,“她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的!” 柳叶儿二话不说,站起身就出门去了。 太子受罚的消息,当然是瞒不住的,他头天才进紫光阁面壁,到了第二天,消息就和长了脚似的,传遍了东西六宫。 东宫妃嫔们当然也并不傻,除了马才人经此一役彻底偃旗息鼓,自动闭门思过之外,连郑宝林都来找我,问我,“娘娘有什么用得上妾身的地方,请千万不要客气?” 真乖。虽然眼睛老往外看,却很清楚自己是跟着谁吃饭的。 我立刻就决定要把君太医进宫扶脉的次数再加一加。 “等礼部有了动静,你们自然会知道该怎么办的。”我坦率地告诉郑宝林。“这也是宝林家里自己会明白的事,用不着咱们操心。” 郑宝林目光连闪,若有所思。 她忽然又问我,“不知道淑媛那里,是不是也和贱妾一个心思……” 你看你看,郑宝林是不是玲珑剔透?别看面上装得好,心里她是门儿清。 “淑媛就不像宝林这么担心了。”我缓缓地告诉郑宝林。 李淑媛娘家和苗家走得那么近,和郑宝林比,当然就要少了一份归属感。 其实这一点,也不是不能改变的。 当年的苗家,不也就是被皇上以怀柔手段,把皇贵妃的心给收拢了过来,才合家依附了当时的皇三子? 人和人的相处,本来就是你心换我心,太子对李淑媛那样冷淡,也就难怪李淑媛不痛不痒的了。 郑宝林低声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也就退了下去。 姜良娣也泪涟涟地来问了我几次,我懒得在这个时候,还要费心安慰这一朵纯洁可爱的小白花,直接叫小白莲和小腊梅挡了驾。接连几天,都在东宫修身养性,绝不敢出宫一步,再招惹来皇上的注意,免得给王琅惹来麻烦。 没想到这一番谨慎下来,竟是漏算了一个人。 屈贵人在事发第三天下午,直闯东宫。 皇上对我还是很给面子的,看我识相,他也就没有安排人来盯着我,所以表面上东宫的起居也没有多大影响,几个妃嫔们,也都在这几天陆陆续续地搬到了朝阳宫去。 所以屈贵人闯进东宫的经过,可能也就相当顺遂,伴着“谁敢挡我”这一声雷鸣一样的大喝,她精致的面容就直进西殿,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接着我才看到两个守门的宫人跟在她身后奔了进来,两个人都是一脸的气急败坏,“贵人娘娘!” 屈贵人哪里会在乎这样一点苍蝇叫一样的声音?她左右一扫,就揪住了我的衣领,“小狐狸精!你相公现在紫光阁受苦,你还在这里下棋?!” 我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自己摆了几个棋局来打发时间,现在桌面上就摆着一副残局。 我想说什么,但是领口被她揪住,实在是气促得不行,小白莲小腊梅赶快奔出来要拉开屈贵人,屈贵人何等力大无穷?随便一抖,这四个小姑娘就像是莲花开放一样,被她抖到了一边。 我早就说过,屈贵人如果去到北疆,肯定可以成为我哥哥麾下一员大将。 好在这几个底下人的阻止,也让我找到机会,从屈贵人身下溜了出来。 我赶快打发小白莲,“你们都下去吧!” 这才避免了屈贵人继续在底下人跟前,展览她的勇武。 屈贵人虽然看着似乎很想继续揪着我的领口大吼大叫,但到底还是维持了一点理智,等到宫人们退出了屋子,她就迫不及待地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小六子忽然就被关起来了!他没有事吧!” 她的着急,真是一览无余。脸上的担心,更是纯粹得连我都不禁被感动。 屈贵人虽然粗鲁,虽然讨厌我姑姑,虽然有数不尽的缺点,但她是真的很爱王琅。 “他现在很好。”或许是因为这一份感动,我第一次和气地告诉屈贵人,“皇上虽然生气,但到底没有动手打他。” 屈贵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肩膀一下就放松了。 她又问我。“我能做什么?” 这人虽然泼辣,但在这种时候,她也真能抓住问题的要点。 我也开门见山地回答她。“你能做的,就是什么都别做。尽量不要让皇上想起,王琅还有你这么一个生母。” 屈贵人一下就呆住了,她精致的脸上先后交错,浮现上了不解、怒气……眼看着,似乎就要再度发作。 我只好解释给她听。“自从先皇后去世,皇上独宠重芳宫,你儿子的位置,早就不是很稳当。他迄今还能坐在太子的位置上,是因为皇上到底还念着他是……” “他是苏岱的儿子。”屈贵人居然也并不笨,她一下就明白了过来。——其实她要是不懂得这个道理,又为什么平时从来不进东宫,更很少来找王琅呢。 在这个时候,屈贵人要是还闹得鸡犬不宁的,只会提醒皇上,王琅终究不是我姑姑的亲生儿子,他是有亲娘的。 屈贵人脸上就浮现出了一点落寞,让她娇艳的脸颊上,多出了一股难掩的怅惘。但这怅惘也没有持续太久,她转身就走,“那老娘走了!” 真是干净利落、来去如风。 忽然间,我并不再那样激烈地讨厌屈贵人。她这个人尽管很粗鲁,但至少并不太蠢。 走到门口,屈贵人又回过身来,担心地问我。“紫光阁是什么地方?有没有被褥?别看是夏天,晚上也很冷,小六子不会冻着吧!” 今时今日,所有人都在担心王琅的太子位是否不保。也就只有屈贵人,百忙之中,还记挂着王琅会不会受凉了。 忽然间,事发后第一次,我有点想哭。 “他能照顾好自己的。”我哑着嗓子告诉屈贵人,“毕竟,他是太子呀。” 屈贵人脸上神色变幻,她忽然狠狠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匆匆地出了屋子。 28、我来看你 又过了几天, 元王妃万氏终于到了京城。 万氏是打着进京上香的名头回宫的,参见过皇上与皇贵妃, 没进东宫,就立刻出宫去了大报国寺祈福, 虽然她人到了,但却是没和我打一个照面。 不过听说万氏进京,我的心一下就落到了原位,见不见她,倒是无关紧要。 说起来,王琅已经被关进紫光阁七天,我也有七天没见到王琅了。 我立刻就觉得我实在是很想念他, 更是很想知道他在紫光阁里过得好不好, 用屈贵人的话说,就是“吃得好不好,有没有饿着,睡的好不好, 有没有冻着。” 我告诉柳昭训, “今晚我要到紫光阁去看看王琅!” 柳昭训立刻就冲我翻了几个白眼。 不过她却并没有反对的意思。“我就知道娘娘不会安分的!” 王琅被关进紫光阁七天,我自我禁足,也有七天了。 这七天里,皇上也没有做什么别的事,只是催着穆阁老告老还乡,然后又亲自接手,从吴学士那里催出了军粮, 就继续关着门,在他的瑞庆宫里逍遥度日。 我本来还报了一线希望,以为他是在和太子唱双簧,从两个吓坏了的阁老那里骗出军粮,再催老权相退休,其实并没有真的怎么生太子的气。现在看来,皇上他老人家打的是一鱼三吃的主意,是又要压太子,又要催穆阁老退休,又要催军粮。 真是个老狐狸,娘的,这三处如意算盘,也居然都被他打得滴答响。 哼,等明天他就知道厉害。 我也放弃腹诽皇上:如果腹诽有用,这几天皇上肯定早就被我咒出了一身的大脓包。 就和柳昭训商量,“今晚,你陪我去吧?” 柳昭训学表姑,跳起来要拧我,“娘娘,人而无耻,不知其可……” 好好好,不带柳昭训,不带柳昭训。 没有我的金字招牌,柳昭训也的确不好太招摇,这件事不是东宫自己的事,皇上要查,是可以查得到的。到时候,他就是叫御膳房再做几笼包子,逼柳昭训一个人吃了,柳昭训也不会太好过,是不是? 不带柳昭训,就只好请瑞王帮我打头炮了。 我就偷偷摸摸地打发小腊梅去找瑞王,请他入了夜来东宫,带我出内宫往紫光阁去。 就因为我没有派她传话,小白莲又气得一两个时辰不理我。唉,真是恶贯满盈者,当属太子妃。 从小到大,只要是我托他做的事,瑞王是从来没有回绝过的,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敲过初更的梆子鼓,他就准时进了东宫。 柳昭训和小白莲一个下午都在为我赶工,将王琅的一件常服改成了我的尺寸,我又梳了圆髻,找了太子的一个竹冠戴起来,烛光下乍一看…… 乍一看,也看得出来是女扮男装。 实在不懂,都说江湖上的女侠,经常扮了男装四处走动,可我从小到大穿了男装出去,没有一次是被人误认为男人的。 算了,反正也就是故作态度,没有想要去瞒谁。 眼看天色入暮,我就和瑞王一道出了东宫,在小白莲充满了爱慕的眼神中,与瑞王一道出了东宫。 瑞王虽然依约前来接我,但脸色却并不太好看。 他腿脚不方便,或者是因为如此,一直很得皇上的宠爱与容让,从小到大,几乎是从不受罚。但是帮着我偷出内宫,去紫光阁看王琅——这件事,王珑身上毕竟还是担着风险的。今晚,他身边反常地没有带从人,恐怕就是顾忌着不想被太多人知道。 我们走了没多久,就拐进了两处宫殿间长长的甬道:从甬道出去,再顺着太液池走一段路,过一扇门,就到了外宫。曲曲折折绕几百步,就能进紫光阁了。 眼看太液池这一边冷冷清清的,并没有多少行人,我就低声谢他,“还是你肯帮我。” 王珑扫了我一眼,他微微一笑。 “还是六嫂肯帮六哥。” 他的声调,还是那样的温柔,但笑里又有了一点锋锐。“没想到为了六哥,连元王妃的大驾,六嫂都肯去请。” 我和万氏之间的那个约定,所知者不过彼此二人。在瑞王看来,当然是我为了王琅,不惜去信请求万氏出面,为王琅解围了。 由我们之间的过去来看,我的举动,的确是很不要脸,很……很没有面子。 我就干笑着想敷衍过去,“小玲珑你这话就说得不大对,我和王琅夫妻一体,王琅的事就是我的事,为了王琅,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我?” 瑞王又扫了我一眼。 他又笑我,“就是一个月前,六嫂都不是这个说法呢。别看六哥不声不响的,私底下,想必是很疼爱六嫂。六嫂的口风,才会变得这样快。” 我的确也是太善变了一点,一个月前,我还口口声声,我一点都不喜欢王琅。 但是瑞王的说法,却使我并不大舒服,却又说不出不舒服在哪。 我不想再说这件事(泰半还是因为自己也感到很羞耻),赶快扯开话题,“小玲珑你今年也二十岁了,到了选妃的年纪啦。表姑打算什么时候和父皇提起这事呢?” 没有成亲的藩王,按例是不会就藩的,元王二十出头的时候一直还住在宫里,是娶了元王妃之后,才去的封地。端王去年成亲,今年也准备到封地去住了。瑞王可能是因为舍不得京城,所以才一直不提选妃的事。 想到瑞王成亲之后,就要远离京城,去他的封地了,我不禁一阵不舍。“唉,还是迟点成亲也好,要是你去了封地,要再回京来玩,那就难了。” 瑞王沉默了一阵子,才轻轻地道,“要出内廷啦,六嫂就别说话了。” 外廷禁地,没事是不会有女人的声音的,我立刻捂住嘴不再说话。跟在瑞王身后,从太液池边的小门里出了内廷。 今晚云层阴霾,除了瑞王手中的一盏灯笼,后宫的这一块区域,居然没有一点光亮。 我和瑞王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什么人,很顺利地就进了紫光阁。 太子在这里面壁,当然少不得人把守,我一进院子,就看到紫光阁偏殿门上,醒目地贴了一张红封条。 面壁思过,也不是说说就算了的,大云宫中凡是被罚面壁的,都要由宗人府出面,在幽禁其的屋外贴上红封,只是开一扇窗户传递饭菜,面壁期间,当然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出入的。 在偏殿外头,还有两个年轻太监矫首而立:这都是宗人府派出来看守王琅的人选,平时和我们宫中人是没有来往的。 瑞王和我走过去的时候,这两人倒也不敢气高,先跪下给我们磕了头,才恭恭敬敬地道,“王爷若是寻太子爷有事,就请先暂等待七日,太子爷正静心读书,奴婢们都不敢打扰。” 这是在客客气气地给瑞王吃闭门羹了。 瑞王好脾气地笑了笑,他望向了我,客客气气地道。“六嫂,您看现在该怎么办呢?” 这两个太监也就跟着转过头来,看着我,他们脸上都浮现出了无数复杂的神色。 宗人府,我小时候也经常去玩的,那时候年纪很小不懂事,甚至还砸过宗人府的大门,皇上到最后也没有把我怎么样。倒是宗人府内流传我的恶名,估计已经不止一日了。 我装出了一脸的凶神恶煞,狞笑了几声,没有说话。 这两个太监就很有默契地一个捂头一个抱脚,都告罪下去休息了。 我也请瑞王,“小玲珑你帮我把把风!” 就一溜烟地蹿到了偏殿边上,敲了敲冲着宫墙那一面的玻璃窗户。 估计是因为天气很热,宗人府也怕把太子爷闷死,所以窗户上都没有封条,可以随时开闭,只是在窗户外头蒙了一层窗纱,算是给太子爷遮挡蚊虫了。 我是有备而来,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水袋,一边等着王琅来开窗户,一边用手绢沾了水,细细地去润湿了窗纱下沿,没有多久,糯米浆就被我濡湿了,再一用力,轻轻松松地就揭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窗户吱呀一声往里打开,王琅探出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赶快向他伸出手,“拉我一把。” 他没说什么,而是弯下腰抓住我的肩膀,在我的配合下,将我提起来,让我巴住窗台,再一蹬,就翻进屋子,撞入他怀里。 这才发觉王琅好像刚洗过澡,衣服都还没完全穿好,露出的胸膛上,还隐约焕发着清爽的水汽。 我一下就无语了,“你怎么弄来水的?” 王琅瞅了我一眼,领着我绕过了一扇屏风,来到穿堂后头的小门处。 他一推门,门开了。 我赶快跑出去一看,才发现不知道谁也用我的办法,把糯米浆濡湿了,小心地揭开封条,这样就能维持封条不断而打开门。 这才想起来,紫光阁偏殿后门一直是锁不牢的:王琅那时候经常把自己锁在偏殿里,以便躲开我读书。我很不高兴,就缠着哥哥,让他帮我弄坏了锁头,这锁看着已经按死了,其实轻轻一拍就可以扭开。 既然可以扭开,以阿昌的能耐,每天给他送点洗澡水,简直是轻而易举。 ……就算以我的脸皮,依然不禁为自己的愚笨而红了脸。 赶快转移王琅的注意力,以免他嘲笑我。 “我……我好想你!”我脱口而出,一下冲到王琅怀里,紧紧抱住他,借着冲力将他带开了几步,转过屏风,又回到了堂前。 以王琅的性子,这时候他不笑我,那才有鬼了,我本来已经做好了被他笑话的准备,没想到他非但没有笑话我,反而也紧紧地抱住了我,力道之大,甚至让我的骨头有点儿发疼。 一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靠在王琅肩窝上,忽然又觉得很委屈,忍了又忍,才没有掉下眼泪来。 讨厌的姑父,总是对王琅这样坏。 “你这几天睡得好不好?”我问他。 他居然还不放开我,我只好轻轻地推推他,他才不情愿地退开了一步,给我空间去打量四周的环境。 王琅从前也会在偏殿里小住,所以这里的铺盖被褥其实并不缺少,只是不如东宫舒服。我公公可能没有太生气,他没有把王琅锁在空无一物的东偏殿,而是把面壁思过的地点,选在了本来就有藏书的西偏殿。 东边的屋子里有隐隐的灯光,还有松烟墨的香味:这个人,让他面壁思过,他还读书不倦,真是不放过一点上进的机会。 跑到东里间看了看,见灯光还是很亮的,并不很伤眼,我总算满意了。 “不是叫你别轻举妄动?”这个人似乎从刚见面时候难得的感性里恢复了过来,跟在我后面,又皱起了眉头。“谁陪你来的?” 眼看着他眼中闪过深思,眉头越皱越紧,我赶快又抱住王琅撒娇。“我好想你,忍不住就来了……” 王琅只好无奈地再抱住我,他叹了口气,把下巴搁到了我头顶,“说了多少次了,男女大防不得不慎……你和王珑在深夜里跑来跑去,被人撞见了,瞧你怎么办。” 虽然在责怪我,但是他的语气却还算得上柔软。我就厚颜无耻地将他的责怪,抛到了脑后。 “没良心,人家过来,还不是为了看你怎么样……”我想到万氏进京的事,赶快把好消息告诉他。“我请了元王妃进京来,我看最早明天再晚后天,你就可以出来了。” 王琅一下就僵住了,他推开我,不可置信地望了我一眼。 自从和他重见以来,就浮在我心头的那股轻飘飘的喜悦,忽然间已经被一阵狂风吹走,消散得无影无踪。 29、轻举妄动 “不是叫你别轻举妄动……”太子爷气得弹了我脑门一下, “你还不消停!” 我沉下脸,冷冷地退了开来, “我轻举妄动就轻举妄动,不服, 不服你打我啊?” 眼看着王琅气得颜色都变了,我忽然间想起来,他的确是可以,也的确是打过我的。 还好,最近乘着他不在,我翻出他的那根铁尺,直接丢到太液池里了。现在偏殿里, 也没有什么称手的武器。 我站起来说, “你不想出去,那就别出去好了,反正人我是请回来了。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临江侯是肯定会进宫来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与其怪我, 你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在父皇跟前撒娇。” 一边说,一边转身要走。 才走了没有几步,身后脚步轻轻,王琅又把我抱到了怀里。 他的下巴一下又找到了我的头顶心,狠狠地研磨了几下。 “苏世暖,你真是……”王琅的话里, 难得有了几分哭笑不得。 他顿了顿,才低声道,“真是个傻姑娘!” 我一下觉得很不舒服。 王琅就决不会说万氏是个傻姑娘,他见了万氏,从来都是客客气气、尊尊重重的。 他也决不会笑话万氏,决不会对她发脾气……唉,王琅见到万氏,总是会微微地笑,客客气气地叫她,“万姑娘。” 我挣扎起来,想要挣脱王琅的怀抱,但是他不肯放我走,两道手臂就像是铁打的一样,横在我腰间,我的挣扎,只是……只是加剧了我们之间的摩擦。 王琅很快就在我身后……呃……精神了起来。他轻声在我耳边说,“你动,你再动。” 我就一下僵住了身子,不敢再动。 却是越想越觉得生气。 只是问他有没有一点喜欢我,这个人都要布置功课,“第一份功课,就是读懂我的心思”。 可对万氏呢…… 呃,好吧,王琅对万氏一直很客气,他们似乎没有私底下相处过,所以也谈不上有什么对话。 但是他就分明不会对万氏布置功课嘛! 还是很气愤,我抬起脚,很故意地将脚后跟落在了王琅的脚面上,“死王琅!” 王琅一点都没有被我踩疼——通常这样故意地踩一个人,反而会因为有所准备,身体自然而然进行调整,就踩得不够用力。 他反而低声笑起来,在我耳边吹了一口气,手也……手也滑进了衣服底下。 他轻声说,“小暖,我好想你。” 我就算再生气,也不能不承认,我也很想王琅。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别过头,找到了王琅的唇。由着他的手,滑进了他自己的衣服下面。 很快,王琅就已经箭在弦上,几乎不得不发。但是想到外头还有瑞王在等着,我又觉得很别扭。就扭动着身子轻声提醒王琅,“东宫快下锁了……” “见鬼。”王琅难得口出不雅,我忍不住笑起来。 没想到他就握住了我的手,反手压到了他的……嗯……上,要求,“帮我。” 我一下红了脸,但考虑到我们也有七天没有……呀……了,最终还是有些心软,勉勉强强地帮了王琅一次。王琅要投桃报李,被我躲开了,“还有正事呢!” 隔着里间的灯火,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王琅的脸上已是一片带了湿意的潮红,他靠在门边,头微微后仰,露出了修长的脖颈,似乎并没有在听我说话,只是虚虚地圈着我,大拇指在我的脉搏附近,打着圈圈。 又过了半晌,王琅才在我耳边低声问,“你请临江侯进来,是想把这件事彻底做个了结?” 我哼了一声,想到刚才他推开我,始终还有一丝余怒。“不然你当我真的舍不得你面壁吗?” 王琅面壁半个月,其实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刑罚。只看皇上关他到西偏殿,就可以知道他老人家毕竟不傻,没有在肉体上虐待亲儿子的意思。 这件事说到底,对皇上心意的影响,才最重要。他眼下罚王琅半个月面壁,再把军粮的功劳收拢到自己手里,好像是轻轻放过了太子。可是没准半年一年后,礼部要求立后,他就真的“顺应民心”,把皇贵妃扶正,到时候,我和王琅还真的要跪在咸阳宫前去哭姑姑吗? 还是要在事情新鲜热辣的时候,大家把话说开,提一提父子间的感情,让皇上知道,不仅仅只有福王一个人,是他亲生的孩子。 临江侯万羽就是办这件事最好的人选。 这一点我和王琅,也都心知肚明。 他对我的决定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声叮嘱我,“这几天老实呆着,还是别出东宫,父皇叫你过去,你就表现得乖一点,别和他顶嘴。” 王琅的吩咐,每一次都很有道理——只是我未必忍得住事事听他的罢了。我点了点头,很乖地保证,“我听话,我不顶嘴。” 一边说,一边仗着屋子里比较昏暗,冲他翻白眼。 却被王琅拿了个正着,又赏我几个爆栗子,这才罢休。 我从后殿偷溜出去的时候,瑞王已经等得很有几分不耐烦了,他靠着东偏殿的红柱子,坐在石阶上,抬起头看着天边的月牙儿,见到我从东偏殿后头绕出来,就站起身催促,“快到下千两的时候了,六嫂,咱们走快一点。” 瑞王腿脚不方便,其实是最不能走快的。我心中有愧,低声地道歉,“是我没注意时间……” 他的目光忽然在我的领口上停住了一瞬间,又转了开来。 我低头一看,才发觉领口被王琅弄乱,里衣敞开了一点,屋里暗,王琅帮我整衣服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发现。 虽然说在夏天,露出一点肌肤也没有什么,但这毕竟带了一丝淫,乱,我稍微有些不好意思,赶快低着头理好了领口。 瑞王一路都很沉默,带着我抄近道回了内廷,眼看着东宫在望,他就告辞,“那王珑就不送六嫂进去了。” 东宫那一块灯火通明,我们两个的确也不是很适合这样单独走过去,我谢他,“今晚多亏小玲珑帮忙了,等你六哥出来,让他请你喝酒。” 瑞王抬起眼来看我。 天边的乌云,似乎又遮掉了月光,周围一下变得很昏暗,只有远处东宫的光源,远远地照射过来,和瑞王手中的灯笼,交相辉映。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他的眼睛很亮,但余下的脸,都藏在了黑暗中。 可我等了又等,王珑也没有说话,他忽然又回过头去,一瘸一拐地消失在甬道里,连一声道别都没有说。 我表哥有时候的确也挺古怪的。 我目送他的背影绕过了一条甬道,只觉得瑞王在拐弯的时候,似乎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但因为距离太远,也看不分明了。 或许是因为我们都大了,我觉得瑞王的心思,也不像从前那样容易读懂。 我又觉得,也许我是读懂过一点点王琅的心思,可对王珑的心思,却从来沾不到一点边。 我猜得没错,第二天一大早,临江侯万羽就进了宫。 这位大爷没有二话,据说是直奔了瑞庆宫,就把皇上从美人选侍的被窝里拽了出来——至少到陈淑妃派人来报信为止,两个人还在瑞庆宫里谈天。 或者说是由临江侯来教训皇上,也不为过。 这个临江侯,也是个奇人,他虽然只是和皇上一样的年纪,甚至还比皇上小了一岁,但辈分却很高:他是我公公的小舅舅。 而且还是嫡亲嫡亲,与先太后同父同母的小兄弟。 两个人年纪虽然相同,可以说是一起长大,但天家规矩大,从小皇上就要叫临江侯一声小舅舅。等先太后并万家各种亲戚逐一离世,现在万家也就剩下临江侯一脉,是皇上的母族亲戚了。 也正因此,皇上一直很尊重这个小舅舅,甚至还把他的孙女万氏,许配给了元王做元王妃,来了个亲上加亲。在我姑姑去世后,如果说普天之下,还有谁敢揪着皇上的耳朵教训他,那么这个人也一定就是临江侯万羽。 万家人丁一向单薄,临江侯一出生就有传宗接代的任务,到了十三岁就娶老婆,十四岁上生了万氏的父亲,如今的临江侯世子后,因为尝到了女人的好处,就开始放浪形骸,在脂粉堆中打滚。 他有一个外号叫万人敌,这个万人敌,说的并不是他在战场上多勇猛……剩下的意思,也就不用多说了。 而等到皇上在二十八岁那年登基大宝,临江侯世子(也是十四岁)在当年就给临江侯添了个孙女儿,也就是如今的元王妃万氏。二十八岁做爷爷,这件事就让皇上在临江侯跟前很抬不起头来:皇上二十八岁的时候,不要说孙女儿,就是大儿子也不过才两三岁。 如今又是快二十年过去了,临江侯连曾孙都有了,已经是祖爷爷一级的人物,皇上却还没有抱上孙子。 或许是因为如此,他在临江侯跟前,总是很抬不起头来。再加上临江侯老是仗着自己辈分大,言必称‘前朝’、‘皇上你娘我姐姐’,又动不动把‘皇上你娘我姐姐’留下的一根龙头拐杖拿出来吓唬皇上,所以他说话,皇上总也还是听得很认真的。 由他出面和皇上谈一谈疼儿子的事,真是恰到好处:也就只有这剩下的唯一一个母族人,从小一起长大的小舅舅,才能毫无顾忌地说话,劝皇上别和王琅继续闹别扭,也疼一疼自己的儿子了。 不过要请动临江侯他老人家,也不是什么易事,此人一生只沉迷于万人敌的伟业之中,就是前段时间听说还添了一个儿子——这可是比曾孙年纪还小的叔爷爷……临江侯世子是气得几个月不肯见爹——也就只有万氏这个长孙女,可以把爷爷玩弄于股掌之间,令他言听计从了。 请万氏出面,也就是请她指挥临江侯,来卖我这个人情了。 我是见过临江侯的风采的,所以一想到皇上当时是怎么骂王琅的,现在估计就是怎么被数落,我就快乐得不得了,捧着脸颊遐想了一下,那边小白莲就来报,“元王妃来访。” 我立刻跳起来。“就、就说我不在!” 小白莲顿时堆出了一脸的为难,她剜了我一眼。 的确,我这几天一直在东宫闭门思过,万氏也不可能不清楚。 我就转着眼睛,开始寻找着躲藏的地方,一边吩咐小白莲。“那你拖一会,等我找个地方藏起来,你再领着她进来——” 迟了。 说话间,元王妃万氏已经款款步入了我的西殿,她冲我微微一笑,仪态万方地施了一礼,“万氏见过太子妃。” 30、别压倒我 我只好硬着头皮, 也装出了太子妃该有的贤淑样子,捂着嘴‘娴雅大度’地道, “三嫂请快起来。” 等到万氏站起身来,我又向她行了礼, 口称,“三嫂的礼是国礼,世暖的礼是家礼。这一礼,三嫂可不能不受。” 这也不过就是客气话罢了,虽然王琅现在不大得意,但他毕竟还是太子,身份高出诸王, 我身为太子妃, 要向万氏行礼,是我客气。可按照常理,藩王妃是决不会受我的礼的。 万氏居然也就受了,非但受了, 她还居之不疑, 连一句客气话都没有,甚至反过来感慨。“一别一年,太子妃的礼仪真是进步了不少,真是叫人心中熨帖。” 我一下就很有掐她脖子的冲动。 这一位大小姐能做我苏世暖的情敌,又岂是简单人物?从身世到本事,万氏是没有一样比我差,只有比我更好。 说身世, 她是临江侯最宠爱的长孙女,据说万家上到临江侯,下到临江侯世子一并万氏的几个兄弟,全都对她言听计从。 我……我在家的时候,不要说哥哥嫂嫂,就连柳昭训她娘我养娘,都可以拎着我的耳朵训我。 说长相,我苏世暖虽然不是绝世美女,但打扮起来,也不是见不得人,这一点不用别人说,我看着镜子,自己也能知道。 可该死的万氏,长得就很投合太子爷的胃口,虽然五官并不特别的美丽精致,但组合在一起,就别有一番诱人的风情,就是我看了,有时候都要心中一动。 我会这样讨厌马才人,万氏真是功不可没。 说手段呢,万氏也决不是一个乏味无趣的大家小姐,她甚至比我更高明一点,想当年我打马冶游,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苏家有个不听话的二公子——京城人民不知道,可高官显贵们谁都明白,苏家只有一个男丁在世,这所谓的二公子不是我是谁?要不是皇上把我嫁给王琅,我怀疑也就只有穷乡僻壤的官宦人家会敢娶我了。 万氏呢,虽然人家也三不五时地出门闲逛,但打的都是进香的旗号,四九城里说起她来,没有一个不夸奖‘真是一心向佛,心诚得不得了’,人家就连玩都能玩出花头,把自己的名声玩得更好。 也所以王琅会喜欢她而不喜欢我,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如果我是男人,我都会更喜欢她,不喜欢自己。 掐万氏脖子的冲动,很快就消散了下去,忽然间,我更想掐自己的脖子——叫你不争气,叫你愚钝,连你自己都不喜欢自己,谁会喜欢你? 这一心灰意冷,我连搭理万氏的心情都没有了,更别说和她斗嘴,只是扯了扯唇角,简单地回答,“三嫂心里熨帖就好,至少我们两人中有一个,心情还是不错的。” 还是没有忍住,小小地刺了她一针。 万氏掩唇一笑,不以为忤,“世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祖父既然已经进宫,你的太子爷马上就能从紫光阁出来了。恐怕眼下,就已经在皇上跟前认错,彼此之间消弭误会,和好如初了呢。” 她会过来,当然是为了给我带这一句话的:万氏是真的读懂了我的潜台词,非但让临江侯进宫为太子解围,更是要帮助太子来和皇上谈一谈父子间的感情,让皇上不要把这件事搁在心底,搁成了心结。 虽然我很不喜欢万氏,但也不得不承认,万氏办事,还是让人放心的。 “这件事,是我欠你的一个人情。”我也不是不服输的人,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向万氏表达了我的许诺。“若有一天,你担心的事发生,我也一定会为你出力的。” 万氏笑容不变,还是那样的坦然自若,似乎并不在乎那个可以说得上惊世骇俗的约定。“承小暖的吉言,不过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我担心的事,可能也并不会发生。” 我一下瞪大了眼,坐直了身子。“你是当真啊?元王他——” 提到元王,万氏的表情一下就复杂起来。她本来一直维持着一张微笑的面具,现在这面具也已经被一种啼笑皆非的表情所破坏,“他总算大概是明白,夺位东宫一事,十有八九是绝对无望了” 看看,看看,这就是人家的城府,夺位东宫四个字,轻描淡写地就这么说出口了,连一个嗝都不打! 倒是我,还鬼鬼祟祟地东西张望了一下,生怕小白莲或者小腊梅进来送茶不小心听见了,又惹来了一场麻烦。 还好,这两个小丫头大约也知道我和元王妃关系紧张,早都不知道躲去哪里了,并没有进来打扰我们的意思。就连柳昭训,都罕见地没了声音。 “既然如此,那这份情,就算我欠你的,什么时候需要用我,你说一句话。”我也就毫无顾忌地展现出了我的江湖气概。“不过如果没事呢,你还是少来烦我,免得我们相看两相厌,又要闹出不好的事,累得我——” 我本来要脱口而出:累得我被王琅打屁股。不过思及此话未免太落自己面子,到底还是及时吞了下去。 万氏就冲我弯了弯眼睛,似乎对我未尽之言心中有数,她笑着说,“好呀,我眼下就有一桩事要人帮忙呢。” 我不禁瞪大眼:“还有什么事是元王妃都办不成,要我来帮忙?” 万氏就望着自己的指甲,闲闲地道,“有呀,至少我这里有一个问题,就唯独只有太子妃能回答我呢。” ……怎么都两三年了,她还不肯放过我? 我跳起身来就要送客,“本宫忽然身体不适,元王妃先请回吧,我们改日再聊,改日、改日……” 眼看着万氏脸上一阵扭曲,原本的优雅似乎渐渐要被暴戾取代,我一下就慌了。一个转身,居然直接溜出了西殿,打算跑到柳昭训那里去避难。 好一个元王妃,原本的温柔贤淑果然全是装的,她完全没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立刻跟在我身后追出了西殿,还叫道,“死丫头,你别跑!今儿我不弄明白子午寅卯,是决不会罢休的!” 惨惨惨,万穗今天恐怕是铁了心要从我口中逼问出当年我和她绝交的真相了。 我和万穗这丫头自小相识,虽然说没有过命的交情,但因为万家和苏家关系好,从小一起长大,也曾经算得上是手帕交,她大我两岁,我就叫她‘麦穗姐姐’,一直到几年前东宫选秀为止,我们的关系都还不错。 而对当年我单方面断交的事,她也就一直耿耿于怀,想要问出个答案。 但是这么丢脸的事,我又怎么可能告诉给她知道?再说,前几年我一想到她,总是满心的酸意,见了她,当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一来二去,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就很坏了。 没想到时隔几年,她又提起了当年的事,而且还是想问我要一个答案——这女人真是太执着了,活像是不知道死心两个字该怎么写!她就不能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吗? 我一边逃一边哭笑不得地喊,“没有什么缘故,你就让这件事过去吧,麦穗儿,我就是,我就是不喜欢你哎呀——” 这分神一喊,我脚下就慢了一步,险险被万穗踩住裙角,整个人往前扑倒,栽倒在了门槛边,到底还是没能逃出正殿。 要不然是我力气太小,要不然就是我身边的女人都是怪胎,麦穗儿的力气也很大,她很快把我翻过身来,无视我的挣扎,问我,“这个月小日子来了没有?” 这一问,实在是天马行空,问得我一下就懵了。 “呃,刚过去没几天?”一时不察,便弱弱地回答了实话。 麦穗儿掐指算了算,忽然掀唇狞笑,满是女人风情的容颜上,泛起了一股邪魅,她顿时恶狠狠地往下一坐,整个人坐在我丹田上,坐得我一口气都没有上来,顿时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你,你卑鄙!”我只好气息奄奄地指责她。 元王妃就不在意地哼了一声,“你是第一天知道我卑鄙?” 可恶!为什么我身边的人,全都是这样的厚颜无耻,这样的精明——衬托得我这个做太子妃的,真是弱到家了! 她也没有等我的答话,就继续往下说。 “小暖,你知道我一直是很喜欢你的,从小到大,我一向是把你当成了小妹妹看待。相处的十五六年间,也对你付出了不少感情。” 没有等我回嘴,她的脸色又渐渐狰狞起来。“我是个做买卖不亏本,买一斤白菜要饶两根葱的人,对你付出的这么多感情,忽然间有一天就全赔了进去,没一点回馈,你说,换了是你,你会甘心吗?嗯?” 我……我无话可说。 她也不需要我说话,径自又滔滔不绝起来。“我也不瞒你,如果你嫁给了随便一个路人甲,那么你不喜欢我,我也无所谓,顶多就在心中惋惜一番,你有眼无珠识人不清也就罢了。” “可你偏偏又做了太子妃,而我身为藩王妃,是一定要和太子妃打好关系——”在正殿的阴影里,元王妃的脸上似乎满布了诡谲的笑,“所以你再挣扎,也是没有用的,快把你的心结说出来,让我和你打好关系,重建姐妹之间的交情。如若不然……” 她拉长了声调。 我禁不住就问,“不然怎地?” 元王妃阴阴一笑,我顿时就觉得腰部一阵剧痛:麦穗儿双腿用力,夹得我肋骨都要断了。无言的威胁尽展:如若不然,她估计就要把我的腰给夹断了。 “痛痛!”我禁不住痛呼起来,“麦穗姐姐,痛呀!” 麦穗儿安之若素,一点都不为所动,甚至还笑话我。“也就是太子爷会吃你这一套了,这一招对付我,有用吗?” ……也是,麦穗儿自己就是装腔作势的大行家。 我思来想去,只好屈服。 “好啦!告诉你就是了!让我起来!” 一边说,一边去扳动元王妃的大腿,犹自恨恨地道,“讨厌,夹得我痛死了。” 元王妃得意的笑声才起,正殿大门口忽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抽气。我们俩顿时扭头望去:只见皇上、元王、太子、端王四人,都站在大殿门口,这四个人脸上,都难得地现出了一片愕然。 31、王妃风采 难得地, 连我都有了竟无语凝噎的感觉。 场面几乎一下是凝固住了,连元王妃脸上的表情都精彩得不得了——我还是第一次在麦穗儿脸上看到这样滑稽的表情。 不过, 万氏毕竟不是池中物,她很快就换上了一脸的端庄, 从我身上站起来拍了拍裙上的土,转身低眉敛目,对几个男人行礼。“万氏见过父皇、太子、瑞王。” 就留下我一身凌乱,依然是一脸愕然地半躺在地上,瞪着乍然现身的四个不速之客。 皇上和太子不在瑞庆宫里痛说家史抱头痛哭,到东宫来做什么? 等等,我怎么不知道元王也进京了, 话又说回来, 这父子四个人干嘛忽然间一起进东宫来,是想来做什么的? 无数的问题就在我脑海中开始发酵,险些就要冒起了泡泡。 然后我公公左看右看,就这么站在门口, 他开始捧腹大笑。 这一笑, 连王琅都很有点忍不住,和瑞王一起背过身去,肩膀一抖一抖的,不知道是在轻笑,还是在大笑——反正是笑那没跑的。就连这几个人身边伺候着的太监宫人们,也都忍俊不禁,笑声连成了一片。 唯独元王没有笑。 这个豹头环眼的魁梧汉子非但没有笑, 还跑进殿来要打我,“就是你把穗儿拐进京的?可恶!今儿老子不捶死你这事儿可不能算完!” 当年我姑姑要选养子的时候,元王呼声一直很高——他是天永元年元月元日生,可以说是我父皇登基大宝的最佳祥瑞,九岁的时候已经可以开一石的弓,为人非常勇武,但是我姑姑最终还是没有选他。 就是因为她老人家慧眼如炬,看透了元王在勇武下的……嗯…… 我能想到的最好听的词,也就是无谋了。 他火起来是决不会管男女的,也不会管我是太子妃,是他的六弟媳,说打那可绝对就要打。我赶快跳起来往王琅身边跑,仗着身形比较小,躲过了元王的拳头。“太子爷,救我!” “哈哈哈哈。”我公公越发是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他笑得连站都站不住,一下就蹲到了地上,拍着金砖地继续笑。“你、你们!笑死爹了!” 王琅倒是没有继续笑,他转过身来把我护在身后,冲元王喝道,“三哥不可鲁莽!” 就连瑞王,也都拖着脚上前一把抱住了元王,一边笑,一边道,“三哥,你看清楚,那可是你六弟妹,不是别人。” 有了这两个人护着我,再加上宫人们也都回过神来,一拥而上,抱住了元王,我的胆子也相应地增大了一点,从王琅背后探出头来冲元王做鬼脸。“臭王璎,连本宫你都够胆打?” 王璎怒吼一声,到底还是回复了理智,瞪了我一眼,不再想着奔来揍我:他也就比王琅大了两岁,说起来,我们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他再没脑袋,当然也知道我是打不得的。 然后这个人就显示出他不适合做太子的原因了。 御前失仪,他也不想着要向皇上请罪什么的,甚至连一句赔罪的话都没有,就直接转过身子,冲元王妃大吼起来。“一句话都没有就跑来京城!老子打猎回来,王宫里连根毛都没有。千里迢迢到京城来捉你,一进宫就看到你和野女人亲亲热热的,万穗,想挨揍你就直说,我成全你!” 一边说,那醋钵一样的拳头就捏紧了,发出了不祥的咯咯声。 要不说万氏是个人才呢,对着元王,我是怕得逃到了王琅身后,她却是一脸的冷然,不过是转过头去,淡淡地道,“有胆你就打啊。” “你!”元王的拳头都已经扬起来了,宫人们连忙又一拥而上要阻止他当庭施暴,我吓得使劲推王琅,“快去帮忙啊!” 好吧,我虽然不喜欢万氏,但也绝不愿意看到她被元王这条汉子殴打的惨状。 场面正是乱的时候,忽然间咕咚一声,大家循声望去,却是我公公笑得连蹲都蹲不住,一下坐到了地上。 九五之尊,笑得连蹲都蹲不住,真是成何体统,王琅和王珑赶快去把他扶起来,老人家就势一下搂住两个儿子支撑着自己,继续哈哈大笑。 万穗扫了众人一眼,冷冷地道,“松开他,让他打!” 我猜她绝对是和元王吵架了负气跑来京城的——我说呢,怎么这边信才送去,那边她就进京了。 元王面目一阵扭曲,气得须发虬张,“好!好!好!我今儿还真就要开荤打一打女人了!” 他双肩一振,宫人们顿时散落了开去,无力阻止元王发飙,我一个弱女子,就算上前似乎也无法讨好,再说男女大防,拉拉扯扯的也不是个事,王琅和王珑又要支持大笑中的皇上。于是我们只好在皇上的大笑声中,看着元王吐气开声,蒲扇一样的巴掌,就往万氏娇嫩的脸颊上扇了过去。 我吓得一下捂住了眼睛,不忍再看。 却是等了又等,也没有等到那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于是又好奇地睁开眼。 就见到元王的手掌,停在了元王妃脸前几寸,就硬是没有打下去,倒是万氏冷冷地瞅着王璎,似乎是一点都不意外。 “你打啊。”她又说,竟把脸往元王的手上去凑,元王吓得倒退了几步,反而变成万氏步步逼近,“有胆你就打。” “我——我——”元王急得口吃起来,他运了几次气,又一发狠。“打就打,你当我不敢打?” 就又运气挥起了一巴掌:这一次,我就没有闭眼了。 非但没有闭眼,我还赶快找到一个看戏的好位置,靠在柱子边上看起了这场好戏。 宫中娱乐活动并不多,难得有这一场最新鲜的好戏,怎么能不看个够本? 果然,元王看着威风,手挥到了万氏脸边上,不知怎么,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元王妃脸上闪过了一丝好笑,她抬起下巴,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元王,好像在说:就知道你不敢。 王璎从小到大,真是最受不住激将法的。这个人头脑之简单,连我都大感钦佩:从前我被王琅责骂过,感到自己很笨的时候,就一定会到他身上去找回一点尊严。 受了这样的激将,他居然还真的就打下去了。 不过与其说打,我倒觉得他更像是轻轻地摸了万穗的脸一下,这一巴掌,是连个响儿都没听着,万穗那精细的皮肤上,也没有一点红痕。 不过元王就已经洋洋得意起来。“你当我不敢打啊!” 他还得意地看了王琅一眼,好像在说:你就不敢打老婆吧? 元王妃倒退了几步,捂住脸颊,眼睛迅速就红了起来,“王璎,你居然打我!” 她的丹凤眼中,就蓄起了盈盈的泪水,“连我你都打,好,好!” 万穗一下就捂住了脸,‘伤心欲绝’地从我们身边擦过,奔出了正殿。 “哎,穗儿,穗儿!”王璎一下急得跳得半天高,“我,我不是……” 他也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跟在万穗背后追出了东宫,竟似乎已经遗忘他父皇我公公,还在一边大笑。 我们只好敬畏地目送这对夫妻一追一跑,逐渐从我们的视野内消失了。 唉,王璎还是一样,一点都没有变,还是被万穗玩弄于股掌之间。 皇上又笑了一会,才渐渐地止住了笑,一边揉着肚子,一边抱怨,“哎哟,老子的肚子——是真要笑破了!” 我们就赶快张罗着把皇上扶着坐下了,又上茶来给他喝,补充他笑出去的口水。 乘着瑞王在给皇上揉肚子,我就把王琅拉到一边低声问,“你们四个怎么凑到一块了!” 王琅就简单地给我介绍了一下情况。 临江侯万羽这一进宫,效果的确不错,他拉着皇上到紫光阁,让王琅给皇上认了错,又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当年我外甥媳妇临终的时候,让你们父子互相照顾。这句话外甥你可不要忘记,她跟随你多年,临终也就这么一两个要求,外甥你忍心让苏岱在九泉之下,都无法合眼吗?” 其实这句话,我也不是说不出,只是我没有这个身份去说。全天下只有临江侯一个人有资格对皇上说这一番话,也就只有他来说,皇上才不会发火。 千里迢迢麻烦万穗进京,归根到底,就是为了请人来说这一句话,折腾,也实在是折腾的。 但这句话的效果也非常好,皇上听了,顿时潸然泪下,将太子抱在怀中,哭得涕泪纵横,口口声声,“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娘睡着的时候,都没法安心合眼的。” 就是听着太子这样转述,我都感到一阵黯然。——皇上到现在都还是不肯接受我姑姑的去世。 接下来的事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太子认错,顺便也委婉地表示了一番对皇贵妃崛起的不安感,皇上对此表示理解,于是父子和好。皇上要亲自过来看望据说闭门思过了几天,很是憔悴的我,宽解一下我的情绪。然后在路上就遇到了元王和瑞王,元王是进京来找王妃的,听说元王妃在我这里,顿时气冲冲地要过来找元王妃算账。瑞王放心不下,深恐东宫酿出血案,就跟着元王一道过来。 接下来的事,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没有来得及发表任何评论,皇上就叫我,“小暖,过来。” 我赶快乖巧地走到皇上身边,跪下来请罪,“小暖让姑父担心了。” 姑父又揉了揉我的脑袋,才向王琅夸耀,“怎么样,爹的眼光不错吧?当时没有让万氏给你做太子妃,就是因为这丫头看着虽然文静,其实疯起来,是比小暖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小暖呢,平时虽然任性了点,到了关键时刻……” 他看了看我,嘴角抽了抽,似乎是在想什么夸我的词儿,又想不出来,卡了半天,才勉强地道,“至少不会和穗儿一样疯疯癫癫的。” 瑞王忍不住,又转过头去吃吃地笑起来。我哭笑不得,也很勉强地谢他,“姑父真是过奖,知道自己还不至于太疯,小暖真是太开心了。” 这一下连王琅都没有绷住,握着拳头放在嘴边,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32、小别新婚 被元王和元王妃这么一闹, 皇上的心情显然就轻快了不少。 我估计他到东宫来,本来是想教育我一番, 让我管教好王琅,别背着他老人家做一些敏感的事。再敲打我一下, 惩罚我又背着他老人家,把万氏弄到京城来,破坏了他折腾王琅的好心情。 不过,在王璎和万穗的这一番表演之后,我想皇上多半已经得出了一个错误的结论:万氏只是因为和元王吵架了,所以才借口进香回了京城省亲。我这才顺势为之,请她出面来给王琅解围。 唉, 太子难为, 太子妃难道就不难为了?特地请万氏进京,我公公是肯定要敲打我的:居家过日子,讲究的就是一个孝道,我公公又没有拿王琅怎么样, 只是随便关他几天, 落一落太子的面子。我却还要小题大做,请万氏进京解围。他肯定会觉得我太闹腾,该打。 可是如果万氏恰好自己进京,我却又想不到利用我们之间的一点交情,辗转求助,请临江侯出面给太子挣回一点分数,我公公肯定又要觉得我太笨拙, 都不懂得为王琅分忧,以后等王琅登位之后,我肯定只能拖他的后腿。 所以,现在这一番误会之后,我公公看着似乎总算是满意了,他只是摸了摸我的头,问我这几天在东宫住得无聊不无聊,得到满意的答案之后,便施施然地招呼瑞王,“走,跟爹下棋去,让你六哥小夫妻俩也说些私话。” 这可真是万年难得一见的体贴。 瑞王就冲我和太子弯了弯眼睛,露出了一点调侃,“七八天不见,六嫂一定很挂念六哥,王珑就不阻你们夫妻相会了。” 当着皇上的面,他也有胆子调侃我偷偷去找王琅的事! 我心虚地瞥了皇上一眼,见皇上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唇,就知道我私底下去找王琅的事,宗人府毕竟是不敢瞒住。 该死,下回有了机会,非得揪几根宗正令的胡子下来! 太子扯了我一下,对着皇上恭恭敬敬地道,“容儿臣送父皇出宫。” 他和皇上在一起说话,就从来都没有福王话里的那种理所当然的亲热劲儿,但却又不同于元王、端王、瑞王对皇上的敬畏有加,往往在恭敬下头,还若有若无地藏了些别的情绪。 今天呢,藏在恭敬下头的,似乎就有一些不服气,让他的眼角眉梢中,透出了淡淡的挑衅。 这一份情绪,我都感觉到了,瑞王和皇上又怎么感觉不到?小玲珑左右看看,面上顿时现出了几许担心。我看在眼底,心头不禁一暖:王珑始终是很向着王琅的。 不过,皇上的心思,也从来都不是我们小辈可以蠡测的。他对王琅,很多时候非常严苛,不要说这样明显的不服,就是一点点小疏忽,都可以引来暴风骤雨一样的训斥。 但今天他却似乎为王琅的不服所取悦,唇边居然现出了笑来。 这笑意甚至还有几分欢畅。 皇上就抬起手,也揉了揉王琅的头顶,将他的玉冠给揉得歪了。 “朕对你说的那些话,你要记在心里。”他难得地用了朕这个自称,面上甚至还有了几许威严。“有些话,也不足以对外人道。” 见我和瑞王脸上都有了些讶异和不解,皇上似乎丧失耐性,又回到了自己往常的风格。“就算是你媳妇和你七弟,也得掂量着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要有个数!” 太子面上的肌肉跳了跳,他恭恭敬敬地跪下来,“父皇教诲,王琅谨记在心。” 我赶快也只好跪下来,目送皇上压着瑞王的肩膀,和他一起出了东宫。 “稀奇!”一等皇上走得看不见了,我就咋舌和太子感慨。“这还是皇上第一次教训你吧?” 虽然王琅七八岁就定位东宫,按理说,总有大把时间在皇上膝下玩耍,和他老人家培养出一份真挚的父子感情。但他到咸阳宫的时候已经七岁,这副寡淡的性子,早有了雏形,不要说和皇上,就是对我姑姑,也是恭敬的样子多,嬉皮笑脸的时候少。 可他越是这个样子,就越不得皇上的喜欢:我公公最喜欢的就是我这样没皮没脸的野猴子,其次是万氏那样,面上贤良淑德,私底下比我更野的伪君——伪淑女,对王琅这种冷淡克己的个性,没有一点好感。 所以虽然王琅也算是在皇上身边长大的,但皇上却几乎从来不插手他的教育,从小到大,王琅只有犯了错被罚的份,我公公是从来不会告诉他他到底错在哪里,又该怎么做,才不会错。两个人之间虽然不是没有交流,但很多潜台词,却从来没有被说出口。 所以在我姑姑去世之后,王琅就真的没有人教他为人处事了……在我的记忆里,这恐怕真的是第一次,皇上私底下和王琅有了一番谈话。 王琅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瞥了我一眼。 “小王预备沐浴更衣,爱妃是否有意相陪?”他文质彬彬、客套冷漠地问我。 看来,这人心情居然不错,还维系得住自己的那张面具。 我考虑了一下,慎重地回答他。“伺候东宫,是妾身分内事,若太子不嫌弃我手艺潮,世暖愿给您擦背。” 太子爷眼里就现出了一点笑意。 似乎那天晚上,在紫光阁里未尽的事业,让王琅特别的心急,我们还没有进浴桶,他就已经要了一次,动作又急又狠,让我很有些吃不消他的力道。等进了浴桶,才休息没有一会,他又要索求,我很吃不消,只得告饶,“王琅,你轻一点,慢一点……” 每一次我求他轻一点慢一点,除非我真的不大行了,不然他只会更快,更沉——该死的王琅,似乎把欺负我,视为他的乐趣之一了。 第二次之后,我真的快不行了,气息奄奄地挂在桶边,拒绝王琅碰我。“要不是已经过去十多天了,我还当马才人那份药的药效还没过呢!” 想了想,又很怀疑地戳他,“你该不会是自己吃了觉得好,又私底下去访了几包来吧!” 王琅白了我一眼,拍掉了我的手。“苏世暖,我看你是皮痒。” 他的话里只含了淡淡一点警告,语调却还是很松弛的,我们静了一会,他又主动把我抱到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我的脖子,闭着眼,靠在浴桶边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想到王琅这十几天来,也算是受尽了折腾,难得这样放松。我也就没有吵他,而是安分地缩在王琅怀里,盘算着我自己的心事。 又过了一会,他便问我,“元王妃这次进京,是被你请来的,还是和元王吵架,自己本来就有进京上香的意思?” 他一提到万氏,我必定是满心的不得劲儿。本来还想要挣开王琅的怀抱,没想到此人早有预料,双手用劲,又把我卡在了他怀里。 “世暖,这是说正事。”太子的语调里就多了一丝警告。 我赶快静下心来,品味着王琅话里的意思:自小到大,王琅是从来没有骗过我,他说是正事,那就一定是正事。 “你是怕元王听说了你被罚的消息,便上赶着进京,想要……”我拖长了声调,往后靠了靠,以便可以看到王琅的表情。 王琅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默认的意思,也相当明白了。 元王有意于东宫,在我们两人间并不是什么秘密——事实上,整个紫禁城,整个四九城,乃至全天下,恐怕都很明白,元王瞄准王琅的位置,已非一日两日。 如果他听说太子被皇上发作,在紫光阁被囚禁,很可能一激动之下,就会直接回京,在皇上跟前继续大谈特谈“立元王为太子的好处”,这番演讲,在过去的五六年间,元王是有机会就要来一次,一直到皇上听烦了,把他赶去就藩为止。 “以元王的心术,他要进京,肯定是大剌剌地直接进京来。”我提醒王琅。“他怎么可能懂得先把王妃派进京来,假装吵架,再追过来,又在东宫上演那一出好戏?” 一想到元王,我就觉得我其实真不算是个鲁直的人,和元王比,我简直是多智近妖。 唉,不过世上要找到第二个如元王这样缺心眼的人,也的确不太容易。 王琅就拖长了声音,长长地嗯了一声。 他的手指又开始摩挲我的脖子,心不在焉地,又往下游走了过去,我赶快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再挑拨我——尤其是在我们还谈着万穗的时候,那感觉实在是太怪了。 “那你觉得,元王妃之所以进京,是得了你的请托特地进京呢,还是原本就有进京的意思,顺水推舟,这才一接信就来了。”王琅也不以为忤,他抽出手来,梳理着我湿漉漉的头发,又深思地问我。 我一下就明白了王琅的意思。 万穗从小也时常出入宫廷,我们几个人,对彼此的性子和能力,都有一定的了解。万穗是个多厉害的女人,王琅心里肯定也很清楚。只看她以稚龄少女的身份,上管束祖父,下照拂侄子侄女,将万家一大家子照料得安安稳稳,家业生发,安享富贵荣华,便能窥见此女的厉害。 她和我说的话,是一点都没有错,万穗是一个买一斤白菜都要绕两根葱的人,从小到大,她要做的事,也从来都没有失败过。 这样一个女人,如果也愿意为元王的夺位大业出力,那么以后我们要防范的,就绝不止是皇贵妃的露华宫了。 王琅这是有了猜忌万氏的心思了…… “可万氏这一次进京,的确是来帮你的嘛。”我就和王琅绕起了圈圈,一边思忖着,是不是要将我和万穗的约定,告诉王琅知道。 这可是我背着王琅犯下的又一件坏事,要是被他知道了,恐怕屁股难保,又要被揍了。 “元王妃是个难得的聪明人。”王琅就撑着头,若有所思地道,“一个聪明人做事,也总要给自己留几条后路的。” 我不禁以陌生的眼光打量王琅。 虽然我不喜欢万穗,但……万氏毕竟是他曾经喜爱过,现在也许依然喜爱着的人。 对这样一个人,王琅也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去防范吗? 忽然间,我想起了姑姑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深宫内廷,许多事,都不可以以常理论之,很多人变脸的速度,会比你想象的更快得多。” 万穗会不会就是这样一个变脸能手呢? 我们之间的约定,到现在还依然有效吗? 我就咽下了辩解的几句话:我总得先试探一番,肯定了麦穗儿的心意,再为她说话。 33、贵妃风采 虽然说万穗回京只是为了进香, 而元王回京的理由更不体面:为的是捉拿逃妻。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皇上比较宠爱的儿子, 第二天晚上,皇上还是安排了一场家宴, 给元王接风。 我和太子殿下当然也有份参与,而且为了表示隆重,我还带了柳昭训来,让她也见识一下元王的风采。——从前柳叶儿并没有进过宫,我和王璎走得又不算太近,只有在他想娶我的那段时间里,曾经经常到苏家走动。不过那段日子柳叶儿人又不在京里, 倒是阴错阳差, 一直没有瞻仰元王的机会。 太子殿下人又去紫光阁读书了,当然,他到底是去读书的,还是去和今天的主讲吴大学士互相埋怨的, 那就没有谁说得清楚了。眼看着天色将晚, 我就跑到朝阳宫把柳昭训叫出来,与她一起往蓬莱阁漫步过去。 “元王妃娘娘没有找您吗?”柳昭训显得很好奇,一边走,一边不断地问我,“还以为以那一位的性子,既然得到了您的许可,怕不是一应酬了元王殿下, 就要来找您了?” 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麦穗儿和我虽然不算过命的好朋友,但怎么说,从前也是和和气气地相处着,她一直很介意当年我们决裂的缘由。而我这个人虽然有很多毛病,但言出必行,这一点还是做得到的。答应了要告诉她……虽然会想方设法地逃避,但她如果能堵得到我,我终究也是会屈服的。 所以这一天我都和惊弓之鸟一样,随时随地,打算一听到‘元王妃来访’这五个字,就跳起来往太液池边逃走。没想到准备了一天,万穗居然根本没来,非但如此,她连住处都没出,倒是元王一大早就跑去瑞庆宫给皇上请安。我与太子到的时候,他都请完安又跑去兵部晃悠了。 不过,也因为元王根本没有进重芳宫,我们去给皇贵妃请安问好的时候,她老人家的脸色就不是太好,让我不禁暗自一乐:元王这个人,有时候还真的是很可爱。虽然他一直对太子位虎视眈眈,但我还并没有因此讨厌他。 “唉。”就好忧郁地和柳叶儿感慨。“我都准备了一天了,打算麦穗儿一进屋,我就逃到朝阳宫去,由你来对付她。没想到她居然没有来,我这心里反倒是空落落的。” 柳昭训和小白莲不约而同地赏了我一个大白眼珠子。 “娘娘您这就叫做——”柳昭训拖长了声音,等我好奇地看过去的时候,她又白了我一眼,“自己想吧。” 就这样一边说说笑笑(主要是我被柳昭训笑),我们一行三人进了蓬莱阁,小白莲自动自发地去找各宫的下人们聊天了。我和柳昭训给皇贵妃行礼,“皇贵妃娘娘安好。” 今晚人并不如端午那一夜多,藩王也就只有端王两夫妻、福王,元王和元王妃都还没有到,妃嫔们除了我带来的柳昭训之外,也就只有皇贵妃和陈淑妃了。 我溜了室内一圈,意外地在角落里发现了屈贵人。屈贵人正靠着栏杆嗑瓜子呢,瓜子皮一把一把地往水面洒,见到我看过来,她赏了我一个大白眼,索性转过身去,面对着烟波浩渺的太液池,格格有声地磕起了瓜子。 唉,见到屈贵人,我总是头皮发麻,很怕下一秒她又闹出什么麻烦来。 再看了看皇贵妃娘娘:今早被元王无视,她的心情本来就不是很好了。此刻故地重游,她似乎是想到了几个月前险险被掐死的经历,脸色正很不豫,一脸的风雨欲来,见到我望过来,也是反常地一瞪眼,把不快流露在了脸上。 好吧,今晚的皇贵妃也是要找麻烦的样子,屈贵人又是个会走路的麻烦,还有元王这个麻烦的代名词…… 这一顿饭,有得好吃了。 我就低声警戒柳昭训,“一会儿你看着不对,就先把屈贵人带走。” 皇贵妃和元王惹出麻烦,我倒是一点不怕,毕竟这两个人出事,对我们东宫来说是有利无害。我怕的是屈贵人头脑简单,她能被我当成一杆枪,也就可以为别人所用,出头挑事。王琅这才刚从紫光阁偏殿里出来,万一屈贵人又闯了什么祸,皇上心情一坏,没准他又得进去呆着了。 柳昭训哼哼了几声,见我态度坚持,也只好不情愿地点了头,“放心吧,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也是,把柳叶儿带在身边,的确是正确的决定。 见陈淑妃对我打眼色,我就挪到她身边去,听表姑的教诲。 表姑明面上是给我倒茶——也不知道她做什么到哪里都要随身携带茶叶,动不动就泡一杯苦茶出来给人喝——私底下也是提醒我,“看贵妃娘娘的脸色,又有王璎这个二愣子,今晚怕是平静不了,你心里要有个数。” 我低声把柳叶儿这一招棋报告给陈淑妃知道,表姑很欣慰,“到底不是孩子了,虽然有时候还不靠谱,但心里也不是没成算嘛。看来,你总算是比王璎要聪明一些的。” 这个夸奖,和我公公在东宫夸我‘小暖毕竟没有万穗那么疯’有异曲同工之妙,听着一点都不像是夸奖,反而像是在骂我。 我抽了抽嘴角,不高兴地谢陈淑妃,“知道自己比元王聪明,小暖真是受宠若惊!” 陈淑妃露出一个绝代风华不染纤尘的笑,正要损我几句——话简直都要出口——就在这时候,皇上到了。 皇上是带着太子一道进来的,瑞王和元王两夫妇紧随其后。我们当下自然是一番见礼,我赶快又挪回了太子的席位上,作出一脸的贤良淑德,等着王琅坐到我身边来。 忍不住就偷眼去看万穗。 这丫头又是一脸的贤良淑德,似乎昨天坐在我小肚子上的那个人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穿了一身浅红色的袍子,头发束成元宝髻,只是略作装点,看着又清爽又高贵,还十分的优雅,虽然有一股妩媚风流的态度,但胜在气质端凝——马才人虽然和她略微有相似的地方,但比不上万穗,就在这一点上,她的风韵要比万穗更骚,也更俗了三分。 嘤……讨厌,死万穗,每次见到她,我都要平白地添了三分的自惭形秽。 赶快扫王琅一眼,见王琅若无其事地偏头和瑞王说话,我心里这才放松下来,但依然是酸酸涩涩的:万穗这样的美人,连我见了都要多看几眼,王琅还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分明是做贼心虚! 再看了万穗身边的王璎,此男高大俊朗,举动豪爽,虽然笨是笨了一点,但也是个堂堂八尺男儿,跪坐在皇上身边和老人家说笑,到了兴头上朗声大笑,更是豪兴遄飞,有一股勃勃的英气环绕周身,(虽然笨了点)但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了! 偏偏这个人物呢,是被万穗随手摆布,只看昨天在东宫里的情态,就知道万穗和王璎之间,绝对是王璎做的主更多…… 可恶,可恶,可恶! 禁不住我就瞪了王琅一眼:就算我再无耻,再大言不惭,也不得不承认,王琅和我之间,王琅是又当爹又当太子,又当我的夫君,不但要为我擦屁股,还要教我为人处事……唉,难怪他当年是一点都不想娶我做他的太子妃。 由于万穗昨天进宫匆忙,没有给几个长辈主位问安,在元王直接陪皇上就唠嗑起来的时候,她就很有礼数地给三个长辈们请了安:就连屈贵人,对万穗都很客气,握着她的手夸了十好几声‘万姑娘真是越来越秀气了’。 等到她归座的时候,我倒是看出来了。 这人之所以一天都没有来找我,完全是因为……她昨晚肯定特别的忙碌。 忙碌得到了现在,她行动起来的时候,体态都有些微的滞涩,虽然尽力遮掩,但行走时两腿也不如往常那样,并得紧紧的。 唉,王琅本人都不算太健壮了,兴致来的时候,都可以把我折腾得半死不活的。想来以王璎的体格,和万穗那柔弱的身子骨…… 看到元王还兴高采烈地和皇上说着蒙古人那边的局势,我禁不住就给了他一记眼刀:男人们似乎都一个样,一高兴就只顾着自己销魂,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麦穗儿从小身子骨就不大好,折腾一夜,王璎是没事人,她豆腐一样的人,能受得了吗? 王璎虽然笨,但却决不迟钝,他接收到我的眼光,虽然似乎并不明白我的意思,但却迅速地回了我一记白眼,丝毫不甘示弱。 没错,从小到大,这个人是从来没有在任何时候服过输的,他也决不会有‘让一让女儿家’的觉悟,反正不管是谁,挑衅了他,他是一定要挑衅回来的就对了。 哼,别人怕他,我是不怕。反正有王琅在这里,他也打不了我。 我迅速又回赠了一个大白眼过去,元王气得哼了一声,居然直接问我,“六弟妹,你眼皮抽筋啊?做什么冲着你三哥老翻白眼?” 元王最可爱也最讨厌的地方,就是他不管做什么事情,在什么时候,都是一脸的理直气壮,就连这样的问题,都是可以直接问出口的。 我气得当场拍案而起回答他,“谁叫你把我三嫂打得起不来床——” 接下来的话,被王琅的一扯,扯得没了声音。 皇上眼底又现出了丝丝缕缕的笑意,他扶着下巴,开始饶有兴致地看起了戏。就连陈淑妃都捂着嘴轻轻地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在笑昨天的热闹,还是笑眼前的热闹。 这一次,倒是万穗先动了。 她掩口而笑,轻声道,“六弟妹真不愧是做太子妃的人,真是体贴人,就连三嫂你都这样操心,真叫人心里暖洋洋的。” 这么假的话,她说起来是情真意切,甚至还附带了一脸的感动。“不过,六弟妹你误会啦,妾身今儿没有出门,只是因为前几天转经辛苦,身上有些不舒服。” 皇贵妃和陈淑妃都信佛,就连皇上也是半信不信的,见万穗一脸虔诚,都纷纷道,“元王妃真是诚心!” 陈淑妃更夸万穗,“你心意这样诚,佛祖一定能收到你的心愿,让你心想事成的。” 唉,我和万穗比,差就差在这一点上了。我说瞎话,始终不如万穗,那是张口就来。 由于有元王在,这样的场面其实屡见不鲜,大家也都没有太当一回事。皇上让元王归座,又举杯道,“小三儿难得回来,大家满饮一杯,为他洗尘。” 于是我们纷纷满饮了一杯,我才放下杯子,去剥一个橘子来吃,就听到皇贵妃一声娇笑,感慨了起来。 “元王这些年来,这个性子是再改不掉的,真是坦率得可爱。”皇贵妃脸上带了一丝红晕,看着似乎是有了些酒意。“皇上啊,我早就说过,您当年是配错人啦,世暖的性子,和元王岂不是天作之合?偏偏您这乱点鸳鸯谱,又把世暖配给了太子,闹得后宫鸡飞狗跳的不得安宁,我们王璎呢,又远走大同,几年都不肯回来,我看啊,您该罚酒三杯才是。” 室内一下就静了下来,我的一口橘瓣险险卡在喉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皇贵妃这个事,挑得也太大了吧? 王琅也在我身边僵硬了起来:当年的事,如今宫中已经很少有人提起,更是从来没有人有皇贵妃的胆子,这样大剌剌地说皇上是乱点鸳鸯谱。 不过在我们任何人可以反应过来之前,万穗忽然笑了。 她笑得风情万种,有一股别样的魅力,可是叫人看了,心里却有几分发冷。 一边笑,一边按住了元王的手,于是元王大张的嘴,又啪地一声合了起来,只是一脸的愤怒,犹自未消。 她说。“难得良宵,有酒无歌怎么行?父皇,依臣妾来看,倒不如让女乐排班奏一曲《剑器浑脱》,让王璎给您舞剑下酒吧?” 我一下简直要五体投地去膜拜万穗了。 这丫头之狠,之刁,之毒,我苏世暖真是拍马都及不上。 34、往事莫提 皇上顿时意动, 他瞟了皇贵妃一眼,并没有对皇贵妃发白的脸色多做评论, 而是沉吟着道,“也的确有多年没有见到元王的剑舞了!” 元王身手高超, 年轻时候还跟随几位老将军身边的长随学过武艺,不但身轻如燕,可以飞檐走壁,在舞剑上也有很高的成就。虽说和当年的裴f将军不好比,但也的确做得到‘走马如飞,左旋右抽’。当年皇上和我姑姑喝酒的时候,就时常让小元王在一边舞剑, 引为生平乐事。 元王怒视着皇贵妃, 满口的牙齿,几乎都要咬得咯吱咯吱响,他请愿。“王璎最近也颇为学了几首新剑舞,父皇请让王璎施展出来, 为您下酒。” 唉, 皇贵妃这就是太冒昧了不是?没这个本事,偏偏要去捋王璎的虎须,提起他生平最痛恨的一桩往事,还要说得那么大声,让皇上都有了几分不痛快。 就连王琅,眼中也浮起了一点冷冷的笑意,他凑到我耳边轻声道, “这就叫自作自受。” 我强忍着就要冒出口中的笑声,伸出手找到了他的手,重重地捏了一下,低声警告。“你别招我!” 开玩笑,现在笑出来,好戏可就看不成。 王琅就投来了一个鄙视的眼神:这个人的表面功夫是做得极为不错的,分明也极为乐见皇贵妃吃瘪,但脸上却还是一脸的凛然出尘,如谪仙般慈悲。 再一游目望去,陈淑妃、瑞王、端王夫妻、柳昭训……都是一脸强装出来的云淡风轻,也就只有我这样熟悉他们,才能从他们眼中看出来一点点笑意,或者是一点点担心。就是屈贵人,也都尽量地掩藏着自己的幸灾乐祸,只是成效并不太好罢了。 皇上也是逐一望过众人脸上,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然后他又看向了元王,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很有几分忍俊不禁地道,“好啊,那你就舞吧!” 元王顿时精神一振,皇贵妃立刻面如死灰,皇上又竖起一根指头,慢悠悠地道,“不过,毕竟是大喜的日子,没事,还是不要见到剑锋。来人,削一根木剑给元王舞剑用!” 真是姜是老的辣,这一番安排,是又惩戒了皇贵妃,又预防元王过分激动,误伤到她老人家,酿出血光之灾来,事情难以收场。 我公公的心术,也实在是太老到了。 我不禁和万穗对视了一眼,清楚地看到了她眼中的笑意:我知道我眼中必定也一样带上了丝丝缕缕的笑。 一时间又不禁有些可怜皇贵妃。以她的手段和心机,能在后宫中坐到皇贵妃的位置,还不是我姑姑心慈,放了她一马? 唉,要不是苗家实在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又是个很念旧的人,就是我,也都可以轻松除掉皇贵妃,令王琅的太子位,从此高枕无忧…… 忽然间,我又觉得有点不对。 王琅的太子位坐得稳不稳,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得看皇上的心意。皇贵妃这样的跳梁小丑,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我们生活中的一点娱乐。又娱乐了我们自己,也让我们不得不随时跟着她动,以此来娱乐我公公。 别看我公公半疯不癫的,其实什么事,他都还牢牢地握在手心呢。 元王很快就得到了一柄木剑,他也换下了华服,穿上一身白色劲装,正在大殿中间空出来的一片空地上伸展着胳膊,挥动着这柄精致的桃木剑。——我公公虽然说要削一根给他,但堂堂大云皇家,怎么可能连一柄木剑还要现削? 经过一番调整,现在我们都换了高椅来坐,以便更全面地围观剑舞,皇贵妃领衔坐在左上首,我陪着太子坐在右上首,万穗因为是元王妃,而按排行说,元王的地位仅次于太子,所以她就坐到了我左边,正笑盈盈地看着元王在场内活动筋骨,时不时还和端王夫妻说几句话。倒是瑞王因为排行最低,坐到了末位,和我们的距离都比较遥远。不过他似乎也不大在意,偶然和我目光相触时,眼光中还微微露出笑意,似乎在嘲笑我今晚又被皇贵妃拉出来数落了。 我一点都不在意:皇贵妃想要侮辱我和王璎一样笨,其实有很多种办法,只是她却偏偏选了最坏的一种……她居然蠢得要提起当年的往事,来惹恼万穗。 不过,她恐怕也不知道万穗心里最介意的一件事,也就是当年元王忽然间不知道发了哪门子的疯,想要娶我的那几个月了。 我可以肯定,王璎从小到大,是绝没有对我有过一点喜欢。他叫过我最亲昵的称呼,也就是‘苏家那个疯丫头’!对我做过最友善的一件事,也就是…… 哎,我居然想不到元王他有没有对我友善过! 因为年纪相近,又都算得上是皇家的亲戚,我、万穗、元王、端王、太子、瑞王这几个人,从小就经常在一块玩耍。只是因为大家个性不同,关系有的远有的近,端王人最老实,只喜欢侍弄花花草草,对我们的游戏没有一点兴趣,因此虽然一起长大,但和我们都并没有多少交情。 瑞王、太子和我,又因为年纪比较最近,而且和咸阳宫有关,自然而然也形成了一个小团体。元王与万穗就要游离一些,万穗性子好,对谁都很和气,也没有特别知心的朋友,凡是进宫,多半是在瑞庆宫里陪皇上说话。元王性子野,从小经常出宫去到京郊大营里游猎,也很少和我们在一块玩。 就是偶然在一块玩的时候,他也特别的……呃,不喜欢我,总觉得我一个女孩子,比男孩子更野,是一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活该受到王琅的教训。 我是不止一次偷听到他怂恿王琅,“你多打她几次,她就听话了!”、“女人就是要靠打!” ——如果是别人,我就要怀疑,这是他故意想离间王琅和我姑姑之间的关系了。不过是元王嘛,姑且就可以认为,他是真的觉得我很欠打…… 我说过,元王最大的本事就是理直气壮,从小到大,他从来也没有掩藏过对太子位的渴望,以及对王琅的定位东宫的不服气。但很神奇的,他和王琅的关系一直也都还不错。 我想这多半是因为全紫禁城,全四九城,甚至全天下都知道,虽然元王很想当太子,但却是绝对没有希望当这个太子的。 让这么一个莽夫当了太子,我看王家的天下,也就别想再坐下去了。 不过,就算全天下都明白这个道理,元王本人,却是一直都没有明白过的。在我十五岁,麦穗儿十六岁,我们参选秀女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娶了我,很可能会对他的太子征途很有帮助。 当然,这并不是说这个观点是错的。我苏世暖的哥哥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父亲、先伯父也都曾手握天下兵权,门生遍布大云,虽然说不上是大云第一门阀,但也的确不是一般的官宦世家。更别说有我姑姑先皇后的余荫,我姑父的格外垂青,能娶到我的人,是藩王,会格外有面子,是太子,位置也会更稳一些。 只是也从来没有谁会把自己的意图表现得那么明显就是了。 元王对我追求的第一步,就是把我找出去谈话,告诉我‘我想当太子,我看你对当太子妃也很有意思,不如我们凑合凑合,凑合成一对算了’。 ……当时我也的确是很想当太子妃没错啦,不过我想当太子妃,是因为王琅是太子罢了…… 他的第二步就是去求皇上,把我许配给他。据说皇上当时先惊后笑,笑声都快把瑞庆宫的屋顶给掀翻了。 ——我姑父很多时候,真是太有幽默感了。 他居然还兴致勃勃地想要玉成此事,默许元王一次又一次地找我出去单独说话,试图说服我他会是个极好的太子,虽然他并不喜欢我,甚至还有点讨厌我的嚣张(真是个诚实的人),但毕竟还是会好好地对待我这个太子妃,保证我生下帝国未来的继承人。 就是由于这一份难得的坦诚,我虽然一次又一次地回绝了元王,但毕竟还没有太讨厌他,甚至觉得他也挺可爱的。 甚至连王琅都鼓励过我,“依我看,你和王璎倒还真的挺配的,两个人组成一对招摇过市,不也顶好?” 他说这话时,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他明着是在笑我,其实有点吃醋,甚至还很担心他会和元王爆发冲突,一再叮嘱他,“他就是发发颠罢了,你别管了,什么事,姑父心里都是有数儿的!” 我姑父的确也知道,我从情窦初开时起,心里眼里,就始终只有王琅一个名字。 现在回头看,或者王琅当时说这句话是真心的也未必呢? 我不禁就偏头看了王琅一眼,又很快转过身来,望向了场内的元王。 不,王琅是决不会高兴我嫁给元王的,不论他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喜欢我,他不愿,不喜欢我,他也不愿。 毕竟以我的身份,如果要嫁入皇家,这个夫君,也就只能是太子本人。不论太子位上坐的是谁,结局都不会改变。 就在这时,元王舒展身躯,急促的锣鼓声中,他开始舞剑。 深红色的剑光,顿时从这条精壮的汉子身边迸射了开来,在明亮的灯火之下,他的剑势矫若游龙,竟是直冲着皇贵妃而去。 万穗忽然在这时候凑到我身边,拉了拉我的衣袖,轻声说了一句话。 35、元王风采 就算已经知道元王舞剑, 意在皇贵妃,但我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元王居然会这么直接, 直接一剑就冲着皇贵妃过去了! 这个人也实在是太……太……太…… 太有风格了! 你说就是项庄舞剑,也至少要把剑舞起来了, 再徐徐接近刘邦对不对?可是元王这惊天一剑真是不管不顾,几乎是在刹那间就到达了皇贵妃跟前。 不要说皇贵妃,就是她下首的陈淑妃都花容失色,皇贵妃身后的宫人,更是已经惊呼了起来。倒是我公公神色悠然,唇畔含笑,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宠妃正要变成剑下亡魂, 犹自跟随着鼓点摇头晃脑, 打着节拍。 看吧,我早就说过,我公公他是……很有点颠的。 剑势险之又险,在皇贵妃鼻尖前一寸不到的地方停了下来, 元王得意地咧嘴一笑, 朗声问皇上,“王璎的这招收发由心,是越练越纯熟了,父皇看着如何?” 皇上呵呵地笑,“你这小鬼。” 却是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接下来的事就可想而知了。 元王的剑舞本来就花样百出,这些年来也不知道他都在哪里又学到了好些新花样, 什么仙人指路,舞剑如团,总之这仙人指的路,招招指的都是皇贵妃,舞剑舞出的团,也是围着皇贵妃打转。剑风纵横,乌光滚滚之间,皇贵妃的望仙高髻很快就狼狈地倒了下来,珠翠横亘一地,她老人家的脸色,也就随之越来越青,越来越青…… 不过我和王琅却很能欣赏元王剑舞的美,我也放下了和元王之间的那点恩怨,时不时为他喝彩。 “三哥好剑术!”(剑尖又险险从皇贵妃那细致的脸蛋上擦了过去) “哎呀,真是好漂亮的招数!”(这一次擦的是她老人家的鬓边,挑掉了皇贵妃的一枚金钗)“钗落而发不坠,真乃高招!” “哦哦,来人,快取墨来,试试看是不是真的水泼不进!”(元王在皇贵妃身边纵横起舞,泼去的墨汁全被剑风鼓荡,吹到了皇贵妃身上) 陈淑妃一开始还用眼神制止我这不得体的行为,到后来她索性也放弃了,捂着嘴尽量不看皇贵妃,偷偷地笑。就连王琅,先警告着握紧了我的手,也渐渐地随着他不出声的笑,而慢慢松了开来。倒是屈贵人眼神晶亮,看来似乎和我很有共鸣,只是恨不能开口附和一二——一开始她是很想附和来着,不过柳昭训拧了我两下后,就迅速赶到屈贵人身边,把她控制了起来。 等到鼓声告一段落,元王神清气爽,收剑而立的时候,皇贵妃华贵的妆容,虽不说千疮百孔,却也是妩媚不再,徒留一身的狼狈,一脸的铁青……这一下,她老人家可真的是面黑如墨了。 皇上好像没有看到皇贵妃的表情一样,他大力鼓掌,称赞元王,“小三儿的剑术真是越发高妙了!” 又兴致勃勃地招呼大家,“来,为了小三儿的剑术,大家尽一杯酒!” 可惜今晚福王生病没有来,不然,场面应当更热闹。 我不无阴暗地怀想着福王在场的热闹,一边笑盈盈地尽了一杯酒,又吩咐女乐们,“今晚良辰美景,很适合吹一曲《龙凤呈祥》,载歌载舞,岂不是好?” 大云不比前朝过分重视礼教,家宴中主人宾客载歌载舞,也是很常见的事,我公公就很有大唐遗风,从前和我姑姑喝酒的时候,到了高兴时,他甚至会亲自下场,跳起舞来。 今夜他的兴致也特别好,立刻响应我的号召,起身欣然道,“好,小暖会点,居然点了老子最爱的《龙凤呈祥》——” 皇上的目光就在室内巡梭了一圈,落到了太子身上,“来,小六子,小三子,你们陪老爹跳!” 女子的舞,那是声色之乐,上不得大台盘,这样的场合,一般也没有男女共舞的。皇上要找人陪他一起跳,那就只有在儿子们中间找了。 我、万穗和瑞王、端王夫妻,甚至陈淑妃和柳昭训、屈贵人都不由得偷笑起来:王琅平时克己守礼,不要说跳舞了,走路走快一点,都嫌会冒犯他的太子威仪。 更别说元王这个大老粗,跳起舞来一直是鸡手鸭脚,非常的惹人嫌——这两个人,也都特别的不喜欢陪皇上载歌载舞的殊荣。 不过,皇命在身,也没有谁能违抗这样的要求。王琅使劲捏了捏我的手,拍了拍衣领,站起身来,淡眉淡眼地道,“是。” 便缓步上前,和一脸不情愿的元王一起,加入兴致勃勃的皇上:鼓点一响,三人顿时舞将起来。顿时席间笑声一片,宫人们也都兴致勃勃地围观着太子和元王难得的舞蹈。 不过,我却没有能多看几眼,就被万氏揪着腰间的软肉,带到了蓬莱阁突出于假山外的凉台上,只能隔着敞开的门窗,望着殿内的无限热闹。 “你刚才对我说了什么?”我这才想起来问她,“我竟没有听清楚。” 万穗于是白了我一眼,“我叫你跟我出来说话。” 我这才明白过来:刚才她想必是希望我们能乘着元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来密斟。不过我看得太入神没有听到,万穗只好乘着皇上起来跳舞的当口,把我揪过来。 “怎么,什么事你不能到东宫来说?”我问她,“难得回来一次,你们也多住几天再走嘛。” “不住了。”万穗面色端凝,“蒙古人最近很有些蠢蠢欲动,你三哥不在,恐怕镇不住场子。” 王璎在武事上不但是个天才,而且还极为热衷于战事,这几年在大同带领一万精兵,几次主动出击都有斩获,大云能在和女金作战的同时,稳住西北边陲。元王无疑是有功的。 “好。”我也整肃了面容。“这是正事,的确不该耽搁。” 万穗又不由分说地揪了我腰间的痒痒肉一下,我唉唉叫,“做什么啦,我难道又说错了?” 她又白了我一眼,“你就是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心里正乐呵着呢!” ……不愧是万穗,真是慧眼如炬! 我转着眼珠子,索性也爽快地认了下来。“我就是不想说嘛——” 看万穗的眉毛又要竖起来,我赶快又端正了一下态度。“要不然你现在和我回东宫去?被这么一闹,今晚场子上应该不会有多少麻烦了。” 万穗扫了屋内一眼,目光在皇贵妃身上定了定,她不屑地翘起了唇,“这么一个货色,也亏得你和她斗生斗死,换作是我,早就——” 今晚皇贵妃最不应该的一件事,就是戳到了万穗人生中唯一的一个痛处。 元王当年,也不想娶万穗为妃,虽然他的理由肯定和我的并不太一样,但我们的态度,也都一样坚决。只是我不想嫁王琅,王琅也的确不想娶我,所以对我态度高昂的回绝,他可以无动于衷,甚至暗暗配合。 但万穗却是个女孩子,她是受不住这种屈辱的。 而说来说去,元王之所以动念要娶我而非万穗,也是皇贵妃一再怂恿,她老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乐得元王把我娶走,好削弱王琅身后的力量。这笔账,怎么算,最后都要着落到她头上。 更别说元王本人,也把当年的往事,当作了生平的奇耻大辱,从不许身边人再提——而明知如此,皇贵妃还要把往事拎出来说,一个人能自取其辱到这个地步,别人不侮辱她,简直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了。 我禁不住叹了口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父皇护着她,我们也早就……” 我早就说过,我姑父是个极多情的人,这些年来,他是一直难以忘怀在最艰难的时候,站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的苗家。对我们苏家,他固然是恩宠之极,但对苗家和皇贵妃,皇上也从来不差。 万穗嗯了一声,上下打量着远处的皇贵妃,她的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 “你要小心点。”她忽然叮嘱我。“她虽然不是个聪明人,但以往却也不会这样笨拙。一个人表现得太反常的时候……” “私底下,往往有别的图谋。”我不禁跟着万穗说完。 这句话,姑姑也经常对我说,“事物反常必为妖,举止反常,必有蹊跷。” 也就是这几年来,我才慢慢地发现,原来姑姑当年对我说的那些话,竟是字字珠玑。 万穗转着眼珠子,她又看了我一眼,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小暖,你长大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又野又倔强的黄毛丫头啦。” 我红了脸,很有些不好意思。“当年不懂事的事,你还提出来笑我。” “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万穗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只是觉得,岁月走得太快,很多事,或者我们尚未把握得到,就已经消逝在指间。” 在这一瞬间,从万穗眉宇间流露出的愁绪,一下狠狠地击中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我想到了几年前,我和她在太液池边一起仰着头数星星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才刚进宫选秀,一切纠缠还没有开幕,我夜里睡不着,便偷偷开了门,到太液池边纳凉,却恰好遇到一样走了困的麦穗儿。于是两个人就一道坐在太液池边,抬着头,在满天星辰底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家常话。 麦穗儿就望着星星,用用一模一样的语气,低沉而怅惘地说,“这世上有很多事,总是不能两全。你想做的事,与你要做的事,可能从来都不一样。” 我是在整整两年后,才明白麦穗儿话里的意思。两年间,我和王琅反目成仇,与万穗决裂,先后送走父母,在家守着两重的重孝,倔强而无望地抵抗着与王琅的婚约,那是我一生人最灰暗的日子,而我始终固执坚守的尊严,也在哥哥的请求下败下阵来。 我哥哥告诉我,“小暖,哥哥要去东北打仗。” 他没有再说话,但眼底无言的祈求,已经击中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我知道我想做的事,永远敌不过我要做的事,因为我是苏家的女儿,我是我爹我娘的女儿,我是姑姑的侄女,我有我一定要做的事。 所以,我终于屈服,点头许嫁,在三年孝满之后,嫁进东宫,成了王琅的太子妃。 我最终还是辜负了我对自己许下的誓言。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为什么再也不想见你?” 忽然间,我感到我的坚持已经再没有所谓。 万穗尽管有很多地方胜过我,但其实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可怜的人,她无法和她喜爱的王琅在一起,却不得不与王璎——并不愿意娶她的元王,携手共度一生。 我对她的责怪,其实多少,是有些迁怒了。 我就靠近了万穗,在她耳边轻声说,“或者你从不知道,但王琅其实的确,他是喜欢你的。我知道你一直想做太子妃……但我没有告诉你,其实当年,他,也想要你做他的妻子。” 万穗一下就瞪大了双眼,讶异之情,溢于言表。 36、心胸狭窄 这还是我在当年之后, 第一次和别人谈起当年的往事。 即使是王琅,即使是柳叶儿, 即使是我哥哥,知道的也都只是一层表面的真相:在那一天之后, 我忽然间就再不肯嫁进天家,做王琅的太子妃。但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也就只有我、王琅与王珑知道了。 我省略掉了所有伤人的往事,只是简简单单地在万穗耳边说,“是我心胸狭窄,我不肯见你,只是因为我没办法接受……比起我, 王珑更中意你一些。” 我第一次看到万穗这样的表情, 她的眼睛瞪得特别的大——嘿,知道什么?就算是风情如万穗,在这样瞪眼睛的时候,看着也一点都不诱人。 然后, 万穗呆呆地问, “王、王琅他……更中意我做他的太子妃?” “是啊。”我很歉疚(其实也没有太多歉疚)地对她说,“当时如果将这件事告诉你,可能结果又会不大一样了。” 万穗和王琅虽然互相倾慕,但彼此间却似乎并没有坦承过心意,她震惊地眨巴着眼睛,又过了半晌,才道, “我和你整理一下情况。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当年特别想做太子妃的。” 我使劲地白了万穗一眼,“我虽然不特别聪明,但也并不傻。” 不过,万穗想做太子妃,这一点我倒并不怪她。她毕竟有她的难处,太子妃这个位置,争一争也是好的。我们之间虽然有交情,但这交情还没有深到她会拿未来几十年的圣眷来换的地步。 当然,我这么想的时候,还以为太子妃之位十有八九,还是会落到我身上呢。站在赢家的位置上看万穗,就有了一点怜悯,所以虽然她和我比拼得很激烈,但我当时真的以为我们之间的交情,并不会受到影响。 那时候我十四岁,万穗十五岁,都还是乳臭未干情窦初开的年纪,一起在紫禁城里住着,准备着当年的选秀。 虽然我公公一直贪花好色,但我和万穗这两个人是为谁准备的,大家心里倒也都有数。当时不少人建议我公公索性兼收并蓄,把我和万穗都配给太子——要不是皇贵妃竭力反对,说不定我和万穗就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了。老人家左右摇摆了很久,最终还是定了下来,我们两人身份高贵,哪一个都可以配得上王琅,东宫正妃,也就要在我们两人中间择其一了。 整个选秀整整持续了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万穗的改变,我也是看在眼里的。 她本来在打扮上并不太上心,外表只是维持整洁美观也就够了,可这三个月里,她是一点点地蜕变成了一个耀眼的、迷人的少女,眼角眉梢散发着的风情,让我这个女儿家都不禁有些心动。 十四五岁的时候,差一岁就是差了一岁,那时候和万穗比,我简直是个一无是处的野丫头。好几次王琅和我们在御花园里撞见,也都不禁欣赏地看万穗几眼。 ……早在那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了不对。但我还是天真地相信,王琅和我之间早有默契,即使我什么都比不上万穗,毕竟我们之间的情分,还是比得过她的美貌。 然后,王琅的态度一天天在变,他对我一天天地生疏客气,见到我的时候,眼底再也没有笑意,只有一片的冷冰冰。而万穗呢,她什么都比我强,女红比我强,礼仪比我强,就是那一股女子的风情妩媚,也都比我强得多了……见到太子,她眼底也会钻出一只手来,一招一招地,让太子去看她…… 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万穗在太液池边说的那一番话,用意就是在此。她知道我从小就喜欢王琅,但她也没有办法,能当太子妃,她为什么不当? 我姑姑说得的确没错,在宫闱之间,一个人往往会变得太快。 但即使万穗是这样想的,我也没有怪她,只要我和王琅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一点点波折,我无所谓…… 可王琅他又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虽然我自小出入宫廷,紫禁城于我,就像是第二个家,但当时毕竟是在选秀,我也不好太明目张胆,四处去堵王琅,问个清楚。 我只好找瑞王帮忙,让瑞王帮我去问王琅,我和万穗,他到底更喜欢谁,到底更愿意娶谁。 王珑是很不愿意帮我这个忙的,或许是因为他早已经知道了答案,或许是因为……我也说不清,王珑的心思,我从来都没有看得太透。 我苦苦哀求,甚至不惜押上了我们之间的交情,瑞王到底只能屈服。那一天是一个黄昏,我这一生一世,永远忘不了那个黄昏。那一天的夕阳,红得就像是血。 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我假意回了屋子,又从小门里偷偷溜出去,在太液池边找到了瑞王。 王珑告诉我,王琅正在太液池边钓鱼。 太液池边当然是可以钓鱼的,那时候王琅没有多少事做,无聊的时候,常常在太液池边学姜太公,愿者上钩。 那一晚,他就钓起了王珑。 那时候我藏在假山后头,远远地听着他们的对话,风把王琅的声音吹到了我的耳朵里,虽然并不响亮,但却很清晰。 王珑问他,“现在宫中两个女儿家,每个都是一时之选,小暖身世高贵,和你青梅竹马,万穗温柔贤淑,和你似乎也很投契。六哥在这两个女儿中,到底更喜欢哪个呢?” 王琅一开始还并不想回答,他说,“婚姻大事,当然是父皇做主,我们做儿子的只有听命的份。喜欢不喜欢,很要紧吗?” 他的声音淡淡的,又有那种谪仙一样的出尘,我在假山后头露出了半边脸望着他,心中依然是心醉神迷,又带有一点点的甜。 那些年间,我望着王琅的时候,心里纵有很多的酸苦,散尽后回味起来,却到底还是甜的。 王珑就叹了口气,又问他,“可六哥你心里总是有个成算的吧。” 他又开玩笑一样地道,“六哥是哥哥,王珑是弟弟,做弟弟的不好和哥哥抢,这样,六哥你挑一个,剩下的那个,王珑明天就去父皇跟前求她。也决不让她走空,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当时他这一番话说出来,我心中更是大定:王琅那时候已经管我很严,不许我和王珑私底下往来,我想,他是再怎么样,都不会让我嫁给王珑的。 王琅就低低地笑了起来,他说,“那可不行,就是父皇恰好选了万穗,三哥对世暖也是志在必得,你要娶世暖,还得过三哥那一关。” 当时元王还做着‘娶个老婆当太子’的美梦,三不五时就来找我,希望我自己去和皇上说,我想要嫁给他。这一场闹剧娱乐了宫中每一个人,只是苦了我,又怕回绝元王太绝情,他恼起来真要打我,又怕王琅以为我移情别恋,不是个好姑娘…… 听了他的话,我还以为他又在吃醋,所以才迂回地打消了王珑的念头,甚至还傻笑了一会儿,才明白了王琅话里的意思。 王琅是想娶万穗的。 “我还以为……”王珑似乎也有几分惊讶,“再怎么说,六哥和小暖青梅竹马,自小就……” 我已经不记得王琅到底是怎么回答的了。 因为我气得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当时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我要问个清楚,问明白王琅他到底他娘的是什么意思。 后来的事,在一团怒气之间,我记得并不太清楚。只记得我从假山后跳出来,直接就跑到王琅跟前,问他,“万穗和我,你选万穗?你选万穗!” 王琅的脸上有没有惊讶,我已经记不得了,他一直保持沉默,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别开眼睛,不去看我。 对王琅来说,那就等于默认。 好,他喜欢万穗,不喜欢我。忽然间所有事都有了答案,一个多月来,他对万穗越来越和气,万穗对他也越来越有礼貌,对我却越来越冷淡,老是躲着我,不理我,不和我说话…… 我直接把他推到太液池里,自己回了宫中,哭了一夜。 那是我身遭世界崩塌的开始,我曾经坚信,曾经笃定的一切,似乎都开始片片分离。我曾经一厢情愿地相信,我和王琅互相喜欢,原来从一开始,我就错得厉害。 那过去的几年来,我对他的好,又算什么?我以为他是想要的,我以为他是珍惜的,我以为,我以为我的好,有送到他心底去……现在看来,全都是我的一厢情愿,说不定人家早就觉得困扰,只是不方便明说,才忍到了现在! 那我又算什么?我本可以逍遥度日,不管宫中的是是非非,可是为了王琅,我忍,我学规矩,我尽量作出娴雅大度的淑女样子来,即使谁都知道,这并不是我的本性…… 如果姑姑还在,他又怎么敢这样欺负我! 我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没有起得来床,迷迷糊糊发了高烧,万穗甚至还亲自来看我。她脸上的关心——最可怕的是——她脸上的关心,居然还是真的。 她想做太子妃,到底是因为万家的需要,还是因为她也喜欢太子呢? 忽然间,所有往事都变了颜色。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万穗和太子的年纪更加相近,只差了一岁,从小到大,两个人虽然没有特别亲近,但彼此之间也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 万一,万一这才是互相倾慕的男女,表现出来的样子呢? 万一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这边一头热地棒打鸳鸯,妨碍万穗和王琅之间的姻缘呢? 我只想找一个地洞,把自己埋下去,最好再也不用面对万穗和王琅,免得每见一次,就要提醒自己一次:他们本来可以顺顺利利成就姻缘,还不是因为你痴心妄想,事情才闹到了这样尴尬的地步? 一边自怨自艾,一边又忍不住气王琅。 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难道很了不起吗?他不喜欢我,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甚至连万穗也一并讨厌了起来。 如果早知道太子喜欢自己,为什么不告诉我,看我自以为是,很有趣吗? 整个世界在一瞬间,似乎都已经将我抛弃。在那一天,我下了个极重要的决定。 王琅既然并不喜欢我,那我也不要再喜欢他。我非但不会做他的太子妃,还要尽力成全他和万穗,我是苏世暖,苏家的女儿,是我的,谁也抢不走,既然不是我的,送给我,我也不要! 不过,我到底还是心胸狭窄,没能做到光风霁月,我没有告诉万穗,其实王琅也想要她做他的太子妃。 37、有情眷属 万穗一下就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待得殿内的歌舞已经告一段落, 才轻声道。“我没想到你也看出来,我对太子妃一位, 并非没有野心。” “喂,我虽然不太聪明,但也没有那么傻吧。”我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宣言,使劲地剜了万穗一眼,“当时看不出你对太子妃有野心的人,只怕也就是皇贵妃了。” 皇贵妃素来忌惮我身后的势力,当年她似乎觉得两害相权取其轻, 把万穗嫁给太子, 总要比我嫁给太子更好一些。所以在积极撮合元王与我的同时,还把万穗叫去谈了很多次,似乎有鼓动她更加大胆一些,来争取太子的意思。 殊不知万穗早在她说这事之前, 就已经展露了对太子妃的野心, 反倒是被皇贵妃这么一鼓励,鼓励得越发谨慎起来,当着人简直都不敢和太子说话了。 “你当年为什么没有用好贵妃这一枚棋子。”一思及此,我不禁又问万穗,“我还以为,你会和贵妃密切合作,一面撮合元王和我, 一面与太子亲近。” 既然话说开了,我也没有再小气的意思。当年说来还是我对不起他们两个,好好一对有情人,到底还是没能成为眷属。虽然我已经尽力喊着退出,但皇上最终还是没有改变主意,反而出乎意料,将万穗配给了元王,还是将我嫁进了天家。 万穗就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她伸出手来,狠狠地揪了揪我的脸颊,“你啊,说你聪明好,还是说你笨好?要是真靠着皇贵妃上位,我就算当成太子妃,又有什么意思?” 我这才明白过来:也是,靠皇贵妃上位,就算能成功入住的东宫,恐怕也是一辈子无宠。王琅毕竟是个太子,他就算再爱万穗,也决不会容忍她和自己的大敌勾勾搭搭。 唉,果然和万穗比,依然是什么都不如她。王琅喜欢她不喜欢我,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就酸万穗。“对不住哟,早知道,连选秀我都不会选,索性成全你们两个,你也不必委委屈屈,还被元王拒婚。” 想到那时候紫禁城里的热闹,就算我身在局中,依然都不禁有几分好笑。元王先追求我不成,后来被配给万穗,是天天去瑞庆宫求皇上,口口声声,“她那么好,我可配不上她。” 虽然这个大个子罕见地懂得了客气,但不愿娶万穗的态度,却做得不要太明白。 而我呢?皇上虽然下了旨意要聘我做太子妃,我却还是不管不顾地,每天侍奉了爹娘,就上街打马冶游,要不是没有多久爹娘相继去世,恐怕没等嫁进皇宫,要废我的呼声就已经高得不行了。不愿嫁王琅的态度,表现得不要太分明。 万穗和王琅这一对苦鸳鸯,恪守礼教的结果,就是彼此之间不了解心意不说,被硬生生拆散之后,还要背负上拒婚的羞辱。 说来说去,倒还像是我占了便宜似的,这四角闹剧里的三个人都被拒婚过,也就是我,先推元王后拒太子,不知道的人,还当我心比天高,是势要嫁给一个比太子更尊贵的人才肯罢休呢。 万穗白了我一眼,又去看殿内,她的视线先在元王身上打了转,就转移到了太子身边,神色莫测地注视了太子半晌,才慢慢地道,“苏世暖,你啊你啊。” 她忽然间又揪住了我的脸颊,恶狠狠地向两边扩展了开去,“说你看不懂,你看得比谁都清楚,说你看得懂,你又比谁都糊涂!” 我捂着脸,迟迟疑疑地看了万穗一眼,心头似乎有一点小火花,一闪就又灭了。 “你,你什么意思嘛。”我嗫嚅着道,“我警告你麦穗,现在我是太子妃你是藩王妃,你可不能再抬出姐姐的名分,硬是要欺压教训我……哎哟!” 她倒是没有再扯我的脸颊,而是干净利落地给了我一个爆栗子。 “我当年对太子妃一位有意,这倒没什么好说的。”万穗抱着手,靠到栏杆上,又抬起头去看天边的月牙,“在太液池边,我也早已经告诉过你,想做的和要做的,总是不太一样。” 她又冲我露出了一个温婉的笑,笑得我脊背发麻。 “你说,以我的手段,如果我是真想做王琅的媳妇儿,还轮得到你苏世暖在他身边打转吗?连我的心意都看不懂,该打!” 眼看着那只白生生的手又要伸过来拧我,我赶快跳起来躲到角落里去,防卫地反驳,“我哪里知道你的心意,谁晓得你和王琅两个死人脸玩的是什么把戏。一天到晚郎情妾意的,见了面,好像要从眼睛里伸出手来握一握……” 不过心底却到底还是有了一股松快的感觉。 原来当年,我不是拆散一对有情人,万穗对王琅,其实是无意的……王琅本人不过是单相思罢了。 “你还说!”万穗看了屋子里一眼,似乎是肯定没有人在注意我们,便放下心来,伸手要拧我,“三年没有被我打,你还得意起来了?还敢顶我的嘴,胡乱编排我……” 到底当着我公公的面,万穗也没有过分,她把我逼近在角落里,狠狠地拧了拧我腰间的软肉。便姑且放过了我,犹自恨恨地道,“猜了那么久,猜你为什么和我生分。万万想不到是为了这种事,要是这样说,你和元王之间也有过婚约一说,你看我当时有不理你么?” “那怎么一样。”我一边揉着腰,一边不以为然地道,“我自小喜欢王琅,这谁都看得出来,麦穗儿,难道你自小喜欢王璎?不喜欢,我们可没什么好比的。” 万穗转了转眼睛,没有答话,她又摸了摸我的头,忽然间感叹道,“王琅也真是辛苦,娶谁不好,偏偏娶了你。” 即使我自己私底下也时常这样认为,面子上却还是决不能承认的,我干咳了一声,俨然地道,“稀罕啊,又不是我上赶着要嫁他,谁辛苦谁不辛苦,还是说不定的事呢!” 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挽着万穗的胳膊,幸福地蹭了蹭她的肩膀,万穗嫌弃地抽出手,瞥了我一眼,道,“干嘛,才一说开,你就当我们和好了?呸,哪有这么容易,我也要生你的气,生足三年!” 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此女浑身上下,到底有哪一点和大家闺秀这四个字,有少许的粘连?凭什么宫中上下人等,都认为她会比我更有母仪天下的气派? 既然当年的事,对万穗这边来说,只是误会一场,那么说到底还是我理亏…… 我正待再向万穗陪陪罪,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对。 该死,真的差一点被她绕进去了。 就算万穗不喜欢太子,她当时一门心思要跟我竞争,这件事总假不了,我就是心胸狭窄又怎么了,我的手帕交要和我抢男人,还不允许我生气吗? 本打算和万穗再唇枪舌剑几句的,但又觉得辫不过她,索性绕开锋锐,另辟战场。“你要是愿意和我再断交三年,我苏世暖又岂会怕你!” 我高高地抬起了头,作出了一副倨傲的样子来。 这里头的潜台词,万穗当然不会听不明白:当年我和她做的约定,虽然现在我们俩都还很当真,但终究有一天,王琅将登基为帝,执掌天下,到时候我居高位她为低,这约定到底还算不算数,就看我心情了。 也所以她这样着急,一定要和我解除误会打好关系,免得将来要用我的时候,我吝于伸出援手。要是再断交三年,我等得起,万穗却是等不起的。 万氏这女人,也实在是很喜怒无常,我这样下她的面子,她反而还笑起来,话语中有了一丝赞赏。“总算是比三年前聪明了一点,不会随便一吓,就吓得你六神无主的。” 她就主动挽住了我的手臂,笑着说,“好,不断交,不断交,我还指望你在关键时候,能够出来为王璎那个大笨蛋,说一两句话呢。” 我追着她的目光,和她一道望进殿里,看向了殿中的元王。 元王就坐在王琅身侧,两个人都刚跳过舞,脸上也都泛起了微红。 只是这王朗的红,是水淋淋的红,是情.色无边风流无际的红…… 元王的红嘛,呃…… 我看我还是不说他算了。 贪看够了王琅,忍不住又看看万穗。 万氏的眼神,却是极为专注,只在王璎身上打转,她脸上喜怒变换,时甜时苦,竟是难得地将情绪表现在了脸上。 忽然间,我就有了个可怕的猜测。 看万穗这个样子,她、她该不会是真的喜欢上了王璎这个莽汉子吧? 等等,从小到大,她有表现过对王璎的一点特殊好感吗?似乎一点也没有呀!我和她虽然没有互剖心迹那样亲密,但毕竟往还也很频繁,如果她对王璎真的有那么几分中意,那也是无论如何,都瞒不过我的…… 万穗感到我的眼神,她好像有点慌了。 “干什么。”她不自在地道,“都说了快半个时辰的私话,也该回去了。” 我嗯嗯地应了几声,还是盯着她不放,一边看她,一边又探索地去看王璎。“麦穗儿,你该不会……” 这下,麦穗儿似乎真的有几分慌张了。 她甚至难得地跺了跺脚,“苏世暖,我告诉你——啊!” 也不知道是我们运气不够好,还是蓬莱阁这个露台实在是太少人上来了,我们俩在这露台上一顿追逐跑动,打情骂俏,竟使得这突出于假山之外的露台有了微微的晃动,我们两个倒是都没有留意,麦穗儿又追着我到角落里,和我在露台最外头的角落上窃窃私语了这么久,再加上这一跺脚,露台一下开始不祥地摇晃,饶是以麦穗儿的淡定,亦不由得变了脸色,轻呼起来。 我更是比不上麦穗儿,这露台一晃,晃得我好生心慌,勉强稳了稳,才催促万穗,“快,我们乘着这东西没——塌啊啊啊啊!”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塌字还没有完全出口,木板迸裂声中,连接露台与屋内的小台阶猛地断裂了开来。这宽大的露台似乎也跟着受到影响,猛地往外倾斜了过去。 38、陌生情绪 我和麦穗儿相比, 身手要灵活得多:这打马冶游也是技术活,马骑得不好, 很容易就变成被马拖着到处乱跑。 因此麦穗儿还在惊叫的时候,我已经拉着她躲开了往下滑落的木柱子, 免得我们两个人都被这根柱子砸进太液池里去,一路压到池底喂鱼。 但我虽然身手灵活,却也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虽然躲开了柱子,但两个人这么一交错,就错过了躲进室内的最好机会,只听得周围一阵乱响, 露台一边已经开始倾斜, 整个和蓬莱阁分了开来,慢慢跟着底下的柱子一道,往太液池上空支棱了过去。 这么大的动静,当然也已经惊动了蓬莱阁里的人, 我公公总算没有笑了, 现在正在一脸严肃地大喊着什么,王琅、王璎、王珑等人纷纷一拥而上,就连屈贵人和皇贵妃都挤到我们这边来,或者是大声疾呼,或者是打开窗子想要够到我们:百忙之中我还捕捉到一个小宫人偷偷地将银酒杯塞到了自己袖子里。——嘿!瞧咱这眼力! 或许是因为太紧张的缘故,我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就在这一瞬间, 我不但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甚至还打量着周围,寻找脱身之道。我是会游水的,现在天气热,太液池里的水也很清凉,就是不知道和这一大堆木头一起掉到池子里,我到底还能不能浮起来,还有就是麦穗儿她会水吗……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王琅的喊声忽然间已经传到了我身边,他正在大喊,“跳下去!现在就跳!” 然后身边又有一股劲风吹过,麦穗儿的声音忽然顿住了,又有人喊道,“让开!给他们让开道!” 我忽然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刚才是王璎来把麦穗儿救回去了。 我去,当时口口声声配不上万穗,什么他想当太子我想当太子妃,我们正好凑一对。到了要紧关头,还是睡过的女人更重要嘛。 这露台越发往外支棱开来,王璎抱着万穗跃进蓬莱阁后,又要运气跳回来救我,这距离却已经是有了三四丈,他试了试又摇着头退了回来,我干脆就趴在露台边缘,不再搭理身后人的嘈杂和大吼,转过身专心致志地盯着水面,凝神准备起来。 王琅和王璎不一样,他根本不会武,指望他跳过来救我肯定是很不靠谱的,后宫里也没有什么身怀绝技的侍卫随时准备英雄救美,更别说什么太监高人了,要有这样的人存在,我公公第一个就睡不好觉了:他会担心这些人趁夜来杀他。所以我还是得靠自己来求生,与其听后头人七嘴八舌,倒不如鼓足精神,寻找一线生机。 这露台本来是以三根大木头固定在假山山体上的,和蓬莱阁本体主要是靠台阶那一溜木头连接,现在台阶断裂之后,整个台体也并不是竖着一下往下滑坡,而是慢慢悠悠地往湖心方向倾倒过去,我和水面的距离也越来越近,由原来的四五人高,到现在渐渐地只有一人高了—— 是时候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将满屋子着急的人脸都收进了记忆里,又再巡视了一圈——居然却没有找到王琅。 说起来,刚才我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来着,除了叫我跳下去之外,他似乎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他娘的,老娘说不定这一下就不能活着上来了,在这时候他还要失踪? 再看了万穗一眼,确定她孤零零地站在台边,身边并没有王琅的踪迹,我这才稍微放心下来,至少王琅没有不顾我的死活,在这时候还去讨好万穗。 如果他胆敢没良心到这个地步,我就是做鬼也要回来吓死他! 眼看着水面越来越近,我也不敢再胡思乱想,深吸了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劲儿,在空中纵身一跃,尽量远离露台,往外跳进了湖心。 虽然时序盛夏,但太液池水不但很冷,其实还挺脏的,我这一下用劲不小,入水很深,不但被水面拍得浑身生疼,甚至还差点被几根水草缠住脚,今晚又没有多少月色,我摸着黑,好不容易在水底下把水草扯开了,这才浮上水面来,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尽量往远了游:我是看过沉船,那么重的东西往下沉,很容易带起漩涡,要是不游开一点,很容易被漩涡卷进去,那能不能浮上来可就难说了。 果然,远处惊呼声中,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闷响,接着我就感到我在做一件很有趣的事——我在手忙脚乱、手舞足蹈地往前游,可是游了很久,却还是在原地踏步。 虽然我年轻时候也经常打马冶游,但自从入宫做了太子妃,每天最多就是从东宫走到瑞庆宫去请安,长此以往,廉颇老矣,很快就觉得力不从心起来,身后的吸力渐渐也越来越强,就连蓬莱阁那边的叫声,也都听不清了。 我虽然常常会想,如果再做几年太子妃,说不定我就会和姑姑一样英年早逝。但我是怎么都想不到,我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夭折。 这也未免太倒霉了一点吧,将来到了地下,怎么向爹娘交待?对不起,因为没有听王璎的话,硬是不肯嫁他,于是今晚蓬莱阁年久失修露台坍塌时,他先救了万穗,我虽然奋力跳水,但因一年多以来懒惰逾恒,体力不支,最终还是被漩涡拖到水下,溺水身亡…… 虽说我一生没有给苏家带来多少光辉,但至少也不能死得这么窝囊憋屈,让祖宗蒙羞! 我赶快又奋起了一点力气,迅速拨动水面,想要换个方向,往湖边游一游。并且寄希望于蓬莱阁那里至少有两三个聪明人,知道搞一条船来救我,如果一时间找不到船,那下来两个人也是好的。 就是这时候,头才一出水面,我就听到了哗啦啦的桨声,一股黄色的微光从远处投到了我身上,与之同来的还有王琅焦急的声音。“苏世暖!再往前游一游!” 是王琅!他来救我了! 关键时刻,还是只有他靠得住! 我顿时精神大振,奋力往王琅的方向游了一会,只觉得身后吸力渐缓,索性停下来在水中悬浮着,等王琅来救我。 结果,这一不动,王琅反而着急起来,我听见他催小艇上的人,“三哥,快点儿摇!”一边又叫我,“苏世暖,你别走神!游过来!” 他的话绷得紧紧的,几乎都快断了。我忽然明白过来:很可能在他看来,我是挣扎无果,力尽身亡了。 我赶快就抬起头来告诉王琅,“我还没有死呢!” 又埋怨他,“你也不下来救我!” 王琅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我下水了,谁点灯照你?”一边说,一边小艇越来越近,我这才发觉原来船上只有两个人,王璎在艇尾划艇,王琅在船头举高了一个气死风牛皮纸灯笼找我。 在一片黑暗中,他的身影倒还真有了几分高大。我不禁失笑,“反正什么事都是你有理就对了啦!” 王璎把小船划得飞快,居然还有闲心附和我,“就是的,六弟就应该下水找你,然后和你一起双双在湖里淹死就好了——没了灯,这一片黑,你指望我找你们俩?不如直接淹死算了。” ……看看,这就是王璎,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想当太子的时候,他还能大大咧咧地讲这种话出来。要把我和王琅淹死在太液池里。 我很无语,索性不搭理他,只是叫道,“王琅,我在这里,往这里划。” 一边说,一边奋力迎着船头游了过去。 王琅又忽然叫我,“小暖,不要迎着船头游,不然你会——” 他话还没有出口,我只觉得迎头撞到了什么东西,耳际轰然巨响,一下什么力都使不上了,昏昏沉沉的,就要下沉…… 然后,一双手,一双坚实的手一下抓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提了起来,放到了一个也是摇摇晃晃的地方上。王琅一下紧紧地抱住我,他的身子甚至有微微的颤抖。 我一边喘息,一边从心底泛起了一点陌生的情绪,这情绪似乎是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的…… 然后王琅在我耳边接着说,“不然,你会撞到船头的。” 我只来得及对他翻一个白眼,就陷入了一片黑甜中。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桌边的油灯映得自鸣钟钟面一阵模糊,我眯着眼仔细地看了看,发觉时针已经指到了三上。 才一动,就觉得额角剧痛,伸手揉了一下,发觉那里鼓起了一个大包:想来是被船头撞到留下的礼物。 想到今晚我苏世暖先被麦穗儿逼供,再挨了她的毒手,腰际被掐了好几下,又在露台上受了惊,紧接着落水求生,这大风大浪都毫发无伤地走过来了,最后在获救之前额头上还要挨这么一下,就觉得实在是……好不甘心。 在湖里挣扎的时候,虽然没有喝几口水,但这一下起来,我还是很想去净房走走。结果才一动,身边的人就醒了。 王琅好歹还算有点良心,他虽然没有伏在床边睡,来表示他照看我的殷勤。但至少还是在我身边找了个地儿,不让我醒来的时候找不到人。 “小暖?”他话里还有一点迷糊,“怎么样,头疼不疼?” “还好。”我揉着额头说,“太医怎么讲?” “几个老太医今晚都没有当值,君太医来给你把过脉上了药。”太子咳嗽了一下,话里似乎有了一点笑意,“他说你和牛一样健壮,除了这个包,没有太大的事,就是这个包,没几天也就好了。” ……可恶,我和君太医无冤无仇的,甚至还很帮他,他就是这样回报我的?说我和牛一样健壮? 我立刻就坏心眼地决定,下回不让他给郑宝林把脉了。 “那就好。”我要翻过王琅下地,王琅又拦住我。 “你躺着休息。”这位大爷难得有服侍我的兴致,“是要喝水还是吃东西?我给你拿去。” “我……”我嗫嚅。“我是要……” “什么?”王琅已经开始悉悉索索地要下床穿鞋了。 “我要去净房!你把净房拿来给我吧。”我没好气地说。 王琅的动作一下止住了。 他忽然哈哈大笑,难得地现出了一点爽朗,又凑过来抱住了我,鼻尖努着我的头顶,亲昵地磨了磨。 “还好你没事。”他低声说。 话里到底是流露出了一点点后怕。 我不禁心旌摇动,只觉得心里又甜又苦,无限的言语,似乎都汇成了一股热流,直冲小腹…… “王琅。”我赶快挣扎起来。“我、我憋不住了,回来再抱,让我去净房啦……” 于是我就在王琅的轻笑声中冲进了净房。 39、生个娃娃 从净房里出来的时候, 我的脚步终于从容了不少。这毕竟是件好事,因为我发现走得太快的话, 我的头会有些疼,一抽一抽的, 虽然没有疼到要叫出来的程度,但也让人很不舒服。 王琅还在床边坐着等我,见到我进来,他又问我,“要不要吃些点心?” 我摸了摸肚子,感到在太液池里的确是喝了不少水,便摇头道, “还不饿。” 王琅挑起眉看了我一眼, 接着就变戏法一样从枕头边上拿出了一个小匣子,打开来递给我,干脆地说,“那就把药丸吃了。” ……早知道就先吃些点心再说了! “这什么玩意?”我一边往床上爬一边问王琅。 王琅还没有绝情到让我这个准伤员去倒水的地步, 他下了床, 在梅花桌前翻找了一阵,给我端回了一杯热水,还很体贴地说,“我给你调了一点点玫瑰露,趁热快吃吧。君太医说,你入水受了湿寒,要吃一丸生姜红糖厚朴团成的丸子来发发汗。” 这么大热天的, 我还要发汗?我本想和王琅争辩一番的,但看他虽然态度比较温和,但却并没有拿开匣子的意思,只好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吞下了药丸,又冲了一大杯水下去,缓和那可怕的甘草味道。 “好乖。”王琅就摸了摸我的头称赞,“小暖最乖了。” 从小到大,我从来都最怕吃药,尤其讨厌甘草味道,宁可去喝冲鼻的黄连水,也不要太医开甘草来中和苦味。这一点王琅当然知之甚详,他捏着我的鼻子灌进过不少混了甘草的药汁。今天表现得这样好,他对我的称赞,也是我应得的。 我就很得意地哼哼了几声,告诉他,“我不但乖,而且还特别厉害。今天掉进水里的时候,差一点就被水草缠住脚了。要不是我临危不乱,弯下腰去扯掉了它,现在哪能在这里和你说话!” 话说出口,才觉得自己实在又是太幼稚了。 第一,王琅这样深宫内院里打滚的人,从小到大是步步惊心,什么阴谋诡计没有见识过,扯掉一点水草嘛,多大的事,人家根本不可能觉得我厉害。 第二,这种事自己知道就好了,干嘛要说出来吓唬别人? 王琅就真的有被我吓唬到,他俊朗的容颜上顿时多了几分严厉,丰润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然后…… 然后他忽然敲了我的脑门一下,力度之大,是险些敲出第二个对称的包来。 “闲着没事,要和元王妃说小话,蓬莱阁那么大,何处不可以说,你就非得要到露台上去。还要在露台上追逐跑跳——” 他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扣住了我的脖子,好像恨不得把我就这么掐死一样愤慨。“今次能够平安脱险,真是你的运气!” 我赶快奋力为我的脖子挣扎,“死王琅,人家都受了那么大的惊吓,你还要来掐我。” 他又笑了,“我不但要掐你,还要……” 王琅的语气里多了一点点几乎不可辨认的情.色,可说到一半,却又收住了不往下讲,把我的心吊到了半空里,等了半天,又没有等到下文。 我气得捶了他一下,“要干嘛你明说,这样说一半留一半,什么意思!” 却是情绪一激动,又觉得头有一些疼,忍不住低声□□起来,向王琅抱怨,“和万穗在一起,真是没有一点好事。她倒是好,王璎身怀绝技,一下就把她拯救脱险,害我在太液池里扑腾了半天,又被船头撞了那么一下。” 提到万穗,免不得就关心一下,“她没有事吧?” 王琅想了一下,才并不太肯定地回答,“应当没有大碍。” 他的不肯定,实在是极大的取悦了我,我心头又泛起了那种陌生的情绪,这情绪就像是浓缩到了极致的蜜糖,虽然只是一点,但滴在舌尖漾开去时,却是无边无际的甜。 “你给我说说事情的经过。”我已经没有了睡意,索性纠缠王琅,往他怀里靠过去,趴在他胸膛上要求。“这露台到底是怎么会忽然间塌掉的,也实在是太古怪了吧?” 王琅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回答我,“古怪不古怪,还要看父皇怎么说。” 我公公是一家之主,很多事大家心知肚明,却还是要凭着他定下的基调来办事,这件事要大办也可以,要小办也可以,反正是少不了要撸掉几个人的官帽子,至于要不要掉几颗人头,那就得看我公公高兴不高兴了。 我一下有些不寒而栗,可是想到跳水那一刹那,心头涌过的恐惧,又觉得心慢慢地硬了起来。 居家过日子,很多事该软的时候是得软,可都闹到这份上了,要还是和稀泥了事,那我苏世暖成什么人了?凭人欺负,也不是这样被欺负的。 “那你又是去哪里找到船的?”想到他站在船头手中提着一盏灯的形象,我不禁咯咯笑起来,“倒是挺大胆的嘛,你就不怕三哥到了湖心,索性把你也溺死了,自己拍拍屁股做太子去?” “三哥虽然缺弦,但也不至于缺到这个地步。”王琅的语气还是淡淡的,“很多事,他也不屑去做。当时见无法横越过去救你,他便和我一道下了楼,从小码头那边拴着的几艘船上解了一艘,立刻划过去救你。改明儿见了他,你得谢谢三哥,没有他的深厚武功,恐怕我赶到的时候,你已经……” “我还不至于那么没有力气,游一会儿就游不动了。”我不服气地说,“唉,想到要对王璎那个蠢材低头称谢,心里就不得劲儿。” 王琅低低地笑起来,他的手游走在我发间,不时轻轻按一按,问我,“痛不痛?” 我都只是摇摇头,又很担心地问王琅,“你说我不会被撞傻了吧?” 王琅考虑了一下,很慎重地回答我,“似乎没有比从前更傻。” 他很难得有兴致这样和我斗嘴,虽然面上还绷得紧,但每一句话似乎都在逗我笑,我也真的被他逗着了,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 本来想告诉他,就算我被撞傻了,他也只能认了命,想要再换万穗回来做太子妃,已经不可能,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话出口的时候,却整个变了调子。 我说,“王琅,咱们生个小娃娃吧。” 也是等到话出口了,我才愕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真的想生个娃娃了。 从前虽然知道,以我们的身份,是肯定要尽快诞育子嗣的,但只要想到王琅和万穗之间的事,我就感到兴味索然。像王琅这样的人,如果他不喜欢我,一个孩子,又怎么能留得住他的心? 再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因为我的缘故拆散了这对两情相悦的鸳鸯,造的孽还不够大吗?要是全报复到孩子身上,孩子多无辜啊。 其实在内心深处,我也知道,这所谓的报复纯属子虚乌有,我也知道王琅和万穗之间的事,说到底不能怪我,不是皇上做主,我也不会嫁进东宫。但只要想到王琅两情相悦的对象不是我,我就觉得吃了什么不对味的东西,满心不是滋味。 可是……可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万穗这个人和王琅很像,不该说的事,她决不会告诉你,但她一旦告诉你了,也就决不会对你说谎。她说她不喜欢王琅,那她就是真的没有中意过太子爷。 再说,我渐渐也有些怀疑,此女恐怕是真的对王璎有意——她一定是瞎了眼了,才会觉得那个莽夫可爱。 可不管怎么说,既然他们不是两情相悦,那么当年的事,顶多只能算是各取所需,万穗想要嫁给太子,延续万家的权势。而王琅呢? 我又想到了王琅的话。 他说,“第一份功课,就是读懂我的心思。” 王琅想必,还是很在意我的,他要是真的不在意我,今晚就不会这样着急上火地前来救我,他只会漠然地在蓬莱阁上,旁观着我的生死。 可他如果喜欢我,当年又为什么要选万穗?难道我真的不够好,真的不比万穗强,真的差到不配做他的太子妃,只有万般无奈之下,他才会选我? 忽然间我知道,或者我从来不敢面对的,都不是王琅对我的心意,而是我自己才对。我甚至连对王琅的喜欢都处理不好……这样的我,又怎能让他喜欢? 可毕竟,他对万穗的心思,也只是一份单相思,少了万穗的回应,这份情会随着时间褪色,会渐渐地沉淀进回忆中。和他共度一生的人,还会是我。 要稳住他的心,抓住他的眼神,又顺便再稳固一下东宫的地位,和我太子妃的地位,最好的办法,就是—— “王琅,我们生个娃娃来玩玩吧。”见王琅不回答我,我又重复了一遍,戳戳他的胸膛,扁着嘴道,“以后,你把睡我的日子往前排一排,别排在两次月事之间了。” 王琅还是没有答话,他只是捏住我的手,力道甚至大得让我有几分疼,半天,他才低低地说。“两次小日子之间的那一段时间,才最容易受孕。” 我一下瞪大了眼,愤愤地道。“胡说八道。分明是月事后的一段时间最容易怀上。这可是柳叶儿告诉我的!” “柳昭训在你哥哥西征之前,想要怀上她家那位的子嗣,已经不止一月两月,你看她成功了没有呢?”王琅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冷淡:每一次提到柳昭训,他都是这样冷冰冰的。好像我乘着他不在的时候把柳昭训接进宫来,是犯了多大的错一样。“这只是坊间的误会,你问一问君太医就知道了,女人最容易受孕的日子,就是你平时侍寝的那五天。” 这消息虽然很平淡,但却震得我说不出话来,思前想后,又沉吟了半晌,等到天都大亮了,我才沉沉睡了过去。 40、请你别跑 等我醒来之后, 虽然还是很有心和王琅谈一谈生娃娃的事情——不管是用嘴巴谈,还是用身体谈——但是却很快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太子妃落水是件大事, 不管我本人多么健壮,而在夏天晚上进太液池泡一泡又是一件多么清爽解暑的事, 陈淑妃、柳昭训和太医院却都一致认为我“受到不小的惊吓,现在只宜静养”。 第二天早上睡醒,我是先被陈淑妃抱着哭了一顿,“你要是出了事,到地下我该怎么对表哥表姐交待,干脆表姑也跟你去算了!免得你哥哥回来,还要和我算账, 怨我没有照顾好你!” 紧接着就是柳昭训上来哭天喊地, “您要是出了事,大将军这回京之后还不得掀起腥风血雨?以后再不要这样鲁莽了!” 奇了,什么时候去露台上谈谈心也变成鲁莽了? 不过我总是没有来得及提出这个疑问,就被她们滔滔不绝的盘问给逼得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陈淑妃和柳昭训都觉得这件事背后肯定有鬼, 好好的露台, 绝无可能忽然间从假山山体上断裂了开去。而我能逃出生天,简直是因为我姑姑我爹娘给我积了无数的德,并非因为我自己足够镇静,可以在水中扯掉缠住脚的水草。 当然我也不是不能反驳,只是面对联手中的陈淑妃和柳昭训,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不能直撄锋锐,所以我就只是捂着头说了一声, “头疼”,便成功地将这两个过于兴奋的女人给打发到了外头去。不过代价是又被灌了一大堆的安神药,苦得满嘴发麻。 在这样难熬的日子里,唯一可堪告慰的消息是听说万穗也和我享受了一个待遇,被安神药给包围得无处可逃。元王亲自让她躺着压惊,是一步也不许她起来。 考虑到我好歹还有一个大包需要静养,万穗除了受到少许惊吓之外,却根本没有什么不妥,所以我觉得在紫禁城里,还是有一个人比我惨的。 这件事也让我公公很生气。 他大概是在第三天亲自来东宫看了我,但当时我刚喝完一碗安神药,又时值午后,睡得非常的纵情,小白莲和小腊梅就差没有照脸打巴掌了,却还是怎么都叫不醒我。所以我公公就握着我的手含泪感慨,“小暖平时和活猴一样,只要醒着,有什么时候不是四处活蹦乱跳的?这一下可怎么得了,我看着精气神都比以前差了好些!” 这话还是小白莲转告给我的,听得我哭笑不得:老子儿子一个样,不管是夸我还是心疼我,总之要说得像是在骂我。 当然,万穗那边也作出了足够虚弱的情态,所以等到第四天上,宫中已经俨然是一片腥风血雨,这蓬莱阁露台的倒塌,就成了紫禁城里最大的案子。 这件事还是君太医告诉我的:王琅最近很忙碌,早上来看过我后就要出门去,要等到晚上才能回来,小白莲等人更是绝口不提外面的事,要我‘娘娘还是安心静养为好’。 也就只有君太医会和我东拉西扯地说一点闲话了。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让君太医来治病。此人虽然才高八斗,年不过弱冠,就已经在河北道有了很大的名气,但毕竟年纪尚浅,说起来不过是正七品的小供奉,还没有混到院正级别,当然也就不够资格给我这样位次的人治病。也就是东宫的妃嫔们,或者是东西六宫刚受宠的选侍们有了小病小痛,会找他来扶扶脉。 要不是今次我受伤得很突然,太医院里只有他在值宿,而王琅又怕半路换了医生对病情有碍,也轮不到他来照看我头上的大包。 这位小供奉今年可能有二十五岁了,一张白净的脸上似乎永远带着笑,倒是将眯眯眼强调得特别醒目,身材微胖,并不太高,看着有很强的亲和力,距离风流倜傥等词语有迢远的距离。也就是这样,我父皇才放心他给后宫妃嫔们看病:他虽然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但肯定还是要比君太医更有风度得多。 “娘娘安康。”给我问过安,君太医就起身小心地按了按我头上的血瘀,那一块地方现在已经青青紫紫十分骇人,搞得每次王琅来看我,我都要学李夫人,不肯转过头来和他对视。“淤血已经消散不少,娘娘还是每日里敷上药膏推拿片刻,再以静养为主就最好了。” 我又伸出手来给他扶脉,一边问他,“最近这宫里可有什么新鲜事吗?君太医。” 君太医哈哈笑着说,“没有什么新鲜事,要说有,也就是又有几个工匠被锦衣卫押走问话去了。” 唔,我就说吧,这蓬莱阁露台的倒塌,肯定是要牵扯到一批人的官帽子,和另一批人的脑袋。 “就这点事儿?”我兴味索然地道,“我还当我姑爹又要大发雷霆,把谁的官帽子现场撸下来呢。” “娘娘真是爱说笑。”君太医掩口做葫芦状。“这样的事要是天天都有,也就说不上是新鲜事了。” 他顿了顿,又道,“听说现在还是在太液池里打捞木梁柱,是要看看梁柱到底是被虫蛀了,还是被谁给动了手脚。” 我不禁也犯起了沉思。 这件事最怪异的地方,倒并不在于梁柱被动了手脚,而是这梁柱被动手脚的话,针对的到底是谁。 蓬莱阁是宴饮的地方,没有什么喜事,谁也不会上去玩乐,宫中的几个主位不会,我不会,王琅也不会。 皇上倒是有时候会带了几个选侍到蓬莱阁饮酒作乐,欣赏美人的歌舞,但他老人家也不会在露台上待太久——我姑爹深信君子不立危墙,那露台下无支持,悬空而立,对一般人来说是如同仙境,对他来说则只可远观。 所以就算有人动了手脚,恐怕倒霉的人,也还是会在露台上跳舞给我公公欣赏的美人选侍了。 可这些选侍,往小了说,不过是伺候我公公的玩物,没有谁会认真把她们当回事:连王琅这个行六的儿子都二十多岁了,就算选侍们还有生育,也绝不可能对太子位发起多少冲击。顶多是添一个藩王,多一份支出而已。 又有谁会这样处心积虑地对付她们呢? 可那几根柱子虽然不是金丝楠木,但也是以坚固出名的铁力木,要说它自己会就这样支棱出去,那也是谁都不相信的事。 这几天仔细寻思,我就越来越明白王朗的意思了:这件事是往哪头说都可以,只看皇上他到底想怎么说了。是意外,不是也是,不是意外,是也不是。 看我姑爹的做法,他到底还是不觉得那是意外。 可万穗和我会到露台上说话,也完全是出于巧合,除非那个人是万穗自己……那也说不通,要是我没有推她一把,她就要被倒下的梁柱砸死了。万穗是决不会冒这样的险,只是为了来杀我的,要干掉我,办法可多得是。 我实在是很笨,这件事后头的弯弯绕绕,已经把我绕得昏头昏脑的,思忖了一会,觉得头又疼起来,索性就懒得去想,一边甩着手腕,一边问君太医。 “太医年轻有为,可以说是大云不可多得的年轻俊彦,不知道婚配了没有呢?” 当太子妃的好处之一,就是我虽然比君太医小,但却可以用长辈的语气和他说话。 君太医正在低头给我写脉案,听到我的问话,他的手顿了顿,平静地回答。“君某乃不祥之人,少失怙恃,一年前才服完两重重孝,家无远亲,就是想成亲,也没有人能做媒。” 难怪没能及时把郑宝林给娶回家中,不过话说回来,君家家事应该很普通,恐怕郑家也看不上君太医的门第。 一样都是少年失去父母,我对君太医顿时起了几分好感,就又和气地问他,“现在看上谁家的闺女没有?若有,本宫给你做主!” 君太医居然白了我一眼,他拿捏着腔调问我,“娘娘看来是很想吃一丸甘草人参丸,补气凝神啊。” 噎! 我顿时被噎得喘不上气了,该死,这小子还真大胆,根本我们还不大熟悉,他就懂得用甘草来噎我。 想想又很释然:没这份胆子,他也不敢偷太子的女人嘛。 反正我从小到大,被人挟制威胁,也已经受得惯了,所以我非但没有生气,甚至还兴致勃勃地问君太医,“太医真是胆色过人,有没有兴趣到我们东宫来做个典药局郎呀?” 东宫乃是诸王之首,编制当然特别的完备,也有自己专用的医生。只是这职位虚悬已久,自从老人退休之后,许久都没有人来接任。王琅有病,多半是随便在太医院里找一个太医来问诊,并不指定是谁。这当然也有他的考量,不过我和君太医这几天相处下来,却觉得这个人非但医术不错,也很有胆,更重要的是,他很有趣,又很有用。 我还真是很好奇,他到底打算怎么把郑宝林带出宫廷,和他双宿双飞。 君太医眼神一闪,他笑眯眯地说,“哦?娘娘恩赏,君某真是承担不起。” 我开出了我的条件,“当然也不是没有用心的,太医院毕竟要承应禁中上下人等的医药诸事,且不说人多口杂,就说这个忙字,几不得本宫的欢心。想本宫入门也有两年,实在应该为皇家生育子嗣,才能站稳脚跟,从容施展手段——君太医应当明白本宫的意思。” 想要带走郑宝林可以,哼哼,先把我的肚子搞大……呸呸呸! 想要带走郑宝林?可以!先让王琅把我的肚子搞大了再说! 这话里的潜台词,君太医也听得很明白,他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难色,“娘娘玉体安康,底子深厚,堪比耕牛,实在是没有一处需要调理的地方。至于这么多年没有身孕,是否与他事有关,小臣不敢妄言,但和娘娘您的身体,是绝没有一点关系的。” 我一下很有几分吃惊,“可我和王琅……” 差一点就要脱口说出,我们的时间和次数,都绝没有问题,不过君太医和我到底不很熟,所以我就咽下了话头,慎重地问他,“君太医有没有把过太子爷的脉象呢?” 君太医脸上顿时现出了几分犹豫,他慢吞吞地道,“脉倒是没有把过……” 瞥了我一眼,他又转了话题,“娘娘,这种事恐怕还是要随缘,脉案在此,小臣这就下去开药,娘娘您请安歇吧!” 竟是一边说,一边逃也似地飞快起身,奔出了屋子。 41、疑云重重 君太医那天的表现, 一下就给我添了不少的心事。 如果真的是王琅有问题,那该怎么办? 虽然说我当年打马冶游的时候, 还是个不经人事的女儿家,但我都会打马冶游了, 该听不该听的事也实在是听了不少的,什么某家的老太爷一辈子美姬无数,却是无儿无女,连个怀孕的姬妾都没有,好容易生了一个,孩子一落地,和隔壁王家的砍柴工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某家谁谁谁, 又是孩子生一个坏一个,不是夭折就是傻子,等等等等,这样的故事, 足以让我明白, 这世上生不出孩子的缘故有很多,很可能是女人不会下蛋,也很可能是男人天生就没办法留种。 可是王琅也不至于吧! 我公公不多说了,这辈子是专拣儿子生,唯一一个女儿是和我姑姑生的小公主,虽然万千宠爱在一身,但却也是不到两岁就夭折了。他就是个生儿子的命。 屈贵人呢, 承幸次数可能没有超过五晚,就已经有了龙种,这个生育能力还不够非凡吗?这两个人生下的王琅,又怎么会是个……会是个…… 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且不说我生不生得出娃娃了,首先对王琅的地位,就是个极其猛烈的冲击。甚至要比皇贵妃这些年来汲汲营营给王琅营造的打击,都要来得更惨烈得多。 一个帝国不可能没有继承人,如果王琅不能生育,那我看元王和福王就都要笑了。 当然,这种事也不能光听君太医一个人的说法,而且我也调阅了太医院的脉案,以君太医的位阶,他倒是还真的没能给王琅扶过脉。 再说,要是光靠扶脉就能扶出来一个人能不能留种,那君太医就不是太医了,他大可以游走天下,光靠这一手神脉来混饭吃。 所以君太医当时的那一番话,还是不能简单理解成他扶过王琅的脉象,知道王琅不能生育。 接下来的问题就更可怕了,如果王琅可以生育,那君太医又是为什么吞吞吐吐地不肯告诉我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还吓得一回去就自己告病,说他‘染了风寒,发起了高烧’,连着三天,都不肯进宫来见我? 现在我对这件事的关心,已经远胜于对蓬莱阁露台坍塌一事的在意了。反正不管是谁来害我,就算他真的处心积虑用了那么不靠谱的办法来害我,毕竟也没有害着,我还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除了额头上一块乌青之外屁事没有。 但要是孩子生不出来,这可是很要命的呀! 先不说到了年底我要还没有怀孕,屈贵人肯定要杀到东宫来逼我押王琅上别的女人的床。就是我自己都要不好意思了:一两年没有孩子那是正常,要是三四年五六年没有孩子,王琅的太子位还不是照样不稳? 再说,我哥哥已经开始准备今年秋天的大会战,等到会战打完,不管是赢是输,我在宫中都不能再像现在一样横行霸道,在皇贵妃跟前,也得稍微收敛点了。不乘现在怀个娃娃,难道要等到那时候来被皇贵妃欺负? 一连两三天,我都在全心全意地考虑这件事,就是瑞王来看我的时候,我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一边说话,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连瑞王将我的一条大龙从中截断,都没有引来我的惊呼。 我虽然平时运筹帷幄并不大行,但围棋倒是很有一手,从小到大,那是杀遍四九城都没有敌手。只因我不但下得好,还会一个他人无法领会的绝招:我特别会赖子。 “还以为六嫂会悔了这一步呢。”瑞王一边说,一边弯着眼睛笑,似乎是想起了我悔棋时候那不堪的表现。 我冲他扮了个鬼脸,“何必,我现在学会新招数了。” 一边说,一边就用衣袖把整盘棋子都拂乱了,又数落瑞王,“明知道你六嫂是个病号,你还好意思来赢我的棋,小玲珑,你太不够意思了!” 又向王琅撒娇,“太子爷您可要为臣妾做主!” 王琅白了我一眼,数落我说,“落子无悔真君子,下棋要悔子也就罢了,眼看要输竟拂乱棋盘,简直没有风度。” 王珑轻轻鼓掌,喝彩道,“还是六哥公道。” 我们三个人也很久没有聚在一起这样说闲话了。 当然,没有王琅在一边陪着,王珑也不可能和我单独下棋,我们毕竟是叔嫂,平时相处,还是要遵守男女大防的。 王琅数落我,那是天下最常见的景象,他一天没有说我三次四次,肯定是因为不在我身边。我也不以为意,笑嘻嘻地道,“没意思,小玲珑你棋艺不如我,你们两兄弟下吧,我钓鱼去。” 今天天气比较凉爽,我又在屋内闷了足足七天,感到很不舒服,正好王琅也没有出东宫。我就央求他带我到太液池边垂钓,正巧遇到了瑞王,一来二去,鱼没钓几条,倒是下起棋来,又搞得我无心去盘算心里头的事。 索性让他们两兄弟相亲相爱,我自己踱开了十多步,在岸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来,甩了钓竿,盯着那没有饵的吊钩发呆。 王琅喜欢学姜太公,真是有自己的道理,似乎所有的杂念,在这样枯燥的一瞬间,都被排了开去。我的脑海一片澄澈,好像没有什么事,是这一刻所琢磨不出来的。 君太医还是个小供奉,无法为王琅扶脉,就算有过扶脉的机会,肯定也无法从脉象里判断出他能不能生育。 但他又对王琅能否生育的问题反常的逃避。 所以他还是知道一些宫闱密事。 君太医又有什么渠道来知道这些连我都不知道的事呢? 啊,他毕竟是太医院的供奉,太医院的脉案和药方,都是要公布出来,给众位院正供奉仔细斟酌议论的,对王琅的身体情况,他肯定也是有了解的。 但如果连他都明白这里面的猫腻,我又为什么一直没有收到风声呢?太医院里,可也不是没有我苏家的人。 看来还是他有了奇遇,才明白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又实在是事关重大,他不可能口无遮拦贸贸然地告诉我。 除非…… 我姑姑教导过我很多道理,其中一大部分,被我奉如圭皋,但她并不是唯一一个曾经教导过我的人。我爹我娘,我表姑我哥哥,甚至是我姑爹,我嫂嫂,我养娘还有柳叶儿,也都言传身教,将他们立足于世的宝贵经验,告诉给我知道。 不过这个道理,却是我自己悟出来的。 一个人站在什么位置,就会从什么角度来看风景。 高踞马上,望着远方的画舫游船是一种心情。手握玉杯,在甲板上倚红偎翠是一种心情。身披粗绳,在岸上一步一步拉纤又是另一种心情。 当然,等到船沉的时候,高踞马上看热闹的还是在看热闹,可甲板上的豪客与河边的纤夫,当然又会换一种心情。 要改变君太医的心情,只要把他换个位置,让他下了马,到河边来和我们一起拉纤。我看那也就很够了。 把君太医调进东宫做个典药局郎,本来只是出于好玩,想要调戏一下郑宝林,现在看来,这一步棋倒还真是非走不可了。 这样的澄澈心境,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因为我已经得出了结论,而一下破碎了开来。我身边的世界渐渐地又清朗了起来,太液池面的微波,也在我眼中荡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就听到了王琅那边传来的几句对话。 似乎是王珑在说,“六哥你看,六嫂又发呆了。” 王琅淡淡的声音,“一天不走几次神,打几个盹,她还叫苏世暖?” 还是那嫌弃的语气,唉,王琅一天不说我几次,他还叫王琅? 瑞王似乎被王琅的话逗笑了,他清风一样的笑声,从王琅那边,一直吹到了我耳边,却又像风一样,打个转就又不见了。 我听见他说,“六哥要真这么嫌弃六嫂,那天晚上又为什么那么着急就奔下了蓬莱阁?这么沉稳的人,都要险些在楼梯上一头栽下去,要不是三哥扶了你一把,当晚昏过去的恐怕就不只是六嫂了。” 王琅一阵沉默,并没有回答王珑的意思,过了一会,瑞王自己又说,“蓬莱阁的事,父皇到底是怎么想的,查出了头绪没有?这件事到底是……” 他没有说完,但话里的意思却已经昭然若揭。 我本来已经要跳起来过去奚落王琅,顺便再腻一腻他,但是听到瑞王这样问,又一下维持不动,假装我还在出神。——王琅一直让我安心将养,不要多管蓬莱阁的事,什么□□,他也都绝口不和我说。 “柱子上的确是有一些刀斧挫磨的痕迹。”王琅的语气还是那样八风吹不动,“不过经过这些天的浸泡,到底是不是刀斧痕,又毕竟很难说清。父皇听说了之后,又再叫人细查,还吩咐了锦衣卫做事。再细,就连我也不清楚了。” 锦衣卫! 宫闱中的事,怎么连锦衣卫都惊动了! 就连王珑也一下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才轻声道,“我听说,羊选侍新练了一首曲子,就是在露台的阑干上头跳的,皇上当时很喜欢,还说过:等羊选侍跳舞的那一天,他愿意为羊选侍吹箫相伴……” 我公公一向很有文化素养,他的箫声也算是大内一绝,往往夜里在瑞庆宫弄箫,箫声竟能传到东宫。 而要吹箫相伴,那当然要在羊选侍身边了。羊选侍身姿轻盈,可以在栏杆上来回行走无碍,甚至于跳起舞来:这也是极其风雅的一回事。 可是如果被她来来回回的行走跳跃,把露台搞塌,这件事的风雅意味,肯定是荡然无存了,至于性命之忧的部分,自然是不言而喻。 虽然我表面没有挪动,但却不禁跟着王珑的说话,绷紧了脖子。 难怪皇上那样生气,原来归根到底,还是为了他自己。 王琅又是很久都没有说话,过了半晌,他才在棋盘上敲下了清脆的一子。 我回过头去,刚好听见他说。“王珑,下棋的时候最忌心有杂念,这一盘,是你输了。” 区区棋盘上的输赢,瑞王当然也不会太在意——他又不是我。 他就很坦然地认了输,又笑着恭维太子,“六哥棋艺见长。” 太子看着他笑了笑,这一笑,居然被我读出了无限涵义。让我不禁一下怔在了当地。 42、反应太慢 又过了几天, 元王和万穗联袂来看望我。 虽然一样是受惊遇险,但万穗的遭遇肯定是要比我好得多, 才受了一点点惊吓,就被王璎给英雄救美, 救到了蓬莱阁里。只是在床上躺了两三天,就已经收了惊开始四处走动,甚至还去大报国寺又参拜了一番,现在要和元王一起回大同去了。 见到元王,我一向是没有好话的,今次却是例外,在王琅的利眸之下, 我规规矩矩地爬下床, 给元王行了一个深深的蹲礼,“谢过三哥出力救我。” 我为什么对元王没好话呢?这个理由很快就显示出来了,王璎一撇嘴,哼地一声, “别谢我, 要是六弟不拖着我,我才不救你。” 你看看,你看看,这个人实在是……他划艇的时候怎么不惦记着这句话了?小船划得飞快——天下间居然也有王璎这样不讨喜的人物! “不奇怪,就你这个胸襟,要是没有人催,自己就来救我, 那才叫有鬼呢。”我冲王璎扮了个鬼脸,王璎啧啧连声,抬起手来威吓地对我挥了挥。 “好了好了。”万穗连忙出来打圆场。 王琅也赶快起来招呼王璎,“三哥,我们到东殿说话,这里就留给女人家说话。” 王璎一边走,一边还普及王琅,“你看,她额上带伤,可不就要乖乖听话,省了你多少心机?女人就是要靠打……” 我气不过,冲到门口迎着王璎的背影喊,“你有本事就打一打王妃给太子爷做榜样,哎哟,你又舍不得,碰一碰都要穗儿穗儿地叫——” 王璎冲回来就要揍我,万穗和太子只好又把我们分开。“都少说一句。” “三哥,东殿里已经准备了好酒呢!” 等到我和万穗一起在西殿坐下的时候,万氏总算舍得感慨,“当时你没嫁王璎,实在是看得透。” 如果当年许嫁,现在我的坟头真的可能已经都长草了。我也不禁擦了擦额前的冷汗,问万穗,“你为什么会喜欢王璎那样的大傻瓜?” 更多的评价,本来要随着大傻瓜这三个字,一起喷涌而出的,但看了麦穗儿的眼神,我就不敢再说下去了。 麦穗儿也冲我威吓地举起手来,撮指成爪,微微一晃,她感慨道,“难怪王璎老是忍不住要打你,你呀,实在是……” 一边说,一边蠢蠢欲动,又要拧我。我赶快捂住了额前的青紫装可怜,“嘤,人家额头还在痛呢,你还来欺负人家。” 这一招最近已经帮我避过了陈淑妃的拧耳绝技,柳叶儿的四字成语攻击,以及七八天的请安,对麦穗儿却不大管用了,她还是拧了我的脸颊一下,才沉下声音道,“你还是要小心。蓬莱阁这件事,背后并没有这么简单。” 她和元王毕竟只是过客,明天就要启程回大同去了。比不得我和王琅就在紫禁城生活,任何一个阴谋,都不可避免地会把我们两个牵扯进来——谁叫我是太子妃,而王琅又是太子。 麦穗儿的这句提醒,倒真的是出自她的好心。 我也低沉下声音问麦穗儿,“知不知道背后到底有什么猫腻?” 麦穗儿就看了看我额前的青紫,我赶快摆一摆手,“这都几天了,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再说,不过是外伤罢了,耽搁不了动脑。” “你有脑筋能动吗?”麦穗儿到底还是笑了我一句,才低声道,“听说……” “等一下等一下。”我忽然想起来,赶快又叫了停,“我把柳叶儿叫来,免得一会儿还要再和她学一遍。” 麦穗儿就不以为然地道,“是谁叫你把她带进宫来的?” “王珑啊,怎么了,难道这一招棋我又没有走对?”一时间,我倒是有些慌起来。 “那倒不是。”麦穗儿叹了口气,又拍了拍我的脸,“小暖,你是大姑娘啦,也不能指着谁一直给你出主意,你得自己照看自己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柳昭训脑子那么好用,我干嘛浪费。我不以为然,还是把柳昭训叫到了身边,才推推麦穗儿,“继续说吧。” 麦穗儿就把羊选侍的事,用自己的话再说了一遍,抛掉一点细节,大体内容和我知道的那些话,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柳昭训听得面沉似水,半天都没有说话,好半晌,才缓缓透出了一口凉气,和麦穗儿交换了一个眼神,低沉地道,“还好事发的时候,您二位正在上头。” 我一下又有点跟不上了,挥舞着双手,无助地道,“你们谁能给我解释解释?” 到底还是柳昭训好,麦穗儿就只会鄙视地看着我,她虽然……虽然也鄙视地看着我,但到底还愿意给我解释。 “皇上要是出事,明摆着谁吃亏,谁占便宜,娘娘难道看不出来吗?” 柳昭训一句话,真是一下就点破了我心底的那一层薄膜,有一种很冷的东西一下就流了出来,冷得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所有的轻松,都跟着不翼而飞。 我公公要是中道崩殂,最大的受益者,当然是王琅啦! 这一点,就是我自己都没有办法反驳:恐怕王琅心底,也是希望皇上可以早一点去世的。 毕竟就是我姑爹他做太子的时候,恐怕也都暗地里盼着先皇能够早些下世。世间的太子有不做此想的,那才怪了呢! 还好,还好当时我和元王妃都在露台上,并且我还成功逃生,基本上是已经洗脱了王琅的嫌疑:如果王琅安排了这一切,他肯定会事先把我和万穗叫回来,不会让我们两个在露台上打情骂俏跑跑跳跳。 “还好,还好。”我从心底后怕了起来,却又遭到了麦穗儿和柳昭训的教训。 “反应太慢了啦。” “这样的事,娘娘一听就应该想明白才对。” 唉,好吧,要不说我讨厌见到麦穗呢,每一次和她说话,都感到我是这样的愚笨并且迟钝…… 我就沮丧地垂下肩膀,没有回嘴,反而有点自暴自弃。“反正我就是这样笨……你们不服气就杀了我好了!” 柳昭训似乎真有磨刀霍霍的意思,却是麦穗儿拦住了她。 “算了。”她说,又拍了拍我的脸。“你就是被养得太好了,这一双眼啊,是只看得到好,看不到坏。” 她又低声地道,“要不是这样,你又哪能人见人爱,连王璎私底下都有几分喜欢你。” 王璎喜欢我? 我翻了个白眼,感到麦穗儿可能也是犯了和我一样的错误:所谓的以情障目,不见泰山。王璎要是真的喜欢我,他就绝不会是眼下的这个表现了。 正想要指出这一点,又觉得以麦穗儿的聪明,有些事她不会看不明白。这话里的喜欢,未必指的是男女间的喜欢,我便只是说了一句,“太好了,只是有几分喜欢我,就动辄挥着拳头冲过来,要是他全心全意的喜欢我,我看我的坟头草现在都要有一丈高了。” 看得出,麦穗儿是很想要绷着脸的,但在柳昭训吃吃的笑声下,她到底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总之你要记着。”她又流露出了自己锱铢必较的本性。“我已经帮了你一次,要是你和王琅没有保住位置,以后我要账的时候你还不起……哼,苏世暖,你就等着瞧吧!我和你说的话,你可别忘了!” 看着柳昭训的表情,我就知道惨了。 万穗可能以为,我什么事都会和柳昭训商量,所以这番话已经说得很白,等于是暴露了我和她之间的那个约定。 但这个约定,我还真的没有向第三人透露过,即使是柳昭训,也都一无所知。 元王第二天就带着万穗回了大同,我因为额前的青紫还没有消,就没有出去送她们,而是让柳昭训做了东宫妃嫔的代表,跟在太子爷背后,将元王两夫妻送上了车辇。 也不知道我公公的心情到底如何,他的幽默感倒是似乎又因为柳昭训而发作了,等到中午,还特别让他自己的小厨房送了包子,分赏东宫诸位妃嫔。 我乘机叫人把郑宝林请来见我,口称“想找个人说说话”。 蓬莱阁这一番折腾,当然也惊动了东宫诸位妃嫔,除了马才人始终闭门不出之外,李淑媛和姜良娣是见天地往东宫来探望我,当然,时间也都选在了王琅可能会在东殿的那几个时段。郑宝林就来看过我一次,知道我没有大碍,便也没有再上门。 得到我的宣召,她很快就过来谢恩。 “谢过娘娘赏下的豆腐皮包子。”郑宝林一边说,一边捂着嘴笑,做掩口葫芦状——我倒觉得她这个笑,和君太医的笑有几分相似。一边还若有若无地看了柳叶儿几眼。 柳叶儿生平是最不会介意人家说她像包子的,她又笑出了三十二个褶子,站起身说,“宝林喜欢吃就好,若是不喜欢吃,有没有吃完的,尽管送来给我。我最爱吃瑞庆宫做的豆腐皮包子,皮薄馅大,又满口清香……” 一边说,她一边飘出了屋子,又随手合上了门扉。 自从知道了我和万穗私底下做的约定,这丫头非但没有骂我,反而很是夸了我一顿,也要比以前更听我的话了。我说我要和郑宝林私底下说说话,她也就真的没有问我这私底下的话,到底是什么话。 等到柳叶儿合上了门,我就开门见山地问郑宝林。 “你和君太医到底打算怎么办。” 43、不解风情 蓬莱阁的事, 我已经想明白了:王琅之所以不让我知道,的确有他的道理。 这种事, 绝不是我可以随意插手的,很多清白的事被我这一插手, 也就不清白了。与其如此,我倒不如还做那个什么事都不知道的太子妃,傻是傻了一点,但却很能让我公公安心。 既然如此,多想也没有用,外面的事,自然有王琅处理。我这边应该着手要做的, 是查明君太医的态度背后, 到底藏了什么隐私,王琅究竟是不是不能生孩子。 当然,现在我还是让自己相信:王琅肯定是可以生的……因为如果他不能生,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而要钓出君太医, 最适当的饵当然就是郑宝林。 我也正想和郑宝林说一说君太医的事:我很喜欢这个姑娘, 至少不讨厌她。要我抓住君太医这个把柄,把她发落到冷宫去,我不忍心。可要把她赏给君太医,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郑宝林被我这一问问得很不知所措,但她不愧是郑宝林,这姑娘这么得我的赏识,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没有和我装傻, 也没有闪烁其词,只是看了我一眼,又沉吟了片刻,就字斟句酌地道,“走明路,是肯定走不通的。” 她当然是要考虑得比我周详得多了。 国朝也不是没有把妃嫔送出宫去赏人的事情,尤其是前朝驾崩,新帝登基之后,更是时常有将冷宫妃嫔、带罪宫女这样的苦瓤子放出宫去,听其自由择配的故事。比如说我公公刚即位的时候,就把他父亲去世前只是临幸过几次的选侍们都放出宫去了。这件事在当时褒贬不一,有人说这太没有规矩,一点都没有顾虑到女子的贞洁,也有人觉得这是我公公的过人之处。不过不管怎么说,王琅还活着的时候,郑宝林要想名正言顺地被放出宫去嫁进君家,那就是在做梦。 就算王琅死了,以郑家的门第,也绝无可能接受郑宝林放着天家这样辉煌的归宿不呆,眼巴巴地跳出来嫁给一个小太医的。 “要走暗路,也不是那么好走。”我就帮郑宝林把话说完了。“错非里应外合,也很难遮人耳目。” 郑宝林又闪了我一眼。 这个病恹恹的、精致得就像是一尊瓷像的女儿家,似乎忽然间迸发出了一种光辉,使得她多了一股霸气,她斩钉截铁地对我说,“难走?难走,也要走!” 然后郑宝林就跪下来,请我,“请娘娘成全郑氏一片痴心。” 真是不明白,君太医到底哪里好,值得郑宝林这样的女儿家这么痴心一片地,只是想要嫁他。和王琅比…… 如果王琅知道我把他和君太医放在一起比较,肯定恨不得杀了我,他和君太医还真不是可以比较的关系:身份地位,长相才华,全都差了那么多,有什么好比的? 但我又不禁有些庆幸,郑宝林并不喜欢王琅,一门心思只想出宫嫁做君家妇。 如若不然,太子妃这个位置,我就未必能坐得这样稳了。 我赶快扶起郑宝林,笑眯眯地告诉她,“这件事,我是一定会帮你的。” 紧接着话锋一转,又做忧急状,“不过你也知道,有李淑媛和姜良娣在,本宫的位置始终说不上很稳,很多事就是想帮你,也有心无力。” 郑宝林清秀的脸上就浮起了两朵笑花。 “李淑媛心思简单,易于揣摩,姜良娣纯真无邪,没有靠山。这两人又怎么会给娘娘带来多大的麻烦呢?” 她语带深意,“再说,能给娘娘带来麻烦的马才人,不也已经被娘娘给……” 郑宝林这家伙,还真是旁观者清。 我失去了和她打太极的兴致,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可是没有一个儿子,走了你一个郑宝林,再来两三个张宝林、王宝林的,我也吃不消嘛。” 东宫妃嫔,是有定数的。太子爷已经借口要专心读书,推掉了好些美人儿,可是如果郑宝林‘去世’,东宫妃嫔出缺,要挺着不进新人,我眼下的这点筹码,还真未必够用。这话虽然是推托,但也实在是实话。 郑宝林就蹙起眉头,楚楚可怜的望着我,似乎在说:即使如此,我一个弱女子,又怎能在此事上帮您呢? “虽然这件事,宝林也无能为力。”我告诉郑宝林。“但君太医出身杏林世家,一手的脉息是出神入化……” 我绞尽脑汁,又夸了君太医几句,才道,“我想将他调进东宫,做个典药局郎,为我将养身体,想来一年半载之后,一旦有身,很多事都更好安排。宝林觉得怎么样?” 这是一双两好的事,一旦君太医成为东宫典药局郎,东宫妃嫔有不舒服,请他扶脉,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郑宝林也不必还要去麻烦别的院正、供奉们,三次犯病,只有两次能见到君太医了。她脸上顿时浮现出了喜色,又跪下来要给我磕头,“娘娘真是大度贤明,妾身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不要紧,我笑眯眯地想,只要你姘头知道该说什么,那就好了。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郑宝林,我又和柳叶儿下了几局棋——毫不例外地惨败于柳叶儿手下,还没到吃晚饭的工夫,王琅就回了东宫。 他最近一直不算太空闲,除了那天特别拨出了半天,陪我在太液池边玩耍,一直是早出晚归,也不知道是在紫光阁念书,还是去了别处。 难得这么早回来,他也没有进西殿看我,而是直接进了东殿,反而让我有点不舒服。 当然啦,就算他进来,我也还是会介意额头上的伤痕不好看,不找个东西遮着,是不会和他见面的。就是那天和他出去玩,也都是找了一顶帷帽来遮住了额头。 但是他进来找我,我不马上见他,是一回事。他不来找我就肯定是另一回事了。 可恶,他最近对我还挺不错的呢,处处都照顾到我有伤在身,对待我虽然不说很宠溺,但也绝对很温柔。怎么我的伤还没好,此人就已经故态复萌了? 越想越觉得很有些不舒服,我对着镜子照了照,再一次肯定青紫基本只剩下一点点残余,不仔细已经看不出来,便换了一件衣服,又撒了一点点香露,吩咐小白莲和小腊梅。“去,一边玩去,别等本宫回来吃晚饭了。”一边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东宫。 不得不说,我公公将几个妃嫔一并以大挪移手挪移到了朝阳宫,对我还是很有好处的,东宫现在虽然依旧狭窄,但还是要比以往更安静多了。王琅回来之后,因为隔得太远,这些妃嫔也得不到消息,不像以前,他一回来,一个个就都找到了事情跑来见我。现在的正殿,就要比以前都阔朗得多。 我拎着裙子,蹑手蹑脚地进了东殿,却没有发现王琅的人影,倒是发觉阿昌在整理王琅的床,看到我进来了,小太监一脸痴呆地望着我,张口就要喊,“娘——” 我赶快横过一眼,低声啐道,“别那么不解风情,死阿昌,你主子在哪?” 阿昌顿时很解风情地指着净房的方向,又悄悄地捂着嘴,退出了东殿。 这小太监要比他主子来得更可爱得多了! 我一边想,一边靠近净房,贴着门去听里头的动静:我不想满脑门子美男出浴地闯进去,却发觉王琅在官房上坐着。 听了一会,也没有听到哗啦水声,门那边安静得像是没有人在动一样。我正打算退回屋子里等王琅,门却一下敞开了,王琅跨出门来,正好接住了往门里栽倒的我。 “你回来啦。”我只好傻笑着和他打招呼,又想起来埋怨他。“都不进西殿来看我。” 王琅的确是刚沐浴过,天气热,他身上只随便披了件袍子,发髻也歪了半边,脸颊带着红润,又有了那湿淋淋的情.色感,听到我的问话,他就冲我挑起了一边眉毛,低声道,“我进了西殿,你就会见我?” 我把额头露给他看,得意地道,“你看,今早起来,柳昭训又给我揉了一遍药,现在痕迹已经淡得快看不见了。” 王琅果然就站在门口,扳着我的脸仔细地看,我们靠得很近,他的双腿甚至将我隐隐夹住,天气热,我也穿得很薄,甚至能隐隐感觉得到,他……他没有穿亵裤…… 还有他的呼吸,火热而且潮湿,吹拂着我的鬓发,带了好闻的澡豆味道…… 我一下就觉得周身的玫瑰香味,被他身上传来的热气,蒸腾得简直太浓郁,让我混混沌沌,舌头似乎被糨糊黏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结结巴巴地道,“王琅……” 王琅忽然间又放开了我,若无其事地道,“嗯,是好得多了,看来明天起,你可以和我一起去请安。” 没有了他的掌握,我差点摔倒,这个人居然就不管我了,他往屋内走,甚至不顾袍子的系带,刚才已经被我无意间扯脱了,随着他的走动,半边袍子被吹了起来,露出了他劲瘦的身形,与……与两腿间那片若隐若现的阴影。 突然,我口干舌燥,恨不得有一杯冰水可以一气喝完,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紧走几步赶上了王琅,又指责他,“一、一点都不解风情……” 王琅睇我一眼,又别开眼,他笑了。 这笑里有太多太多意味,似乎就在刹那间充满了我的胸臆,让我的心甚至有了一点酸胀。然后我听到他说,“小暖,这一次,你自己脱衣服。” 44、枕头风吹 我和王琅虽然在这种事上一直很大胆, 但这份大胆,一般都来自于他的急切, 和我……我差不多一样的急切。我们还从来没有这样慢慢地做过这种事情。 更不要说,我……我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脱、脱衣服给他…… 才解开一个扣子,我就很有些后悔我为什么就这样沉默地答应了王琅。 虽说天气渥热,我为了贪图方便,只穿了一袭家常软花绸衣裙,但毕竟是宫中衣物,花式华美之余,系带也不能说是太简单, 要是先从腰带解起, 还不知道要解到哪一年。 于是我就自以为很聪明地解起了衣襟上的暗扣…… 而王琅的眼神,似乎竟随着这一个扣子的分离,而多了几分热度,他几乎是紧绷地靠在床边, 眼神紧紧地锁着我。看得我…… 我第一次知道, 原来我苏世暖,居然也是个腼腆的闺女,在王琅这样的眼神下,我竟是羞得有了几分无地自容。 别开头不去和王琅对视,我将暗扣全都解开,又深吸了一口气,将绸衫缓缓地推下了肩头, 又抖着手去解亵衣在颈后的小结。 王琅的眼神已经深得看不出琥珀色了,他丝毫也没有遮挡的意思,就这样大方地展示着他的……他的龙威,更让我有了几分羞赧。这个结,我就解了很久,才解了开来。 腰间腰带打的死结,我一时半会还真的动不了,只好将手探进衣内,抽开了腰后亵衣的活结,却是怎么都没有勇气将亵衣抽出,只好央求王琅,“差不多了啦!死王琅,你还要欺负我到什么时候!” 王琅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来,“你是解不开腰带吧?” 这话实在是说得我无话可答,只好扭过头去不理他。反正我手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要是不服气,大可以……大可以自己来解。 他果然就自己来解。 非但自己来解,他还让我跪在他身前,一边解我的衣服,一边好整以暇地问我,“不是说要和我生个娃娃?连衣服都不脱,怎么生?” 我简直窘到极点,恨不得把王琅的嘴缝住,可惜手头没有针线,只好以牙齿做针,试着咬穿他的唇,让他再也不能笑话我。 “连衣服都要我自己脱,你呢?就躺着、躺着……”一边咬,一边还是忍不住反驳。 王琅就在我耳边低声地笑起来,他叫我,“小暖。” 这声音暖得就像是正午的日头,我就是窗台上的糖人,就算隔着窗子,也暖得都要化开了。 自从出事以来,我们还没有敦伦过。一开始我头疼,当然没这个心情,后来头好一些了,又开始担心王琅看了我丑陋的样子,会失去对我的喜爱,每次见面都要把额头遮起来不肯给他看——带着帷帽做这样的事,的确很怪。说起来,也有十多天没有做这件事了。 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一次我特别吃不消,他又一开始就让我……让我夹着他的腰,把他缓缓地吞进去,这个姿势,让他太过深入,他稍微一动,我根本就连跪都跪不稳了,只能趴在他胸前细细地求饶。 可是王琅却不放过我,他不断地顶起我的身子,让我和他对视,他的眼神是那样的烫,锁着我的瞳仁,几乎要把我的眼珠子都烫伤了。他还叫我,叫我小暖,叫我世暖……紧紧地抓着我的腰,好像一松手,我就会溜到别的地方去。到最后我已经泣不成声,软成了一滩烂泥,哽咽着求他,“王琅,王琅你别闹了……” 他才渐渐地慢了下来,又抬起手来,抚摸着我的额角,低声吩咐我。 “躺下来。” 这一次,我们是真的从字面意义上实现了‘从床头闹到床尾’、‘颠鸾倒凤’、‘翻云覆雨’这几个词儿,要不是到最后我实在腿软,我看王琅是很有兴致,让我们再实践一回,‘从床上到床下’。 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已经累得不成了,在他胸前趴着,含糊地埋怨他,“人家来找你,是有事要和你说的嘛!就只会想着这件事……” “有什么事,值得让你换了新衣服,喷上玫瑰花露来找我?”王琅一边摩挲着我的额头,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我。 没有等我回答,他又若有所思地说,“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喜欢你穿蓝色。” 的确,王琅从小到大很少夸过我,唯独几次他夸我长得好看时,我不是穿着雨过天青色,就是穿着湖蓝色的袄裙,这件事我其实一直暗暗记在心底,不过从前记住这件事,是不许自己在他跟前穿出蓝色来。现在……现在就不一样了…… 我没好意思搭理这个话茬,直接跳到了他前头的问话,嘻嘻笑着和他说。“我想呀,我们要生娃娃,衣食住行上,当然不能和以前一样不讲究了。不如把君太医调进东宫来,做个典药局郎,给我们开一点药膳调理身体,这样也好生娃娃,王琅,你道好不好?” 王琅的身子僵硬起来,他又敲了我一下,问我,“你该不会是已经把什么事都安排好了,才来问我吧?” ……奇怪,这个人他分明长得俊美贵气,和鳞介一族没有半点关联,为什么总是和我肚子里的长虫一样?我说一句话,他就能猜出我的全部盘算? 我一时还不想告诉他君太医的古怪,因此只是厚颜地道,“能够排除一个异己,我为什么不安排?再说,郑宝林好端端的小姑娘,为什么要在深宫内院寂寞一生,有机会,还是要把他们安排出去的。” 王琅又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问我,“安排出去,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其实把郑宝林安排出宫,对我来说还真的没有半点好处,反正她就是在宫里,也不会主动邀宠,王琅更不会去宠她。她的死活,和我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我看着一个小姑娘在我身边愁眉苦脸的,就觉得很碍眼,不行吗?”我强词夺理地道,在心底不禁又对王琅起了一丝抱歉:摊上我这个太子妃,有时候的确是苦了他。 想了想,又赶快未雨绸缪地补上一句,“你可不要说什么受了宠幸,她就不会愁眉苦脸这种话。人家心里可看不上你,你要是想招惹她,准碰一鼻子的灰。” 王琅索性就不理我了,我倒有些心虚起来,过了一会,又推推他,“喂,你怎么不说话?” “话都被爱妃说完了,小王能说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找到了我的……嗯,茱萸?狠狠地用指甲掐了一下,痛得我是一个哆嗦,才数落我。“她心里没有我,我还会碰她?苏世暖,你未免把我想得太下作了。” “你爹年轻的时候,可也没有人想到他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和他抬杠,“这人要变起来,是变脸如翻书,我可不能不未雨绸哎哟!王琅!人家那里可还酸着呢……” “真的吗?我揉揉。”这个人现在又开始故作体贴了,一点都没有刚才打我屁股的狠劲。 我赶快蠕动着躲开他的禄山之爪,“不要闹了啦。” 又忍不住问他,“蓬莱阁的事,皇上查得怎么样了?” 王琅嗯嗯哼哼的,心不在焉,只是对我上下其手,我又问了几次,他才慵懒地答,“反正父皇不说不查,底下人也就只有继续查的份。这件事我压根就没有管,知道得也并不多,你更不必知道太多,一问三不知,那是最好。” 我不禁多添了几分担心,“这可不是你不管就能了事的,你不管,重芳宫是巴不得来管,最好管出无数不利于你的证据……” 话说到一半,我不禁有点奇怪:王琅的手忽然停了下来。我又感觉到他在看我。 一抬头,果然发觉王琅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我的头顶心,见到我抬起头来,他竟罕见地啄了我的额角一下,轻声道,“苏世暖,你有长进嘛,总算懂得把人往坏处想了。” 对于皇贵妃,我是从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她的。我哼地一声,神气活现地说,“小看我啊?” 又忍不住沾沾自喜起来:王琅可真的很少夸我。 王琅没有搭理我的话茬,“这件事,我自然有安排,有你表姑盯着,重芳宫也不至于太过分。再说,父皇心里也是有数的,你就别多管了。” 虽然王琅很少插手政事,但我从来很少怀疑他的能力,我觉得假以时日,他一定能将天下握在手心。后宫里的区区小事,自然更不在话下。 一思及我竟嫁给了一个这样厉害的人,我就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在催逼着我:像我这样又笨又憨,反应还不很快的人,虽然有几分坏心眼,但要玩得过他,却很不容易。 要达到有一天可以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个目的,还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 一边想,我一边闭上眼准备睡一会儿,见王琅的眼睑也慢慢下垂,在我额边抚弄的手指,更是滑下了脸颊,知道他快要睡着,我忙又轻声请示,“君太医的事,就这么定了?” 他发出了一个模糊的嗯声,长长的睫毛降了下来,贴到颊前,呼吸渐渐匀净,很快就翻了个身,把凉被扯到了身上。 我赶快在心底做个眉批:枕头风是要这样吹,才吹得有效验。 才记下来以后要多加实践,一股睡意涌上,我也就跟着王琅,坠入黑甜。 45、一意孤行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 王琅已经出了东宫,去瑞庆宫和重芳宫, 给我们头顶的两座大山请安。 小白莲说他还给我留了话,“爱妃今日好好休息, 明日里随小王一道进两宫问好。” 一想到这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十余天假日,就要在明天挥手而去,我就油然感到了一股忧郁,愤恨地在东殿又赖了半个来时辰,到底还是被阿昌给请出了屋子。 “娘娘,您在屋里,奴婢没法打扫东殿。”阿昌很有礼貌地对我说, 然后就像是拂去桌上的尘土一样, 将我拂出了东殿。 我也懒得回西殿再睡懒觉了,索性穿好衣服洗漱了找柳昭训来和我下棋,又跟她商量向太医院要人的事。 “太子竟答应了?”柳昭训包子脸上的皱褶似乎都讶异地展了开来。 我很得意地告诉她,“百炼钢化成绕指柔, 嘿, 凭的就是咱枕头风这手艺,吹得王琅浑身舒畅,可不就答应了?” 柳昭训啧啧连声,又感慨了好一会,才寻思着称赞王琅,“太子爷不愧是国之储君,非但身似东山苍松, 可秉日月,胸中果然也有万千丘壑,让人捉摸不到他胸怀的极限呀!” 又告诉我,“还是快做一顶尚书官帽给太子爷戴,这才算应景呢!” 大云的尚书官帽颜色不巧正是绿色,相当晦气。我白了柳昭训一眼,“太子爷当尚书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当他不清楚你和那谁谁之间的那点事啊?” 提到那谁谁,柳昭训的神色立刻就暗淡了下来。 我满是同情地问,“都三年多了,你还放不下啊?” 柳昭训的磨牙声成了最好的回答,“您就别和我提他!”她脸上的褶子空前地达到了六十四朵之多,声调也是罕见的甜蜜,“他就是能活着回来,也会死在我手上!” 柳昭训和那谁谁之间的问题,我从来都是不多说什么的,就好像柳昭训也从来不管我和王琅的事一样。我就赶快扯开话题,和柳昭训商量,“要向太医院要人,总得先和皇上报备,要不然就要从贵妃那里入手,你说,和谁开口来得好些?” 按理说,我公公疼我,只要我开口,一个君太医罢了,肯定是立刻下旨让他滚到东宫上值。可是我公公虽然半疯不癫,但毕竟还是天下的主人,他要明察秋毫起来,也能明察秋毫之末,当然啦……要装糊涂的时候,也能不见舆薪。在君太医这件事上,我还真怕他深觉王琅戴一顶尚书帽实在不大好看,于是便又明察秋毫起来,把郑宝林和君太医推出午门斩了。 贵妃娘娘就不一样了,此女虽然一心恶我,但段数实在太低,如若不是皇上一意提拔,我简直睬都懒得睬她,骗她给我出头,我只需略施手段。 柳昭训转了转眼珠子,她拉长了声调。“这事您可别找我出主意,我和那谁谁是一回事,君太医和郑宝林可是另一回事。我看太子爷可不特别喜欢尚书帽,您别是自己会错意了,把他的回绝呀,当成了答应。再说,端午才过了没多久,您又要折腾贵妃娘娘,妾身可不喜欢这样事儿事儿的娘娘。” ……娘的,柳昭训这人,实在是慧眼如炬,最过分的是她居然还很了解我,很知道我压箱底的几个把戏。 我又白了柳昭训一眼,气哼哼地说,“好嘛,你不帮我,那人家找表姑帮忙好了!” 我表姑陈淑妃虽然生了瑞王之后就一直无宠,但一直也很得我公公的敬重。毕竟当年在朝阳宫里服侍过皇上的旧人,现在也就剩下她和皇贵妃了,所以虽然皇贵妃是领六宫诸事,但我表姑说话,一直也是很有分量的。在她这边报备过了,再去太医院里打一个招呼,等到将来我公公要过问的时候,表姑自然也会帮我挡着。 虽然我的如意算盘打得很不错,但柳昭训还是誓死阻止我将君太医弄到东宫来,不管我怎么说服她,她就是不懂,“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娘娘又何必别出心裁,标新立异?” 唉。 如果可以,我又何尝不想就保持现在这样,让君太医三不五时来探探他的姘头算数呢? 一想到要将王琅可能不能生育的事告诉柳昭训,我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这种事要是告诉出去,必定会在帝国里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吧……尤其还是出自我这个太子妃之口,世上有哪个想不开的太子妃,会为了好玩来指控自己的相公生不出孩子呢?可信度一下就更高了。 当然,柳昭训决不会乱嚼舌根,这一点我还是信得过她的。不过要把这种事说出口来,还是让我脊背上的寒毛,一阵阵地发炸。 到了现在,我终于渐渐懂得了我姑姑的教诲,我曾经并不懂她和陈淑妃之间的关系,为什么有时候亲如姐妹,有时候又若即若离。而现在我终于明白,有些事还是公事公办,给大家带来的麻烦最小。 所以我就只好胡乱找了几个借口来搪塞柳昭训。 “你别看王琅明面上是一脸的老实,私底下对郑宝林可垂涎着呢!”我告诉柳昭训,“我逮着好几次,他看着郑宝林的背影流口水……” 好像把王琅的形象也抹得太黑了点,一边说,我一边不禁在心底暗暗地为王琅擦了擦眼泪:自从过了十岁,我已经很少背着他说他的坏话了。 柳昭训将信将疑,但态度总算是柔软多了。“您可千万别告诉我,这把马才人扳倒了之后,您又瞧上郑宝林,想要将她也赶出这个圈子……然后接下来是谁,李淑媛还是姜良娣?娘娘,太子爷可是太子爷,扳倒一个,还有一个,您要是这样想,东宫可就永无宁日了!” 永无宁日就永无宁日,我会怕吗?我不屑地喷了喷鼻息,正想说几句硬话,看到柳昭训的狰狞面貌,不禁又软了下来。 “我没这么想。”我嗫嚅着说,“我贤惠着呢,你等着瞧吧,今年年底我要是还没有身孕,一准我就给王琅纳新人——这都不用你们催!” 柳昭训的神色就柔和下来,她按住我的手,想要说什么,到最后,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包子脸上连一个褶子都没有了。 我就知道这种伤感的话,可以骗得过她! 等柳昭训走后,我到底还是偷偷地出了东宫,往露华宫走了一遭。 郑宝林和君太医的事,如果连陈淑妃都知道了,那么在后宫之中肯定也就不能称为秘密。事实上除了我、王琅和柳昭训对此心里有数之外,别人一直都以为她是真的身体不好,而君太医也只是一个很平常的天才青年神医。 听说我要‘把君太医要过来,平时也用食疗调养一下身体,这样或许能把怀上的日子再提早一点’,陈淑妃非常的欣慰,马上就答应我,“这件事皇上要是问起来,表姑帮你说去。” ——我告诉陈淑妃,之所以不想张扬,主要是不想给屈贵人攻击我无出多一个把柄。 欺骗表姑一直是我的拿手好戏,从小到大,靠着我纯真的言谈,不知道多少次王琅或者王珑为我的顽皮背了黑锅。陈淑妃当然不疑有他,她慈爱地轻轻拧了拧我的耳朵,“小暖长大了,都会把生孩子的事,给挂在心头。” 于是到了下午,太医院接获我用东宫妃名义发出的懿旨,因为君太医医德卓越等等的屁话,我决定把东宫典药局郎这个好差事派到他头上,我又派人告诉太医令,让他转达君太医:明儿来上值的时候,就直接进东宫来吧。 等到王琅回来,我便向他炫耀我的成果:仅仅一天之内,我已经将君太医调进东宫,成了我们东宫的人。 王琅闻言一怔,紧接着就气得卡住了我的脖子,“告诉你这件事不妥当,你还背着我安排,苏世暖,你是很久没有挨过打了是不是?手伸出来!” 我赶快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靠着东殿的大门,得意地告诉他。“第一,铁尺已经被我扔了——哎呀!” 可恶,王琅没有找到铁尺,居然就拎起荞麦枕头来丢我,要不是本宫身手灵巧,这一下险险就要中招。 “第二!”我又一下钻到门外,隔着门朗声道,“昨晚你分明自己答应我了,王琅,不要以为你装出生气的样子,就可以矢口不认,我记得清楚得很,你可是答应了我,才合得眼!” 哼哼,我虽然老是被王琅管教,被他打手心,但也决不是吃素的!十次对决,王琅虽然可以赢九次,但剩下这一次,他往往是输得很憋屈。 这个人果然不会对我说谎,我隔着门听了一会,都没听到他的动静,便悄悄地松开手,将门推开了一边,把头伸进去窥视王琅的境况。 这一下就坏了,我的头立刻被一双手夹住,就这样硬生生地被王琅给——呃——从门外拔进了东殿。 他踢上门,狞笑着对我说,“小王记性不好,一时竟想不起来了!爱妃能否将情形再复述一遍,俾可帮助小王的记忆。” 当然,这一番复述,我是在王琅身上完成的,此人极为恚怒,竟然一边听一边对我……嗯…… 以我这素来优雅的谈吐,一时间竟也有了些词穷,竟不知道该如何风流而不下流地来复述他的这一番动作。 当然啦,也可能是因为当时我的脑海已经一片迷糊,只记得我一开始还很激动地告诉他,“你可不能赖皮,答应了就是答应了!这一回是你输!” 到了中途,随着他的动作,我的态度亦不免有了一些软化,“哎呀……王琅……不要……不要那样轻,进来,进来……” 可王琅又怎么会听话?我越求他,他就越轻,在我外头兜兜转转,牵连得一片湿滑,他也不肯痛痛快快地进来,急得我扭着腰去找他,甚至还主动去握他的……来给他引领方向。我一身铮铮铁骨,就这样被他给慢慢磨得软了,到最后又成了一摊春水,只能挂在王琅身上前后摇荡。巴不得他再多欺负我一点,多欺负我一点…… “你讨厌。” 事后等我们俩喘息定了,我便严肃地告诉王琅。 王琅冷冷地横了我一眼,似乎余怒未消。 “你究竟是为什么要把君太医弄到东宫来?”他横眉冷对,“苏世暖,我知道你的行动,一向不能以常理论之,但这一次我却很想要一个解释。你总不可能只是因为想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才将君太医调到东宫来的吧。” 其实不用王琅和柳昭训一再强调,我也知道郑宝林和君太医之间的举动,本来就已经属于非分,要是闹出人命,皇长孙不是太子亲生,更是皇家的千古丑事。将君太医调到东宫,实在是一步险棋,而在看不到好处的时候这样做,的确显得愚蠢。 然而,我望着王琅,我望着这个风神俊秀的男人,最终还是将心底的疑惑,悄悄地咽了下去。 我只是告诉王琅,“你说读懂你的心思,是我的功课,王琅,读懂我的心思,又何尝不是你的功课呢?” 有些事我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认真,因为一旦认真去想,只会让人太不开心。可这件事实在事关重大,我越想君太医的话就越感到胆寒。 我不愿把王琅想得太坏,所以我一定要一个答案。 所以第二天君太医苦着脸来找我报道的时候,我就干脆利落地告诉他。 “听说朝阳宫的郑宝林最近身体不好,君太医就去为她扶扶脉象,看看能不能开个养身方子好啦。” 要收服君太医这样的人,怀柔手段,没有半点用处,他决不会因为喜欢你,便把心底的秘密告诉给你知道。 强硬的手段,又过分粗暴苛责,得罪一个医生,不论什么时候都不算好事。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知道,跟着我,他可以得到一些他很想要,凭着自己的力量却又并不能够得着的东西。 在君太医这里,这东西就是三个字:郑宝林。 我顶着压力把君太医调进东宫,就是希望郑宝林能够尽快让君太医开口,将他心中关于王琅的那个秘密告诉我。 越快越好。 46、帝王心术 君太医当然是个聪明人, 从郑宝林那里出来,他就过来求见, 口称要履行典药局郎的职责,给我扶一扶平安脉。 进了屋, 他就看了看小白莲和小腊梅。 “你们都下去吧。”我难得地端出了主子的架势,“把窗户开起来透透气。”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我与君太医,就不能算是男女独处。 小白莲和小腊梅虽然欲言又止,但当着君太医的面,还是很给我面子,两个人便陆续退出了屋子。 两人一合上门,君太医就跪倒在地, 给我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然后郑重地谢我,“君某一生一世,不忘娘娘成全之恩!” 看来郑宝林是一见面就把话都说了。 我笑着说,“太医上一次见面, 可是给我卖了一个好大的关子。” 一边说, 我一边捏手指,制造出一点声响来吓唬君太医。 要知道我顶着王琅和柳昭训的反对,又去欺骗了表姑,把他弄到东宫里来。无非就是因为他当时露出的那欲言又止,那意在言外的种种表现。 虽然和君太医没有一语交流,但我是信了他的人格,才将他调进来, 又许以殊恩,换取他的实话。 如果君太医是蓄意以王琅的生育能力来骗我,骗我的殊恩,骗我提供的职位,骗得更多和郑宝林见面的机会…… 嗯,那他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 而一个再厉害的人,也厉害不过我手中捏着的太子妃宝印。 我毕竟是将门出身,必要的时候,也是能狠得下手收拾一两条人命的。 君太医的确也是个很聪明的人。 他一下就听懂了我的潜台词,抬起头来,忧虑地看了我一眼,又掏出手绢擦了擦汗。 “娘娘。”他轻声说,“少不凌长,疏不间亲……” 我再也忍耐不住,便站起身来,猛地拍了拍桌子,喝道,“说!究竟是谁在弄鬼,是本宫身边的人,还是太子爷身边的人,还是——” 我虽然任性不羁,但毕竟还是苏家的女儿,一直以来,脾气都还算不错,见了底下人,也很少摆出生气的样子——我一直觉得欺负底下人实在是最没有趣味的一件事。说起来这还是几年来第一次,我冲一个生死操于我手的人,摆出了恐吓的面孔。我很担心我做得不够吓人。 不过君太医额角居然又沁出了好些冷汗,他擦汗的速度越来越快,又转着眼珠子,打量着我的神色,旋即低下头去,面露沉思。 我也就安静下来,给君太医一点思考的空间。 过了一会,君太医叹了一口气。 他低声说,“娘娘,这件事君某仅仅眼见,并没有丝毫真凭实据……” “我也相信你不会骗我。”我告诉君太医。“不论怎么看,搅乱东宫,对你都没有任何好处。” 君太医和郑宝林当然是比谁都希望东宫能够稳一点、再稳一点。 君太医又擦了擦汗,他直起身子,又在屋内来回走动了几步,忽然间,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他返身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两只手指,轻轻地压住了我的脉门。 我跟着君太医的眼神看了出去,发觉王琅和王珑两兄弟,正在此时走进院子里,他们也都透过窗户,看到了君太医。 我再瞟了君太医一眼。 我一直觉得这是个很聪明,也很大胆的人,他敢于和郑宝林这样的皇家禁脔私通款曲,也敢于在给我开药的数日后,就当着我的面和我开玩笑,做掩口葫芦状。 但这个聪明而大胆的医生,此时却是汗流满面,好像渥热的天气,给了他很大的压力。 他又靠近了一点,闭上眼,做出了专心扶脉的样子。 要不是我的耳力一向不错,那细小的声音,几乎都要被我错过了——君太医居然练就了一门从唇缝里往外说话的独门神功! “是瑞王殿下。”我听见他说。“瑞王殿下身边的阿蒙,经常到太医院来传旨请太医。有一回我当值的时候躲懒,在药房里打盹儿过了时辰,起身时才发觉天色已晚,于是便听见了药库里的一番对话。阿蒙问茅太医索要了一些药材,说是上次所得已经用完。外头得到的都没有宫中的这样纯正,还说这十两银子,是太子爷赏他的。娘娘应当知道这一份药材的用处,只有避子一途。” 才一说完,君太医就松开了手,又跪到地上朗声说,“恭喜娘娘痊愈如初!娘娘底蕴深厚,健壮——” 屋门口传来了王珑忍俊不禁的笑声,“君太医,你又要拿耕牛来比喻六嫂?” 君太医虽然就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润,但掩口葫芦状,做起来却还是那样的悠然,他笑着说,“娘娘玉体安康健壮是好事!” 就站起身来告辞,“娘娘善自保重,下官回头为您开几剂汤药,给您冬夏泡脚,便足以强身健体,百病不侵了。” 王琅也出现在屋门口,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又冲君太医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太医。” 君太医似乎真的很怕王琅,见到王琅,他面上流露出的畏惧要比见到我发火还多。 “下官见过太子爷。”他抖抖索索地要参拜在地。 说不定奸夫见了夫主,一般都是这样心虚的。 我脑海中忽然就冒出了这一个念头。一时间,竟有一股荒谬的笑意,冉冉从心湖升起。 难怪君太医不敢说,难怪他要跑。 这一席话,是把王琅和王珑,甚至连陈淑妃一起,一网打尽。 我以为我会很伤心,甚至可能会又一次忍不住流下眼泪,将一切疑惑,一切痛苦与一切挫折,都倾泻到王琅身上,当着面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令我痛苦,但世事就是这样奇怪,或者我的心已经在那一年太液池边碎过一次。这一次,我居然非常冷静。 我站起身笑着问王琅,“你们两兄弟怎么这时候进东宫来?” 王琅由得君太医给他行过跪礼,才淡淡地道,“太医请平身。” 又目送君太医出了屋子,才不喜不怒地呛我。“爱妃什么时候这样关心小王?真叫小王感动。” 哼,他毕竟还是因为君太医的事,对我心怀芥蒂,才会戴上这淡漠的面具,一句一句都来呛我。 倒是王珑告诉我,“蓬莱阁的事,到底也没查出结果,东北一带又要开始会战。朝中事多,紫光阁就不上课了。我陪六哥回来拿鱼竿呢!” 朝中事多的时候,王琅却只能坐在太液池边钓鱼,他的心情当然不会太好。往常这个时候,就算王珑不开口,我也会要求陪他到太液池边钓鱼。 这些年来在咸阳宫,在东宫,我们就是这样过来的。就算彼此间有再多的矛盾,但毕竟都是咸阳宫出身,我一直很看重这一点,也很依靠这一点。 而只有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我一直清楚明白,我姑姑只是我姑姑,我再喜欢王琅,他也不是苏家人。而陈淑妃毕竟只是陈淑妃,王珑,毕竟和苏家已经只有一点远亲关系。 这两个人虽然没有说话,但也都没有走,就是王琅都还冷冷地盯着我看。 忽然间我有一点心慌——难道他们已经知道君太医当时在药库里,所以对于刚才我们的独处……有了一点疑心,疑心君太医泄密? 紧接着我就忽然明白了。 王琅正在等着我出言要求,跟他一起去钓鱼呢。 如果是往常,这时候的我已经绕着他打转,非得要跟他一起出去放风,而王琅就会不耐地沉默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就算我什么都不如万穗,毕竟还有个出身,长得也不差,被这样一个人一厢情愿地纠缠着,可能是男人,都会感到一分虚荣吧。 我用尽浑身力气,扯出了一点牵强的笑,低落地说,“唉,我不去了,一想到君太医又要给我开甘草丸子吃,就提不起劲来!” 瑞王不禁微露笑意,“六嫂……您今年也有十八九岁了!” “八十八九岁,都一样不爱吃甘草丸子!”我理直气壮地回答瑞王,又关切地望了王琅一眼,柔声问他。“没有本宫陪伴,太子爷是否没有兴致钓鱼?若是如此,则本宫也可以勉为其难……” 想必我到了八十八九岁,要撂惹起王琅来,也不会太困难的。当着王珑,又是他心里不舒服的时候,被我这样一说,王琅顿时转过身子,轻声道,“爱妃多虑了。”便一马当先,扬长而去。 瑞王对我露出一个歉意的笑,追在王琅身后,随他离去,我站在西殿门口目送他们俩的背影出了东宫。小白莲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指责我,“娘娘,两个主子可是特地回东宫来找您的!” 这小丫头是气我没有答应,累得她没得看瑞王了。 我看了小白莲一眼,失去调笑心情,只是简单地说,“我要洗个澡,你去给我打水来。” 只是一炷香时分之后,我已经身处浴桶之中,周身为温水环绕。 我深吸一口气,恨不得就将自己淹死在浴桶里,与紧紧缠绕我的这烦恼三千世界,说一声再会。 居然是王琅,居然是王珑,我姑姑说的那句话,居然一点都没有错。 身处宫闱中,有些人的脸,真的会变得比想象中更快。 忽然间,我感到我比陈娇还要更蠢,我居然相信帝王心术中,会存在一份真心。 47、平起平坐 接下来的几天, 我当然恨不得将自己埋在浴桶里,最好谁再给这个桶盖上盖子, 直接把它扛出去埋了,我也是一点意见都没有。 从小到大, 我心里就藏不住事情,更是很不喜欢在心里藏着一件事情,还要若无其事地走出来面对当事人之一、之二、之三,努力扮演着那个没心没肺骄纵任性的苏世暖。 曾经将万穗的事藏在心底很久,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可是我也知道我毕竟长大了,我不再是那个予取予求,吃穿用度犹胜公主的苏家小女儿, 我是东宫太子妃, 既然如此,有一些事就一定非做不可。 比如说,去瑞庆宫给我公公请安,以及去重芳宫里, 被皇贵妃娘娘□□一番。 第一天见到我, 我公公还很高兴,“小暖你可以出来走动了?我看看我看看,嗯,淤青是消退了不少!” 一转头他就责骂王琅,“人就在你身边,还能被她跑到露台上去,又是泡水又是撞船的, 吃了这样大的苦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丫头一旦落单,就有麻烦,还能让她擅自离开?” 我公公真是永远都可以找得到理由来责骂王琅的。 要是在以往,这样不痛不痒的责怪,我一向是做岸上观,有时候甚至还会幸灾乐祸,冲王琅炫耀我的得宠。 现在我当然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见到我的时候,皇上就有了一点保留,他甚至会很仔细地观察我的神色,好像我脸上写满了不对劲三个大字,来邀请别人研究。 我知道我虽然尽量装得没心没肺,但始终还是瞒不过身边最亲近的这几个人。 即使这几天我都不敢找陈淑妃说话,柳昭训还是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她没有我公公的含蓄,而是单刀直入地问我,“姑奶奶,您把君太医弄到宫里来,还不够遂心,还不够开心呀?您是不是要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才能满意?” 对君太医的事,柳昭训的确也很有理由来不满。而我只要轻轻几句话,就能将她的态度扭转过来,让她和我一起声讨王琅和王珑的险恶用心。 但是看着柳昭训无忧无虑的包子脸,我却很有些说不出口。 有些事信不信出于直觉,按照柳叶儿的思维线路,她可能完全都不会怀疑王琅、王珑,而是直接去认定君太医为了自己的目的来欺骗我,离间我和东宫的关系。 但我却直觉相信,君太医没有骗我。他是不敢、不必,更不屑于骗我。 这一辈子我看人并不大准,可能总有一厢情愿的嫌疑,但这件事我却非常的肯定。君太医是决不会在这么重要的事上对我撒谎的,孙悟空又怎么会对水月观音说谎呢?只要把郑宝林的来去握在手心,只要王琅还会因为他碰了自己名义上的女人而对他不满意,我就永远都会是君太医的水月观音。 而他没有骗我,就意味着王琅和王珑之间,起码总有一个人在骗我,更大的可能,是他们两个人联手来骗。 我就想到了万穗临走前叮嘱我、数落我的那几句话。 她说我这一双眼,总是只看得到好,看不到坏。的确,对王珑和王琅,我也从来都是只看得到他们的好,看不到他们的坏。 或者王琅看我,也就像是刘彻当太子时看陈娇那样,对我的小性子,他想的是‘日后看你怎么办’。 或者我从头到尾都是错的,他并没有一点喜欢我,纵有,也敌不过他的心术。 我苏家一门忠烈,如今虽说不上是大云第一门阀世家,但虎老威风在,又有哥哥这个中兴之才,只要能够打下女金,荣耀光彩,将会在一瞬间全都回归到我们苏家身上。我一直担心这样的声势对皇上来说,会不会太盛,以至于他要抬举苗家来压一压苏家。但我没有想到王琅会从这样早就开始防我。 但我又一直无法完全相信,我就是没有办法,我有很多个理由,来证明王琅根本不会这样对待我,即使不从感情,不从仁义,从权术之道来说,他又怎么可能会假手于王珑,来为他取出这一份最应该避人耳目的避子药材? 不管他是自己喝,还是变着法子给我喝,他毕竟还是东宫太子,如果连这一点药材他都要求瑞王去弄,我看我们也不要做太子和太子妃了,索性一起服毒自尽了事:这一点手段都欠奉,还谈什么定鼎天下,翻云覆雨? 更别说阿蒙还是明目张胆地打着“太子爷要用”的旗号,开玩笑,就算王琅窝囊到那个地步,王珑又岂会那样粗疏?就算是说给自己用的,都比‘给太子爷要用’来得更好。这份说辞实在是有太多漏洞,叫我简简单单就这样信了,我苏世暖虽傻,也没傻到这分份上。 但我也知道…… 我知道这世上很多事,往往看着越巧,越匪夷所思,越是真相。可能茅太医本来就是王琅或者王珑的人,阿蒙和他说话才没有顾忌。可能他们正在闲谈两个主子之间的密事,没有想到君太医会在药库深处偷听,所以言行之间百无禁忌,话就溜出了口中……就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感到很不舒服。或者这件事对我来说最大的用处,反而是让我明白,在心底我对王琅和王珑,从没有真的信任。 当年若我真信王琅,又何必要嫁进东宫?只是为了保证王琅和苏家的关系更加紧密,让哥哥在前线可以安心打仗,这本来就是害怕王琅过河拆桥,在姑姑死后一旦上位,便不认苏家这个靠山。 平日里我只顾着责怪王琅对我的心意,扑朔迷离,可究竟我又能不能为王琅真的抛下一切,毫不迟疑呢? 这种种的矛盾,已经将我本来便并不太复杂的心湖,给搅成了一团乱。连着几天,我对谁都没有好脸色,甚至连皇贵妃见到了我的表情,都少了很多话,每天只是让我们在重芳宫里坐一坐,一点都没有找我的麻烦。 等到第五天晚上,王琅罕见地进了我的西殿。 这几天按理,本来是我服侍王琅的日子,但因为我心情不好,几天晚上,我都没有主动过去找他,而是自己在西殿里出神。 他进来的时候我根本就没睡,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并不想动,只是躺在床上,注视他绕过了梅花桌,走到我身边坐下。 我感觉到他的手按上了我的肩膀,然后……然后他的抚触,就像是清风一样,柔和地刮过了我的脸颊,我的额角,又落到了我的胸前。 王琅在寻找我的心跳,他的抚弄甚至不带任何情.色,只是找到了我的心勃勃跳动的地方,顿了顿,又轻轻地一按。 他的脸藏在黑暗中,只有那双晨星一样的眸子注视着我,我听见他说,“小暖,是不是君太医摸出了什么?” 我不禁一弹身子,但又被他按住,他弯下身子,在我耳边轻声问,“你把他调进东宫,是想他专心为你调养身子?” 明知在黑暗中,即使是王琅也看不清我的神色,我依然小心翼翼地隐藏起了我的笑意。 原来不仅仅是我读不懂王琅的心思,王琅他自己,也有失手的时候,他终究是误读了我的心意,将我的消沉,理解为子息上的原因。 “你猜到我心底一直很介意肚子没有消息?”我用一个问句来回答他。 王琅的眼睛弯了起来,他责怪我说,“这并不是猜,这只是在读。你的心思,也未免太好读懂了。” 是啊,因为我介意我没有子息,所以找了君太医来扶脉,而君太医扶出了一点问题,于是我将君太医调进了东宫为我治病。但对外却绝不想声张,因此非但是柳昭训,就是王琅,我也不告诉他为什么,并且那一天君太医给我扶脉的时候,我让小白莲和小腊梅回避出去……见到了王琅和王珑,我的心情又那样不好。 这样一件简单的小事,都可以被人解读成这个样子,要在重重迷雾中读出王琅的心思,又怎么能容易呢? 我也抬起手,轻轻地摸上了王琅的脸。 他的体温一向较常人为低,纵使夏日渥热,周身依然清凉无汗,我的手放在他脸颊上,只是觉出了自己的粘湿。 我就要放下手去,但他又握住了我,让我的手停留在他脸上,不肯我抽回去。 “世暖,告诉我是不是。”王琅催促。 我心中那酸胀而痛楚的感觉又回来了,在这一刻,我已经不愿意去想,如果我真的子息艰难,而王琅真的无辜,那么他的不快,会有多少是为了自己,又有多少是为了苏家,为了他的太子妃,到了最后,还剩多少留给苏世暖这个人。 “王琅。”我忍不住开口叫他的名字。 我有那样多的话想要问他,我想要握住他的肩膀狠狠地摇晃,告诉他读懂人心,是一个多么残忍的游戏,告诉他我不想赌,我想要一个答案,他可不可以开开恩,直接告诉我他的心思。我不愿和他玩这一局,将苏家和我的心全都押上,我输不起。 话已经到了嘴边,就要喷涌而出的时候,窗外亮了起来,一束月光穿透薄云,洒进了屋内,映亮了王琅的半边脸。 或者因为是在暗中,他并没有费心维持那一张八风不动的冷情面具,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他正蹙眉看我,眼神专注,薄唇微抿,矜贵而俊美的容颜上,写满关心。 我的心似乎被泡在了一池酸水里,一下涨得很大,又一下酸疼得紧缩起来。 我想到那天晚上在太液池里,我听见他的声音,于是隔着水波看去,那一刻他手中高举的灯笼,照出的也是这样一种表情。只是隔着粼粼波光,只是匆匆一眼,我竟没有看得清楚。 而就在这一刻,我下定决心,这一次我决不轻信任何言语,甚至是王琅给我的解释与回答。 若我不能自己读懂王琅的心思,将来又如何能站在他身边,和他携手共望天涯?又或者能和他对面而坐,共弈天下? 不论是敌是友,我总是要先和他平起平坐,再说。 48、把我宠坏 才决定要洗心革面, 从头开始梳洗思绪,我公公就给我添乱了。 我还记得小时候, 偶然有那么几次,我也是想要发奋向上, 向着“名门淑女”这个遥不可及的目标,至少尝试一番的,至少有那么几次,我是真的试着学过万穗,端端正正地坐在紫光阁里认字抄书,远离看上去就很容易攀登的松柏…… 然后我姑爹就往往恰到好处地出现,抱着我往松树枝上放, 又怂恿我摘松塔去丢王琅, 或者是把几本名贵的蝴蝶装宋本塞到我手心里——等到我一个按捺不住,撕掉一页,我姑爹就会愉快地指责我‘小暖真是个野丫头’。 我一直疑心我公公对我这样纵宠,主要是因为他对我实在也有愧。要不是他, 我哪会野成今天这个样子, 就是想收心,都不知道自己的心跑到哪里去了。 这不是?前儿晚上,我还想了很多很多,心潮汹涌夜不能寐的,给未来几天安排了无数的心事要想。等到第二天早上进瑞庆宫给我公公问安的时候,皇上他老人家就笑眯眯地发话了。 “世暖她哥哥下个月就要和女金人开战了。”老人家难得对王琅这样和气,“老子心里真是忐忑, 小六子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呢?” 王琅低下头啜了一口茶,望了皇上一眼,他淡淡地道,“父皇心融万象,这样一点心魔,想必转瞬间便已经自然消灭。” 王琅这一点真是很像我公公,反正我是从来都弄不懂他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的。这番话说得冷冷淡淡的,说是夸我公公心大也好,要说是骂他没心没肺,听起来也似乎很有道理。我只好低头喝茶,既不赞同,也不反对。 皇上居然没有生气,他拍着大腿朗声大笑,得意地说,“还是小六子会说话!” 然后他一下又板起脸来吓唬王琅,“既然你这么懂得老子的心意,就由你们小夫妻来代替老子,到大报国寺清修三日,为大云,为世暖她哥哥,顺便为老子的福寿安康祈福吧!” 我一下瞪大双眼,就是王琅,也不禁有讶异之色,溢于言表。 我公公看了看王琅,又看了看我,他忽然说,“小暖,过来。” 我只好乖乖地站到了我公公身边,并且因为他坐着我也不好站着,便在一边的小蒲团上跪了下来。 我公公使劲地揉了揉我的头顶,把我精致的发髻给揉得一阵摇晃,才笑着说,“行啦,都滚吧!” ……所以说,我公公真是年纪越大,越难以理喻。 我和王琅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出了瑞庆宫,又到重芳宫打了个转,王琅说要去紫光阁找几本书看,我就回了东宫,把柳昭训找来说话。“我要出宫到大报国寺清修三日,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养娘吗?” 我养娘当然是柳昭训的亲妈,老人家性情刻板,严肃直率,多年来一直固守下人身份,即使柳昭训已经入宫为妃,她也一直坚持“一介奴婢,怎好入宫请安”,一直不肯进宫来看我们,就住在苏家守着空荡荡的院子过活。 柳昭训上一次去大报国寺转经有没有回家看她我不知道,不过皇上既然肯把我放出宫去,我肯定是要回家走走的。我进宫两年,还没有出过一次宫,简直人都要憋出毛病了!什么春明楼的盐水鸭、玉华台的天梯鸭掌、钟新堂的翠盖鱼翅…… 一想到这些好吃的,我就知道尽管毫不知情,但我公公的确又一次成功地破坏了我洗心革面的努力。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些至少两年没有见的美食,什么梳理头绪、读懂人心……现在看到王琅,我肯定上去抱着他啃两口,来表达我的高兴。 柳昭训冷眼看我,她忽然又叹了口气,恶狠狠地说,“您啊您啊,这辈子怎么就这么有福气,连皇上都这样宠您!您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好操心的!” 我当然知道,这三天的清修,肯定是皇上看我闷闷不乐的,给我安排的一次小小调剂。当下就捧着腮不依地向柳昭训撒娇,“柳叶儿,你别因为不能去就这样损我。这一次可是姑爹亲自安排,你想吃多少好东西,我都能给你带回来。” 柳昭训了解我,我也很了解柳昭训,这位小包子脸上又绽开了若干个褶子,她滔滔不绝地说,“除了盐水鸭桂花鸭翠盖鱼翅千里婵娟阴阳宝扇,我还要谭家天灯棒,潘家鸡火干丝刘家卤肘子天成居的老甘露……” 她又滔滔不绝说了十三四道京城名菜,忽然停下来问我,“我说了这么多,您买的过来吗?” 我冲柳昭训弯着眼睛笑,不说话,柳昭训哼地一声,利刃一样剜了我几眼,拔起脚就出了屋子。 闲来调戏柳昭训——这糊涂度日的感觉,还真是好。 要出宫去礼佛的事,还是要和陈淑妃打个招呼,虽然说她娘家远在西北边陲,但未必我表姑也想着京里的什么吃的玩的,需要我为她跑跑腿儿。 表姑对我出宫礼佛的事感到很不舒服。 “你从小到大,就是被身边的人给宠坏了!”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搓动来搓动去的,看得我心惊胆战:表姑似乎很有把手指放到我耳朵上拧一拧的冲动。 我眨巴眨巴眼睛,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表姑又说,“从前表姐在的时候,表姐宠你没得说。你回了家,表哥表嫂宠你,还是没得说,谁叫你是老生女儿,你哥哥宠你,那是因为你哥哥傻。太子爷宠你,是太子爷心好,舍不得你受罪,可我就真纳了闷了,你说你姑爹怎么就这么宠你?啊?” 一边说,一边果然张开手,快而狠地一把拧住了我的耳朵,狠狠地扭转了几下,表姑逼问我,“这一次出宫礼佛,不是你自己向皇上求来的吧?” “表姑,您小瞧我了吧!”我赶紧为自己叫屈,“我至于这么缺心眼吗,哪有做儿媳妇的向公爹说要出门玩去的?这是皇上操心我哥哥在西北的战事,派我……出宫礼佛。” 这最后几句话,我是越说越小声,越说越轻,时不时还偷看一下表姑的脸色。陈淑妃脸上一阵扭曲,她呸了一声,松开手数落我,“你呀你呀,真是说你什么好。你姑爹简直是要把你给宠坏了!” 皇上安排我和王琅出宫礼佛,很可能的确是因为看我最近闷闷不乐,想要逗我开心。我姑爹一直纵宠着我,这一点,也一直让我心中很舒服。我知道虽然姑姑去世,但姑爹心里还是有苏家,有我这个侄女儿的。我也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姑爹会是我在宫中最有力的后盾,毕竟没有他,我也不可能嫁入东宫。 可是这一次看到表姑,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 表姑和柳昭训不一样,将柳昭训带进宫来,我是明知王琅不会动她,这也算是给柳叶儿和我养娘一个缓冲的余地,免得养娘是天天逼嫁,柳叶儿呢,又是天天不嫁,两个人闹得都要把苏家给掀过来。 但我表姑就不一样了,她在宫中一住就是二十多年,甚至还为皇上生育了王珑……我不知道我姑姑将她提拔进宫的时候,表姑到底在想什么。我一直以为她们表姐妹感情相当不错,因为表姑对我也很好,我小时候,她也经常到咸阳宫来和姑姑说话。陈家、苏家彼此也一直都很和气。 可是王珑毕竟是个男丁,如果他的脚可以治好。以表姑的体面,王琅这个养子,到底还是比不上宠妃亲子。 唉,屈贵人的出身也实在是太低了一点…… 从小到大,王珑的腿虽然看不出什么不对,但左脚是一点力也用不了。也所以,王珑和王琅之间几乎从没有过一点龃龉,因为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竞争。大云决不会有一个瘸太子、瘸皇帝,所以我一直理所当然地以为,陈淑妃、王珑、王琅和我,至少在现在,我们是一起的。 可王珑从小也一直很积极地想要治愈自己的腿疾,如果他已经治好了,却并没有公布出来,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事情又会怎么样呢? 我不愿意开动脑筋,最大的原因就是一旦细想,很多事都禁不起琢磨,禁不起猜疑。我真不知道王琅和皇上那样多疑猜忌的聪明人是怎么过生活的。现在一想到我居然要怀疑表姑和王珑,我就感到一阵难过。 或许是因为表姑和王珑怎么说都算是我的亲戚,他们给我输出的,是稳定和温暖的亲情,我知道他们会尽量帮我,他们也会一直帮我。这和王琅那不可言说、暧昧断续的表现相比,又还有所不同。 可如果连王琅我都不能相信,我也一定要分析出表姑和王珑会不会骗我,否则,对王琅也就谈不上公平了。 不知不觉,我又走神了很久,等我回过神来,陈淑妃也没有拧我,她只是皱起眉来,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几眼。 我赶快护住了耳朵,讪笑着说,“我脸上是生出花来了吗?表姑这样看着人家,害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陈淑妃便白了我一眼。 她忽然叹了口气,也摸了摸我的脑门,将我好容易梳整齐的鬓发,又揉得凌乱起来。 “你啊。”她轻声说,“还是别有心事的好,这一有心事,就像是头被谁踢了一脚的小狗,连我看着都有点可怜你!” 我觉得我表姑这一次那必须是在骂我,我苏世暖虽然说不上貌美如花艳冠群芳,但说真的,长得也没有哪一点像狗啊! 从露华宫出来,我没有马上回东宫发呆。 今天天气并不是很闷热,太液池上吹来了湿润的风,我索性就踱到了多年来一直回避的那一处假山附近,靠着山石头想着药库里的事。 王珑派小太监,为王琅要避子的药材。 这件事最坏的联想,当然是王琅早已经有了效仿汉武的心思,打算等到登基之后寻找他的卫子夫去。而他又并不知道我其实很无知,对于哪一段时间容易受孕,居然还有错误的认识。所以他将侍寝的日子,安排到了我最容易有身的那几天,但私底下自己服用了避孕的汤药,避免我真的诞育皇子,然后老爷子一高兴,又逼着他允诺必定要把嫡长子立为将来的太子什么的。而王珑也已经清醒地认识到,苏家过大的权力,可能反而是招祸的根源,又不相信我能在后宫的斗争中常青不倒,于是他也果断地选择了自己的立场,站到了王琅这边,帮着他来算计我。至于陈淑妃本人知道不知道,那已经不再重要。 而稍微好一些的分析,则是王珑需要避子汤,但他又没有去要避子汤的身份,毕竟他还没有娶亲,连个屋里人都没有,于是他就打了王琅的名头过去索要…… 不过,王珑到底是要愚笨到什么地步,才会这样损人不利己地做事?他就是明说自己睡了个外头的女人,现在需要一份避子汤,都比打着王琅的名头要来得更好些。 更无耻一点的可能,则是这一切根本只是安排,君太医被人安排着见证了这一幕,王珑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离间。 离间我与王琅。 我忽然间觉得身后的石头像是长出了刺,一下就把我的胸膛刺了对穿。 事到如今,我已经想不清楚,到底是我一直太天真,只看得到别人的好,还是我已经太多疑,只想得到别人的坏。 49、哪个王琅 我公公有时候是个很大方的人, 这一次他既然是送我们出去玩的,就没有加派礼部宗人府的跟屁虫, 管束我和王琅的一举一动。大报国寺周围虽然有护军环卫,但在寺内服侍的除了东宫局所的几尊菩萨之外, 也就是王琅外出时护卫周身寸步不离,由锦衣卫一手训练出来的十多个贴身侍卫了。 我姑姑生前每年也都会到大报国寺来上香祈福,小住几天,当时我还太小,她有没有乔装打扮出去玩,我不知道。不过大报国寺的住持从那时候到现在都没有换人,他知道我来上香, 几乎就是乔装打扮出去浪荡的同义词。所以虽然这一次来访, 我的身份已经有变,但寺里还是体贴地为我预备了几身男装,甚至连随从的份都考虑进去了。 我对着小白莲哈哈大笑,“亏你还连夜改了几件王琅的便袍, 白做工了吧?” 小白莲和小腊梅都流露出震惊, 显然被大报国寺无微不至的服务震慑,小腊梅嗫嚅说,“可是我听姜良娣身边的宫女们说,大报国寺条件清苦,饮食简单……” 眼前的禅房虽然说不上过分豪奢,但也的确干净整洁,摆设雅致, 和清苦两个字有很大的距离。我告诉小白莲,“你猜我把妃嫔们送来转经,是为了什么?” “敲打马才人?”小白莲思维真敏捷。 好丫头,我不禁欣赏地看了小白莲一眼。“那你说我们过来祈福又是为了什么?” “散心。”小腊梅说话有时候也很犀利。 “所以你就知道大报国寺为什么能够这样当红了。”我笑眯眯地告诉两个宫人,又问,“王琅呢,死哪去了。” 虽然我公公的布置,也很明显地表现出他就是放我出来玩三天的,但我感到我还是不能太过分。我决定先为我哥哥在东北的战事,认认真真地上几柱香,再静坐两个……嗯一个……嗯半个时辰!为我哥哥祈福,再换上男装打起马,带上王琅这个拖油瓶到郊外玩乐一番,跟着带他到玉华台吃几味私房菜,晚上呢就回苏家看看。他从小出宫就难,几乎还没有在苏家住过…… “太子爷在无量寿佛楼内面壁礼佛,为大军祈福。留下话来,说请娘娘就不要过去打扰了。” 然后小白莲的话就把我的美梦给击得粉碎,击出了十万八千里。 王琅身边的这三十多个护卫只听他一人的命令,我不死心,到无量寿佛楼外头转了转,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已经被这些横眉竖目的彪形大汉给吓回了西跨院。一赌气,索性也好生将大雄宝殿、天王殿等等一路参拜过来,把表面功夫做足,这才回到净房里自己吃过美味的素斋,蒙着头睡起了午觉。 本来打定主意,即使王琅求我带他出去玩,我也决不会理他,更要继续装睡,表示我的不满,没想到一睁眼天都要黑了,王琅居然还在无量寿佛楼里没有出来! “太子爷今天中午就没有进膳。”小白莲忠心耿耿地为主子考虑,“如今天色近晚,若是还不用餐,饿坏了肚子可怎么是好?不如奴婢……” “不用了。”我告诉小白莲,“太子爷就算人在楼里,也肯定没有面壁参禅。” 他平时进宫出宫,身边的随从也都很多,除了阿昌这样可以绝对信任的心腹,也总有一些人,是值得王琅忌惮的耳目。这一次出宫,皇上难得放松管制,王琅要是不借水行船,也就不是王琅了。 小白莲和小腊梅都若有所悟,她们也就都不再问了。 王琅一直到快进初更,才进了屋子。 “让爱妃久等了。” 此人心情看来似乎真的不错,居然罕见地主动向我赔罪,唇边甚至还含上了一缕宛若春风一般地笑。 “哼。”我跳下窗子,“我要出门,随你来不来。” 王琅又阻止了我,“今天还是一起上一柱晚香,走一走过场。” 他轻声许诺我,“明天我带你出去玩,晚上回苏家住。” 虽然我们明明都知道,所谓的带我出去玩,其实是被我带出去玩。他不过是出于自大的心理,一定要在言语上讨一点便宜,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依然一甜。 “妾身已经上过香了。”我故作冷漠地打发他,“太子爷要上香,就自个儿去吧。” 王琅知道我根本并不相信神佛这一套愚民的东西,他也不以为忤,转过身子出了禅房。 我又跳上窗台,隔着纱窗,送他的背影远去。 王琅走路实在是相当好看,即使只看步态,只看背影,也可以想象到他本人的照人风姿。不知为什么,当我看着他的背影,我总觉得他是在笑,尽管大部分时间,他都是那张八风吹不动的淡定脸,但在我的脑海中,背过身去的王琅,总有一张春风一样的笑颜。 这个王琅会在我睡前说街上的江湖故事给我听,会给我掖一掖被角,责怪我,“你看你的脖子都冻得冰凉。” 那时候他其实也才七八岁,已经很懂说一套做一套,一边帮我把被角塞到脖子底下,一边又用那样无奈的口气来责怪我,好像我根本都照顾不好自己。 这个王琅会在我落水之后扯掉外袍跳下来救我,会在我喘息未定的时候把我翻过来横在腿上,不嫌脏污伸手抠我的喉咙,让我吐出呛在喉间肺里的湖水,会将我紧紧抱在怀里,遮蔽掉远处可能投来的视线,护住我的清白。 会紧紧地搂住我,轻声骂我,“苏世暖,你不会泅水还敢往太液池边上跑?” 他说得那么难听,可是抱得又那么紧,紧得让我都有了一点不好意思,紧得我透过衣料,甚至可以感受得到…… 我忽然间明白,那时候他为什么那样的惊惶,甚至于眼神中都透出了无限的忍耐和惊讶。 那时候我才十三岁,还真的很小,甚至没有穿肚兜的习惯。也正因为如此,上岸后他必须以自己的外袍来遮蔽我的身躯,因为夏日菲薄的布料浸湿之后,其实完全可以穿透上衣,看到我的,我的…… 我甚至还趴在他腿上又试着呕吐很久,当时一心只是怕把水里的小鱼儿吞了进去,根本没想到其实我的身子几乎算得上赤,裸,而又那样紧密地和他接触。 到后来他就挪开眼神去不看我,甚至不肯让我碰他,我一推他的肩膀,他就好像被火烧着,差一点要把我甩开。 那时候他应该是……或许是……唉,就此人的性格,以及我当时感受到的东西来说,肯定是,已经有了少艾之思。 好吧,那个微微笑着的王琅,是肯定不会对我——对十三岁的我,几乎才刚刚进入少女的我,有那样邪恶,那样下流的想法的。那是另一个王琅,那个皱着眉头,脸上写满了欲.求,对我总是需索无度的王琅。 这两个王琅,我都非常喜欢。表姑说我身边的人总是太宠爱我,姑姑是,姑爹是,爹娘是,哥哥是嫂嫂是,王珑是、养娘是,柳叶儿也是,其实表姑本人又何尝不是? 可我想在这世上最宠我的人,其实还是这个笑若春风的王琅。这个王琅为我做的事其实都并不大,但是我就是觉得,我几乎就是执拗地偏听偏信地,我以为他是将我的喜怒,放在了心上的。 姑爹虽然疼我,但当我哥哥要披上战袍出门征战的时候,他到底还是没有听凭我的心愿,硬是将我许配给了王琅。这世上所有疼我的人,爱我的人,其实都会为了现实两个字来牺牲我,而只有这个王琅,我觉得他很珍惜我。他其实很爱我的鲁莽,我的任性,我的倔强。 或许就是如此,我曾以为我们之间无需言语,我以为他也知道,我为了这个微笑的王琅,为了这个总是板着脸训我的王琅,我愿委屈自己,我愿做一个众人心中最得体的太子妃,我甚至想过,若有一天姑爹真的要废他,甚至真的要杀他,我愿以身相代,换他活得好好的。 也所以在那一刻,当我听到他的回答时,在我心里,这个王琅碎了。 如果这个王琅没有碎,我会毫不犹豫地将君太医的那几句话告诉王琅,问个明白,我相信他决不会效仿武帝,我也绝不是天真的陈娇,我相信他是中意我的,他也知道,他也相信我永远不想做个权后,哥哥也永远没有做权臣的心思。所以这件事背后,一定有鬼,而我们也应该一起面对,一起将整件事查清。 甚至如果王琅没有要我读懂他的心思,我也会问他,我会问他到底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只要他敢说一声是,我就敢信他的是,只可惜虽然我已经不再信他,但我依然很听他的话。他让我读,我就一直努力要读。他不许我问,我就再也不问。 我又捧起脑袋,琢磨起了君太医的叙述。这简单的言语似乎已经碎成片片蝴蝶,在我脑海周围翩翩飞舞。王琅与王珑这两个名字,在我心里纠缠成了一条扭曲的线。 最终我发现,其实我要做的,我能做的也只是选择,这两人之间,我要选一个人来信。 而归根到底,这也还是自信。 我自信我在谁心里根深蒂固,我自信谁爱我至深,我就应该信谁。 忽然间,我感到我有一点明白王琅的要求。 他要我来读他的心思,或者是因为很多事,已经不是几句轻飘飘的甜言蜜语,能够解决。有太多的疑问悬而未决,其实问题或许并不在他,他也许只是一直在等,等我足够自信,足够自知。 我又想到了那一天晚上,在黑夜中他面上的神色。 有谁会在一片漆黑之中,如此深情款款,凝望着我? 我的心跳渐渐又不那么平稳了,我看着月色下逐渐靠近的明黄身影,看着那个淡而矜持的王琅走近,踏着月色而来。皎洁的月色照亮了他的眉眼,照出了他熠熠生辉,深若幽潭的双眸。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尽显泰然。拾级而上时,又转过来瞥了我一眼,微微一抬眉,似乎在询问‘你就在这坐了一个晚上’? 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或许从来没有万穗,而他也的确是爱我的,我一直都没有错,我的自信,终究不是盲目的。 这念头划破我的脑海,就像一道闪电劈过了天空,我一向兴奋起来,猛地跳下窗台。 然后我转过身来。 面对王琅,看着这个八风吹不动的,矜贵而冷淡的太子爷,在此一瞬,我新生的自信,又有了少许动摇。 50、死小太监 因为毕竟是在寺庙里, 按道理男女甚至是不可以同房的。我和王琅虽然玩了一把特权,但也没有亵渎佛门, 两个人洗漱过了,早早地就在禅房雅洁的叠席上并肩躺下。我虽然有一点不该有的想法, 但我知道王琅还是颇为敬重佛门清规,便也勉强忍耐住了。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几次鼓起勇气想问王琅什么,最终又都没有开口。 王琅也一直没有很多话,但我知道他醒着,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犹豫,一直在等我。不过到我迷糊睡去为止, 王琅也都没有露出一点着急。搞得我又有点怀疑他其实已经睡着了, 什么所谓的等待,只是我的想入非非。 很久没有在别的地方躺下,从禅房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一片截然不同的夜空, 远处还有钟鼓楼隐隐模糊的痕迹。这使我感到一阵新鲜, 更有隐隐的疲累,我这才发现其实我并不太喜欢西殿的窗户,从床上望出去,只能看到一片连绵不绝的建筑,这景象或者曾经令我感到宏伟,但现在回想,其实也压抑着我的思绪。 一直这样胡思乱想, 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睡着,不过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我的精神非但不错,情绪也反常的高昂。 我也实在是太傻了! 难得出宫三天,眼看着这第一天已经被王琅给浪费过去了,难道我还不把握这剩下的两天好日子及时行乐,要把大把时间浪费在伤春悲秋,纠结不清上? 苏世暖,你简直是猪啊!要伤春悲秋,暗淡不清,可以回东宫再说嘛。现在要做的当然是打马冶游,一日看尽京城花柳,信王琅还是信王珑,又或者还是自信——这么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事,三天后……两天后再谈! “我恨你。”我告诉王琅,“平白就浪费了一天!现在咱们就只有两天时间来玩了!” 太子爷今天也难得地睡了懒觉,要是搁在往常,大概一早敲晨钟的时候他也就起来了。 当然,如果按照他平时的作风,现在可能都已经拈过早香,预备去做早课了。所以我也就没有问王琅‘要不要跟我一道出去玩’,而是吩咐小白莲,“去,把男装拿来换上,咱们连早饭都不在寺里吃,本宫——子带你们去吃点正宗的京城小吃!” 小白莲和小腊梅都是一脸的神往,可怜这两个小丫头十三岁进宫,到现在七八年了,甚至没有出宫一次,虽然是京城人氏,但要把她们丢在朝阳门大街上,恐怕还真是找不着北了。 等到她们为我收拾停当,我一边扶着头上的竹冠,一边得意地向王琅炫耀,“你看,我打扮起来,论风流俊俏,可不输给你!” 王琅已经在阿昌的服侍下换上了一身葛袍,此时此刻正风雅地摇着扇子纳凉,见我这么得意,他举扇掩唇,弯了弯眼睛。至于羽扇后头有没有露出笑容,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从小到大,我和王琅当然也不至于只是一直吵架,在他功课不那么忙的时候,我拉着他在太液池、御花园、南苑北郊都放纵地游玩过很多次,不过我姑姑看得紧。王琅从小一直很少出宫,他应该还是第一次看到我这公子哥儿的扮相。 他的唯一一句评价就是,“谁要把你当成男人,那他的眼神也太差了。” “那么全京城的男女老少肯定都是半瞎的。”我生气地告诉王琅,“就是在柳昭训进宫的时候,她说我们巷子口隔壁那家卖炒肝儿的还惦记着呢,问她苏家的二公子这一阵怎么不到他摊儿上吃炒肝了。” 王琅和小白莲、小腊梅都一脸同情地看着我,好像我正在自欺欺人。我真觉得有点不对了——寺院清苦,没有西洋大镜台,只好随便找了一面铜镜来看着自己。 这一看,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要是有谁把现在的我当成男人,那他的眼神也肯定是有点不济…… 十三四岁,我毕竟还小,扮上了男装又还有几分飒爽,走出去人家只以为我是个怯生生的富家公子,一点女儿态,也会被看做是娇养的象征。 可现在我十八岁,是个女儿家了,眼角眉梢,有了王琅带给我的妩媚,行动间也不期然有了些扭扭捏捏……即使穿了男装,用布条裹住了胸.脯,也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出来,这华贵的衣袍包裹着的是个女人。 我哀怨地看了三人一眼,又找出精心预备的假胡子粘在人中上,试着对镜自照,然后赶快又一把撕掉。 来不及了。 非但小白莲、小腊梅这两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就连王琅的双肩也剧烈地抖动起来。 好吧,如果出丑的人不是我,我现在可能都要笑到地上去了。所以我也没有太责怪他们,只是赶快把胡子扔到一边,盘算起了别的主意。 女扮男装出去冶游,当然是一件很惬意的事,不过如果谁都看得出来你是个女儿家,那就不怎么惬意了。先不说名声闺誉的问题,只是走在路上都可能带来很多麻烦。有些京城恶少可不会管你是什么身份,看到一个妙龄少妇在外头走动,肯定会二话不说上来调戏一把。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阿昌!”我叫道,“去,把你的外衣贡献一件出来!” 今天我玩得并不是很开心。 从前出去玩的时候,少年公子白马貂裘,走到哪里都有大胆的民间少女给我抛媚眼,甚至是卖豆腐脑的大婶都会多给我加几勺卤,更别说行经八大胡同时,路边走动那烟视媚行的青楼女子投来的眼神里,所含有的无限含义。可以说是春风得意,不论走到哪里,众人都要高看我几眼。 今天的王琅当然就享受了这个待遇。我甚至还注意到两三个贵妇人掀开了竹帘,透过小小的车窗,对王琅投以多情的眼神。这可是我当年都没有达到的成就! 也对,王琅今年二十出头,他要比当时的我更成熟一些,却又还没有失去少年人的锐气,可又有了成年人的矜贵冷淡……他当然是要比当年的我迷人很多的。 不过对我,大家的脸色就比较复杂了,这一天下来,他们对我是面色各异,有羡慕有不屑有怜悯,综合到最后只得三个字。 死太监。 一个死太监即使鲜衣怒马,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得意的,尤其我还跟在王琅身边,走到哪里,别人都把我当成了王琅的跟班。中午上小曼楼吃饭的时候,跑堂小二甚至还对我皱了皱眉,似乎在想:一个死太监,也能和王孙公子平起平坐? 我虽然没有立刻抄起板凳砸他,但也决定从此后不再喜欢小曼楼的千里婵娟,改为支持钟新堂去! 也正因为如此,到半下午王琅还在琉璃厂乐不思蜀的时候,我已经很想回苏家去,即使回苏家意味着被养娘拎着耳朵唠叨,也比四处接受‘死太监’表情,来得好些。 王琅还抗议,“你不是说晚上要带我上八大胡同见识见识?” 这个人玩起来真是比我还野,也不知道平时都把这一面掩藏到了哪里。此时此刻弯着腰细细审看一副碑文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个撒手掌柜浪荡公子,一点都看不出他平时在紫光阁里忧国忧民的样子。 “你疯了吗。”我白了王琅一眼,“本宫……人虽然心胸宽大,但也还没有宽大到傻吧?” 王琅于是难得失笑,敲了敲我的脑门。 今天一整天,他都是那个微笑着的王琅,即使矜贵气息不散,但熟悉他如我,却能看得出面具底下的愉悦。 算了,我忽然间又觉得当一天死太监也并不错,至少王琅今天除了琉璃厂,还见识到了什刹海的夏日风光,我们在湖面划船的时候,除掉那个一直以‘死太监’眼神打量我的船娘,其实也还是满开心的。什刹海虽然没有太液池幽静,但我想王琅和我都更喜欢这里。 从琉璃厂出来,我们就直接回了苏府,我养娘早有准备,我和王琅方才从角门进去下马,就看到她手执一根花花绿绿的鸡毛掸子,在车轿厅前肃容而立,明显是在等我。 果然,才一下马,养娘的鸡毛掸子顿时袭来,“苏家世代名门,家学渊源,小姐您今日却扮作了个阉人宫奴,诱拐太子爷出外冶游取乐……” 小白莲和小腊梅都露出了一脸的叹为观止,很显然,她们已经发觉了柳昭训的本领,那才真叫做家学渊源呢。 我养娘性格端正严肃,其实说起来,要比我爹娘都更严厉一些,她先后奶大哥哥和我,自从爹娘去世,哥哥去了东北,家里什么事都是养娘做主。从小到大我调皮捣蛋的时候,她打我最多。 不过老人家毕竟老了,其实她还是要比柳昭训好对付得多——我赶快躲到王琅背后,“妈妈,人家难得回来一次……” 王琅的肩膀轻轻抖动起来,他也笑着为我求情,“是小王行事无状,央求世暖带我在京城走走,请老人家不要介意。” 总算关键时刻,还懂得为我撑腰。 我心里又有了一点点甜,靠在王琅的背上,只是探出一张脸来求情,“妈妈,人家都饿了——” 养娘又板起一张脸来,将鸡毛掸子递到了一边小丫头手上,自己掸了掸衣服,跪下来给王琅请安。“老奴见过太子爷!” 她白了我一眼,没有给我行礼就站起身来,把我们带到了苏家宴客用的小厅里,变出了一桌丰盛得不得了的苏府家常菜。 这一天到现在才终于有了一点意义! 到了晚上,我和王琅当然没有回大报国寺。 养娘非但已经为我们安排了我的闺房作为落脚点,还给小白莲、小腊梅以及那二十多个武功高强的侍卫都准备了住处。她让总管陪王琅去熟悉苏家的布局,自己和我密斟了一个时辰,把我的耳朵拧得又红又肿的,才放我出来和王琅相会。 太子爷也已经洗过澡,换上了合身的便袍。看到我出来,他调侃我。“阿暖,过来给小王捶背。” 我忍不住送给王琅一颗大白眼,这才气鼓鼓地在王琅身边坐下。“你再笑我,明儿不带你个乡巴佬出门玩。” 王琅不以为忤,他的唇角好看地勾起来,“那你就在寺里好生待着也不错。” 是啊,王琅要出门玩,我不带他,有千百个人抢着带他。所以他非但不需要求我,还是我要求着他巴在他身边,免得哪个野女人,把他的心给勾走了。 想到这里,又觉得有点沮丧,“早知道就不出宫了,闹腾一天出了几身的汗,就为了成全无数人对你的仰慕!” “那明儿就别出宫了,乘早回大报国寺清修一日,也可以向父皇交差。”王琅的唇又勾了起来,我赶快叫,“不行!我还有好多东西没吃,好多地方……想带你去看一看……” 唉,话说到末尾,真是又觉得自己不争气,又觉得王琅实在是太过分了,他要不要逗我到这个地步。 索性不分青红皂白踢打他几下,行使我不讲理的权利,“死王琅、臭王琅,你就只会欺负我!” 王琅由得我打,他的唇又勾了起来,附耳轻轻地说,“人人都对你那样好,连你养娘都这么宠你,你还缺人来宠?” 还不知道我要回家,只收到我出宫礼佛的消息,养娘就为我预备了一桌这么丰盛的酒席,与这处处惬意的闺房……王琅说得没错,老人家对我,是严在脸上,疼在心里。 “就缺你的宠嘛!”我却还是感到了由衷的委屈,“别人对我好……我没那么稀罕!” 他哈哈大笑,翻过身来,将我压在了身下。灿若星辰的双眼,锁住了我的眸子,王琅俯下身来,难得主动地亲了我。 在这一刻,我心湖中忽然升起明悟。 他若不爱我,又为什么不顺水推舟,虚情假意地对我好,从小到大,只是处处和我作对,管我、罚我、约束我,变着花样地欺负我呢? 我身边从来不缺人爱,却独独就缺这么一个对我不好的人。 若他不爱我,他又为什么要我来读懂他的心思,而不是直截了当地用一句爱来糊弄我? 他毕竟还是爱我的! 我的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卡着,忽然间又涨又酸又疼。 王琅毕竟还是爱我的! 当他略带喘息,松开我的唇时,我不禁张开口,在他耳边轻轻地问了一句话。 53、称心如意 如果皇贵妃可以称心如意, 她当然希望福王可以得登大宝,自己顺理成章就是圣母皇太后。我和王琅、屈贵人陈淑妃等辈, 到了那个时候当然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了,并不会对她老人家的生活带来任何的不快。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心想事成, 王琅的太子位虽然看似危机四伏,但毕竟没有出过什么太大的问题,皇贵妃怎么说都要为自己将来考虑。她怕的其实并不是王琅上位,而是我苏世暖得意。 苏家和苗家一向是明争暗斗,当年我姑姑活着的时候,两家就结下了梁子。本来不论是苗家还是皇贵妃,都被苏家和我姑姑压得死死的, 唉, 可惜我姑姑天年不永,爹娘当年在战场上又落下了旧伤……这些年来苗家和皇贵妃,也就越来越得意。后宫中也就只有陈淑妃勉强有本钱和她一争高下,但我表姑又不是锋芒毕露的性子, 皇贵妃就很是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 但我姑爹终于有一天是要将位置传到王琅手上的, 到时候我入主中宫,万一有个嫡子傍身,立刻就是太子。皇贵妃本人或者可以跟着福王躲到封地去,但苗家会怎么样,那可就很难说了。 更别说福王的封地还没有定,皇贵妃完全可能还有别的顾虑:比如说害怕福王被封到宁夏那种苦地方去。她也的确是猜到了我的心思,别说福王的封地没定, 就是定了,将来我也一定要磨着王琅,把他封去云南最偏僻的州里,让他享福,让他做他的太平藩王! 在这种时候,皇贵妃要是知道了王琅有汉武之心,整件事就不大一样了。如果王琅有一天需要苗家的势力,需要李家的势力呢? 李淑媛总是有出头的日子,现在种树,将来福王和她都可以乘凉。很多时候,皇贵妃的动作就不会太急、太大,王琅和我的日子也就会更好过一些。 只是一步闲棋,只是偶尔让阿蒙去要一些避孕的药材,再打发茅太医一些银子,我们就能得到这么多的好处。我真不知道是王琅太聪明,还是皇贵妃实在太笨了。 我姑姑就曾经说过,“其实王珑和王琅比,也就差了一步。但对于聪明人来说,一步之遥,往往就是天堑。” 我现在才知道,我姑姑的这句话说得真的一点不错。 “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吧?”虽然是问句,我的语气却很肯定。 王琅看了我一眼,他难得地露出了一抹放松的笑,却并没有回答我,而是反问,“你以为七弟就想不出这样的计策吗?” “王珑连自己都看不清楚,又怎么看得清别人的心思呢?”我倒是高兴起来,靠着王琅的肩膀轻声说,“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们俩之间,总是有一个人在骗我。不论是谁,我心里都不会好受的。现在这个结果,真是再好不过。” 王琅就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你更情愿是谁在骗你?” 我很肯定地告诉他,“我给你布置的第一份功课,就是读懂我的心思……” 王琅哈哈大笑,他狠狠地拍了拍我的屁股,一时间,我们倒是谁都没有说话。 我又想到了姑姑当时说的那一番话,姑姑说,“王珑这孩子从小其实心思就非常玲珑,但他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那条腿,这条腿成就了他一世安稳,却也限制了他的雄心。他越是聪明,就越是看不开,一个人连自己的心思都看不清,有时候就很难看清别人的心思。他虽然聪明一世,但有时候也难免糊涂。王琅就不一样了,他不但看得清,而且把得稳,熬得住,但这孩子心里的苦,我也知道得很清楚,他越是聪明,也就越是明白,这个局就算是再聪明也解不开。人世间很多事,并不是徒具聪明,便能所向披靡。” 我根本听不懂姑姑的感慨,只好告诉姑姑,“小暖不够聪明,姑姑是对牛弹琴了。” 那时候我可能才九岁十岁,姑姑看着我,笑了。 她说,“小暖,你根本不需要聪明,有姑姑在,有你爹你娘你姑爹在,你这一世就这样糊糊涂涂快快乐乐的,已经非常好。” 唉,早知道,当时还是应该尽量聪明。也不至于在多年之后要参透姑姑的话,都参得这样的费劲。在人心的漩涡中打转,转得头晕眼花,转得心总是落不到实处。 等我从沉思里醒来,王琅已经睡着了。在睡梦中,他好看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我赶快挪移开身子,给他让出了呼吸的空间。于是他便舒展开眉头,发出了一声惬意而且模糊的呻吟。 我忍不住很轻很轻、近乎无声地问他,“王琅,你可以说一句爱我吗?” 我是个很没有出息的人,即使心里有了猜测,即使明白王琅不会随便对哪个女人都这样好、这样坏,但我也还是想要从王琅口中听到这句话,听到一声‘小暖,我很中意你’。 即使我明白王琅不愿意说,是因为他想要迫我成长,迫我强大起来,来面对后宫中的风风雨雨,来看清这眼花缭乱背后的真实。但有些时候,我真的也希望听到他的一句话。 这句话,他却一直吝之如金。 王琅在睡梦中又皱起眉头,他翻过身子,躲到了自己的阴影里,躲开从床外射来的光线。 看来他已经睡得很熟了,王琅睡觉的时候不喜欢有光。 我赶快拿起扇子,扇灭了荧荧微光,让屋内重新归于一片黑暗。 “外出祈福顺便浪荡冶游”活动圆满地在第三天天色将晚时结束。我和王琅乘上御辇,在宗人府派出迎接我们回宫的数百卫士宫人环绕之下,前呼后拥地回了紫禁城。 这一次出行,总的说来还是很有意义的。至少我明天去见姑爹的时候,不必强颜欢笑,也可以自然地流露出欢容来。让老人家少几分担心,和王琅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必急着揣测他的一举一动,是否都有防范苏家的意思。虽说我看王琅,还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但至少这一片雾,好像是要比以往更薄了一些。 也因此,虽然被所有人以‘死太监’的眼神招呼,我的心情还是相当不错的。回了东宫我就把柳昭训找来,在她跟前放了一碗冰糖肘子。“吃吧。” 柳昭训看着这碗冰糖肘子的眼神,简直能让天地为之动容落泪,她噎了很久,才艰难地问我,“翠盖鱼翅呢?黄酒蒸火腿呢?就是鱼翅不好带,你也给我带一盘粗制绿豆糕回来,你就打算拿一碗已经冷掉的冰糖肘子来打发我?” “这是养娘做给你吃的。”我告诉柳昭训,“听管家说,老人家炖了有五六个时辰,大热天亲自看着火,热得一头大汗。” 当然,养娘明面上还是嘴硬,说这是做给我享用的。可是我虽然爱吃,但却并不大喜欢肥肉。冰糖肘子投合谁的胃口,柳昭训和养娘心里都有数。 柳昭训不说话了,我捧起大海碗,让小白莲,“放到食盒里去,给昭训带回朝阳宫吃。” 这才和柳叶儿唠家常,“怎么样,我这几天不在,宫里没闹什么幺蛾子吧?” “蓬莱阁的事完了,不知道算不算幺蛾子。”柳昭训也就收拾了表情回答我,“最后定性是年久失修,皇上砍了几个工匠的头,几个官员流放了,这件事就算完了。” 能在三天内办完这件事,皇上的动作也已经很快了。只是我想到有几条人命就这样断送,依然有一点不忍。皱了皱眉,只好不提这件事,又告诉柳昭训,“哥哥送信回来,说是一切都好,大概今年冬天就可以到家了。” 很多话哥哥私底下说说是无所谓的,要是告诉皇上今年冬天可以回家,却又回不了家,那就很尴尬了。所以别看养娘一天到晚守在苏家不出门,对北疆的消息,她比我知道得还要更清楚。 “这一次可以把女金人彻底打服,那是最好的。”柳昭训多了几分肃然,“不过,少爷也要自己保重,苏家这一代可就只剩他一颗独苗了,他要是出了事……” “听说嫂嫂已经有了身孕。”我忍不住和柳昭训分享这个喜讯,“哥哥打算把她先送回京城,免得北疆那边兵荒马乱的不好安排,现在人应该已经上路了。” 我嫂嫂其实在官方口径里,其实是一直居住在京城的,只是由于身体不好,一直在京郊小住养病,所以很多官方场合都不好参加。私底下大家当然清楚,她人根本就在东北陪我哥哥冲锋陷阵,这也是苏家媳妇一贯的作风,我们谁都不觉得讶异。 柳昭训自然也很高兴,我们又说了几句话,她终于忍不住问,“有他的消息了吗?” 对于她家那一位,柳昭训也一直是很关心的。 “哥哥说,自从去年就一直没有联系上他。”我如实告诉柳昭训。“不过哥哥觉得他肯定没有……” 一个死字,赶快被我吞到了肚子里。 柳昭训脸上就有了淡淡的伤感,她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站起来亲自提着食盒,出了西殿。 我看着她的背影,居然觉得柳昭训在这一刻,即使是个包子,也是一枚落寞的包子。 又觉得我还是很幸运,至少王琅身为太子,也不可能随便地走出四九城,再怎么样,我也总还可以天天看到他的脸。 54、宝林献策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 后宫中真是罕见的平静。除了郑宝林时不时地闹一点不舒服,姜良娣按时过来给我请安。不论是重芳宫、未央宫还是瑞庆宫, 好像一下都安静了下来,没有给东宫添乱。 王琅也特别叮嘱我, “接下来这段日子,你就不要添乱了,除了每天跟我出去请安之外,尽量少出东宫。” 我也明白王琅的意思,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宫中是禁不起一点动荡的。 原因无他,不过是东北要打仗了而已。 从今年三月里, 东北这一场会战就开始酝酿, 五月、六月、七月,我公公是铁了心要促成这一场大战,大军缺粮,他变着法子从肥猫学士那里催出了军粮, 大军缺人, 他又从各地征调民夫给大军打下手。是要钱给钱要人给人,为的就是秋后这场会战,进入九月,东北局势吃紧,来往传讯的锦衣卫更是一天都有几十个班次,在这样紧绷的局势下,后宫中没有任何人敢于烦扰他老人家, 我们不会不识相,皇贵妃当然也不会那么蠢,毕竟她虽然脑子不大好使,但侍奉我姑爹,也有那么一二十年了。 不能闹腾动静,我的日子当然也就过得很安静,每天到瑞庆宫为我公公彩衣娱亲一下,再去重芳宫和皇贵妃绵里藏针唇枪舌剑一番,接着就只是在东宫过我清闲的日子。 王琅也显得很悠闲,尤其是北边开始打仗,阁老们都很忙碌,他也就不上学了,专心在东宫读书不说,偶尔还会被皇上叫去承办一两桩小差事,看着似乎春风得意,一点都没有受到局势的影响。 郑宝林来找我说话的时候,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来。“现在宫中是外松内紧,娘娘心里要有数,东宫的地位,恐怕就系于这一仗的结果。” 我也明白郑宝林的意思,知道这一朵孤高的高岭之花,其实还是好心好意在提醒我。我哥哥输了,那什么也别提,就是胜了,也实在放松不得。 苗家这些年来权力膨胀得也很厉害,尤其苗尚书是走文字辈的,我姑爹又让他做了一任会试主考官,虽然在那之后他就退休赋闲在家,但是做过主考官,那一届的进士就都是他的学生,天然就站在福王这边。当时很多人都认为,这是皇上未雨绸缪,在苗尚书乞骸骨之前,为扶持福王上位,下一招无关紧要的闲棋。 一旦我哥哥战败,东北局势糜烂先不要说,紧接着苗尚书肯定会发动学生开始编排王琅的坏话。 很多事是这样,再坚固的交情,也比不上众口铄金,有些事说着说着说不定就成真了。更别说我公公老早就看王琅不大顺眼,要是苏家再一倒台,没有人为王琅说话,不要两三年,失宠废太子,那就是可以眼见的事了。 不过在这之前,搞不好我先要被皇贵妃挑剔一番,赶到冷宫里去住……到那个时候,王琅怎么样,应该也就和我没太大的关系了。说不定他还会上赶着去宠爱李淑媛,以此来笼络苗家呢。 我苏世暖也不是一点进步都没有,从前想到政治形势有变,可能王琅的动作与态度也会跟着变,我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可是现在我就可以比较清醒地将政治分为政治,将感情分为感情。 想来当年姑姑也是这样走来,才能坐视我姑爹四处留情,自己却还稳若泰山吧? 忽然间我也有点疑惑,不知道我姑姑对我姑爹,到底又是什么心情。 从前小时候不懂事,总觉得这样也很好,姑姑、表姑和和气气的,姑姑和姑爹也和和气气的。至于表姑没有表姑爹,而是一直住在宫里,居然还生了个王珑的事,我是从来都没有往深处想,只觉得宫里就是这样。现在大了,有了自己的王琅,我才会开始好奇,当时姑姑看着姑爹和表姑在一起,又是什么心情呢? 可没有办法,皇家总是需要一个子嗣的,与其让一般的女人来生,总还是让一个与姑姑更亲近的亲戚来生,更保险一些。要不是王珑腿脚不方便,其实将他立为太子,那才方便。 我的思绪一下就又转到了别的地方。 忍不住就问郑宝林,“你说我也没有问题,君太医也给王琅把过脉了,似乎王琅的脉象也没有问题,怎么我就一直都没有消息呢!” 自从君太医进了典药局,郑宝林就三不五时会来和我说说话,表示她对我的帮助心存感激,也表现出了任我差遣的态度。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和柳叶儿已经太熟悉,有些话我不好意思和她说,但却愿意和郑宝林说一说。 尤其是王琅的事,我总是一开口,就想到柳叶儿自己的心上人现在还在东北生死未卜…… 唉,即使我苏世暖位高权重,深得众位上位者的喜爱,又有什么用?就连柳叶儿的一点心愿,我都无法照顾得到。更不要说自己的子嗣问题了,我壮得像一头牛,王琅也壮得和牛一样,要说我们的房事也非常频繁十分美妙,我真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没有怀上孩子。眼看着年底没几个月了,难道到时候还真的要让李淑媛和姜良娣来服侍王琅? 我不要! 我知道我很任性,但我就是不要!王琅是我一个人的,我决不要和姑姑一样,为了一个贤惠的名声,掏私房钱帮王琅养小老婆。 就算我从来没有问过姑姑,我也知道,姑姑这样做的时候,心里一定是很难受的。若非如此,她又怎么会这么多年都不能生育,勉强生了一个小公主,也不过是七八个月就行夭折。 那时候爹娘还在,我曾经听到他们议论,姑姑是操心过度,致使元气虚弱,即使拼着命生下小公主,又有什么用?小公主先天不足,勉强活到七个月也就…… 郑宝林就掩唇笑了起来,她清脆的笑声,顿时勾回了我的思绪。 “娘娘天性淳朴,恐怕有所不知,这男女之间行精受孕,也讲究一个姿势,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男上女下——”郑宝林左右一望,靠近了我的耳朵,“老汉推车,如果能在腰下垫一个枕头,那是最好的。” 没想到郑宝林这个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孤高之花,也懂得这么多最人间烟火的事,我不禁对她刮目相看,想到了屈贵人的叮嘱。“最好是做完之后拿一拿大顶……” 这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忽然间想到,屈贵人的生日快到了。 去年屈贵人的生日,王琅有没有为她庆祝我并不清楚,不过就算有庆祝,想来也只是私底下给她一点好东西,了不起再和她吃一顿饭,也就差不多了。今年我本来是不打算理会的,可是想到我和屈贵人的那个约定,想到子欲养而亲不待,想到王琅怎么也都是屈贵人的亲儿子。碍于身份不能和屈贵人亲近,心里只怕还是有一点遗憾的,就算是为了将来考虑…… 我发现,我正在慢慢地向万穗靠拢。 曾经我很不能理解,为什么万穗做每一件事之前,都恨不得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在内,尽量不得罪任何一边势力。其实以她的身份,很多时候可以更加肆无忌惮,更加随心所欲。现在我渐渐明白,有能力随心所欲,与真的随心所欲放纵不堪,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曾经我的任性,是爱我护我的人给予我的特权,而现在他们已经渐渐随时光远去,我又嫁到了最不能随心所欲的天家。 虽然可能我一辈子都不能像万穗那样驾轻就熟地玩弄手段,不动声色地达到自己的目标,但总也要慢慢地学着,将场面圆得好看一点。 忽然间,我有一点懂得王琅当时为什么舍我而就万穗。 万穗的确是更适合做他的太子妃。 考虑到我对屈贵人实在是不大熟悉,看王琅的样子,应该也不知道屈贵人真正的喜好。我就找了一天王琅出门的日子,只带了小白莲,偷偷地进了西六宫去,在未央宫门口堵住了屈贵人。 天气渐渐地有一点凉意,屈贵人也没有再卷起袖子,她今天穿了一件桃红小袄,看花色还是前年流行的万字不到头,一条柳绿色的绸裙,上头偏偏又绣了一枝桃花,我一看就叹了口气:屈贵人真是天生丽质,打扮成这个样子,亏她看着还是一脸的眉目如画,一脸的绝代风华。 看到我过来,屈贵人也没有一跳老高,她驱赶小丫头们,“去去去,哪儿凉快就哪儿呆着去。” 小宫女们顿时四散,我吩咐小白莲,“你和院子里的小鸡仔们玩玩吧。”便跟在屈贵人身后,进了她颇富乡野气息的堂屋。 “这次来又是有什么事儿。”屈贵人的语气淡淡的,“该不会是又有了什么麻烦,想要老娘来当你的枪吧?” 看来会学习会成长的人,并不止我一个。屈贵人也不是傻子,当一次枪差不多,次次都想拿她来用,就有点把人看小了。 我在心里记下一条:以后要再用屈贵人,必须做得更不着痕迹一点,一边向她示好,“贵人的生日就快到了,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达成的愿望,不妨都说出来。本宫自然会酌情考虑,为贵人安排。” 屈贵人瞟了我一眼,她和王琅极为相似的脸上,掠过了一缕深思,使得我有一瞬间几乎以为她和王琅一样精明内敛了,然后她用她的话击破了我的妄想。 “你要是以为一两件金银首饰,就能买通老娘,让老娘放弃不追究你妒忌霸道,不许王琅爬别人床的事,那你这个小狐狸精可就是打错主意了。”屈贵人虽然没有使用暴力,但态度有多坚持我是看得到的——从她咬牙切齿的神态里,“这都几个月了,还没有消息!苏世暖,你别是和你姑姑一样,是个不能下蛋的鸡——” “你不许说我姑姑!”我一下站起身来,抬高了声调。“屈贵人,我敬你是王琅生母,很多事懒得和你计较,唯独一件事你要记清楚。人前人后,你不许说我姑姑一句不好!” 屈贵人就别开眼去,轻而不屑哼了一声。 我心里顿时对她有了一分敬意:我早说过,虽然我难得发火,但我生气的时候,别人也都怕我三分。能和屈贵人这样一脸不屑地哼上一哼的,只怕一百个人里,也没有一个。 然后她的下一句话立刻就让我险险没有站稳。 她说。“你架子大,你架子大,就别求着老娘来问蓬莱阁的事!” 55、蓬莱隐衷 屈贵人怎么又和蓬莱阁的事扯上关系了? 我真是站也站不住, 坐也坐得不舒服,赶快问她, “蓬莱阁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可别是捕风捉影得到的消息,又当作真的一样四处传播。惹恼了皇上, 到时候,东宫也护不住你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屈贵人虽然彪悍,但一直也很少惹事,一般也就是被人欺负到头上,她自己有理的时候,才会把事情闹得特别大。 这么多年下来, 她虽然恶名远播, 但也的确让皇贵妃颇吃了几个小亏。从这个角度看来,屈贵人也不能不说是个厉害角色。要是真的知道了什么,我还是可以放心她不会到处乱说的。 果然,屈贵人立刻就鄙视我, “你当老娘是才断奶的小娃娃, 有点草料就四处显摆?这件事我可是藏在心里,就等着你们来问!” “这么要紧,你干嘛不到东宫来找我……”我话说了一半,又把后文含在了嘴里。 屈贵人看了我一眼,她淡淡地道,“还不是你说的,没事少到东宫找小六子, 免得给你们添麻烦?” 仔细一想,好像自从我说了这话之后,屈贵人还真的没有到东宫来找过我或者王琅。 我一下有点难过,觉得屈贵人虽然很可恶,但其实也真的有几分可怜。 “这你可不能怪我。”我就嘀咕着说,“应该还是要怪皇上……” 屈贵人哼了一声,她没有和我计较,而是干脆地告诉我。“你知道假山上那个屋子可以眺望池塘。” ……每次和屈贵人说话,都要适应一下她特别的说话风格。我点了点头。“嗯。” “其实从我这屋子顶上看出去,也可以看到假山上那屋子的晾台,前一阵子,现在特别得宠的那什么姓羊的小、小——”屈贵人显然在费力地寻找着合适的词汇来形容羊选侍。 “小骚货。”我忍不住为屈贵人提供灵感。 “对,小骚货!”屈贵人眼睛一亮,“大半夜的时候,也经常一个人在那里排练歌舞。从我这里屋顶上看过去,可以正正地看到晾台。小骚货虽然骚,但是舞跳得还是蛮好看的,大晚上闲着也是闲着,我经常跑到露台顶上看她练她的栏杆舞。嘿,你别说!那个舞跳得是真好,在栏杆上翻来翻去的,比耍猴还好看。” 传说中羊选侍野心勃勃,要挑战赵飞燕金盘舞的回阑舞,被形容成比耍猴还好看,我想她本人知道一定会感动得眼眶泛泪的。 屈贵人又兴致勃勃地往下说,“你知道我这个未央宫是从来没有所谓的宫禁的,就这么一扇破门,要是愿意,我随时一拔金钗就给它撬了。那天晚上我觉得远处看还是看得不清楚,就偷偷地出来了门,打算溜到池塘对岸看。这一走进呢我就觉得有点不对了。小骚货一直在露台左边跳,右边她始终没有过去,这一点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一靠近呢我就发现,有人趴在右边那根大柱子上,正在那左右用力,像是在锯着什么东西。” 我不禁竖起耳朵,凝神听屈贵人往下说。 “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我看错了,揉揉眼再看,没错哇,就一个高大的汉子,穿着一身黑衣,手里拿着一把东西,想是涂黑了,我也看不出是什么。”屈贵人开始给我演示,她挽了挽袖子,做拉锯状表演给我看。“就这样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小心地拉着。小骚货就在上头跳舞。我就想,是哪家的冤死鬼,看小骚货那么不顺眼,要把晾台锯开了,让她掉下去?” 我的心跳渐渐地加快了,无数个想法,从我心里飞舞过去,屈贵人还在喋喋不休,“就在这时候,晾台好像晃了一下,喝,小骚货真是一下就飞到了屋里。那个穿黑衣的汉子也一下就翻上了晾台跑进屋子里去了。” 这一下,我是终于明白了皇上为什么要把蓬莱阁的事当得这么真。 羊选侍本人其实很有轻功素养,你想一个人没事的时候要在栏杆上翻来翻去的跳舞,下面就是四五丈高的虚空,她要是没有两把刷子,怎么敢玩所谓的飘飘欲仙? 可是我公公就很难说了,要是露台倾倒,他就是没有被砸死,受到惊吓和损害,也是免不了的事。 而羊选侍又把要跳舞的事闹得那样大……很多事也就真的很难说了。你比如说屈贵人,现在可不就是看到了一点很不该看到的事? “这件事,你是谁都不要说!”我赶快压低了声音告诫屈贵人,“背后牵涉到的很可能就是……” 王琅两个字,又被我硬生生地吞进了肚子里。 这个猜测,还是我自己知道就好了。话一说出口来就是证,再说,我也实在不放心屈贵人的嘴! 是啊,如果是王琅一手安排,我也根本不会讶异的,又有哪个太子,想的不是早日登基呢? 我很快就下了决定,这件事我根本不会继续过问,更不会询问王琅。横竖我东宫的一饮一食,都有绝对的自己人来把握,也没有人可以轻易害到我和王琅。 至于是谁希望我姑爹早死,那是我姑爹自己的事。老人家虽然疼我,但很多事,我要是胡乱插手,给东宫惹出的麻烦,要比带来的好处更多。 屈贵人露出了懵懵懂懂的表情,她点了点头,不无委屈。“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才不会给小六子惹麻烦。” 我点了点头,忽然间又想起来。“等等,你明知道晾台有问题,为什么我和麦穗儿到露台上说话的时候,你不把我们叫进来?” 屈贵人姣好的脸上顿时就露出了一点心虚,她别过脸去,不回答我的话,却成功地把我气得七窍生烟。 “你有胆的。”我咬牙切齿地说。“就因为我不许王琅去睡别的女人,你就巴望着我死?” “那你也不是没有死吗?”屈贵人强词夺理地说,她的声音甚至比我还大。“没有死,你现在还来翻什么旧账?去去去,一边呆着去!” 我真是恨不得掐死她! 就在这一刻,我明白了万穗的心情。我想她肯定也恨不得掐死我,但还是不得不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屈贵人。”我咬牙切齿地告诉她。“虽然我也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但没有办法,有王琅在,我总是得和你打交道,你也必须接受我是王琅的媳妇儿。” 看她美丽的脸上泛起了波纹,似乎正要反驳我的话,我赶快站起身来,强调我的气势。“虽然你不想理我,我也不想理你,但为了王琅,我们一定要找到一个方式相处。蓬莱阁的事,我就当作没有发生。” “为了惩罚你,今年生日,我非但不打算给你任何礼物,甚至都不会指点你穿衣打扮的诀窍,本来打算带王琅来和你吃一顿饭的,现在你也别想了。蓬莱阁的事,就这样一笔勾销,也就算了。”我一边说,一边又禁不住恨得牙痒痒地,加了一句话。“你也不想想,要是王琅愿意跳过露台来救我,又那样掉下去,你到哪里再去找一个小六子!” 屈贵人看起来终于有了一点后怕,但她脸上更多的还是若有所求的遗憾,还有丝丝缕缕的盼望,听到我的数落,她非但没有无理取闹地和我吵起来,甚至还露出了一点心虚,咬着唇沉思了起来。 我歇了一口气,觉得也没有什么好说了,更不想喝她的茶水,就站起身来准备出门。 人都走到门口,屈贵人的声音,又把我叫了回来。 “你说……”她吞吞吐吐的,有了少见的迟疑。“你说,你本来打算带小六子过来,和我吃一顿饭?” 屈贵人就是再彪悍,再不讲理,到底也只是一个母亲。 现在她脸上流露出的表情,就充分地证明了一个道理:千金重礼,也比不上儿子回家来陪老娘吃一顿饭。 “是啊。”我冷酷地说,打从心底,感到了丝丝的快意。“但因为你不在乎我的生死,甚至还暗暗地巴望着我死掉。这顿饭,您还是等明年吧。” “哎——你——你你你——”屈贵人急了,她要来抓我,我赶快弯身躲过去,又钻出了屋子,拉着小白莲飞快地跑出了未央宫。 跑到甬道拐角的地方,我才停下来往回看了一眼,顺便也抓着小白莲喘喘气。好、好久没跑这么快,还真有点气喘。 屈贵人似乎知道自己理亏,她居然也没有追,只是站在未央宫门口,盼望着我们的背影。隔得远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得到她的身影,似乎渐渐凝固成了一种盼望的姿态。 我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在小时候,讨厌屈贵人似乎是一件很简单、很自然的事,在我们有限的几次见面里,她总是冷不防地掐我的耳朵,又满脸是笑地围着王琅,问他在咸阳宫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我姑姑又没有虐待他——屈贵人似乎是认定了我姑姑谋夺王琅,是从来没有安过好心,王琅过咸阳宫,不是去做太子的,而是去做杂役的。提到我姑姑,她又从来都没有好话,要讨厌她,真是再简单也不过的一件事。 但年纪越大,越觉得其实要讨厌一个人很难,至少讨厌屈贵人这样一个母亲,并不太容易。 我赶快又想了一下蓬莱阁的事,来稳固自己的怒火。 就算她屈贵人不容易,我苏世暖也不容易吧?我可不是什么有委屈往肚子里咽的大包子,屈贵人敢巴望我死,就要有勇气接受我的惩罚,哼! 好容易喘匀了气,带着小白莲慢慢地出了西六宫,我还在琢磨着到底什么时候带王琅去未央宫,才能显示出我的恩情和威严。忽然间小白莲的呼吸声急促起来,她清脆地道,“奴婢见过瑞王殿下!” 我一抬头,就看见王珑站在一棵柳树下,对我盈盈而笑。 56、本性难移 说起来, 自从那一天两兄弟来西殿找我去钓鱼之后,我就没有再见到王珑了, 就算有几次见面,也都是浮光掠影匆匆而过。我自己心情又不好, 几乎没有去露华宫找陈淑妃喝茶,从大报国寺回来之后,更是全面收缩,等待哥哥在东北的战果。这一向和王珑也有一个多月没说几句话了。 “小玲珑,你要到哪里去?”不免笑着问王珑。 这里要去露华宫是不顺路的,要往皇子住的宫殿区去,也不顺路。王珑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 还真有几分奇怪。 如果我不是一向最怕被别人说成自作多情——我几乎都要以为他是在等我了。 王珑就笑盈盈地回答我, “我从母妃那里出来,想着到太液池边喂一喂锦鲤,没有想到远远地撞见六嫂,从甬道里……嗯, 疾走出来。” 他嘲笑我, 和王琅的风格就不大一样,王琅要嘲笑我,总是正大光明,摆明了是在逗我笑我。王珑喜欢玩阴的,就这句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在夸我走得快呢。 我白了王珑一眼, 想到很久没有去太液池边逗一逗那些肥肥胖胖的锦鲤了,又觉得小白莲这一向跟着我很辛苦,也要犒劳一下,就笑着说,“天色也还早,我跟你去喂一会儿锦鲤好啦。鱼食呢,你难道随身带在身边的?” 王珑浅笑着说,“阿蒙回去拿了。” 提到阿蒙,我不免想起来王珑和王琅联手蒙骗皇贵妃的事,不由得就又多看了王珑几眼。 私底下安排这样的勾当而不告诉我,看起来很像是王琅会做的事,这个人就好象是被锯掉嘴的葫芦,很多事其实说不说也没有什么关系,但他就宁愿不说,因为‘说出口的话,就像是长了四条腿的小狗,它跑到哪里去,有时候你根本都管不了’。 我姑姑的这句话是对着我们三个人说的,我当作耳旁风,但看起来王琅两兄弟,是听到了心里去。 只是我曾经以为,就算王琅会把这件事瞒着我,王珑也会告诉我,好让我安安心的。 毕竟王珑总是知道我的心思,知道我对王琅有多神魂颠倒的吧?他为了稳住李淑媛,为了稳住皇贵妃这样做作,告诉我,只会让我开心,王珑又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忽然间,我觉得我的确有被王琅教坏,现在我看人,总是先看到他坏的一面,再去往好的方向想他。 王珑又何必插手我们夫妻间的事呢?他本来也不是个碎嘴子,说不定他还以为这件事我早就知情…… “六嫂似乎有心事呀。”王珑就问我。 他脸上写了一点关心,看着并不多,似乎只是出于社交上的礼貌。但我能从他眼睛里看出来,他对我的情绪,还是很在意的。 是啊,一回宫我就蛰伏不出,几乎很少和瑞王碰面,可能他并不知道,我已经从前段时间那纠结的死结中走了出来。 我禁不住回给他感激的一笑,“前段时间我还是有点后怕,觉得蓬莱阁的事实在是太吓人了。要不是出宫走走,恐怕还没那么容易缓过来。” 王珑脸上顿时又多了几分关心。“六嫂这还是吓着了,应该请君太医开一点安神的药来吃。这可不能掉以轻心,万一落下病根,反而不美。”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了太液池边一汪被网起来的绿水前,不少花花绿绿的锦鲤浮上水面,似乎已经开始期待即将投下的鱼食。 我们小时候经常到这里来喂鱼,由于我的手笔太豪放,甚至还屡屡遭到两个人的呵斥,王琅会说,“你看你,抓了一手的泥,等会往谁身上抹了,又是闹不清的脏。” 王珑就会说,“小暖,你拿得太多了,鱼儿都跑到你脚底下,就没有鱼儿过我们这边来啦。” 虽然小事,但两人的性格差异所在,也就是从这样的小事里看出来的。 奇怪,我忽然想,我为什么就偏偏中意王琅这样有话不好好说,又喜欢欺负我,又爱管着我的死硬派,而不中意王珑这样温柔体贴,就算对我有调侃,也从来都不忍心拂我心意的好人呢? 想到这里,不禁就看了王珑一眼。 我发觉王珑也在看我,见我望过来,他又别开眼去,望向了脚底的游鱼,甚至还对小白莲亲切地笑一笑,问她,“可否去看看阿蒙来了没有?” 小白莲从喉咙里发出了几声说不清的气息,她点了点头,转身迅速地跑走了。其速度要比我命令她做事的时候快很多倍。 我和王珑一起目送她的背影,禁不住就告诉王珑,“她很仰慕瑞王殿下呢。” 王珑弯了弯眼睛,又垂下头来,望着我们脚底的游鱼。 我于是偷眼去注意他的站姿,又是遗憾,又是放松地发现,他的左脚还是不能用力,整个身体,都倚在了右脚上作为重心。 当时那些胡乱的猜测,现在想起来真是荒谬。想来就算王珑可以治好自己的脚,一个人又怎么能十二个时辰都隐藏得好好的,不露出一点破绽? 一边想,一边听见王珑问我,“世暖,前些日子,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开心?” 我啊了一声,又看向他。 他没有看着我,而是专注地望着水面,语气带了几分沉吟。“那一天在东宫西殿,你的神色有几分恍惚,虽然言辞无碍,但看得出,君太医对你说的话,还是让你有了几分心事……” 没想到王珑还是这样观察入微,看来那天我的不对,并没有瞒过这两兄弟。 而瑞王也还是这样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令我感到我一再欺骗他,隐瞒他,也真的挺对不起他的。 我就半吐半露地将我的心事,告诉给王珑知道。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你也知道,我和你六哥成亲也有一年多了,说起来两个人都挺硬朗的,怎么就还是没有身孕,实在是令人着急——” 王珑眸色一顿,凝在了我脸上,他似乎感到一点讶异,所以分外仔细地观察我的脸色,来确定我是不是敷衍他。 我也的确不是敷衍他,一想到年底就要到了,我就很有几分发愁。到时候屈贵人要是知道王琅还没有临幸别人,少不得又要闹出一番腥风血雨来。 一想到这里,就感到了一股说不出的烦闷,袭上了心头,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小玲珑,你说我要是和姑姑一样,在生育上特别艰难,那该怎么是好?” 直到说出口来,我才发现我的确是担心着这件事的。尽管理智知道,我根本没有姑姑的智慧,也不可能和姑姑一样操心。所以在生育上不会和姑姑一样艰难,但这种东西就好像一笔要收回来的账,尽管理智上也知道,它迟早是要还回来的,但钱没到手,孩子没有落地,人心里也就是不踏实。 而我又不想告诉王琅……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提起这件事来。 或许我还是怕,怕他为了更多的考虑,去宠信别人吧。 毕竟他为了更多的考虑,曾经还更想娶万穗来做他的太子妃…… 一想到这里,我又感到心头添了几分不舒服,整个人似乎都要忧郁得矮掉几分。尤其现在天黑得早,虽然时辰还挺早的,但天边的阴霾,已经让四周更阴沉了几分,我更感到一身的悲凉,再想到屈贵人暗暗希望我死的事—— 哎哟,真是恨不得一头栽到水里去! 王珑忽然叹笑起来。 “六嫂,你担心什么!”他轻声说,“只要苏家不倒,就算十年没有孩子,大不了抱一个来养,就好像表姑抱了六哥……” 若是苏家倒了,有孩子也没有用。 这句话王珑没说出口,但我听明白了。 “你不懂。”我烦躁地说。“这道理我也不至于不明白,只是……只是……” 只是了半天,我也没只是出个所以然来,还是王珑一语道破。 “只是你还是不愿意将六哥送到别人床上去嘛。”他的语调还是轻轻的,轻盈得就像是水面上的一片落叶,实在轻得过分,反而令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我们认识多少年了,六嫂的心事,我怎么会不懂呢?” 他又冲我微微一笑,恭喜我,“看来六嫂虽然当年不想嫁,但现在和六哥之间,还是很有情分的。” 从前我很怕听到瑞王提起往事,他只要一开口,我巴不得掩耳疾走。 但现在听他说起来,我就觉得有一股别样的甜蜜,流转在了心头。 当时的事,虽然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丢脸——但这丢脸,却也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从前我只觉得我的一片真心,原来被王琅弃若敝履,天下人都知道万穗和他两情相悦,都在看我的笑话。这样的羞耻,是我身为苏家女儿不能忍受的。 而现在我就觉得当时实在是太小,实在很不懂事,不明白王琅和万穗,也都有自己的苦衷。有些时候并非是两情相悦,才会想要结成夫妇。政治上的考量和需求,也会成为王琅和万穗这种人行事的理由。 即使王琅可能还是不想娶我,但他并不喜欢万穗,已经足够。我明白当年我不是一厢情愿地拆散一对有情人,已经足够。 我就微微地笑起来,想要和王珑说出这里头的细微差别,又觉得实在是不好意思,只好甜蜜蜜地扯开了话题。“说到当时的事,我就想起来,你还说要娶了落选的那一个姑娘,怎么最后还是王璎娶了万穗,你就没记着自己的话吗?我还以为你和万穗之间,会有一段故事呢。” 王珑也不禁失笑,他像是想到了当时自己说过的话,一下是连眉宇间都闪烁起了笑意。 “六嫂啊六嫂。”他笑着说,“你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一如既往,这一次,我还是不懂他在夸我,还是在贬我。 57、桃色绯闻 从西六宫回了东宫, 我就多了几分心事。虽然说不上茶饭不思,但有时候玩乐之余, 也会有一点惆怅,有一点走神。不过这件事毕竟和之前的纠结又不一样, 我公公就没有看出多少不对,也就是王琅有时候会古古怪怪地看我一眼。 屈贵人的生日眼看着就快到了,宫中上下却都没有一点消息,我们去瑞庆宫请安的时候,我公公提起的还是几个月后皇贵妃的生日,“今年你们就不要送太贵重的礼物了,免得小暖又要叫没有钱花。” 皇上和太子就都看着我, 露出了明显的笑意, 似乎我的哭穷,对他们来说是一种难得的娱乐。 不过说来也是,恐怕我的那些谋划,落到了王琅等人眼中, 也只能当作娱乐来看待了。 我就翻了个白眼, 没好气地说,“既然父皇这样说,那么今年皇贵妃娘娘的生日,小暖可就只送一个荷包,就算数了。” 皇上登时哈哈大笑,“苏世暖啊苏世暖,你说你们一家, 怎么就这么光棍?” 东宫虽然穷,但毕竟是诸王的首领,我们只送一个荷包,福王怎么办?难道母亲生日,他就送一张草纸作数?皇上叫我们不要太破费,只是让我们不必挖空心思穷奢极侈,必要的场面,也还是要做的。 老人家的心情本来似乎并不很好,被我娱乐了一番,倒是有了一点精神,又和王琅说起了东北的军事。“昨晚锦衣卫回来报信,东北那边已经打起来了,听说是一场硬仗,死伤很重……” 以我公公的城府,也不禁是要被东北的战事给牵挂得将心事放到了面上,我自然是更不济了,立刻就竖起耳朵,做出了凝神倾听的表情。倒是王琅还是那一张死人脸,听皇上说了几句,他道,“儿臣今早起来,也听说了几句,说是对方丢了多少条性命还在点算,我们死了多少人结果也还没有出来……” 我公公看了我一眼,就和颜悦色地打发我,“小暖,今儿你就自己一个人去重芳宫请安吧,小六子要留下来陪他老子说说话。” 虽说皇上平时是各种不待见王琅,但到了这样关键的时刻,他总也是让王琅留在身边,瑞王、端王、福王或者元王,都没有份。 我虽然担心哥哥,但一思及此,心里倒也还是安稳多了,便乖巧地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瑞庆宫。 皇贵妃对东北的战事就没有那么关心了,她更关心的还是太子爷被留在瑞庆宫和皇上密话的消息。我才稍加解释理由,她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当着我的面,就露出了一点嫉恨。 福王毕竟年纪还是太小了,在国家大事上,根本无法为皇上分忧。开心果平时当然出彩,到了关键时刻,就还是王琅这样经过千锤百炼的大鼓,才敲得响。 欣赏到皇贵妃的表情,我倒是觉得心中的百般忧愁,也为之消解开来——我顿时就理解了皇贵妃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屹立不倒,甚至在我姑姑手下也很春风得意。我想就是我姑姑,恐怕都很喜欢欣赏她的盘算与谋划,就好像皇上也很喜欢欣赏我的谋划一样,因为太简单,反而有了几分娱人效果。 皇贵妃又沉吟了片刻,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笑着问我,“在大报国寺祈福的三天,太子妃没有累着吧?” “难得能够品尝大报国寺出名的斋饭,又能在佛前静心为哥哥祈福,小暖倒是没有感到太疲倦。”我笑着告诉皇贵妃。 皇贵妃又问,“那么太子爷呢?听说太子爷出外游览了几次,前儿我娘家亲戚进来请安,还说在什刹海边上撞见了太子。” 王琅身为男丁,出外游览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我倒是不禁有几分吃惊:皇贵妃不会是在这时候想要拿我跟随太子爷出游的事来做文章吧? 在这个时候,她要把这件事闹开来,不说别的,第一个嫌她多事的恐怕就是皇上了…… 要是在平时,我也乐得见皇贵妃吃瘪,可是现在就不一样了,我心里装着哥哥在东北的战事,实在也无心看皇贵妃唱戏。只好试着打消她的念头,把砖脚钉死。“那就不清楚了,大报国寺规矩大,我和太子爷一直是分开住宿的,虽然在一块祈福,但也就是用餐的时候可以见得到面,其余时间,世暖都在静室焚香祷告,并不知道太子爷的行踪。” 大报国寺的住持大师自然知道该怎么说话,皇贵妃就是要查证,我想也是查证不出什么来的。 出乎我的意料,皇贵妃似乎并没有被我的回答打击到,她反而满意地笑了起来。“太子妃真是虔诚!有你这份心啊,我看苏大将军是一定能打一场漂亮的大胜仗!” 我发觉皇贵妃的心思有时候也真的很难读懂,只好轻抚鬓边菊花,笑而不语。 过了两三天,我终于知道皇贵妃那样问我的用意了。 阿昌哭丧着脸来找我。 这个小太监本来就眉清目秀,现在红着眼睛,更是越发好像一只兔子,见到我先跪下来磕了头,才沮丧地告状,“娘娘!阿昌真是冤枉!” “你别激动,坐下来说。”我赶快安抚阿昌,“出什么事了?王琅人呢?” 这几天王琅是被他爹别在了裤腰带上,天天不是在瑞庆宫呆着,就是和皇上一起去华盖殿找人开会。晚上有时候过了四更才回来,早上没有五鼓又出去,我也有三四天没和他照面了。 阿昌就断断续续地哭诉说,王琅人还在瑞庆宫里,他是偷着跑出来找我的。 “奴婢这一向在宫中,几乎已经无法立足,人言可畏。奴婢虽然是个低微的宫人,但也有自己的气性……”阿昌说着说着,又哭起来,搞得我很无奈,也有一点心疼。 这可是王琅身边的红人!是谁那么大胆,连太子的面子都不顾,敢给我东宫下属气受? 我就给小白莲使了个眼色,小白莲顿时会意,和颜悦色地扶起了阿昌,把他带到一边温言劝慰,没多久,她哭笑不得地回来了。 “最近也不知道是哪里传出了一股谣言……” 她扭回头看了阿昌一眼,忽然忍不住笑了。“说太子爷其实性好龙阳,所以这几年来,才并不宠爱东宫的众位妃嫔。而他最疼爱的娈宠便是……” 远处,阿昌嘤嘤的哭泣声陡然又更大了起来。 我实在忍不住了,纵声大笑了好一炷香时分,才直起腰来擦了擦眼睛,“阿昌!怎么就会是阿昌!” 阿昌说起来也伺候王琅七八年有了,他从小的志向就是学习皇上身边的老公公,在四九城里置办一所自己的宅子,再娶了小腊梅做他的对食,收养一两个侄子做自己的养子……就是上个月他还喜孜孜地告诉小腊梅,已经攒下一千多两银子,就等小腊梅年满二十五岁被放出宫去的那一天了。这样的阿昌!会和王琅私底下搞什么龙阳之好! 小白莲也笑得快喘不过气来。“这得回小腊梅还不知道——不然——” 她一边擦眼泪一边继续和我说,“说是这件事大家本来也不知道的,可上回您和太子一道去大报国寺祈福的时候……太子爷把阿昌带出去游览景色,和他神色亲昵。两个人大有你侬我侬的意思,不巧又被人看着了,这件事才会为大家所知。” 我又忍不住笑起来,“阿昌太可怜了!” 当天的小太监到底是谁,我们心里都是有数的。阿昌受了委屈,又不能为自己分辨,心里的苦可想而知,难怪要背着王琅来找我来哭一气,宣泄心中的委屈。 笑也笑够了,我让阿昌不要哭。“这件事是从谁那里流传出来的,你心里有数吗?” 阿昌虽然很爱哭,但当然也很机灵,很有能力。 听到我这样问,他眨巴着眼睛,露出了思索之色。“娘娘的意思是——” 我就指点阿昌,“这件事,还是要搞清楚背后的黑手。你要是打听不明白,不妨去问问你的干爹。” 阿昌的干爹正是皇上身边的大伴马内侍,他伺候皇上长达三十年之久,在宫中的威望当然不是一般宫人内侍可比,就是我见了他,也要客客气气地叫一声‘马公公’。 阿昌红得和兔子一样的眼睛又润起来,他吃吃艾艾地拜托我,“娘娘,这件事要是被腊梅姑娘知道了……” 我又忍不住笑了,“你放心吧,腊梅姑娘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看他还要眨眼睛,小白莲索性为我说破了,“这要是真的,你当娘娘还能饶过你吗?” 阿昌顿时明白过来,他咧嘴一笑,又给我磕了几个响头,转身就跑出了屋子。 小白莲就和我感慨,“平时滑得是留不住手,也就是在小腊梅身上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唯恐动辄得咎!这件事,他哪要委屈得哭起来?还不是怕小腊梅……” 我想说,“人嘛,总是这样,越是看重什么,就越是患得患失的。” 可想到阿昌毕竟是个中人,也就把这话给吞到了肚子里,打发小白莲,“去把柳昭训请来吧。” 这件事背后到底是谁在捣鬼,我其实已经多多少少有了点数,不过皇贵妃究竟所求为何,还是要请柳昭训来和我一起参详。 58、垫个枕头 柳昭训毕竟是柳昭训, 笑过之后,她立刻就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娘娘。”她说, “这件事还是不能不当一回事,毕竟古往今来, 也有很多太子就是栽在这件事上的。” 我也很快就明白了柳昭训的意思。李承乾就是血淋淋的例子,他要是不一意孤行地搞他的称心,估计当年唐太宗也不会和他闹到那个地步。总的来说,皇贵妃这一招虽然还是很幼稚,很简单,但却也牢牢地抓住了王琅的软肋:他实在是太自我约束了。 我和王琅之间的房事到底有多频繁,对于外界来说一直是不解之谜。而王琅本人疏于往别的妃嫔那里走动, 大家是眼看得到的。在这种情况下, 皇贵妃要是能够锲而不舍地散布这个谣言,就算皇上本人心里有数,知道小太监本质上是谁,久而久之, 怎么说他也多了一个把柄来敲打王琅, 而这当然是我不乐意见到的。 而要击退皇贵妃的这一招,最简单也最好用的办法,当然是我怀上个孩子,从此自然是高枕无忧,至少可以清静上一年了。 一时间想到郑宝林提到的“老汉推车,垫个枕头”,我就很有了几分心动, 再掐指一算,眼看着月中侍寝的五天又(在十天二十天之后)又快到了。我的心就有点痒将起来。不过一想到屈贵人的生日近在咫尺,所有的兴趣,又都消散了开去。 “眼下宫外局势吃紧,皇上肯定是没工夫理会苗氏的。”我就和柳昭训商量,“但苗氏既然出了招,我们不回敬一番,似乎也很说不过去。你看该怎么办才好?” 柳昭训眼珠一转,她附耳在我耳边说了几句话,我听得眉开眼笑。“世上还有谁能比你更损啊,死柳叶儿。” 柳昭训就慢悠悠地说,“我也不能白吃你带回来的冰糖肘子呀。” 我真心地笑了——像柳昭训这样的人,真是不论什么时候,都能活出滋味来。 却不巧得很,接下来几天,我的癸水如期而至,这一次又格外不适,我连一点出门的兴致都没有,只是在西殿里卧床不起。怨恨着王琅忙得无暇进西殿来看我一眼,一直怨恨到癸水都干净了,也没怨恨出个结果来。 李淑媛和姜良娣却又都不失时机地来给我请安。 姜良娣自从进了朝阳宫,这几个月来就好像是一朵病怏怏的小花,眼角眉梢不知多了多少憔悴,见到我,幽怨是挡都挡不住,从眼角眉梢喷薄出来,化成了一只手,似乎恨不得把我的脸挠破。见到她,我平白就有了三分心虚,好像我霸占着王琅,是一件非常伤天害理的事。 她虽然是来西殿问好的,但整个态度,却好像是来收一笔欠账的一样,说起话来都不如以前绵软,而是硬邦邦的,好像我欠了她很多钱。 “听说娘娘这几天消消停停的,不曾在外折腾,妾身心里真是担心。”现在她说起话来倒是很像李淑媛,已经不是绵里藏针,而是棒槌外头絮了一点棉花做幌子。“这就紧着来给娘娘请安问好,请娘娘恕过妾身的罪。” 我还没说话呢,李淑媛就说,“姜妹妹你这话我倒是听不懂了,你何罪之有哇?” “妾身住在朝阳宫内,没能朝夕问娘娘的好,以至于娘娘的不舒服,到了现在才传到妾身耳朵里。”姜良娣神色含怨,似乎真的很埋怨我把她打发到朝阳宫去,以至于她无法尽心尽力地服侍我。 “不要紧。”我只好含笑表示出我的大度,“你们两个人说话一搭一唱的,多有趣啊,就像是在说双簧,我听着听着就觉得精神好多了。” 姜良娣和李淑媛脸上都有了几分挂不住,柳昭训握着嘴,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才亲切地问李淑媛,“最近淑媛似乎缓下了往重芳宫走动的脚步,怎么,是皇贵妃娘娘玉体欠安不成?” 李淑媛一直和重芳宫保持密切的往来,有好几次我去重芳宫没赶巧,甚至还会和她打个照面。 不过,柳昭训的话也实在是太损了。李淑媛面容一阵扭曲,她气哼哼地说,“柳姐姐这话怎么说呢,要是贵妃娘娘身上不好,我们做小辈的就更应该前去照顾着了。” 里通外敌到这么理直气壮的份上,我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柳昭训都有了一瞬间的哑然,才又笑着道,“这可难说,有时候这心病未必比身病更好过呢!” 李淑媛的神色,也多了些尴尬,她咕嘟起嘴来,不再说话,只是怏怏地看着脚尖,出起了神。 皇上一亲近王琅,皇贵妃就害心病,这话实在是赤/裸到过分,但不这么坦白,似乎也很难震慑住李淑媛。 我和柳昭训交换了一个眼色,从她眼里看出了一点笑意。 将来王琅登基,我考虑提拔李淑媛做个妃位,她和皇贵妃不愧是远房亲戚,两个人在很多地方简直不要太相似。 大家又唇枪舌剑了一会,因为我身体不舒服,柳昭训悍然出面,把两个妃嫔说得简直抬不起头来。姜良娣又有了一点小白花的楚楚可怜,垂下头来受着柳昭训的四字成语攻击,时不时可怜地闪我一眼,似乎在求我出面喝止柳昭训。 因为她之前的表现实在很彪悍,我硬起心肠来,并不理会她。柳昭训又训了她们几句,两个妃嫔都听蔫了,但还挺着不肯告退。 今天王琅难得回来得早,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就进了东宫。 李淑媛和姜良娣顿时又活泛起来,出西殿去给王琅请安,莺声燕语,即使隔了这么远,都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柳昭训轻声说,“来了三次了,总算遇见一次,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自从这龙阳谣言传开之后,这两个美人儿来东宫走动的脚步也的确勤快了很多——我想我作为情敌来说,怎么也都要比阿昌更有一点威慑力。 知道自己比一个小太监有魅力,真好。 没有多久,王琅清淡的声音也透过门扉传了进来。“我今天很累,淑媛、良娣还是请回吧。阿昌也去准备准备,一会给我捏背。” 阿昌这几天人都很蔫,声音也是软的,这小太监本来就斯斯文文的,再添了几分疲惫,说起话来简直是气若游丝。“是,谨遵太子爷吩咐。” 这气若游丝听到某些人耳朵里,可能就是另一种意味了。李淑媛的声音里居然有了一丝痛惜和一丝不可置信,“殿下,妾身也精通按摩推拿一道……” 王琅这一阵子几乎都关在瑞庆宫里,可能根本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我当然也不会拿这样的小事去烦他,他的语气很干。“不必了,阿昌服侍我时间毕竟更久,力道的轻重,还是他更能体会。” 接着似乎是转头呵斥阿昌,“还不快去换一身衣服?” 李淑媛和姜良娣简直连脚步声都透着心碎。 我把头闷在枕头里,畅快地笑了一回,才起身去找王琅。 阿昌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在王琅身侧跪坐着,一脸委屈地给太子爷捏背。见到我,他脸上愤懑不平之色,浓得简直都可以滴出来。 东宫地方狭小,阿昌要给王琅按摩,就只能在床上跪着,王琅又有洁癖,阿昌上床前要换一身衣服,当然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可怜阿昌,刚才想必是受了不少美人儿的眼刀。 我忍着笑,冲阿昌挥了挥手,盘膝坐到王琅身边,为他捏起肩背处的肌肉,换得了此人一声舒适的叹息。 “你下去吧。”王琅含糊不清地说,阿昌便非常灵敏地出了屋子,为我们带上了门。“今天李淑媛和姜良娣怎么都古古怪怪的?” 真不愧是王琅,都操劳成这个样子了,还是观察入微。 “你这几天都在忙什么?”我不答反问,又跨上了王琅的背,为他细细地按摩起了脊骨处,触手都是一片僵硬:这人也不知道正襟危坐了多久。 我的一手按摩绝技,其实主要是为了服侍爹娘。尤其是娘当年在东北落下风湿,一到阴雨天气骨头就泛酸疼,即使经过针灸也还不见效,我精心寻访名医,这才学会了一手驱寒推拿的绝活。没想到学成没有两个月,娘便撒手人寰,反而是便宜了王琅。太子爷舒适地呻吟起来,声音里甚至带了一丝水淋淋的情/色意味,他轻声说,“主要还是调度粮草,支应前线的需要。这些事也有人在做,我起一个监督作用。” 当太子的,怕的就是太闲。皇上肯放手让他接触政务,再忙王琅肯定也都求之不得,我没有说什么虚伪的‘那真是辛苦了’,而是问他,“表现得怎么样?” 王琅偏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他唇边闪过了一丝模糊的微笑,这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忽然间,我觉得这几天来的纠结与矛盾,实在都不算什么。只要王琅能这样顺遂地走下去,再来十个屈贵人、李淑媛和姜良娣,我都甘之如饴。 “那你明晚能回来吃晚饭吗?”我趴在他耳边问,忍不住咬了耳垂一下。 他唇边又含上了笑意,就这样趴在床上,懒洋洋地诱惑我。“给我捏了背,明晚非但陪你吃饭,而且还……” “而且还的部分,我看现在做也可以的。”我嘻嘻哈哈地和他讨价还价,“记住,老汉推车,垫个枕头——” 他一下翻过身来,把我压在身下,就要开始实践。我赶快压住他的手告饶,“和你开玩笑啦,我还没有全干净呢,死王琅,随口一句话,你就当真了……” 结果,我们虽然没有而且还,但还是在床上消磨了许久,我听说姜良娣亲自送了些药酒进来,但人还没进东殿,就被几个宫人给客气地挡了驾。 (修改格式,为了空行添加一下,字数不会超过300,修改格式,为了空行添加一下,字数不会超过300 59、王珑选妃 王琅会从瑞庆宫提早出来, 其实已经是说明我哥哥在东北干得不错。只是他这个人口风很紧,尤其是关于战事, 不到可以公布的时候,是一句话也不会对我透露的。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 我哥哥在东北已经打了第二场胜仗,杀掉了女金人中的一个大人物。现在正在昼夜不停地猛攻二十年前为女金人所占据的黑城,粮草和兵源也都很充足,瑞庆宫里能做的事也都做了,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一个消息。 到了这个时候,我公公就显得很着急了,我们去请安的时候, 他破天荒居然已经起来, 似乎昨晚也没有宠幸什么美人,瑞庆宫里里外外都很肃杀,没有往常那股奢靡的香味。皇上正一脸严肃,在宫中来回踱步。 见到王琅, 他面色稍微一亮, 迫不及待地就将王琅叫到身边,和他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 王琅就安慰我公公说,“兵强马壮,后勤充足。女金又已经连着两年都没有太好的收成,这样都打不下来,那就怎么都打不下来了。” 这番话虽然是老生常谈,但也还是有效地宽慰了我公公, 他来回走了几步,又自言自语。“你们爷爷去世的时候还在念叨,在他手上丢了这两座城……” “燕云十六州还不是都被打回来了。”我笑着说,“两座城池而已,在您手上就收复了!都不用留给王琅!” 皇上露出笑脸,亲切地摸了摸我的头,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姑姑生前……” 他的声音哽住了,紧接着又若无其事地跳跃到了下一句,“你姑姑从前就很惦记着这两座城,常常说,不知道这么多年之后,城里的百姓还认不认我们大云……” 女金人的野心从这件事上就可见一斑,他们并没有把城里的汉人百姓驱赶出来,或者全部杀掉,而是在城池周围重重布防,严密地护卫起了黑城白城,大有以双城为楔子,向大云深处发展的意思。 这件事,当然也被我们大云人视为奇耻大辱,民间一直认为双城的汉人百姓,在女金人治下一定是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日夜盼望大云的军队前往光复。但皇上、王琅与我哥哥却一直有不一样的担心,现在这份担心终于可以消弭,我公公的患得患失,当然可以理解。 我立刻就打消了把龙阳谣言分享给皇上的心思。 现在他心里根本容不下后宫中的争斗,也根本不应该分心去想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 就是王琅,我现在也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他。 男人们,就应该操心男人们的事…… 眼看着王琅又要在瑞庆宫陪皇上说话散心,我只好很欣慰地一个人去重芳宫请安,皇贵妃今天见到我,脸色又好看了很多。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出了重芳宫,想来想去也不想回宫,索性到露华宫去看表姑。 表姑今天没有泡茶给我喝,她忙着和一堆画轴打交道,见到我进来,只是抬起眼简洁地道,“坐下来一起挑。” “这是什么?”我一边落座一边问,顺手就打开了几个画轴,兴致勃勃地看起来。 “你表哥的王妃。”陈淑妃的回答还是很简略。“端王眼看就要就藩了。” 我马上明白了陈淑妃的意思。 端王年纪还是比王琅大一点的,他成亲也有小半年了,皇上早就安排下来,让他冬至前去封地居住。 皇五子的事忙完了,接下来也就该忙瑞王这个皇七子的婚事,陈淑妃身为生母,未雨绸缪地叫人拿一点时下淑女的画像进来看,也很正常。虽然大云有一套完备的选秀制度,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大云皇室,也从来都很少按照规矩办事。 看陈淑妃的意思,已经是要为王珑选出几个才貌兼具的女儿家作为候选了。——当年我和万穗也就是这样进宫小住,给我公公阅看的。 虽然平时也会打趣王珑,问他什么时候娶媳妇儿,为什么没有和万穗在一块儿。但直到看到了这一堆画轴,我才明白原来王珑也的确到了娶亲的年纪,没有多久,恐怕他就要有一个媳妇儿了。 我就坐下来陪陈淑妃看美人儿,这个也好,那个也贤淑…… 看着看着,我就不禁叹了口气。 “你怎么又叹气了。”陈淑妃问我。 表哥成亲后没有多久,恐怕也要去封地了。虽然出嫁后我和他往来得少,但是想到从此天南海北,就是见面都不大容易,我也实在很有一点舍不得。他在宫里的时候,我至少还知道,一旦出了事,王珑也许是会站在我这一边的。 我忽然又有一点惊讶。 什么时候,我的想法有了变化? 从前我一定会觉得,如果出了事,王珑是绝对会站在我这一边的。什么时候,这绝对变成了也许。我对王珑的心思,也有了好多不该有的猜疑? 眼看表姑的眼神里带了三分疑问,我只好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来搪塞她,我说,“刚才在瑞庆宫里听到姑爹说打仗的事,想到我一点忙都帮不上,比不上从前娘和嫂嫂在战场上的英姿,就感到自己很没有用处。” 苏家媳妇,素来是骁勇不下男儿,当年爹和大伯在外征战,城内防务付予伯母与我娘,女金人乘虚而入,两人发动全城男女老少守城十日,也是大云有名的美谈。更不要说我嫂嫂将门虎女,在东北甚至比我哥哥还有威望…… 我苏世暖就只能说一点笑话,来逗姑爹和王琅开心。 陈淑妃就看着我笑了笑,她又低下头去,翻阅起了一本画册。 “你是个女儿家嘛。”表姑慢悠悠地道,“难道还要学你姑姑,把你的眼界,放到天下?世暖,女儿家就是女儿家,你能做好家里的事,就已经很不错啦。” 我一直都很尊敬表姑,也很亲近她,在我心里,表姑和养娘一样,都是能让人安心将大事交付的长辈。我从来都感觉不到表姑的缺点,就好像我曾经从来也感觉不到养娘的不对。 可是在这一瞬间,我是打从心底感到了一股不舒服。 我听得出来,表姑这一句话会说出来,还是真心为了我好。她是真觉得女儿家的眼光,只要放在家里宫内,就已经足够。 可先且不说我身为苏家女,又在东宫为妃,起起伏伏,能否与外头的局势脱离关系。只说我身为东宫妃,乃是未来的皇后,如果没有天下的胸襟,只是贪图享乐奢侈,与皇贵妃一样,一心只惦记着皇上赏赐下来的金银珠宝,福王将来的封地……那我成什么样的人了? 而王琅又怎么可能喜欢一个这样的我呢?现在我虽然很天真很幼稚,但至少还有一点格局。 或许因为表姑只是妃位,妃位后位之间,格局毕竟还是有差。 也就是在这一刻,表姑在我心中的形象,悄悄地剥落了一个小角。就像是养娘反对柳昭训的婚事时一样,我看到了她的不足。而这一刻对我而言,决不好受。 我想了想,还是把到了口边的话给吞了回去,只是笑了笑,“也就是随便说说啦。” 这一刻,虽然表姑就在我身边坐着,但我却感到了一种古怪的孤独。 从露华宫里出来,我又迎面遇到王珑。他似乎对陈淑妃已经开始为他物色王妃的事一无所知,还略带遗憾地道,“没想到我才来,六嫂就要走了。” 这一次看到王珑,我心里就很乱。有很多说不清的感觉在我心底翻来覆去的,也不知道是因为表姑还是因为他,是因为我终于开始渐渐疏远了他,还是因为他终于要离开京城,从此很难再见。所以我没有露出笑容,而是站住脚叹了口气。 瑞王立刻关心地问我,“是不是东北出事了?” 我感到我有无数的话想要问他,可很多话又根本问不出口。王珑人是这样的好,他一直尽心尽力地帮我,尽管有些时候结果并不尽如人意,那也只是因为我本人不够仔细,并不能怪到他身上。 可是我又觉得,我渐渐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有时候他实在是有几分古怪,这古怪似乎禁不起捉摸,而又很难用言语表述,就是想要问他,我都有一种无从问起的感觉。 尽管我一直非常讨厌自作多情,甚至尽量避免自作多情,可到了这个时候,我脑海中所浮现出的唯一一个问题,却始终还是那句话。 王珑……是不是有几分喜欢我呢? 在这一刻,在知道了王珑就要成亲,就要离开封地的时候,这句话到底还是浮上了心海,占据了我的大部分心思。 其实我也不傻,很多事我不是没有感觉。王珑对我的确一直不大寻常,我曾经以为那是因为我们毕竟沾亲带故,从小一起长大,别的事我不愿多想。 可那时候我毕竟太天真了。经过万穗一事的误会之后,现在我已经明白,在深宫内院,有时候喜欢就并不只是喜欢,有些事也不是不说出口,就可以真的当作不知道。 忽然间,我又想到了王琅上回被关到紫光阁的导火索。 那是因为皇上知道了他和吴肥猫勾勾搭搭的,可皇上是怎么知道的呢? 在我这里,也就是我和瑞王影影绰绰谈起来的时候,似乎被福王给听到了,没准这小鬼告诉给了皇贵妃,皇贵妃这一告状,事儿就成了。 可皇贵妃又有这个脑子,懂得我们在说什么吗? 而以王珑的智计百出,要不动声色地扯王琅的后腿,肯定有太多办法,做得不着痕迹。 我的心顿时就乱成了一团麻,无数个想法冒上来再冒上来,忽然间,我不敢直视王珑。 60、为谁犯贱 我并没有把我的不舒服, 表露到明面上来,只是随口敷衍王珑, “就是想到东北的事,不由得就多添了几分心事。” 王珑又关切地看了我几眼, 他柔声安慰我,“世阳从小有勇有谋,一生强运。这一次其实实力对比也很悬殊,十年来厉兵秣马,为的就是这一战,六嫂也不用太挂心了。” 被王珑这样一说,我反而忽然间又有些担心起哥哥来——要不是他这样说, 我一时间还想不起来, 我哥哥这一战,可以说是寄托了全大云上下君臣的期望。 这一仗,大云上下是绝输不起的。 真不知道从前我心里怎么就这么装得下事,那么多风风雨雨, 居然也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过来了, 现在呢?不过是哥哥的战果,不过是皇贵妃的虎视眈眈,不过是王琅的太子位,不过是王珑的心思……我就已经恨不得一头扎进被褥里,睡到天昏地暗,一切都有一个结果后再起来。 我就挤出一丝笑容,轻声道, “也不都是因为哥哥的事,我想这一战肯定是不会输的……就是……” 终于是忍不住,将满腹的心事,向王珑露出了一点。“就是觉得有好多事牵挂在心里,无忧无虑四个字,实在是已经离我很远了。” 王珑神色顿时一动。 他看着我的表情,一直都是很温柔的,这一点我也一向很清楚。虽然他和王琅一样,时不时总会嘲笑我、逗弄我。但王珑总是会让我明白,他的嘲笑和作弄,其实都出于善意。 而在这一刻,我的眼睛似乎忽然间被什么给擦亮了一样,我看到了很多从前看不到的东西。 瑞王脸上写满的这一种情绪,很陌生又很熟悉。 我上一次看到这样的表情,还是在东宫西殿,那一晚王琅破天荒地主动走进西殿来看我,月光洒进了窗棂。 我听见王珑说,“六嫂……” 他顿住了,脸上又掠过了不少情绪,这些情绪实在是闪烁得太快,就好像一整段情绪中的吉光片羽,有欣慰,有无奈,有落寞,也有一点难言的痛楚。 王珑的声音拉长了,他仔细地审视着我的表情,让我没来由地起了一股心虚。 在这一刻,整个天下,乃至我的全世界,都在我眼前折射出了一种不同的形象,我忽然发觉从前的我是何等愚昧,虽然我有一双明眸,但眼神却似乎很差。 我从来没有看明白王珑这个人,而现在,他似乎已经看透了我的情绪变化,他明白了一些我已经不明白的东西。 “在宫里,又有谁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呢?”我听见王珑的声音,他注视着我,又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 这笑意中的悲伤无奈,浓到几乎凝固,浓得让我一下有了无数不忍。但王珑没有给我回话的时间,他只是轻声鼓励我,“不要紧,六嫂,吉人天相,什么事,都会有个好结果的。再等等,说不定好消息就来了。” 然后他便转过身子,慢慢地走向了露华宫。 虽然极力掩饰,但他的步态也依然有微微的趔趄。 我目送王珑的背影,只觉得原本还算得上有些头绪的心思,已经糊成了一团混沌,在这一瞬间,连心乱如麻,对于我来说都是很值得向往的状态。 一整天我都在西殿发呆,连王琅破天荒提早回来,我都没有冲到东殿去找他,而是东摸摸西摸摸地,等到时辰快到晚饭,才随手换了一件外出穿的袄裙,到东殿门口,靠着门扇偷窥王琅。 太子爷正背对着我,伏案看一封信,他已经换了外出的衣服,只是披着一件家常穿的夹袍——天气毕竟冷了,夏天已经过去,王琅只穿纱袍秀色可餐的样子,要到明年才能重现了。 不过,王琅现在也实在还算得上秀色可餐。就是仅仅从背影来看,他那股卓尔不群淡然矜贵的气息,也简直都要破衣而出。 我就看着王琅的背影,很久都没有说话。王琅也没有回过头来,尽管我也明白,他已经感到了我的到来。 又过了一会,此人才回过头来,对我挑起了一边眉毛。 “昨天叫我早点回来的是爱妃你。”王琅的语气很客气,但他的肢体,他的表情,都在在暗示着他正打算对我不客气。“可等小王进了东殿,爱妃却还在西殿缠绵,迟迟并不现身。小王想,爱妃今日一定是很忙碌了。”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是挺忙的。” 眼神却还贪婪地在王琅脸上身上游移。 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自己,我为什么就对王琅这样死心塌地,为什么一看到他故作淡然的表情,就有一种上前撕破伪装的冲动,为什么一看到他,我……我就变得很不苏世暖,很……很需索。 为什么仅仅是和他说着不痛不痒的风凉话,我也能一下将所有的不快,所有的烦躁给抛到九霄云外,只是沉浸在王琅之中?王琅究竟有什么好的,竟能让我苏世暖沉迷到这个地步? “忙什么?”王琅盘起了手臂,慢吞吞地说,他往边上挪移了一下,空出了一个位置,见我没动,倒是微微地不耐烦起来。“过来。” 我只好缓步向王琅走去,却并没有能坐在他身边的空位上,人还在半路上,已经被他双臂截获,将我安顿到了他腿上。空出来的那一块椅子,是给我搁腿用的。 “门还没有关呀。”我赶快轻声细语地打消王琅的念头,却又忍不住环住了他的脖子,靠在他肩上,呼吸着王琅。“再说,我们等会要出去……” 王琅想必是早就主意到了我的装束,他没有讶异,只是问我,“去哪里?” 一边说,他一边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我的肩窝,又收紧了怀抱,在我耳边轻声问,“苏世暖,你有心事?” 你看看,你看看!这个男人一边对我这样温柔,一边这样紧抱着我,一边却还要生疏而冷硬地叫我苏世暖! 王珑每一次唤我六嫂的时候,尽管用词是生疏有礼的,但我也总能感觉到语气中的亲近、温暖与关心。 而王琅呢? 难怪宫中内外,总是猜测我们感情不好。我们在成亲初期的表现,固然是这些人最有力的论据。但王琅的冷漠,也的确是原因之一——这男人的深情总是隐藏在黑暗中,要不是那晚的月色,恐怕到现在,我都还在患得患失。 一想到王珑,我又心虚起来。 说来也奇怪,如果王珑喜欢我,那也只是他喜欢我而已。这么多年以来,我可没有给过他一点错误的举动,让他以为我是喜欢他的。我又有什么好心虚的?更好笑的是,当着王珑的面,我心虚,当着王琅的面,我居然也很心虚。 可的确,这件事要是被王琅知道了,也的确很难处理。这个人本来醋劲就大,在我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已经不允许我和王珑多做接触。现在他要是知道了…… 忽然,我又有了一个顿悟。 这件事,王琅该不会是早就知道了吧? 正因为早就知道,所以他才从我七八岁的时候开始,就不允许我和王珑在一起玩耍…… 可不对啊?七八岁的时候,我们都还是孩子,他只是因为礼教所规定的男女大防,为了维护我的闺誉,才不许我和别人过从甚密。 ‘可他自己是从来都不管什么男女大防的,也老和你单独呆在一块……’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又冒出来反驳我自己,这声音甜得简直都要滴下蜜来。 ‘那是因为每一次都是我自己去找他的!’ 我赶快扼杀掉了这不该有的自作多情——如果说我从往事里学到了什么,那么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宁可太过迟钝,也要比过于敏感,自作多情来得好些。 青梅竹马,也就是这点不好,许多往事,总是在无穷无尽的回顾中,变换着背后的意蕴。 不过等到十三岁之后,他叫我别和王珑单独在一块玩,应该大抵就是嫉妒了。虽然从我十三岁开始,他也就开始变本加厉地回避我了…… 我心不在焉地琢磨起来,等王琅又紧了紧怀抱,才漫不经心地道,“有点心事也很正常嘛,走,吃饭去。” 王琅对我皱着眉头,但我不理他,而是拉着王琅,又亲自挑了一件鹅黄色的袍子给他换上。拉扯着他出了东宫,在初升的月色下往西六宫进发。 王琅一路都没有说话,只是在我们越过露华宫,绕过重芳宫之后,他的表情出现了一点变化。 这当然也没有逃过我的眼睛:以太子爷的智商,到了这份上,当然也应该明白过来了。 但他也一直保持了沉默,只是含义颇为丰富地看了我一眼,我冲他龇牙咧嘴地笑了笑,指望从王琅那里骗取出更多反应。此人似乎也识破了我的用意,他又祭出了那张八风吹不动的面具,只是伸手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才一进未央宫,屈贵人就从殿门处跑了出来。 看得出,她今天也是精心打扮过的,非但脸上罕见地涂抹了脂粉,甚至还穿了一件上头赏赐下来的,金光闪闪的好衣服。 只是这好衣服的花色一看就是春天穿的,上头还绣了桃花…… 我只是看了一眼,就有点不忍心地转过了眼神,不过王琅似乎并不介意这个,他对屈贵人点了点头,又很慎重地跪下来行礼。“见过贵人。” 虽然这两人经常出入一个场合,王琅也经常给屈贵人行礼,但这个跪礼放到私底下来行,似乎又有了别样的意义。 我才跟着王琅跪下,屈贵人就已经一把拉起王琅。 “小六子!”她说,脸上的喜悦,甚至比星光还亮。 然后屈贵人就拉着王琅直接进了屋子,把还跪在外头的我,就这么给活生生地无视掉了。 唉,我不禁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苏世暖啊苏世暖,你也就是为了王琅,才会这样贱了! 61、婆媳斗法 屈贵人当然知道王琅今晚可能会过来吃饭, 她准备了一桌的菜——老实说,虽然我苏世暖吃遍了京城名馆, 但屈贵人这里有些菜色,我还真没有见过。 ——当然, 我没有像一般被婆婆嫌弃的苦瓤子小媳妇一样,婆婆不叫我起来,我就一直在屋外跪着。一看王琅他们进了屋子,我就迅速地跟在他们身后也直闯进去。乘屈贵人和王琅说私话,我已经在桌边落座,抄起筷子吃了几口屈贵人做的清炒葫芦丝。 一入口我就觉得贵人手艺不错,至少比御膳房的那一班厨子手底下的温吞饭要强很多, 这清炒葫芦丝火候恰到好处, 不嫩不老,一入口酸里带脆,相当杀饭。正因为是家常菜,所以也特别地开胃…… 一眼闪到屋角的小桶里盛了满满一桶饭, 我就咬着筷子闪到了桶边上, 先给自己盛了一碗饭,才吃两口,屈贵人一边揩着眼角,一边和王琅从里屋出来。 “娘没事,娘什么都不缺!”她就好像根本都没看到我一样,理直气壮地将那个娘字,咬得很重。“你以后不用过来, 娘好得很。真的,只要你好,娘还有什么不好!” 王琅看了我一眼,他依然端着那张平静中略带冷漠的面具。“屋内的陈设也实在是令人看不过眼……阿昌几次来看您,回头竟没有只言片语。回头我自然会罚她。” 我忽然间想起来,似乎对着皇上,王琅也总是这样一副表情。能让他面具碎裂的人,也实在并不多。 对着万穗就更不要说了,他还要更客气……我以前到底是怎么钻的牛角尖,怎么会深信王琅对万穗有特别的情愫?他就是对阿昌深情万千,都未必会搭理万穗…… “真没事!”屈贵人极力分辨,“娘就是这样上不得台面,这值钱的东西多了,我睡得也不安心!” 她瞥了我一眼,拿起筷子就敲我的手,“夫主没上桌,你倒是吃得开心!” 屈贵人出手如电,我居然没有躲过,当下就被敲得指骨发麻,手里的瓷调羹落到桌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嘤!讨厌,这恶婆婆! 我眼眶蓄泪,不服气地道,“谁知道你们说话要说到什么时候,我饿了就先吃一口嘛……” “还说,你还说!”屈贵人又要敲我,王琅连忙坐到我身边,挡住了屈贵人的无敌筷子。 “娘!”他加重了语调。 屈贵人一扁嘴,“我说她几句又怎么啦?也就是你,把她宠成这样无法无天的。要是在你外公家,哪个媳妇敢和婆婆顶嘴?婆婆不动筷子,媳妇敢先吃饭?” 她一边说,一边也坐了下来,还不忘凶巴巴地瞪我,又补了一句,“都不用婆婆开口,这当夫君的一巴掌就呼扇过去了!” 看来对今晚的这一餐饭,屈贵人还真是没有一点感激之情,直接就当作理所当然。我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我本人的大度,她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我苏世暖也不是吓大的! 我也恼火起来,索性皱着眉把手伸给王琅,呢声道,“六哥,疼……” 基本上,我只有在很心虚,或者很虚伪的时候才会叫王琅六哥。 王琅眼底闪过了一点笑意,他看了看屈贵人,又看了看我,就伸过手来揉了揉我的指节,低声道,“一会儿就不疼了。” 虽然语调还是冷冷淡淡的,但以他的为人,肯这样对我,已经是很肉紧了。 屈贵人立刻目瞪口呆,大有愤愤之色,我得意地对她扮了个鬼脸,还要再说什么。王琅已经不轻不重地举筷道,“吃饭,吃饭。” 考虑到一年来他也难得和屈贵人私底下吃几顿饭,我也就忍了这口气,主动为屈贵人夹了一筷子肉末茄子。“这可是您自己做的好菜,您多吃几口。” 王琅似乎没有忍住,呛了一口饭,他握着嘴咳嗽了好几声,眉宇间刷地一下,染上了淡淡的笑意。 屈贵人就啪地一声闭上嘴,又给王琅夹了几筷子好菜。“多吃点,多吃点。御膳房的饭那么寡淡,也难为你们都吃得下去!” 我本来以为这顿饭会吃得更杀机四伏一点的,不过有王琅在,我和屈贵人还是维持了表面的和气,虽然屈贵人还是持续不断地明示我是个忤逆的媳妇,但看在王琅今晚难得多吃了一碗饭的份上,我还是没有和屈贵人计较。 吃过饭,屈贵人泡了一壶满天星上来——我真是纳闷了!在宫里她是怎么找到这么贱的茶的?这玩意俗称高沫,几个大子儿一包,就是宫里最穷的小太监都不会喝这样的茶! 不过,看王琅喝完了整整一杯,我也忍不住皱着眉头尝了一口,又很快呸掉了一嘴的茶末。 “这茶不是这样喝的。”王琅不禁莞尔,他压低了声音教我,“拿盖碗压一压水,把茶末儿压下去,抿上一口……” 见我不信任地看着他,他又保证,“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嘛。” 我压了几次,都没有压下茶末儿,王琅索性拿起自己的茶碗,喂我喝了一口。 虽然没有抬头看屈贵人,但我也能感觉得到,她的眼神简直已经要在我的后脑勺上烧出了一个洞来。 我就满心得意地弯起眼睛,又捧着茶碗去撇茶叶沫儿。 王琅就低声问屈贵人,“冬天取暖费事儿么?按您的品级,每日里三十斤银霜炭是要有的,管事的太监不曾亏待您吧?” 屈贵人当然满口‘没事儿,都好着呢,到了冬天我还嫌热得慌’。 ‘没有,大家对我都很尊重!皇贵妃?她不来招惹我,我也不去招惹她’! 屋外已经吹起了秋风,紫禁城没有高大的树木,这风吹起来也就格外的大,呼呼的风声有时将窗子吹得梆梆作响,越发显出了未央宫里这一盏油灯的宁静。我闭上眼,听着这一对关系微妙尴尬的母子对话,心中居然难得地泛起了一股暖意。 自从哥哥去了东北,已经有很久很久,我没有体会到这样的感觉了。 过了一会,王琅站起身来,告退去了净房。 从他的衣角卷过屋门开始,屋内的气氛顿时一变,我放下茶碗抬起眼,正好迎上屈贵人利箭一样的眼色。 “别以为你把小六子带来和我吃一顿饭,我就会对你怎么好怎么好。”屈贵人唾了一口,“小狐狸精,把王琅哄得一心向着你!我告诉你,今年年末你要是还没有消息,我就……” 要是从前,说到子嗣我还真有几分心虚,但是现在对屈贵人,我是一点都没有什么孝悌的心思。 我也压低了声音吓唬屈贵人,“您说,您尽管说,最近王琅忙得厉害,我还没告诉他蓬莱阁的事。您就等着吧,要是他知道您是眼睁睁地看着我去送死,一句话都不多说……” 这个威胁,对屈贵人来说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她可以否认王琅和我姑姑之间的情分,但却决不能否认,她儿子还是很宠我的。 屈贵人精致的面孔一下就扭曲起来,她咬牙切齿地说,“你——” 我哼了一声,想着万穗的话,又模仿着她那种高高在上惹人厌烦,却又一言九鼎的气势,低声道,“我告诉你!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可你毕竟是王琅的亲娘,我又是王琅的媳妇,咱俩往后还有日子处呢!屈贵人,我能把小六子带来和你吃一顿饭,就是看在这一点上!你也得收敛点你的市井泼妇态度——还是那句话,咱俩以后可还有日子处呢!” 屈贵人不做声了,她瞟了我一眼,似乎在试探着我的态度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我安之若素,由得她去看。 万穗实在是我的前辈,她说的每一句话,简直都是金玉良言。 我相信我因为自己的误会,莫名其妙就三年不理会她,万穗自己肯定是感到很不舒服的。她也不是没有傲气的人,依着她自己,她未必就不想和我这样老死不相往来下去。但谁叫我是太子妃,她是藩王妃?我们以后还有日子处呢,所以她是再不情愿,也要和我搞好关系。 而我与屈贵人之间虽然相看两相厌,但瞅在王琅的面子上,也总要维持住表面的和气。我可以满足她的一点要求,带王琅来和她一起吃饭,但我也决不会天真到以为这一顿饭能够感动屈贵人。蓬莱阁的事,就是我的一个把柄。 屈贵人之所以难缠,无非是因为她无欲无求,现在她有了欲求——想要王琅好,又有了把柄落在我手上,恐怕从此,也只能任我揉捏。 我就对屈贵人露出了亲切的,和蔼的笑容,将我的高高在上,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掩嘴笑着说,“贵人您说,我讲的对不对呀?” 屈贵人又沉默了一会,玉容阴晴不定,然后她也得意地哼了一声,仰起头来模仿着我的样子,掩着嘴笑着说,“苏世暖,你别忘了,这亲娘是换不了人的,小六子就是记到王母娘娘名下,那也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种。可这媳妇儿,却是可以换的!” 我忍不住跳起来,“你!” 就在这时候,王琅进了屋子,他好奇地看着我,“怎么?你什么?” 我瞪了屈贵人一眼,甜甜地道,“我是说,请屈贵人放心,以后有空我会常来看她。不过现在也到锁门的时候了,咱们也该走了。” 屈贵人简直更加洋洋得意,她说,“不要紧,只要知道你们好,我就好了!你们别来看我,别惹麻烦!” 为什么说来看她是惹麻烦,个中当然牵扯到了我姑姑将王琅收为养子的往事。屈贵人这是在暗示王琅,今日的母子分离,还是因为我姑姑当年的小气。 虽然这逻辑太蠢,很强词夺理地无视了王琅的太子身份,与我姑爹的心结,但也实在很毒。 我白了屈贵人一眼,还想再说什么,王琅已经握住了我的手腕,轻声道,“的确,小暖,我们也该走了,还不向贵人告辞?” 只一句话,他的态度和立场,已经分明。 我就又咧出胜利的微笑,向犹有些懵懂的屈贵人摆了摆手,“贵人不用远送,我和六哥走了!” 想了想,又觉得很甜蜜:虽然我常常为王琅犯贱,但王琅待我,也的确没得说了。 62、心醉神迷 这一次来未央宫吃饭, 为了掩人耳目,我事前连柳叶儿都没有告诉, 而是暗中排遣了小腊梅来和屈贵人暗通款曲。当然从未央宫出来,也不会有人前呼后拥地将我们接回东宫去。 进了二更, 未央宫这一带就冷清得很——这一带居住的都是多年无宠,又没有子女的宫人选侍,和宫中的热闹当然绝缘。一个个谨小慎微,巴不得成日闭门不出。还没等天黑,周围的宫殿全都关门落锁。要不是今晚月光很亮,我们还得问屈贵人拿一个灯笼来照一照。 虽然和王琅经常一道出门,但这样没有前后随从, 两个人并肩行走, 在近年来却很少见了。我走了几步,忍不住去牵王琅的手,嘻笑着对他说,“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从咸阳宫偷溜出来, 要去太液池边上夜钓, 偏偏没带灯笼,走了几步路我就怕得抓住你的手不肯放……” 王琅立刻无情地戳破了我的回忆,“爱妃,是你要去夜钓,是你扯了我作陪。这一点可千万不能弄错了。” “好嘛,好嘛。”我嘟起嘴妥协着说,“是我要去夜钓, 你只是不放心我,追着想拦,又拦不住。你最光明正大,你最好了,行不行?” 见王琅唇边泛起一丝微笑,我明白今日的安排,毕竟是有效的,和屈贵人的一顿晚饭,终于是宽慰了王琅的心事。 忍不住就又把手穿进了王琅的臂弯,把头靠到了他肩上,汲取着王琅微凉的体温。太子爷看了我一眼,难得地没有阻止我,而是揽住了我的肩膀,带我往太液池方向缓缓踱步过去。 一时间,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相依相随的脚步声,在耳鼓中回荡……直到我因为靠得太紧,第三次踩到了王琅的脚为止。 “苏世暖,你能不能别总是——”王琅啼笑皆非地说,将我拉开了一点。 “我就是笨手笨脚的嘛。”我自暴自弃地说。 眼看太液池在望,他又站住了脚,我才走出一步,便有手臂从身后弯过来,紧紧地环住了我。 “小暖。”王琅在我耳边轻声道,“谢谢你。” 虽然我还是不能看到王琅的脸,但仅仅是通过他的语气,我似乎又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王琅,他不是那个微笑着对我的好王琅,也不是皱着眉训我的坏王琅,更不是那个充满了欲求,似乎怎么都要不够的太子爷。 这是一个充满了感情,充满了深情的王琅,他的话里甚至有一丝罕见的脆弱。 这可是王琅,这个即使面对了重重逆境,也很少会皱一下眉头,甚至连皇上都只有在很罕见的情况下,才能逼出他不快的王琅。 这是从小就敢抱住我姑爹的脖子,阻止他怒杀大臣的王琅,这是个将无数棘手的差事都顺顺当当地办下来,在多疑的父皇鼻子底下发展自己底蕴的太子爷。 我想,即使他有过脆弱的时候,也不过只是昙花一现短短一瞬,也只会在我跟前表露出来了吧。 有一种辛辣而苦涩的感觉满上心头,在这一瞬,甚至比甜味都来得汹涌。在这一刻我多想回头,多想回头望一望王琅的脸,但我害怕我惊着了他,惊得他将这难得表露,难得宣泄的心伤又强忍了回去。 所以我就只是安静地等着,等着王琅不知什么时候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平稳下来,甚至我等着他的颤抖止歇。 然后,我等到了王琅轻声的许诺。 “你放心,顾念生恩,也绝非不念养恩。” 我就知道,对于王琅这样的人来说,我与屈贵人之间最大的矛盾,他是再没有看不透的道理。 而他的许诺,虽然声音不大,但却有一股沉重的力量,一下填塞了我的胸臆。 我知道他对姑姑并不是没有感情,王琅毕竟是在那朝夕相处的八年间,被我姑姑的言传身教,一点点地打磨成现在的样子。但我始终拿不准的,也是他的这份感情,到底又有多深厚。就好像我也不知道姑姑对他,究竟又有几分真情。她之所以收养王琅,是否仅仅因为她要亲自为我姑爹调养出一个继承人,而八年后她撒手人寰时,对王琅又有没有一点母子之情。 在宫闱之间,令我感到最不开心的一件事,就是感情往往要扯上政治,而一扯上政治,很多事就有了说不清的暧昧与沉重。 直到王琅的这一句话,我才明白他对于我姑姑终究是有情的,或者这一份情赶不上他对屈贵人的真情,但只是跟随屈贵人,王琅不会成为今天的王琅。 我指的不止是身份,还有手段,还有气量。而王琅的确是继承了我姑姑的气量,他明白了我姑姑对他的意义,而不像是屈贵人,只看到了我姑姑的坏,却没有看到我姑姑的好。 这一份承诺,对苏家来说,重逾千斤。 然而想到王琅的过去,想到多年前的我曾经是那样的不懂事,那样的被宠惯,我又不禁喃喃地问王琅,“你没有讨厌过我吗?” 是啊,曾经我疑心他是恨我的,当我误以为他和万穗双宿双飞的时候,我想他是恨我的。从小到大,我千恩万宠,荣宠过于公主,甚至于在咸阳宫有少主人的架势,论身份,我不如王琅尊贵,可王琅在咸阳宫是寄人篱下,我在咸阳宫却是名正言顺……是,我一心过,他是讨厌我的。 王琅又沉默了一会,才低声道,“如果你不是你,我会憎恶你的。” 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我细细地品味着这苦涩的告白,很久很久,才轻轻地说,“王琅,你是喜欢我的。” 这一次,王琅依然没有回答我,但他的沉默,已经不再被我解读为一种拒绝。 我忽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我终于知道十三岁时我没有自作多情,王琅的确也是喜欢我的。 这件事虽小,对我私人而言却无比重要,在我的豆蔻年华之中,一切幸福美好的基石,如今终于回归。 王琅毕竟是喜爱我的。 我扭回头去看他,发觉他也正看着我。 在秋季惨白的月光下,王琅的眼神罕见的柔软,他身上的温度虽然不高,但眼神中的热度,却可以补足我缺失的温暖。 我抿着唇,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低声说,“我真不知道,你为了甚么喜欢我。我小时候那样不懂事,那样跋扈,那样任性……嗳,王琅,你喜欢我什么呀?” 王琅弯起眼,笑了。他捏着我的下巴,印上了我的唇,在我唇上说。 “你今晚又为什么带我到露华宫用晚饭呢?” 这个人总喜欢用一个问题,来回答另一个问题。 我嘟起嘴想要咬他,最终却还是没有狠得下心,只是沉迷于他的唇齿,沉迷于他带给我的沉默与挑战,沉迷于王琅。 然后,在这个只属于我们二人的时刻,我想到了王珑。 忽然间,这一份心醉神迷,有了一点黯然失色。 接下来的几天,宫中的气氛也依然还是很紧绷。不过这和王琅无关,主要还在于我姑爹。 我姑爹本来就是个心事很重的人,他的半疯不癫,我觉得很可能是因为他思虑过甚,想得比一般人都要复杂得多。而一旦国家出了什么大事,没脑筋的人如我,第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第二很多事根本只看得到一个答案,当然是吃得好睡得好。但我姑爹身为皇上,很多事他可以看出十多个答案来,就难免糟心得很了。 而在蓬莱阁的事后,最近风头最盛的羊选侍一直都没有得见天颜,偏偏比较得宠的另一个洪选侍又病了,我姑爹也无心去挖掘新宠,和我说话,说着说着,‘老子看到你,就想到你哥哥……’,还是无法休息下来。即使是和太子爷说话,绕来绕去,也总是要绕到东北战事上。 老人家毕竟是大当家的,他心情不好,好似全紫禁城都跟着屏住了呼吸,就连端王就藩这样的喜事,都安排得很冷清。当天夫妻俩动身的时候,皇上甚至都没有出面送儿子媳妇,只有我和王琅盛装出席,给端王撑起场面。 王琅就很抱歉地和端王说,“最近父皇的心思都放在东北……” 端王赶快说,“不要紧,今早去辞行的时候,父皇也颇为勉励了几句,老人家心里有事,大家都能够体谅,六弟千万不必再说了。” 端王妃也拉着我的手谆谆叮嘱,“现在朝中事多,太子妃还是要善自保重,千万别太操心了,否则我们在封地也无法放心……” 这两夫妻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这样的老实淳厚,尤其端王,我老觉得他换一身装束拍拍屁股,就可以直接下地干活去了。或者是因为这份朴素的气质,与端王本人一样朴素的智慧,还有那一向朴素的身高,他一直也过着很朴素的日子,皇上对他的关心也相当的朴素——他给端王的封地在山西,那是个有钱的地方。 今天虽然不用上课,但也只来了我们夫妻俩与瑞王,前头的哥哥们先后去就藩,后头的弟弟们又都要上课,也没有来。我和王琅并肩将两夫妻送上车了,又隔着车窗和端王说了几句话,瑞王也上前依依惜别了一番,于是端王夫妻的车驾,就在太子爷出席重大场合,身边必须带的舍人奋笔疾书之下,缓缓地出了宫宇。 我们三个人都站在当地,目送端王的车驾离去。我不知道王琅和王珑在想什么,我心里的想法在这一刻也很单纯。 我在想,王珑娶亲的日子不远了,他又会有什么动作呢? 63、大胜消息 我哥哥大胜女金, 重夺黑白二城的消息,是十月上旬传到京城的。 这一场仗其实也就打了一个月工夫, 大云始终占据了主动,又动用了自海外重金采购而来的西洋火炮, 女金人虽然不说是一触即溃,但也只有招架之力。经过这一场战争,他们被驱赶到双城之外的茂密森林之中,似乎重新又过上了游牧的日子。 “再往北走,隔着一千多里森林,就是罗刹国的疆域。”我解释给陈淑妃听,“其实当地也完全称得上是水草丰美, 草木繁茂。只是冬天太冷了一点, 距离罗刹国的首都似乎又有很大的距离,说不上繁华。” 是个人,当然都有过好日子的心思,当年金主闻柳永《望海潮》, 还有投鞭渡江、立马吴山之志。女金人羡慕大云富庶, 想要在东北立足,不再过放羊牧马的日子,当然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动作。 陈淑妃听得很入神,又问我,“此番事毕后,恐怕女金人十年之内,也不会再有犯边之意了吧?东北疆域, 终于可以迎来安宁了。” 事实上,我还是不大乐观。我想往后十年,除非可以如同前朝一般,建筑长城挡住女金人的脚步,否则女金人始终不会对大云死心。但话说回来,等到国事衰败的时候,长城又能挡得住谁呢?即使建筑起了长城,恐怕也只能维护几十年的安宁。 不过这番话,我就没有对陈淑妃说,而是笑着道,“嗯……也是说不准的事,反正在王珑他成亲之前,国家是肯定不会再出什么大事的。” 陈淑妃马上就来拧我的耳朵,“表姑问,你就答,不要来猜测表姑的心思——” 是啊,其实表姑的心思,也的确并不难猜。她唯一的儿子眼看就要选妃了,表姑当然希望朝内朝外都顺顺当当的,免得和端王一样,走都走得很潦草。还有当时王璎也是,才成亲就到大同去镇压蒙古人,万穗在京城都没有住满三天…… 我就笑着躲开陈淑妃的手指,“表姑你拧我,我就不帮您挑美人儿了。” 这一招对我表姑还是挺好用的,她松开手不再追杀我,而是啧啧地对柳昭训嫌弃我,“柳叶儿,你实在很应该管教管教你主子,我看世暖年纪虽长,可小时候那股欠人教训的贱劲儿,可是丝毫未改!” “何止丝毫未改。”柳昭训笑成了一朵大包子,“简直是有越演越烈的意思!” 她殷勤地举起了一卷画轴,递到陈淑妃跟前,“您看,这位也是老尚书家的孙女,出身自不必说了,妾身瞧着,相貌也是第一流的——” 我和陈淑妃都凑过去看:柳昭训眼光不错,尚书孙女这姑娘出身的确高贵,看着举止也很娴雅,就是相貌,都和柳昭训的包子脸隐隐有些神似,是一张富态的圆脸。 陈淑妃握着嘴咳嗽了几声,她笑着说,“王珑还是喜欢更娇俏一些的女孩儿,你们挑的时候,看到瓜子脸的就留点心。从小到大,他对瓜子脸是有偏好的。” 我不禁摸了摸下巴,才干笑着说,“可惜,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儿,现在也都有了夫家,以至于王珑要盲婚哑嫁。” 陈淑妃瞟了我一眼,又要拧我,“男女大防,男女大防!婚前朝夕相处,可不是视礼教如无物——” 柳昭训在一边帮腔,“娘娘您自己和太子爷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豆蔻年华亲事早定可以不避嫌疑,可不能以己及人,以为瑞王殿下也和您一样不尊重……” 陈淑妃骂我,我无话可说:她一直到入宫之前认识不认识皇上,那我可不知道。但柳昭训还要村我,这就实在很不应该了,我问柳昭训,“对了,听说我哥哥麾下的——咿唔唔唔!” 柳昭训眼疾手快,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绿豆糕,她咬牙切齿地请陈淑妃,“娘娘暂且息怒,太子妃年纪毕竟还小……” 大家又闹腾了一番,陈淑妃这才沉吟着说了实话,“其实说起来,的确也是要略作接触,这是一辈子的事。别的不说,就怕人家姑娘嫌弃王珑的腿……” 提到瑞王的腿,大家都不说话了。我忍不住问陈淑妃,“您就不怕表哥他看不上人家姑娘?瑞王的眼光,可也不低。” 就好像万穗,当时她几乎是人见人爱,元王、端王、太子,都对他另眼相看,王珑却表现得云淡风轻,似乎万穗和我身边的小白莲一样,都是个很普通的宫女。 对我呢……似乎也不是因为我的美貌对我另眼相看…… 老实说,仅仅是想到上面的那句话,我就有一点羞愧:自家人知自家事,我虽然长得不差,但要说到美貌过人,当着陈淑妃、屈贵人甚至是王琅自己,我必须说个实话,这四个字我是当不上的,我的美貌至少过不了三个人。 那么,就是因为我的性格,我的举止,还是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日久生情? 这样一想,我简直要开始怀疑王琅的脑子:我到底好在哪里?他居然会喜欢上我? 王珑喜欢我,尚且可能还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在意过他的腿疾……但王琅呢,他身为太子,地位尊崇,似乎唯一的软肋就是屈贵人。但在屈贵人一事上,我的表现也实在说不上好。 当时他说,如果我不是我,他一定会恨我,想必也是有几分真心的。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会很讨厌苏世暖,讨厌那个嚣张任性,不知进退的骄纵少女。 还好我运气不错,王琅不但没有恨我,居然还很喜欢我。甚至连王珑,都可能对我有了几分我消受不起的情愫。 只是这份情愫该怎么处理,甚至该不该处理,我还没有一点头绪。 我瞪着眼前这巧笑嫣然的美貌少女画轴,思绪却早已经走调去了天边。 王珑那么好,又那么聪明,他不会看不出来我的心思,从头到尾都只挂在王琅身上,就算当年口口声声已经不再在意,也不过是掩耳盗铃。他又为什么要喜欢我呢? 而当年我坚持回绝王琅的时候,其实他只要乘势而起,说愿意娶我,没准我情绪激烈之下,真的会破釜沉舟硬生生要嫁给瑞王,以此作为我对王琅的报复。 这么简单的计策,连我都想得到,他也不可能想不到。而王珑的性子我也很清楚,他虽然平时云淡风轻,但真正想要的东西,却决不会让给别人。即使是强取豪夺,他也决不会放手。从小到大,这样的东西虽然不多,却也有三两件,元王从父皇那里讨要来的宝石匕首……一本特别珍贵的善本古籍,一副表姑喜欢的古画,这些东西现在都躺在露华宫瑞王的屋子里,瑞王三不五时,还会前去赏玩一番。 见微知著,一个人对待无情的物件尚且如此,对待一个人会如何,是可以想见的。 他又为什么没有乘虚而入呢? 是因为王琅,还是…… 一直到陈淑妃叫我,我才一下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说,“这姑娘生得挺好看的,我一下就看呆了。” 这个借口,并没有能瞒得过表姑。她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眼,却并没有追问什么,只道,“瑞庆宫来人叫你过去。” 我姑爹的情绪当然随着捷报变得很高昂,这次叫我去瑞庆宫,估计不是夸我,就是赏我,总之是有好事,我一下蹦起来,笑着吩咐柳昭训,“帮我好好伺候表姑,要是得了赏,回来也有你的彩头。” 柳昭训白了我一眼,连一句话都懒得回我,这样忤逆的表现竟赢得陈淑妃赞赏的轻笑,使我感到一阵无奈,便匆匆地出了屋子,打算给这对臭味相投的隔代姐妹花,留下互相夸奖的时间。 一出门就又撞上王珑,他冲我笑了笑,客气地道,“六嫂这就要走?” 从前不知道的时候,怎么看王珑,都觉得很正常。现在知道了他的心思,我反而有点不敢直视他,只是笑了笑,就挪开视线去看自己的脚,“刚才在帮你挑淑女画像呢,现在要去瑞庆宫有点事。” 王珑顿时皱起眉头来,露出了一点不快。“不是和母妃说了……” 他轻声嘀咕,又看了我一眼,咽住了话头。 我们两人似乎被一种难言的微妙气氛笼罩,这气氛又暧昧,又有几分的心照不宣,虽然没有只言片语,但王珑已经明白了我的了悟,而我也明白了他的明白。 我鼓起勇气,抬起眼来直视王珑,轻声道,“小玲珑,你……” 这个你字出口,居然有一丝语塞。 一下就想到小时候,我在松树上埋伏王琅,他在树下满脸担心地仰望我,提醒我,“小暖,你别踩滑了,要下来就踩着我的肩膀,别怕……哎,当心!” 我偷溜进紫光阁,想要闹王琅,却被他一眼看到,他冲我莞尔一笑,竖起手指摆在唇边,示意我不会往外说。 在春天桃花刚开的时候,他不顾自己的腿,亲自爬梯子给我剪一枝桃花…… 这无数的画面,一时间竟氤氲了我的双眼,忽然间,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王珑却抢前一步,微笑着说,“六嫂,那王珑先进殿去了。” 居然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就进了露华宫。 我目送着王珑的背影,忽然由衷希望,王珑对我的喜欢,只是一点,并赶不上他对那些死物的痴迷。 64、表现得当 一进瑞庆宫, 我就被我公公的朗笑声给包围了。 如果说老人家在前一阵子表现出来的不安与抑郁,已经将整个宫廷都拖下水的话。那么现在他的喜悦, 无疑感染力就弱了一点。至少在场的吴大学士、穆阁老与王琅等人,都表现得很局促, 好像我公公实在是很不成体统一样。 的确,当着国家大臣的面纵声大笑,这件事本身似乎也的确不大体统,尤其是皇上将自己的喜悦表现得是如此的肆无忌惮。这几天来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展览着他的一口老牙,就是吃饭的时候,吃着吃着,都会噗嗤一声笑出来。 如果不是他姑爹, 我简直要以为这个人……是有几分疯的。 虽然我身为内命妇, 按理是不应该和外臣相见的,但毕竟是我公公的召唤,这两位阁老的年纪也都大了,所以我也没有回避, 只是给我公公行过礼, 又向两位阁老问安。“妾身见过两位世伯。” 吴大学士冲我绽开一个白白胖胖的笑,穆阁老的表现就要刻薄得多,他翻起眼睛望着藻井,并不理会我的问好。 想来马才人的事,对这位阁老的打击还是蛮大的,我并不以为忤,只是对王琅亲热地笑了笑, 又冲他抬起一边眉毛,无声地询问着皇上的意思。 皇上很快就揭露了他的意图,他说,“来,小暖来得正好,到姑爹身边来。” 我只好坐到皇上脚边,让他的手又栖息在了我的发髻里,好一阵拨弄。 王琅眼底露出了一点笑意,不过表面上看,他依然维持着那股八风吹不动的风度,似乎并未因为我的钗横鬓乱,有任何的不对。 吴大学士冲我同情地眯了眯眼,捻了捻他下巴上的胡子,他说,“这一次请动太子妃的玉驾,主要还是因为皇上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封赏苏大将军为好。” 这一句话出来,我立刻知道皇上为什么将我叫进瑞庆宫了。 虽然东北大胜,让我们所有人都放下心来,但也有很多后续工作,把我哥哥的脚步牵绊在了东北。恐怕要等到明年春天,他才能班师回朝。但在这之前,朝廷当然不能无所表示,而我哥哥又实在很年轻,该怎么赏他,朝廷里很可能有不同的意见。 皇上的声音里也罕见地带了一点不悦,他说,“老子本来是问小六子的,偏偏你家这口子是一点主意都没有,推来推去,本来想问你嫂子的,结果你嫂子又还在——” 他的话突然断了,我忍不住笑起来,为皇上纠正了一下用词,“嫂子还在……嗯,痊愈的路上。” 吴大学士笑得好像吃了一头鱼的肥猫,眯缝眼冲着我眨来眨去,显然将我没出口的台词给听得很明白。穆阁老的脸色却更难看了,好像对我们苏家不成体统的做法,感到很不满意。 我一点搭理穆阁老的意思都没有:苏家怎么做事,还轮不到穆阁老指手画脚。 “所以,不如索性问你!”皇上又揉了揉我的发髻,“你又是苏家的女儿,又是老子的媳妇儿,还有谁比你更有说话的余地呢?” 穆阁老有话说,“皇上,太子妃毕竟一介女流……” 皇上瞪了穆阁老一眼,凶巴巴地道,“一介女流怎么了,当年女金来犯的时候,可也没人嫌弃苏岱是一介女流!” 那时候先皇刚刚撒手,主弱国疑,女金来犯气势汹汹,守军仓促迎战,猝不及防之下,为女金人连下黑白双城,简直大有越过长城,进犯京城的意思。皇上又恰好打起了摆子,根本无法临朝理事,要不是我姑姑断然起用我大伯和我爹,又亲自垂帘听政梳理粮草,统御政局,恐怕女金人今日已经在长江两岸放马牧羊。 皇上抬出这件事来,穆阁老顿时就没话说了,他气哼哼地盯了我一眼,又嘀咕道,“可别学狮子……” 话说到一半,就被我的白眼给噎住了。 吴大学士却还是笑眯眯的样子,他为穆阁老说完了被噎住的话头,“太子妃虽然年幼的,但出身名门知书达礼,想必是深明大义,又怎会任性行事呢?” 要是在以前,我可能还不懂得这里面的弯弯绕绕。现在,我毕竟也有一点长进。两个大臣话背后的意思,我都听得明白。 穆阁老虽然凶巴巴的,但其实归根到底,也是为了我们苏家好。 我又看了王琅一眼,心中有些好奇:王琅推三阻四,无非就是希望我来出头。他……就这么有信心,我不会把这件事搞砸? 王琅也正深深地看着我,我们目光相遇时,他的态度沉静如水,似乎对我怀抱了绝大的信心,一点都不担心我贪得无厌,为苏家要了承担不起的封赏。 我心下一暖,于是干净利落地道,“吴世伯的夸奖,妾身可不敢当,我一向任性骄纵——” 眼看着肥猫学士脸上的笑稍微褪色,穆阁老却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我就知道穆阁老之所以可以稳稳压过肥猫一头,绝对是有他的道理在的。 皇上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我继续往下说,“这件事要是依我的意思,最好是什么封赏都别给哥哥了。他有什么资格被封赏呀?双城虽然不是在我们苏家人手上丢的,但打了那么多年仗,始终未能收复两城,一直是我大伯、我爹心中最大的憾事,我哥哥这么一点点大,要不是有祖上英灵保佑,能取得这样大的成绩吗?说到底,这就是有功,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我看,您就封我爹、我大伯一个爵位算了,至于我哥吗,年纪还轻着呢,以后不愁没有他的份儿。” 我姑爹蓦地纵声大笑,声震屋宇,他又使劲地揉着我的头发,“小暖啊小暖,怎么说你好?嗯?你让姑爹怎么说你好?” 就连王琅都弯起唇,露出了几分克制的笑意。肥猫学士东看看西看看,又笑得像是偷了腥的猫。就连穆阁老,都放下了那冷冰冰的架子,貌似很无奈地捋着胡须,摇头笑而不语。 我就学着我姑爹,装疯卖傻地道,“不知道怎么说,那姑爹就别说啦。我看就这样办,那是绝没有问题的。” 我姑爹又狠狠地拍了拍我的脑门,他亲昵地责怪说,“傻孩子,这怎么可以。你哥哥是北征主帅,不封他,怎么去封他底下的人?” 他话锋一转,“不过,既然你都这样说了。将来你哥哥来怪姑爹的时候,姑爹可就将整件事都推到你身上啦,小暖,到时候你可别叫苦。” “姑爹!世阳就是再能耐,当着您这个亲姑爹的面,他能放肆什么呀?他要是敢找您算账,您就——您就往死里打他!”我转着眼珠子,一想到我哥哥被皇上追打的场面,就忍不住要乐出声来。“自从爹娘过世,也没个人能管教他了,您不管他,谁来管他呢?” 我哥哥毕竟还年轻,现在就得封高位,到了王琅上位之后,第一封无可封,无法示恩;第二,到了那时候,王琅和我多半也有了孩子,苏家势大,对谁都不是什么好信号。现在先压一压他的官位,并没有太大的坏处,毕竟说到底:皇后的亲侄子,太子妃的亲哥哥,二等国公,一品征北大元帅,就是要再往上封世阳,也都没有多少余地了。姑爹不想再动他的官职,正中我的下怀,恐怕也正中了所有人的下怀。 或者也正是因此,穆阁老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指责我不体面的言谈举止。而是直接跳过我,和皇上商议起了几员大将的封赏。“礼部、吏部已经拟出了初步的章程,东北那边,也来了自己的奏章……” 国家大事,虽然我也有一些好奇,但毕竟不是我一个太子妃可以随意过问的,我就站起身来向皇上告辞,“姑爹要是没有别的吩咐……” 皇上挥了挥手,又嘿嘿地亮出了一口牙,“好,好,王琅带你媳妇出去玩吧,也不要太拘束她了。” ……好像我平时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太液池边扑蝴蝶一样。 王琅欠身向皇上行礼,又客气地和两个阁老道了别,便款步带我出了瑞庆宫。 一出瑞庆宫,我就开始疯狂地对付着我的头发:今天我姑爹特别高兴,手劲当然也就特别的大,单从形象来说,我现在比他更像个疯子。 没有小白莲在一边,只能凭着我的一双手,我只能将头发搞得更加凌乱。走了一段路,王琅忍俊不禁,左右一张望,就把我拉到了一条巷子里,“手拿下来。” 我只好乖乖地站着,让他给我打理一头的凌乱,品味着王琅修长的十指,在我发丝间穿梭的异样情愫。 “王琅。”忍不住轻声问他,“你说,姑爹最后会怎么封我哥?” 就好像我姑爹说的一样,我哥哥毕竟是北征主帅,一点都没有表示,肯定是说不过去的,但我也很想知道,他该怎么在官职上处理我哥。要知道这说起来,我哥哥还是一身挑两房,一边继承了我大伯的国公爵位,一边又继承了我爹自己挣来的侯爵,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官职也已经很多了,再怎么调整,也都和他的功劳并不相称。 王琅的手略微停了停,“父皇的意思,应该是把岳父的爵位往上提一提。” 这的确是很大的殊荣,要知道爵位一定,想要升等,非有大功,连礼部都过不去。而对我哥哥本人来说,意义又已经挺小的了:他自己身上还有一个一等国公的爵呢。这就又给将来王琅在官职上提拔他,留下了余地。 我由衷地感到高兴:我姑爹虽然平时很宠爱福王,但到了关键时刻,毕竟还是念着王琅的。 “太子爷,我今天表现得好不好?”又忍不住向东宫撒撒娇。 王琅的手忽然间绕到身前来,拧了拧……嗯,不该拧的地方,他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笑着说,“好,苏世暖,你就和你姑爹一样,一样无赖,一样粗鲁。你说你表现得好不好?” 死王琅,就是要夸我,都夸得这样的隐晦。要不是话里丝丝缕缕的欣慰,毕竟瞒不了我,我还真以为他还是在骂我了。 嘿,我苏世暖也不是只会给王琅拉后腿嘛,有时候,我也能为东宫做一点好事。 我就眯起眼来,扭过头去,将王琅拉进一个亲吻里。 在这一刻,我纵容我因为王琅的满意,而欢欣鼓舞。 65、痊愈回京 我嫂嫂是十月中旬——‘痊愈’回京的, 一回京城,她就进宫来看我。 “要不是顾忌着肚子里这个寄生虫, 哪里要走这么久!”我嫂嫂一进东宫,爽朗的气质, 简直就要把东宫的牌匾给震下来。“那一点点路,最多七天就可以走完了!” 说起来,这一段路,我嫂嫂也的确是走得比较久。从前线回京,没日没夜地跑马,一般只需要三天。慢慢地纵马而行,也就是七天的路。我嫂嫂硬是走了快一个月才到京城, 以她的性子, 已经是很有耐心了。 我就笑着夸奖嫂嫂,“嫂嫂这是为苏家的子嗣着想——真乖!” 我嫂嫂刘翡白了我一眼,“别把你嫂嫂当作三岁小孩,我是一路走, 一路整肃城防, 这才走了这样久。” 只看刘翡俏生生的外表,典雅富贵的装扮,的确真的很难想象,她所谓的一路整肃城防,并不是一句玩笑话。但我知道我嫂嫂的能耐——恐怕这一路守将,怕她要比怕我哥哥更多。毕竟我哥哥是个男人,而且挺好说话, 我嫂嫂嘛,却是又有男人的悍勇,又有女人的精细。 我就肃然起敬,“嫂嫂威武!” 又笑嘻嘻地去摸嫂嫂的肚子,“来来,摸一摸元帅夫人的虎肚!” “去你的。”刘翡虽然白了我一眼,但还是挺起肚子给我摸,“来来,也沾一点你的贵气!” 我嫂嫂也是名门望族出身,乃是当朝大将刘老元帅最疼爱的孙女,自从和苏家定亲,依照我们苏家的规矩,老元帅不但教她女红理家,也传了她一身的好武艺、好兵法。过门之后和我哥哥刀枪和鸣,两个人感情非常好,我爹娘自从前线回来后就常年多病卧床,我一出宫就落到嫂嫂手上。她一度想把我也调教成一个出得沙场,上得厅堂的将门虎女,后来虽然废然放弃,但我们两人的感情也一直挺不错。 不过在我定亲之后,她就跟着我哥哥远赴东北,对抗女金,我们至少也有两三年未曾相见。她一边坐着喝茶,一边就好奇地打量起西殿的陈设,又碰地一声,将茶杯放到了桌上,大马金刀地问我,“妹夫呢,怎么不见?” 刘翡的武艺兵法学得好,理家本事也不错,不过人非圣贤,不可能十全十美,她当然也有缺点,比如说她的仪态就实在不怎么好,谈吐也很直接。我一边擦汗,一边说,“太子爷最近忙呀,估计又是在瑞庆宫伺候皇上。晚上他会回来,嫂嫂也留下来,我们一起吃一顿饭。” 刘翡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嫂嫂来了,还这么怠慢?这小子皮恐怕是又痒了。” 她威严地看了我一眼,“他对你好不好?” 我嫂嫂虽然传承了江南美女的血统,不言不动时,看起来就像是一尊柔媚的瓷娃娃,但只要一开口,浩然之气,真是直逼眉梢。我赶快保证王琅的人身安全。“好,蛮好的。” 刘翡挑起一边眉毛,又自言自语,“看你当时那不情愿的样子,我还当你们成亲之后,他会照三餐打你。哼,待你好,是这小子的运气。” 要不说没有娘家人在身边,这媳妇儿做什么事,都没有底气呢?你听听我嫂嫂的话,真是一下就暖到了我心里。 我眉开眼笑地说,“还是嫂嫂疼我!” 然后刘翡第二句话就又问到了我心坎里。“他那个贵人老娘呢?待你好不好?” ……有个这么犀利的嫂嫂,有时候实在也不是好事。 我是有心要告状,又怕嫂嫂一个彪劲起来,直接杀到未央宫去和屈贵人巅峰对决。这一战,胜负可就难分了——我嫂嫂肚子里可还有个……呃……寄生虫呢! “还行吧。”我犹犹豫豫地说,“说不上好,不过王琅管束得很紧,她也不敢太过分的。” 嫂嫂的第三句话就更犀利了。 “那苗氏呢,她为难你了吧?” 真正的娘家人,就仅仅用三句话,便可以让你从心底暖将上来,知道在这世上,你永远不会没人可以依靠。 我一下有点鼻酸,赶快擦了擦眼睛,不屑地道,“她的手段,嫂嫂还不知道?要不是老头子捧着,早就……” 我在脖子这边拉了一刀,换来了我嫂嫂乐不可支的大笑,“我就和你哥哥说,凭咱们家小暖的性子,只有她让别人吃亏,怎么可能是她在别人手上吃亏?偏偏你哥哥担心得不得了,老说王琅自己也不容易,未必能照顾得了你。我说,你可是小看小暖了,她这一进宫,肯定是如鱼得水,又还有皇上在背后撑腰——不过说是这么说,我也还是挺担心的,嘴上宽慰你哥哥,背过身我也想,怕你这一犯傻,又做受气的小媳妇,任人欺凌……” 我脸红了:这一年多两年来,我扮演过挺多角色的,但没有一个和受气有一点关系。 我们说了一些家里的琐事,我就问嫂嫂,“你们在东北,没有受气吧?” 我在宫里受气,其实说到底,还是两家的家事,可要是有人在东北给我哥哥嫂嫂受气,那就是政治上的事了。 刘翡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点为难,她垂下眼没有说话,拨弄着桌上的茶杯盖,又犹豫了一会,才说,“没有,东北那边很好,都是公公、大伯从前带过的旧部。也都很帮衬你哥哥,就是……” 我一扬眉,只觉得一股罕见的戾气,从心底直接延烧出来,直接燎到了眉头。 我在宫里受气,是因为我苏世暖不够高贵,所以在更高贵的人跟前,有时候我只能让步,只能做小伏低。但我的做小伏低,为的就是让我哥哥嫂嫂,在外头不至于向别人低头。 堂堂的二品国公,一品征北大元帅,太子妃的亲哥哥嫂嫂,都能被人压着给气受,这也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吧? 我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嫂嫂,嫂嫂又犹豫了一下,突然猛地一拍桌子。 “哎!这事要让你哥哥知道,又该怪我沉不住气,给你添麻烦了。可老娘就是受不了这份气!”刘翡的力气,甚至将碗盘都震得跳了跳,“你知道咱们在河北的庄子?这几年我们不在,你养娘年纪也大了,不大管事,哼,苗家也实在是欺人太甚,乘虚而入,断断续续的,居然强取豪夺,乘我们苏家没人做主,抢走了一百多顷地。” 她又恨恨地将一个茶碗摔到地上,“地是小事,他娘的我就是受不得这个气!” 我赶快上前安抚刘翡,“嫂嫂,嫂嫂,您这不是还怀着身孕?别动气,别动气。” 刘翡又发了一点脾气,到底还是被我安抚了下来。我宽慰她,“这件事就交给我办吧,您别操心,我保证把这地给要回来。” 想到我哥哥在外面抛头颅洒热血地打仗,苗家人安居家中不享清福,却还来算计我们家的地——我简直一点都不生气,还很想笑。 皇贵妃的格局,小就小在这里。苗家人实在是扶不起的阿斗,除了给皇贵妃添麻烦,是一点好事都办不了。 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我嫂嫂喘了几口粗气,她平静下来,“小暖,嫂嫂也明白你在宫里不容易,但这件事实在是太恶心人了。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这是你哥哥人还没回来,不然,我直接到金銮殿告状去!我看皇上怎么说!亲妻侄的地!咱们苏家也不是良田万顷的大地主,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的,连这点地都有人算计!” 我还在绞尽脑汁地安慰嫂嫂,殿门口已经传来了王琅的声音。 “什么事,这么吵闹?”王琅淡眉淡眼地进了西殿,见到刘翡,神色一动。“是嫂子来了。” 他和我哥的关系一直不错,不过刘翡不喜欢他的性子,对他是没有好脸色的,又气得可以,见到王琅,只是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是啊,来看看小暖好不好,有没有被你气死!” 哎,现在我算是知道,在屈贵人欺负我的时候,王琅是怎么个心情了。我就冲王琅使了几个为难的眼色,好在太子爷也不以为忤,他非但没有生气,还流露出了淡淡的关切,“世暖,嫂嫂这是怎么了?可是京城有人给她气受?” 说起来,就是凭着他和苏家的关系,刘翡也当得起这一声嫂子,也有这份底气对他发火。王琅话音刚落,刘翡就气哼哼地把事情又重复了一遍,直盯着王琅,缓缓地道,“太子爷,这件事,你可要给苏家做主啊。” 所以说,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亲人之间的事,牵扯到政治。 我嫂嫂这一问,问的是太子,问的是我姑姑的养子,问的是两年分别,我姑姑去世多年之后,王琅对苏家的态度,有没有变化。 就是因为苏家功高,所以皇上对我们要谨慎,我们对朝廷,也要很谨慎。 这种事,就没有多少我说话的余地了,因此虽然我心里很不得劲儿,但也只能保持沉默,望着王琅,等着他的回话。 王琅沉吟片刻,面容似乎没有多少变化,他忽然看了我一眼,眼帘一沉,嘴角轻轻上扬。 居然露出了一点喜色。 我还没有开口,王琅就缓声吩咐我,“小暖,你下去准备一点饭菜吧,难得嫂嫂进宫,今晚,大家一起吃一顿饭。” 这是要明目张胆地将我给打发出去了。 我不禁多了好些不解:王琅这打的是什么主意?居然连我都不能旁听。 再看看刘翡,我嫂嫂却似乎已明白过来,她的眉宇之间,也染上了一点兴奋,一点喜悦。 66、醋海兴波 我当然没有和个孩子似的, 在门外偷听——当然也不是说我不想这么做,只是屋内的两个人都很了解我, 他们并没有关起门来,只是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让这番对话仅仅局限在桌椅附近。而我想要不着痕迹地偷听到两个人的对话,这番努力当然是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宣告失败。 我就只好怏怏地吩咐小白莲、小腊梅,让她们去御膳房传话,将今晚的供膳提高一个档次,再做一些新鲜的小炒上来,更吩咐了东宫小厨房, 让他们精心整治几个好菜, 算是给我嫂嫂接风了。 这一番密谈,也并没有持续很久,屋内就传来了我嫂嫂畅快的笑声,“太子爷啊太子爷, 您可真是——” 然后她的声音就又低了下去, 我又听不到了。 我满心不是滋味地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一直到柳昭训过来给我请安,才找到一个人可以抱怨,“真是的,我也这么大了,还当我是个孩子,什么事都不和我说……” 柳昭训这一阵子都被我派去露华宫, 帮着陈淑妃准备选妃的事,忙得小脸消瘦了一圈,听到我嫂嫂进宫了,她就要进去请安,“许久没见到夫人了!” 我赶快拦住这个满面放光的大包子,“我为你问过了,你们家那谁的事,不归元帅衙门管,嫂嫂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似乎做得很好……” 虽然身边没有多少人,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听说双城告破,他在内部做了很多努力。” 柳昭训顿时露出了一脸的光华,她的十八个褶子,一下就变成了三十二个。“还是娘娘心疼妾身,知道想妾身之所想,急妾身之所急。” 死丫头,一听到心上人没有事,就又有打趣我的心情了。 我白了柳昭训一眼,想到不久后,柳昭训又要为王琅的帽子上添一点绿色,就又觉得他们商量正事并不带我,其实也很正常:毕竟我嫂嫂虽然匪气,但也决不会像我这样胡闹。 晚饭吃得不能算很热闹,至少要比从前和嫂嫂一起吃饭的时候冷清很多。从前刘翡没有怀孕的时候,这一顿首先就要喝一斤酒,喝酒行令,呼五喝六的,多么欢快?现在有了孩子,又有王琅这个老道学在,场面就要冷得多了。 我提议叫马才人或者姜良娣来献舞一曲,为嫂嫂助兴,被我嫂嫂干净利落地否决了。“得了吧,太子那一群小老婆,就是脱光了来跳天魔秘舞,我都懒得多看一眼——没、劲!” 嫂嫂的名字真是一点都没有取错,我和王琅交换了一个眼色,王琅咳嗽了一声,俨然地吩咐柳昭训,“昭训也不要只顾站着伺候,坐下来为嫂子劝膳吧。” 自从东北大捷,王琅对柳昭训的态度,就客气了很多。虽然还说不上是和颜悦色,但也不再视柳昭训如无物。我猜——我真的只是在猜,这和柳昭训家里的那一位有很大的关系。 大家吃了几口饭菜,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我感到气氛实在是有些尴尬,索性就问柳昭训,“这一向你帮着表姑办选妃的事,现在有眉目没有了?” 柳昭训抬了抬眉毛,还没说话,刘翡就抢着说,“我先到露华宫去给表姑请安,不巧还看到了刘翠的画像,那个野丫头,不过是三年没见,居然也有个小淑女的样子了。” 刘翠是我嫂子的堂妹,刘家上下就这么两个女孩,年纪相差得还很大。刘翠今年才十四岁,刚够得上‘豆蔻年华初长成’的边,一直住在老家,我倒是都没有见过她。 说起来,刘翠又是名门世家出身,家教又好,看我嫂嫂这样,人应该也不乏味。最妙是她自己的父母都挺淡泊的,并无意于功名。当一个藩王妃,她可以说是绰绰有余,就不像万氏那样,出身实在高贵,高贵得配给元王,立刻就让元王有点想入非非…… 这么灵机一动,顿时就有了无数的想法,从我脑中顺了出来。我眼神就是一亮,才闪烁着看向嫂子,刘翡就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到桌上,毫不留情地道,“你别看我,我知道你想什么。刘翠性子可比我更野,她要看不上瑞王,这门亲事,绝对成不了。” 我一下又垂下了嘴角,禁不住就是一脸的沮丧。柳昭训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王琅,她说,“瑞王还说不想这样早成亲,这些天,母子俩常闹不愉快。听说瑞王直接找过皇上,所以皇上也都迟迟没有发话。” 藩王选妃,当然需要我姑爹发话,按理说,我表姑都开始准备,端王也就藩出京,东北更是大捷,现在朝中内外,也没有太多的烦心事来吸引皇上的注意力。皇上是早该颁布旨意,过问瑞王的婚事了。可是老人家在这件事上却一直保持了沉默,柳昭训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挺微妙的。 从嫂子的角度考虑,从表妹的角度考虑,我当然希望王珑可以得配良家子,最好是郎才女貌,琴瑟和鸣,和和睦睦地就藩去了。虽然我会不舍,但这不舍,毕竟是欣慰的不舍。 可从我苏世暖的角度来想这件事,我却觉得有一点不安,虽然我们没有说破,但不论是他还是我,似乎都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如果一句话都不说,就将这不对埋葬起来……这不是我苏世暖为人处事的办法!一想到我要让这件事含糊过去,我就觉得满心的不得劲儿。 要从太子妃的视野来看这件事,瑞王和太子之间虽然情投意合,似乎兄弟情谊很深。但瑞王本来出身高贵,王琅几次受挫,背后影影绰绰,似乎都和瑞王有一定的联系。我当然希望他能早日就藩,到他的封地居住,远离开关于皇位的纷争。这不但对太子好,对他也好。 曾经我天真地以为,亲人之间的情谊,可以遮盖过丑陋的现实,可以压下复杂的博弈,情之一字,近乎无往不利。可是渐渐我已经明白,很多时候在政治面前,情字退居次席,对谁都更好一些。 在这一刻,我也多少有些明白王琅当年不愿我做太子妃的心情。 当我会想到“远离开关于皇位的纷争。这不但对太子好,对他也好”,会将王珑视为一个潜在威胁的时候,过去的苏世暖,已经有一小片死去了。 但王珑说得没错,人生在世,又有谁能永远保持一颗赤子之心? 我就问我嫂子,“你觉得刘翠会看不上咱表哥的腿吗?应该不至于吧?不是我自夸,咱表哥什么人才,嫂子你也是看得到的。除了走路有点不方便,喝,那个文采飞扬啊,那个温润如玉啊……” 夸了几句王珑,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再一看,柳昭训早已经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似乎在欣赏我自掘坟墓。我嫂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捡起了筷子,一边笑嘻嘻地吃花生米,一边看看我,又看看王琅。 太子爷呢,却是一脸平静地盯着眼前的杯盏发呆,似乎对我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是啊,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有一股冷冷的气流,从他周身辐射而出,让满殿的气氛都冷了几分,甚至连我碗里的热汤,都有点凉了。 我赶紧硬生生地转了口风。“虽然比不上我们家六哥,呃,英明神武……玉树临风……” 平时想到王琅,多半是想他的不好,他的好对我来说,已经是熟极而流,用不着一再提醒自己。现在忽然间要想一些词来夸他,我还真有些词穷,空泛的四字成语蹦了几个,自我感觉反而把气氛变得更冷。王琅抬起头来看我的一眼更是证实了我的猜测:他是优点恼了。 还是嫂嫂疼我,她忽然间噗嗤一声,乐不可支,“哎,你们这对小夫妻!” 还没等我或者王琅发表评论,她又说,“这种事,我眼光真还不如世阳!” 我说,“嫂子,你什么时候也这样神神叨叨的了。” 刘翡便只是笑,不说话,又拍了拍王琅的肩膀,粗声说。“妹夫,你也悠着点儿,什么事过了也都不好!小暖人很聪明的,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仔细教她,看在世阳和我面子上,别太生气,啊?” 我真不知道王琅是怎么在几句话之内,把我嫂子从“哼,待你好,是这小子的运气”,变成了“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仔细教她”! 王琅扫了我一眼,云淡风轻地笑了,又点了点头,低声道,“嫂子请放心。” 刘翡便露出了一脸的满意,又冲我挤了挤眼睛,大声说,“这顿饭吃得开心,嫂子几年的心结都解开了。来,喝——” 话说到一半,她又露出了一脸的沮丧,“可惜,今儿个没酒助兴!” 我和柳昭训都笑起来,就连王琅,也罕见地轻笑了几声。 今天嫂子的反常表现,毕竟还是挂在了我的心上。再加上还有刘翠与瑞王的事,使我始终不能释怀,等送走了嫂子,又将心花怒放的柳昭训轰出了东宫,让她回朝阳宫去喜悦。我洗过澡换了常服,便晃进了东殿。 王琅也刚从净房出来,正亲手扣着常服的纽绊,见到我进来,他抬起一边眉毛,轻声道,“你该不会是来赔不是的吧?” 其怀疑的语气,直逼我的忍耐限度,我白了王琅一眼,“找不到什么词可以夸你,是你这个做夫君的人不对!你不知道反省,还叫我赔不是?——死王琅!” 一边说,一边拿起他的手臂作势要咬。见王琅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又咬不下去,只好恨恨地道,“就会欺负我,哼!” 王琅搓了搓手臂,脸上露出一点古怪的神色,他淡淡地道,“是,我最坏,我就知道欺负你。” 从前他说这话,其实底蕴终究是甜蜜的,比不得今天,这话里浸透了酸味。 我再一次肯定:这个人虽然遮掩得很好,但却真的挺醋坛子的。我和王珑的友谊,他很介意。 还没欢喜一会,就又想到:其实我也不是不认识别的适龄男子,为什么王琅就这样在意王珑? 答案当然很明显:他是早知道了王珑对我有意思。 再往深里想一想,当时在假山外头,他和王珑的对话之中,似乎还暗藏了很多很多,我到现在才能回过味来的机锋。 可我并不是王琅,我不能像王琅那样,若无其事地将整件事埋藏起来,甚至连一点暗自的欣喜都做不到,只感到了一股接近于愤怒的不快,从心底冉冉升起,连忍都忍不住,我就质问王琅,“你知道王珑……王珑喜欢我?” 王琅虽然瞒着我很多事,但他始终未曾习惯的一件事,却是对我撒谎。 我知道他是从来都不会骗我的,面对我的质问,若他不想回答,或者不能回答,他只会保持沉默。 而此时此刻,王琅脸上的表情忽然全都不见了,他保持了一片耐人寻味的沉默。 对王珑的心思,我已经再无怀疑。 我问王琅,“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王琅依然不说话。 67、摊开来说 进了十月, 京城已经很冷了。我来找王琅的时候,本来还以为没有多久, 我们就能爬上温暖的大炕,可能还会做一点更温暖的事, 所以并没有妥善地包裹着自己。在这一刻,我就感到了凉气透过冰凉彻骨的金砖地,穿过了如若无物的鞋底,直往我的脚心钻,似乎在一瞬间,已经钻进了我的五脏六腑,向着我的心一路冰封而来。 两兄弟都喜欢我, 并没有令我受宠若惊, 相反,不知为何,我竟有了一种被欺骗、被伤害的感觉。好像从前那些天真无邪,笑笑闹闹的日子, 忽然间一下就变了味, 原来在我一个人没心没肺开开心心的时候,在我身边居然有这样多的潜流激荡,我居然一无所觉! 我、是、有、多、笨? 而王琅又为什么一直保持沉默,为什么执意要将原本可以很清楚,原本可以很爽快的事,拖延得这样混沌? 我一直在给他找借口,试图去了解他的不容易, 试图去理解他的用意,试着想要成长为一个能让王琅放心揭开谜题,与我共享他的所有秘密的,合格的太子妃。 可是这一刻,伴随着他的沉默,似乎伴随着一声巨响,我觉得我的自我克制,已经破碎。 “你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真佩服我还能这样冷静。“你给我的第一份功课,就是让我读懂你的心思……” 王琅试着要来抱我,被我闪开了。 我在他跟前,一直都觉得自己的头有几分低。从小到大,我一直明白王琅比我厉害,比我努力,比我优秀,我其实应该仰视他,我也一直在仰视他,我知道我的任性,我的骄傲,我的放纵其实没有来由,我本人并不特别,只是因为我有很多人的宠爱,我的高傲,来路不正。而他却的确是有资本站在高处,俯视我这个芸芸众生的。 而到了现在,我也可以坦然地承认,是的,在我误以为他和万穗是两情相悦的那几年里。我对他的坏,其实只是因为心虚,只是因为我的愧疚,我以为我一直一厢情愿,以为他是喜爱我的,这一点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很大的困扰,甚至让他和万穗无法有情人终成眷属,我想他有理由讨厌我,恨我,而我甚至一句话都不能为自己辩解。所以我虽然和他作对,但从根本上来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他,我在他跟前,是应该低下头的。 可现在我不觉得我比他低了。 并不是因为我已经足够好,而是忽然之间,我觉得他也有很多缺点,这些缺点,并不是那些我带着爱意,带着甜蜜埋怨出来的小事情。是真真切切,将我蒙骗,将我伤害的大纰漏。 我看着王琅,看着那寒星一样的双眼,试图捉摸他现在的心情,但我依然一如既往的看不透。王琅又挂上了他的面具,留给我的只有一派平静。 该死的平静。 “你说让我读懂你的心思。”我的话声,已经有了几分破碎。“那我现在读给你听,好不好?我很笨,王琅,我读懂的不多,我说对了,你点点头,行吗?” 王琅慢慢地点了点头,他上前一步,不顾我的反对和挣扎,为我披了一件外袍。 他的语调很轻,“你穿的少,加一件衣服再说。” 我眨了眨眼,忽然间又有点想哭,刚才涌上的,潮水一样的愤怒,又好像潮水一样,席卷得无影无踪。 无论如何,王琅毕竟是喜欢我的。 “你很早就知道王珑对我有浮念,是吗?”我握住他的衣襟,不让他离开,在他的衣襟间发问。“是不是就在你发觉你对我的喜欢之后?” 王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甚至还在那之前?”我不禁吃惊地喘了一口气。 “要比你想的更早得多。”王琅低声说,“但这一切,不应该我告诉你。世暖,那是王珑的事。” 我抬起眼看他,将我的不满和迷惑,全都展示给王琅看,我轻声央求。“告诉我是什么时候,告诉我你们背着我都做了什么,告诉我你和嫂嫂在谋划什么。王琅,你要求我长大,首先就要将我当成一个已经长大的人。” 王琅却又立刻闭上了嘴,他的手指滑过我的脸颊,慢慢地,留恋地,带了他的低温,似乎要将我的脸颊,绵延上冻。 他说,“小暖,你要以自己的眼睛看明白。这天下到底是什么样子,任何一个人的言语,都不能将天下真实的样子,带到你眼里来。” 我只好闭上眼,努力地去看,去想,想着王珑,想着王琅,试着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去看待,试着将我自己抽离出来,冷漠地想着这两个天潢贵胄。 渐渐地,我有一点明白了王琅的意思。 “你不告诉我,是不是因为你也会害怕。”我慢慢地问王琅,靠在他的肩头,用最亲昵的姿势与最疏离的语气问他。“你害怕我一旦知道了这件事,会将凝聚在你身上的眼光,转移到王珑身上。会将对你使用的心思,分给王珑一份。” 王琅依然一片沉默。 我甚至也真的能明白他的顾虑。 年轻的少女,心思总是浮动善变,前一刻还对他眷恋无比,下一刻可能就会对王珑生死相许。他不愿将这件事告诉我,是不想乱了我的心思。 就好像我从来未曾能把握过王琅的心思一样,原来王琅曾经也有读不懂我的时候。他不懂,王琅不是一个旖念,一份轻飘飘的幻想,旋来旋去的浮念,我这一生也再不可能像喜欢他一样,去喜欢别人。他不懂我甚至无须一点启发,不像他尚且需要太液池畔那湿漉漉的冲击,才能明白他对我的心思,从我情窦初开的那天起,我的心海里就只有一个名字。 在我心底,王珑又怎能和他相较?他就是再好,那也是别人的夫君,而王琅却是我的王琅,我独一无二的王琅。 “你要我读懂你的心思。”我把玩着王琅的衣襟,“可我不要你来读我的,王琅,我大声告诉你,这一生一世,能让我用情如此至深的人,就只有你。” 我抬起眼看着王琅,由得他来审视。 而在这一刻,他终于心动,那张他最常使用的面具片片碎落,王琅眼底渐渐发红,他将我抱进怀里,哑声道,“我知道,你一直是我的。” 他亲吻上我的指节,我的脸颊,甚至是我的眼睑,最后,才将冰冷的吻落到了我的唇上。他低声说,“你是我的,小暖。” “这是我的。”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带着冰冷的火花,跳跃到了我胸前,一路拧捻。 他的力道很大,透着难言的索求与占有,我咬着下唇发出痛呼,然而在疼痛之下,欢愉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盛放开来。 这一次欢好,王琅的动作甚至一直很轻缓,他吻着我的身体,吻着我的手臂,我的腿股,他轻声说,“我的。” 我只能在他的吻下辗转反侧,难耐地轻声呻吟应和,“你的。” 他终于满意,强劲地推进了我的身体里,而我早已经泥泞不堪,早已经准备得不能再好,只能锁着他的腰肢,随着他的韵律喘息。 他进到最深处,却又停下来,咬着我的下唇,轻声说,“我的。” 我在一片昏沉中浑浑噩噩地肯定,“你的。” 接下来的回忆,便沉浮在一片蒸腾的迷雾中,我品尝得到王琅的味道,他清爽的汗味,他浓郁的麝香味,甚至在他动作之后,他带了担心,带了不确定的酸味。 在一切都结束之后,我翻过身来,趴在他胸前,把玩着他的头发。 “我渐渐地读懂你的心思了。”我宣布。“王琅,你以为你不明说,对我是最好的保护,对你也是最好的保护。你还是把我当成一个小孩,你希望在我已经彻底属于你之后,再来长大。这样即使我想离开,也已经离不开。” “可你不明白。”我说。“王琅,即使什么都不曾明说,即使你以为这样能将你的心保护得很好,当我离开你的时候,你也一样会心痛。” 我轻抚着他的眉眼,问他,“那一晚在太液池边上,我离开的时候,你心痛了吗?” 王琅垂下眼,专注地看着我。 这一面的王琅,从前我只能在床笫之间偶尔瞥见,他是凶狠的、占有的,好像一头来自蛮荒的兽,索求近乎无穷无尽,双眼是他摄食的通道,为他注视的猎物只能战栗,只能臣服。 但现在,他将这一面展现在我跟前,我看见了他的占有,他的算计,甚至是对我,他也以这样掂量的眼神,这样冷酷而近乎无情的眼神来看。 然后他轻声说,“不,其实万穗一直只是个幌子,父皇早已经打定主意,将你许配给我。你本人意愿如何,并不重要。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你是我的。” 我皱起眉,油然而生一种反抗的冲动,“当时还有很多的手段,可以避免嫁你……” “但每一个手段,都会损伤到苏家。”王琅的眼睛就好像两个小水潭,暗幽幽的,凝聚了无数说不出的算计。但他的语气,甚至有一点悲哀。“世阳是支持你嫁进东宫的,小暖,你不会冒着损伤到你哥哥嫂嫂的危险,你逃不出父皇的手心。” 我忽然明白,他几乎是已经看透了我,他摸透了我的性子,读懂了我大部分的心思,而他所没有信心的恰恰只有一点:他不知道我到底有多爱他。 这一点和如今的我却刚好相反,我还摸不透他的性子,读不懂他的心思,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确喜欢着我。 他所做的所有蒙蔽,所有隐瞒,所有沉默,也都是因为他的不确定,他的没信心。他以为不说出来就不会受伤,甚至是现在,他也不肯正面承认,他是喜欢我的,他是惧怕我离开他的。 而这是何等自私! 在这一刻,我明白了我的愤怒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我心中那个完美无瑕的王琅,已经如陈淑妃,如养娘一样,轰然破碎。 我沉默了很久,才又问他,“既然当时你已经知道婚事的结果,又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并不想我做你的太子妃?” 王琅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了一丝无奈。 “小暖,”他轻声细语地说。“你身边的人都很宠爱你,包括我,也想尽量维护你的天真与纯洁。如果你不是太子妃,现在的日子,你该有多么开心?你不需要低头,你永远不会受挫,你不需要学懂聪明……” “可我。”我哑着声音打断了他,“我宁愿受挫,宁愿低头,宁愿学懂聪明。王琅,你想要我开心,可你为什么不明白,不和你在一起,我又怎么会开心呢?” 68、不是孩子 王琅到底还是没有将他和刘翡的谋划告诉我。我想, 这里面可能有些事,他觉得还是不适合我知道。 “我不是孩子了。”我只好怏怏地和柳昭训抱怨, 抱着她做给我未来侄儿侄女的小百衲袄,愤愤地捶打着花花绿绿的布料, “我真不是小孩了,柳叶儿,你说嫂嫂拿我当孩子,我没话说,谁叫我最不听话几年是她管我。太子爷还拿我当个孩子看……我恨不得拿个布条把他绑起来,不把什么事儿都告诉我,我就不让他, 不让他……” 话说到最后, 柳叶儿犀利地看了我一眼,她警告我,“越礼的话,娘娘还是慎言为上。” 敏感! 要不是知道了柳叶儿家的那一位平安无事, 现在搞不好已经升官发财, 我也的确不敢冒犯她的淫威,当着她的面提到男女之间的事情。 我就怏怏地沉默下来,望着柳叶儿灵巧的双手发呆。——柳叶儿和我不一样,她的女红虽然说不上京中一绝,但也是极好的。只是她人懒,平时让她给我缝个肚兜,都得三催四请的, 要不是刘翡怀孕,恐怕也惊动不了她来出面绣小件儿。 柳叶儿也不说话,她又走了几针,我忍不住了。 “我说,您倒是说几句啊!”也分不清是抱怨还是催请,“我觉得你一直很向着王琅的嘛,这一次倒好,连你都不帮着他来骂我了。” 柳叶儿咬断了线头,呸地一声,将红红绿绿的绒线给唾到了地上,她头也不抬。“您忘了,我是早就说过了,您和太子爷之间的事,我是一句话都不说的。” 似乎打从一开始,柳昭训就抱定了这个态度,我和王琅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两个人对着要掐死对方——当然,大部分时候是我要去掐王琅,柳昭训也都不劝我,只有在实在闹得不像话时,才会出来呵斥一番。 “我说柳叶儿,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我抱着百衲袄,不禁就又撒起娇来。“从小到大,我看不清的事,你指点着我看清,我闹不懂的弯弯绕绕,也都是你来给我指路。怎么到了我和王琅的事情上,你就一句话都不肯说了?就是指我条明路走,也碍不着你什么事嘛!” 从小到大,柳叶儿也就吃我这个软软糯糯的撒娇语气,她放下针线,使劲地顶了顶我的脑门。“您啊您,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就又埋下头去做针线,不轻不重地道,“说吧,您又怎么折腾太子爷——还是太子爷又怎么折腾您了?” 我就把我和王琅之间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柳昭训。 这里面有一些事,虽然就在东宫内发生,但柳昭训还是第一次听闻,她非但没有生气,还露出了欣慰的笑。 “娘娘心里到底是可以装得下事儿了。”她拍着我的手背,语气和她娘我养娘很有几分相似。“君太医的事,您处理得挺好。” 口径倒是和王琅如出一辙。 “我没和你商量,你没生气呀?”我小心翼翼地说。 柳昭训笑了,“您要是哪天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了,我才开心了。那我离宫的日子,也就不远啦!” 这颗大包子又笑出了三十多个褶子,似乎一想到不需要和我朝夕相伴,她就很是开心。我拧起眉头,闷闷地道,“那可不也快了,等到你们家那位回来以后,就是我不想放,你自己也呆不住了吧。” 柳昭训没有正面回答我这个问题,她又问,“这么说,太子爷总算是对您满意了一些——将军太太说得没错,您人还是聪明的,就是小时候被大家宠过劲了,现在开始学,虽然慢,但胜在一步一步,也走得踏实。君太医的处理,虽然您还是有些钻牛角尖,但进步也是大家都见得着的。” 顿了顿,又失笑道,“甚至和屈贵人修好,这都处处显示了您的胸襟和眼力。您现在受她一点气,就是把太子爷的心,往我们苏家这里拉一点,娘娘,这伏脉千里水滴石穿的工夫,我是万万没想到您也都学会了。” 我不禁有些不是滋味:“屈贵人的事,和心术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关系。我就是可怜王琅,亲娘在身边也没法亲近,将心比心,过去的事,也懒得计较那么多了……柳叶儿,你还是看高我了。” 柳昭训手上的动作,又顿了顿,她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低声道,“也就是您这个性子,最不会算计的,才能将太子爷的心绑得这么紧了。” 连柳叶儿都知道王琅对我情根深种,爱得不行! 我想到从前我闹腾着不愿意嫁王琅的日子,只觉得实在是丢脸:我怎么就会以为王琅喜欢万穗呢?恐怕除了我自己之外,都没有多少人会以为,王琅和万穗之间有过一点情愫吧! “哎,也不怨王琅当我是个孩子。”我不禁和柳叶儿叹息。“我实在是太迟钝了……王琅喜欢我,我以为我看出来了,又被他三言两语给说得不能肯定。可瑞王喜欢我,我是真没有一点感觉,我从来都以为他就当我是个小妹妹。这么多年来,我是从没有往深里想。” 柳昭训这一下反应就大了,她立刻放下了针线,又跑到屋角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来,在眼前放了一个瓜果盘,抓了一把玫瑰瓜子剥着,兴致盎然地道,“您给我仔细讲讲!” ……我这是上赶着白给柳昭训说书啊? 话虽如此,但柳昭训难得愿意指点我这一团乱麻一样的感情世界,就算她只是想听说书,那我也得说啊。我就一长一短地将我和王琅之间的口角,告诉给了柳昭训。 柳昭训一边听,一边噼里啪啦地嗑瓜子。“这事我看您怪太子爷,可不大地道。太子爷和瑞王殿下是一个性子,看中了什么,坑蒙拐骗都要到手。您小时候那心思虽然昭然若揭,但毕竟人还没定性儿,他不想节外生枝,也是人之常情。” 在这件事上,柳昭训会站在王琅这边,我一点都不意外。事实上我想皇上、陈淑妃、瑞王也都会赞同王琅的逻辑,他们这些人,天生精于算计,很多事看得比常人更远,做法,也就更加的杀伐果断,甚至有了不近人情的意思。 我就小小声地抱怨。“小玲珑自己不说,我可以理解,他毕竟是那个什么话都往心里咽的性子,再说,还有一条腿在那搁着。可王琅要是点我一句,我就不会强着小玲珑做那些事儿,那些伤他心的事……” 说来说去,还是怪我自己迟钝。 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自怨自艾。“我真是纳闷啊,柳叶儿,我是从没有觉得小玲珑对我有过那样的心思。就是现在想着这件事,我都有点云里雾里的。” 又觉得话题扯开了,赶紧和柳叶儿抱怨王琅。“再说,王琅这样做,虽然本意还是爱我……但,我还是觉得他留这一手,让我心里说不出的不得劲儿。” 柳叶儿晃荡着腿,干净利落地将瓜子皮倒进了纸篓,又灌了一杯茶下去,嗯哼了半天,嗯哼出一句话。 “娘娘,我觉得您和太子爷的这段故事,就是编作戏文儿都够格了。嘿,年少轻狂拒婚天家,兄弟阋墙为一红颜。您这不当心就倾国倾城了,可谓是天生丽质难——” 后两个字,她还是没能往下说,因为我已经忍不住抄起一个大柚子,虎视眈眈地看向了她。 大包子虽然喜欢损我,但到底是我身边最亲近的姐妹,风凉话说了几句,她还是认真地开解我。 “太子爷从小活得不易,心思要比常人更深。我生平唯独最服先皇后一人,可先皇后去世前的那段日子,也和我叹息过瞧不懂太子爷的心思。这人呢,精到了这个地步,什么阴谋诡计,什么委屈心思,瞒得过他的也就不多了。您这样光风霁月宽和仁厚的性子,是最对太子爷脾气的,从小儿他就喜欢您,虽然这份心思埋藏得深,但先皇后是瞧出来了。我想着,皇上心里也是有数儿的。” “可瑞王殿下,在福王出世之前,就数他身份最高。天分高,心气高,一辈子却栽在腿上。您觉得这样一个人物,他的心思能浅了去吗?又是和太子爷一起长大的,太子爷的心事,他就是读不出十分,七八分也是猜得出来的。您说,他会和太子爷来争您吗?就冲着您的身份,他要是露出一分想争的意思,那就是和太子爷作对,那就是最亲的弟弟,想分太子爷的权。就是看在太子爷的份上,他都不会把他的心思,给表露出一分半点。” 我不禁默然。 还是柳叶儿爽快,几句话就把王珑王琅之间的关系,剖析得无比到位。 或者在她,在王琅王珑的世界里,所谓的感情也就只能占上这么一两句话,剩余的一切,都是权力与人情的博弈。 柳叶儿看我不说话,她又叹了口气,“这些话我本来也不想说给您听,其实我们的心思也都一样,我们都嫌您直,也都很羡慕您……都想着您一辈子平平安安的,用不着和人斗心眼子使坏。从前就是说给您听,您也听不进去。要不,您能闹着不嫁太子爷?您的身份,苏家的身份,太子爷的身份,这都是明摆着的……悖膊皇遣幻靼祝抑溃故遣话颜庑└鏊慵频被厥隆p睦锘故墙榘谠诹说谝晃唬皇钦庋右膊换嵴饷聪不赌! “王、王琅真喜欢我到了这个地步?”明知道柳叶儿的重点,根本就不在这里,我还是忍不住喜翻了心儿,又追问了一句。 柳叶儿翻了个白眼,又选了个桔子,细细地剥开了上头的经络。 “太子爷对您,那还有什么说的?您表姑疼您,那是在面上,太子爷疼您,是疼到了心底。您那段日子,因为君太医的一番话闹了心事,我看太子爷是吃饭都不香,比您还难受!才几天,看着就憔悴起来。我就奇怪,他也就耐得住一句话都不说,陪您耗着——唉,太子爷的心思,我是真瞧不明白!” 我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柳昭训的这一番话,就像是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此女的谋算眼光,都要比我强上很多。她说王琅的那几句话,简直是说到了我的心坎里,说得我都有点飘飘欲仙了。 然后她的下一句话,就又把我给锤到了地底。 你说连柳昭训都读不懂王琅的心思,那还有我什么事啊?我……我和柳昭训比,简直就像个刚入学的童生,王琅和皇上,可都早就进士及第了! “那王珑呢?”我又不死心地问柳昭训,“说起来,小玲珑你也是熟悉的,你真觉得……他……他喜欢我呀?” 柳昭训就犯起了沉吟,又过了一会,她才慢慢地说。 “这话也就是我和娘娘之间了。就算瑞王殿下有过什么心思,一来碍着太子是自小长大,母系又沾亲带故的亲哥,二来碍着一心安稳的淑妃娘娘。” 柳昭训的话,就放得很慢,甚至很轻,好像说得重一点,都会惊着我。 “但人就是这样,越是不能,就越是想,瑞王殿下再精也就是个人。您别忘了,他是淑妃娘娘的儿子,也是皇上的儿子,要说心眼子,他可不会比谁少。” 我一下就不说话了。 在这之前,我可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光去看王珑。 我的前半辈子是不是都活到了狗身上,才会这样理所当然地以为王珑就是王珑,不会有任何自己的欲求,自己的心结与自己的想望。 “可有这双腿碍着……”我也慢慢地说,“他就是有想头,那也只是想头罢了,再说,就是他的腿好了,要借淑妃娘娘的力,也没那么简单。他这心思,实在太虚无缥缈,恐怕就是他自己,也都没有当真吧。” 柳昭训笑了,不过我看得出,这笑里没有多少真心,甚至反而还有一点说不出的悲哀。 她说,“娘娘,我就说您聪明,您看,您学得多快。” 我没有说话,柳昭训又叮嘱我。“这件事大家糊涂了,是大家好。您可千万别挑头明说,捅破了窗户纸,将来就不好见面了。” 为了体现我不是一个一意孤行的孩子,我乖乖地点了点头,柳昭训就又低头做起了针线。 “我还是觉得,我不应该都感觉不到王珑对我的喜欢。”又过了一会,我还是开了口。 柳昭训送给我两个大大的白眼球,她几乎要把自己闷死在针线里。“娘娘!您这根本还是没听懂——” “我听懂了。”我告诉柳昭训,“只是我和你们不一样,在我这里,情字摆得很高……哎,柳叶儿,是我没出息!” 柳叶儿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也不是这么说,只是……” 这只是什么,她到底还是没有说完。 69、旧事重提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 我就表现得相当安分,甚至于连皇贵妃那边, 我都能按捺下来,不去撩惹。 一方面固然也是因为皇贵妃被我哥哥大捷归来, 苏家声势大振的事给气得不轻,每一次请安的时候,都可以鉴赏到她精彩的脸色,宽慰我无聊的情绪。另一方面,我也明白现在的苏家,还是求一个稳,再说刘翡和太子似乎另有谋划, 我没必要别出枢机, 去抢他们的风头。 不过,沾了苏家大捷的光,姜良娣和李淑媛倒是没怎么出来烦我,倒是马才人近日里似乎颇有些不安份的意思, 甚至还敢于走出朝阳宫来, 给我请安。 不得不说,马才人还是看得挺准的,当她是我眼中钉的时候,我当然不会对她太好。但现在她既然已经不是我的个儿了,我当然乐得抬举抬举她,来压一压最近很是活跃的姜李姐妹花。她又很懂得避嫌,是专挑太子不在的时候来, 我们之间虽然不说相处和乐,但我也乐于给她一点好脸色看了。 王琅对我的举动也表示赞赏。 “我还当你要再学三年,才能学会竖起靶子这一招呢。”这一天我们在太液池边散步的时候,他甚至是有点讨好地对我说。 当然,这份讨好,还是要放在字里行间,放在他的眼角眉梢,等我自己去悟的。 那天晚上对他发的那一顿火,当然也不是没有好处,最大的好处,就是王琅似乎终于明白了一点以前不明白的道理,至少他已经知道,他的沉默,直接导致了我和瑞王的关系现在是一路尴尬下去。 我知道我在他眼中,就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他不会不明白在我心里,王珑始终占据着一个重要地位。今天我们两人走到这个地步,虽然道理上来说,没有什么可以责怪他的地方。但要是我会和他讲道理,那我还是苏世暖么?他也明白,这一次在情上,他毕竟是理亏的。 自从听了柳昭训的一番话,我开始学会观察他的脸色,揣摩他的心情。——太子爷这段时间虽然还是八风吹不动的死样子,但进西殿来找我的次数,明显变多了。 从前我们要敦伦,泰半是我去找他,甚至只有在很偶尔的时候,他才会痴缠着我,央求我和他……咳嗯嗯嗯。他只要稍微解开衣领,我就能整个人被他撩拨起来。 唉,对王琅,我从来学不会说不。他也很享受我的央求,现在居然偶尔能求我一次,我甚至已经就感到相当满足。 “我还是学得不精呀。”我跟王琅抱怨,“要是舍得,就放你和她睡几次,我看李淑媛就能被我逼疯了。” 王琅淡眉淡眼,并没有回应我的异想天开。他慢慢地说,“苏世暖,你真是……” 我一想到王琅和个相公一样,要被逼着去和我安排的女人敦伦,就感到一阵好笑,禁不住笑弯了腰,又挽住王琅的手撒娇,“就是你想,我也不肯。你要是敢碰别的女人一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其实说起来,我苏世暖也实在是太不争气。王琅在王珑的事上瞒了我,虽然情有可原,但毕竟不够意思。可我也没能生几天气,就光顾着高兴‘他很爱我’了。这辈子要学会对王琅记仇,实在很难。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现在正处于一个微妙的位置,对我的话并没有大加驳斥,甚至没有抬出女诫女训来压我,只是淡淡地道,“这番话,你十三岁的时候已经说过了。” 我就嘿嘿地笑起来,巴着王琅的肩膀问,“从实招来,那次酒后,你是不是轻薄我了?” 话问出口,想到当年自己的作风与王琅的作风,我一下又有些心虚,只好紧着又找补了一句,“还是,还是你被我轻薄了?” 王琅眼底出现了一点笑意,他俊逸的脸上,像是吹过了一阵春风,“世暖,人贵有自知之明,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我早就说过,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微笑着的好王琅了。——唉,他就是笑一笑,都可以将我撩拨起来。 我就咬着下唇,左顾右盼,在王琅耳边轻声说,“今晚开始,就是适合受孕的小日子了……” 王琅的眸色渐渐深沉,那个充满了需索的野兽王琅,似乎又从他的体内抬起了头,他的手滑到了我的腰侧,紧紧地握住了那里的肌肤,他也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说,“外头人太多了。” 我又没有说要和他在外头…… 我白了王琅一眼,再左顾右盼一番,果然见得远处太液池边有好些宫娥彩女,正假装没有看见我们的拉拉扯扯。一时间不禁有些脸红:当着这一群久旷怨女这样你侬我侬的,实在有卖弄之嫌。 赶紧要松开王琅,他的手又握得很紧,两个人正在拔河。王珑从远处过来了。 一看到他特别的步态,我的挣扎猛地剧烈了起来:当着王珑的面和王琅你侬我侬,那感觉就更怪了。可王琅本来还有点松动的掌握,也立刻变成了铁钳一样坚硬,他在我耳边低声道,“不许动!” 紧接着就不理我了,而是露出一点无奈的笑,对王珑招呼,“七弟,从哪里来?” 我感到一阵愤怒:这个人分明是要把拉拉扯扯的责任,归到我头上来。当着王珑的面,影响多不好!从前不知道的时候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当然应该尽量避免刺激他—— 正这样想着,王珑已经走近了来,他扫了我们一眼,笑得很有几分调侃,又以一种同情的态度对王琅说,“携美漫步,六哥有雅兴。” 光看那含蓄的损劲儿,要是我不知道,我还真以为他只是在单纯地取笑我,反正从小到大,这对哥俩儿凑在一起,也总是要损我两句的。 要不说人就追求一个面子呢?这两兄弟要是尴尴尬尬的,我肯定比谁都尴尬,现在这两个人若无其事,我也就觉得事情不过如此,甚至还大大方方地抬起头来,笑着问王珑,“怎么,小玲珑你就专为了刺我两句出来的吗?” 一边又忍不住研判地盯着王珑——我总是不死心,觉得他其实并不喜欢我。 如今回头细细想来,很多时候他的表现是有点奇怪。比如说带我去紫光阁探望王琅的时候,他的表现就很耐人寻味。 可我毕竟是个女儿家,还是个胸无大志,一天到晚就想着情情爱爱,对于政治局势,宫廷大势没有太多野心,只想着大家舒舒服服过小日子的女儿家。对于情之一字,我还是满敏感的。 如果说现在是我看到王琅和万穗搂搂抱抱的,又不得不若无其事,怎么着我也会多看几眼他们的姿势,说不定还恨不得抓住王琅的手往外扔,让他别搂着万穗。 可王珑就只是随便看了我们一眼,似乎对我们的亲密习以为常,并不介意。 如果他真喜欢我,以他的性子,又怎么会这样风轻云淡? 我忽然觉得他也许并不是喜欢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了。 两个男人当然没有陪着我发呆,王珑只是随口敷衍了我几句,便又和王琅说起了瑞庆宫的事,“刚才我到瑞庆宫去给父皇请安,正好看到羊选侍红着眼,被人从瑞庆宫里押着出来……” 就算是我这样胸无大志的小女儿家,也不由得都立刻回过神来。 以我公公小心无大错的性子,在蓬莱阁的事后,他还会宠幸羊选侍就怪了。据我所知,羊选侍在事发后就一直被软禁在居所,大有被软禁到死的意思——反正宫中什么没有,人口最多,分几个人来看守她,简直就不是事儿。 要不是羊选侍一直被关着,我当然也没有底气把这件事撂开不管。毕竟人在禁中,就是我想查都没法接触到她本人。 现在从王珑的描述来看,这位身轻如燕的小美人当然不是重新得宠,很大可能,是被皇上折腾揉搓了一顿……这意味着什么,我当然也很清楚。 蓬莱阁的事,皇上似乎是有心翻案了。 我忽然一下又想到了我哥哥:东北局势平定得很快,女金残部,几乎是一触即溃,余下的一点工作,我哥哥已经全部交给标下去做,他自己是带着大部队班师回朝,预备过一个肥年了。 又不禁闪了王琅一眼。 如今的我,已经可以读懂我公公这一步棋中的无限玄妙。 偏偏就要等到我哥哥班师回朝的时候,来重新叨登蓬莱阁的事,这对于王琅来说,本身就是一记无形的敲打。 王琅当然不会摆出满面的震惊或是气愤,他顿了顿,笑了。 “噢,”语气甚至还很轻,“蓬莱阁的事,我还担心父皇就这么放下了,现在要翻出来再查,也好。” 在这一刻,我已经忘记了和王珑之间的种种尴尬,甚至是对他的一些不那么体面的猜疑,情不自禁,就和王珑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色。 王琅似乎是被我姑爹气得不轻。 的确,老人家玩这一手,也实在是太不够意思了。明摆着就是毫无意义地猜忌王琅,这猜忌甚至荒唐到了一定的程度,荒唐到连王琅都无法大声自白。父子若此,实在令人伤心。 当然,比起光风霁月,一脸微忧,似乎只是为王琅担心的瑞王,我心里又多了一件事。 羊选侍背后当然是有人的,这个人,又是不是王琅呢? 70、你长大啦 据说蓬莱阁之事要再度翻案的消息刚传到重芳宫, 皇贵妃便已经‘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事从何处起’, 第二天一大早,就是见到我和王琅, 脸上都端了慈和的笑,只是恨不得冲天下人展览她的贤惠,她的慈爱,她的与世无争。 毕竟还是那句老话,不想当皇上的太子决不是好太子,而就算这件事和王琅无关,也决不会和皇贵妃有关。将来倒霉的人, 一多半准是她老人家的敌人, 这怎么不叫她老人家开心呢? 唉,我一想到苗氏这样的人物,也能够窃居国朝贵妃之位,或明或暗, 和我姑姑抗衡了十年。就很明白众人看到我成为太子妃的心情:脑子不够用到这份上, 简直都不是我的一合之将。偏偏背后就有一双通天的手保着她一路青云往上,这份运气,只能叫人咬着满口银牙,竖起一根大拇指了。 王琅脸上当然也不大好看,今早他就不想去瑞庆宫给皇上问好,还是我生拉硬拽,告诉他, “你现在这样,老爷子要敲打你,又有把柄了。就是你没事,也要说你心里有怨气,不肯和他亲近。” 王琅当然还不至于幼稚到冲口而出什么‘不亲近就不亲近,老子才不稀罕皇上’——这种话,也只有皇上这样的人说得出口。他虽然脸色端凝,但还是在我的拉扯之下起来换了衣服,和我并肩走去请安。 想到从前请安的时候,我还要拿捏着时点,害怕被太子爷赶早了。现在却是我主动早起去叫太子爷,我不禁就有一种顾盼自豪的感觉:嘿!瞧咱这上进的速度,没准到了明年这个时候,也能和一般媳妇一样,三更睡五更起的,任劳任怨如牛马。 忍不住就笑着对王琅炫耀,“太子爷,您瞧臣妾这半年来,是不是贤淑多了?” 话才出口,王琅都没有回话,身后已经传来了两声咳嗽,我回过身杀了小白莲同阿昌一眼。王琅眼睛里也露出了一点笑意,他一本正经地道,“这是当然,爱妃没见,两位内侍是把什么话都说完了。” ……讨厌,人家偶然也有不那么任性,不那么懒惰的时候嘛…… 进了瑞庆宫,我公公的脸色的确是不大好看,但也还没有到故意找碴敲打王琅的地步。大家请过安,他不说话,王琅也不说话,我想说话,又怕说错话,瑞庆宫里实在是反常的安静,只有这对父子,安静地丹凤眼对丹凤眼。 也就是在这时候,两个人显得像一对父子了:王琅的丹凤眼里是止水不波,我姑爹的丹凤眼里是不波止水。两双眼对在一起,简直都迸发出火星来,又都显得特别的冷静克己。我姑爹这时候可一点都不疯了,他观察王琅的表情,简直要比什么都更仔细。 我左右看了看,只好垂下头去,不打扰他们用眼色进行的对话。只是在心中揣测着我姑爹的想法,和王琅可能有的反应。却又很快发现:我一个童生级别的姑娘家,要猜到浩淼如汪洋的圣心,也实在是有些太强人所难了。我根本不知道皇上现在的心情,他重提蓬莱阁一事的动机,究竟是想查出真相,还是并不在乎真相,只是为了敲打王琅。 想一想,也实在是为王琅委屈。从来国朝太子,虽然不说千恩万宠,但和皇上的感情也应该不错:不然皇上也不会选他当这个太子不是? 也就是王琅,你说不受宠吧,皇上用他的时候是没有含糊过的。你说受宠吧,东宫的一点体面,还是我挣回来的。我姑爹在想什么,那是实实在在的圣心难测——也实在是不敢猜,怎么猜,似乎都怎么错。 也就是被我姑爹这么一顿揉搓拧巴,王琅才会养成这样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轻易不将自己的心思表露出来。要不然,我记得小时候,他虽然有心机,也决不到这一步…… 才这样想,我姑爹就开口了。 “小子,你长本事了。”他冷冰冰地道,在袍子里摸索了很久,便摸索出了几张纸来,扔到了我们眼前。 王琅只是看了一眼,便拎着衣摆,徐徐地跪了下来,轻声说,“儿臣擅自谋划,请父皇恕罪。” 虽然是请罪,但他的语调却很硬,看着皇上的眼神,也一点都没有软下来。 我赶快拿起这几张纸看了看,一看脑袋就有点发蒙。 这是一份奏折的抄本,从口气来看,应当是一位御史大夫的奏折底稿。上头的内容骈四俪六,大概讲的就是苗家以福王的名义,在河北大肆占地的事。我们苏家身为受害者,当然也被带了一笔。这一笔中的我们,透着那么的深明大义,那么的委曲求全,那么的柔弱不堪,好像我们不是京城有数的名门,而是个可怜的小老百姓,被苗家欺负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这么说,这一次皇上发火,又和蓬莱阁的事无关咯? 还是恰恰因为他生气了,才又将蓬莱阁的事翻出来说,好给王琅一个警告? 我一边想,一边忙也跪了下来,清脆地请罪,“姑爹,这件事是我们苏家的事,王琅他说到底,也是为我们出头——” 一边说,我一边询问地看了王琅一眼。 当时他和刘翡商议的,只怕就是这件事吧? 没想到哥哥还没到京城,这一招迫不及待地就递了出来……或者,是还没有来得及出招,就已经被皇上发现了? 我姑爹哼地一声,扭过头去不看我,他自言自语地说,“小暖,你不和姑爹好了,这样的事,你不自己来告诉姑爹,还要让小六子这臭小子做文章。小暖心里根本一点都没有姑爹。” 我哭笑不得,赶快要膝行到姑爹身边,将老人家安抚下来,没想到王琅一下就按住了我。 他的手劲虽然轻,但态度却很坚决,我一下就不敢动了,只是听他说。“世暖,你起来。此事和你无关。” 不要说我,就是皇上,都被王琅的态度给吓了一跳。 王琅在我姑爹跟前,那就是个最听话的受气包,有什么气,他往肚子里咽,有时候明着是皇上不讲理,他也逆来顺受,把个孝字做得简直完美。就是皇贵妃都挑不出个毛病来,今天这句话,似乎还是他第一次回皇上的嘴。 皇上的眼睛就缩紧了,他盯着王琅,慢慢地说,“怎么,这件事就不是苏家的事?世暖是我媳妇,更是我侄女,怎么就和她没关系了?” 王琅分毫不让地迎视着皇上,抿紧了嘴唇,慢悠悠地说,“世暖幽居深宫日久,外头的事一概不知,这件事是苏家的事,是朝事,不是家事。” 我左看看右看看,满心的疑惑,最终只是化成了一句话:这两父子今天的冲突,实在是太莫名其妙啦! 我本来还以为,昨天皇上说起了蓬莱阁的事,王琅多半是在介意父子相疑,皇上前阵子和他黏糊过了,这一阵子又无缘无故地要来敲打他…… 可看我姑爹的意思,蓬莱阁的事,还是其来有自,就来自于这一份奏折。 这份奏折,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地方,能让皇上这样介意呢? 就算我极力遮掩,脸上这遮不住的不解,也的确是挺明显的,我姑爹脸本来都板起来了,闪了我一眼,又不禁失笑,“小暖,你这张是什么脸!” 他就冲我一招手,“傻孩子,你有委屈,姑爹能不帮你出气?说,苗家占了你们多少地?姑爹让他们原样吐出来赔你们!” 我正要站起身来,王琅又给了我一记眼色。我一下又不敢动,僵在两个男人之间,好似包子里的一团馅,左不是,右似乎也不是。不过,我渐渐也回过一点味来了:这两个人,在争的还是对苗家的处置。 我哥哥人在外头打仗,苗家在后方占他的地,还打的是福王的名义,这当然很蠢,很没有眼色。尤其现在,即使我深居宫中,也能知道我哥哥在朝野之间的声望,肯定是当仁不让,说一不二的大帅。连下黑白二城,光耀大云河山,这是十多年来无数将领想要做到而没有做到的事。苗家经过这件事,要是和苏家正面杠上,第一个输了势,第二个输了理,皇上就是要偏心眼子,偏袒苗家,福王的名声就此败坏,也是必然的事。皇贵妃想要再给福王鼓吹,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王琅这一招,出得还真挺刁的。我想背后说不定有我哥哥的影子:这占地的事,养娘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告诉家里的正主儿。我哥哥姑息苗家,养大苗家的胃口,没准就是为了等他班师回朝的这一天,迫一迫皇上,杀一杀苗家的威风。 但皇上却想要把这件事当作家事来办,再骂皇贵妃一顿,没准又掐一掐她漂亮的小脖子,就把这件事给过了算了…… 我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王琅,咬着唇犹豫了一会,还是慢慢地又跪了下来。 “王琅是我夫君,他跪,我也得陪着跪。”我说。“姑爹,可这件事,我是一点儿都不知道。您也了解我的性子,我哪里会管娘家的事儿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还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呢。” 皇上和太子的脸色同时变了。 王琅眼底出现了一抹亮眼的笑意,这笑意就像是春风吹皱了池水,虽然转瞬即逝,却带了丝丝分明的赞赏与温柔。我姑爹脸上,却出现了货真价实的讶异与失落,他就像是第一次见到我一样,定睛看了我很久,似乎在琢磨着:这件事,我到底知道不知道,清楚不清楚。 我由得他看,尽量展现出了面对这两座大山时,我自然而然便具有的无尽的迷糊与恍惚,又过了一会,皇上放松下来,他叹了一口气,面上五味杂陈,很多情绪一闪而过,快得我都来不及捕捉。 然后皇上慢慢地说,“唉,小暖,你也长大啦。你姑姑要知道你今天,该有多开心。” 71、迅速变脸 话都说到我姑姑身上了,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就膝行了几步,伏在我姑爹膝盖上, 故意逗姑爹的闷子,“姑姑疼小暖, 就是小暖从不长大,姑姑也开心。” 皇上哈哈大笑,一时间似乎没有再继续和王琅斗嘴的意思,场面似乎缓和了很多。他摸了摸我的头,忽然间又问我,“王琅从江南回来也几个月了,怎么样, 肚子有消息了吗?” 这, 还是皇上第一次关心我的子嗣。 我一下恍然,原来长大,也有长大的代价。 我索性就转过身去,白了王琅一眼, 向我公公告状。“王琅平时都忙着读书, 哪里还有空和我们你侬我侬的?我给他安排的侍寝,他是看都不看。就是和我……” 看我公公的笑容有一点点变得暧昧,我又收住口不说,哼了一声,继续告状,“就是因为他一心读书,宫内才会有流言, 说他和阿昌是……是龙阳之好!” 这个大八卦放出来,的确是博得了我公公和王琅不约而同的注意力:要知道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这两个人都一心扑在了东北的军事上。而等到我哥哥大捷的消息传来之后,皇贵妃当然不会傻到继续翻弄这个消息,宫中好事人等,差不多也都过了新鲜劲儿——还有谁敢当着我公公的面,说他的太子是断袖呢? 也正因为如此,这个消息才成功地取悦了我公公,他顿时哈哈大笑,简直连眼泪都要迸出来。“到底是谁这么有意思,小六子啊小六子,这一次,你可是吃哑巴亏喽!” 我嘟起嘴,又不依地道,“还不是上回王琅私自胁迫我出门去玩,又帮我打扮成一个小太监的样子,被某某夫人看到了。这话才流传开来的?阿昌那小子,三天两头和我哭着说,再这样下去,他可是不敢服侍王琅了!” 阿昌是跟在王琅身边多年的老人了,在我公公跟前,也混了个脸熟,这样一说,他老人家更是捧腹大笑。又亲自叫了阿昌上来端详,看得阿昌小脸儿泛出了桃红,恨不得在皇上的眼神里融化成一滩水,钻进阴沟里流走。就是王琅,也罕见地露出了一脸的哭笑不得。 我公公笑啊笑啊,笑了半天,总算舍得问我,“这到底是哪家的夫人这么事儿事儿的,看到王琅拉着个小太监的手,就想到了不该想的地方呀?” 我等了半天,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便嘟起嘴来,恼怒地告诉皇上。“还不就是侍郎梁家的夫人,哼,这事儿,您要是不清楚,就问问马公公好了,阿昌这一阵子,可是没少在干爹那儿诉苦。” 阿昌和马公公的父子关系,当然不可能瞒得过皇上,我也从来没有隐瞒他的意思。而侍郎梁夫人和苗家的亲戚关系也是摆在那里的,这件事我本来都想算了,今天恰好机缘巧合,就摆在我姑爹跟前,算是全了皇贵妃可劲儿往我们手里塞把柄的热心了。 我姑爹又笑了一会,这才慢慢地露出了一脸的若有所思。 他可以偏心福王,可以偏宠皇贵妃,但皇上也不能不端平这一碗水,尤其是在我哥哥立下偌大功劳的现在,天下人可都看着他老人家呢。不封不赏,都有说法,但真太偏心了,也容易使天下人寒心。 我发觉这家事和政治相关,其实也挺有好处。要是我姑爹就只是乡野间一个老头子,他要偏心起来,那才叫诉苦无门呢。现在,至少咱们还能用娘家人来制衡一下老头的偏心。 苗家又是给太子在背后使绊子,又是打着福王的旗号,欺负我太子妃的娘家,过分到这个地步,老人家也该有所表示了吧? 这里面的潜台词,我都能够理顺,这些精明到了极点的名利场中人,更是一眨眼间就能意会出里头的弯弯绕绕。王珑看着自己的手心,好像忽然间对看掌纹发生很大的兴趣,左看右看,就是不肯说话。我姑爹看看我,又看看王琅,他一拍大腿,笑了。 “傻姑娘,你跪这么久,膝盖不疼?”他亲手把我拉起来,又去拉王琅,“来,小六子,起来。” 王琅还是不肯和皇上对视,我姑爹也不生气,他又笑得一脸的春风,一脸的慈爱,一脸的满意,甚至还站起来抓住王琅的手臂使劲儿,到底好歹还是将这个玉树临风,已经赶上他高的儿子给拉了起来,又按住了王琅的肩膀,好声好气地和他说,“小六子,做什么摆出这个样子?爹又不是天神,难道就没有错怪你的时候?” 以皇上这动辄老子、闭嘴你娘的性格,能对王琅这么和气,已经是异数中的异数。王琅却偏偏还很绷得住,他总算转过眼睛来看着皇上,低声道,“哪里,儿臣只怕自己不够好,让父皇失望了。” 我公公顿时好一阵畅笑,“傻孩子,就看你将小暖调.教到了如今这么懂事,我就觉得你也比以前进步多了。” 他又拍了拍王琅的肩膀,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这才扭过脸来,冲着我问,“这份奏折,小六子你看,是呈上来好呢,还是不呈上来好呢?” 我姑爹的变脸绝活,实在是天下第一。就连对着亲儿子亲侄女儿,他都能变得这样畅快,这样淋漓尽致,也使得我对他多添了几分佩服。不过,我苏世暖平生最大的好处,就是在见惯了王琅的冷脸、见惯了柳昭训的扭捏作态,见惯了我表姑人前人后的两面性格,已经让我对任何一种表演,都存在了天然的戒心。 我并没有感动,而是看着王琅,等着他的回话。 王琅沉默了一下,才轻声说,“爹,这都是几天前的折子了,我估计这会子早都过了御史台,您就是想压,也晚了一步。” 皇上蓦地放声大笑,意极欢畅,笑完了,他便亲昵地骂王琅,“你这个死小子也挺无赖的嘛!” 见王琅又有下跪的意思,我连忙也要跟着跪,皇上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跪什么跪,还不都滚到重芳宫去?再晚,就看不着好戏了!” 这一回,我是真的云里雾里,不知道他说的好戏,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王琅却似乎心领神会,他弯了弯唇角,居然拽了一句念白,“儿臣谨遵父皇懿旨。” 皇上的笑声就追着我们出了瑞庆宫,我人都走到重芳宫了,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他欢畅至极的大笑声。 皇贵妃脸上的笑也根本不比皇上逊色,见到我们过来,她有些吃惊,但更和气的问我们,“怎么现在这点儿了还过来?还当你们在瑞庆宫耽搁住了,索性就不进我这重芳宫来了。” 我冲屋门口探出头来看我的福王扮了个鬼脸,漫不经心地道,“什么时候都不来,今儿也不能不来呀。” 王琅瞪了我一眼,才规规矩矩地对皇贵妃解释,“在瑞庆宫,父皇又起迟了,就多等了一会。请贵妃娘娘恕罪。” 皇贵妃是恨不得把牙都龇到王琅眼前,让他知道蓬莱阁的事又要翻起来,皇上又要敲打他,东宫的日子,又要不好过了。又怎么会介意我们的迟到,她摇了摇满头的珠翠,仪态万方地说,“不要紧,都是一家人。就是迟到一会儿,又怕什么?横竖本宫除了服侍皇上统领六宫,也没有别的差事。再说这六宫太平,纵有奸邪小人,也脱不出皇上的圣明,本宫竟是无事可做,每日里就等着太子和太子妃过来陪我说说话,逗个闷子了。” 比起前段时间的惜字如金、黑脸包拯,皇贵妃现在不但口若悬河言辞便给,甚至连本宫都用上了。话里话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副后,好像我们元后苏家的大兴,根本不值得一提。 也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不知道苗家占地的事,说起来,我公公可没有委屈她。东西六宫的财权,的确是为此人一手掌握,皇贵妃的确是不缺钱花的——她也根本没有多少花钱的地方。皇上疼福王,几乎是疼到了心坎里,福王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上乘?苗家这些年来当官也捞了不老少,她要还是四处占地,那就是纯粹的贪得无厌了……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起了这事,一边笑嘻嘻地说,“太子,您瞧这贵妃娘娘都这么说了,咱们今儿横竖也没事,要不,您有事就忙去。我在这陪贵妃说几句话,逗一逗闷子?” 王琅又瞪了我一眼,但眼色中却也有微微的笑意。他轻咳了声,居然也没有反驳我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道,“娘娘是和你客气呢,世暖,你还当真了?” 话赶话说到这里,皇贵妃当然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了,她笑着说,“哪里话,求你们来都来不及呢。来,小十儿过来,今儿咱们好好喝喝茶说说话,你也和你六哥亲近亲近。” 她得意,我更得意——虽然对刚才发生的事,我还是云里雾里的,但我至少知道王琅是赢了,我也赢了,我们逼得皇上不得不让步,甚至还是笑容满面的让步。王琅……我想他也是有几分得意的,这三个得意的人凑在一起,气氛当然很活泛,我甚至还给皇贵妃说了好几个东北的战事,福王呼扇着长睫毛,听到入神处,甚至大有跃跃欲试的冲动。“以后我大了,也要学三哥一样,到前线杀敌去!” 这孩子不愧是我姑爹的种,娇养到这个地步,说到打仗还是一脸的兴奋,似乎根本就不怕血。 我就吓他,“到了东北,谁管你是不是天潢贵胄,必须先杀点什么,做个投名状。十弟能杀鸡不能?要是能杀一只鸡,我就让哥哥收编你。” 福王闪了皇贵妃一眼,还没有说话,皇贵妃已经不悦道,“这孩子金尊玉贵的身份,手上沾了血那还得了?这种话,太子妃还是别多说了。” 皇贵妃也真的很疼福王,话里话外,是无形间将福王的身份,自然而然地抬到了元王这个手上沾了无数蛮夷鲜血的藩王之上。 我看了皇贵妃一眼,想要说些什么时,屋外就奔进了几个侍女,也不顾我们就在一边,便弯腰在皇贵妃耳边说了几句话。 皇贵妃顿时脸色大变,方才颐指气使的风度,俨然已经消失不见,她几乎是一把抱紧了福王,近乎失态地追问,“那……那皇上怎么说?” 那宫人看了我们一眼,面上现出了少许为难。 我立刻知道,这一次,我公公应当是真的‘收到’了那一封奏折,恐怕还相当‘震怒’。 然后我又敏锐地想到:皇贵妃看来的确是知道占地的事,否则,她不会一点吃惊都没有,只有无尽的恐慌。看来她也明白,这一次是坏了事了。 紧接着我又发散开了思维,掂量起了皇贵妃的为人性格斤两,接着宽慰地发现——一个只会在蝇头小利上斤斤计较的人,绝无可能威胁到我姑姑在皇上心中的位置。王琅的太子位,终究是有几分稳的。 嘿,士别三日,我苏世暖遇到事情,心里也会接二连三地冒出这些小泡泡小盘算了。 我就很得意地看了王琅一眼,想要炫耀我的进步。 王琅眼中异彩闪烁,却似乎早我一步,已经想到了更远的地方。 72、爱好龙阳 虽然皇贵妃不是个很深沉的人, 但毕竟大家都在深宫中打滚,得到一个坏消息便忽然翻脸的事——我看她虽然很想做, 但始终还有一点城府,可以将她满腹的担心隐藏起来, 耐着性子陪我们喝过两盏茶,再开口逐客,“本宫也乏了,太子和太子妃请自便吧?” 这话虽然是询问的调子,但皇贵妃一边说,一边已经站起身来。 看来,是连这一段时间都等不了, 迫不及待地要去瑞庆宫求情了。 我真恨不得再跑到瑞庆宫去看一段热闹, 不过有王琅在,此事当然也只能想想。能够硬生生将皇贵妃拖上两盏茶工夫,不让她到瑞庆宫去坏事儿,今天的成就, 已经算得上辉煌。 王琅也低眉敛目, 神色宁静地站起身来,向皇贵妃道别,“娘娘好生休息,儿臣告退。” 福王却很有几分依依不舍,他过来牵着我的衣襟,笑着说,“六嫂, 小十儿得闲了找你,你可要说故事给我听。” 这孩子当然很可爱,要不然我公公也不会这样过分地宠溺他,此时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好像一把小扇子一样,将无尽的央求和兴致扇到了我心里。令人觉得他就像是一头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可爱,我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好啊,得空了你来找六嫂。要是六嫂也得空,就给你讲故事。” 笑话,装可爱这一招,整个四九城还有谁比我苏世暖更精通?福王的迷魂扇,还扇不倒我。 这话里的意思,福王当然也听出来了,他失望地看了皇贵妃一眼,倒没有再说什么。 我和王琅并肩走出重芳宫,又过了一会,王琅才沉吟着说,“福王也真的很有自己的主意。” 我想到这孩子稚嫩的主意,就是忍俊不禁。“小十儿当然冰雪聪明,不然皇上又怎么会这么喜欢他?” 偏偏福王就是因为聪明,才看出跟着苗家,跟着皇贵妃走,眼下虽然舒坦,可等到将来我姑爹龙驭上宾之后,等着他的就是憋足劲的报复。这孩子在今天的事之后,恐怕是想要对他的太子哥哥,卖上一点好了。 宫中人事,从来都错综复杂,我想到刘盈和刘如意的往事,不过看了看王琅,又觉得他的个性和刘盈实在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再说我姑姑也决不是吕雉一流人物。想了想,又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可我的表现,当然没有瞒过王琅,他反而主动来撩拨我,“苏世暖,现在说话前也晓得过一过脑子了?” 见我不答,顿了顿,他又夸奖我,“今天在瑞庆宫,表现得可圈可点。终于有一点入门的样子了。” 体会到我已经渐渐长大,渐渐进入帝国最上层的游戏圈这个事实之后,陈淑妃、柳昭训甚至是皇上,表现得都有几分低沉。唯独王琅却并没有一点怅惘,在他来说,甚至已经算是表现得很高兴。 我就问王琅,“你就一点都不缅怀死掉的那个苏世暖?” 王琅白了我一眼,很有几分不高兴,“你不把死呀活呀地挂在嘴上,就不会说话?” 没有等我反驳他,他又慢慢地说,“小暖,你总是要长大的。”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在所有人之中,就只有王琅逼我最紧,对我的要求最高。 爱之深,责之切。他毕竟是太爱我了,才这样迫切地希望我能成长起来,至少在深宫内院,可以自保。 我就觉得肩上的压力更大了一点,然而心底却又泛起了一点甜,便默不做声地将手插进王琅的臂弯中,又强着将头靠了上去。 王琅也没有阻我,他只是在我耳边轻声说,“一心学业,冷落闺房,嗯?苏世暖,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哎呀呀,却是忘记了刚才顺手就将他拉出来,做了我的替罪羊。 “谁叫你爱好龙阳,专宠娈童……”我输人不输阵,甜蜜蜜地侮辱着王琅,在身后阿昌忍不住的啜泣呜咽中,大笑着和王琅回了东宫。 我公公虽然还是想护着苗家,但在占地的事上,我既然装了糊涂,他失去将此事化为家事的最佳契机。倒也就爽快地服了输,摆出了公正的态度。等御史台的折子递上来,就下令让锦衣卫去调查清楚,苗家到底是怎么占地的,又是以什么名义,占了周围人家的多少地。 锦衣卫的首领虽然我们也都认识,但这种东西,唯有握在我姑爹自己手里,才会令他放心。我和王琅、苏家当然都不会贸然沾染。老人家这是又把事情的态势给握到了自己手上——他毕竟还是天子,这件事能办成这样,我觉得已经算是一场小小的胜利了。 “哥哥还在回家的路上,这件事要是没有个能让各方面都满意的结果,姑爹也不好见侄子嘛。”嫂嫂又一次进宫看我的时候,我就和她念叨,“还当你和王琅商量了什么国家大事,这么一点点小布置,也要煞有介事地拦着我。” 刘翡挑了挑眉,罕见地没有驳我,她只是说,“这里面有很多别的事,是你不方便知道的。” 到底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我就没有问了。 从前没长大的时候,总是恨不得什么都知道,现在渐渐睁开眼,反而明白很多事不让我知道,其实也是在保护我。 等我哥哥都走到城外了,锦衣卫那边才有了结果:苗家几次用福王名义在京郊占地,除了我们苏家之外,受害者还有十多户,官户、民户甚至连商户都有,连带苏家,一共是占了七十多顷地皮,和苗家原来的田庄连成了一片,甚至都延伸到小汤山脚下了,据说在小汤山下还兴建了一栋别墅,虽然正在施工,但据锦衣卫的说法,是‘美轮美奂,几乎尽善尽美’。 大云皇室其实挺贫苦的,继承了前朝的传统,除了宫内的太液池,和京城边角的御苑之外,并没有多少皇家园林。连皇上都没有开口说要修园子,没想到皇贵妃倒是先行一步,这件事到现在,终于除了冒犯我们苏家之外,还冒犯了我姑爹的尊严。我姑爹的处理办法也出乎意料的严厉,苗家当然遭到申斥,要将七十多顷地皮钱赔给苦主,再退还田亩。皇贵妃也得了很大的没脸,她几次去瑞庆宫想要见我姑爹,都被挡在了门外。至于老尚书亲自请见自责的帖子,也被皇上搁置在了一边,他还亲口和马公公说,“大云外戚,从来都安分守己,想想朕的母族万氏。人丁繁衍至今,单单老子嫡亲的表哥表弟,表侄、表侄女就有几十个。什么时候给老子闹出过难堪?年年还都布施粥米医药。苏家更不要说了,一家人几乎全死于国事,剩下世阳一个独苗苗,一肩挑两房,才长到二十五岁,连香火都不曾留就又披甲上阵。苗家他妈算老几,一个妾的亲戚,也跋扈成这样,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了?” 帝王脸,真是变得很快。皇上也有很多年没有这样严厉地指出皇贵妃贵妾的身份了。 这番话虽然是私底下向马公公感慨的,但马公公当年受过咸阳宫很多照顾,他回头就把这番话告诉阿昌。阿昌告诉小腊梅,小腊梅又告诉我。我便美滋滋地将这番话,又告诉了陈淑妃。 告诉给陈淑妃,也就等于是告诉了东西六宫,告诉了朝野上下。皇贵妃第二天就病了,病势还很沉重,君太医回太医院打听了一番,回来告诉郑宝林,“贵妃娘娘这一番可是真气病了,听说气得当时就咳嗽起来。现在一要说话,就咳嗽不绝。重芳宫上下,都很担心她的身子。” 郑宝林回来给我请安,当然又把这事说了一遍。我听得眯起眼睛来笑,终于有了一点运筹帷幄的感觉。 “李淑媛最近就安分多了吧?”我向郑宝林打听,“听马才人说,最近她老往重芳宫跑,想必也是担心她表姨了。” 郑宝林挥了挥手绢,云淡风轻,“淑媛一片孝顺纯善,自从娘娘有恙,便如丧考妣。成日里前去重芳宫代太子妃尽孝,确实令人感佩不已。” 王琅和我嫂嫂联手出击,真是非同凡响,非但缓解了皇贵妃的侧面冲击,还将东宫里的烦心人物给镇压得说不上话。我入门快两年,说起来也就是现在才有了一点逍遥自在的感觉。抛开和屈贵人的‘年前之约’,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操心的事。忍不住就眉开眼笑,拉着郑宝林炫耀,“嫂嫂给我带了一件貂裘,郑宝林也是东北世家出身,我穿起来给你看看?” 郑宝林虽然清高,但并不是个傻子,一直也很懂得敷衍我这个女上司。马才人就要比她差一点,虽然尽力对我露出臣服的样子,但总还是有些鬼鬼祟祟的不服气。她欣然起身,笑着说,“好,今年冬至,妾身娘家也送了一条貂皮围领,且让人取来,若是能与貂裘搭配,娘娘就留下穿戴好了。” “一身的貂皮,索性再戴一顶暖帽,我就成一头貂了。”我和郑宝林说了几句笑话,就见到阿昌进了屋子,过来给我行礼。 “皇上请娘娘到瑞庆宫说话。”阿昌面上带了薄薄的喜色,“大将军已经进宫面圣,现在瑞庆宫中与皇上、太子叙话。” 我一下跳起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哥哥回来了!” 73、喜中之忧 虽然我苏世暖一直是个着三不着两的太子妃, 但毕竟系出名门,也有一点面子要维系得住。平时走出东宫, 也一般都打扮得四平八稳的,体现出太子妃当有的风范。 这一次却是连衣服都懒得换了, 就披着嫂嫂带来的貂裘冲进了瑞庆宫里。人还在门口,就听到我哥哥响亮的笑声。 “郑太监便跪在我马前,死命直着身子去够马缰,一边够一边又给我磕头,一边说,‘小的监了几十年的军,服侍了您们苏家几代的爷们, 也没有见到大少爷您这样的打法。大少明鉴, 咱这可不是给您拖后腿,可毕竟监军有责,今儿个还请您说个子午寅卯出来,否则——就请踏着我的头顶骨出营门吧!’” 紧接着就是皇上的大笑, “这个老郑, 到了这个时候还和你玩心眼子!” 别人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全不在意,大叫一声哥哥跳进屋子里,果然见得我哥哥站在屋子中间,大马金刀一条腿蹬在板凳上,正给我姑爹、王琅等人说书呢。 东北的日头居然没有把我哥哥晒黑,他几乎还是出京时那没心没肺的逍遥公子哥模样, 白净的面皮上仅仅多了几分风霜之色。就我对此人的了解来看,只要安养下来不出三天,这一点风霜之色也能尽退,又是活脱脱一个貌若妇人好女的京城纨绔状—— 见到我,苏世阳也大叫一声妹妹,奔过来就将我抱在怀里,上下掂了掂,又紧紧地抱住我,大声道,“亲妹哎,哥哥想死你了!” 皇上的笑声追着过来,“世阳还是这样率直豪迈!” 我哥哥比我大了八岁,长相随娘,文弱中带了一丝清秀,可这性子…… 我姑姑生前就经常说,“世阳这要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那可就说得通了——和你们姑爹的癫劲儿,真是如出一辙!” 也所以在这么多皇亲国戚家的小孩里,女孩儿,我姑爹独钟我和万穗两人,男孩儿,却是只有世阳一直独膺圣宠:在瑞庆宫中,他的举止有时候甚至比我还能更放肆一些。 毕竟是出嫁了的人,男女大防,大庭广众之下,似乎也要有所避讳。我挣动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哥!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我哥哥根本不搭理我,他握着我的胳膊,仔仔细细地将我打量了一遍,才满意地道,“你看你,心宽体胖,脸都圆喽!” 别人还没说话,皇上就先大笑起来给我哥哥捧场,“死小子,句句不忘拍你姑爹的马屁,还不都回来坐好,继续往下说?” 哥哥就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人群中央交给王琅,亲自让我在王琅身边安顿了一个座位,这才又撸了撸袖子,继续往下说。“姑爹说得是呀,我就在马上挥了挥鞭子,我说老郑,你是第一天认识我苏世阳?安城咱们怎么打下来的?外头下着瓢泼大雨,昼夜不停我连着猛攻了八天,女金人的十三万人马就在下游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两万人抄了他们的老家——指望我苏世阳按兵法打仗,老郑你是第一天出来当差?” 说到他的成名战,众人脸上自然而然都浮现出敬佩之色。我环顾了一圈,这才发现不但王琅和王珑、王玲都到了,殿内甚至还有临江侯他老人家,还有王珑他自己的亲舅舅陈大学士。 ……得宠的皇亲国戚几乎都到齐了,就独独少了苗老尚书…… 王琅捏了捏我的手,我就把心思抛开,专心地听哥哥继续说书。“老郑这一下也露了真章了,他和我交底:这些日子以来,蒙古人在边境蠢蠢欲动,颇有和女金人结盟的意思。我一下就打断老郑,我说这些话我可不爱听,蒙古人的事有王璎在呢,那小子凶猛善战。说到单兵对垒草原步战,连我苏世阳都要自愧不如,有他在,蒙古人敢在东北的事上放一个屁?这帮龟孙子也别走了,等我打完女金回头收拾他们!” 分明生得一团俊秀,现在这股子跋扈飞扬吐沫横飞的劲儿,看着……看着是真有几分流氓啊! 我忍住掩面太息的冲动,也不管哥哥说的是什么,先仔仔细细看了他一遍,直到肯定我哥哥还是我哥哥,连毫毛都没有少几根。我哥哥的传奇故事差不多也说到了尾声。 “就这样老郑也说不出什么来了。我让刘翠先往回赶,沿路安抚城防整肃守军,免得被小蟊贼们捡了便宜,反而乱了后勤补给的阵脚。拉上火炮就直奔白城,女金人还在墙头对我指指点点的,嘿,老子一看就乐了,你娘的,还当这是大云土产的弱炮。我一炮轰过去就对准了老贼酋,喝,老家伙半个脑袋立刻就被削掉了,什么红的白的,好像开了个染料铺一样,从千里眼里看,再清楚不过了。半边的眼珠子耷拉下来……” 福王微微色变,从喉咙里发出了一点声响,捂着嘴奔到了后头去。 我一下回过神来,不免带着笑意,又扫视了一番殿内众人。 像福王这样从小到大在深宫妇人手中成长的小娇娇,年纪又小,当然是禁不得吓的。我哥哥这几句形容几乎是从水浒传里现抄出来的,也就只有福王会被吓成这样了。 临江侯和陈尚书都是一脸的兴奋,黑白双城能够重归大云,简直是一振几十年来的低迷气氛。让我们大云的君臣,一致都有了重开盛世的念头。除了我这样对国家大事没有什么兴趣的女流之辈,男人们听到我哥哥亲自叙述起来,哪里还有听得不入神的?就连王珑都变幻了一下坐姿,脸上现出了难得的兴奋。 再看看皇上和太子,我却又怔住了。 王琅浑身上下,都似足了屈贵人,也就只有一双眼睛像我姑爹,可在这一刻,他们的姿势神态,竟似乎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样…… 这对父子脸上虽然都带了笑,虽然我姑爹笑在脸上,王琅他笑在眼底,但在笑意之外,似乎都有一股深深的担忧与淡淡的惆怅,游离于这样的大喜事之外。为这一份喜悦,带上了三分的沉郁。 我一下就闹不明白了:苏家就算是有了这份功劳,看世阳的样子,距离功高震主,始终有一段极大的距离。再说,现在世阳人才回来,不管是姑爹还是王琅,都犯不着上赶着猜忌他。就算姑爹有我看不透的心思,王琅也决不会在现在来猜忌我哥。 那,他们又为什么这样心事重重的,甚至连神态,连情绪都这样的相似…… 我又看了看王珑——此人心思细腻,比我更懂得读人的脸色,没准他能揣摩个子午寅卯出来—— 可王珑却是早已经一脸的入神,似乎完全被我哥哥口中的故事给吸引了进去,进入了那个纵马飞驰铁血横飞的江湖之中。 连下黑白双城,当然有很多故事可以讲,世阳一直很善于说故事,我姑爹也有无数的话要问,一直到掌灯时分,大家才移师到偏殿去吃饭。在座的都是自己人,姑爹也没有客气,灌了世阳几乎整整一坛子上好的莲花白,自己喝的也不比我哥哥少。连带着王琅、王珑等陪客,临江侯和陈尚书等人自然也都醉了。我虽然善饮,不过当着长辈外臣们的面,却不敢任性,只是陪着进了几杯就不再沾唇。等到酒过三巡宴冷肴残的时候,便赶快出面指挥宫人们,将快醉死过去的姑爹扶回去睡——老人家是一边打呼,一边犹自轻声的笑。 王玲早前一去就没有再回来,王珑的醉态也很安静,只是趴在矮几上沉睡。倒是临江侯要活跃得多,抱着个宫女似乎就不想撒手了。他老人家年轻的时候,这位小宫人或许还会又惊又喜,现在自然是只有惊没有喜,小鸡仔一样地在老人家怀里叽歪乱叫。要不是柳昭训也赶过来帮我安排,还很难将这个可怜的小丫头,从临江侯手中解救出来。 陈尚书年纪也大了,这一番醉得出不去宫,也要找一个妥当的地方安排。王琅撑着半醉的身子去了一趟净房,出来后醉态已收,他安顿我,“你回去歇着,我送世阳出去。” 以我嫂嫂的性子,哥哥回京第一晚要是不能回家,她必定要大发脾气,又是双身子的人了。 我就走到哥哥跟前,又留恋地抱着他的手臂蹭了蹭,哥哥甩了甩头,搂着我口齿不清地说,“妹子,别,别这样肉麻。改明儿接你和妹夫回家吃饭,你嫂子亲自下厨……” 我和王琅都笑起来:以刘翠的手艺,她的私房小菜,我们是真不敢领教。 “你送哥哥出去吧。”我就打发王琅,“一会儿也别回来了,我从这里直接回东宫去。” 王琅和我哥哥一直很要好,两个人从小就喜欢在一块使坏,这一次分别日久,久旷的龙阳爱好者,一旦凑到一起,一定有无数的话要说…… 我坏坏地在心里编排着王琅,一边往外送他俩,一边兀自就笑起来。不提防耳边一疼,却是被哥哥揪住了耳垂。 “小丫头。”哥哥一脸的红晕,都醉得走不稳路了,声调却还是慢悠悠的,带了一丝凉凉的味道。“笑得这样贼兮兮的,在想什么?” 哎呀,该死,都醉成这样了,还这么明察秋毫。 我转着眼珠,还在想托词时。王琅已经在一边慢悠悠地道,“总之没有好事,那是再不错的。” 死王琅,还是喜欢在哥哥跟前,拆我的台。 “没什么好事。”我索性坦然承认,“我在心里说王琅的坏话呢。”一边说,一边用白眼睛去看王琅。他低低地笑起来,也不以为忤,学着哥哥拉了拉我的耳垂,就算是对我的报复了。 哥哥转着眼珠子,瞥了王琅一眼,又看了看我,他蓦地捧腹大笑,把我推到一边,亲昵地环上了王琅的脖子。两个人跌跌撞撞步履不稳,很快就出了瑞庆宫。 “老六啊老六。”隐约还能听到他的声音飘回来,“哥哥我真是佩服了你哎。世暖这一辈子被你揉搓,该!” ……真不知道哥哥的心思到底是怎么长的,一句话而已,就能推导出他很佩服王琅! 醉了的人,真是不可以和他计较的。我捧着红脸,又回瑞庆宫后殿去找柳昭训。 柳昭训方才跟我一起把临江侯带出去之后,便回来安排陈尚书:今晚马公公也醉了,瑞庆宫话事的大管家不在,少不得我这个做媳妇的得出来帮忙。而这当然也意味着有很多事需要柳昭训和我一起分担,你比如说王珑,就不能一直让他在殿里这样趴着睡吧? 瑞庆宫中人并不少,不过刚才这一番热闹,很多宫人跟着皇上进了内殿,还有些奉承马公公去了。更有些懂事的已经追出屋子去服侍太子爷送客,再有被陈尚书带走的人。内殿居然一时间只有红烛高照,我左顾右盼,都没有看到可以差使的下人,眼看着王珑身子越来越斜,大有要扑倒地上的样子。只好亲自去宫人们待命的小屋里叫人——别人犹可,阿蒙今晚不见,却是该打。 小屋里是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一无所获地奔出来时,王珑已经扑倒在地,依然安安静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有点害怕起来:从来也没见过他喝酒……听说很多人醉到死了,都没有一点声音的。就是这样吐出来被自己的脏物给呛死了。 “喂,小玲珑。”我站在他跟前叫。“咦,奇怪,柳昭训死哪里去了!” 才要弯下腰来把他翻过来侧躺,忽然间脚底一滑,似乎不知有谁握住了我的脚踝一拉,让我整个人滑倒在地。天旋地转之间,我依稀看到了王珑的脸。 他脸上又哪有一点醉态可言。 74、白刃相见 一时间,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场面似乎就僵死在了那里,就连瑞庆宫里从来都少不了的, 轻得几乎只是在耳力边缘徘徊的行走声,也都随着今晚这特殊的情况而消失殆尽。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 已经被王珑压在了身下。只是他足够尊重,保持了一段距离,并没有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困在我身上,而是用手肘营造出了一方私密的空间,就在这瑞庆宫的后殿里,把我给困住了。 他在专注地看我,却并不说话——态度甚至有些严厉, 和旖旎温存一点都扯不上联系。就只是这样看着我, 严厉、审视甚至是深思的看着我,似乎脑海中有无限的思绪,在脑海中流转,让王珑这样的人, 都难得地将心中的思绪, 表露在了外头。 气氛本该旖旎暧昧,这还是我第一次和王珑靠得这样的近,我不知道一般的女儿家在这时候会想些什么。可不知怎么,我却只注意到了他领口处的一点酒污,还在心底思忖着:以王珑的好洁成癖,真难得在身上沾染上污渍。 一时间又想到了他和王琅的不同。王琅压着我,总是将我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总要我用眼神和动作来表达了自己的不舒服,他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出一点点地方给我呼吸。让人觉得我的这一点空间,都是他的恩赐。——虽然表面上看着克己守礼,但在私底下,他的需索要比一般人更强烈得多。甚至于这样的小事,都有所体现。 而王珑的气场和他六哥比,就透着那么的温和,那么的犹豫,他虽然压着我,但我知道只要我愿意,我是可以在下一刻推开他的。他并不会也不能将我强迫着留下来。 或者是因为这样,我并没有惊慌失措,甚至还保留了几分从容,我主动地找着他的眼神,却反倒似乎是他有些不愿意和我对视,竟将脸偏到了一边去。 气氛到了现在,才终于有一点尴尬。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坐了起来,退到了一段距离之外,这才站起身来出了屋子。 在这种时候,不应该再装疯卖傻了,王珑已经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得足够明白,我只希望我能将我的回绝,也表达得明白一些。 也许是毕竟有了很多伏笔,在这一刻,我感受不到一点怅惘、无奈甚至是恐惧,反而有种隐隐的畅快感,似乎有一个被捂了很久的脓包终于为人挑破,虽然也隐隐作痛,但脓水流出,距离痊愈,似乎也更近了一步。而在这畅快之外,甚至还有一些隐隐的好笑,引而不发。 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去打量王珑。 他还盘膝坐在地上,维持着将我压下时的姿态,眼波流转,似乎正在深思着什么。冠玉一样的脸上,少见地带出了迷惘。似乎有无限迷思横亘心中,令他百思而不得其解。 在和周围人的相处中,极少有一件事,是我自己心中有数,而别人却不得其门而入的。我想王珑的心思,此时此刻,应该是难得的一件事,除了我十拿九稳之外,连王珑本人都不甚了了的心思。 想了想,不禁又有些好笑起来,我没有再找柳昭训,而是一身轻松,独个儿踱步回了东宫,一路上越想越好笑:纵使以王珑的细微心思,在情之一字上,居然也这样地痴。 回到西偏殿,小白莲和小腊梅倒是已经给我预备好了热水。我跑得急,身边没带从人,这两个小丫头等到刚才,正想到瑞庆宫去接人,没想到小白莲走了几步,倒是和我在门口遇上。她顿时泥住我了,一边给我捏背,一边软语央求我,“娘娘,咱们也想听听大将军挥马北上,直下双城的传奇故事!” 小老百姓爱凑热闹的心理,真是从上到下再没有变的。我哥哥捷报才来的时候,坊间茶馆就已经开说了‘苏将军天兵神将’的故事。不过那是以讹传讹,如今有了我哥哥本人的亲自叙述,这些个小宫人们,免不得是要软语询问,将他的故事磨出来到处去传说的。 “阿昌就跟在太子爷身后服侍。”我和小腊梅说,“你们找他转述,他听得保准比我要全得多。” 小腊梅转着眼珠子,恨不得当时就脱身出去找阿昌。我看了直笑,又想到问,“王琅呢?他回来了没有?” 王琅却是直到后半夜才回了东宫,甚至还没有理我,而是先进净房洗漱过了,才倒在我身边,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你哥哥酒后竟是个话痨——” 我直笑,“你是第一次和世阳一道喝酒呀?今晚他喝得算少了,又记挂着刘翡,不然你哪有这么容易脱身?” 虽然和哥哥相见,是件喜事,但乱了一天,我也多少有些累了,一边说一边就在王琅怀里找了个位置。他便按住了我的肩膀,细细地摩挲起来,一边摸,一边缓声问我,“该不会今晚还要……” “讨厌。”我红了脸:这个人把我当成什么不知餍足的人了?“死王琅,当着哥哥的面欺负我不说。私底下还来!” 王琅低沉地笑起来,在我身后换了个位置,亲了亲我的后脖颈,“你要是不想,进东殿来做什么?” “我犯贱呀,不想自己睡觉,想要个人来吵我不成吗?”我口气很冲地回答,顿了顿,又禁不住和王琅一起笑了。 才想要张口告诉他王珑的事,王琅的手又滑到了我身前,环过我的小腹,将我密密实实地抱在怀里。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得出来,王琅又多了几分心事。 “到底怎么了。”忍不住就问他。“我看姑父也是,你也是,今天都有点心事重重的……世阳嘴上不说,感觉到了,心里未必没有看法。” 虽然我哥哥看着二傻,但这人心思有多细腻,王琅心里也是有数的。 “世阳不会介意的。”王琅浅浅地吁了一口气,呵得我皮肤上一阵湿痒,他靠近我说,“他心底只有比我们更着急的份。” 顿了顿,又若有所思地说,“今天吹得那么厉害,恐怕他也是有意而为……” “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我有点闹不明白了。“这个不高兴那个着急的,女金人眼看着就没有什么可闹腾的了。蒙古又积弱,正是建功立业继往开来的大好时候……” “你哥哥这一次北上,带了二十尊红夷火炮。”王琅淡淡地道,“火炮之威,你也听到他是怎么说的了。” 我的思绪一下就顿住了。 忽然间,我明白了王琅和我姑爹神色深沉的原因。 身为帝国未来的继承者,在福王因为血腥而害怕,在瑞王沉迷于胜利的喜悦中时。他们父子俩却都已经看明白了这一点:船坚炮利的,已经不再是我们大云人了。 “大云自己的火炮,我们也一直在试着造。”王琅在我耳边絮絮地低语,“结果如何,世阳不会不清楚。他最沉迷于这些奇技淫巧,笃信‘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心里想必是只有比我们更着急的份。” 就算是我苏世暖,都明白一个道理:打不过人家,想要空口白话凭礼仪道德来抢地盘,那还不如在家做梦更安耽。大云当年丢了黑白双城,就是因为技不如人,偌大一个国家,没有能战的兵,没有能带兵的统帅。现在虽然厉兵秣马,夺回了双城,但随着王琅的话,我才意识到在辽阔的天那一头,还有一些国家,已经可以为我们大云提供这样精锐的火炮。 若是有一天这些火炮的主人兵临城下呢,我们拿什么来对付? 难怪皇上虽然极力高兴,但这高兴中,却还是含了藏不住的隐忧。难怪王琅一边听,一边已经有所隐忧。眼下的大云虽然热闹,但是仔细一想,真是冷汗都要流下来:现在的大云,不再是当年揭竿而起挥军北上战无不胜的大云了。女金人和蒙古人已经够我们烦恼,而海的那头,还有很多我们并不了解的西洋人。他们的船只,也开始频繁地在大云的海域里出现。 “难怪人家都说忧国忧民。”忍不住就和王琅感慨,“以你的性子,只怕是想到这些西洋人,就觉得吃饭都不香了吧?” 王琅微微地笑了,他低声道,“你是了解我的志向的。” 是啊,我是最了解王琅的志向的。虽然这志向他一向深藏,但我知道他想要当皇上,并不是因为他是太子,而是因为在皇位上,他能够实现自己的志向。 “这天下在渐渐地变小。”小时候他就喜欢这样对我说,那时候我还懵懵懂懂,不明白天下到底是什么意思。而王琅已经知道天下在渐渐地变小,“有很多事现在不做,也许将来就来不及了。” “这一次黑白双城之战,毕竟是让姑爹知道了红夷人的厉害。”我就低声宽慰王琅,“你们男人的事我也不懂,我就想呢,你爹要是把眼睛往外看了,对你没准就能放松一点。蓬莱阁的事也好,苗家的事也好,都不会酿成多少风浪的。” 王琅嗯了一声,也说,“你哥哥也说,让你别把贵妃放在心上。苗家的事,他没打算善罢甘休。” 我不由一惊:我哥哥一般不多说什么,可他说到做到。看来这一次回京,他是铁了心要把苗家给踩到泥里了。 75、逍遥自在 有了哥哥出马, 我苏世暖的脑筋就又可以闲置不用了。反正哥哥嫂嫂和王琅,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哪个也都不会让我吃亏。我所需要做的就是给他们让出布局的空间手段,然后在必要的时候别扯他们的后腿, 就已经是个很合格的太子妃了。让我掺和到他们之间的那些个脑力博弈钩心斗角里,我是既没有这样的兴趣,也没有这样的能力。 而有了哥哥的那句话,现在我看皇贵妃,是怎么看都透了三分的可怜,老人家被贵妾两个字着实也打击得不轻。病了大半个月勉强痊愈,见到我们, 脸上是连一点喜色都很难伪装出来, 满面的灰败,藏都藏不住。这一幅可怜相也实在很好看,我是怎么看都看不腻,恨不得一天三遍地到重芳宫去请安。 再加上陈淑妃最近是一心为王珑选老婆, 也没有多少心思来约束我的行为……要不是还有和屈贵人的新年之约, 我的日子简直是几年来前所未有的逍遥快活。小曲儿哼着,好酒品着,虽然没有好菜吃,但有好男人睡着,外有娘家罩着,内有姑爹挺着……任凭是谁来过了我这样的日子,我想都恨不得和我换一换的。 比如说郑宝林, 看起来就很渴望得到我手中的权柄,恨不得立刻就把自己发配出宫去,遣嫁给君太医。 “这件事我可不能帮你。”我告诉郑宝林。“太子爷现在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要是给贵妃娘娘落了话柄,事情还不一定怎么样呢!你还是再等等,至少也等到福王就藩以后,才好帮你办事。” 虽然郑宝林也知道我说得在理,但她面上的泱泱,还是藏都藏不住。我不方便细问,就叫柳昭训去和她咬耳朵,柳昭训一去就是半天,回来告诉我,“君太医现在年纪也大了,家里人催得紧。宝林有些等不及,怕皇上春秋鼎盛,出宫晚了,生不得孩子。” 我差一点脱口而出,“那索性就在东宫生一个,我认了做干女儿……” 不过考虑到柳昭训的淫威,以及郑宝林一举得男后的尴尬,这句话,到底还是咬在了舌尖。只是柳昭训何等人也?她白了我一眼,用警告的口吻说,“娘娘行事还是要谨慎低调,现在苏家当红,苗家正少把柄。要是坏了您哥哥的大计……” 想到哥哥那一双文雅白皙的手轰击在我手心里的滋味,我不禁有些不寒而栗。“柳叶儿,可这件事就算宝林一时半会还捞不着,你也——你们家那一位虽然现在还没有回来,可是终究还是要回来的。” 柳昭训家中的那一位神秘人物似乎很有野心,在城破之后,他非但没有揭开伪装荣归故里,反而投奔了女金人的小首领,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于谁的授意,依然在兢兢业业地工作。柳昭训虽然思念得很,但一时之间无可奈何,也只好继续栖身东宫,等着那谁谁衣锦还乡的一天。 “奴婢又和郑宝林不一样了。”柳昭训脸上顿时多出了几个褶子,“娘娘要和奴婢装傻,也请别在这件事上逗柳叶儿。否则……” 她没有说完,也不需要说完,我腰间的几团软肉已经隐隐酸疼起来,成了这话最好的注脚。 想到郑宝林和柳昭训迟早是要出宫去的,经过当年东宫一事,马才人现在彻底洗心革面,只求服侍好我,在东宫能有个一席之地,姜良娣这朵颤巍巍的小白花,似乎也日渐绝望,有破罐子破摔的趋势,最近来东宫觐见的时候看到太子,不但没有温言软语地笼络他,言行之间反而隐隐有顶撞倨傲的意思。而李淑媛随着苗家失意,更是有了几分气急败坏,我就感到生活中除了阴魂不散的屈贵人之外,竟似乎没有一点阴影,可以威胁到我明媚的心情。 再加上屈贵人虽然难缠,但架不住我三不五时会把王琅带去和她一起吃个饭,现在看到我,终于也比以前客气了几分…… 我赫然发现,自从十三岁那年我姑姑去世以来,今年的冬天简直是我苏世暖最快活的一个冬天。 我公公都说,“自从世阳回来,世暖连脸都圆了!” 一边说,他还一边和气地拨弄着我的发髻,卖弄他身为姑爹的特权。 太子爷就端着茶望着我笑,“世暖心里装不住事。” 自从我哥哥大胜归来,皇上似乎就看出了王琅的好。不但什么政事都要听到‘小六子是怎么说的’,就是在往常很敏感的一些问题上,都主动作出让步,给了王琅他应该有的待遇。 比如说东宫的年例,今年已经补全了。还有历年来皇太子所有花费的真正大头:太子皇庄,皇上也终于舍得吐出来给王琅配备起来。我们东宫财政不至于再捉襟见肘,需要我花私房为王琅养小老婆。 就是平时请安见面的时候,皇上口中也很少带出福王的好来,更多的还是对王琅的勉励和训诫,“这份家当早晚有一天是要交到你手上的,你就不能和你的兄弟们一样耽于那些个闲书杂学……”在定鼎东宫几乎十年之后,他似乎终于记起来这个儿子的确是他的太子,这样温存的话,也出现在我姑爹口中。 真是一朝得势,霄壤之别啊。 我一边喝茶,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起了东北的战事和我哥哥的去处。虽然现在女金人已经被打服了,但皇上还是担心他们和蒙古人串联起来危害边境,现在元王正在磨刀霍霍,申请扩充他的随身卫队。可朝野之间,也不乏有呼声让我哥哥再披战袍,将他不世名将的招牌,再镀得响亮一点。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这一次姑爹的好脸色,才持续得这么久,这么温和吧。 听说朝廷上甚至出现声音,说福王也到了年纪,可以为他挑选封地,让现在京中居住的几个藩王,都尽早就藩…… 从瑞庆宫出来以后,我忍不住就攀住了王琅的手臂,心满意足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天气寒冷,我们就不安步当车了。王琅在我身侧坐好,望了我一眼,淡淡地道,“怎么,说你心里藏不住事,你还真就把喜色都摆到脸上了?”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嘛。”我喜孜孜地说。“自从嫁进你们家来,我是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过。担惊受怕简直就是喝水吃饭,王琅,你难道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人家是这样过日子的?” 王琅看了我一眼,动了动嘴,他慢慢地说,“苏世暖,你还是……” 话说了一半,却又没了下文。 这个人虽然什么都好,但毕竟咸阳宫不是他自己的家,自小寄人篱下,恐怕是真的没有尝过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什么时候看事情,都看得这样悲观。 我就压低了声音安慰王琅,“你放心,我不至于得意忘形,碍着了你和哥哥的事。也决不会多问一句,免得打乱了你们的安排。我就这样没心没肺傻乐我的,姑爹见了,心底也高兴些。” 朝政上的事,我虽然不懂,但也决不会就这样不闻不问。我哥哥一回来就非得要揪着苗家侵占苏家田地的事,不依不饶往下彻查,又翻出了苗家当年的那些疏漏大做文章。为的是什么,如今的我也几乎明白了一半。 皇上虽然是天子,虽然是万岁,但也不可能什么事都随心所欲。他要用苏家,而苏家也能为他所用,那么有些事在苏家开口之后,他就是要回绝,也要掂量怎么说话,不至于寒了近臣的心。我哥哥在东北出生入死,为的是太子,也是他的亲妹夫。现在战果彪炳之余,皇上要再拿福王敲打太子,非但显得过分薄情,其实也已经失去了作用。 除非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否则即使要扶持福王上位,他镇得住元王,压得住苏家么? 而一旦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以苏家如今的民望,朝堂上反对的声浪,将会巨大到令帝王本身都招架不住。到时候在东北虎视眈眈,虽然伤筋动骨,但毕竟还没有灭亡殆尽的女金人,只怕就要笑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是一句都不必说透,彼此就已经心照。王琅这货真价实的太子待遇,皇贵妃的大病,福王的失宠,其实也都是世阳在东北打出来的。我想除非皇上冒着将来无颜面对我姑姑的风险,将苏家满门抄斩,否则王琅的太子位,应当已经稳若泰山。这件事最大的变数,还在于我哥哥到底想要做什么,他是只满足于将皇贵妃压到如今这个地步呢,还是要赶尽杀绝,令苗家烟消云散,逼得福王只能以稚龄提早就藩。 而这也不止看我哥哥的意思,归根到底,还得看王琅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我想从东北大胜的消息传来的那天起,王琅多半就已经思忖起了这个问题。时至今日,根本不需要我这样的童生,来对他这个进士及第的大心机家指手画脚。 眼看王琅对我的说辞,还是一脸的不置可否,我就靠到他耳边轻声说,“我现在就是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打算想了。我想的就是一件事……我想我们什么时候能生个小王琅,给我揉搓着玩儿……” 太子爷的态度就算再深沉,听了我的这句话,他的眼神也黯了下来。仗着在御辇里别人看不着,他冰冷的手,便钻进了我的袄子里。“小暖……” “嗯?”我已经有了几分意乱情迷,就连声音都虚了起来,人更是早向他靠了过去,不知不觉,嘴唇都要嘟起来了。 然后王琅冰冷的手指,便狠狠地照顾了我腰间的那几团软肉,他的手劲甚至比柳昭训还大,捏得我叽歪乱叫。“疼死啦!哎哟!又痒!” 他这才满足,靠回迎枕上似笑非笑地抬眼斜睨着我,低声说,“大庭广众之下,太子妃仔细失仪。” ……总之,就是江山易改,王琅都改不了欺负我的爱好就是了。 我捂着腰泪涟涟地看着太子爷,正要控诉他骇人听闻的暴行,却不料透过了重纱窗一角,瞧见了一个很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羊选侍身边伴着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这一行三人正弯着身子,给我们的御辇让道。 76、规行矩步 又过了两天, 我姑爹开恩准我回家省亲。 “咱们还是悄悄的,把你安排到大报国寺去礼佛。免得你正儿八经回去省亲, 不能坐多久不说,还劳民伤财白费事儿。”姑爹笑得眼睛都要眯起来。“这一次, 让你多住几天,连你身边那个包子脸一起带回去省亲,也让世阳享一享天伦之乐。这小子和我念叨了几次,说是这次回来,你这个亲妹妹也就是那天惊鸿一瞥见了一面。有心想要背着婆家人问问你过得开心不开心,都没有找到机会。” 刘翡毕竟身怀六甲,行动并不大方便, 现在身子已经显怀, 我让她别老进来看我。说起来自从哥哥回家,我虽然腰身挺直了做人,但的确也没有怎么和娘家人相聚。 只是……那天在御道边上见到的羊选侍,多少还是让我心里有一丝顾虑。 羊选侍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我心里还真没底。这件事我虽然告诉了王琅, 但太子爷还是一贯八风吹不动的死样子,听我复述之后,也就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并不肯多加置评。 “姑爹怎么忽然这么疼我了!”我就笑着泥姑爹,“好姑爹,您就开恩让王琅也陪我回家住两天可成不成?也让世阳好好教训教训他,给他一个迟到两年的下马威!” 我成亲的时候, 我哥哥已经动身去了东北,还是临时找了临江侯万羽来做我的娘家人,老陈尚书来送我出嫁。说起来,娘家人的下马威,王琅是没有尝过的。 皇上指着我,笑着提醒王琅,“小六子,你媳妇算计你呢。” 现在皇上和王琅也会像一般人家的父子,开起这样的玩笑了。 王琅望了我一眼,浅笑着说,“世暖的德性,您老人家还不清楚吗?” 这句话顿时使得皇上龙心大悦,他捋着胡须大笑起来,又冲我眨了眨眼,“若是在往常,就答应小暖了也无妨。不过现在快到冬至了,小六子还有很多事要做。” 皇上生性惫懒,冬至日的大朝会、祭祖这些力气活,由太子代行已有多年。王琅每年冬至那天都是要到天坛去吃风的,前前后后,也有五六天的时间脱不开身。 我到底还是带了三分的犹豫,不知道姑爹这安排背后,是不是又有什么深意,还是老人家只是打算再加恩于苏家,把我哥哥宠得更无微不至一点。想来想去,只好拿眼睛看王琅。 王琅脸上带了淡淡的愉悦,倒是难得地暖了他冰冷的气质,只有那双眼还是永恒的冷若孤星,他几乎是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我就赶快扑到姑爹膝盖上谢谢他。“还是姑爹疼小暖!” 皇上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王琅,一边笑,一边弹了我的脑门一下。“规矩点,就是小六子来看你,带你出去玩儿,也别把他爱好龙阳的名声,再发扬光大了。” 也不知道是谁那么有意思,认准了王琅爱好男色的名声不放,居然开始传说他和我哥哥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些故事。我在瑞庆宫里谈起来的时候,皇上还让马公公去查一查这谣言的源头。——其实会让马公公去查,足见皇上对皇贵妃到底还是有情分的。果然马公公一出马,其怪遂绝。就是皇贵妃身上又闹了不舒服,累得李淑媛忙里忙外,加衣侍药的,这一阵子居然很少来东宫碍我的眼,也算是分外的收获。 我就看着王琅嘻嘻地笑,调戏他,“太子爷,可别乘臣妾不在,又宠幸起了阿昌,以至于将万千宫娥彩女,冷落闺房……” 王琅横了我一眼,在我姑爹纵情的笑声中,并指成刀,冲我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拉——不幸中的万幸,这一点威胁,并没有避过皇上的眼神,他笑得居然更开心了。 这一次奉钦命婉转回家省亲,我并没有打算多住:我毕竟还是国朝的太子妃,冬至天坛祭祖之后,腊月里还有一次朝会,这是我必须露面的场合。倒是有心将柳叶儿留在苏家,陪养娘过个春节。所以柳叶儿来问我的时候,我就说,“怎么都要住到冬至完了再说,十天半个月呢,你多收拾几件衣服。” 或许是我一直很少瞒骗她什么,柳叶儿不疑有他,还问我,“这一下就是半个月的时辰,您就不怕——” 我泰然地说,“有哥哥在,王琅要是敢有什么异动。哥哥肯定能生阉了他。” 柳叶儿一边白我,一边笑出了无数个褶子,又揶揄我,“我这也是白操心。太子爷要是有心背着您拈花惹草的,您就是住在东殿,他都有办法把狐狸精带回来。” 可不就是这个理了?栓得住王琅的心,我就是一走半年,他也不会瞅别的女人一眼。要拴不住王琅的眼睛,他身边什么时候缺过美人?防他,我是既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心思。 不过,我看得开,却并不代表东宫妃嫔们都能明白这一点。 我要回家省亲的消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翼而飞,走漏到了朝阳宫去。 郑宝林第一个来给我请安,向我含蓄地表起了忠心,“君太医每天都来给太子爷请平安脉的……娘娘就放心吧,朝阳宫也还有我在呢。” 自从君太医进典药局当差,这个冷美人是一天比一天更娇艳欲滴,要不是眉宇间那股幽怨还没有完全散尽,我还真要以为她和君太医已经私底下将什么该做不该做的都做过了——其实做没做过,我也不是很在乎,但当着王琅,有些事也不能太难看。 “那就拜托你了。”我笑着说,“你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可以和柳昭训说一声,让她给你带回来。” 得知柳昭训要和我一起出宫,郑宝林面色一变,“娘娘,东宫可以一日无您,但不可有须臾离得开柳昭训。柳昭训这一去,东宫的天,可就垮了半边了!” 要不是郑宝林说出来,我还真不知道柳昭训在无形中为我做了这样多的工作。就是柳昭训自己都很有些诧异,“宝林真是客气了,我平时也就是帮着娘娘管点闲事,其实性子惫懒,说起来东宫琐事,如今也都是娘娘亲手打理。” 郑宝林正色提醒我,“娘娘,柳昭训可是把守在朝阳宫偏殿……” 她这一说,我倒是恍然大悟。 郑宝林得到我的默许,可以和君太医暗通款曲,并不代表朝阳宫里的其他人有这样的便利。柳昭训虽然经常到东宫来侍奉我,但她人住在偏殿,无形间就是起到了监视出入的效果。余下三个美人要出门,总是要先过了她这一关。 马才人先且不说,王琅就是吃了春药都不会动她。可是李淑媛和姜良娣并不知道这件事呀,柳昭训一走,两人难保有所动作。尤其是苗家最近被我们苏家连番打压,都到了火烧眉毛的窘境了,难保想要直接从太子爷下手,向他表示臣服,顺便再郎情妾意一番,换得太子爷的动摇与让步…… 这样一想,我反而更放心下来。 王琅如果会中李淑媛的美人计,也就不是王琅了。再说,他恨皇贵妃,只有比我们更刻骨,更切身。李淑媛要自取其辱,我乐得给她方便。 至于姜良娣,这朵小白花能闹腾出什么风浪来?就是她成功地爬到了王琅床上,终究也会被王琅无情地甩下来。 不过郑宝林要提醒我,始终是她的好意。我就笑着对郑宝林点了点头,勉励她,“就要麻烦宝林为我看好朝阳宫的大门了。如有异动,君太医是可以随意出宫的……” 郑宝林面上浮上一层凛然,她点头道,“妾身必定不负娘娘所托!” 又过了两天,去大报国寺礼佛的阵仗排好了,当天王琅要陪着皇上去见北边来的一些臣子,居然不能亲自送我归宁。皇上就安排了王珑来护送我去大报国寺。 王珑也很上心,他早早地就出了宫,派阿蒙告诉我,“瑞王爷在神武门口的仪仗卤簿那头等着您呢。” 自从那天晚上,他想要做什么,最终又没有做什么之后。现在反而变成是他在躲着我,不是我在躲着他。我是气定神闲,只等他来找我,听到阿昌这样说,还有几分遗憾,“好多日子没看到七弟了,去露华宫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撞见他。” 阿蒙的脸垂得低低的,“七王爷最近心事沉,为选妃的事,和淑妃娘娘闹着别扭呢。” 他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还请娘娘有暇时,到露华宫多走一走,为我们七王爷说几句好话——淑妃娘娘气得好几次都不肯见我们王爷。” 我不置可否,打发阿蒙,“你先下去喝杯茶,我这里还有一点事要安排。” 打发走阿蒙,又把东宫的几个宫娥彩女叫来说话。 东宫五美难得到齐,这一遭和年前王琅刚回宫的时候,几美难得齐聚时的景象,又有了很大的变化。 曾经风头最劲,打扮得最俏丽的马才人,如今只穿了一身简单到俗气的桃红小袄,连粉都没上,看上去和扫地的宫女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一进门来,她就上赶着给我倒茶捶背,和小白莲抢活儿。 郑宝林面上的病容虽然有所消退,但还是一脸病歪歪风吹就倒的样子,说几句话就要咳嗽几声,给我问过安,她就到角落里娇怯怯喝茶看戏。作壁上观的意味相当明显。 柳昭训不必多说,自然是一脸的欢容,出宫省亲对她的肚皮来说,实在是很大的诱惑。 姜良娣脸上那急于讨好谁的怯懦,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换成了一股戾气,看人的时候好像谁欠了她多少钱似的,简直是怒目而视,一看就知道这姑娘她准是……准时思春久了又欠阴阳调和,所以胸中一股不平之气浩然而生,阴阳调和之人如我,看了倒有三分怕她。 再看看李淑媛,这姑娘这几年来倒是没怎么被我折腾,可也要比入宫时憔悴了几分,最近苗家消息不好,她身为贵妃心腹,心情自然也差,虽然还勉强端着倨傲的架子,但色厉内荏之处,却是连我都看出来了。见到我的眼神飘过来,她是先躲开了一瞬间,才扭过头恶狠狠地迎上我的视线,似乎是要通过她的僭越,来证明她还没有输。 我忽然油然明白了一件事:其实对一个女人最残忍的折磨,就是持续不断地无视她。这样看来,王琅小时候必定已经懂得了这个道理,所以才会持之以恒地不搭理我,这才将我折腾得心心念念,只想让他的眼里全都是我。 而李淑媛、姜良娣、马才人的努力,却已经不可能收到同样的效果。王琅不是个多情种子,他心里装的是天下,或者在闺房中,他也就舍得为我花一点心思,留给其他女人的,注定是永无止尽的无视。 忽然间,对于这三个美人儿,我不再有一点忌惮或者厌恶,取而代之的反而是深深的同情。 我就和颜悦色地对李淑媛说,“淑媛这一阵子也辛苦了,本宫不在的时候,你们就少往东宫来服侍我,多在朝阳宫休养生息吧。” ……同情虽然同情,但该做的防范也还是要做一下的。 李淑媛很明显地咬了咬牙,才装出欢容来。 “是,娘娘。”她轻声说,“妾身必定规行矩步,请娘娘只管放心。” 尽管极力收敛,但她的话里,还是透出了一点恨意。 77、棋高一筹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 这一次我肯定又要金蝉脱壳,回苏家省亲。不过过场还是要走, 虽然没有排出太子妃的全套仪仗,我到底还是带了一百多个人威威风风前呼后拥地去了大护国寺, 王珑把我送到地儿,倒是没有就走。等我在大报国寺吃过一顿点心,他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几辆马车,拉着我和小白莲小腊梅柳昭训几个人出了大护国寺,他自己坐了一顶轿子,在后头压阵。 小腊梅就轻声和小白莲感慨,“到底是腿脚不方便……” 小白莲频频后顾, 脸上的心疼浓得都要滴出来。我啼笑皆非, “小玲珑又不是不会骑马——只是你见过王爷亲自护送一支车队去苏家的吗?那不是明着告诉大家,我苏世暖从大护国寺偷溜回去了?” 这两个小丫头还要嘀嘀咕咕心疼她们的瑞王爷。我听得很有一点不耐烦,不禁开始怀念柳昭训:柳昭训虽然喜欢拧我,但却有一点最好, 她从来不乱发春心。 到了苏家, 我哥哥人并不在,倒是刘翡老早就捧个大肚子出来迎接。还要作势给王珑行礼,吓得他一下从轿子里蹿出来扶住了刘翡,“大表嫂,你这是吓唬我。” 我嫂嫂哈哈大笑,“肚子里多了一条小虫子,也值得你们这样做张做致的!” 她抓住王珑就不肯放, “死小子,上回我进宫见小暖,想要叫你来说话,你怎么不来啊?是看不起我?嗯?” 刘翡上次进宫,我和王珑已经有过了那次尴尬,他不肯来当然也很正常。 我就悄无声息地下了车,抱着手臂在马车边站着,愉快地观赏刘翡调戏王珑。 王珑平时总是一脸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所以在遇到刘翡这样的女流氓时,分外就有几分不知所措,他脸上居然蒙上了一点红晕,“大表嫂,王珑可绝没有这个意思。” 他似乎想要告辞来着,但是刘翡根本就不给他机会,不由分说就拽着王珑的胳膊往后堂走。“来来来,大表嫂也难得招待你吃一顿饭,今天小暖是姑奶奶回娘家,你呢就是我请的陪客。一会儿世阳回来,你就陪着他喝酒!” 王珑首次求助一样地扫了我一眼,看到我冲他龇牙咧嘴的笑,他涨红了脸,竟似乎有些不满地白了我一眼,罕见地露出了满面春风之外的表情。 说起来,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多大的人了,还那么聪明,连自己的心思都看不清。还要我苏世暖来旁观者清…… 好吧,我赶快端正起态度,也帮着他劝阻嫂嫂。“嫂嫂,人家小玲珑忙着呢,一会还要回宫和表姑吵架,你就别拦着人家了——” 刘翡虽然流氓,但毕竟还是个女人,家长里短蜚短流长,对她当然也有绝大的吸引力。她的眼睛一下亮了,“小暖,怎么能当着人家的面,道人是非!” 王珑脸上的感激才出现了一瞬,刘翡就捧着肚子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就让七表弟自己来说吧,你一向孝顺,这一次和表姑吵架,肯定全是表姑的不对!” 说话间,我们已经进了后堂,一个眉清目秀的伶俐小丫鬟早迎上来引导入座,又为我们斟上了新茶。王珑端着茶,似乎已经丧失了离去的勇气,只是仔细地研究着茶杯上的花纹,对刘翡滔滔不绝,关心中夹着盘问的话语,偶尔回答一个嗯字,期期艾艾地,似乎想要这样把刘翡给敷衍过去。 刘翡能够以一介女流在东北经营出偌大的名声,当然是有她的独到之处,她钉着王珑问了几句,左猜右猜,已经接近真相,“七表弟,我听说最近你选妃的事闹得也挺热闹的呀。该不会是你看上的人和表姑不一样,两个人打上擂台了吧?” 小玲珑被问得一头大汗,求助的眼神不断向我投过来,似乎根本已经不记得我们之间现在应当很尴尬。——毕竟是一起长大,虽然尴尬在,但情分也在。 我就笑着给王珑解围,“养娘怎么不在?嫂嫂没发觉,柳叶儿很有些坐不住了吗?” 刘翡哎呀一声,顿时就想起来,“柳叶儿,养娘不肯出来呢,说是身上不舒服,在屋里躺着叫唤,就是不肯起来。” 柳叶儿面上一白,一咬牙就站起身来。“七王爷多坐一会,妾身也有些不舒服,请容先行告退。” 没等王珑回话,她就昂然直入后堂,好像这里是她家一样:在苏家,我们本来也没有把养娘母女当下人看待。 王珑得到这个喘息的机会,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抓住了它,问刘翡,“不知道柳昭训的心上人在东北行止定了没有?” 事关东北大势,刘翡的表情也严肃起来,她扫了身边的丫头一眼,心不在焉地道,“上回传来消息,还是半个多月以前的事。似乎有些事牵绊住了脚步,再要往深,我也不清楚了。还要问世阳,他知道得更多一些。” 顿了顿,又笑着谢过王珑,“听说把柳叶儿接进宫是你的主意,七表弟这一向在宫里,想必是没少照顾小暖。我这个做嫂子的倒是失职了,来,在这里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聊表谢意!” 王珑简直汗都下来了,他几乎轻轻地□□起来,俊逸的脸上甚至有了一点恐惧。“表嫂,世阳哥还没回来,就要喝酒?” 就连刘翡身后的小丫鬟都笑起来,我却很理解他的恐惧:王珑本来量就不多,我哥哥却是著名的海量。想那天在瑞庆宫里,他一个人是对上了临江侯、老尚书、我姑爹、王琅和王珑几个人的联军,都能把王珑喝成那样。今天王珑要是开了酒戒,就已经不是醉不醉的问题,而是醉成什么样的问题了。 刘翡却是不管不顾,双掌一合,“那可不是?来人,上菜!” 顿时就有人铺陈出了两桌子热气腾腾的美食,我起身执壶,刘翡执盏,为王珑倒了满满一钟暖酒,“来,嫂子敬你!”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恐惧的王珑,他斯文秀逸的脸上掠过了万千思绪,居然还意味不明地瞥了门口一眼,似乎在心底盘算着夺门而出。不过这主意终究太荒谬,王珑只好又冲我打眼色。 我就也用眼色告诉他,嫂嫂这杯酒敬出来,他是肯定要喝的。 又过了一会,王珑一声叹息,仰起脖子痛痛快快地就尽了杯中浊物,“嫂嫂敬酒,王珑当然不该辞!” 于是一切一发不可收拾。 等到我哥回来没有多久,王珑已经醉得不可开交,刘翡让身边的小丫鬟扶他下去休息。我看她人小体弱,还怕她扶不动王珑,谁知道人家二话不说,一撑就把王珑撑起来,半扶半拎地就挪出屋外——真不愧是嫂嫂身边,连一个小丫鬟都身怀绝技。 “嫂子,你要灌醉王珑,到底是有什么心思?”我就好奇地向嫂子打听,又拿眼睛去白我哥。“喝得一身酒气,人都喝倒了,你还喝!是嫌最近没酒给你喝个痛快?” 世阳哈哈大笑,“妹子长大了,知道疼人了!” 他冲我张开双臂,问我,“还要不要哥哥抱你?” 爹娘从我记事起身体就弱,我是由姑姑、哥嫂相继带大的。才出宫的时候,我被养得骄纵,动辄就要人抱。爹娘抱不动我,别人抱我又不要,养娘年纪也大了,我一要抱,只好由哥哥上阵。那时候世阳也才是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他臂力其实一直也不强,经常抱得酸了和我讨价还价,用金银珠宝,来许自己片刻的轻松。 现在要再将我抱起来,他根本也力有未逮,可我看着他的双臂,一时间真是有无限的情绪从心底满将上来,居然有了几分哽咽。“当然要!” 刘翡就在我们身后笑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你哥哥抱!” “兄妹感情好,要你管呀。”我和世阳异口同声顶了回去——这也是当年刘翡常拿来笑我的话。 三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世阳紧紧地抱了我几下,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才松开我的肩头,低声问,“你看皇上待太子,究竟是怎么个心思。” 我没想到第一句他就问了这个,一时倒是一怔,“哥……你怎么不问我王琅对我好不好?” 我哥哥扫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只有你这样爱听甜言蜜语的小娘们,才会这样问。我什么都不用问,只要看你一眼,就知道他待你好,你待他也好,你们俩和和气气,是再好也不过的一对。” 世阳的锐眼,真是没得说的好。我也就是白问一句,心底早已经开始思忖起了之前那一问的答案。听到世阳奚落我,也只是嘿嘿一笑,厚颜无耻地不当一回事,而是沉吟着道。“姑爹其实心里还是很明白的。废立是绝不至于,但老人家年纪大了,似乎担心太子年富力强……平时也经常敲打敲打王琅,不肯让王琅太过得意放纵。” 这点心思,世阳本人也看得出来。其实他出京的时候,王琅的处境要比现在还差一点,第一当时年纪小,差事办得也不大,显示不出他的能力。第二他毕竟还没有娶我,东宫的位置,坐得更加不稳。现在他的处境,是要比以往都改善太多了。 世阳想了想,又问我,“依你看,废立的事,皇上是想都没有想过喽?” 我低声说,“姑爹也不傻。福王虽然讨人喜欢,但胆小如鼠,那天听到战事,怕得面如土色。喜欢是一回事,继承大统是一回事……姑爹心里明镜似的,王琅的位置,还是稳的。” 我哥哥的脸色顿时一宽,他的肩膀显而易见地放松下来。而我和刘翡几乎是同时发觉了不对,我站起身来的同时,就听到刘翡发问,“怎么,忽然间问得这么仔细?是宫里出事了?” “出事倒还没有。”哥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锦衣卫那边的兄弟传消息来,说是今年夏天蓬莱阁的事有了新消息,羊选侍一口咬定,是太子爷在背后指使。这一计本来针对的,却是姑爹。” 我只觉得后心一凉,这才明白姑爹毕竟棋高一筹,我们这些小辈的心思,只怕没有能瞒得过他。 78、愿赌服输 我以为这一次回娘家, 必定是时光飞逝,没准还没等我玩够, 就已经到了冬至该回家的时候。可没想到事实却恰恰相反,在苏家我是住得度日如年, 恨不得插上双翅回到瑞庆宫去,问一问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不论是王琅还是哥哥嫂嫂,也都让我不要轻举妄动。 君太医特别从宫里出来,为王琅带了口信,“太子爷说,请您就安心在娘家住一段日子。什么时候该回去了, 他会给您送信。” 刘翡是一脸的慷慨激昂, “愿赌服输,小暖,皇上要和你谈感情的时候,咱们是没有答应的。现在急赤白咧地回去撒娇, 老人家心底难免看低苏家。这件事, 我看你还是别管了。” 哥哥虽然没有只言片语,但我了解他的傲气——当时皇上想要走感情路线,将苗家的事大事化小,我和王琅都没有答应,哥哥当然也不可能答应,会到京城后,他也将自己打压苗家的意愿表达得很明显…… 孩子大了, 已经学会和长辈对弈了,那么也就不能在落于下风的时候,打出“小辈不懂事”这张牌来。否则我姑爹还未如何,只怕我哥自己都要羞死了。 他怎么打压苗家,在背后施展了什么手段,我本来还想问问的,现在却也没有了发问的兴致。成日里只是陪在嫂嫂身边,和她一起为没出世的小侄子、小侄女做小衣服。 唯一可堪告慰的消息,倒是柳昭训终于同养娘和解,这两母女现在时不时也过来陪我们说说话,最主要还是怕嫂嫂心事太重,伤到了肚里的孩子。 “我倒是看得开的。”不想嫂嫂却很泰然,“你哥哥问的那句话很不错:只要皇上心里还明白,王琅是他继承人。这件事虽有风波,却也决不会太过分。否则最得意的,还是站在长城外的女金人。” 这个道理苏家看得明白,所以才能按兵不动,王琅也看得明白,所以他并没有乱了方寸,甚至连我都已经渐渐地看明白了,所以能耐住性子,表现得从容不迫。 但世上总有很多糊涂人是看不明白的,便在朝野之间兴起了轩然大波。苗家一反近日的低调,最近是宾客盈门,风头之劲,似乎竟要盖过苏家。 人情冷暖,大理寺本来还很用心在审苗家占地的案子,才过了七天,哥哥遣人去问的时候,堂官态度骤然一变,已经只会打哈哈、道天气。哥哥回来笑着告诉我,“你看,朝野上下,官员虽然不少,但明白人真是没有几个。” 肥猫学士和穆阁老就一直按兵不动,没有上苗家走动。 这两个老大爷多年经营,门生遍布朝廷,他们没有动,眼下朝廷上的热闹,也就真的只是热闹而已。 我迫不及待地问哥哥,“王琅最近怎么样?” 苏家当然是铁杆的□□,在这样的时候,我哥哥自然要进宫去觐见太子,作出我们这一方的应手。 “我妹夫很沉得住气。”哥哥眼睛里出现了一点笑意,他往后一倒,大马金刀地就翘起了二郎腿,作出了那京城恶少的样子。“他就当没有这件事,只是在东宫闭门读书,皇上问他,他说由得锦衣卫去查。” 清者自清,对于皇上这多疑的性子来说,王琅的反应,反而是最得当的自白……要不是听过屈贵人的八卦,我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只怕也会采取相同的策略,来作为我的应手。 “这件事背后只怕还是姑爹的安排。”我正在出神,哥哥又若有所思地说。“没有风波,怎么见得了人心。只怕这一招之后,福王是要彻底滚蛋了。” 我一下又有点不肯定了:羊选侍背后就算有人,这个人,只怕也真的不是王琅吧?否则,王琅是瞒着谁也不会瞒着哥哥的,而哥哥当然更没有必要瞒着我了。他可以不说,但决不会故意作出这样坦荡荡的样子来,迷惑我的视野。 “依你的看法,蓬莱阁的事就真的只是意外吗?”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哥哥。 世阳本来已经半坐起身来,涎着脸和刘翡说笑,讨她唇上的胭脂来吃。听到我的问话,他讶异地直起了身子。“怎么,难道蓬莱阁的事,不是一场意外?” 我哥哥俊秀的脸上是一片茫然,看得出,对于蓬莱阁的事,他是一点多余的消息都没有得到,也一点都没有往深里去想。 如果只是将蓬莱阁的事当意外看待,则我姑爹的一切反应,似乎都是弄虚作假,有自己深层的用意。比如说这一次授意羊选侍攀咬太子,为的可能就是甄别人心,往水池里投下一枚石子,让王琅知道他可以用谁,应该防谁。把我打发回娘家,无非是吓一吓王琅和我哥哥,也杀一杀他们的锐气。这样一动两讨好的事,是我姑爹最中意的行事风格。 可如果蓬莱阁的事本身就有文章可以做,那么羊选侍的攀咬,可能并不是出于姑爹的授意。而这就有一个很尴尬的问题了:蓬莱阁的支柱是被人锯断的,这是事实,没有什么可以分辨的余地。羊选侍的说法有真凭实据为证,而我姑爹接下来就要想另外一件事了。 满宫廷中,到底是谁最希望他老人家死呢? 早在屈贵人说出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已经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其中蕴含着的无穷麻烦:即使是我,也不免要有一瞬间怀疑王琅…… 不,在这件事上我对王琅的怀疑,其实从未彻底消除。 古往今来,多少太子就是死在了老爹的猜忌之下,又有多少个太子不希望父皇早日去世,自己得登大宝?任何一个合格的政治家,都决不会将父子相残、手足相残看做天大的禁忌。 就是我姑爹上位的历史,又何尝不是充满了血腥?他以皇三子的身份最终坐稳了皇位,仅仅是苏家在背地里就不知道为他做了多少肮脏的事。当年的皇长子、皇次子的凄凉下场,犹在眼前。 王琅如果自感羽翼丰满,如果自感皇上已经是限制住了他的脚步,那么他想要搬动这一块碍眼的石头,岂不也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只是我想,这件事他会瞒着我,却决不会瞒着哥哥,至少哥哥和锦衣卫的关系,是王琅必须要借用的——为了不招惹皇上的忌讳,明面上他是一直和锦衣卫走得很远。我想私底下他也决不会用自己其余的嫡系,去招揽锦衣卫,否则事情一出,他将绝无法向皇上解释。 也就只有我哥哥这样,因为自己的职务之便,和锦衣卫有所来往的人,才能为他不动声色之间,在皇上一手掌控的鹰犬中摁下几颗钉子了。 可我看哥哥的样子,又无论如何不像知情,看来这件事背后纵有文章,也决不是王琅的手笔…… 我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又钻进了牛角尖里:聪明如王琅,要算计他爹我姑爹的性命,手段虽然不会太多,但也绝不可能蠢得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虽然也许会很狠毒,但却决不是一个蠢货。 只是我可以想通这一点,但姑爹呢?这件事牵扯到的毕竟是他的性命,他能够想得明白吗? 当时从屈贵人口中知道羊选侍一事的时候,我想这件事被王琅知道,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保持一无所知,就已经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现在我却发现我毕竟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一点,在这件事上,一无所知虽然可以自证清白,但同时也限制住了我们的视野。至少羊选侍背后这个人到底是谁,我是一点概念都没有。 才正出神,哥哥忽然间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他和嫂子一起,似乎已经饶有兴致地端详了我一段时间。 “小暖长大了。”见我回神,刘翡忽然说。“也有了自己的心事,脸上居然还能带出沉思之色了。” 我顿时含怨给了刘翡一个白眼,赢得了嫂嫂的一阵大笑作为回应,本来想要报复性地折腾一下刘翡,不过因为世阳的笑声更大更猖狂,我还是选择了揍哥哥一拳。却又被哥哥握住了拳头,轻而易举地制服在了桌前。 “小小一个世暖,也敢和大将军叫板?”哥哥吩咐我,“手拿出来!” 我只好一边哀叹着太子妃难为,一边将手乖乖地伸了出去…… 奇怪,为什么我虽然贵为太子妃,但身边任何一个亲近的人,最终却都是对我横眉竖眼,颐指气使的,而我苏世暖却只能俯首听命? 思来想去,唯一的答案依然是:是他们太厉害,而非我不够厉害。 嗯,一定是这样,决不会有错! 哥哥嘻嘻哈哈,其实只是在逗我,他拍打了几下手心,也就松开手一脸得意地教训我。“别以为你出了门哥哥就管不着你了,我告诉你苏世暖,只要我一伸手,你还是得把手心拿出来听打!哼,要爬到你哥头上作威作福?下辈子吧!” 我默不做声地让他得意了一会,这才投入刘翡的怀抱,“嫂嫂您瞧哥哥那上不得台面的样子!” 刘翡横了世阳一眼,护住我说,“别怕别怕,嫂嫂疼你。他再窝里横,今晚不让他上床了!” 哥哥一苦脸,还想要再说什么,拧了拧我的脸颊,终于又废然而止。我得意地笑了几声,这才和他说起正事。“其实羊选侍的事,我这里还握有一些你们未必知道的线索……” 79、胸无大志 哥哥听完我的转述, 很久都没有说话。就是嫂嫂眼底都出现了难得的雾霭,丝丝缕缕的, 竟带着江南烟雨特有的迷蒙。 这件事说出来,要比藏在心里的时候更加耸人听闻。毕竟大云的皇位虽然曾经不大稳当, 但也不是每天都有人想着要将皇上诱骗到一间濒危建筑上,算计他的性命。 我一直知道,纨绔霸道,不过是哥哥中意的一张面具,可我也有很多年没有看到这样的哥哥。他脸上惯有的轻浮几乎全盘收敛了去,只留下深沉的思绪,从烛光里望过去, 竟显得有几分呆滞。 唉, 说到沉思时的表情,那还是王琅的更好看,更迷人…… 正这样心不在焉地想着,一转眼就看到了刘翡的表情。 刘翡捧着大肚子, 也正呆呆地看着哥哥, 她眼中流露出的迷醉与崇拜,却是货真价实。 我不禁哑然失笑,在这样不恰当的场合,懂得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道理。 哥哥过了很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也和皇上一样,和陈淑妃一样,低声说, “小暖,你长大了。” 伴随着这句话,在他脸上出现的疲惫与无奈,一时间,竟让我想到了好几个人。 我想我身边亲近的那些人,在明白苏世暖已经长大之后,或许总是感到青春逝去,感到了一种难言的感伤。也唯独就只有皇上这个半疯不癫的大权术家和王琅,是发自内心地为我高兴。 我低声说,“哥,你护不了我一辈子,就算你护得了,我也想早日长大,为你们分忧。” 世阳又和刘翡交换了一个眼色,刘翡按住我的手,浅浅地笑了笑,她温言说,“小暖,说得出这样的话,可见你是真的懂事了。” 顿了顿,又自嘲道,“将来如果有一天,要将你侄子交托给你,我也放心。” 虽然我知道,羊选侍这件事一出,眼下皇上的行动,难免就显得有几分不大单纯,但却也从不曾认为局面会坏到这个地步。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我皱起眉头,还要再说下去,刘翡已经白了我一眼。 “我说得不是现在!”她有些好气好笑。“将来总有一天,世阳是要再上战场去的……我可先把你侄子侄女托付给你了,小暖,到时候,少不得要你照看。” 噢,我不禁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才夸我长大,这边就误会了嫂嫂的意思……我还真是禁不得人夸啊! 这个小小的误会,似乎也取悦了哥哥,他又有了几分京城子弟的轻浮,兴致勃勃地敲了敲桌子,大声地嘲笑我,“说你胖,你还真就喘起来了?丫头,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刘翡还没来得及得意,世阳已经扫了她一眼,补充说,“你也一样,有了孩子还上什么战场,到时候乖乖留在家带孩子算数!” 刘翡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想要争辩什么,不过还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我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我哥哥要想把她留在家里,可没有那么容易。 不过,这终究是后话了,现在首先要做的,还是要分析局势,将羊选侍可能的言语,计算到局面中来。 当大家都不曾疑心蓬莱阁一事是不是意外的时候,皇上的意图很简单——要么他就是想要搞点风风雨雨出来,给朝廷增添一点热闹。要么,他就是真的想要借题发挥来动王琅的位置了。 当然,在苏家才刚立下大功,王琅规行矩步的时候,想要废立,皇上是既没有理由也没有能耐。当然他可以指使羊选侍血口喷人,但是王琅平时一直非常小心,身边的党羽虽然都很坚牢很有本事,但却并不多、并不杂。 再说,皇上毕竟是皇上,他要是铁了心想兴大狱换太子,我们苏家就算权势滔天,也只能束手待毙。他也犯不着这样兴师动众地握着一点没影子的东西,来做废太子的伏笔——我姑爹可没有那么天真。 也所以哥哥问得我‘姑爹心里毕竟还是有王琅’之后,便并不再过分担心。就是我也门儿清:姑爹把我打发回来,无非是故弄玄虚吓唬王琅和世阳,让他们知道姜还是老的辣,这一次他们俩可不能凭着我的撒娇蒙混过关了。 也所以我还没有在第一时间将羊选侍的事告诉哥哥,因为在这样敏感的问题上我,我们保持茫然不知,比四处打听要来得稳妥得多。其实现在就是知道了,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锦衣卫里虽然有人和我们暗通款曲,让我们提前知道了羊选侍一案的进展,但我哥哥的手,却还根本都没有伸得太深。这件事查到什么地步,我们也根本都不甚了了。如果四处打听,反而有可能蒙上嫌疑…… “说来说去。”我告诉哥哥,“还是要看姑爹的心思,只要不牵扯到废立,他怎么敲打王琅,怎么办这案子也都是家事。要怎么做文章,也凭姑爹高兴,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姑爹的先招出了,再布置应手。” 世阳本来正在冥思苦想,听到我的话,先是刘翡眼神一亮,紧接着世阳也神色一动。两个人又沉吟了几分,交换了几个眼色,世阳才笑着夸奖我,“行啊,小丫头,你的思维是赶得上哥哥的缜密了。” 我的思维虽然不敏捷,但这件事毕竟琢磨了很久,要是连这点心得都没有,我苏世暖就真的是个傻子了。我不好意思的笑了。“哥哥,小暖也不能光长年纪不长心计呀。” 哥哥看着我,眼神温暖,他拍了拍我的头,又将我按到了他怀里,低声说,“小暖,你是真的长大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感动,他就又狠狠地捏了捏我的脸,“不过,死丫头,你就是生了七八个心眼,也还是我妹妹。在我面前,可还轮不到你动脑筋!” 他站起身来,和嫂嫂商量,“这件事当然还是要进宫告诉给王琅知道?” 嫂嫂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你这说的就是废话。” 然后哥哥就再不管我,径自出门去了——这个人虽然满口‘你已经长大了’,但说到底,还是没把我当成个大人。 我不禁感到少许气闷,却又觉得哥哥他们也没有错:不把我当回事,也是因为我虽然长大,但也的确比不上他们的精明厉害。 老实说,我还真巴不得永远都是这样,什么事都有哥哥和王琅做主,我要做的只是安安分分地过我自己的日子,偶尔欺负一下东宫的妃嫔们,顺便再专心地期待一下我和王琅的小宝宝…… 才这么想,就觉得我实在是个胸无大志的小女人,并且还挺笨的。王琅能够钟情于我,真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 既然已经定下心来,准备等皇上出招,我虽然还没有打起精神来四处玩乐,但心里反而似乎卸下重担,这归宁的日子也过得更加悠闲。倒是哥哥一下忙起来了,时不时入宫请见不说,没有入宫的时候,也经常一出去就是一天。 “男人们有男人们的事。虽然不甘心,但在京城,女人们也有女人们的事要忙。”刘翡捉我来写礼贴的时候,就是这样和我解释的。 将近年关,苏家又是多年来头一次回京过年,当然年礼要比往年加厚几分。还有些亲朋好友也要适当的走动走动,只可惜世阳忙,刘翡身子又沉重,我嘛虽然有心出去走动,但身份摆在这边,也实在不方便露脸。只好在礼物上多多花费心思,这本来是养娘的活计,不过柳昭训难得归宁,我和刘翡一合计,就放了她们母女几天的假,让她们去庄子上小住几天。只好由我这个太子妃亲自出马,来写礼单了。 抄抄写写之余,也难免和刘翡说起亲朋好友家的变故——看到年礼上送往刘翡娘家的礼单上,特别有给她堂妹刘翠的几份小礼物,我就想起来。“刘翠现在京城吗?也不接来住几天和你做伴!” 没说出口的潜台词当然是:让我这个做人嫂嫂的也掌掌眼,要是好,正好介绍给王珑。 刘翡扫了我一眼,捧着肚子遮遮掩掩地说,“她啊,她性子野得很,来了几次,觉得我们家没有什么意思。就又到外头去打马冶游了。” 听起来就很有我当年的风范! 虽然还没有见面,但我已经挺喜欢这个小丫头,“那也不要紧,等我回宫之后,你把她带进来请个安。我再带着到露华宫里走动走动——嫂子,小玲珑除了那双腿之外,可没有什么好挑的了。表姑又是省心人……这么好的货色,咱们可要先紧着自己人!” 刘翡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这么好,当年你怎么不要?” “那当然是因为王琅比他更好嘛。”我很自然地回答,得到了刘翡的一个白眼作为回报。 “好在哪里?”刘翡嫌弃起来。“一张死人脸,出身又那样复杂,平时说话拿腔拿调,就知道欺负你……” 看了看我的表情,她忽然又笑起来。“那时候你不愿意嫁进东宫,闹得天翻地覆的,好几次我都和世阳说:不想嫁咱就不嫁!咱们家不用卖女求荣。是你哥哥坚持,说王琅心里有你你心里有王琅,你要是不嫁进去,将来才有得后悔呢。我那时候嘴上不做声,心里却想……我想你这个性子,就算王琅再爱你,嫁进去之后也是吃苦的。” 她又靠近我,放低了声音打趣,“没想到小暖你为了王琅,居然学得这样的快!” 我不由大窘,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好。刘翡大笑起来,过了半天,又自言自语,“我就是闹不明白,你说你糊涂也就罢了。王琅可不糊涂啊,当年他放纵你闹成这个样子,也是诚心要把婚事搅黄的意思……他爱你爱成这样,又是为什么不想娶你呢?” 是啊,这个问题,也的确问进了我的心坎里。 我才想说话,屋外就进来了两个小丫鬟回话,“姑奶奶,外头有个年轻的男客找您!他说是宫中人遣他过来报信的。” 80、请君入瓮 刘翡身子沉重, 不便去见外客,养娘和柳叶儿又都不在。虽然这个年轻男客听起来很有几分风流韵事的味道, 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让人把他带到小花厅里。自己带着小白莲和小腊梅,从后门进了花厅。 听小丫鬟说, 来人戴了一顶帷帽,并没有露出脸来。所以在进门前我也想到了几个人名,其中倒是王珑的名字排在前列。这个人的心思虽然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而且我近来是越来越觉得他可能和王琅也未必全是一条心。但多年的情分摆在这里,遇到事情,我总还是觉得他和我站在一起。 不过一进小花厅,一看到来人胖胖的身躯, 我就认出了君太医来:他在东宫供职, 又经常过来给我与王琅号脉。算得上是在东宫走动最频繁的男眷了。 “是东宫出了什么事么?”我赶紧问,“难道是李淑媛闹出了什么事来?” 君太医摘掉帷帽,向我规规矩矩地磕了几个头,才抬起身子, 擦着额前的汗水对我说。“娘娘, 恐怕要糟!” 我早就发现这个人虽然似乎胆子很大,平时没大没小不注意礼仪的时候也不少,但他最大的特点其实还这那就是胆小。一旦牵扯到什么宫廷密事,什么恩怨情仇,这个人脸上的汗一般是可以冲出一条河来的。 心底也不是没有一点看轻,不过现在我已经不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苏世暖了。转念一想,也能体会到君太医的恐惧。 他这是以低微的身份, 卷进了最高位之间的争斗。一个不慎,家破人亡都是小事,君太医不怕才是傻大胆呢…… “什么要糟?”我还是没当一回事——毕竟上次那自摆乌龙,无端猜忌王琅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 君太医就看了小白莲和小腊梅一眼,我摆了摆手,放心地让这两个丫鬟下去了:王珑若来,我需要两个丫头做伴。君太医嘛,和他单独相处也没有什么。 两个丫鬟毕竟没有怎么见过世面,她们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了一点忧色。却也都没有说话,便默默地退出了屋子。 人一走,君太医立刻就又跪到了地上。“娘娘。” 他面色煞白。“今早开始,东宫就只许进人不许出人了。皇上将朝阳宫里的人也都集中进了东宫,马才人、姜良娣、李淑媛和宝林都被迁回原址居住,又将东偏殿里外钉上了木板……” 话说到这里,我也有一点坐不住了。 姑爹这动静,闹腾得也实在是太大了吧! “他这是打算等王琅回来了,就直接把他关起来?”我不禁喃喃自语。 君太医在这种事上一直是又胆大又胆小的,他着急地说,“这不是废话吗?太子爷昨儿才去的小行宫,今早就有了这一番动作。娘娘,您也不是不知道,最近羊选侍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您不在宫里,不知道重芳宫的行事有多张扬,这些事全是贵妃娘娘底下的人做的,倒是都没有看到马公公出面!” 这一下,我是真的坐不住了。 皇上要关王琅,我是不怕的——其实怕也没有办法,就是再怕,王琅能跑到哪里去?再说王琅毕竟是姑爹的亲儿子,姑爹关他也不是第一次,每一次都没有在物质上太亏待太子爷。 可现在这隆冬腊月的,皇上发话让贵妃来关王琅,我这心就提起来了。别的不说,停了东宫的地暖,那个大冰窟就能把王琅给冻出病来!这可不是开玩笑,四九城里年年都有人活活冻死。就是冻不死,留下病根——苏家在东北打过仗,被冻坏了的人能活几年,我心里有数的。我爹娘就是…… “姑爹这到底是想干什么!”我来回走了几步,才注意到君太医人还跪着呢,赶快让他,“你起来说话吧!” 君太医现在倒没有那么慌张了,他咽了几下口水,又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当时的细节。“今儿早上我上值晚了一些,才进紫禁城就瞧见马公公手底下的一个小太监,还有马公公本人和护军正在说话。一见到我,小太监就把我拉到一边,细细地说了这事儿,还说:您这是来得晚,还不快点回家?是赶着被关进东宫去呢?现在全皇宫都戒严了,出一个人都要葳蕤半天,您这是赶着往里头送呀?” “我看马公公和护军说得热闹,知道这是老人家心慈,给我个空儿,赶忙就退出来给您送信来了。”君太医脸上又密密地沁出了汗珠。“等走到墙根儿外头还没上车的时候,那小太监又过来了,他说今天紫禁城是许入不许出,消息管得非常严。他惯常交往的那些个兄弟都跟着去了天坛,这边也没有多少趁手的使唤人……又备细给我说了一遍里面的事……” 马公公毕竟还是向着我们苏家的! 平时瑞庆宫里里外外都离不开马公公的安排,说到揣摩上意的工夫,马公公认了第二,我看没有人敢认第一。 事情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马公公虽然受过我姑姑的恩惠,但他们做太监的人,第一求的就是自保,苏家要倒东宫要倒,他肯定是避之唯恐不及,不会这么公开地给我们做人情。 我心下稍安,本来还想进去和刘翡商量,不过看了君太医一眼,心里又有了新主意。 再威猛的母老虎,到了这时候也要猫冬了,我侄儿都七八个月了,随时可能临产。最近刘翡虽然不说思维迟钝,但反应也的确没有当时那样敏捷。 这件事要是告诉给她知道,她惊吓之下如果临产,场面反而会乱得更不可开交。 “瑞王和福王也都跟着太子一起去天坛了吧?”我问君太医。 一年冬至祭天,是朝廷有数的大典。除了我姑爹可以倚老卖老让太子爷代他去城外吃风之外,京城大小文武百官乃至皇亲国戚,没有谁能够临阵脱逃,除非实在老病的,一律都跟着王琅到天坛去了。要到今天向晚时分,才会回北京城来。 “都跟着去了。”君太医怔了怔,告诉我。“都是三天前就跟过去随太子一起沐浴焚香。” 这也是大云的惯例……要不是皇上忽然在冬至日来这一招,我还以为羊选侍的事,就算要发作也得等过了新年再说……到时候刘翡临产已毕,也能腾出身子来帮忙思忖对策。 怎么皇上忽然间就决定向东宫发难,还把事情搞得这么风声鹤唳的,又忽然间拉扯上了苗家! 我一向不以思维敏捷见长,现在更觉得有无数的疑团在心里滚来滚去的,觉得这件事不合情理的地方实在太多。只是锦衣卫为皇上一手把持,封锁消息是一把好手,很多事连哥哥王琅都不清楚,更不要说被认为是不堪大用的我了…… 不行,现在绝对不能乱! 我深吸了几口气,问君太医,“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君太医愣了一下,结结巴巴地回答我,“设法去天坛报……信……” 他的语气并不大肯定,显然是不很看好自己能把消息送到社稷坛上去。 是啊,现在的社稷坛外头都把守了重兵,他一个小小的太医,怎么可能越过重重把守,在国家大典中将消息送到王琅、世阳手上?只怕君太医连祭天大典是怎么办的都不知道! 不过我心头还是一暖:王琅一向不大看得起君太医,说实话,我其实也不大看得起他。我甚至还很奇怪他怎么有胆量来偷太子的女人。但是我没有想到,在要紧关头,君太医心底虽然依旧胆小,但行动上却极为胆大。明知不可为,却还想要去天坛报信,不让王琅毫无防备地回东宫去。 这种人在战场上往往能活到最后,放对了地方,就是勇士。 “你现在做的应该是回东宫去。”我干净利落地告诉君太医。“你是东宫的人,出了事应当要回去,否则皇上责问下来,你的下场反而更不好说。” 君太医咽了几下,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恐惧,与一丝苦笑,“娘娘说得对,可君某要是回去,这消息……” “消息我亲自送过去。”我斩钉截铁地说。“这件事让别人来办,我不放心。也只有我才能办好。” 当年我哥哥没有挨得过我的撒娇,曾经将扮成男孩儿的我,带进祭天大典去闹王琅。对于天坛的布置,我还是很熟悉的。 能将重担卸下,君太医显然放松了一点,可是想到要回紫禁城去被关,他脸上又出现了几分惧意。我看在眼里,对他的心情也有几分了解:对于王琅来说,这一次多半还是有惊无险,但在底下人,每一次有惊无险,都可能有几条性命遭殃。君太医做了出头的椽子,当然会对自身安全有所担心。 才要说几句话来宽慰君太医,他已经站起身来向我告别,“娘娘说得是,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君某这就进宫了。” 他又自失地一笑,“恐怕锦衣卫来拿人的大汉将军,已经到了某的下处吧!” 他按理应该进宫当值,却在进宫后回身脱逃,这件事肯定是瞒不过锦衣卫的,出来送个消息这点时辰一过,想要继续走避,也都很难有地方容得下他了。 “我当然还有别的吩咐了。”我赶快说。“君太医知不知道有些药材,在喝下之后,身体会特别渥热,脉象也比较快,摸起来,很像是发了高热的样子?” 君太医的眼神就慢慢地亮了起来。 他又和我说了几句话,便回身告辞,颇有几分慨然。“娘娘说的事,就包在君某身上!” 我等他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叫住他。 “君太医。”我说,“今次事了之后,你和郑宝林的事,就包在本宫身上了。” 君太医回头看了我一眼,突然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好像他等这句话,倒是等了有一阵了。 “娘娘一诺千金!”他握住嘴做葫芦状,又有了几分为我把脉时的风趣。 我一下明白过来,不禁失笑——好个君太医,他胆子大着呢! 81、出人意表 送走了君太医, 我想了想,还是翻身进去见刘翡, 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将这件事说了一遍,并没有告诉她经手封闭东宫的人其实是皇贵妃, 而并非皇上。 这件事没有牵扯到皇贵妃的话,看起来就像是皇上似乎决定把王琅打压得更灰溜溜一点——其实要不是皇贵妃插手,我也是这样想的。以皇上的作风,他如果要动王琅的位置,君太医第一个不能跑出来报信不说,我们苏家这边也根本不会这么冷清,恐怕老早就被重兵包围。我哥哥也不可能陪着王琅出城去了——他带回来的两千亲卫队, 可还驻扎在城外等着封赏呢。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我又说, “但也还是要告诉王琅一声,免得他一无所知,一时间慌了手脚那就麻烦了。” 刘翡眉宇间颇有些不以为然,看来并不以为王琅会随随便便就慌了手脚, “行, 那我让你哥哥的亲兵过去传信……看看能不能在回城路上截住你哥哥。” “场面在那里,哥哥未必能拦得住王琅的御辇说话。”我站起身说,“我人头熟……还是让我去吧!” “你去?这么大冷的天,打马在外头飞跑,你仔细着凉啊!”刘翡话说到一半,忽然间又顿住了,她上上下下地看了我几眼, 面上浮现出了打趣的笑,“死丫头,你这是唱哪一出?是王二姐思夫啊,还是西园记?你这才归宁不到半个月,就想着要飞马去见他了?” 刘翡的误会倒是正中我的下怀,我跺了跺脚,驾轻就熟地使起性子,“嫂嫂!在你是不到半个月,在我……在我是都要半个月了!” 直到话出口,我才发觉我的确也很思念王琅——我都有快半个月没看到他的人,没听到他的声音了。 刘翡被我逗得直笑,她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哎,女大不中留。从前闹着不嫁给他的时候,你想得到今天?” 说完她就捧着肚子要去打盹,我也顾不得和她斗嘴,只是勉强一笑,便返身跑出屋子,找人去城外的庄子,“把养娘和柳叶儿接回来!” 小白莲和小腊梅已经练就了一身乔装打扮的好功夫,不过一盏茶时分,就将我武装进了一件合身的波浪纹绒袍里——却是小太监们冬天最爱穿的满地金小袍子。 小白莲的笑容里隐含忧色,“一直都当娘娘这一次又要出门玩耍,私底下就要了这件干净的衣服进来,按着您的身形改过了的……” 小腊梅又给我披上大氅,安顿小白莲,“我这里服侍娘娘,你也去换衣裳吧!” 这两个小丫鬟都不会骑马,要陪我去纯属误事,我不免又少费唇舌,这才将两人安抚住了,自己跑到马厩牵了一匹没有苏家标记的大青马。让马倌儿上好缰绳马鞍,翻身上马,就挥鞭奔出了家。 天坛大祭自然有一定的规矩,我心中早已经有了行事腹案——天坛虽然在城外,但当然也不是什么荒郊野地。骑马狂奔过去也就是不到一个时辰的脚程,不过在城内马速始终放不太开,我掀起帽子溜溜达达地走了一会,东拐西绕,运用当年少年浪荡的时候和哥哥捉迷藏的精神,倒是摸清楚了:苏家外头根本都没有锦衣卫留守,是彻底的外松内也松,我这么打眼的一个人出了苏家,都没有一个人上前盯梢。 眼看着出了内城,我放开马速纵马行了一段,忽然发觉背后有骑士跟上,不由得夹住马腹回首看去。那人一缩头却没有藏住——居然是刘翡身边的那个小丫鬟! 说起来这十几天,那小丫鬟倒是没有在府中现身,我倒也没有过问。此时见她现身此地,自然顿时疑窦重重,忙回马过去问,“是家里出事了?” 那小丫头摇了摇头,一脸无辜地道,“奴婢在近郊玩耍,忽然间见到姑奶奶出来,恐怕家里有事,忙借了同乡的马,意欲相机为姑奶奶出头。” 这话破绽处处,实在可疑。我心里又有事,一时间自然烦躁起来,正要喝问,细看之下忽然发觉她长相和刘翡有相似之处。再一想到刘翡给京城亲戚送的年礼里指定了刘翠的礼物。我一下气乐了: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这小丫头也实在是太大胆了,把个太子妃当做傻瓜一样,还真以为我苏世暖没有在江湖上打过滚? “这件事和你没有太大的关系。”我懒得和她绕圈圈,干脆直言说,“虽然不大,却也是宫里的事儿。翠妹子,我看你还是打马回去,别给我添乱了!” 小丫头脸一红,却没有走,反而坚持道,“我看看我能帮得上什么忙——您要就这么闯进去,那肯定得被拦下来。” 祭天大典非同小可,禁卫军与大汉将军们左右扈从那是少不了的,我也的确并不熟悉这一批外廷的汉子,不过要是连这一关都过不去,我还算是当年浪荡九城的小魔星么? 才想要再说什么,看了刘翠一眼,又改了主意:和这种小丫头说什么军国大事,只会更激发她的兴趣。正是少年郎当不懂事的时候,出身又高贵,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什么事都恨不得掺和进去胡闹一番……和她说理,倒不如对牛弹琴。 我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懂事之前的苏世暖,就是这种少年纨绔之中的佼佼者! “你要跟着来也随你。”我拨转了马头,“一会儿出了什么事,你就找你堂姐夫帮忙。” 反正有我哥哥在,刘翠就算被拦下来,也吃不了多大的苦头。她做了一身男装打扮,穿着富丽不说,□□马儿一望也不是凡品。说不定还有大将军府的烙印,有这些蛛丝马迹在,她吃不了多大苦头的。 这小丫头要比我当年乖巧得多,应了一声之后,便还是遥遥地缀在我身后,并没有和一个小太监并马而行的意思。 我们顺着祈年大道跑了不一会儿,已经可以看到远远的天边有了一线青烟,紧接着就是鼓乐声大作:祭天大典已经到了尾声,不到半个时辰,王琅就要上辇还朝了。 这时候祈年大道两边已经站出了两行禁卫军,我摆出倨傲的脸色,将腰杆挺得笔直,这些兵士们虽然以狐疑的目光打量着我,但也都没有上来拦阻:禁卫军和中人们彼此不和,这是紫禁城人尽皆知的事。虽然对于底层太监,禁卫军们可以任意欺辱,但如我这样衣饰华贵神态傲慢的红小太监,往往背后都有禁卫军们惹不起的靠山,他们才不会上来自找麻烦呢。 倒是刘翠就没那么顺利了,她做的是一般富家公子的打扮,才进了几步似乎就被拦下来,在我身后制造出了一场小小的混乱。我乘着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赶紧催马小跑,居然就这样顺顺当当地进了天坛大门。 要再往里走就没有那么简单了,靠近外坛起,卫士们非但多了起来,并且都是眼神冷厉体型健壮一类——这都是我姑爹身边的亲兵,平时专门护卫他到处乱跑的。非但兵凶马壮,而且个个铁面无私,平时没事绝不和外臣往来。要从他们这边打开一条通道进入内坛,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我看到几个卫士已经有上来盘问我的意思了,便勒住马腹拿捏着腔调吩咐,“还不快来给咱家牵马!咱家还要到昌公公身边听用呢!” 阿昌虽然在东宫没有什么威风,可他也算是太子身边的一大红人了,最近更有桃色绯闻傍身,身价无形间又提高了不少。这些个卫士们显然也都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之辈,听到昌公公这三个字,都是一愣,看着我的眼神里顿时多了些别的含义。我也心知肚明这些人在想什么,索性掀开帷帽,越发作出温柔的样子,上下打量着那卫士,又柔声道,“这位大哥真是十分健壮,未知高姓大名?” 众人的哄笑声中,那卫士抖了抖,大骂了一声晦气,便不再管我。我还趴在马上又问了一遍,他才不情不愿地用下巴给我指了一条路,我拨马而入时居然未曾遇到任何阻碍,进了外坛大门,自然更是一路顺畅,未曾有人留难,便让我进了皇家停泊御辇专用的场地。 外坛防卫松弛,其实并不能说是卫士们玩忽职守,毕竟真正要紧的人物此时都跟着王琅在内坛行礼,而那里就决不是我可以随便混迹进去的地方了。就是这皇家专用的场院外头,也有重重内侍把守,见到我进来,众人都用警惕的眼神看了过来。更有人冲我身后指指点点,我回头一看:刘翠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居然也混了进来,此时正催马向我小跑过来。 这小丫头有前途! 我不由在心中喝了一声彩:也不是每一个京城纨绔,都可以混进天坛来的。要不是胆子够大皮足够厚,恐怕一开始就要露怯了。 见到场面有失控的趋势,我便沉下脸来,将头顶的帷帽一掀,冷冷地道,“不认得我是谁了?” 这一批人倒都是宫中近人,虽说日常多半在外廷服侍,身份地位也说不上太高,但我自小紫光阁是走惯了的,多少都有打过照面。此时见到是我,全都吓掉了下巴,有个把实在不识相的人犹自要道,“你是哪个?”早已经被人捂住了嘴巴。 至此自然再无留难,我驻马等着刘翠到了近前,这才拨马而入,一边吩咐身边的人,“消息要是走漏了出去,你们知道会怎么样。” 众人原本还低声议论,听到这句话,一个个都顿时肃静下来——刘翠望着我的眼神中满是崇敬,她低声问我,“会怎么样?” 我看了她一眼,真心实意地笑了,“小妹子,我叱咤江湖的时候,你只怕还在吃奶呢。” 在场的这些人,又有哪一个不知道我的能耐?只是这件事毕竟肯定还是瞒不过皇上的。我想瑞王福王,可能也都会收到一点消息。不过毕竟其实还是变相给王琅脸上抹了黑,又给他坐实了爱好龙阳身边不干不净的罪名……我决定等一下再想这个问题,现在先在刘翠跟前显摆一番,得意了再说。 刘翠果然是一脸的佩服,她从腰间掏出了一个腰牌给我看,“还当您用得上这个。” 我一看是大将军府的腰牌,一下大窘,“早有这个,我当然早用了!你干嘛不说啊!” 死丫头睫毛扑闪扑闪,“我想见识一下您的本领!” 喝,这话还说得理直气壮的……我挥了挥手,也无力和她计较。“你爱干嘛干嘛去吧,等一会怎么出去,我也不管你。” 翻身下马,就直接往御辇的方向踱步过去——阿昌正颠颠地从屋子里跑出来,大张着嘴,无声地望着我。 我于是就按着阿昌的手,跳上了那绣着明黄行龙纹饰极尽华美的御辇,推开门干净利索地钻了进去。 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要是换君太医来做这事,只怕要搭上他的一条命,我这个识途老马来干吗,那就不能再简单了。 御辇内早已经燃起了炭火,帐幔当然又无比厚实,和冰天雪地的外头比起来,可以说得上是温暖如春,我打了个呵欠卸掉大氅,隐约还能听见阿昌低声盘问刘翠的来历,过了一会,刘翠又不知到哪里去了,阿昌小心地敲了敲玻璃车窗,我就掀开帘子打开窗户。 他问我,“您这是……” “怎么,我不能想我的夫君吗?”我霸气四溢地回答他。 阿昌张开嘴,又合拢了嘴巴,如此反复了三四次,才喃喃道,“能,能。您当然能,您什么做不出来哇。” 忍不住哈哈一笑,又叮嘱他,“可别露馅儿了,务必要让王琅吓上好大一跳!这件事,我就交给你办啦!” 阿昌只好唯唯而退。 又过了一会,御辇果然徐徐而动,走了大约千步远之后,在一片山呼万岁千岁声中,有人高高地挑起帘子,王琅一猫腰,就钻进了车里。 这半日的辛苦,在他抬眼时难得的错愕之中,已经完全值得。 我默不做声地乐不可支了一会,作势要给他请安,“妾身见过太子爷!” 82、生个儿子 王琅毕竟是王琅, 这张口结舌的窘态,也只是一闪而过, 他的身形几乎没有停滞,便已经在御座上盘膝坐好。阿昌上前放下帘子, 我们便在一片山呼万岁的声音中,起驾回宫。 他这一次出来毕竟是代天祭祀,大家是将他当作皇上的替身来看待的,又是一年一度的冬至正日祭天,用的乃是大驾卤簿,车子又宽敞又华贵。我掀开窗帘从角落里看出去,开始有些担忧待会儿该怎么从御辇里溜出来——当御辇停在场院里的时候, 不过是大马车一辆而已, 现在可就不一样了。这辆大马车周身是至少围了几百个太监,几百个禁卫军,前头开道的、御马的,举着各种华盖的, 还有身边扈从, 身后尾随的,还有大驾卤簿后头的文武百官车驾…… 我忽然间觉得我跑到御辇里来,有一种自投罗网的味道:如果说大驾卤簿是一张蜘蛛网,那么御辇无疑就是这蜘蛛网的最中心了。 从祈年殿回宫,虽然也就是放马不到半个时辰的事,但御辇走得慢,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才能抵达紫禁城。我和王琅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然后太子爷轻咳了一声,深思地道,“虽然说我做什么事,我也都不会再吃惊了,不过……爱妃,纵使是小王也不得不承认,你的行事,也实在是出人意表极了。” “嘿嘿,也不是每个太子妃都会这样出奇地出现在这里吧!”我不免得意地对他夸耀,“我告诉你王琅,我让你吃惊的时候,可还有得是呢!” 王琅翻了个白眼,把拳头握在口边咳嗽了两声,又拿过我的手捏了捏,责备地拧起眉头,淡淡地道,“你是从城里骑马过来的?” 他从露天进来,其实手也是冰冷的,并不比我暖和多少,但我依然情不自禁地往他怀里靠过去——谁叫他今天一身通天袍服,实在是英姿飒爽,端凝矜贵。叫我又打从心底有了一种暖烘烘痒酥酥的感觉,好像有个人在轻声说:哎呀呀,这样出尘的一个男人,居然是你的夫君哎! 他虽然大皱其眉,但并没有阻止我的行为,反而还配合地环住了我的腰。任凭周身淡雅的香烛味,萦绕在了我的鼻尖,无孔不入地往心头钻去。 我就咬着他的耳朵轻声说,“要不是你回宫就要被关起来,我恨不得跟你一起回东宫去,什么娘家,不待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这是王琅今天第二次吃惊,他的躯体有了几分僵硬,将我推开了一点点,盯着我等着我的下文。 我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而是很简单地将君太医来找我报信的事告诉了王琅,还特别强调了两点:马公公的反应和贵妃娘娘的张扬。 王琅也听得很用心,他的呼吸声微微变粗了一些,眉毛也聚拢起来,眉眼间有了好看的波折,不过,总的说来,风度依然平静得让人心慌意乱,心旌动摇。 这件事本来也不复杂,御辇走得又慢,我都说完了,马车才走出一射之地。王琅拧眉又思索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道,“今天其实你不该来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皇上打发我回了娘家,才有这一系列举措,很明显就是不想让我掺和进来。这可能是对我的防范,但更多的当然是对我的爱护。而我一旦回了宫,要再出宫回到苏家去逍遥快活,可能就没那么简单了。 “我本来也许不会来的,但天气这么冷,我不放心。”我告诉王琅。“这样呆在家里,还不如过来一起,就是冻死,两个人也在一块儿。” 王琅忽然一下又抱紧了我,埋在我颈背间低低地笑起来。他说,“小暖,唉,小暖。” 他的笑声里有很多复杂的情绪,我所能解读出来的只有一点,有一点伤心,又有一点好笑,更多的却是无以名状的什么。我没学问,形容不出来,只觉得那情绪又酸又甜,随着他的话,也流进了我心底,将我的心涨得满满的还不够,简直又要从眼眶里流出来。 “王琅,王琅。”我低声地回答他。 他又摸索着转过头来,找到了我的唇。将我的声音,封回了唇瓣之间。 亲吻——当然是一件很好的事,尤其是在年轻小夫妻,小别胜新婚的时候,更十分惹人沉迷。但祈年大道虽然很长,终于也是有尽头的。我只肯让王琅吻了我一炷香……嗯,两盏茶,嗯,三袋烟的工夫,便果断地推开了他,轻喘着提醒。“等一会,你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下车呢!” 王琅的衣裳有一点乱了——还好,还好只是有一点点,他的气息也带了微喘,手指还在我背上游移,已经被我的温度渥热。 “你又不用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下车。”他低声抱怨,眼神暗沉,难得地将需索外露成了这样,我忍住一声□□,坚决地说。“不行!还有好多事没有问你呢!” 这男人摊开双手,似乎完全没有为等待在这条路尽头的命运担心,他居然还闲适地交叠起双腿,将头枕在了宽大的黄杨木扶手上,拿过小暖炉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好像是在自己屋内取暖赏雪似的,自在里带了风流。 “有什么事要问?我看什么事,似乎都不言自明了。” 这话里有很淡的怨恨,当然不是冲着我的。我不禁就跟着他叹了口气,“你生姑爹的气了?” 王琅敛眉不语,他脸上那湿淋淋的潮红已经褪去,换上的是一如往常的淡然,这淡然虽然因为我的取悦,而透了丝丝缕缕的写意风流,但提到皇上的时候,这风流又被一层淡淡的恨意给取代了。 “他是父,我是子,他是君,我是臣。”王琅的语气几乎是认命的。“我敢生他的气吗?” 会这么问,其实已经说明他在生皇上的气。而也就从侧面证明了羊选侍的事,他是一点都不心虚,并不怕我姑爹查到最后,把他给查进来。 我已经没必要用问句来肯定自己的猜测,我知道如果王琅在这件事上不那么清白,现在肯定是另一番反应。 “那你猜,你父皇这一次又有什么用意,为什么非得要将贵妃娘娘扯进来。现在可是大冬天,是可以冻得死人的!”我还是耿耿于怀,不能谅解皇上把贵妃扯进了父子间的角力。 王琅也露出深思的表情,他拉长了声音,“是啊,这一次居然把苗氏都扯进来了……老头子所图应该不小。” 他敲打着扶手,忽然坐直了身子吩咐我,“告诉你哥哥,这件事,我们欢迎来查,恨不得他不查。去锦衣卫那里走走,督促他们尽快来查。” 他又露出了少许嘲笑,寒星一样的眸子里,迸发出了尖锐的笑意。“我倒要看看是谁这样笨拙,会用这样繁复又容易出错的招数,来谋害老头子。” 话说完,又自一笑,“又是谁这么恨他,比我还希望他早死。” 这还是王琅第一次正面对我提起了他和皇上之间的尴尬关系。 从前很多事,虽然我们彼此心里都有数,但却也都维持着表面的父慈子孝,天地人伦。王琅这还是第一次承认,他是希望姑爹早死的。 虽然知道姑爹做事有时候实在是倒行逆施,又以拿捏王琅为乐,但我心底依然很不是滋味,忽然间,我感到了一股寒意,似乎是从窗外透进,一下就吹到了我的脊梁骨里。 王琅的神色又温柔下来,他张开手,轻声说,“小暖,过来。” 我却并不想过去,又说不出为什么。 赶快就找了另一个话题来说,“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羊选侍背后的那个人不管是谁,一定有几个武功高强的死士……” 就把屈贵人的事告诉给了王琅知道。 王琅倒是听得兴味十足,不时摸着下巴发出轻笑声,等到我说完整件事,他似乎一下明白了什么,又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才展眉道,“死老头子,就数他算计得精。” ……我又一次感到我的脑子果然不大够使。 不对,应该说,屈贵人、我、我哥哥嫂嫂,这些知道这件事的人,脑子可能都不如王琅够使。不然,我们听完这件事,反应为什么会和王琅迥然不同?这个人很明显在这一席话之后,已经将整个局势都把握在了手中,俨然已经智珠在握,又回复了那让人讨厌的从容。 他虽然还张着手,但我现在更不想过去了。 非但不想过去,我还感到很委屈,还有一点生气,一点不服气,只是瞪着王琅不说话,似乎要用眼神传递我挫败的心情。 王琅这样死精死精的人尖儿,又哪里读不懂我的眉眼? 他笑了。 这笑意里的温柔,的深情,的纵宠,的爱意是如此饱满,饱满到我根本无法误认,无法误解。 他压低了声音,哄我,“小暖过来。” 又说,“我好想你,好几个晚上,我都想出宫来找你。在你的床上,把你……” 我面红耳赤,赶快投身进入王琅怀抱,止住了他讨厌的话语。 当他的手指开始拉扯我的腰带时,我羞愤交加地抗议。“外头人太多了!” 这句话往常他说的时候,我都是很当一回事的,现在我说……王琅就不当一回事了。 非但不当一回事,他还立刻就用行动证明了他不愧是我姑爹的儿子。 我的腰带掉了下来,然后是外袍,然后是内衫…… 当他蓄势待发的时候,王琅在我耳边轻声说。“小暖,我们生个儿子吧!” 他咬住我的耳朵,又补充,“将来我待他,肯定要比老头子待我好得多!” ------------- 和谐修改字句和谐修改字句和谐修改字句和谐修改字句和谐修改字句和谐修改字句和谐修改字句和谐修改字句和谐修改字句和谐修改字句和谐修改字句和谐修改字句和谐修改字句和谐修改字句 83、喜不喜欢 “我从小就想知道这御辇坐起来是什么滋味。”我趴在王琅怀里晕乎乎地说。“好几次我都想和你一道去祈年殿祭天……” 王琅低沉地笑起来, 将我的头发揉得更乱,“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比起太子妃车驾,不过宽敞一点。” “你又知道只是宽敞一点, 你坐过?”我坐起身来,在温暖的辇车内四处寻找我的衣饰——这要是丢下一两件,传出去又是说不清的故事。恐怕一般的平民百姓,还要以为王琅有多淫乱了。 车行已经进入京城,隐约还可以听到街道两边鼎沸的人声:每年冬至祭祖,是一般老百姓得见天颜最好的机会。有些个消息不灵通的人,还以为是皇上亲自祭天。看热闹是大云百姓的天性, 黄布外临街的两排窗子满满的都是人头, 隐隐的还有山呼万岁的声音传来。 虽然我苏世暖一向脸皮很厚,而御辇内外也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绝无春光外泄的可能,甚至连外头的车费, 四周的扈从, 可能都不知道里头上演了什么好戏。但明知道外头就是千万百姓,几百的御林军,我还是有几分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穿好衣服,假装刚才的旖旎,不过是一场春梦。 王琅就要比我更从容得多了,他半倚在迎枕上, 慢吞吞地扣着里衣的扣子,脸上还有潮红未退。眉眼间湿淋淋的风流情,色宛然犹在,看着简直就像是一个会走路的春梦,看我用眼神杀他,还冲我挑起眉毛,带了一丝笑意地调戏我,“要再来一次,时间也还是有的。” 一边说,一边甚至还作势要将纽扣再解开来。吓得我连忙求饶,“太子爷行行好,放过臣妾吧。臣妾跑了一早上的马,腰酸背痛,实在已经不堪驱策。” 到底忍不住又笑他,“若是太子爷意犹未尽,阿昌就在辇旁扈从……” 王琅竖起眉毛,给了我一个白眼球,这才坐直身子,略微把穿衣的速度加快。一边吩咐我,“一会儿进了午门,我直接在太和殿前下轿,还要去瑞庆宫回话。我会让阿昌留下,直接把你拉到车马署里,你就从那里回家吧。” 想到我们虽然同入宫城,但我很快就可以回到温暖的苏家,继续在玻璃棚子里过我的逍遥日子。王琅却要去赴那凶险的约会,我不禁有了几分黯然。 虽然我知道王琅已经明白一切,游刃有余,虽然我知道我就算问,问出来的答案也未必是他的真心话。但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当我心中的那个人处于险境的时候,最微不足道的保证,也都会成为我的救命稻草。 “你不会有事吧?”忍不住开口问,我自己都有几分好笑:这个人眼看就要被关起来做阶下囚了,我却还切切寻求着他自己的保证。 “我不会有事的。”王琅低头扣扣子,顺口安慰我。过了一会抬起头来,见我还看着他,他叹了口气,又认真地告诉我,“世暖,我不会有事的,这一次老头子还是拿我做筏子,真正要考校的人,并不是我。” “不是你?”我傻乎乎地重复着他的话,“不是你是谁?” 他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气,正要开口说话,我忙抢进截断,“不许说让我来猜!平时你让我猜,我没有话说,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可这件事你要让我猜,我会,我会……” 我没有说完,王琅已经在我唇上啄了一口。 “傻丫头。”他的唇也被我渥得暖了,平时冷冰冰的双唇,眼下是火热的,带着我自己的味道,和祈年殿里淡淡的香烛味,在我的唇上一开一合,又有微微的甜。“还猜不到吗?这一招试的不是我,自然是贵妃娘娘。” 这一下,我终于有了几分明白,再一细想,这才恍然大悟。 皇上行事,真有鬼神莫测之机。 “这还用试吗?”不禁有了几分悻然,“苗氏肚子里有几斤草料,我看姑爹他老人家也明白得很吧。” 王琅笑而不语,又亲了我一下,态度却很克制,仅让唇舌有短暂的交缠,便又分了开来,“老头子做事,从来都不止一个用意,时间太短,我只参详出了他的两重意思。你放心,这两件事,都和我们没有太大的关系,你就在家好好呆着陪嫂子,不要有多余的担心,也不要有多余的动作。” 我很遗憾地把君太医的伏笔告诉王琅,“本来还想着,实在不行就唱一出这个……” 王琅听得直发笑,一边笑,一边亲我,“好,没想到我们小暖的手腕也纯熟起来了。这件事要等你回了东宫还没有个结果,你也可以给贵妃娘娘添一点热闹。” 或者是他的身份使然,王琅说话很喜欢云山雾罩地绕弯子,这么明确地保证‘不关我们的事’、‘你尽管放心’,还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 我想在成婚之后,我固然改变了很多,而王琅毕竟也是被我改变了一点点——在持续了那么多年的误会,那么多无意义的争吵过后,他终于学会迁就我的迟钝,学会将话讲明了。 “你说你能出来喝腊八粥吗?”我还有一些恋恋不舍,“去年该喝粥的时候,你就不在京城……” 王琅系好了最后一个扣子,将明黄色的香囊挂到腰间,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只说,“看,过午门了。” 午门中门成年到头,也就是在春冬大祭的时候打开几次,这一次我能女眷身份,在御辇中经过午门,其实已经是享受了皇后进门的规格。 整个大云有资格以皇后身份经过午门的人,其实也就只有我姑姑一个:大云的太子到了登基的时候,一般早已经成亲。而由太子妃册封皇后,仅仅在紫禁城内行礼,是不需要进出城门的。 只有我姑姑当年虽然是以太子妃的身份被册封为皇后,但在当年冬至时,皇上坚持让她以皇后卤簿,尾随大驾自中门出宫,与他一起在祈年殿祭祀天地。 虽然我姑姑也就是那一年去了一次,但仅仅是那一次,就已经让她在史册上被记了一笔。 或许王琅也想到了这段往事,一时间我们都沉默下来。等到被门洞遮蔽的日光再度射进车内,王琅才轻声说,“总有一天,我要你也登上皇后卤簿,跟在我身后,我们一起从这里出去,到祈年殿祭祀天地——” 我赶快打断他,“我宁可像现在这样打扮成个小太监,在车里等你。” 我这个人,生平最不喜欢摆架子逞威风,一起去祭祀天地有什么好的?在郊外喝风!还不如在车子里暖洋洋地看书打盹,等王琅劳顿完了进来,再想方设法,帮助他放松一下…… 王琅看着我,他笑了,笑似春风。 “苏世暖。”他说,“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车过午门在太和殿前驻跸,王琅就算是完成了代父祭天的任务,也就不能再搭乘大驾卤簿了。他在太和殿前换上了太子肩舆,带着几个藩王去瑞庆宫交卸差事,文武百官们自然各自打道回府。自然有人将御辇拉扯到某个场地去,卸了马清理一番,再好生保管起来。 多年在宫廷中打滚,已经使我明白,就算挂起了皇字头,是什么还是什么,比如说我姑爹虽然带了皇帝头衔,但也依然是个半疯不癫的老头子。以及比如说御马虽然带了个御字,但只要是马,它还是会拉屎的。为了避免马粪味儿污染了太和殿前的大院子,马车一般都退得很快。没过多久,我们就进了御马监在外廷的一个大院子,这里其实已经靠近宫门没有多远。我就在车内抱着膝盖,默默地听着一群人乱哄哄地给大驾、藩王车驾卸马。 又过了一会儿,大批人马已经将御马弄下来,基本上人都跟着马儿走了,阿昌在车外敲了敲玻璃,我便掀开帘子跳下地来,嬉笑着对阿昌说,“好哇,昌公公是贵脚踏贱地,也到马粪监来做事了?” 御马监就数这个真管御马的宫监最穷,似阿昌这样的红公公,没事当然不会过来乱晃。他苦着一张脸正要说些什么,忽然间远处一辆马车帘子也是一动,刘翠从里头钻了出来跳下地,正好和我们打了个正脸。 这丫头身份尊贵,她亲堂兄还有堂姐夫都是位高权重之辈,我并不担心她会收到多少委屈,再加上刚才全心全意都担心王琅,所以也就没有管她的下落。料想中,她差不多也就是在那个场院里胡闹一番,被人客客气气地遣送出去。看到她和我一样从马车里出来,我和阿昌都是一怔。我压低了嗓门问阿昌,“她后来钻到哪里去了?” 阿昌看似口唇不动,回答得却是又急又快,“刘小姐一来就问瑞王的车驾在哪里,底下人倒是没有敢拦着。她也不许我们胡乱告诉瑞王……” 我心里有数了:小丫头春心动了,看来是看上小玲珑啦! 也是,小玲珑虽然腿脚并不大方便,但面若冠玉风度翩翩,有一种谦谦君子的风度。那一天就是酒后,始终也还是进退得宜谈吐有致,这种人当然不是街头巷尾随便就能撞到的陌上百姓,再加上两边早有婚姻之议,刘翠会动心,我丝毫都不奇怪。就不知道这两个人当时回到下处是另有一段故事呢,还是刘翠只是随意兴起,就钻进马车去吓瑞王。 我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自然知道如果说穿,女儿家脸皮薄起来,恐怕会不好意思再见小玲珑,因此只做无事,笑眯眯地招呼刘翠,“走,和我一道出去,也方便一点!” 刘翠默不做声地点了点头,我让阿昌安排了两匹马,就带着她从侧门出了宫,顺顺当当两个时辰差事办完——嘿,瞧咱这能耐! 虽然还想在外头逛逛,但天色不早,害怕刘翡担心,再加上哥哥已经回家,这件事还要报备。我没有多逗留,而是直接回了苏家。刘翠却没有跟我下马,我问她,“你不进来?” 小姑娘看着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忽然低声说,“我很喜欢七王爷,可七王爷不喜欢我!我觉得七王爷喜欢的人……” 一边说,一边勒马回转,我还想要叫住她说些什么时,她已经去得远了。 84、不当太子 考虑到刘翡毕竟已经随时可能临盆, 我是把哥哥拉到了外书房,才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世阳毕竟年纪还轻, 从小在宫廷里的时间也要比我少很多。对于我姑爹的疯癫和大胆,他表示了一定程度的震惊, 甚至还略带些钦佩地对我夸奖起了王琅,“这世上要是还有谁能将姑爹的心思摸到了八分,恐怕这个人也就是王琅了。这对父子真是妙得很,妙得很,嘿嘿。” 他虽然眼角眉梢,还挂着惯常时的轻浮笑意,但语气里分明也带了一点怨恨。看来对姑爹的做法, 世阳心里也很不谅解。 也是, 亲亲的儿子,说起来又是我姑姑的养子,也算是嫡子了。说关起来就关起来,不管是为了什么, 对于太子.党来说, 总是很沉重的打击。 “姑爹要是不会玩弄手段,彼此制衡,将他自己的最高地位把持得稳稳的,他也就不是姑爹了。”我反而很平静,甚至还反过来劝慰世阳,“就是姑姑在的时候,他尚且要抬举苗家。怎么你指望他会对王琅完全放心, 在自己还好好的时候,就放任□□一再坐大,提前养出个副皇上吗?” 其实私底下我也很怀疑,只怕正是因为姑爹的皇位得来不易,他才不愿意让王琅的路走得太顺。这一路又打又拉,一是出于权术制衡,一来也是锻炼王琅的心性。只是老爷子不是凡人,他的手段一般人也消受不起就是了。 提到姑姑,世阳叹了口气,竟难得地抱怨起来。“早知道姑姑不嫁给他,少了多少事情,一家人恐怕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哥!”我放下脸来,“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不用我说什么,哥哥的老脸就是一红,他讪讪地解释,“咱不就是这么一说么?咱苏家一门英烈,嘿嘿,谁又知道这一门英烈的苦呢?就拿你来说,一心一意只想宠你一世,不让你受一点委屈,如今怎么样?大冷的天跑出去报信,脸都跑瘦了。你为了王琅,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也不知道将来……” 当着刘翡的面,世阳就从来不这样说话,他知道刘翡性子爽利,一听这些葳蕤的老妈妈论儿就要发脾气。而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刘翡会发脾气了,我沉下脸来正想说话,屋外已经来了几个传令的亲兵,说是皇上颁赐了一些东西赏过来,请哥哥快点出去谢赏。 时逢腊月,皇上随时有所赏赐,当然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挑在这个时候,无非也就是安慰我哥哥,让他不必因为紫禁城里的异动惴惴不安。所赏的东西无非就是一些名贵药材锦缎,还有金玉古董之物,这些东西苏家虽然不说堆山填海,但也实在不缺:就两个主子,还都常年不在家,这种东西怎么可能用得完。比较特别的就是皇上还赏了一面令牌进来,却没有指名给谁。 世阳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就笑着丢给了我——“姑爹也是真的疼你!” 我拿到手上看时,也不禁啼笑皆非。该死的姑爹,人在宫里,刚刚关了我的夫君,还要这样来调侃我。 这是一面凭此随时进出宫闱的令牌,上头烫金大字,赫然写了暖公公的名讳。看来,老人家对我的一举一动,心里根本有数。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似乎并没有超出王琅的预料。 在羊选侍的事被提出来之后,皇贵妃本来就够得意的了,苗家出尽百宝,在短短一段时间内,居然也拉起了一支‘福王党’,现在党羽初成,皇上就配合地将太子爷囚禁到东宫里,美其名曰是‘让你好好读书’。那边锦衣卫四处侦查,将蓬莱阁的案子又闹得沸沸扬扬的,究竟是为什么关的太子爷,朝中人也自然有自己的解读。 本来王琅就不显山不露水,在朝中除了两大重臣和我哥哥之外,并没有多少人阿附,真要说起来,勉强还有陈老尚书的门生,临江侯万羽似乎也影影绰绰地站在他这一边。现在满朝廷都是福王党上下串联的声音,虽然还没有人起头弹劾太子,但整个朝局忽然间就有了乱象,就是我们苏家自己的嫡系,都天天来苏家打听我哥哥的口风,想知道这一次到底是父子之间又闹了别扭,还是皇上要认真收拾王琅了。 外廷如此,内廷就更别说了。皇贵妃如今可谓是得势翻身,东西六宫的大权全数在握,她本人也非常得意。将□□王琅的差事办得非常漂亮,东宫现在就是飞进去一只蚊子,皇贵妃都可以保证它不能再飞出来。 要不是肥猫学士同穆阁老都还是淡然处之,我还真害怕下一秒王琅就变成另一个李承乾,就这样被废成一个藩王。不过既然这两个老人家都顶得住,我又有王琅的亲口保证做定心丸,是以虽然情形紧急,但我还是挺淡然处之的,甚至还乔装打扮出去玩了几次。到隆福寺里逛了逛庙会,给负责盯梢我的锦衣卫一点事情做。没想到锦衣卫没发现,倒是次次都遇到刘翠。 小姑娘看到我,倒是表现得挺大方的,有时候还会过来打个招呼,再回去和她那一帮狐朋狗友闲逛:每次看到她们那一群人,我就觉得时间过得真快,想当年和我一道打马冶游的惨绿男女,现在多半都散落天涯,要想再找一个人陪我逛隆福寺,已经不可得。 京城进了腊月当然热闹,几乎天天都有庙会,卖的东西也各有不同。妙峰山庙会上总有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出售,这一向我心里比较烦闷,更愿意往外跑。在妙峰山庙会上又遇到了刘翠。 小姑娘今天身边就没有伴当了,她穿了一身颜色鲜亮的男装,和我一样都束了胸,只是她看起来年纪还小,扮成男装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儿,一看就知道是富家子弟。我就不行了,只能忍辱穿了小太监的衣裳,又打扮成了暖公公的模样。 “听说您当年在这一带行走的时候,也都是穿着男装的。”刘翠一开口就是好奇的询问,她闪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 唉,这丫头似乎并不大喜欢我。 我不怪她,曾经当我以为万穗和太子爷互相对彼此都有一点意思的时候,我的表现要比她激烈得多。 “等到你长大就知道了。”不免有几分嫉妒她的青春,我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还是要把握这可以打扮成男儿家模样的好时光!” 刘翠莞尔一笑,这一笑,女儿态尽展,就好像一朵小花刚开放的时候,青涩中又带了丝丝缕缕的艳丽。她和我并肩走了一段路,虽然不说话,却也没有走开的意思,只是时不时闪着眼神打量我。 我由得她去看,自己拿了些泥人儿来看,一时间又想到,我一直惦记着想要捏一个王琅模样的泥人进宫给他看。只是想了很久,上回出宫的时候居然忘了,一时间不禁大为懊悔,眼眶泛红,居然想要掉下泪来。赶快借着低头掏袖子,遮掩了一下。 这一下瞒得过别人,没有瞒过刘翠,我们又走了一段,她就闪着眼睛说,“嫂嫂说,您和那一位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我一开始还并不相信,现在我信了。” 我笑着说,“你为什么不信呀?” 刘翠不以为然地道,“您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那一位现在怎么样,您还有闲心出来乱逛,要不是太心宽,就是……” 见我并不生气,她又说,“不过,看到您的眼泪我才知道,您这是什么心事,都往肚子里藏。” 这句话是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 王琅虽然亲口保证过,这件事并不是针对他而布置。我看现在的形式,他分析得也的确很正确。但朝野上下风声鹤唳,事情闹得这么大。很多事不是一句放心,就可以放得下心来的。我不是哥哥那样的豪杰,也不是王琅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大政治家,我只是个很……很愚钝很平常的小女儿家而已,心上人身陷囹圄,我哪可能欢笑如常?如果我可以,我就不是苏世暖了。 只是刘翡现在心里是不能有事的,世阳又忙得厉害,柳叶儿和养娘里里外外忙着预备刘翡生产的事,也忙得可以。柳叶儿还要额外担心她家那一位的安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不愿意让家里人为我担心…… 这些心事,又哪里是刘翠这样半大不小的女儿家能够体会得到的? 我就勉强笑起来,反问刘翠。“最近七王爷都在忙什么呢?” 刘翠小嘴一翘,有些不高兴,“七王爷的事,您该问七王爷去。问我做什么呀?” 我只是笑,不说话:我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自然知道在这个年纪,有了个心上人,自然会全副心思都放在他身上。而以刘翠的能耐,我毫不怀疑她可能已经都摸透了小玲珑的内裤是什么神色。 没过多久,刘翠自己揭盅了,“他为太子爷说了几句话,惹恼了皇上,现在也在皇子宫中被禁足呢。” 她又有了几分悻悻然,“我想要见他说几句话,都被他的小太监赶出来了。” “禁足是大事,怎么可能在禁足期间随意和外臣之女交接。”我随口安慰刘翠,“他未必不想见你,只是碍于物议,很多事也不能做得太过分。” 刘翠沉默下来,又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说。“我觉得七王爷想见的人并不是我,要我说……他想见的人,是您。” 这话里露出的无限心酸,无限的不服气,真令我会心一笑。在这一刻,我居然有了几分万穗的感觉。 “你不要听他瞎说。”我告诉刘翠。“七王爷就算有喜欢的人,那个人也绝对不是我。” 朝廷上的事,内廷里的事,我可能都并不是最精通的,很多事我自己都如坠云雾,也谈不上笃定。唯独有两件事,此时此刻我是明明白白地捏在了手心,再没有一点疑虑。 王琅是爱我的,而王珑却并不爱。 刘翠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她的神态似乎被人注入了无限的希望,使得这清秀的脸盘上,多了一股内蕴的艳光。她嘻嘻一笑,握住了我的手,轻轻地挤了挤眼,“借您的吉言了!” 又漫不经心地和我说起了她进宫的见闻,“贵妃娘娘满面红光,得意得不得了,福王却面有怏怏之色。我在重芳宫还听到他和贵妃吵架,他说他不想当……” 她看了我一眼,话声一顿,才继续说,“他说他才不想当太子,让娘娘少给他找麻烦。” 85、王玲误事 福王会说出这番话来, 可以说是又出乎意料,又是情理之中。王玲今年也有十岁了, 素来聪明伶俐,会懂得母亲的想望, 的确一点都不出奇。不过这整件事会被刘翠听到,那就很出奇了。我好奇地问刘翠,“怎么,贵妃是特别喜欢你,所以连和福王吵架,都不逼着你么?” 刘翠这孩子一点都不笨,相反还很聪明, 她脸上掠过了一缕若有所思的神色, 缓缓地道,“当时我刚向贵妃娘娘请过安,十王爷就进来了,他看了我一眼, 脸上怒气冲冲地, 一进门就埋怨贵妃娘娘,‘您到底要做什么,说了多少次了,我年小德薄才具有限,能安安稳稳当个藩王,就已经父亲的格外垂青。您这是要往我把不义的绝路上逼么?’贵妃娘娘一听,脸色就变了。她看了我一眼, 端茶送客。我就出了屋子,只是退出去的时候,还能听见福王尖了声音发脾气,‘您看您闹的,我去瑞庆宫,父皇都不肯见我……’” 我心中顿时一动。 苏家在宫中的关系不多,因为哥哥常年在外的关系,我们主要笼络的都是姑姑那时候留下来的老人,比如说马公公就是其中和我们最贴心的一个。可这一向是连他都没办法往外传递消息,我人又在宫外,对重芳宫、瑞庆宫里的情形,完全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虽然有一两个暗线,但没到动用的时候,也不敢打草惊蛇。 皇贵妃和福王的这一番对话,看来倒不像是皇贵妃的手笔:除非此女忽然间放弃了多年来的志向……那么她又何必把东宫看守得那么严实? 看来福王这孩子是真的大了,也懂得运用手段,在哥哥跟前剖白心迹,也懂得去读父皇的心思,知道了自己的斤两……也懂得奋力为自己的将来铺路了。 只可惜他的手腕还是稚嫩了一点,不知道我姑爹有所布置的时候,最好的应招,就是有限度地随我姑爹的脚步起舞。这一番心迹剖白,虽然感人,虽然令我对他的印象好了一点,但却还是妨碍到了姑爹的安排。难怪姑爹气得不肯见他,放他回来重芳宫,和贵妃吵架。 宫中情形,仿若重重迷雾,虽然险恶,但若有若无总有一缕阳光映照。如果不是王琅现在还在东宫被关,如果不是我还不能回宫探视,现在说到看戏,我的闲情不会比任何一个人少。 “你进宫之后,有到东宫附近走走吗?”我又问刘翠。 进了腊月,一般的女眷也很少奉诏入宫请安了,刘翠能够进宫去,主要还是仗着陈淑妃的面子:不管国事怎么闹,现在我表姑都是一心选妃,根本也不管外头的事。 “倒是没有,那附近看守得很严,我在远处看了看就回来了。嫂嫂也问我来着,反正淑妃娘娘说,东宫的衣食起居供给,倒还是一如既往,皇贵妃并没有特别为难。我过去的时候也正好看到人们往东宫里送炭,银丝炭堆得尖尖的,里头出来开门的宫人们,脸上好像也没有冻痕。” 这话刘翡也告诉过我,不过毕竟是几重转述,没有刘翠亲口说的来得真切。 没想到皇贵妃看着心思粗疏,其实毕竟也有几把刷子,我虽然松了一口气,但也有一点遗憾:要是皇贵妃稍微薄待王琅一点,君太医的布置,就可以发挥作用了。 我和刘翠又默不做声地走了几步,我才振奋起精神,笑着说,“走,回去看看你堂姐,今天就在我们家吃饭吧。” 刘翠踌躇了片刻,我笑了,又拿小玲珑来诱惑她,“说起来,我和七王爷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 小丫头红了脸,默不做声地拨动马头,贴到了我身边。 福王的这一番表态都舍得做给刘翠看,当然他本人也不会不致力于散播自己的态度。没有多久,朝廷里又出现了新说法:福王本人很有自知之明,根本无意于皇位。自从朝廷起了风波,就好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小小年纪,又哪里受得住?这一阵子已经病了几场。 这一次的流言消散的速度很快,几乎是转天就被压了下去。但私底下小道消息却传得很猛,那些个福王党的乌合之众纷纷惊惧,没有几天就已经偃旗息鼓,大有作鸟兽散的意思。似乎一场风波,就要这样消弭于无形了。 戏到了尾声,我觉得我也可以回家了,虽然王琅还没有从东殿出来,但至少我可以在朝阳宫里等他的消息。和哥哥商量了一番,哥哥并不大赞同,但我心意已决,索性乘哥哥出门,拿了暖公公的令牌,收拾好包袱单人单马直奔紫禁城。 这面令牌当然挺好用的,我没有被盘查就顺顺当当地进了神武门。进宫当然不能骑马,想了想,我也没有去东宫,索性先去露华宫找表姑。 表姑正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还抱着美人卷轴看个没完,我也没有等人通报,直闯进去时,她看到我还揉了揉眼睛,才跳起来要拧我的耳朵。“死丫头,你要把老娘吓死啊?” 许久没见,我也没有躲,不过表姑的手放到我的耳朵上,力道却轻得多了,她轻轻地扭了一下,就掉下泪来。“一开始真是吓着了,想方设法要给你们传信,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皇上直接派人就封了各宫,到头来还是世阳传话进来,让我们不要担心……小暖,太子爷没事吧?” 表姑的能耐,也就是在内廷这一亩三分地了,皇上要认真对付起她来,她当然不是个儿。我心下一暖,笑着宽慰表姑,“都这么久了也没旨意,想来是没有事的。” “我也这样觉得。”表姑脸上一松,又喃喃地道,“我觉得皇上现在就是面子上下不来,也没个人给他搭台阶……” 她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微微地叹息起来,“这一次重芳宫是学聪明了,虽然得意,虽然把东宫把守得风雨不透,但对东宫是挑不出一点不是,一应的供应,只有比以前更好……” 皇上很喜欢用的手段,就是压一压王琅,然后等到贵妃喜不自禁开始飞扬跋扈了,反手再扇贵妃一巴掌,过一阵子,又塞她一个甜枣子吃。这个伎俩用了那么多次,到现在连我都摸透了其中的规律,贵妃虽然傻,但巴掌是打在她脸上,她最痛彻心扉,这么多年下来,似乎终于也学懂了一些什么。这一次她虽然还是很猴急,但吃相就要比以前好看得多了。 我一扬眉,毫不考虑地就说,“只要姑爹想下台,还怕没有台下吗?” 陈淑妃望着我,微微地笑了,又催促我:“还不去瑞庆宫,摸摸你姑爹的心意?” 我立刻就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转身要走,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苦着脸求表姑,“表姑,赏我一身衣服穿呗?这一身小太监的打扮,也实在是太见不得人了!” 重新梳妆打扮好了,我便顺着结冰的太液池畔,一路溜溜达达地进了瑞庆宫。 皇上当然知道我已经回来了,他似乎等了我一会,见到我进来还埋怨我,“你人都进宫了,还不马上过来请安,哪有这么不乖的媳妇?” 会叫我媳妇,不叫我侄女,足证他根本没生王琅的气,就算有生气,现在气都也已经消了。 我一扁嘴,也埋怨皇上,“把太子爷关了那么久,我怕我看到您的脸,就想上来咬一口出气!” 我姑爹呵呵笑,“没大没小!” 又招手让我坐到他身边,“这一次出去,都上哪玩了?” “也没有去哪,没心思!”我还是很幽怨,“就是到庙会上走一走,又……” 想到我和王琅在御辇上的勾当,我不禁有些脸红,赶快转移话题,半真半假地埋怨姑爹。“您说,这蓬莱阁的事吧,怎么可能是王琅干的,那小子精得和什么一样,真要对您下手,也不会异想天开成那副德性。您就非得用这件事来敲打他,不知道的人,还当您和他父子相疑到了这个地步。这动摇的可是全大云的民心呐!女金人还在边境上蠢蠢欲动的,还有西边的蒙古人……” 我越说声音越小,越说思绪越敞亮,姑爹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神越来越亮。话说到一半,我说不下去了。 我姑爹……我姑爹真是个疯子! 羊选侍这个人在进入我的视野之后,我当然也做过一些基本的调查工作。此女出身东北,乃是黑城居民,当年城破后随着百姓一道南移进京,年纪长大之后,因衣食没有着落,索性卖身进宫服侍。这件事她从来也没有瞒过人,当然我也没有往别的地方深想……可是随着我的这几句话,另一个崭新的可能,立刻出现在我眼前。 女金人最喜欢用间,也最喜欢用刺客。我哥哥要去东北的时候为什么让我嫁到天家?就是因为当时女金人已经在东北传说起了他预备拥兵自立的事。从来人言可畏,世阳虽然英雄,但也不能不顾虑到这一点。 如果羊选侍是女金人的女间,那么她一口咬死了太子,想在父子之间制造裂痕,这也就不是什么不好理解的事了。 我靠得离姑爹又近了一些,期待地问姑爹,“这样说,难道这件事竟是真的么?羊选侍她是真的指认了王琅,不是您老人家编出来的?” 皇上笑骂了一声‘死丫头’,才慢条斯理地说,“小暖长进不少啊……” 他拉长了声音,等到我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去掰他的嘴,才慢慢地说,“羊选侍早在半年前,就已经一口咬定,这件事全盘布置,都出于王琅。” 我猛地一拍大腿,惋惜地道,“王玲误事!” 86、放他出来 皇上哼了一声, 看着似乎也对福王有了一点不满,但终究还是欣慰的。“孩子大了!这一次倒是打得老子措手不及。大好的局面, 倒被他给坏了七八分。” 我笑着说,“姑爹你这话还是偏心眼子, 分明是要更疼王玲了才对。如若不然,您要封住他的口,不也是说话间的事?” 皇上这一计看似下了王琅的面子,其实说到底,将来收场的时候,最没有面子的是皇贵妃和福王。如今被王玲这样一闹,虽然说是坏了他的计策, 但也显得这孩子很懂事, 知道不贪图不是自己的东西。作为父亲来说,王玲都做到这样了,他还要拿王玲来当枪,也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王琅和王玲之间, 皇上到底还是更偏爱后者。这件事如果是王琅做出来, 皇上未必不会封住他的口,继续沸沸扬扬地闹这个废立疑云,诱惑女金人南下。 要知道女金人势大已久,虽然损失黑白双城,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伤筋动骨,但毕竟还有一定的基础没有消耗殆尽,老贼酋殒命之后, 继任王子立刻率领残兵败将回到他们的老巢中抚慰,现在几个月时间倒是还不打紧,如果拖到一两年之后,他们恢复元气再来滋扰边境,蒙古人要是再来掺和一下,事情没准就更麻烦了。 哥哥虽然班师回朝,但眼睛一直还看着东北,我们的十万大军,也不过撤回来了五万,还有五万都在双城附近,一方面巩固城防扫荡余,一方面也有想要再打一场的意思。不过东北苦寒,今年冬天又特别冷,女金人在老家附近筑了冰城,我们要主动出击,肯定是不划算的。 我就是没想到我姑爹居然会为了边境上的事,在朝廷里兴风作浪,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闹了半天,连王琅都只是他布置下的一个鱼饵,这满朝文武人心惶惶的,为的居然是在千里之外引蛇出洞。 “可这不对呀!”我还是想不明白,“哥哥人现在还在京城呢,女金那边要是有事,这边可不一定能赶得上策应!” 皇上忽然间若有所思,“如果小暖是个男孩儿,恐怕现在也未必不是阵前的一员猛将!” ……这就好比一个才学会走路的小孩子,你就指望他飞奔一样异想天开好吗? 我不由有些汗颜,忽然间发现和姑姑、嫂嫂比,我实在是一个很没用的人,以至于一点进步,都可以让我姑爹惊喜成这个样子。 看姑爹笑吟吟地看着我,我也明白:这个夸奖,主要还是为了损我…… “姑爹!”不禁跺跺脚发发娇嗔,又逗得姑爹哈哈大笑,这才不厌其烦地为我解释。 “你以为女金人要打过来,会在冰天雪地里行军吗?就是行军部将都要时日嘛,开春二月,如果朝廷里还是这样乱糟糟的,双城那里的守军在人事上再作出一点变动。恐怕他们就真的按捺不住,要组成联军了。女金人分做八部,很多事也不是他一个台吉可以全说了算的。联军势成简单,要散就难了。” 等到开春二月,我哥哥一路飞马过去辽东似乎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到时候冰雪融化,女金人一旦出了城,可能回去不回去就不是他们说了算了。这要比打一座防守严密的雄城来得更方便得多。 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们朝廷居然还会为了边疆的战事闹出这么大的幺蛾子,这件事要是传说出去,姑爹是要被人笑话的!泱泱□□上国,为了对付边患,连面子都不要了,皇上带头做戏…… 这是何等癫狂,又是何等爽快! 我忍不住吃吃笑起来,“姑爹,怨不得底下人都喊您疯皇帝——您也实在是太、太……太说不出了!” 姑爹一开始还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教导我,“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女金人虽然少,但个个骁勇,嘿嘿,十年啦,终于将双城握在手心,可你姑爹的志向,却还不止于此呢!” 他一下又有了些感伤:“天下太大,红毛人都有那样厉害的火气了,我们大云的脚步,实在是太落后啦。你姑爹不中用,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只盼着将来王琅继位之后,能够将大云的脚步带得大一点。” 这还是皇上第一次明确地表示王琅将来某一天,是一定会接过他的担子的。若在往常,这句话虽然不会让我欣喜若狂,但也能让我安心得多。可现在我反而感到了一丝战栗:这天下这么大,王琅手段纵高,毕竟也才二十出头。若是过早地将重担交付到他身上,这天下,他坐得稳吗? 忽然间,我似乎理解到了姑爹的用心,又似乎有了一些恐惧,思来想去,也只好发自肺腑地说,“姑爹,您老人家可一定要长命百岁呀。这位置不是您来坐,小暖都不安心!” 姑爹望着我,他笑了。又摸了摸我的头,轻声道,“小暖,你是真的长大了。可姑爹心里怎么就这么难受呢?那个抱着我的腿喊姑爹的小姑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知不觉间,我的眼泪也随着姑爹的声音,扑朔而落。 我明白的事情越多,也就越觉得自己渺小与幼稚,可没有想到现在回头来看,原来当年那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小女孩,也已经早不存在。眼下的苏世暖虽然依然稚嫩,但毕竟已经是个太子妃了。 姑爹又重复了一遍,“你是大人了呢,小暖。” 他的声音变轻了,就像是对自己的絮语,或者又怕太大声会惊醒了谁,“你姑姑看到现在的你,也不知是会高兴还是会伤心。你是大人了……小暖,你是大人了。” 我的眼泪雨点一样地落了下来。 姑爹的语调虽然平淡,但个中伤心,却直直地撞进了我的心底。这十年来苏家的起起伏伏,收获与失去,在我心底翻腾不休,似乎随着这几句话,它们也沸腾了起来。 我不再是个孩子了,我可以生儿育女,我已经是大人了。 虽然我回了紫禁城,但皇上并没有放开对东宫的监管。皇贵妃也好像没有听到福王的声音,依然严密地看管着东宫,朝廷上下的气氛依然透着诡谲,这尴尬的气氛,一路进腊月二十,都没有得到丝毫缓解。倒让朝野上下,又废起了猜疑。 不过这一次我并不慌张,而是安安静静地住在朝阳宫里,等着王琅被放出来的那天。 戏已经开台,当然就要做到十分。皇上既然因为羊选侍的事,开始猜忌王琅,那么福王想不想当太子,和他放不放王琅,其实也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如果这边福王说不想当太子,平息了朝廷里的乱象,那边就把王琅放出来。那么这里面的文章,就很可能被千里之外的台吉参透,下一次要骗他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姑爹就好像从前调.教王琅的时候一样,经常让我到瑞庆宫陪他说话。老人家一反从前爱好故弄玄虚的坏毛病,什么事都和我说得很透,似乎恨不得把我的脑子切开,在里面塞进无数的心机——这或者就是长大的代价。 “这一次要骗到台吉,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了。”他看着手头的密奏,一边看一边和我说,“女金人虽然骚乱了一下,但是王玲的话传过去之后,又都安静了下来……唉,这个死小子,真恨不得抓过来打一顿屁股。” 这几天福王虽然还是天天过来请安,但皇上却很懒得见他。皇贵妃来了几次,似乎有为福王请罪的意思,姑爹见是见了,不过我却也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反正皇贵妃本人在这件事后,似乎还是挺心满意足的,看到我陪姑爹喝茶,居然也没有大惊失色。 若是在以前,我一定顺着姑爹的话踩一踩王玲,不过现在嘛,这小子这些话说出来,我要是再排暄他,就显得很不够意思了。我就笑了笑,宽慰姑爹,“不要紧,您想呀,这件事现在虽然平息了。但是父子不合的印象,已经在女金人那里扎根了,到时候对景儿您再发作一下,没准他们就忍耐不住了呢?要是拖到开春之后,嫂嫂生完孩子坐完了月子,和世阳夫妻联手,行事就更稳当了。” 说到刘翡,皇上嘿嘿笑,忽然间又点了点我的额角,“你呀,出个宫也不消停,我听说你嫂嫂的堂妹看上了小七,就有你在其中推波助澜?” 我赶快为自己叫冤枉,“小丫头自己春心动了,可不关我的事!” 又相机为刘翠说一点好话,“不过,这孩子很有我当年的风采,又要比我当年懂事得多。我看她和王珑,很相配!” 皇上用指头点了点我的额角,语含深意,“小暖,你是大人了。有些事,糊涂装不了多久的。” 我捂住额头斜睨皇上,“您这是说您自己吧,您说您,和王琅装糊涂,和世阳装糊涂,哑谜你打我猜,玩得不亦乐乎,偏偏就是对我这个最笨的人,您不装糊涂!”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够糊涂的了!”皇上不禁失笑。“再和你装糊涂,你就和苗氏一样,真要糊涂了!” 他又喜爱地搡了我一下,“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小暖敢和姑爹这样说话了!好!姑爹喜欢!说,小暖,要姑爹赏你什么?” 看姑爹眼睛一闪一闪的样子,我就知道他恐怕是要找个下台阶,把王琅放出来过年了。 新年大朝没有太子,也的确太说不过去了。 这一瞬,真想挫一挫姑爹的傲气,故意就偏不说姑爹想听的话。可是想到王琅这一次被关都有二十多天了,我的牙咬了又咬,还是没有咬下去,只好怏怏地服了软。“姑爹,您就把王琅放出来吧,这都多久了,您也吓够他了吧!该放他出来透透气,过个年啦。” 姑爹哈哈大笑,显然看穿了我的挣扎,他饶有兴致地说,“姑爹就是想放,也要有个由头呀,怎么能这样说放就放——” “这姑爹就不用担心了。”我咬着牙说,“您一句话,小暖这就去安排!” 望着纵声长笑,捻须不语的姑爹,我脑海中只是回荡着一句话—— 他娘的,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好吧,算了,不和姑爹计较。从瑞庆宫进来,我就找了马公公来说话。 87、又生乱子 马公公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 当年皇上还在朝阳宫里居住的时候,就已经在他身边服侍。这些年来兢兢业业的, 把瑞庆宫管得井井有条。我姑爹的一饮一食,都需要马公公照管着才能够放心。这样一个人物, 当然也就分外地有体面。 见到我,他还很礼数周全,扑到地上扎扎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才从善如流地被小白莲和小腊梅搀扶起来。两个小宫人笑靥如花,倒要比对我还客气几分。 “马公公,你说你。”我指着他笑。“我小时候,你还抱着我去找王琅玩呢, 咱们什么关系, 你也和我客气?” 虽然马公公的确是看着我长大的,在我小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他和一般的叔叔伯伯到底有什么区别,但毕竟身份上的差距在这里。我也不可能像对待一个长辈一样对待他, 说起话来, 也只能你你我我的。 但我话里的意思,还是被马公公品味到了的。他眯起眼来,笑得很和气,也只是稍微客气了一下,就在我下首坐了下来。 “礼数还是不能免的。”他接过小白莲递过的香茶,眯起眼来咂了一口,不禁动容。“大小姐有心了, 老奴才爱喝的茶,您都记得这么清楚。” 我笑着说,“这是姑姑教我的,有求于人,咱就必须把人伺候好了不是?” 提到我姑姑,马公公神色间顿时出现了一点缅怀。 他说,“一转眼,孝嘉皇后过身就快要七年了,奴婢还记得当年在咸阳宫里。背着大小姐在地上打转,皇后娘娘拍着手,笑得那样开心……” 他顿了顿,又擦了擦眼睛,才强笑着说,“太子爷就站在一边,满脸的不以为然,一点都不像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倒像是十七八岁的大人——哎呀呀,一转眼,大小姐和太子爷喜结连理,就要两年了!” 现在宫中能把往事记得这么清楚的人,也就只有马公公等有数的几个老人了。 我一下也有几分感伤,又勉强露出了一点笑意,“马公公口中的称呼,也老改不掉。” 小时候,宫中人都称呼我为大小姐而不名,全天下独一无二最受宠的大小姐,也的确舍我其谁。会用这样老称呼叫我的人,现在也就只有马公公了。 “时常陪着皇上说起往事,不知不觉就带出来了。”马公公坐得稳稳的,叫着惶恐。“失礼处,大小姐——娘娘请恕罪。” 要是在从前,这句话我也就这样放过去了。现在再听,就听得懂马公公话里的意思了。 这个老东西,还是那么精明,这是看好太子爷,再向我们卖好示情之余,又打起了感情牌。以便在将来皇上过身之后,我们不会薄待他这个老人:要知道现在他可是不时陪皇上念叨往事,免得皇上淡忘了对我姑姑的情分呢。 一时间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马公公,您还是叫我大小姐吧,现在会这样叫的人,也越来越少啦!将来……等到王琅登位之后,后宫中恐怕也就是您还能记得这个说法了。” 马公公眼神一闪,笑眯眯的神色中,首次出现了一点讶异,他慢吞吞地说,“大小姐是真的长大了……听话,也学会听音了!皇上虽然口中不说,其实心里是很高兴的。” 他是我姑爹身边的近人,姑爹的心思,王琅能摸准九分,他就能摸准十分。他要这样说,那皇上肯定是真高兴不错。我不禁洋洋得意,握着嘴笑起来。 虽然觉得马公公说这话的时候,神色非但并不欣慰,甚至还有点忧虑,却也没有往心里去。 客气话说完了,马公公也得到了我的保证,接下来肯定就该谈正事了。 我告诉马公公,“王琅眼看着都被关了半个多月了,当然,我知道不用开口,您也会在姑爹身边为他说些好话的。放人不放人,还是得看姑爹的意思——这些我都明白。不过,我到底是王琅的娘子嘛,有一句话,我还是想要问一问王琅。” 马公公挑起眉毛,一脸兴味地等我说下去。 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肉麻,有些小题大做,但做戏做十分,到底还是情真意切地问,“在东宫吃穿都好吗?天气冷,不要受寒,我……我等着你出来!” 马公公噗嗤一笑,显然是完全读懂了我的潜台词。他一边笑,一边说,“大小姐患难真情,太子爷是一定能感觉得到的!” 我不免有些脸红,“马公公,现在连你都来笑我了?” 马公公忙说不敢,他起身告辞,“大小姐就放心吧,这句话一个时辰后就能送进去。” 他冲我挤了挤眼睛,“只怕明天这个时候,您就能夫妻团聚了。” 我亲自把马公公送到门口,又谢他,“那时候让君太医送信,一直都没有好生谢你——” 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要塞给马公公。 要是在从前,我怎么想得起这种事?谢马公公一下,也就算了。现在懂得张开眼睛看世间,才明白有些事你做了是尊重,人家推了,是人家的尊重。 马公公果然没有收,他非但没收,还啪地一声打在我手上,打得我手生疼。“大小姐你这是讨打,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您姑姑在的时候,差遣我东奔西跑,可是从来都没有给过一文钱的赏赐,咱家难道就因此怠慢她了?” 我就讪讪地将银子收了回去,马公公又换起了笑脸,“不过,大小姐是真的长大了。” 他注视着我,意味深长地说。“这是好事,也不是好事。皇上的性子,大小姐是再清楚不过了……多的话,奴婢也不敢说,大小姐记住奴婢这句话,也就是了。” 说完,他就回过身出了朝阳宫。我目送着他的背影,不禁有了一瞬的茫然。 半下午,贵妃娘娘特地叫我去重芳宫说话。 “这是太子爷在东宫居住期间,一天的花费。”我一进宫,她就臭着脸将一本账册摔到我跟前,“你自己看吧。” 我果然就打开来看:上面记载得清清楚楚,王琅虽然人被关起来了,但饮食起居,供应上是丝毫没有克扣的。一天五百斤银霜炭,二十斤猪肉,二十斤牛肉,二十斤羊肉,二十斤新鲜蔬菜……这还只是他一个人的份例。往下几个妃嫔的份例也都记载在上头,甚至连出库人的签字都在上面。单单从账面上看,太子爷的衣食供应,没有任何问题。 我就无辜地看着皇贵妃,夸奖她,“娘娘真是会当家,这本账记得清楚分明,花费一目了然。世暖佩服。” 皇贵妃最近本应该很得意,可是她现在似乎很不顺心,精致的妆容上笼罩着深深的黑气,甚至随着我的话扭曲起来,看起来,她似乎很想把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捏一捏。 “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她异军突起地说,“你就是想把太子爷的急病高烧赖到我头上,说我私底下对他不好,冻着了皇上的宝贝小六子,是不是?” 宝贝小六子?王琅还真没被这样叫过。我当下就觉得皇贵妃其实也不是不讨喜,至少她想出来的这个称呼,我还是满喜欢的。 “王琅高烧了?”我作出被惊吓到的样子,一下就捂住了嘴,“娘娘——他没有事吧?世暖在这里向您求情了,请您暂且放开监视,让太医进去给他把脉开药,免得高烧不退,绵延成疾……您心底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等他好了再折腾他吧!” “你住嘴!”皇贵妃气得一下站起身来,手里一晃,就抄上了一个茶盏,“你们都说好了的!上午才送消息进去,下午就急病……你们就是要诬陷本宫虐待王琅!” 账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围住东宫看管王琅的人是皇贵妃,账做得好,实际操作起来也可能缺斤短两。这个黑锅,皇贵妃是捏着鼻子也只能背了。 我就乐在其中地看着皇贵妃铁青的面容,想了想,还是没有继续装傻来刺激她。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缓了声告诉皇贵妃,“您心底要是没有别的想法,围东宫那是皇上的事,怎么皇上让您出面,您就出面了呢?” 皇贵妃脸上掠过了一丝心虚,她别过脸去不说话,握着茶盏的手指,却还是泛着白。 我索性又把话说明了一点,“不过,您放心,这件事……皇上信不信,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坑你,是皇上坑你,我不过是落井下石,恨皇上别恨我——这句话文雅地说起来,啊,也就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几个字,可以涵盖了。 皇贵妃虽然人很愚钝,但应该还没有蠢得不可救药,她想了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一时间也顾不得我在一旁了,居然有些伤心,手一松,缩回去握住心口,又跌坐回了椅子上。 “一个个都是白眼狼……都一心一意来算计我!”她气哼哼地自言自语,扫了我一眼,又把话压了下去,勉强露出一丝笑来,和气地说。“我不懂太子妃的话是什么意思。本宫只知道奉皇上的旨意行事,不过事急从权,如今太子爷既然高烧不退,本宫这就去瑞庆宫求旨,看看能不能扭转皇上的意思,放松东宫护卫,让太医进去把脉。” 皇上等的还不就是这个下台阶?皇贵妃这一去,一顿吼是免不了的。 我居然有几分同情皇贵妃,便不动声色地又施了一礼。“世暖谢过贵妃娘娘体贴。” 皇贵妃咬牙切齿地说,“你、太、客、气、了!” 她站起身来,正要摆驾出去,屋外又奔进了一个宫女,她气急败坏地道,“娘娘!不好了!李淑媛只穿着单衣跪在东宫台阶下头,说是太子爷高烧不退,请娘娘开恩,开了门让太医进来扶脉。她还说,她还说……” 她扫了我一眼,又顿了顿足,才把话说完,“她说娘娘不答应,她就不起来!” 这个消息,倒是一下就镇住了我和皇贵妃。 88、一起来跪 如果此时此刻, 在我跟前的是皇上或者陈淑妃,再不济是王珑呀, 我哥哥嫂嫂呀一流人物,我肯定是不会想太多的, 我肯定也就懒得开动脑筋了——反正他们的脑子是肯定比我转得快的,恐怕在我想出一个答案,甚至是一个可能的答案之前,就已经全盘洞悉了李淑媛这一举动背后的含义。甚至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应招。 可当我面前是皇贵妃的时候……事情就不一样了,要说这宫里如果有一个人比我更加愚钝,我毫不怀疑这个人就是我眼前的皇贵妃娘娘。 哎呀,这样一想, 就觉得她之所以受宠, 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你看我苏世暖笨成这个样子,还不是好得皇上的宠爱…… 见皇贵妃不说话也不动,只是握着茶杯发呆,我就赶快收摄心神, 也琢磨起了李淑媛这一举动背后的意思。 当然, 李淑媛的终极目的也很简单。我丝毫不怀疑她就是想要得宠,想要爬上王琅的龙床。这其实也就是她被送进宫中最初而最终极的目的……任何一个东宫妃嫔,当然都怀抱着同一个梦想。 只是她凭什么以为这一跪,就能把自己跪到王琅床上去? 虽然王琅实在也挺憋屈的,东宫的这几个妃嫔,都不是他自己看中,根本是出于别人的安排。但他也没有孬种到这个地步, 连要睡谁,都得听从别人的安排吧。 我不禁讶异地张大了嘴——李淑媛该不会是因为自己这一跪,就能把王琅跪得心软了吧? 也不是我贬低王琅,但一个国朝太子的血有多冷,这是不问自明的事。要是这一跪就可以把王琅的心跪成一滩春水的话,那姜良娣早就长跪不起了。就算李淑媛不知道王琅的高烧是假的,她也不应该这么天真才对吧? 如果在以前,我大概也就只能想到这一步,就不能再往下细想了——要细想,我也想不出来。 可是现在,经过这几个月风风雨雨的磨砺,我到底还是成长了一点点,学会从利益的角度,从政治的角度,而不是从感情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了。 关王琅,虽然是皇上的意思,但经办人却是皇贵妃,李淑媛身为她的亲戚这样求情,皇贵妃—— 我看了看皇贵妃的表情,确认她似乎是一点都不在乎她的远房侄女儿在这大冷的天穿个单衣在外头挨冻。 好吧,皇贵妃未必会心软。那么李淑媛这个卖好的计划几乎怎么看都是要失败的…… 忽然间我是醍醐灌顶,几乎是立刻就明白过来了李淑媛的计划。 到底还是小看了她! 如果王琅没有高烧发作,当然她就是把自己跪成了高烧,皇贵妃也肯定不会放人的。可现在太子爷都病成这个样子了,只要是有脑子的人,当可知道如果皇上不想有一个傻太子,那么是肯定要把东宫禁闭解开,把王琅接出来治病的。 这一跪,是跪一个顺水人情,赌的就是王琅始终不是铁石心肠,知道她为了自己这样低声下气的,心底会念她的情。在李淑媛看来,虽然王琅本人肯定是很清楚这里头的利害关系,但只要她表现得很纯洁,那么王琅也还是可能认为她是一朵天真无辜的小白花,根本不懂得围绕着这一病的多方角力。只是一心担忧着她的太子爷,一听说太子爷病了,就恨不得以身相代,要以这样惨烈的态度,来为王琅解围。 很聪明,的确很聪明,李淑媛是要比马才人更有脑袋多了。这一招等于是抢走了我的一半功劳,现在皇贵妃要是放人,宫中上下人等,倒是有一半都要把功劳记在李淑媛身上了。以后我对她稍微苛刻一点,恐怕就要招来非议。 太子爷被关的时候,娘娘在外头逍遥快活,李淑媛却和太子爷同生共死,甚至还这样去求皇贵妃娘娘,才把太子爷营救了出来。可一旦脱险,太子妃又神气活现重回东宫,继续媚上欺下,将李淑媛这样的贤德人压得死死的…… 我几乎都可以想到后宫里的闲话,会是怎样传的了。 有意思,有意思。我苏世暖入主东宫这样久,还真的没有和谁斗过,第一我名正言顺是太子元妃,第二苏家声势显赫是股肱重臣。李淑媛这一次出招,简直是充满杀气,凌厉无匹。马才人的那点小动作,立刻就被比下去了。 要是皇贵妃聪明一点,能够和她稍微配合一下把事情闹大,恐怕她给我带来的麻烦,还会更大得多…… 我就很小心地看了皇贵妃一眼,想知道这一位能把这件事琢磨到什么地步。 这一眼看过去,我心中就暗暗地叫了一声不妙:皇贵妃虽然一贯并不聪明绝顶,但李淑媛的计策也属于阳谋,是顺势而为没有多少巧妙的地方,她要是连这个都不明白,那也活不到这么大岁数——一定是自己就先笨死了。 皇贵妃脸上的惊讶和深思,已经被她自己收敛了起来,她冲我满是得意地一笑,轻声细语地道,“唉,李淑媛真是行事无状,本宫本来要罚她的……不过念在她也是一心为太子爷考虑的份上……” 她拉长了声音,正要往下说时,屋外忽然跑进了又一个宫女,也是气急败坏地道,“娘娘!郑宝林和姜良娣、马才人也都穿着单衣出来了!都跪在李淑媛旁边,说是太子高烧厉害,形势危殆,请娘娘即刻开门解禁。让太医进宫为太子扶脉!” 我一下就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冲皇贵妃一脸担忧地道,“娘娘,这听起来,太子爷的病可真的不得了哇——” 一边说,一边去解衣上的盘扣,对皇贵妃道,“臣妾身子弱,就不去外头台阶了。就在这给您跪下了,请娘娘网开一面,放王琅出宫。” 正说着,看到地上有个蒲团,我就拿过来摆好,在皇贵妃脚边跪了下去。 皇贵妃的脸像被谁泼了墨一样,再黑一点,就是一小片黑夜。她咬着细白的牙齿说,“你——” 想了想,忽然间又是一笑,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裙角,“太子妃慢慢跪,爱跪多久就跪多久,本宫要到瑞庆宫请见皇上,求旨放人,先失陪了。” 皇贵妃还很少有这种成竹在胸的表情。 一时间我倒是有点吃惊,不过想到郑宝林实在是个妙人,将李淑媛这一招化解于无形。就感到一阵好笑,并在心中暗下决心:等王琅一登基……不,等我一生了儿子,我一定就让郑宝林病死! 现在李淑媛最大的资本已经不再特别,王琅顶多只要稍微对她温和一点,就算是酬赏过她第一个出来卖肉保太子的功劳。毕竟一件事,一群人都做的时候就显得不大稀奇了。就连我这个太子妃,不也在重芳宫跪了皇贵妃一会儿吗,虽然只有一会,但将来说起来,‘太子妃没有进宫陪伴太子爷,正是因为她在宫外奔走,为太子爷相机进言……’。 我不禁颇有些得意。帮助郑宝林,是我自己下的决定,事后柳昭训甚至有些不赞同,更别说王琅的反应了。我知道王琅毕竟还是介意头顶帽子的颜色,而柳昭训更害怕的是这假死出宫的招数用多了就不灵了,但我只是觉得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乃是人间惨事。 而这一次短兵相接,李淑媛蓄势待发的招数,却被郑宝林随手破解,使我认识到一个道理:与人为善,便是于己为善。尽管身在宫中,我却未必要变成一个不是苏世暖的苏世暖。 一边想着,一边不禁就是嘻地一笑,才站起身来,准备去瑞庆宫前看热闹。顺便再插科打诨一番,演出一个贤惠担忧的太子妃来,免得后人说起,好像王琅历经危难时我一直在逍遥玩乐。虽说我的确不是个传统太子妃,但荒唐到这份上,将来也很难对儿子交待,“你爹被关的时候,你娘在做什么?啊哈哈哈……你娘在娘家逍遥快活,一天到晚乔装打扮做个小太监模样出外玩乐啊哈哈哈……” 结果才出重芳宫没走几步,就遇见了马公公手下的小太监。 他神色仓皇,脚步也很急促,见到我就像是见到救星,整个人就松了一口气。也都顾不得上下尊卑了,只是草草磕了头,就把我拉到宫墙角落里,低声而急促地道,“了不得了,娘娘,皇贵妃娘娘适才进了瑞庆宫,二话不说就跪在宫门口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说皇上这是把她架在火上烤。现在烤出事来了,太子爷发了高烧,心底肯定记恨皇贵妃娘娘。说太子爷对她现在就很不客气了,将来等皇上归天之后,她和福王两母子更无立足之地。说皇上不顾念多年来的情分,逼着她再得罪太子爷……” ……姑姑在上,我是真没有想到,原来把一个笨人逼到墙角的时候,她也是可以狗急跳墙的。 “那皇上怎么说呢?”我皱起眉头赶紧追问。 小太监喘了几口大气,“皇上很生气,说贵妃娘娘是无稽之谈。贵妃娘娘就哭着说绝非如此,太子妃一向贤惠大度,宫中妃嫔雨露均沾,唯独李淑媛因为是她的远亲,从来都被冷落闺房。太子爷这就是记恨了苗家记恨了她,她请皇上开开恩,为她向太子爷求个情,请太子爷不要误会了她,贵妃娘娘是从来都没有对太子爷不利的心思……” 在李淑媛之后,我又狠狠地被皇贵妃给震撼了一把。 这女人狗急跳墙起来,还真的很有杀伤力。 “皇上听着听着脸色就深沉起来,在宫里一直没有露面也不肯说话,贵妃娘娘现在正在门口跪着呢,马公公让我赶快来给您报信。说是现在都乱了,什么都乱了,您得赶紧拿个主意出来!”那小太监又急促地道,“马公公还说,请您想一想,先孝嘉皇后在这时候,会怎么做!” 我一下就怔住了。 马公公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但我…… ============================== 虽然我姑姑已经去世多年,但她的一言一语,我几乎一直记在心间。我是她一手带大,在我小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爹娘这两种人,我以为人人都是被姑姑带大的,甚至还问我姑爹:“姑爹你的姑姑在哪儿啊?” 姑爹当然被我逗得大笑,就是姑姑脸上也都出现了笑意。我最早的记忆就是她抱着我在咸阳宫廊下晒太阳,然后我尿了她一裙子,后来我和姑姑谈起来,她说那是我两岁的事。在那之后,我就能学着自己用官房了。 她虽然母仪天下,但其实一直很没有母仪天下的风范。我想姑爹之所以这样宠爱我,是因为我毕竟和姑姑有几分相似。 但我心底知道,我不如姑姑的地方很多。姑姑为后人留下了几乎是无可动摇的荫庇,让我们苏家人可以挺直脊背,很有信心地相信鸟尽弓藏这一回事,决不会出现在苏家身上。因为皇上虽然后宫无数,但在他心底永远有一块地方,留给孝嘉皇后苏岱,留给我姑姑。 而这名字随着她的去世,已经在宫廷中消失了六年。 我没有去瑞庆宫,我犯不着去瑞庆宫。马公公的转述已经很明显地代表了皇上的态度,我姑爹的沉默,其实已经是一种催促。 这人世间没有谁能够占据所有的好处。曾经我被当成个孩子,被远远从成人世界中隔开。王琅如此,哥哥嫂嫂如此,姑爹也是如此。而如今他们终于知道我已经长大,我正在长大,于是伴随着长大,现实也就随之而来。 皇上是个很多情的人,对于在逆境中帮助过他的家族,他从来都很宽宏。万家是他的母族,当皇上还是皇三子的时候并不受宠,能够娶到我姑姑,是临江侯万羽在后头出的力,这一辈子皇上对万家都很亲近,甚至开玩笑地为万家长孙女起名万穗。 原本朝中还有些和万家过不去的声音,指责万家身为皇亲国戚,却明目张胆地做着生意。在万穗出生之后,这样的声音就再也没有响亮过。 苏家对他的意义自然不用说了,而他对苏家也不能说不好。他要是对苏家不好,为什么把我嫁给王琅?王玲不过是个障眼法,王琅终究会是他的继承人,我就是将来的皇后。苏家百年荣华富贵,是看得见的。 而皇贵妃身后的苗家,当年也为他立下了汗马功劳。我曾经以为皇贵妃以这样一种手腕,一种心性得居高位,得以处处显摆她的威风,就是皇上对她的报答。可我到底还是错估了我姑爹的柔软。 这一次,他又一拍几响,想要为苗家安排一条后路,想要将我锤炼成我姑姑那样的贤后,或许已经想要利用这一点来做一些文章,看看能不能让女金人上当,又或者想要再考验一番王琅的心意,给他出个难题。 从前被姑爹千恩万宠的时候,虽然一年没有生育,但还是快乐地霸宠着,在东宫的一亩三分地上为所欲为。那时候的我想必不明白,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姑爹折腾得死去活来,反复被敲打的王琅,心中会有多五味杂陈吧。 我却偏偏还喜欢拿我的受宠来刺激他…… 我真不知道王琅到底是看上我哪一点,爱我哪一点!只要想到从前的我是那样得意洋洋地翘尾巴,我就恨不得掐死那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贱人!把她拽到我现在的位置上,逼着她想出一个应对的办法来。 你说该怎么办吧!你说能怎么办吧! 皇贵妃的意思都那么明白了——她再蠢也知道,如果都轮到王玲登基了,那咱们大云也肯定快完了。除非前头的哥哥都死绝了,就剩王玲一个,此事还有那么一点成事的可能。不过在那之前女金人会不会蠢蠢欲动南下打江山,还是难说的事。 既然夺嫡已经是非分之想,那么接下来她要担心的就是皇上过身后她和王玲如何自处的问题了。我想她还是不愿意放弃为难王珑,甚至依然暗中希望皇上换一个太子,可以不要是王玲,但也不要是王琅。不过今时今日,有苏家在,王琅的太子位几乎是稳若泰山。她只能寄望于李淑媛得宠起来,借此和王琅修好。等到将来太子登基之后,有个体面的退场,可以跟着儿子去封地里做她的太妃。 我玩味了一下这个想法,愕然发现我毕竟还是小看了皇贵妃,可能在福王和她吵开了之后,她就已经在酝酿着一条体面的下台路。当然这下台路里并不包括和我大唱一曲《将相和》,她考虑的更多的,恐怕还是把李淑媛捧起来。就好像当时她被捧起来一样,虽不能成为正室元配,但一个贵妃的头衔,也够李淑媛护着苗家的了。 也不是什么错误的思路啦,如果这个思路里没有“李淑媛得宠”这个必要的条件,我甚至还很乐意成全皇贵妃呢。再怎么说,她也是我的庶母,没事谁也不想伺候这么一个副婆婆,她三天两头恶心王琅一下,也够麻烦的了。 当然,没有李淑媛得宠,第一皇贵妃不能放心,第二苗家也不会为太子出力,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皇上毕竟是个多情的人。苗家的情分他记在心里,这些年来为了敲打王琅,他没有少捧着皇贵妃,捧得越高跌得越狠……其实他心底,还是疼着皇贵妃的。 马公公对我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他自己的说话,还是皇上对我透出的题目呢?这一份卷子该怎么答才能拿到满分,我心里明白得很。 可是只要想到李淑媛得宠这五个字后头代表的是如何一副旖旎的景象,我就…… 我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我是个不争气的人,只要一想到这五个字,我的胸口就是一阵闷闷的疼。我知道姑姑为什么那样短命,为什么那样多病,我想若我今日点了这个头,我未必会比姑姑活得更长,而将来若有一天我会死,我也一定是死于心痛。 我苏世暖虽然出身名门,但却很没有出息,我没有大志,没有抱负,甚至连紫禁城外的事都不太关心。我所在意的人除了亲人之外,便只有两个字。 王琅。 我没有去瑞庆宫,我去了咸阳宫。 咸阳宫依然是鲜亮的,依然是威严的,姑爹虽然再也没有踏进这里一步,但依然将咸阳宫的气派,维持在了当年那最得意,最辉煌的一刻。 而我当我站在宫门前,手抚红漆的那一刻,居然有眼泪慢慢地涌上来,差一点没有忍住,就要掉下来。 姑姑唯独只有一次,和我谈起过王琅。也只有那一次,她正面地提起了我的心事。 “小暖。”她的手指梳理着我的额发,那是在她去世之前,她的身体其实反而慢慢地好起来,精神也好得多了。那一天我和她一道在咸阳宫廊下晒太阳,姑姑忽然间开口说。“你要比姑姑年轻的时候漂亮多了。” 我姑姑的确不是什么出众的美人,她容色虽然清秀,但也仅仅只是清秀,眉宇之间,甚至过早地染上了风霜。她笑着摩挲着我的脸颊,又用一种带着感慨的语气说,“不知道将来是哪家的儿郎有福气,能够娶得到我们家小暖。” 当时我在姑姑怀里僵硬起来,因为我已经渐渐情窦初开,我的心里,已经有了王琅的痕迹。 姑姑忽然间抱紧了我,她在我耳边轻声地说,“小暖,将来要是你姑爹想把你说进天家……你不要答应他。姑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开开心心、无忧无虑。这一份逍遥,是什么都换不走的。” 当时我不懂得,我还问姑姑,我说,“难道嫁到天家,就不能有这一份逍遥吗?” 姑姑看着我笑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当时,她早已经心知肚明。 她说,“小暖,你要学会放手。现在放开,放掉的东西还不算多。将来放开……你要放开的就不止是这一点点了。” 我没有懂得姑姑的话,我没有舍得放手,没有舍得放掉我对王琅的喜爱。到现在我终于明白姑姑的意思,现在我要放开的,就不止是当年的那一份青涩的萌动了,若我放手,我放掉的是我的一小片心。是我对王琅,我对我夫君的全部独占与坚持。 姑姑当年是放掉这些东西的。 我呢,我能不能放得了手? 我低声吩咐马公公身边的小太监,我说,“你去把宫监找来,把宫门打开。” 小太监吃惊地看着我,似乎根本不明白我在想什么,但他当然不敢多加置喙,他很快跑开了。 我忽然间又想起了远在东宫的王琅。 他现在应该还躺在床上,伪装着高热——在这一局里,他居然只是一份奖赏,我和李淑媛、和皇上、和皇贵妃之间无言的角力,最终的结果,就是他的一份宠爱。 我不禁就冷冷地笑了。 若是从前,或许我还会担心王琅的心思,或许我会担心他只是没有得到我的许可,这才不敢偷腥。但现在我再也不这样想,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爱我,为什么当时他不肯娶我。我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很多,但我明白一点。 现在此刻,他是爱我的。他爱我,甚至比他爱谁都多。在我身边还有哥哥嫂嫂,还有养娘还有柳昭训,甚至还有小玲珑还有陈淑妃,但他从小和亲生母亲分离,感情疏离难免的事。姑姑已经去世,皇上和他的关系又那样微妙。 他只有我。 即使我作出贤惠的样子,答应了皇上无言的要求,将李淑媛送到王琅身边,恐怕他会给予李淑媛的,也只是虚假的宠爱,而绝非皇上对皇贵妃那样,还有三分真情。苗家多年来多方打压太子,王琅不是圣人,他其实很记仇,又怎么可能会被这样带有威胁和算计的示好收买。 或者皇上想要考的就是这一点,他想要让我看破的也正是这一层,眼下这一让,并不会损伤到我的根本,王琅还是爱我的,东宫正妃的位置我还坐得很稳。而我们会得到李家、苗家的支持,王琅的太子位会越来越稳…… 小太监已经带着司掌宫门的中年宫娥过来开门,我举步从侧门进了咸阳宫,环视宫中草木,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从前。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小,王琅在咸阳宫廊下站着,手中还拿了一本书。 风神如玉,朗然照人。 而我在宫门处望着他,当时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想头:我想要他,我太想要他。我想要他,想要得我的心都揪起来。 我徐徐走到正殿前头,四处看了看,到底还是找到了一个蒲团,这蒲团破旧得很,但还能用。 我就弯下身子,在蒲团上跪了下来。 喜欢跪吗?好啊,大家一起跪。 王琅是我的,当年我既然没有放手,如今,我也决不会放开。 89、心痛如绞 我不知道李淑媛只穿着单衣跪在东宫门口的时候, 心底在想些什么,但我当然可以肯定, 她是下了血本的。要知道以如今的天气来说,她要没拿个蒲团就这样硬生生地跪在石阶上, 这段经历别的不说,至少是能在她双膝上留下一段缠绵悱恻的回忆。 相比起来,皇贵妃跪在瑞庆宫正殿门口,就要好过得多了——瑞庆宫里的地暖烧得当然很旺。 我本来以为在咸阳宫这里跪着,即使有蒲团稍微阻挡一下,滋味肯定是不大好受的。没想到跪下来了我才发现,咸阳宫虽然已经有六年没有住过人了, 但到了冬天, 居然依然烧了地暖,虽然因为无人居住只是微温,但要比那彻骨的冰凉好受得多了。 供奉如生这四个字,一下就在我心头闪了过去。我心里就一下抽痛了起来。 我姑爹是真的很爱我姑姑, 六年了, 我从来未曾想到,每年冬天咸阳宫里竟仍然温暖如春。而透过窗户望进去,姑姑常用的五彩小盖盅也依然放在临窗炕桌前,甚至连杯中的茶水,都依然泛着淡淡的黄。 当我跪下来的时候,想到此后我将面临,我不得不面临的种种, 我不是不担心的,然而心底毕竟还是泛着淡淡的战栗与淡淡的兴奋,然而此时此刻,我却忽然感到了一种浓重的悲伤。我甚至不知道这悲伤是源自我对姑姑的缅怀,还是源自我对姑爹的同情。六七年了,他始终还不愿放手,不愿承认姑姑已经离他远去。然而他心里毕竟是明白的,我姑姑已经去世,这一道伤痕将永远是一道伤痕,这一份遗憾,已经无法弥补。 没有多久,陈淑妃来了。 她手里还抱着一领又轻又暖的白狐大氅,为我围到身上,又在我腿上放了一个小小的暖炉,细心地用大氅围住了。不让人看到,这才站起身来,负着手踱到窗边,隔着窗户望进了咸阳宫里。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陈淑妃看了很久,这才别过头来,摸了摸我的头顶心,她低声说,“小暖,你长大了。” 我抬头看着表姑,半天才扯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只觉得千言万语,无处诉说,又无须诉说,表姑已经全明白了。 姑姑去世的时候,表姑几乎没有落泪,甚至很少表达她的哀悼。此时此刻,我终于能够明白她的心理。我姑姑是最好的皇后,最好的太子妃,然而为了做到这一点,她亦牺牲良多。 表姑就是在皇贵妃被抬举之后,被选秀入宫的。 我不知道表姑是否情愿,是否开心,是否安于这淑妃的位置,是否乐意和自己的表姐分享一个夫君,是否愿意永远被姑姑的身影遮蔽。但我知道她们毕竟是和睦的,毕竟有一份亲情在。人这一生各有际遇,或者一个妃位,对表姑来说已经是很好的结局。 我知道,我明白,时至今日,我已经清楚地懂得了姑姑的心路。当时姑爹的地位要比王琅更风雨飘摇,很多事必须含混,不能求全,求全则毁。 然而就是因为姑姑不能求全,今时今日,我才要求全,我不愿意一手培植出第二个皇贵妃,我不愿意一手提拔起第二个陈淑妃。我只愿和我的王琅相守,一生一世,一双人。 “是姑姑把我宠坏了。”我轻声说,望着咸阳宫中的摆设,望着那芙蓉被半掀销金账犹垂的豪奢装饰,想到当年姑姑的一言一笑,我的眼睛慢慢地濡湿了。“是姑姑把小暖宠得太天真。” 陈淑妃回过身来笑了。 这笑容中有无穷无尽的落寞,也有无穷无尽的缅怀,笑出了无穷无尽的余韵,与无穷无尽的故事。在这一刻,我第一次明白,表姑也有自己的一段往事。 “我就喜欢小暖的天真。”她弯下腰来,仔细地为我系好了大氅的领口。“小暖,你姑姑是个好人……她几乎是个完人,但和她比,表姑更喜欢你。” 她的话里包含了微微的叹息,又有隐隐的承诺。我便知道,现在皇上应当已经收到了消息,知道我跪在了咸阳宫里。 我由衷地感谢陈淑妃,“表姑一直很照顾我,小暖从前不懂事,从来没有谢过表姑。” 陈淑妃噗嗤一笑,她又拉了拉我的耳朵,低声嘱咐,“别人看不到的时候,你稍微挪动挪动,等皇上来了,再好好地跪着。” 顿了顿,她又说,“以后,王珑还要靠你照顾了。他不懂事,有很多事做得不好,你是他嫂子,就别放在心里,别和他一般见识。” 我不由得就闪了表姑一眼。 表姑笑吟吟地看着我,眼神有一点欣慰,又有一点失落。 看来王珑在背地里的动静,没有瞒得过表姑。 我就胸有成竹地向表姑保证,“您就放心吧,我不会让王琅欺负小玲珑的。” 表姑哈哈大笑,又拍了拍我的脸,这才直起身子,徐徐地出了咸阳宫。 我侧耳听着她上辇起轿的动静,听着统一而沉重的脚步声缓缓去远。这才又抬起头来,搜索着咸阳宫中于我有特别意义的那些小小细节。 这是我长大的地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就是我的家,是我和姑姑、姑爹、王琅的家。我很快发现其实一草一木,对我来说都有一段故事。而如今回头看来,对当时那个骄傲任性不知天高地厚的苏世暖,我竟然有了羡慕的心情。 我看了很久,几乎都忘了我必须还要表示出适当的悲痛,皇上走进宫门的时候,我甚至已经站起身子,贴着玻璃去看里头的装饰,见到姑爹进来,我就扭过头笑着对姑爹说,“您看,姑姑给您做的那双鞋,才只得了一半——” 都开了口,我才想到今天我是来跪宫大哭的,赶快住了话头,溜到蒲团边上又要跪下去。 皇上噗嗤一笑,摆了摆手,责怪我,“这里又不是瑞庆宫,满院子都是眼睛,姑爹人不到,你可以先躲在屋子里暖和暖和嘛!别冻出病来,该怎么向你姑姑交代?” 姑爹穿着一身便服,只是随意披了一件斗篷,连个随从都没有带。我忽然间发现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姑爹,这几年我们见面总是在瑞庆宫,姑爹一般都穿得不多。而几次出门,身边也必定前呼后拥。像这样披着斗篷孤身而至,仿佛一个寻常乡绅的姑爹,已经见得少了。 可当年在咸阳宫里,冬日午后,姑爹往往就从瑞庆宫这样步行过来,他刚处置完国事见过了内阁大臣,便进来和姑姑说话。遇到我在院子里堆雪人,姑爹就会抄着腰把我夹起来,在我的大呼小叫之中,把我抱进屋里。 那时候王琅多半是在读书,他总是隔着窗户看过来,眼神幽暗难解。 现在往回想,其实也并不太难解,王琅眼神里,是有一点嫉妒的。 福王虽然已经足够受宠,但得宠程度,不及我十分之一。皇上疼任何一个儿子,都是当藩王来疼,唯独疼我,是将我当作他的亲生女儿。我想他是将他对早夭长公主所有的疼爱,都倾注到了我身上,在他心底,或许我就是长公主,就是他和姑姑唯一的后代。或者在所有人之中,他是最希望我一世无忧,一世天真的那个人。 然而也是他亲自毁掉了我的天真,又成全了我的恋慕。 我想这就是我和姑爹、姑姑最大的不同,在我心里,情永远摆在前头,但他们心中,情永远都在第二位。 在这一瞬我不禁就想到了王琅,我暗自希望将情放在第二,并不是一个好太子、好皇帝必须学会的本领。 一直到看着姑爹随意扭开铜锁,这才知道宫门根本未曾锁严。然后我就驾轻就熟地动了起来,服侍着姑爹在炕边坐好,又倒了杯中的残茶,就好像我懂事之后惯做的那些工作一样,一直到提起炕边的铜壶我才发觉,虽然炕是热的,炉子却没有点燃,铜壶里也是空的。 将咸阳宫里的物事维持得再好,这里毕竟也有六七年没人住了。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回不来。 我放下铜壶,转过身尴尬地冲姑爹笑了笑,低声说,“姑爹,回瑞庆宫再喝茶吧。” 姑爹嗯了一声,他回转过头,拿起了炕头那双做到一半的鞋,忽然问我,“你姑姑走的时候……是怎么个样子。” 我姑姑去世的时候,姑爹人还在瑞庆宫里处置他的国事。姑姑去得很快,从发病到走,连一天都没有到。上一刻人还好好地,这双鞋做到一半,站起身来要舒展舒展筋骨,下一刻人就倒下去,此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她还是撑得住,一直咬着牙不肯合眼,直到姑爹赶来,拉着他的手说了一声“照顾好王琅”,又告诉王琅,“照顾好你爹”之后,她让我到她身边去,断断续续地叮嘱我,“你要开开心心,你要……姑姑去见你大伯了……我对不起他们……” 这一番话,姑姑说得气若游丝、断断续续。然后她再也不曾开口,当天夜里就闭了眼睛。 姑爹没有见证到她的离世,他一见到姑姑那个样子就晕了过去,是王琅做主,由太医令亲自用针将他唤醒,他才听到姑姑的遗言。他甚至连姑姑的葬礼都没有参加,昏昏沉沉发了一个多月的热,一直到两三个月后,才能勉强视事。我们一度担心,天家要连失帝后,而王琅年纪还小,主少国疑,恐怕女金人会乘机南下。 他也从来都没有问过姑姑临终时候的事,自从他痊愈以后,苏岱这两个字一下就从宫廷中消失了,一直到三四年之后,姑爹才会很偶尔地提起姑姑。用的语气,也从来都好像姑姑还生活在咸阳宫中一样。 但我记得很清楚,姑爹的第一根白头发,就是在那三个月中长出来的。 姑姑去世的时候其实一点都不平静,她晕迷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即使在睡梦中也捂着心口。太医根本束手无策,我和王琅、陈淑妃、皇贵妃等一大群人都守在屋里,到了半夜,她捂着心口动弹了很久,最后终于没了气。 我踌躇了很久,想着是骗姑爹为好,还是说实话为好。 然后我望着姑爹,想到就是他一生坐拥天下美色,风流到老,我的心肠忽然又硬了起来。 “姑姑是半夜走的。”我说。“走得不大安生。” 姑爹一下就捂住了眼睛,他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鞋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过了很久,他才沙哑地问我,“你知不知道是谁下令将这咸阳宫维持原样,连冬日里的炭火,都供奉如常?” 我不由就是一惊。 我还以为,这命令出自姑爹,只是他本人不愿承认姑姑已经去世的消息,因此自己不提。却没有想到听姑爹的口气,这却是别人自作主张—— 在姑姑去后,总理六宫事务的那个名字,当然也就随之浮上了水面。 姑爹放下手来,他一点都没有遮掩眼中的泪水,就这样将遍布涕泪乱糟糟的一张脸,对准了我。 他慢慢地说,“小暖,你看人,始终看得太浅。做事,也实在做得太绝了些。” 我抿紧唇,挺直脊背站起身子,又慢慢地跪下去。 “小暖心胸狭窄。”我轻声说。“小暖不懂事,姑爹,可这件事,我不学姑姑。姑爹,姑姑是……是……心疼死的……在走之前,她一直捂着心口,似乎很疼。太医院灌了些汤药下去,全都吐了。到后来……” 姑爹猛地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过了很久,姑爹才站起身来,气息颤抖地说,“你……你……” 他你了很久,又摇了摇头,低声道,“你真的长大了……唉,你是真的长大了!” 90、亲上来吧 我没有能离开咸阳宫。 姑爹虽然把王琅放出东宫治病, 但却把我软禁在咸阳宫里——这还是姑爹第一次罚我。 被软禁的滋味当然是不好受的,虽然姑爹还是显著地比较疼我:王琅被软禁的时候, 就只能在紫光阁西殿走动,但姑爹这一次只是在咸阳宫外头分配了一些宫监看守, 甚至还派了一些宫女进来,将咸阳宫收拾出来,方便我在里头居住。 皇贵妃既然没有断掉咸阳宫里的采暖,那么其实咸阳宫也没有什么不好住人的,我把正殿稍微收拾了一番,至少将姑姑发病时候拽掉的那些桌布什么的恢复了原位,就没有再动正殿的摆设。还是回到我在咸阳宫专用的西殿起居。 这里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我出生后不久, 大伯、大伯母在东北双双殉国战死,是役去世的还有我大堂兄。爹娘匆匆披甲上阵,姑姑就把我接到了宫中抚养,世阳年纪大了不方便进宫, 就被送到他未来的老丈人家里寄养。这一养就养到了我七八岁的时候, 爹的身体无法支持,和女金人的对峙也告一段落的时候。我才出宫去住,咸阳宫西殿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个家,能够回到西殿居住,居然让我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自从我情窦初开喜欢上王琅以来,我的生活一向是动荡不安的,充满了求而不得的焦虑, 与各式各样激烈的,要将人湮灭的情绪。这么多年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得到了完全的平静。我就住在西殿,也不想着和外头的人互通消息打探局势,反正撕破脸了,反而有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坦然。 说到底,也就是仗着姑爹疼我了。 ——他总不能把我杀了吧?也不可能把我废了。既然杀不了我废不了我,姑爹能做的也就只有吓一吓我了。 吓,他还真是吓不倒我的。咱们就这么耗着,我是决不会低头的,就看我和姑爹到底谁先熬不住,谁先低头了。 我身边的宫女都是生面孔,也不知道是姑爹从哪里变出来的,虽然说不上是面容刻板气质凛冽,但对我的监视也挺严密——至少一开始是如此。后来她们发觉即使不监视我,我也不可能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便又都纷纷放松了警惕。我被软禁起来的第七八天,我们居然可以一起说几个笑话,我还拉了几个人来陪我下棋。 眼看着就是腊月二十三了,宫中这个新年过得真是命运多舛、风波不断。外头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在西殿蜗居,居然也不觉得烦闷。每天看看天,在院子里走一走,又到正殿坐坐,缅怀一下和姑姑相处时的往事,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逍遥。 就是不知道王琅怎么样了,不过话说回来,既然现在皇上已经放弃了敲打王琅使得女金不安份的想法,那么他当然也应该没事了。这就好像周瑜打完黄盖之后,尽管彼此心知肚明是一场戏,但是也得给黄盖一点脸子让他回家过年是一个道理。 我身边的看守虽然日渐放松,但咸阳宫外头的宫监们也不知道是如何行事的,到目下为止王琅都没有送进信来。也不知道他是送不进来呢,还是忙得顾不上理我。 我没有想到第一个溜进来看我的人居然是王珑。 腊月二十四下午,天气还挺好的,天气甚至并不冷。我索性搬了把椅子,在当院里坐着学姑姑一样,享受难得的一段温暖。 年纪越大,越能明白长辈的做法自有道理。再没有什么事比得上在寒冬腊月里享受一点温暖,更能让人打从心底里忘却所有的烦恼。怪不得姑姑从前每到冬天就像是一头猫儿,只愿在阳光下打盹。眼下我简直也被晒得想要打起盹来。 王珑就在这时候大大方方地走进了咸阳宫里。 他甚至都没有挑一个晦暗的天色,或者在晚上啦、黎明啦,这样人比较少的时候过来。他就这样在大下午推门而入,甚至还笑着冲我打了个招呼,好象我一直都住在咸阳宫里,他只是过来看我的一样。 就算是我也都不禁有几分呆滞,瞪了他一会才问,“外头的人撤了?” 王珑还是走得很慢,走路的姿态依然带了微微的滞涩,但他的精神很好,看起来也一点都不像是刚从软禁里被放出来的人一样。甚至还要比从前更加俊逸出尘得多了,好像他也从心底卸下了什么东西,所以人看着首先就轻松起来。 他在我身边坐下,几个宫人想要说话,我扫了她们一眼,淡淡地道,“都退下去吧。” 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威严这个东西,但她们居然面露惧色,就这样全都退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 王珑脸上也出现了一抹笑,他好像知道了我未曾出口的诧异,就帮着我说,“没有想到,六嫂……小暖你也有这样威仪天成的一天。” 我忍俊不禁,“我威仪天成?小玲珑,你笑话我也别这么毒辣。” 不知道我们谁先开始的,我们俩都笑了起来,就好像整个故事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一样,就好像我们两个还根本没有为这所谓的情情爱爱抓住一样,我曾经与王珑就是这样要好的朋友。和他说话,我总是很容易就能笑出来。 又过了一会,笑声止了,王珑安静了一会,他说。 “父皇现在有提拔李淑媛的意思,李淑媛和你,已经息息相关。” 我还真没想到皇上会出这样的招数,这也实在是有点下三滥了。把我的脱困和李淑媛的得宠联系起来——好像王琅宠幸李淑媛,就是为了把我放出来一样。 “最生气的就是李淑媛了。”王珑又止不住的笑,“听说见天的是以泪洗面,嚷嚷着要上吊明志。” 如果换作是我,被人当作这样的筹码对待,我会比李淑媛更愤恨十倍。 忽然间,我不再那样讨厌李淑媛,我感觉到了这个嚣张闺秀背后的自尊,与她的不得已。 我静静地听王珑往下说,“本来想找世阳聊聊天的,不过事情出来之后,世阳就不上朝了。——对了,小暖,你添了个侄子呢。” 刘翡的孕事,本来就是我罕见挂心的几件事之一,听到王珑这样一说,我顿时放下心事尖叫起来。“侄子!侄子!小玲珑,我是姑姑了!” 王珑也吃吃地笑起来,他的目光调向了咸阳宫正殿,慢慢地说,“是啊,你也是姑姑了。” 一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看着王珑,想到了在过去的几年里,我所感到的所有暧昧,所有难言的隐痛,所有自王珑身上散发出的不快乐,忽然感到很对不起他。 王珑喜欢我的事,其实和王琅无关。但是当我知道他已经知情,我为什么那样生气? 现在我终于知道原因。 因为求而不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而我们三人之间即使没有男女之情,也有自小一起长大的亲情。很多事不是装着不知道,不是故意保持隐私,就能当作真的没有发生。如果一开始王琅告诉我,如果一开始我和王珑把话说明,这一切也许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就想到了姑姑的那一番说话。 王珑的痛苦,就是因为他看得太清楚,又太爱钻牛角尖。 可是姑姑却从来没有点明过王珑的痛苦,所以我也就学着姑姑的做法,指望粉饰太平,让一切就这样过去。 姑姑的一举一动,曾经就是我的指南针。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学着姑姑的做法,总能让我从困境中脱身。所以渐渐的我被宠坏,姑姑用她的言传身教,维持了我的天真,很多事我明明不想这样做,可还是这样做了,只因为姑姑是这样做的,只因为这样就可以不去思索。 但现在我明白,姑姑是姑姑,苏世暖是苏世暖。姑姑会接受人生中不得不接受的遗憾,会将情字摆在第二。但在苏世暖身上,情,永远是第一位的。 “王珑,你喜欢我吗?”我轻声问他。“你是不是以为你喜欢我?” 问出这句话的一刹那,我好像又卸掉了身上的另一个担子,感到了无比的轻松肆意。 我早就该这样问他了。我根本不适合暧昧,我不相信不说穿,就可以不伤害。我宁愿如此,伤透他的心扉,也要把话说开,是,我天真地相信,即使把话说开,情分依然会在。 王珑果然好像被雷劈中了一样,他几乎是一下就坐直了身子,甚至有了一点结巴。“你——你——” 我看了看周围,我说话声音不大,没有谁能听见。其实就算听见了我也不觉得能闹出什么风波来。这件事该知道的人心里都有数了,即使再知道一遍也不会为王珑带来什么麻烦。 我就又不厌其烦地问他,“王珑,你心底一直认定你是喜欢我的,是吗?” 王珑——真不愧是王珑,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他看了我一眼,不答反问。 “认定?” 这么快,他就捕捉到了我话里的意思。唉,看来虽然我逐渐长大,但和这些聪明人比,实在也还是太笨了点,若是他这样问我,我恐怕要花几天的时间,才能发觉不对。 我点头说,“是啊,认定……我觉得,你根本并不中意我。王珑,只是你不断地告诉自己你应该中意我罢了。” 他挑起一边眉毛,静静地凝睇着我,面沉似水,好似一尊玉一样的雕像。 王珑这是罕见地生气了,从小到大,他气成这样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 我却依然游刃有余,我对他说,“要是你没这样觉得……你觉得你是真心喜欢我的,那,你就亲上来吧。这一次,我一定不躲。” 91、无伤大雅 王珑一下就愣住了。 他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半天才咳嗽了一声,俨然地说, “苏世暖,你被关疯了, 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我很冷静地问他,“在这里你都不敢,在哪里你敢呢?” 我怎么说都是太子妃,总不可能和他来个夜半楼台会,那就实在是说不清楚了。王琅就算对我再有信心,也不可能容忍到这个地步——他毕竟都已经带了几顶尚书帽了。总不能我自己还要再做一顶给他戴吧。 那么还有什么地方会比咸阳宫里更合适呢?宫门紧锁,没有人会随意进来。而宫人们也全都是姑爹的耳目, 即使她们看见了, 敢于告诉姑爹,姑爹当然也会一手压下这件事来。除非他是彻底不想要我当这个太子妃,不想要我继续活下去了:失去闺誉,我当然就只有以死明志。 和聪明人耍无赖最大的好处, 就是你可以理直气壮地把事情做得很过分, 只要不触犯到他的底线,都可以安然而退。 我觉得我的这一点本事,绝对都是从姑爹那里学来的。他多次敲打王琅,凭的还不就是这样娴熟的无赖工夫,与那一张很厚实的脸皮? 其实我的脸皮也相当不薄呢! 王珑又结巴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另一个不能和我亲近的借口,我却已经失去耐心, 索性主动向他迎了过去。 他躲了。 虽然动作不大,但他还是往后仰了过去,拉开了我们之间已经缩短的距离。就好像一个即将被冒犯清白的良家女一样,他躲开了。 我忍不住就大笑起来,只觉得心头最后一点闷气,已经一扫而空。全然不顾王珑那青绿青绿的脸色——说实话,他也有很多年没有被我欺负成这个样子了。 “你看。”我轻轻地说。“我说的话没有错吧?小玲珑,你是个最聪明的人,也最看得透,可惜在情之一事上,你到底还是欠了火候。你根本……就并不太喜欢我,你喜欢的是太子妃,不是我。” 王珑面露震惊之色,他摸着唇,俊秀的面容上露出深思,却已经再也没有懊恼。 我也没有说话,而是紧了紧怀中的暖炉。望着西殿的窗户,想到那一年我们在西殿里吃火锅的事。 北地冬日里海鲜很难得,尤其御膳房更不敢随意以时鲜进上,免得养成了主子们随吃随要的性子,比如说在夏天吃冬笋,在冬天吃莲藕这样的脾气。那一次姑爹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些刚出海的大黄鱼,从天津一路快马运进宫来,姑姑做主,我们三个人一人分了几条。味道之鲜美,是我在宫外都没有尝到过的。 那时候我刚十三岁,正是嘴馋的时候,很快就吃光了自己的那一份。王琅却并不爱吃海鲜,吃了几筷子就住了口,看到我馋涎欲滴地望着他面前的鲜鱼,他支颐笑了,夹了一筷子鱼肉说,“啊。” 王珑就在一边,还有好些宫人进进出出地服侍,我已经是十三岁的大姑娘了,望着王琅,心里也有了喜欢的情绪涌动,只是我还太羞赧,并不愿意这一份感情为众人所知。 然而就是这样,当他望着我,笑盈盈地作势要喂我,把我当成他豢养的猫狗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吃掉了他喂过来的鱼肉。即使我害羞,即使这并不得体,即使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依然是忍不住的。 如若是真心地喜爱一个人,就总有忍不住的时候。王琅多少次下定决心不再搭理我,可最终连他,都尚且要忍不住。 上一回在瑞庆宫里,我们身边再没有人,王珑却是硬生生地忍住了,或者说,他根本都没有忍住,他只是觉得他应该要有所表示,可事到临头,又犹豫了起来。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其实并不真的欢喜我。他欢喜的是王琅的妻子,是帝国的太子妃,而非和他一起长大的表妹世暖。 王珑眼神闪烁,似乎在寻思着我的言外之意,忽然间,他慢慢地向我靠了过来。靠得是这样的近,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精致的脸上,睫毛正像两只受了惊的蝴蝶,上上下下,扇动不休。 我动都没有动,只是很镇定地等在那里。 如果他真的有勇气亲下来,他真的想要亲下来,那一夜在瑞庆宫里,他早就亲了。 王珑虽然看着温文尔雅,骨子里其实和王琅很像,是他的东西,他会用尽所有手段,甚至是坑蒙拐骗,去抢去偷,也一定要占有,一定要得到。 会找借口,已经不是真爱。 就在我们的唇要粘合的那一瞬间,王珑忽然恼怒地哼了一声,他猛地拉回了身子,俊逸的脸上是少见的狼狈,甚至还有一丝愤怒。他恶狠狠地擦了擦嘴唇,抱怨说,“是你的胭脂太香了!” 我只好很遗憾地告诉王珑,“不要说幽居咸阳宫内,就是平时在东宫的时候,我也经常偷懒并不梳妆。” 都懒得梳妆了,胭脂什么的,当然纯属子虚乌有。 王珑脸红起来,他又强词夺理地说,“那就是你的头油味儿太大……” 往常总是我负责把别人逗笑,真的不知道被别人逗笑,感觉真的不错——难怪姑爹那么喜欢找我说话。 我勉强压下笑意,又逗王珑,“好,那我去洗个头,你等我半个时辰再亲我,要不然,你捏着鼻子——” 说到这里,真的是再也忍耐不下去,一边说一边就哈哈大笑起来。王珑脸色更黑,他怒瞪着我,又为自己争辩,“我不是不敢,我是怕——” “怕什么?”我难得地占据了优势,自然要尽量步步紧逼。“你是怕这一吻之后,你和王琅之间就有了心结。你怕这一吻之后我认真要和你在一起,这可就不是什么小事了,闹的不好,要牵扯到表姑,牵扯到世阳……小玲珑你仔细想一想,要是你真的欢喜我,当时我赌咒发誓不嫁王琅的时候,你又为什么不乘虚而入呢?那时候木未成舟,你为什么不出手?” 这句话,终于是问得王珑无话可说,他又眨了眨眼,忽然间浩然长叹,颓然道,“小暖,你的词锋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锐利了?” 也许是因为我终于再也无所顾忌,也许是因为说开了,这事实其实一点也不痛彻心扉,也许是因为我也终于看懂了王珑的心思。 我在咸阳宫里,在我从小到大成长的地方,轻轻地、欣慰地叹了一口气,我说,“不是我变得锐利了,小玲珑,是你有点走不出来了。情意与天下,你总是要选一个,这个不想选,那个不想选,只会让你两边为难,两边都不讨好。” 王珑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眯起眼来,丝毫都不掩饰自己的震惊,双眼神光如电,几乎是一眨眼间就把我扫视了数十遍。他从来都是一脸的温和,就连使心眼的时候都是温和的,没想到还有这样锐利的一面。 我含笑和他对视,等着他的回应。 又过了半天,王珑忽然站起身来,他背着手来回踱步,脚步矫健硬朗,又哪有半分瘸?我不禁在心底佩服他:能私底下治好腿疾,又不露一点风声,足证他的确是有手段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王珑忽然回转身来看我,他背靠着红漆盘龙柱,双眼神光四溢,又哪里还是那个柔和低回的七王爷,俨然锋芒外露,他几乎是咄咄逼人地问我,“小暖,是我哪里露了破绽,被你握准了线索?” 我不禁又要笑起来,但考虑到眼前的气氛毕竟严肃,只好勉强装出了一张严肃的脸。 “我猜的。”我告诉他。“我觉得你是这样,没想到,你还真是这样。” 王珑此时的表情,给我千金我都不换。 他沉默了很久,似乎终于是把喉咙里塞着的那枚鸡蛋吞下去了,又长叹了一声,这才搓着脸在我身边重新坐下,颓然道,“我还以为是君太医从我的步态里看出了不对……” 又低声嘟囔了几句,声音极轻,我都没有听清楚,仿佛有刘翠的名字一闪而过。 “君太医胆子那么小,就是发现了,他也绝不敢多说什么的。”我嘲笑王珑,“做贼心虚了吧?马失前蹄了吧?栽在我苏世暖手里的感觉如何呀,七——王——爷?” 王珑转着眼珠子,又咕嘟着嘴想了想,他忽然笑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栽在六嫂手里一次,并不算冤。” 这个人又恢复了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做派,“远的不说,就是父皇都败在六嫂手里,王珑栽倒,也并不算冤枉吧?” 我白了王珑一眼,又好奇地问他,“这些年来宫里明里暗里的动静,到底有多少是皇贵妃做的,又有多少是你在拉你六哥的后腿?” 这样一想,又很同情皇贵妃,她实在是一柄太好用的枪了,好用到居然有些身不由己起来,是个人都抢着要用她……被迫就成了个十处敲锣九处都有她的事儿妈。 王珑摸着下巴,嗯了半天,才说,“龙阳之好的事儿?” 我嗯了一声,忍不住窃窃地笑起来。 也就是王珑才会这样做事了,我当时就纳闷,皇贵妃没事污蔑王琅是个兔儿爷做什么,就算是她,也明知道皇上是不可能会信的。 “还有王琅私底下结交大臣的那一次?”我提示王珑。 王珑倒是很爽快地承认了,“这样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开过很多次。” 他的眼神又幽深了起来,望着纹饰富丽的藻井,他缓缓和我说。“六哥其实心底都有数的,他也从不曾动怒。就是当年在假山前头的那一番话,其实也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我立刻就想到了王琅的那句话。 “就是父皇恰好选了万穗,三哥对世暖也是志在必得……” 我不满地说,“小玲珑,你也太过分了吧,到这个时候,你还来离间我同王琅?” 王珑就冲我弯了弯眼睛,他狡狯而温柔地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嘛?六嫂难道就不好奇六哥这一向,都在忙些什么吗?” 我深吸一口气,想要大义凛然地说一声不,但很快又废然而止,颓然道,“想,想!” 92、去向何方 王珑忽然间又不着急了, 他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 又问我,“六嫂就不好奇, 王珑是怎么进咸阳宫来探你的吗?” 他不说这话,我倒是忘了这一茬,的确,咸阳宫眼下虽然不说是铜墙铁壁,但外头有人把守,王珑是怎么大大方方地进来的,我还真的挺好奇的。 我就目注王珑, 等他的回答, 等了半天,却只等来了他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的笑。这个人只是笑着和我对视,居然一点开口的意思都没有。 王珑实在是王琅的弟弟,这两兄弟简直不要太相似。从前他还以为他喜欢我的时候, 对我的百依百顺, 果然是特意在让我! 眼下这样贱忒兮兮地要说不说,完全就是因为刚才连番在我手上吃瘪,所以想要报复回来……这和王琅的好胜心,是何其相似! 我立刻就决定我还是喜欢这样不会特地容让我的王珑,从前他对我特别委曲求全,特别谦谦君子的时候,我还觉得有点肉麻呢。 ——不用谁说, 我也知道我这样挺贱的。 “你要是等我耐不住性子来问你,就打错算盘了。”我也盘起手望着王珑,气定神闲地说,“你六哥可是个吊胃口的专家,我什么都不会,就是逼供的本事,那还可以夸耀一番。” 王珑眼底就出现了一点笑意,他背着手,轻咳了一声,“六嫂,您对六哥用的那些个香艳手段,要是使在王珑身上,恐怕我们两个性命堪虑啊。” 我得意的笑声就卡在了喉咙里,转了转眼珠子,却又计上心头。 “刘翠——”我也学王珑的样子,背着手拉长了声音。 王珑就像是被谁戳了一针一样,他一下瘪了下来,有气无力地道,“那个野丫头!” 他不愧是皇上的儿子,立刻就转了态度,笑容满面地和我做买卖,“这样,今天我再不刁难六嫂,有问必答。从明儿开始,六嫂再也别对她提起我的事了。” 我淡淡地道,“行啊!” 看王珑眉宇一舒,又很好心地提醒他,“不过刘翠可要比当年的我更难缠了几分呢,少了我,还有刘翡,还有世阳……” 被一个如同当年的我一样身份尊贵,又比当年的我更野、更大胆的少女追逐,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虽然王珑也算得上心机深沉深藏不露,但想要这样简单地摆脱掉刘翠,那也实在是太小看她了。 王珑果然就和王琅当年被我纠缠时一样,捂着脸很痛苦地叹了一口气,我想从他眉宇中看出一点端倪,看明白他对刘翠到底有没有一点意思,不过我毕竟从来没有像留意王琅一样留心王珑,所以并没有看出什么来。很难说他的痛苦里,到底有没有掺杂了一点点自得。 “王珑之所以能够进来,是因为父皇并没有将禁制收缩得太严。尤其是这几天,更是放得很松,其实六嫂就是当着他们的面走出去,恐怕也都不会受到多少阻拦的。”王珑淡淡地说。 我就说那些宫人们为什么这样听话,原来说到底,并非因为我威仪天生,而是因为她们善于察言观色,知道我恐怕很快又要由黑翻红了…… 我嗯了一声,王珑又给我解释。 “父皇为什么会放松禁制,就要从六哥说起了。他将六嫂关在咸阳宫中之后,又亲自到东宫去了一次,见过了李淑媛,又和六哥两个人关在东宫里说了半个时辰的话。从那天之后,六哥就再也不肯从东宫出来了。虽然父皇派了好几个太医过去扶脉,都没有能扶出什么不对来。但六哥就是一口咬定,自己不舒服得很,心痛得不得了,哪怕是一起身,都觉得喘不上气来。再这样下去,当然新年大朝上他是没法露面的,更别说除夕夜侍奉皇上用年夜饭了。” 眼看着就要到年关了,宫里却还是这样热闹,今年请戏班子的钱都可以省了。我货真价实地呛了一下,几乎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什么,你说王琅他——装病?” 从前皇上不管多无赖,王琅自己是决不无赖的,他总是正正经经地做他的受气包。这还是我所知道的第一次,王琅学着他爹,玩起了这样见不得人的手段。 “那李淑媛——”我又问王珑。 王珑就坏丝丝地逗我,“李淑媛啊,当然是日日服侍汤药,在东宫身边近身服侍啦。” 我马上送给王珑一个大白眼,“如果这样,王琅还病什么?姑爹也用不着关我了。” 王珑就慢慢地叹了口气,“唉……现在六嫂就没有以前那样好骗了。” 没等我得意,他又指出,“不过六嫂的记性实在还需要加强,李淑媛现在成日里以泪洗面,寻死觅活,这件事刚才王珑就已经告诉六嫂了嘛。” 我脸红了。 不过没等我回话,王珑已经脸色一正,很严肃地说。“自从您被软禁,六哥不肯出东宫,世阳哥不肯上朝,朝野之间议论纷纷。偏偏在这时候十弟也病了,怎么都不肯到瑞庆宫露脸。和他一起病倒的还有皇贵妃娘娘,据说是那一天在瑞庆宫门口跪的……这个年过得这样乱糟糟的,始终是有失体面。六嫂看着,是不是……” 他没说完,但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来王珑之所以可以大大方方地走进咸阳宫来,并不是我姑爹真的放松了咸阳宫的宫禁,而是他本来就是有所为而来——他是来当说客的。 “姑爹是指望我就这样走出咸阳宫,再走到东宫里,然后把王琅叫出来,大家体体面面地过了这个年?”我问王珑,尽管极力克制,但还是稍微抬高了一点声调。 王珑给了我一个复杂的眼神,似乎在说‘现在你知道他有多无耻了’。 我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王琅,哪有那么听话。这件事绝不能这样糊涂了事,姑爹要过热闹年,让他直接来找我。” 普天之下,也就只有我敢这样和姑爹置气了。我敢打包票,就是王琅自己,都不敢这样和姑爹说话。 我说,“小玲珑,你帮我给姑爹带句话。你告诉姑爹,反正,我也被姑姑宠坏了,我就是这样任性。就是这样不顾大局——这都是被姑爹宠出来的!这一辈子,是改不了啦。” 王珑从心里笑出来,他的眼里又像是吹起了春风,暖洋洋的,让人被他看一眼,都要有了醉意。 “好。”他又咳嗽了几声,压下了笑意,一本正经地说。“王珑一定把话带到。” 他一字一顿,“一定一句不差,把话带到。” 我再也忍不住,和他一起大笑起来。 自从十三岁情窦初开恋上王琅开始,我从未如此刻这般,如此惬意自在,充满希望。 我和王珑又兴致勃勃地聊了很久,甚至说起了咸阳宫里的往事。那时候我们年纪都还小,男女之思尚且离得很远。生活中充满了希望与欢笑。 过了很久,王珑起身要走的时候,我还有点依依不舍,但日已西斜,王珑也该走了,不然,他实在呆得太久,难免会招人非议。 我送了他几步,终于是忍不住说,“你到底羡慕你六哥什么呢?” 王珑就沉默下来,背对着我,冲着咸阳宫外的漫天暮色,过了很久,他才淡淡地说。 “我羡慕他的腿。” 王珑的腿如果没有残障,太子之位谁属,或者的确还很难说。但人生总有很多事情就是如此,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别无选择,只能接受。 “我羡慕他有你。”王珑又别转身子,他在夕阳下看着我,眼神温暖。“我羡慕有你这样一个姑娘,全心全意地爱着他。” 所以他和王琅作对,用无伤大雅的方式,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在我和王琅之间制造了重重的误会,只是因为他羡慕王琅有我。甚至因为这份羡慕,他以为他是喜爱我的,将自己困于情中,难以自拔。 我应该很责怪他,应该感到生气,但此时此刻,我心底只有说不出数不尽的怜惜。我低声说,“不要紧,小玲珑,有一天,你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的。” 我真心实意地告诉他,“如果遇到,你最好别让她走。” 王珑微微一扯唇角,笑容里却依然带了傲气。他没有答话,也没有走,似乎仍然在等着我的下文,等着我未曾出口的那句话。 我也就直说了。 “从前的事,我都不想计较。”我告诉王珑,“我也不会让你六哥计较,不过以后……你要是再这样两头不着边,王珑,你要是再这样想要两面讨好……” 王珑笑着点了点头,似乎对我的这番话早有准备,他看着我,认真地说,“不会,我不会了。小暖,我已经和父皇说明,等到春暖花开时候,我要就藩了。” 他没有等我回答,就已经转过身去,推开门迈出了咸阳宫的门槛。 在离开的那瞬间,他回过头来,却没有看我,而是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望向了夕阳下咸阳宫的轮廓。 我不禁也随着他的眼神看了过去。 夕阳下的咸阳宫金碧辉煌,却又有一股沧桑,难以言喻。 再回过头时,王珑已经走了。 在这一刻,我明白王珑和我之间,和王琅之间,或许都再也回不到从前。我们的路在这一刻交叉过后,便将各自延展。 我真想知道,他将去向何方,他想要去向何方。 那天之后,咸阳宫再也没有访客,我的除夕夜也在一片冷清中度过,不论是皇上、王琅还是哥哥,都没有一点消息。 93、一听就吐 大年初一一大早, 我就迎来了一个完全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的访客。 因为大年初一大家都有事儿,皇上还要一大早起身接受众臣朝贺, 去年这个时候,连我都要在东宫摆出架势来让诰命夫人们来拜, 所以我真没想到王琅会选择在大年初一一大早过来和我一起用早饭,就很放纵地睡得比往常晚了一些。结果一睁眼就看到太子爷含笑凝视着我,一时间还以为自己正在做梦,就差那么一点点,便要转过身再睡回去。 王琅的确要比别人都更懂我一点,见到我要翻身,他就拍了拍我的脸, 又蹙眉教训我, “虽然现在你是禁足,可也不能自暴自弃。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 这扫兴的话一出口,我就知道真的是王琅来看我了。 说起来, 我们自从成婚之后, 除了他下江南的那几个月,的确也说得上是形影不离。这一下距离上次见面,足足有快一个月了,俗话说小别胜新婚。我当然是很想他的——但这并不代表我喜欢他自己衣冠整齐的时候,看到我蓬头垢面的样子。 “快出去。”赶快抓起小迎枕驱赶王琅,“等我打扮好了再进来见我!臭不要脸,偷看人家睡觉的样子。” 王琅被我逗得直笑, 一点都没有往常的严肃。他今天打扮得很轻省,只穿了一件明黄色锦袍,不像是从前的新年正日,总是要穿上一重又一重的袍服,戴上沉重的玉冠。今天他甚至只是随便戴了一顶网巾,虽然看起来还是衣冠楚楚,但要却要比平时看着更……更年轻多了。 讨厌,按照我们现在一个是自我囚禁,一个是被人软禁的情势来说,此时相见怎么都应该是凄凄惶惶牛衣对泣,我厚颜无耻根本不怕敲打,气定神闲也就算了。王琅居然一点都不担心我,还这样一派轻松自如地来和我话家常? 为了这个男人和姑爹闹掰,到底值不值得呀? 我凶神恶煞地瞪着王琅,一直瞪到他站起身出了屋子,这才忍不住抱着被子傻乎乎地笑了一会,又赶快翻身下床洗漱换衣,让宫人给我梳了一个稍微复杂一点的发髻——天知道老长一段时间,我都是梳着两条□□花辫来着。等到我走到从前起居用的南次间,暖阁上已经摆设好了一桌子早饭,王琅就盘坐在炕上,笑吟吟地望着我。 “你昨晚怎么不来。”我还是板着一张脸,缓缓走近了王琅,“害得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了年,连年夜饭都没有吃。” 我一直是个言行不一的人——这我是承认的。 所以我一边抱怨,一边毫不客气地赖到王琅怀里,又抓着他的手,迫他像摸一只猫一样摸着我,又眯起眼睛不由分说地蹭起了他的脸颊。 王琅被我蹭得直笑,“苏世暖,你是猫啊?” 话虽如此,他到底还是上下抚着我的背,和我温存了一会,才催我用早饭。“再不吃,就到吃午饭的时候了。” 我没有太多胃口,随便喝了一碗豆浆,吃了半块奶糕就算是吃过了早饭。一边吃一边不住地打量王琅的神色,揣测着宫外的动静。 他是自己不愿意出东宫来,并不是被皇上软禁,到咸阳宫来看我,当然也不是什么难事。王琅毕竟是将来的皇上现在的太子,只要有脑筋的人,都知道对他不能把事做得太绝。再说连王珑都来过了,他要进来看我,别人还能说什么? 这样一想,挑大年初一而不是除夕夜过来,理由就明白得多了:除夕夜的时候,姑爹人毕竟是在后宫过年的,比不得大年初一,宫里几个重量级人物都要接受朝贺参拜,自然没心思留意到他了。 “你还真没打算出场呀。”我问他,“大年初一朝贺东宫,是大事呢。” 王琅看起来真是前所未有的年轻俊朗,他似乎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神色间竟有了罕见的朝气,而非是一向的冷淡矜贵。他兴致勃勃地说,“老头子就以为我总会顾全大局,在年前和他言归于好的,所以一直挺着不肯低头。” 然后——结果不就在眼前摆着了? 我忍不住就要笑。 皇上是玩了一辈子的无赖,一辈子靠无赖蒙混过关,不知道解决了多少个难题。没想到他居然也有被王琅的无赖给堵得上不上下不下的日子。 王琅的几个兄弟,除了王珑、王璎、王玲之外,都是老实巴交扶不起来,出身也不大好的。也就是说,基本上都是端王那样的老实人。而王珑小打小闹一番之后,显然是放弃京城的游戏,要去就藩了。王璎呢,那个性子实在是登不得朝堂。王玲又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和哥哥年纪差得太大,背后的势力也实在是太薄弱了一点,要争是争不过的。眼下皇上就是想要再抬举一个人来敲打王琅,都抬举不出来了。 东宫废立,是国家大事,弄得不好,要天下震动的。 既然大家都清楚这一点,那么现在就轮到王琅以自己的身份来要挟皇上,使皇上难受了。 “从前人家都说你好。”我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靠到王琅怀里,在他耳边呢喃。“只有我知道你是个坏胚子。现在好了,天下人都要说你是个坏太子,就因为和皇上置气,硬是就病了……连大年初一都不肯露面,皇上的面子多下不来啊?” 王琅很无情地说。“我管他!” 他的手又要溜进我的衣摆里,可大年初一白昼宣淫,总不大好。我赶快握住他的手,不肯他继续下去。 他似乎也明白了过来,又慢慢地抽出手,淡淡地叹息了一声,捏住我的下巴,将唇印了上来。 我们已经有很久没有互相亲吻了,即使在从前,其实也都很少唇舌交缠。一旦情动,多半就是直接……咳嗯,敦伦去了。 现在明知道今天不可以走到最后,就更觉得这片刻温存,弥足珍贵。王琅一开始还维持着不疾不徐的态度,他慢慢地舔着我的唇角,可一旦我追逐起他的动作,他就又急切起来,几乎是贪婪地索取着我的每一个角落。要不是我始终还保持了一点神智没有让他得逞,恐怕大年初一白日宣淫这样不好听的事,还真的就要在我们身上发生了。 虽说如此,但到底此刻的景象也不大好看,王琅不肯我起身,他将我压在了他身上,逼着我栖息在他肩上,听着他的心跳。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我的发丝——不用说,发髻又乱了。过了一会,他自己喘息稍定,身下那根很不安分的东西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他才问我,“这一个多月,你都上哪玩去了。” 我不禁心虚地笑起来:王琅本人在宫中苦哈哈的时候,我却在外头散心,说起来实在是显得我很无情。不过想到此人和锦衣卫似乎也有一点交情,至少查问我的行踪是很方便的。我也就没有撒谎,如实告诉他。“京城里外的好馆子什么的,我和柳昭训都找时间吃了一顿。” “嗯。”他闭着眼答,语气居然有几分宽慰,似乎我没有沉溺于思念之中以泪洗面,还是让他开心的。 “然后又到什刹海啊,各种庙会里去走了走,你也知道,年前了嘛,京城里就是热闹。” “嗯。”王琅有一点咬牙切齿了,顺着我发丝的手指,力道也渐渐地大了起来。 我越说越心虚,“然后就是放马到郊外去跑跑……遇到过几次刘翠……” 察觉到他有青面獠牙的冲动,我赶快分散他的注意力。“你知不知道,我嫂子的堂妹刘翠,她似乎看上了你七弟呢。” 王琅就垂下头来,似笑非笑地看我。 “这我倒不知道。”太子爷的语气不紧不慢的,“我就知道七弟前几天进咸阳宫来探你,探了有两三个时辰。” 这个大醋坛子心胸居然如此狭窄,真令我诧异非凡。 每个女人在招惹得夫君争风吃醋的时候,心里总是有一点欢喜的,这个倒没有错。我也的确挺有些窃喜,但想到我对陈淑妃的承诺,又赶快很严肃地向王琅保证。“他就是为你爹做说客来的,指望这一次还是我们先低了头,把事情这么糊弄过去——” 王琅哼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我的耳朵,倒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若有所思地道,“七弟告诉你了吧,明年开春,他就要去就藩了。” “嗯。”我有点遗憾。“看来刘翠和他多半是不成的了。” 王珑的封地虽然不是很偏远,就在山东一带,但藩王受到的限制毕竟比较大,再说如果在宫里,刘翠还可以没事进来参拜一下我。等到王珑出宫就藩之后,她就很少有借口可以见到王珑了。王珑又不肯娶她——看来这两个人多半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王琅又捏了捏我的耳朵,他酸溜溜地说,“一个多月不见,你就是满嘴的王珑?苏世暖,你虽然没眼色,但也不至于没眼色到这个地步吧。” 我哈哈大笑,“你也会吃醋呀?” 王琅就翻身把我压在底下,轻声细语地在我耳边说,“你第一天认识我?” 对他来说,这已经是极为难得的甜言蜜语。难得到我一听就吐了。 的确,话一入耳,我就泛起了一阵恶心,还没来得及叫王琅闪开,一口酸水反出来…… 我就吐了王琅一身。 94、养肥再杀 也不知道王琅是怎么安排的, 虽然大年初一君太医身为医官,应该在太和殿前面准备朝拜皇上, 但在我吐出来后没有多久,他居然就换下了一身大礼服, 拎着个小药箱来给我扶脉了。 这一次君太医面对王琅就没有那么害怕了——我想这多少和他们在东宫一起被关了一个来月有关。 或者,就是君太医摸出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好得能让王琅忘记他失礼的好消息。因为他摸了半天的脉,居然还吊我们的胃口,露出了一脸的为难,左算右算,算了半天, 才问王琅, “敢问太子爷,上回和娘娘相见,是何时何地?” 王琅如实告诉他,“冬至那天……” 君太医恍然大悟, 他的脸色一下就开朗起来。“恭喜太子爷, 恭喜娘娘,冬至至今两个月,娘娘这是害喜泛酸了!” 这小子实在是太有心眼了,估计是想到两个月前我正在娘家,也经常到处乱走——偏偏就是很难见到王琅,恐怕这个孩子…… 话说回来,王琅自己就是在幕天席地的情况下怀上的, 这孩子也实在是太像爹了吧,从前在床上那么多次都没有动静,唯独在御辇里难得一次,他就找上门来了。 想到那天在御辇里摇摇晃晃的景象,我捂着嘴又有点想吐,王琅很警觉地跳开了——他身上的衣服被我吐得一塌糊涂的,没奈何只好翻出正殿里皇上从前穿着的一件便服来换,好在父子俩身量相差不远,看起来还不至于太怪异——君太医又不禁做了掩口葫芦状。 冬至当天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心里都挺清楚的,王琅回宫就被关了。之前不是在车里就是在庙里,不论是什么时候和我敦伦的,那都不可能是在一张床上。君太医这个掩口葫芦做得是很有道理的,就算是我一时都不禁有点脸红,赶快岔开话题问他,“孩子怎么样,脉象还稳吧?有什么禁忌么,要喝保胎药不喝?” “脉象健旺,似乎并不必特地进补。”君太医恭喜我,“娘娘的身体一向健壮如……嗯……” 他看了王琅一眼,到底没有把牛字吐出来,王琅轻咳了一声,俨然地道,“世暖身子骨强健如牛,众所深知。我听说凡是善于骑射的女眷,在生产上都较顺一些——” “是,是!”君太医很奉承地说。“太子爷真知灼见,下官佩服、佩服。” 顿了顿,又道,“听说贵府的将军夫人,临产就极为顺利。产后第二天便可以下地走动,提刀练武,只怕就是因为平日里十分爱好骑射,因此骨盆开得就快。娘娘今日时常骑马,身体更加康健,这一胎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饮食医药多加注意,应当可以平安临产。” 提刀练武? 我的惊愕肯定是被王琅看在眼里的,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很客气地对君太医说,“典药局郎这一个多月以来真是辛苦了。听说郑宝林自从那天穿着单衣,在东宫门口受了凉,就一直高烧不退,本王心底很是担忧,典药局郎快回去照料吧。” 顿了顿,又补充道,“免得没到开春,东宫就有不祥之事,传扬出去,难免不大好听。” 君太医很快又开始抹汗,他口齿不清地说,“是,是,下官一定尽心尽力,一定尽心尽力!” 虽然君太医各方面都无法和王琅比较,但在胆子上真是一点都不逊色,当着王琅的面,他也敢保证一定‘尽心尽力’……我忍不住就捉狭地笑起来,想要打趣他几句,捉住尽心尽力这个话柄,看了王琅一眼,又硬生生地忍住了。等到他退出了咸阳宫,才笑着和王琅打趣,“真是各花入各眼,我实在是看不出来,君太医到底有哪一点好,值得那个人把他当成宝。” 王琅不动声色地说,“就是。”一边说,一边认真地盯着我看。 我待要勃然大怒时,他又一下把我抱到怀里,问我,“怎么办,这件事出来,你在咸阳宫是肯定住不下去的了。” 是啊,虽然说咸阳宫西殿也住得挺开心的,但怎么说也比不上东宫,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虽然说现在身边的人也都是姑爹的死忠,应该不至于被别人收买,但到底没有自己的东宫住起来放心。 可要我就这样把这件事算了,又觉得很憋屈。这么多年来,就因为姑爹是个皇帝,什么事他都是占了里子还要面子,眼下好容易和我置上气了,我还等着他来低头呢。我就不信他能把我晾到他孙子出生! 虽然这不是他的第一个孙子,但怎么说,都是太子的第一个儿子。也是我姑姑养子养女的后代,我就不信他不疼了! ……这么说起来,我和王琅好像还有几分兄妹乱/伦的味道…… 我赶快掐掉了那又要跑偏的思绪,想了半天,还是没主意,只好问王琅,“你说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王琅低沉地笑起来,手按上我的小腹,轻轻地摸了摸,忽然间又感慨,“还好刚才没有轻举妄动。” 我忽然间觉得,也许前一段时间我没能有胎,就是因为这敦伦的次数太多了! 看来等老大出生之后,再想要个小的,就得算好了时机…… 正在这漫不经心地寻思呢,王琅又在我耳边吹了一口气,低声说,“小暖,我们就要当爹娘了!” 这句话语气平常,甚至没有多少喜悦,但却让我一下热泪盈眶。 都说女人有了身孕,就会更加不可理喻,这话真有道理。我只要一想到苏家人丁凋零,直到今日才有了后代,以后我和哥哥的子孙将会传递苏家的血脉,就觉得心头一阵酸涩,靠在王琅怀里居然呜咽了起来。他又宽慰了我半天,反常地放下身段甜言蜜语,把我哄得眉开眼笑地,这才起身走了。 我居然要到吃过午饭才想起来,几个重要的问题,譬如李淑媛的事他到底打算怎么处理,咸阳宫是否要再住下去——王琅全都没有回答。 这也不能全怪他,因为我根本都没有记得问…… 唉,历练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聪明了一点,怎么怀了个宝宝,就似乎一下全打回原型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待遇一下就从‘被软禁待处置的太子妃’,变成了‘被软禁待喂肥以便拖出去宰了的太子妃’。非但日常的食物供给,一下从丰盛变成了奢侈,就是衣食起居的待遇,也都上升得比我在东宫时的规格更高。小白莲、小腊梅两个人进咸阳宫服侍我还不算,过了正月初三,连养娘都进宫来了! “柳叶要进来,我说你别进来了,你自己没生过孩子,哪里懂得伺候这双身子的人!”养娘脸上容光焕发的,虽然还有一贯的死板,但看得出来,老人家被我有身子这件事弄得是心花怒放。“你嫂子有身子的时候人在东北,我没能有用武之地,这一回你就看好喽吧,养娘保准把你喂得白白胖胖的,把你肚子里的小皇孙,也喂得白白胖胖!” 虽然我也很想平安地生个儿子出来,但一听到养娘的话,我就不禁想到了一种绝对白白胖胖,甚至胖得只可以蠕来蠕去的东西…… 一想到这,我脸色一变,不禁又有了几分反胃,顾不得和养娘说话,抓过炕边的炭盒,哇地一声就又吐了出来。 君太医虽然年纪轻,但医术着实是不错的。太医院里的几个太医给我扶过脉,都说我脉象健旺,不宜过度进补,最近我也是吃好睡好,就是不时害害喜来证明宝宝已经在肚子里渐渐长大。 吐了半天,才抬起身子漱过口,我又觉得饿了,忽然间竟很想吃酸酸的东西,养娘和小白莲、小腊梅连忙端了一大冰盘的酸物上来,什么酸梅子、酸酱菜,醋浸大白菜……我闻了闻都觉得没有胃口,苦思冥想了半日,倒是想出来了一样酸酸的脆脆的,很开胃的东西。刚好王琅过来看我,我就眼泪汪汪地央求他,“太子爷,臣妾想吃屈贵人亲手做的清炒葫芦丝。” 自从我有了身孕,王琅虽然还一直‘高热不退’,但私底下倒是很龙精虎猛,虽然发着高热,但也可以每天挣扎着打扮整洁,过来咸阳宫看我们。所谓的门禁更是形同虚设,除了我无法走出咸阳宫之外,养娘等人都是来去自如。虽然皇上尚未露面,但我已经有点心软,甚至考虑是不是就这样算了——被软禁到这个地步的嫔妃,几千年来想必也是很少见的了。 听闻我这一句话,太子爷很不雅观地呛了一口茶,他略略有些咬牙切齿。“就吃过那一次,爱妃嘴巴真刁,居然也就记住了。” 我一扁嘴,并不说话,转过身子去就不理他了。 王琅也不理我,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和养娘低声说了几句话,就出了咸阳宫不知去了哪里。我又生了一会气,就把这事给忘了,开开心心地吃起了酸梅。 到了晚上,桌上就多了一盘清炒葫芦丝。我早把下午的事给忘了,还是养娘数落我。 “您有身子的事,外头的人可都还不知道呢。太子爷这是亲自到未央宫去求来的,这才开春上哪弄葫芦去呀?可想而知这一下午,为了你想吃个葫芦丝,多少人到花圃大棚里去打听着了。您倒好,就吃了这一筷子您就不动了?” 因为有了孩子,我更是一心养胎,外头的风波角力很少留意,听了养娘的这句话,这才回过神来,很有几分不好意思——心头却又是一动。 我觉得我大概明白,王琅和皇上又在瞒着我做什么了。 95、她要走了 一直到过了上元节, 姑爹都没有进咸阳宫来看我。就是王琅都来得少了,我派小白莲出去打探了消息进来, 据说他还是在东宫一病不起着,一点都没有好转的意思。 东宫门口那一跪, 是跪出了不少病号,比如说郑宝林啦、李淑媛,都是病号中的重病号,马才人和姜良娣虽然没有大病,但也犯了风寒咳嗽,现在东宫是烟雾缭绕——不是香烛,是熬药的烟火。我觉得我在咸阳宫也住出味道了, 虽然住的是西配殿, 但倒是要比回到东宫去闻药味来得更舒服一些。 陈淑妃一次进来看我的时候,我就正在窗前自得其乐地哼哼着外头的民谣,一边试着给没出生的孩子做一点女红:虽然这孩子肯定是穿外头人给做的襁褓,但贴身的肚兜什么的, 还是我这个做娘的亲手来缝制更安心一些。 陈淑妃只是看了一眼我手上的针线, 就扭过头去轻轻地咳嗽起来。她的手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有拧住我的耳朵,养娘上来给她请安,“老奴见过表姑娘。” 陈淑妃望着养娘的眼神很柔和。“有您在,我就放心得多了,否则就凭世暖一个人折腾,我还真怕!” 我咳嗽了一声, 干干地说,“表姑,您就放心吧,我也知道孰轻孰重,没那么不靠谱!” 陈淑妃横了我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双很精致的虎头鞋递给我,没好气地说,“女红没做到这个地步,还好意思给小皇孙做肚兜?你敢做,我看养娘也未必敢往人家身上套——这指不定哪里就藏了一根针呢!” 我小时候实在是比较忙碌,忙着被人宠坏,又忙着到处去招惹王琅,更忙着打马冶游四处浪荡,能够认识字会读书,都是因为王琅打手心的功劳。能刺几针女红,则是小时候在陈淑妃身边打转的结果。她当然是很有资格看不起我的手艺的,我只好讪讪地说,“表姑您坐,您坐。” 表姑这次来,倒不是来关心朝廷大事的。自从我哥哥从东北回来,陈淑妃就再也没有问过我一句关于政局的事,皇上和王琅心照不宣地联手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都要换太子了,她也是不闻不问的,一心就为她的王珑操心选妃的事。现在王珑忽然要去就藩了,她都还没有死心,这是特地来问刘翠的。 “小姑娘我见了一面,性子爽利又不乏城府,稍加调.教,就是个很好的王妃料子。”陈淑妃的眼睛熠熠发光,她难得把话说得这样坦诚,“你七弟的性子呢你也知道,曲里拐弯的,要也给他找一个曲里拐弯的媳妇儿,和万穗那样的,那就不成了。这两夫妻都遮遮掩掩的,真心话你也不说我也不说,过日子肯定过不到一块。倒是刘翠出身也好,脾气也爽利,又难得并不介意王珑的腿——我看王珑对她也比较特别,这一阵几次托词出宫,都是和她在一块儿。” 我忽然间很想知道,陈淑妃对她儿子的腿,心里是有数还是没数。不过从王珑的只言片语,我是猜得出来,刘翠估计是无意间发现了他的这个秘密。或许是在苏家,或许是那一天在瑞王车驾里两人发生了点什么,总之她也是知情者。 我估计她肯定是利用这个秘密要挟了王珑不少事情来着,比如说出宫和她一起玩儿什么的……因为如果换作是我,我就会这样做。 “不过现在皇上心里事情多,没有个准信,我也不想和皇上开口。”陈淑妃说到这,话就断了。 按照常理,我应该很热情地接下去说:那我帮您问问刘家。而当然刘家也肯定是千肯万肯的,再一次,我丝毫不怀疑刘翠的态度,即使刘家人不肯,她也有办法把他们拗得肯起来。 可是我又答应过王珑,决不推波助澜把他们俩凑成一对…… 我只好很含蓄地说,“刘翠本人应该是千肯万肯的,但是王珑和我谈起来,像是还不想那样早结亲。表姑,这强扭的瓜不甜——” 表姑很烦躁,“好姑娘可不好找呢!他就藩之后,没事不能胡乱出门,上哪去撞见更中意的姑娘?还不是要盲婚哑嫁,偏偏这孩子不懂得我的苦心。他一动身就藩,要再见到刘翠可就难了,没过两年人家姑娘就嫁给别人了。到那时候,他可是没地儿买后悔药吃了!” ……居然急得连北京城的土腔乡音都出来了。 我看就连养娘都放下了手边的针线,关切地注视着这边的动静,眼珠子一转,就想到了柳昭训。“王珑不是还要在京里呆一个月么,到时候柳叶儿肯定也回宫了。她鬼主意多,到时候,让她给您出主意去。” 柳叶儿现在人在宫外,接触刘翠要比我方便得多,脑袋显然也比我靠谱得多。陈淑妃顿时面露满意了,她一刻也不停,紧接着就关心我,“世阳进宫来看你没有?刘翡呢?刘翡可已经出月子了吧,怎么还一点动静没有?” 看着一个绝色美女絮絮叨叨,的确应该挺赏心悦目的,不过成为其絮絮叨叨的对象,那就没那么有趣了。表姑似乎是有意在透过刘翡和世阳的动向,来问我打算怎么下台。“要是和前一阵子一样,咸阳宫被把守得风雨不透的,那也就算了。现在宫禁松弛得表姑爱进来就进来,你的人爱出去就出去……我看你还是让一步,和你姑爹有什么气,能气这么久?孩子,你姑爹待你不薄啦!” 说起来,能软禁成这个样子,姑爹也的确是待我不错了。不过…… 我就翘起嘴,摸着肚子说,“姑爹可不是看在我的份上,是看在这个肚子份上。这一次我可是铁了心了,他老人家要放就放,不放,我就一直跟这住下去——在咸阳宫生孩子也不错,皇孙一落地,就能得到姑姑的庇佑。” 陈淑妃看起来似乎又要来拧我的耳朵,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我连忙问她,“最近女金那边是不是又不安分啦?您听到了什么消息没有?” 陈淑妃一怔,她说,“就是因为女金人又蠢蠢欲动的,世阳却坚持还不上朝,皇上派了几次御医过去问诊,都吃了闭门羹!现在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的,皇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又迟迟不肯把你放出来,宣布咱们这大喜的消息……你看连表姑都知道了,就该明白,女金人这一次闹出来的动静可并不太小。” 我心里有数了。 皇上这是要故技重施,又拿我做了幌子。差别只在于对福王是捧杀,对我,他是敲打。 ——好吧,虽然温柔得不像是在敲打,但比起姑爹从前的百依百顺,这名分上的软禁,也算是敲打的一种了。 此人老毛病不改,总是不把话说穿,要人来猜。这当然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却也有很多好处。比如这时候陈淑妃犹自有些着急,我却已经老神在在,明白了姑爹的用意。 不过,这件事实在不适合被太多人知道,我也就没有告诉陈淑妃。而是随意堆砌了几句话敷衍过去,把表姑给送走了。 王琅今天下午也没有来看我,我根本也没有等他的意思。到吃晚饭的时候,又拉着养娘坐下来陪我一块吃。 吃饭的时候我问养娘,“我小侄子现在归谁照顾呢?” 养娘就是一怔,她望着我,好像我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当然是你嫂子——” “我嫂子恐怕已经跟着我哥去东北了吧,她难道还这么能耐,能把我侄子带到战场上去?”我不禁很是吃惊。 养娘就好像第一天认识我,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半天才说,“你是——” “前因后果这么一想,还不就什么都清楚了?”我随意地说,“皇上这一次还是为了骗女金人冒进吧?眼看着就要开春了,机会又难得,要不是我忽然间传出喜讯,姑爹只怕还会把戏演得更逼真一些。” 当然了,在他是演戏,在我这边会怎么想,老人家是不管的了。嘿,这叫做他是我姑爹,他要不是我姑爹,我真能大耳光扇他!什么皇贵妃也不容易,什么小暖你看人还是太浅。恐怕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酝酿着要在我身上做点文章,以此给哥哥营造出‘与朝廷离心’的氛围,再诓女金人一次吧。 所以刘翡虽然知道了我的喜讯,但却一直没有进宫来看我,因为一出月子她肯定就和世阳一道去了东北。君太医的那句话,说刘翡‘生产第二天就可以舞刀’,肯定就是我哥哥嫂嫂因为去东北的事拌嘴呢。 在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之后,我可总算是练就了一身见微知著的工夫,我自豪地想。至少公爹这三板斧,是骗不了我的了。 养娘又呆了一会,才叹了口气,她说,“姑娘啊,您是真的长大啦,您这什么都猜出来了!姑爷本来想告诉您的,是我们拦着没有让说,怕您担心哥哥嫂嫂,忧思过度,损伤了肚子里的孩子……小少爷现在在外祖父家里,十多个养娘伺候着,您就放心吧,委屈不了他的!” 是啊,世阳和刘翡又上了战场,虽然这一次是诱敌深入打算杜绝后患,但人在战场,什么事都很难说,要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但我很快又想到刘翡,顶着个大肚子从东北战场回来,一路走还要一路巡视防务…… “您说我长大了。”我挺起胸,自豪地说,“那您就放心吧,这么一点心事,还压不垮我的肩膀!” 养娘就看着我笑了,她摸了摸我的头发,脸上慢慢地,又现出了一点烦恼。 “既然您也都知道了。”她低声说,“那还有一件事,也就可以告诉您了。” 在我期待的目光下,养娘轻声告诉我,“——是我们家柳叶……这一次,她也要到东北去了。” 96、接连分手 柳叶儿是正月二十进宫来向我告别的。 虽然宫中谁都知道, 她这个昭训只是挂个名头,连谱牒都没有上, 但要把一个昭训送到东北前线,更不知道她还能不能、会不会回来, 始终是一件犯忌讳的事。我求了王琅很久,甚至还捧着肚子假装叫了疼,他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把柳叶儿给弄进了宫里。 “打的是淑妃娘娘侄女儿的名号,说是进宫来给娘娘拜年的。”柳叶儿啜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和我说。“也就只能坐一两个时辰就得出去了,免得太招人眼目,将来对景儿落了话柄, 您也不好解释。” 这个大包子简直又胖了几分, 脸上的褶子都透着光亮,我心里忽然很后悔我把她带进宫里,不让她和她家那位团聚。不过我很快又想起来,其实现在柳昭训过去前线, 也没法和她家那一位在一块儿, 那一位人还在女金那边的。她只是要去前线等情郎罢了。 “你这一去要小心一点。”我切切叮嘱柳叶儿,“那是打仗的地方,和咱们京城不一样,可以由着性子来。要是被我知道你在前线做了什么不顾自身安危的事,我就——” 我绞尽脑汁,想要找一个威胁出来,卡壳了半天, 却也只能就出一句,“我就待养娘不好!” 柳叶儿顿时给了我一个白眼,她的手一动,可是看着我的肚子,又放了下去。“教你多少年了,连像样的威胁都不会说。说起来我也算是在你手底下讨生活的人,连我都拿捏不住,你还想拿捏谁啊你?” 我也不禁感到羞愧,期期艾艾了半天,想要找到另一个威胁她的借口,“嗯……那我就上奏姑爹,把你立为侧妃!看你还能不能和他双宿双飞去了。” 这一下连进来拿东西的养娘都听不下去了。 “她如果都不顾自身安危了。”养娘说,“你就是册封她做皇后娘娘,能逮得住她吗?到那时候她就是没死,只怕也已经和出笼的鸟儿一样,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柳叶和养娘的母女关系一度相当紧张,养娘只要一提到她家那一位,脸色里立刻就黑得可怕。我没有想到现在她反而可以这样轻松自如地谈论起了柳叶儿的□□,不禁就讶异地看了柳昭训一眼。 柳叶儿冲我使了个眼色,等到养娘出去,她才压低了声音,告诉我,“比起做昭训,老妈子还是更情愿我做个平民人家的正妻。” 看来当时走这一步棋,到底还是没有走错。虽然如今要甩掉她昭训的身份,需要费一番手脚,但能够成全柳叶儿的婚事,也没什么不值得的。 “你一定要小心。”我郑重地握住柳叶儿的手,低声叮嘱她。“明年这个时候,我还等着你来看小皇孙呢。” 柳叶儿的眉眼也柔和起来,她的鼻音变得重了,包子脸虽然出了几个褶子,但却没有了刚才的欢快。 “娘娘也务必要更谨慎些。”她紧紧地回握着我,“刚才是给您上了最后一课,这世上固然有无所不能的手段,但若是一个人连自身安危都不顾了。娘娘,再高明的手段,也都制约不了她了。这番话您要记在心里,柳叶能够教您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我早就暗中告诫自己,决不能因为此番作别掉眼泪:都说这双身子的人是最忌讳掉金豆豆的,可一听柳叶儿的话,我的眼睛就模糊起来了。 从小到大,柳叶儿和我几乎没有分开过,她虽然只比我大几个月,但要比我懂事的多。我从宫中出来没有几个月就和她厮混熟悉了,她就像是我的亲姐姐,虽然嘴里骂骂咧咧的总是没有好听的话,可每次出了麻烦也都是她帮我擦屁股,她教我怎么绕着弯子损人,怎么回避冲突,怎么面上笑嘻嘻私底下使心机…… 越想越觉得她教我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也正是因为柳叶教我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才更感觉到她的珍贵——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毫无保留地教你诈,教你坏的。 此番一去,即使柳叶儿会回到京城,会得封诰命,但她终究不可能再和我形影不离,这一去不是永诀,也是永诀。 我从未像今天这一刻一样,强烈地意识到我只怕是终于长大了,曾经和我并肩而行的朋友都将离去。从今以后,在我人生的漫漫长路之上,只会有王琅相伴。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对视着,柳叶儿眼中也含了泪水,但她要比我更硬气一些,她含着泪笑了。 “您长大了。” 在所有人几乎是不约而同说出的这句话中,要数柳叶儿的语气最欣慰,也最失落。 “我能教的都教给您了,学不会的您这辈子也不会学会,学会的,您都学会了。”她说。“娘娘,以后您要自己照顾自己,再没有谁能靠了。您要保重,要谨慎,要……” 她说不下去了。倒是我清了清嗓子,勉强笑着说,“别整得和生离死别一样,我还等着你回来帮我带你侄子呢……” 虽然话是这样说的,但我们都知道,柳昭训要出宫容易,要再进宫,就实在有点藐视天家威严的嫌疑了。再加上她家那位的差事实在隐秘,恐怕这一生她再入宫的次数,也只是屈指可数罢了。 这一次相见,不是永诀也是永诀。 送走柳昭训,我的心情一直很烦闷,又不得不安慰自己,这多出来的一年相处,已经是我非分得来。不然按照宫中规矩,柳叶儿是绝不可能进来服侍我的,我当然也不想让她一辈子都服侍着我,她是那样好的姑娘,理应和她心爱的人双宿双飞。 我就告诉小白莲和小腊梅,“放心吧,等你们二十五岁,一定放你们出宫嫁人。” 这两个小丫头年纪都还小,对我的话甚至感到一点莫名其妙,嘻嘻哈哈地嘲笑我,“娘娘自从有了身孕,满脑子都是做媒做媒做媒!” 小白莲还因为王珑就藩的事黯然神伤,她说,“我一辈子服侍娘娘,我不嫁!” 真是个傻丫头,我笑了,暂时不和她计较,我说,“你把君太医叫来给我扶脉。” 现在我身上有个护身符,又因为皇上的安排被困在咸阳宫里。我估计以姑爹那个多情的性子,心中对我肯定是有愧疚的,不然,就算王琅想把柳昭训运动进宫来看我,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乘着这样暗自得宠的时候,有好几件事我准备提上日程办一办,君太医和郑宝林的事如果办得好,说不定还能为皇上添一把火,让女金人再迷糊一点,也算是一举多得。 君太医很快就进来见我,他很担心,还以为是我感到不舒服,我屏退了下人,只留他给我把脉。 “郑宝林能在正月里……嗯……不治去世吗?”我直截了当地问君太医。 君太医猛地一震,他就像是柳叶儿一样,虽然形容未变,但忽然间整张脸都开始放光。他望着我,一开始甚至还不说话,我只好又重复了一遍,“郑宝林身子一直不好,该不会连正月都过不了吧?” 想了想,又恶作剧地加一句,“如果宝林的身子骨有好转,就当本宫没问吧。” 君太医甚至开始结巴了,他不断地擦着汗,吃吃艾艾地说,“还以为您会在……变天之后,再安排这桩事儿……” “人的青春年少,就那么短短几年。”我真心实意地说,“有情人就在身边却不能相亲相爱,对我来说是极大的憾事。我不知道君太医怎么想,在我来说,能成全这一对有情人,能早一天,就早一天吧。有权不使,反正过期也是作废。” 君太医慢慢地跪下来,给我磕了两个头。 “娘娘慈悲!”听得出来,这句话的确出自肺腑。 我发现我虽然在宫里住了有一年多,但始终还是认为,帮助别人比算计别人,得到的快乐更多。 不过,这件事虽然是我答应下来的,要办,当然还是要通过王琅了。 虽然我最近身怀免死金牌,但该怎么和她说这件事,我还是废了一番思量的。 当晚王琅来看我的时候,我特别备了几色他爱吃的好菜,虽然自己不能喝酒,但却劝他喝了几杯酒,等到他酒酣耳热的时候,就轻轻地咬着他的耳朵说,“你今晚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王琅虽然俊脸有了些湿淋淋的潮红,但却还把持得住,他板着脸说,“你这才几个月的身子,还禁不起折腾。” 下一句话就露馅了。“我问过君太医,他说至少要五个月之后,才能……” “人家只是让你留下来陪我睡觉……”我哭笑不得地说。王琅难得地梗了一下,脸上现出了少许讪讪然。 “不过——”我又轻声说,“人家最近也的确新练了几曲箫音,想要请太子爷品评品评。” 我一直很难看到王琅吃惊的样子,曾经我以为,当我在御辇里等他,他掀帘而入的时候,那一刻将是他人生中被我惊吓得最过分的一刻。 我错了,我想在此后数十年内,王琅应当会不断地为我所震惊…… 而这都应该感谢柳昭训这一次进宫送给我的那本很特别的春意图。 柳叶儿最后一次教我,果然还是秉持她的本色,将我教得很坏。 又过了几天,郑宝林夜半忽然痉挛,众人救治不及,致使佳人香消玉殒。典药局郎君太医因此获罪,皇上大怒之下,将他号枷三日,又到东宫和太子吵了一架,这才放他出去,赏金还乡。 97、乱了伦常 进了二月, 王琅来看我的时候脸上就带了笑。——皇上是有心盛大操办郑宝林的丧事,将她停灵四十九天, 再行慎重安葬,只是郑宝林毕竟只是个宝林, 而且去世时并无子女,他这个荒谬的主意得到了众大臣的一致反弹,到底还是没能顺利实施。 自从柳昭训去了东北,郑宝林过世之后,咸阳宫的宫禁一度收缩,我的人居然不可以随意进出。我觉得姑爹对我实在也算是挺优待的了,我这么瞎搞胡搞的, 居然也就是稍微收缩一下宫禁作为惩戒, 后来我捧着肚子嚷了几句不舒服。宫禁就又悄无声息地放松了开来。 找到对付姑爹的办法,感觉真好,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蛮不讲理居然可以让人这样上瘾——也不对,应当说对皇上蛮不讲理, 居然这样让人上瘾。 今年天气冷, 虽然已经进了二月,但东北依然是一片严寒没有开动。朝廷上下又不断出事,不是后宫有事,就是朝廷里有事,朝野间当然人心惶惶,虽然不说乱成了一锅粥,但也是暗潮汹涌此起彼伏。尤其是世阳一直不肯上朝, 并且闭门谢客,连带的我嫂子的娘家刘元帅也都告病。这件事就在朝野清流之间惹起了不少议论,而我被软禁在咸阳宫不许出面的事,和王琅新年大朝没有露面的事……影影绰绰加在一起,就使得很多人心里有了不该有的猜测。皇上竟也一直保持沉默,到了二月初,东北八百里加急军情来报:女金人忽然分兵三路,直取才刚光复没有多久的黑城,竟大有一夕而克,灭此朝食的意思。 既然女金人终于受骗,我也就可以结束光荣的被软禁日子了,王琅甚至已经悄悄痊愈,开始在人前露面。但姑爹居然还没有发话把我从朝阳宫迁出来,只是在某一天悄无声息地撤走了咸阳宫外头的守卫。我也就不提移宫的事,还是悠闲自在地住在我的西偏殿里。倒是王琅有点扛不住了,虽然我怀胎迄今不过三个月,还没到君太医说的五个月,但他还是多次有意无意地怂恿我搬回东宫去。 王珑就藩的时候,我没有去送,听说他要顺带一路护送刘翠回到山东老家,我还挺为刘翠高兴的。不过小玲珑还是给我带了一句话,“夫妻一体,六哥的主意,就是您的主意。” 我有预感,我会为这一次安排付出代价的。只是现在怀着身子有免死金牌,王珑不敢动我罢了。 自从王珑就藩,陈淑妃没有儿子在身边陪伴,就更经常到咸阳宫来看我,每一次来看我,她都会带来一些王琅不方便说的消息。 “李淑媛、姜良娣和马才人都回朝阳宫住了。” “马才人苦苦哀求,说是自己一心向道,想要带发修行,请太子爷成全。太子爷转呈皇上,皇上听了倒没有说什么。” “了不得了,姜良娣和李淑媛也都说自己被马才人感动,愿意念佛吃斋为太子爷、为大云祈福。一心想到大报国寺去修行呢!不过听说太子爷发了一通火,这件事就没有往上报……” 我早就说过,王琅这个人很爱记仇,李淑媛隶属于苗家,而皇贵妃和他之间的恩怨,不是一句两句话就可以了事的。就算现在皇贵妃彻底消沉,也并不意味着这一段往事能够就此揭过。 至于姜良娣,我不同情她。此女如若遇到一个蠢些的太子妃,只怕可以掀起好一阵腥风血雨,步步为营地走到最后。奈何她遇到我这个无赖,也就只好把自己的心机外露了。会跟着李淑媛一路走到黑,是她咎由自取。早学马才人,说不定还能有个退步。 不过转天,王琅也被皇上训斥了一顿,养娘打听到了一点细节——她和陈淑妃之间的来往,要比我当家的时候更密切得多。 “皇上一直说,太子爷人大心野,现在也学会算计老子了。要太子爷去跪太庙,不过……皇上是笑着这样说的,太子爷也没有当真,还顶了一句嘴,太子爷说:这都是和您学的。皇上听了哈哈大笑,过了半天都没有说话,就是扇了太子爷脑门一下。马公公说,太子爷虽然没叫疼,但脑门倒是有些红了。” 等王琅当天来看我的时候,我早已经备好了药膏,给他揉了半天的脑门。又难得柔情蜜意、轻声细语地问他。“疼不疼?要是疼,臣妾再给您揉揉。” 王琅就注视着我,缓缓地说,“不疼,就是听爱妃说话,很冷。” 他撩起衣袖给我看:上头果然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哈哈大笑,也给他看我的手臂:结论不言自明,当我拿腔拿调的时候,会起鸡皮的可不止王琅一人。 那是我在很久之后第一次听到这样畅快的笑声,王琅从来都是很克己的人,在他成年之后,我几乎很少看到他失态的样子,一个春风一样的微笑已经是他欣悦的表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普通的一句俏皮话,居然能引出他如此豪爽的笑声。 但我知道,听着这样的笑声,我的心里会涌起一股暖流,令我想要投入他的怀里,听着这个天生冰冷的男人,心跳的声音。 我们就这样依偎了很久,王琅的手笼罩在我丹田处,力道不轻不重。我知道他是怕抱得太紧伤到了孩子,但他尽量向我靠近,虽然除了笑声之外没有多说一个字,但我也用不着他说,我已经渐渐学会读懂他的眼角眉梢,读懂他的心思。 我真不知道从前自己怎么会觉得王琅的心思实在莫测,其实除了政治心术,他的心思,又哪里有我读不懂的地方。 然后王琅清了清嗓子,他说。“其实,你要是不揉脑门,改揉别的地儿,本王倒是不介意再劳苦爱妃一遭的。” 我立刻又修正了我的看法:我永远也猜不透王琅的,我根本都不会明白他到底能有多下流。 和皇上这一场无言的对决,竟一直维持到了二月底。一直到世阳在黑城下再次大败女金,又派出军队包抄夹攻,将女金台吉的嫡系包了饺子。皇上似乎才终于准备彻底让步。 京城已是春暖花开,咸阳宫院子里的一株桃树开了花,这一天我在回廊里坐着看花的时候,皇上进了院子。他还是一身朴素的便服,看着就好像京城巷陌中最寻常的乡绅,见到我要起身,他连忙摆了摆手,很真诚地说,“怀了小孙子的人,你和姑爹客这个气干嘛。” 我本来也没想着真的跪拜下去,听到姑爹这样一说,真是正中下怀,便飞快地坐回了原位。 也许速度是太快了一点,姑爹抽动了一下嘴角,咳嗽了一声,才俨然地道,“小暖,走,进堂屋坐坐去。” 虽然我没有经常进堂屋去,但毕竟有了人气还是不同,咸阳宫正殿现在就多了几分润泽之气,空气中也浮动起了南果子的香味,炕边的铜壶不知被谁添了水——我猜是养娘。就连姑姑床上的锦被,都已经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了一边,看得出这被褥是经过洗刷,虽然花色未变,但那股刺鼻的尘味儿已经悄然消失。 姑爹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他的神色淡淡的,但眉宇间却依然带上了淡淡的阴霾,转了一圈下来,又拿起了姑姑从前很喜欢把玩的两枚玉核桃放在手心捏了捏,才低声道,“不过这些日子,玉上就染了岚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抿紧唇,将这玉核桃牵扯起的重重回忆给压了下去。 过去的事终究过去了,姑姑留下的遗产很多,无形有形的都有,接受了她的福泽,固然应该时常存念,但更重要的还是往前看,还是将这条路走下去,而不是如姑爹一样,永无止境地沉溺在过去里。 或者,也是因为姑姑终究只是我的姑姑,却是姑爹的苏岱。 绕来绕去,姑爹又说了几句废话,才在我身边坐下,问我,“孩子乖不乖?” 现在就算是皇贵妃和我谈孩子,我都能一脸是笑地和她扯上半天,我说。“孩子很乖,现在小暖已经不害喜了。吃得好睡得好,胖得厉害!” 姑爹看了我的下巴一眼,笑而不语,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又说,“其实你和苏岱的女儿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姑爹心里明白,你姑姑多少是有些移情,把你当作了去世的大公主……” 提到我那在襁褓中夭折的堂姐,他的声音不禁就是一顿,但蕴含的悲伤,究竟要比提起姑姑时少了一些,过了一会,又若无其事地说。“王琅不必说了,虽然不是苏岱亲生,但被她亲手教养了四年。苏岱虽然没有留下子女,但你们也算是她血脉的延续,这个孩子,倒像是她嫡亲嫡亲的孙女。” 嗯,这样说倒是没错,就是我和王琅似乎又有乱了伦常的嫌疑,这又是堂兄妹,又似乎是亲兄妹的…… 我就一脸尴尬地附和姑爹,“我明白您的意思,这孩子……倒是要比我和王琅,都更贴近姑姑的血脉……” 姑爹点了点头,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脑门,低声道,“我盼着他是个男孩,以后承继大宝,将天下握于手心——这天下,本来也就是你姑爹和你姑姑一起抓到手心的。” 这是姑爹第一次给出这样肯定的承诺,肯定王琅的太子地位,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受到动摇。 虽然时至今日,也没有多少人事可以动摇到王琅的地位,我甚至怀疑姑爹心里从来都没有动摇过,想要动过王琅。但得到姑爹的明言保证,依然令我一阵战栗。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嗯了一声,努力不将那隐藏的兴奋暴露出来,免得反而让姑爹瞧不起我。姑爹欣赏地瞥了我一眼,他笑了,他说,“小暖,知道姑爹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发作王琅吗?” 98、你喜欢谁? 是啊, 姑爹为什么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发作王琅呢? 是因为他老人家的皇位得来不易,所以倍加珍惜, 因此也不希望过早地将王琅养成了骄纵的脾气。是因为他觉得王琅的处事手段还不够圆融,所以要言传身教, 透过一次次训斥,让王琅从挫折中学会行事手腕。还是和猫扑老鼠一样,用一次次的欲擒故纵来消灭王琅的锐气,直到有朝一日将他扑灭于爪下? 我和哥哥嫂嫂甚至王琅,最恐惧的当然都莫过于第三种可能,而如今得到了姑爹的承诺——最重要的,是姑爹将消化东北女金的任务, 又一次交到了苏家身上, 终于能让我们放心,知道姑爹毕竟没有换太子的意思。而到底是第一种用意还是第二种,也就没有太大的差别了。 我轻声说,“姑爹是为了磨砺王琅, 让王琅不至于生疏了手段……” 皇上嗯了一声, 他轻声说,“小暖,天下是大云的天下,其实,就是我们老王家的天下。可咱们老王家说了也不算,多的是人想和咱们一起管这个家。文官想,武官想, 太监们也想,甚至宫女们都想,天下虽大,咱们一家人却只有这么几个。王琅要是不精,怎么和这些人精斗呢?”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皇上用这样的口吻,来剖析天下的局势,一时间不禁汗毛耸立,半天都答不上话来。 “王琅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苏岱眼力真毒啊……”皇上也不介意我的沉默,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和回忆中的谁对话,脸上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他当然时常笑出声来,甚至还经常笑得流眼泪,笑得肚子疼。但这些笑和眼前的这个笑容比,似乎都略显——不,的确是显得过分的浮夸。 “你看,”皇上就梦呓一样地说,“王琅真的被我们教出来了。才二十出头一点,手段就老道得像是三十岁的你和我。私底下拉帮结伙挑了十多个又有能耐又有出身的铁杆太子党,朝廷里和吴学士、穆阁老都打得火热,朝廷外还有小暖的哥哥……就是我要动他都得点亮三分。你算是把他养出来了……”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可我到底还是没有听你的话,我给他挑了世暖,唉,我给他挑了世暖。我知道你心里不喜欢,可世暖喜欢,他也喜欢。我没有忍心,一举多得的事……我又心软误事了,是不是?” 姑爹说得温柔无比,可我却听得毛骨悚然,但转念一想,时至今日,就算是大错也都铸成了,姑爹又能拿我怎么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要想像教养王琅那样教我,把我硬生生养成姑姑那样,我也是万万不可能答应的,我原本软掉的脊背,就又挺了挺。 皇上看了我一眼,将手中的玉核桃又轻轻地放回了半开的锦盒里,他低沉地说。 “小暖,你这一生受益于你姑姑良多。你的福气要比你姑姑更深厚……你姑姑要你一辈子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姑爹不会辜负了她。” 他看着我,眼神中似乎有无限情绪闪烁,我能读出的不过勉强几种。有无奈有疼爱,却也有深深的惋惜。 “一个皇孙。”皇上就低声说,他似乎又回到了皇上的身份,眉宇间跃上了我熟悉到十分的玩世不恭,他嘻嘻哈哈地说。“世暖,你总是要给姑爹一个皇孙的,否则很多事,姑爹就是想让步,也都没有让步的借口。” 以姑爹的为人,肯把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宽容和爱护。 和王琅相比,我始终是受到姑爹的偏宠。 我的眼睛热了,有一股酸涩的东西,难以自制地流出来,我第一次发自真心地将头靠到了姑爹肩上,轻声说,“姑爹,是小暖贪心。可小暖是真的不想让,不想让,我不愿意让……” “你姑姑又何曾愿意呢?”姑爹的话里就多了一股深深的苦涩,“是姑爹对不起她,她不说,我也就从不问。” 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又过了一会,姑爹才说,“小暖,你真的要比你姑姑有福气得多了。” 我知道姑爹的意思。 我苏家为大云立下的汗马功劳,姑姑在姑爹心中无人可以取代的地位,王琅对我的情有独钟忠贞不二,乃至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这样多的因素,最终,终于为我挣到了我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要能够生出皇嗣。姑爹就再不会逼我做个有容人雅量的、合格的太子妃。我也许会在史书上留下不体面的一笔,但终究,我的生活会是开心而圆满的。这一切,可以说全赖姑姑心心念念的嘱托。 她盼我一生开开心心,永无愁绪。 我就哽咽着说,“姑爹您就放心吧,这一胎不是孙子,小暖就再生,一辈子长着呢,咱就不信生不了儿子了!” 姑爹哈哈大笑,声震屋宇,他亲昵地拧了拧我的脸蛋,“那姑爹就等着子孙绕膝的那一天了!” 皇上毕竟是皇上,一旦下定决心,手段只会更残忍。他可能对皇贵妃还有情分,但这情分既然永远无法超越对我姑姑的情分,无法超越对我的情分,这一点情分在政治需求之下,根本不能掣肘姑爹的行动。到了五月底我显怀的时候,苗老尚书已经被他送回老家居住了。用的借口也很简单:大云早就有规定,致仕官员不能无故滞留京城,违者议罪。 这话一发,众人哪里还不心领神会?再加上哥哥在东北大显神威,又扶植起了几员年轻优秀的将领,苏氏一门声势大壮,朝中的风波,似乎还没有开始就已经消弭于无形。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以为背后潜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明争暗斗,殊不知一切只是我与姑爹的一席话决定。 我搬回东宫没有多久,马才人终于得偿所愿,皇上把朝阳宫后殿改成了佛堂,马才人虽然没有剃头,但也已经换上了粗布做的衣裳,每日里除了礼佛诵经之外,很少有别的动作。她抄了很多本经书给我肚子里的孩子祈福,我投桃报李,将她叫来说了几句话。 马才人和君太医一样,给我磕了好几个响头才走。 王琅虽然本人没有说话,但陈淑妃和养娘都帮他问出了唯一悬而未决的问题:我想怎么处理李淑媛和姜良娣。 说起来她们一直没犯过大错,进宫起就一直失宠,唯一最大的错误,也就是对我这个太子妃稍微有些不敬。可这算得了什么呢,为了这个发配到冷宫里去,似乎很不够意思。虽说现在苗家失势,福王党彻底烟消云散,李淑媛的父亲也受到苗家牵连就此致仕,但毕竟人家也是做过官的,很多事做得太过分,我自己先有点不好意思。 想来想去,索性将问题直接抛回给王琅。 这一天我们两个在太液池边散步的时候,我就问他,“未知太子爷打算如何处置李淑媛、姜良娣两人呢?” 王琅虽然没有就提拔李淑媛的事说上一句话,但在我被禁闭之后,他也自囚于东宫,本身已经说明一切。不过他到底还是保持了风度,从头到尾,对李淑媛没有一句评论。 现在听到我这样问他,他又赏了我一颗白眼吃,慢悠悠地问我,“你是一点都不想脏了手,是不是?” 我也觉得我实在是比较无耻,自从有了身子之后,好人一般都被我抢来做了,好人背后的烦难活计,我都一句话推给王琅,现在难得要做个坏人,居然还想推到王琅头上。 想了想,又理直气壮起来:我可是三不五时就要脏了一手的黏糊糊,有时候还要咽了一口的黏糊糊,更别说偶然中的偶然,当我也忍不住的时候,更是一身上下都得黏糊糊的。王琅就是帮我脏一次手,又怎么了? 才想把这黏糊糊的下流话和他理论一番,他已经摇了摇头,说,“苏世暖,看你的神色,就知道你又没想好事。” ……此人不愧知我甚深。 我就恬不知耻地说,“你欺负了我那么多年,我被你耍得是团团乱转。想嫁想嫁,你不娶我。不嫁不嫁,还是嫁给你了,那几年被你闹得天翻地覆的,我可没有怨过你一次。现在欺负你不过几个月时间,眼看着儿子一出世,又要被你欺负,你还不许我挟皇孙以令太子,在你头上作威作福一番?” 或许是因为我无耻得实在很有姑爹的风范,王琅一时居然语塞,他眉宇间似乎被春风吹褶,出现了淡淡的笑意,又咳嗽了一声,才算是默认了我的要求,淡淡地道,“等孩子落地了,让她们和马才人做伴吧。” 妙龄少女,从此要青灯古佛,实在是令人于心不忍。我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有出声。 世上没有一件事,可以让所有人都满意,任何一场斗争都有输家,有些事,我只能先顾着自己。 或者几年后,可以略做安排…… 正自出神,王琅忽然间又咳嗽了几声,我这才发觉我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假山附近,那天就是在这里,王琅说的话伤透了我的心。伴随王珑的推波助澜,我们关系最冷淡的几年,就此展开。 我看着那熟悉的山石,不禁一笑。 王琅忽然问我,“现在,你读得懂我当时的心思了?” 此人真是永远不放过考问我的机会,就算我现在有了孩子,还是心心念念,随时随地要给我上一堂课。 我知道他也想我开心,那时候他以为做皇后的人,总得和姑姑一样委曲求全。纵使我为了和他在一起,宁愿不再天真不再无邪,他依然希望我将来可以和我的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不必同姑姑一样,看着自己的夫君坐拥天下美色,最终心痛而亡。 我知道他其实也想要我,当时作出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想必只有更难。我知道他其实也不过是说说而已,最终依然未能放手,否则今时今日,我身边的人不会是他,他身边的人也不会是我。 但我只是转了转眼珠子,笑着没有出声。 很多事,毋须言语。 王琅又问我,“现在,还想要我说一声喜欢吗?” 我白了王琅一眼,曲起手肘,顶了他的肚子一记,恶狠狠地说,“还用问?不喜欢我,你还能喜欢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