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拼图》 第一章 早上,秦诃去参加封的追悼会。 闹钟在7点准时鸣响了,可是秦诃只是习惯性地按掉了它,然后埋头继续睡,一直到7点40分,戴妍把他从床上拉了起来。 “起来了,诃……快起来,你不是说今天要去参加学长的追悼会吗?” 学长? 追悼会? 哪个学长? 什么追悼会? 秦诃被一个记忆的断层困扰着,慢慢地从床上坐起身来,不解地看着戴妍。 “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哦,”戴妍莞尔一笑,将秦诃拉下床,“快去洗个脸,早饭已经做好了。” 但是秦诃最后还是没有来得及吃早饭,因为在拿起牙刷的一瞬间,他想起来了,今天是封学长的追悼会。 他忙不迭的跑出门去,以至于忘了穿上挂在门口衣架上的黑色西装上衣—— 于是他不得不在清晨的街道上寻找一家可以买到黑色上衣的店铺。 * 时间是星期天的上午。 本来秦诃并不想在这么一个适合补眠的日子参加追悼会,可是戴妍说打电话来的封的母亲似乎一再地拜托请秦诃务必抽空参加,那时候戴妍正小鸟依人般地依偎在秦诃的怀里,她用牙齿轻轻地咬着秦诃的耳朵说:“你从前一定很受这位学长的照顾吧?呵呵,我也想看看你读书时的样子呢……” 后来的话秦诃想不起来了,而或后来戴妍什么都没有说……因为秦诃封住了她的唇。 秦诃在清晨8点的街道上边找一家可以买到黑色上装的商店边回忆“封”这个人,可是想来想去都是一些零星的片断,封是学校弓道部的主将——这无疑是一个十分怪异的团体,部员也很少,事实上也只有据说有二分之一日本血统的封对这种运动抱有兴趣,其他的部员大部分是封的崇拜者和封的崇拜者的男友——没错,就是这样,封是学校的公众人物,是拥有传说中的“最强后援团”的恐怖女生的偶像兼情人,是方圆百米内都有包围圈难以靠近的校1级保护对象,对于这样的人,如果秦诃有什么印象或交情的话,反而倒显得奇怪了。 但是封的母亲却要秦诃务必参加封的追悼会—— 对于这一点,秦诃与其说是厌烦,不如说觉得无比困惑。 * 进入殡仪馆内的礼堂时,秦诃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黑色运动装,这是他在街道上寻找了近一个小时的最终结果。穿上运动装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袭上他的心头,那时候他突然想起篮球、想起队服、想起“秦诃加油”的呐喊和汗臭熏天的更衣室—— 那时候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3年没有打篮球了。 然后他抬起眼。 抬起眼,看到了相框中封的相片。 一时之间秦诃觉得相框里的封难以辨认,他和从前一样,没有笑,睁着一双冷然的眼。秦诃想了一会儿,然后得出以下结论:因为他所见的封一直都是彩色的运动的如众星拱月般光彩夺目的,所以,面前那张被裱在相框里的二维黑白照片,让他一时认不出来。 就算这时候活生生的封站在自己面前,自己也未必能认出来—— 这么想着,秦诃便有些笑意了,但是他很快忍了下来,如果在这样的场合笑出来,那就太失礼了。 “你……是秦诃同学吧?你来了……”双眼红肿的妇人不知何时站到了秦诃的面前。 “呃……伯母……请你,节哀顺变……”有些措手不及的秦诃揣测着这就是封的母亲,连忙安慰道。 妇人抬手拭去隐约残留在眼角的泪痕,道:“对不起,百忙之中还勉强请你来……其实……” “嗯?”妇人欲言又止的表情让秦诃更加困惑? 他不安地转动着视线,整个礼堂内的气氛压抑而让人觉得不舒服,秦诃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沉重感压着自己,心脏紧绷得像要喘不过气来。环顾四周,最终他发现让他无比紧张的原因是封的照片。 照片里黑白的封肆无忌惮地看着镜头—— 就好像在肆无忌惮地看着秦诃。 秦诃觉得,这种视线虽然让人不快,但却十分熟悉。 他皱着眉想了很久,一直到想起自己在球场上运球拦截的快感,想起耳边如轰鸣般但又听不真切的女生的嘶吼,想起进球时整个体育场沸反盈天般的震动—— 然后,他就想起了场边那两道肆无忌惮的目光。 自从加入篮球队以后,不管是校内的练习赛还是市立的大赛,总会有两道逼人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那个人远远地站在体育场的大门口,但是他的视线却穿越了成千上百欢呼雀跃的人群,笔直地射在了秦诃的身上。 再然后,秦诃想起来,那个人,就是封。 封似乎从来没有找秦诃说过话,也不会在比赛结束后留下来等秦诃,他只是静静地从远处看着秦诃,偶尔秦诃会有些恼怒地迎上封的目光,但是封从来不退缩,也决不收回视线。 所以秦诃才记得,那两道肆无忌惮的视线。 “……墓志铭。”妇人话语的语音突然撞进秦诃的耳膜。 “什么?”一惊,秦诃回过身来。 “这……”妇人用力地绞着手,就好像这个动作可以给她带来很大的勇气一样,“虽然我知道这样会让你很为难,可是……封最后的心愿就是,就是……就是请你来为他写墓志铭。” “墓志铭?”秦诃确认般地再重复了一遍。 他的思维暂时还无法把他所听到的自动转化为他可以理解的内容。 所谓墓志铭,他所能够想起的就只有“高尚是高尚者的通行证,卑鄙是卑鄙者的墓志铭”之类的诗句,完全没有更深的认识了,因此面前伯母突如其来的请求,让他觉得无所适从。 “不管写什么都好,请你一定要答应封最后的请求……”老妇人边说,眼眶边又红了。 “呜……嗯……”秦诃含糊地答应了。在他还想要推辞的时候,超越理智的什么东西迫使他的唇际流泄出应允的声音,他的思维呈现出一片空白,只有“墓志铭”三个子像一种标志,深深的烙印进了他的神经末梢。 “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在老妇人悲喜莫辨的声音里,秦诃再看了封的照片一眼—— 只是那一眼,他就有些后悔了。 存在于相框中的已死去的封的目光,就好像在嘲笑自己一般。 就好像在冷冷地讽刺,一只自投罗网的猎物。 在这个城市,拿着弓的人总会让别人想起猎人。这不是一个拥有弓道发展优良传统的国家,所以如果不是因为封的外表和气质,他的存在一定会让人觉得突兀—— 而突兀和耀眼,本来就只是一箭之遥。 秦诃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学生时代和篮球生涯,毋庸说那还是一段让人非常愉快的记忆,打篮球的人多了,也许自己并没有封那么受女生欢迎,但是人气也是不错的。以个人的角度说来,秦诃并不怎么欣赏弓道,一个男人穿着据说不包括内衣的装束站得笔笔直地射箭,这并不符合秦诃的运动观。 秦诃喜欢篮球,喜欢运动着的感觉,喜欢和同伴在一起筋疲力尽地拼抢,他觉得这才是男人的运动。 弓道和高尔夫之类,他不懂,也没有兴趣。 封在校园中走的时候,也经常会拿着他的弓,一开始秦诃非常不屑,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总是在手上转着篮球来回击封的举动—— 秦诃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很在意封的一举一动。 *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房间里的灯亮着,秦诃知道,戴妍又没有回自己家。 这三个月来,戴妍几乎已经住在自己的公寓里了,照这个情形来看,她要求结婚也不会太远了。秦诃对于和戴妍结婚的事并不反感,但是他本身也没有要提出结婚的意思,对于这件事他本着任其自然的态度,可以晚一些的话,就晚一些最好—— 秦诃觉得在结婚之前自己还需要做些什么,虽然他总是想不起来那“什么”究竟是什么。 “诃,回来啦~~~~”打开房门,戴妍立刻飞扑了上来,她本来就是那种很典型很粘人的大小姐,“晚饭做好了哦,快点洗洗手来吃饭。” “嗯。”秦诃一边应着,一边将黑色的运动上衣脱掉,挂在西装的边上。 “咦,那件是什么?”戴妍随口问道。 “今天早上忘记穿上衣了,因为是参加追悼会,所以就在街上买了件黑衣服。” “哦,对了,我看见你忘了穿,本来想拿下楼给你,”戴妍笑着说道,“不过正好遇到邮差来送快递,所以就忘了。” “快递?” “喏,就是那个。”戴妍说着,用手一指桌角的大信封。 信封鼓鼓囊囊的,寄信人那一栏填的是秦诃不认识的名字,他疑惑地拆开封口,却掉下来一叠照片。 “这个人是谁?长得好帅哦!”戴妍凑过头来,啧啧地赞叹着。 “封……” “什么?”戴妍将耳朵凑近秦诃道,“你说谁来着?封?就是你今天去参加追悼会的那个封学长吗?” 秦诃没有回答戴妍,说不回答,不如说他根本没有听见戴妍的说话,一股强烈的耳鸣声将他包围了起来,他看着手上的照片,极度地不解—— 照片里不仅有封,还有自己…… * “学长。” 没有回答。 “学长!……封学长!”球赛结束的时候,秦诃来不及把已经被汗水浸透的球衣换掉,就连忙跑到门口去追封。 封终于停住脚步,回头一挑眉:“什么事?” “那个……”被对方这么问了,秦诃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个……学长,你是不是、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 “我找过你么?”封眯起双眼,饶有兴趣地看着秦诃。 “可是……” “秦诃,走了啦,大家说要去吃火锅,你来不来?”同伴在身后叫秦诃。 “来,等我一下!”秦诃回头喊了一声,再看向封,“如果学长有什么事,请尽管找我好了,我、我先走了。” 封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虽然对封说了“有什么事尽管找我”这样的话,可是秦诃很快就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帮得到封,体育大会上的弓道部年年初尽风头,就是学习封也总是年级的top10,跟自己这种“只会打打篮球”的人比起来,学长实在是完美得没话说,对这样的人说出了好像施舍般的“有事就找我”,秦诃几乎有些惭愧了。不过庆幸的是,封并没有来找秦诃,他仍然每次都用逼视的目光看着秦诃打完全场球,但是却从来不说话。 有一次外校的一个初中女同学求秦诃帮忙介绍封认识,秦诃想了很久还是拒绝了,他说,我也不认识封。秦诃不觉得自己认识封,以对方大众情人的身份来说,他也并不想认识那个人—— 但是命运的齿轮往往不能按照自己设想好的轨道来前进。 * 秦诃认识戴妍大约是在两年前,当然这绝对不是他的初恋。虽然不像封那样被全校乃至外校的女生疯狂追捧,但秦诃的身边还是不缺女朋友的。 所以不打球的周末,秦诃就常常有陪女朋友的逛街的义务。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哦。”留下这样的说话后,女友便一个人跑进了内衣店。秦诃皱着眉头看女友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然后决定站到马路对面去等她。 站着看秒钟转圈的时候,背后传来一个男生苦苦哀求的声音,秦诃本以为是不良少年在闹事,然而很快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封……封,求求你……别走,封!” 学长? 退开一步藏身到高楼下的墙角,秦诃转过头看向巷子里的二人。 “封!我爱你啊……? 呃……秦诃只觉得胃里一阵翻天覆地,他确确实实是看到了一个男生死死地拽住封学长的衣服下摆在哭求着。 封学长真可怜,女生就算了,连男生都……一瞬间,秦诃突然为自己的人气不及学长而觉得庆幸起来。 巷子里的拉锯战始终没有结束,但是位置一直在变化,封毫不犹豫地抬腿向外走去,一直到走到巷口,看见了站在一边的秦诃。 封看着秦诃,眼神看不出是喜是怒,连脸上也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倒是秦诃站不住了,硬着头皮跳出来,一把推开扯着封衣服的男生道:“别拖拖拉拉了,你在干什么?!” “关你什么事!”摔倒在地的男生也横眉竖目地瞪回去。 “学长根本就不理你,你还缠着他干什么!”秦诃一边大声发话,一边看了封一眼,对方仍然是猜不出想法的脸,只是眼神却饶有兴致。 “谁说封不理我,要不是出了个狐狸精,封根本就不会这么对我……对了,你叫封学长,你肯定也认识你们学校那个叫什么……” 如果这时候秦诃的手里拿着什么,那么必然是掉地摔碎的命运无疑,因为他亲眼目睹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欺近那个男生,然而很快地吻上了对方。 松口的时候,男生的唇际残留着一派血痕,他呆呆地看着封,仿佛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是好。 “滚。”封冷冷地开头,声音里没有一点温度,这一次,男生迅速地消失了。 在只剩下两个人的小巷里,封回头看向秦诃。 “呃……学长,你没事吧?”秦诃勉强地笑着对封道。 “我要怎么样才算没事呢?”封反问道。 “这个……没事的话我先走了……”秦诃夺路便要离开。 “等一下。”封在背后叫道,“秦诃。” “嗯?”被学长叫了名字,秦诃只好老实应道。 “你曾经说过,如果我有什么事,只要找你就可以了吧?”封用一种冷然的目光直刺进秦诃的身体,道。 “……是。” “那么,能不能麻烦你现在跟我走一趟?” “现在?”秦诃一抬头,正看到街对面走出内衣店的女友。 封也看到了。 “那个是你的女朋友?” “嗯……” “我去和她打个招呼。” “学长……”秦诃还没来得及阻止,封已经径自走了过去,待他转身回来的时候,秦诃只能目送女友跟自己挥手道别。 “究竟有什么事,学长?” “我们去弓道社吧。” * 秦诃第一次站在弓道社的活动场地上,封惯用的弓就放在他面前,他拿起来拉了一下,发现自己完全拉不开。 “你对那把弓也有兴趣么?”不知何时换好衣服走进来的封对秦诃道,“我以为你比较喜欢这个。”边说,边把手中的篮球抛给秦诃。 “干什么?” 封举起弓来,对秦诃道:“我一直很想知道,我的箭能不能射穿你的球。” “怎么可能!”秦诃嗤之以鼻道。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不可能,”封拿起一支箭架好,对秦诃道,“你投球吧。” “说真的?” 封点点头? 秦诃没办法,只好一跃而起,把球朝着篮筐的高度投去,就在那一瞬,封手中的箭破空而出,射在篮球的正中心。 但是球并没有被射中,它只是被弹到了一边,而封射出的箭,却没入了活动室的墙壁。 “我说了不行的啊。”秦诃一耸肩道。 “……”封什么都没有说,他眯着眼看墙上的箭,看得几乎有些怒气了。 “学长?”秦诃小心翼翼地喊道。 “我本来以为……”封突然说道。 “什么?” “我本来以为,”封一步一步走进秦诃道,“如果我的箭可以射穿你的球的话,那么我也一定可以射穿你这里。” 语毕,他把手覆在了秦诃的胸口。 “你在说什么,学长!”秦诃一把甩开封的手,动作狂暴得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也许封并不知道,这时候秦诃的心里是很害怕的,那并不是一种有形的可以形容的恐惧,而是完全出于不可预见不可言说不可名状的害怕,秦诃觉得整个空间的质量都被扭曲了,被封的手覆盖过的胸口沉重的喘不过气来,他拼命的后退,一直到抵上墙壁。 那时候,秦诃以为自己会被杀。 * “诃,醒醒!快醒醒,诃……你怎么了,诃!”秦诃在戴妍的喊声中睁开眼来,他感觉到有冰冷的汗水沿着自己的额头流下来,心脏还在剧烈的悸动着,他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个噩梦,但是他却想不起来。 “来,喝杯水。” 伸手去接戴妍递过来的水杯,却碰落了床头柜上的照片。 秦诃翻身去捡,然后看见封,封就在床边的地板上,冷冷地冷冷地逼视着他。 * 星期一 秦诃一早就被戴妍拉起床。 他叼着戴妍做的三明治去上班,在看见别人匆匆忙忙买早餐的时候,会突然觉得有些小小的得意。 秦诃从来没有抢着买早餐的经验,在认识戴妍之前,他从来不吃早餐,他知道,封也不知早餐。 被封拉去弓道社的翌日,秦诃一个人彻夜未眠左思右想,终于得出了封当时的意思并不是说要用箭射死自己这样一个结论。秦诃最后自认比较满意的说法是,因为封是一个非常好强的人(表面上),所以箭不能射穿篮球这件事让他非常不快,才说出了那样的话。 所以他决定再去找封。 每天放学后,封都在弓道社练习,开始的时候,弓道社里里外外都挤满了学校里的女孩子们,后来封似乎很生气,把她们通通都赶走了。所以现在弓道社外头,除了在偷窥和拍照的几个同学外,就没有什么声势浩大的人群了。 “学长?”在弓道社的门口,秦诃叫了一声。 “是你?”看见秦诃,封显得有些吃惊,“你来干什么?” “那个,关于昨天的事……”秦诃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昨天的哪件事?”封挑眉道。 “就是……算了,”秦诃耸了耸肩,将自己觉得封杀气腾腾的感觉说出来并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所以他最后决定什么也不说,“对了,学长,你这柄弓很难拉开啊。” “是么?”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弓,“你拉不开?” 虽然觉得很丢脸,秦诃还是点了一下头。 “要不要我教你拉弓?” “可以么,学长?”秦诃高兴地说道。 “可以,不过有条件。” “条件?” “你绝对付得起,怎样,要不要?”封用最后通牒的语气询问道。 秦诃仍然点点头。 后来秦诃确实可以拉开封的弓了。 而封说的条件,是一个吻,在唇上。 * “你回来啦。”打开房门,就有戴妍的声音在耳边萦绕,然后她会扑到自己身上,给自己一个吻。 这几乎成了秦诃每天下班后的必行步骤。 “诃。”戴妍一边吻秦诃一边叫他。 “嗯?” “你不喜欢跟我kiss?” “啊?”秦诃莫名其妙道。 “那为什么你很少主动吻我?” “是么?我不知道……” “就是!你很少来吻我,都是我在kiss你,像是回家的时候啦,睡觉的时候来……”戴妍扳起指头,如数家珍般道。 “既然你这么主动,我当然要内敛一点咯。”秦诃被戴妍认真的样子逗得笑了。 “不可以!不公平!我也要你kiss我!”戴妍嘟起小嘴道。 “我不要。”秦诃转过头去。 “啊,为什么!” “反正你会自己亲上来。”秦诃大笑道,并且发现自己确实没有亲戴妍的习惯和欲望。 他不避讳戴妍的吻,但也并不怎么喜欢和期待。 就好像相爱的人之间的亲吻,于他不过是可有可无。 * 从照片来看,封的那个吻,很深很重。 秦诃的眼睛不知何时闭上了,但封却没有,他的目光看不真切,但是隐含着征服的高傲。 他吻着秦诃,就好像在玩弄着对方的唇。 * 秦诃是在一个星期后才知道,他被封吻的镜头被不知哪个女生拍下来了,并且早已传遍了整个学校。 当好友把这张照片放到他手上的时候,他惊讶、羞愧地想去撞墙,好友怜悯地看着他,问他要不要去教训封一顿,可是秦诃只是摇了摇头。 他翘掉了下午的课,坐在教学楼的天台上看灰蒙蒙的天空—— 觉得那片天空就像是自己的思绪。 秦诃知道,在封低头吻自己的时候,自己是挣扎过的,但是马上就放弃了。 在那之前秦诃并没有和任何人接过吻,男人女人都没有,因此他不能把封的吻跟别人来比较,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完全没有做出有力的抗拒,所以此时此刻他才羞愧欲死。 他本身没有回绝封的吻,所以他不能以此来指责封。 不如说,如果不是因为那张传遍了整个学校的照片,他还很怀念那个吻。 * 在看到照片的那天晚上,秦诃就和女朋友上了床。 床上的女孩子不是自己学校的同学,所以还不知道那件事。当时的秦诃并不是特别想要完成那个仪式,只是他在那张照片面前畏惧了,他又感到了像封把手覆在他胸前那样的压迫感,只是这一次并不是杀气,他看着照片上的自己,有一种快要自寻死路的恐惧,他告诉自己必须去证明什么,所以他和女友上床了。 但是他始终没有去吻那个女孩子。 对方和他一样都是第一次,所以似乎也没有注意到不接吻的不自然,后来秦诃许多次想起,如果当时的女友不是处女的话,必然会要求自己的吻—— 但当时他却不能吻任何人。 或者说,当时在他的潜意识中,除了和封接吻的场景,便不能再描绘和任何人接吻的样子了。 * 上数学课的时候,秦诃在笔记本上罗列出一大推的条件。 听说女人对初恋的男友都特别难忘。 听说女人对第一次上床的人都特别依赖。 听说高中的交往很可能抗战到最后就变成结婚。 听说…… ……… 然后他开始想自己的女友,在脑中描绘她的样子,那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长得漂亮,身材也好,脾气有些任性,但不至于难以忍受,在大部分问题上不会跟自己产生意见分歧,哄一哄的话就很听话……总的来说,是个不错的女孩,就这样一直交往下去,也没什么让人不快的感觉。 于是,在下课铃响的时候,秦诃作了个决定,要抱着更加认真的心态好好地跟现在的女友交往下去——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分手却来得这么快。 分手并没有先兆,也没有导火索,当然更不存在什么长久积压的怨念,女孩子看到了那张照片——秦诃被封吻的那张照片,而秦诃又没办法很好地解释那件事,所以,她提出了分手。 这是他第一次被甩。他怎么都想不到,居然会被女友甩了自己,而且只不过是因为一张照片。他想起也曾经看见女友的朋友开玩笑似的亲她一下,对此他就从来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难道她就不能认为那是一个充满友谊的吻? 算了,秦诃发现,自己也不能。 * 秦诃去找封。 从照片凭空出世以后,封一次也没有来找过自己,就好像整个学校的人都收到了照片,唯独忘了发给他一样。 秦诃觉得,封是在逃避这件事。他不能像个女人一样跑过去对封说,你要负责任。但是,他至少可以去问个明白,并且要求对方跟他一起来破解谣言。 走进弓道社的时候,封正在射箭,秦诃叫了他一声,没有回答。秦诃只能等他射完那支箭,一等,就等了半个小时。 冬日的黑夜很快降临到这个城市,秦诃看着窗外无法辨别的景物发呆,直到封叫他:“你来干什么?” “学长……”封回过神来,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于是径直从书包里拿出照片递给封。 “居然有这种东西。”如果秦诃没看错的话,这时候,封的眼睛里竟然有一丝笑意。 但是他决定忽略这种让人不安的笑意。他问:“现在怎么办,学长?” “现在怎么办?”封重复道。 “是啊,当然要问出现了这种照片,现在怎么办咯!”秦诃大声说道。 “你现在的语气,很像犯了错正好被抓的人。”封挑眉道,“那么,你觉得你犯了错么?” 秦诃低着头思索着,自己只不过是把答应给封学长教自己拉弓的报酬给他,严格说来并不是为了接吻而接吻的,所以—— 他摇摇头。 “既然没错,你怕什么呢?” “可是……” 封定定地看着挣扎犹疑的秦诃,就好像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半晌,他才开口道:“如果你真的想破除谣言,也不是没有办法……” “有什么办法……” “不过也是要条件的。”封不回答,自顾说道。 “不会又是一个……一个吻吧。”秦诃皱眉道。 “绝对不是。” “那就拜托学长你了!”秦诃喜笑颜开,上去握住封的手道。 “谣言消失后,我一定会来要你付那个条件的。”封竟然也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 之后,秦诃开始有意无意的回避封。 两人从前就不怎么交谈,可是在学校还是经常会擦身而过,但现在,既然秦诃刻意要和封避而不见,在偌大一个校园里,也就很难同时看见他们二人了。 那个谣言像潮水一样的退去了,来得凶猛,去得也迅疾。 秦诃不知道封用了什么样的方法,不管怎么说,他很感谢封,但他现在又开始害怕了,他不知道封这次的条件是什么,他开始深深地为自己轻易答应了封而后悔—— 即使不接吻,有很多条件还是会让他头疼的。不如说,跟“某些”条件比起来,接吻反而会让他觉得更好些。 但他始终不能否认自己许下的承诺。 * 封约秦诃在放学后一个人去弓道社。 那时已是严冬了,即使穿着大衣,仍然会感到刺骨的寒风割过自己的身体。秦诃很想打完篮球就直接回去温暖的家,可是封既然已经发了话,他自然不能装作充耳不闻。 踏进弓道社的时候,夜已经深沉了。看见秦诃进来,封立刻把所有的窗子都关上,连门也锁了。 “学长,你干什么?”秦诃惊道。 “不管干什么,总要以防再被别人拍到。” 你就不能干些即使被别人拍到也无所谓的事么!秦诃很想这样指责封,可是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心里也早已设想了封会干一些不能被拍到的事—— 他为自己的这个念头而恐惧不已……他发现,自己比自己所想的还要怀念封的那个吻。 “秦诃。” “嗯,学长?”听到封的声音,秦诃快速回头应道。 但是他所见的,只是一道快速的痕迹罢了。 封用自己的弓,砸昏了秦诃。 * 秦诃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会躺在哪个废弃的仓库,被一群小混混看守着,然后等赎金——他觉得很奇怪,家世良好的封为什么要绑架自己。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又错了。 灯光下,他确实是还躺在弓道社没错,周围也没有什么小混混,就只有封一个人,封看着他,深深地看着他的身体。 于是他也低头看自己,然后发现自己一丝不挂。 奇怪的是,那时候他竟不觉得冷。 后来在一个严冬的深夜,秦诃曾经在电话里安慰一个陪女友上山顶看日出、贡献出了自己的衣服并且使自己快要冻昏过去的朋友。他说,你想想让你绝望的事吧,绝望会使你完全忘记寒冷的。 秦诃这个时候,就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他看着封,眼神完全没有焦距,他在焦急地等着封说一句话,他需要一个说明,不管这个说明会让他如释重负还是粉身碎骨。 但是封什么都没有说,他突然笑了,如果不是在冰冷的地板上冻得不能动弹,秦诃镇的很想上前去打烂封那张不合时宜的笑脸—— 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封的笑脸很好看,没想到那样严肃的线条突然柔和下来后,会让人有春暖花开的感觉。 * 而后春天就来了。 花开的时候,秦诃的病才好。那天封看见秦诃醒来后,关上灯就离开了弓道社。秦诃在地板上想了一夜,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第二天才回了家。但是立刻就发起烧来,还差点变成肺炎,折腾到春天才算痊愈。 那期间,封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一次。 有些寂静的夜里,秦诃会拼命的回忆,回忆自己过去是不是得罪过封,他总觉得封是在故意整自己,而且要整到这个程度,恐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了。 但他却偏偏什么头绪都想不出来。 秦诃发现,自己在要想些什么的时候,总是会想不起来,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 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戴妍的呼吸声均匀地在耳边响着,很轻微,让他觉得很安心。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根本不敢入睡。一闭上眼睛,他的大脑就会开始自动搜索那一晚的回忆。秦诃只记得自己被封打晕了,醒来后就一丝不挂地躺在地上,正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思绪反而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疾驰起来—— 秦诃恨自己脑中存在的种种画面,因为那些都让他觉得难堪。 他伸过手搂着戴妍,想要借此汲取一些温暖,他终于想起来,他在叫做“封”的那个人面前,已经快要找不到尊严了—— 所以他才这样害怕那个人的视线么?哪怕只是冰冷的照片中折射出来的视线。 天快要亮的时候,秦诃就着日出的微光翻看床头柜上那些他收到的照片。他不知道这些照片究竟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里的封和自己有时站在一起,有时就只是在照片的两个角落,就好像是被什么人偷拍下来一样。 秦诃冷笑了一下,他想,这不会又是封找什么人偷拍的吧—— 然后他很震惊的发现,自己居然用了“又”字。 * 春天过了一半的时候,有一天,秦诃的朋友告诉他,知道照片是谁拍的了。原来是一个曾经很迷恋封的女生,对他告白失败后,正巧拍到了这照片,就怒气冲冲地分发到学校。 “其实那是电脑合成的吧,”朋友边回忆照片的样子边说,“做得还真不错诶,就是苦了你。” “嗯……”秦诃含糊地应道。 “谁让你和封学长走得这么近呢,哈哈!” “我和封学长……走得很近?” “当然,谁都看得出来。”朋友斩钉截铁地道。 秦诃于是沉默了。 他拼命想要抹煞和那个人的关系,看来却没有成功。那一天的事像一个噩梦般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最后他决定再去找封—— 后来他才发现,对于封,他确实总是自投罗网。 * 那天,封不在弓道社里。虽然觉得很失礼很突兀,但是秦诃决定到封的家里去找他。对待封,他很少像那天那样充满斗志,他怕过了一晚,他就又会变得畏缩不前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自己很难决绝地看着封,然后对他说不。 秦诃知道封住在哪里。几个月前,学校里的女生就已经把那个住址倒背如流了,因为封从自己家的别墅里搬了出来,改在学校附近租了套公寓。 虽说只是租的公寓,已经比许多人的家大了。 秦诃手上握着托好友打听来的地址,站在封的公寓门口。 他的手放在门铃上,犹豫了很久,始终也按不下去。就在这时候,门突然开了。 一个男人穿着浴袍狼狈的样子出现在秦诃的面前,后面跟着冷然的封,他说,你滚。 然后他们一起看见了秦诃。 秦诃第一次在封的脸上,看到有些慌乱的表情,但是那个表情转瞬即逝,以至于他只能认为是自己看错了。 “呃……学长好……”秦诃有些尴尬的打招呼。 “你怎么来了?”封用一贯的声音味道。 “我……” “先进来吧。”封将面前的男人一把推出门去,侧身让秦诃进来。 “秦诃……?”秦诃一惊,这叫他名字的声音,却是发自那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口中。 “你真的是秦诃?”男子眯起双眼道,“秦诃就是你?!” 秦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激烈的问句,只好选择缄默。 “滚。”封站到男子和秦诃当中,不耐地说道。 “放心,我会走……”男人苦笑了一下,道,“我只是没想到,人人都说你日思夜想个叫秦诃的,居然就是这么个小子……” 啪! 封的手刀毫不留情地劈在男子的肩上,痛得他蹲到在地。 而封就此关上门,回头直视着秦诃。 直视着似乎已经呆住了的秦诃。 * “坐。”封对秦诃道。 他于是坐下来,但很快又惊得跳起。因为他发现沙发上还放着一卷润滑剂。 封又笑了,这一次不是和煦的笑容,反而让秦诃毛骨悚然。 “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封问道。 秦诃绞着手,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你怕什么。”封走过来,将润滑油丢进沙发边上的垃圾桶里,然后坐在秦诃对面,道,“你找我什么事?” “没有,”秦诃突然站起身来,“我要走了,学长。” 和着秦诃的尾音,窗外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封看着秦诃,“带伞了?” 秦诃摇摇头。 “我也没有。” “没关系,我冒雨……” “你还想得肺炎?”封大声呵斥他,“雨停之前你就给我待在这!” 秦诃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听见过封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 叮咚……叮咚…… 门铃响起来,封走过去打开门,穿着浴袍的男子于是硬挤进来。 “下雨了,让我躲一会儿吧。”他讪讪地笑道。 “滚。”封毫不留情地说。 “别这么绝情嘛,”男子不依不饶道,“你也不想在你的学弟面前搞得太难看哦?” 于是,男子坐到了秦诃的身边。 “你要喝什么?”封问秦诃道。 “啊,不用了学……” “老样子。”男子打断了秦诃的话道。 封看了秦诃一样,转身走进厨房。 “喂,你真的叫秦诃?”男子坐近秦诃,问道。 “嗯……”秦诃不自在地向边上靠了靠。 “呵呵,你到底有什么好,居然让封连做梦都叫着你的名字,我还真有点嫉妒呢!”男子啧着嘴道。 “……” “难道你的身体比较吸引他?”见秦诃不说话,男子又开口道,“你和他上过床了吧?” “啊?”秦诃猛地站起身来,他想起了弓道室的那一天,所以反驳的话语怎么都说不出口。 然后他发现男子的脸一下子僵住了,呆滞地看着自己身后的方向。转过头,封就站在身后。 “对……对不起,封……我只是想逗逗你的学弟,那个……我先走好了。”语毕,迅速跑到门口,打开门冲进雨幕中了。 “我……我也走好了,学长。”秦诃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这么一刻这么害怕面对封,也要跟着离开。 但是封却迅速地跑上来,一把压住秦诃。 “你怕什么?” “学长……”秦诃欲言又止道。 “你怕我会上了你?”封突然冷笑道,“还是你觉得无所谓,反正已经被我上过了?” 秦诃突然觉得一阵晕眩,自己一直在一个人想破头的问题,突然被封这么肯定地说出来,就好像退路一下子被统统切断,变成了站在悬崖边的人。 封却在这时放开了秦诃,他说:“你走吧。” 他指着门外的大雨说,你想走,就走吧。 秦诃后来曾经无数次地想起那天自己在大雨中奔跑的样子。他觉得从来没有哪一次跑得那么辛苦,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胸口很闷、很重,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打了一拳。他总是觉得封让他走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叫做悲伤的表情。 * 春天是各个学校打练习赛的季节 但是今年秦诃打得很不好,那两道从进入学校后就一直逼视着他的视线消失后,他突然像是失去了什么支撑一样,没有办法投篮了。 秦诃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封注视的眼光,变成他在场上奔跑的动力。封的视线就好像无人的看台上唯一的注目一样,拿着篮球的秦诃根本没办法分辨千百个激动的球迷,但是,他却可以轻易的感觉到封的存在—— 轻易地为封的存在而兴奋起来。 秦诃试了很多次,最后的结论是,自己没办法在没有封的球场上打球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总不能去求封,对他说:“请你来看我打球吧。”这样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可是封不在,他的水平连替补都比不过。 秦诃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然后,秦诃不得不承认,是封把他从失堕的边缘拯救起来的。 是封在他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伸手拉了他一把。 市立大赛预赛的前一夜,封去找秦诃。 “什么事,学长?”秦诃咬着下唇看封,不知道充斥在自己心里的,到底是期待,还是怒意。 “明天我会去。”封只是偏了偏头道。 “什么?”秦诃压抑下心底狂喜的感觉,确认般地问道。 “明天,我会去体育馆,看你比赛。”封淡淡地笑起来,露出了让秦诃大吃一惊的,几乎可以称之为“亲切”的表情。 “谢谢你,学长!我一定会加油的!”秦诃虔诚地看着封道。 封点点头,转身离开。 他什么都没有做,秦诃却觉得有些失落。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从封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等待,在等到一种接触,哪怕只是一个吻—— 哪怕只是一个吻,在额上。 * 第二天有重要的比赛,晚上秦诃却怎么都睡不着。 虽说他就是那种典型的“篮球少年”,可是,他并不是不会去思考别的问题。 他告诉自己,自己是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开放的少年,然后,他拿出女友的照片和被偷拍到的封的照片,放在自己面前。 他轮流地看着照片里的两个人,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封的侧脸上。 他强作镇定的告诉自己,自己似乎更加在意封一点。 秦诃站起身来,把房门锁上,然后关了灯。 他没有拉窗帘,都市夜晚金属质的光芒透过玻璃落在他的床上,他抱着双腿靠床沿坐好,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反应算不算平静,但是,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他在拼命寻找勇气,来接受自己喜欢同性的事实—— 或者,来认清自己喜欢封的事实。 * 预赛秦诃打得非常好,一进球场,他立刻就感受到了封的视线,他拼命不去想昨天夜里自己的种种思绪,放任身体自己去跃动。 封可以让他集中精神打球,他告诉自己,就只想这些好了。 秦诃也犹豫过,要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封,看来,封似乎也不抗拒男人,但是,很快他就自动否决了这个提案。 他不希望自己变成和那些男人们一样的……封的床伴。 他很明白的知道,对于那些人,他不仅鄙视,而且是有些嫉妒的。 秦诃决定,要对自己诚实,把谎言留给封。 他不想要什么发展,只希望有一天,自己想起现在的心情时,可以把它当作是一个笑话。 第二章 吃饭的时候,秦诃的眼睛一直看着戴妍。那是一种点对点的,毫不避讳的注视。 戴妍到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娇嗔道:“你看什么呢?我变丑了啊?” “不是。”秦诃摇了摇头道,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被这么两个字敷衍过去,戴妍有些不高兴了,她站起身,越过饭桌的距离把手在秦诃面前晃了晃,问道:“到底在看什么呢你?要是你现在觉得我不好了,要跟我分手,我可是不干的哦!” “你说什么呢。”秦诃皱皱眉头,“怎么扯到分手了!” “人家跟你开玩笑的嘛。”戴妍也笑了,绕过桌子坐在秦诃身上,“我还想要你养一辈子呢,你现在要甩开我呀,没门!” “呵呵。”秦诃干笑两声,伸出手环住戴妍。 这个样子,他就比刚才看得更清楚了。戴妍这样的,叫做女孩子,她们有雪白的皮肤隐约的香味和柔软的触感,秦诃想,这才是自己喜欢她们的原因,比起五大三粗的哥儿们,女孩子要好得多了—— 可是,可是,为什么,自己会喜欢封呢? 为什么,昨天夜里醒来,秦诃就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曾经喜欢过照片里的封呢? * 第二天的傍晚,封的母亲又打了电话来。 老妇人在电话里礼貌而又焦急地询问着,墓志铭是否已经想好,秦诃偏着头停顿了一下,这才告诉老妇人,他想不出来。 他不知道,应该在封的墓碑上刻上什么字。 “是……这样么……”老妇人的声音里透着悲伤和疲惫,“那么,打扰你了……” “请问。”秦诃出声打断道,“请问……您是否有寄过照片给我?” “照片?什么照片?” “是封学长的一些照片。” “封的照片?没有啊……”老妇人沉思了一会,突然道,“也许是封寄给你的吧!” “什么?” “也许是封……他曾经说过,如果你有什么东西要还给他,就拿到北区去。” “北区?” “我记得,封是这么说过……本来我已经把这件事忘了……” “北区的,什么地方?” “封没有说过。” “……” * 秦诃请同事帮忙请了一天假,然后踏着晨雾来到北区。 清晨的街道没有人,这个地方寂静得像一个墓地,秦诃茫然的走在大街正中,他既不能问路,也不知去到哪里好。但是,他确实一直在走着,不停歇地向着一个方向走着,待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站在了一间公寓的门口。 秦诃看着钢质的防盗门,突然觉得很熟悉,然后他蹲下身,从门口的鞋垫中摸出了钥匙。 他用超越自己的思维的动作,打开了那扇门—— 钢板咯吱咯吱开启的声音,在他的脑中留下了一条长久的印记,就好像,在那里也存在着这样一扇门一般。 * 秦诃第二次去封的公寓,是封邀他去的。 四年级的学长找到了工作,终于退出了篮球队,继任的队长竟然选中了秦诃。秦诃不喜欢当领袖,因为他本来就是个有点自由散漫的人,但反正自己很快也要升上四年级,马上便可找个借口卸下这个负担,所以就答应了下来。 后来秦诃才有些后悔,因为他发现,篮球队的队长经常要出席一些体育部的会议,所以,跟封的碰面就更加频繁了。 秦诃现在不能直视封的眼睛了。 从前,他还能理直气壮地跟那两道视线相撞,但是现在他不敢了,他对自己的控制力并没有那么好的自信,他怕自己会冲上去,要么抱住封,要么揍他两拳—— 从某些角度来说,秦诃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在他的心里,还是有些把自己的不正常归咎于封的,如果不是封吻了他,如果不是封打晕了他又让他一丝不挂的醒来,本来他也许根本就不用面对这种“自己喜欢上了男人”的旷世难题。 秦诃无力解决这个问题,又不能光明正大地对封摊牌,所以,他只能选择离封越远越好——可是偏偏却连这都做不到。 * 封说,要来我家坐坐么。 那时正好又是一年一度的体育节的时候,秦诃不好拒绝,只好跟着封再一次去了他的公寓。 这一次,公寓里没有什么穿浴袍的男人,秦诃有些紧张的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然后四处张望了一下。 “你怕再看到润滑油?”封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隐含着嘲讽。 “呃……不是,学长。”秦诃慌乱地转过身去。 “喏,啤酒。”封扔过一罐啤酒给他。 秦诃接过来,没有喝,拿在手上把玩。他没有再抬头看封,只是看着窗外,落日的余晖在一点一点的退去,秦诃只想赶在天全黑之前离开这个地方。 “你很怕我么?”封坐在秦诃身边问道。 “没有!”秦诃惊得跳了起来,道。 “坐下。”封冷冷得看着秦诃,几乎像是命令地道。 但是秦诃没有坐下,他反而再退开了一步。 “学长,你到底有什么事跟我说?没事的话我先回家了。” “你果然在怕我。”封耸了耸肩道。 这个肯定的动作触怒了秦诃。 “我说了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坐下?” “我为什么要坐下!”秦诃的音量逐渐大了起来,封的这种似乎可以完全掌控他的样子让他的隐忍彻底崩坏,“难道学长你以为自己可以控制我的一言一行么?!” “我没这么说过。”封看了秦诃一眼,皱起眉头。 “可是你有做过!你为什么总是在比赛时看着我?为什么吻我?为什么在弓道社……你为什么对别人都这么冷漠,唯独总是在我的身边出现?你教我射箭,帮我平息谣言,这些都是你预谋好的吧?或者是……根本连那个谣言都是你安排的呢?!”秦诃边说,自己边吓了一跳,他从来不知道,在自己的潜意识中还有这样的想法。 但封只是浅笑了一声,“如果我告诉你,这些都是你的错觉,又怎样呢?” “不可能!”秦诃猛地摇头道,“上次那个男人也说过,学长你……你为了我……从入学那天起,学长就一直看着我,不是么?” “假如我说,确实不是呢?”封挑衅地看着秦诃道。 “不可能……学长你……你是爱我的……”不知为什么,秦诃的话越来越没有底气。 啪啪啪。 封突然鼓起掌来。 “很勇敢的发言,”他终于也站起身来,低头看着秦诃道,“不过,恐怕并不是我爱你,而是你爱上了我吧?” “啊?”听到了封的话的秦诃如梦初醒般地发出一个颤音。 “没错,爱上对方的人,不是我,是你。”封又把自己的结论重复了一遍给秦诃听。 “我要回家了。”秦诃摇晃着转身,不理睬封,去拿自己的书包。 “要不要做我的情人?”打开门的时候,封在背后说道。 秦诃拼命地抓着门檐,不让自己的身体滑落下去,封的话在他听来,不像是邀请,而是一种赤裸裸的鄙视和嘲讽。 他冲出门外,看着身上夕阳的最后一点残照,反而希望那是冰冷的雨滴。 * 秦诃很想再找一点什么借口不去上课,但是找不到。 体育节筹备会议再开的时候,秦诃故意坐得离封很远,但是结束的时候,封却快速地走到他边上,附耳对他说道:“你会来我的身边的,很快。” 那时候,秦诃像一只惊弓之鸟。 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会落到这样的地步,而且他发现,自己的身边第一次没有了女朋友。 他第一次忘记了要找个女朋友,而且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并不想找女朋友。 不过,封真的很守信用,封很快给了秦诃到他身边的理由—— 封把秦诃那天在弓道室无衣蔽体的照片,寄给了他。 * 秦诃照着封的意思,搬进了他的公寓。 他曾经想过,自己是因为封的威胁才这样做的,这样想让他的心里好过了一些。他不得不承认,其实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还是有一些小小的喜悦的,而且,既然是被威胁的,他大可以把整件事归咎于封的卑鄙,如此一来,他心里的罪恶感就减少很多。 几乎可以说,秦诃是带着谴责封的心情愉快地搬进他的公寓的。 秦诃变成了封的情人。 就他自己来说,他本来以为这就等同于床板的意思,但是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封似乎对自己的身体完全没有兴趣似的,连碰都不碰自己。 封自己偶尔会彻夜不归,渐渐的,秦诃也察觉到,那些夜里,封是和他的那些床板过的。封逼着秦诃做自己的情人,而且是做柏拉图式的情人—— 或者根本连柏拉图式都算不上,因为秦诃想起,封说过他不爱自己。 秦诃发现自己开始的喜悦很是无知,与其说他有了个情人,不如说是多了个同住的人。 不过是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而已。 但是秦诃毕竟是很不满这种关系的,虽然他并没有承认过封的断言,但是在心底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爱封的,所以封晚上出去找人,他难免会觉得难受。也许不像从前的女友那样会嫉妒,但是秦诃的心里确实是存在着一个结,晚上封一离开,这个结就越打越大。 直到有一天,秦诃问封。他说,你为什么不和我上床? 封倒有些吃惊了,“你想和我上床?” “你不是找我做情人的么?”秦诃反问道。 “你现在做得很好啊。”封伸出手搂着秦诃说。这是他对秦诃做出的最大程度的身体接触。 “但是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秦诃甩开封的手道。 “你是很想做,还是很想跟我做?”封的视线落在别处,问秦诃道。 “……不是。”被问得这么直接,秦诃倒有些脸红了。 “所以了。”封站起身来,自动结束这场没有结果的对话。 所以了? 所以什么了? 秦诃仍然不明白封的意思。而且他很悲惨的想到,自己简直可以用“花瓶”二字来形容了。或许连花瓶都不如,花瓶至少还有人欣赏,自己在封的公寓里,根本就没人看见,大概就只有被他的床伴嘲笑的份。 最后秦诃决定,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以床伴还床伴? 秦诃没去过gaybar之类的地方,摸着良心说也不想随便找个男人上床,所以他找的床伴还是女人。 从出生至今,他就没有在女人的问题上遭遇过什么麻烦,换句话说,只要他想找,他就有很多的选择权。 不过今次和以往不同了,从一开始,秦诃就没打算对谁认真,所以他找的都是身边最漂亮但是也不最安定的女生,一对一的关系也免了,反正大家都是缺个枕边人而已。 篮球队的秦诃天天晚上换女伴。 这样的流言传开一个月,封才来找秦诃。 他劈头就要上手刀,但是被秦诃拦了下来。 在弓道室狭小的过道里,秦诃一转身躲开封的攻势,也避开他杀人般的目光,他只是飞速欺上前去,吻了封。 非常重地吻了封,直到在对方的下唇留下血痕。 那时候的秦诃非常得意,他看着封道,“反正你不要我,我只好找别人了。” 反正封和自己,都只是在找别人上床。秦诃悲哀地想到。 * 封在北区的公寓,变成了秦诃和他怄气的主战场。 连秦诃自己都没想到,这一次他们会斗得这么绝。 在弓道室咬破封的唇后,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频繁的夜不归宿了,秦诃每天一个人回到公寓,早上在封起床前就拿着书包离开。 两个人的公寓,却好像只有一个人在生活。 于是有一天,秦诃带了个学姐回公寓。 那天封不在,秦诃知道,他倒是有些希望封在家的,好让封看看自己的所作所为。老实说,他这么做,一是为了出气,第二,无非也就是希望引起封的注意—— 却可惜封对他越来越视而不见。 所以秦诃干脆把学姐带回了家。 只是秦诃没想到,当两个人在床上裸呈相见的时候,封突然回来了。 回来了,而且打开了秦诃的房门,笔直地看着他们两个。 “啊~~~~~”学姐的叫声打破了半分钟的死寂。然后她迅速拉过被褥,盖住自己的身体。 秦诃却没有东西可盖。他只好承受着封打量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转来转去。 “小姐,可以请你出来一下吗?”封看着学姐,脸上露出一种让秦诃叹为观止的绝美笑容,“我不喜欢有人在我家里做这种事。” “好,请……请你等一下,封同学。” 身边的女生涨红了脸,穿好衣服,迅速的走了出去。 换成封走了进来,并且随手锁上了门。 秦诃的心里颤动了一下,拉过学姐扔下的被褥,把自己的身体包住。 “你在害怕?”封的脸上退去了笑容的伪装,冷冷得看着秦诃。 秦诃没有摇头。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你不用害怕,”封坐在秦诃的床沿道,“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秦诃露出困惑的神情来? 而封只是伸出手,划过秦诃露在被褥外的胸口,他看着秦诃微颤了一下,然后说道:“我不会对一具肮脏的躯壳做什么的,你放心。” * 封一直遵守着他的诺言,没有对秦诃出手,但是有一天秦诃的死党半开玩笑似的告诉秦诃,他应该去做和尚了。 “为什么?”秦诃奇道。 “咦,你还不知道?”死党暧昧地眨了眨眼道,“你最近是不是想追隔壁班的凌惠?” “嗯。”秦诃不置可否。 “他昨天可是搂着封学长回家的哦,据说还也不归宿呢!”死党纵声大笑起来。 “什么?”秦诃一惊。 “而且,听说封学长半个月里已经把你过去的女朋友全带出去过一次了。” 秦诃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说,你是不是得罪学长了啊?”死党同情地看着秦诃道,“不然他怎么会做得这么绝?有学长挡在前面,我看你现在很难再找到女朋友了欧。” “……” “算啦,没有女人也挺好的,就把你的一生奉献给佛祖吧,寂寞的时候还可以来找我啊……喂,秦诃,我开玩笑的啦,喂……你别走啊~~~” 不理会死党的说话,秦诃拿起书包就冲出了教室。 他没有去弓道社找封,他心里知道,这件事即便是摊开来说了,自己也没有什么立场责备封。 所以他只是一个人坐在天台的水箱后面发呆,直到有人吵到他。 “切,你们说怎么对付那小子?”一个震怒的声音在水箱的另一边问道。 “没错,封是需要好好修理下了,居然连老大你的马子都敢泡!”边上的混混忙不迭地跟腔。 “何止是老大的,这一带的女人他全都上过了,不知道吃错什么药,原来不是挺正经的么,装样!” 秦诃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换过这么多女伴了。 “反正不管怎么样,不让他见点血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可是,老大,他是弓道社的社长啊,听说很厉害的!” “怎么,你怕了?怕就滚回去!” “不是,我……” “我们这么多人,还怕收拾不了他一个?喂,你,今天放学就把那小子约到这里来,大家一起扁他!” “好!” 啧啧啧,惹祸上身了吧。秦诃在一边幸灾乐祸地想到。 给封一点教训也好,让他以后少对别人的女人出手。 “老大,你看我用这个怎么样?” “那么我拿钢管好了。” 还抄家伙?秦诃有些不安了,探头往外一看,只见对面的人手上水果刀、钢管、球棒各式各样的家伙都分配好了,完全是人人有份、永不落空之势。 怎么办呢?双拳就难敌四掌了,更何况还有这么些硬件,恐怕不是出点血就能完事的。秦诃倒有些担心起封来了。 “喂,老大,那边有人!” “谁?滚出来!” 被发现了。秦诃连忙把头缩了回去。 “你,你,还有你,去把后面那个缩头乌龟给我拖出来!” “谁是缩头乌龟!”秦诃听了有气,一挺身站了出来,直视着对方。 “哟,原来是篮球队的秦诃呀,”对面隔壁班的不良少年笑起来,“上课时间你躲在这儿干嘛呀?是不是你也看封那小子不爽,想来帮帮我们哪?” “老大,他当然不爽啦,封上的都是他上过的马子诶。” “哦,难怪了,怎样,你都听到了吧?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干?” “切!”秦诃嗤之以鼻。 “慢着!我想起来了……都是你上过的马子,那我马子呢?”对方有些怀疑地问道。 “谁呀?”秦诃问到一半,突然想起来就是那天带回家却被封发现的学姐,顿时脸色有些变了。 “呵,呵,呵!”对方干笑几声,“你小子也把我马子上了?妈的,老子这就收拾了你!” “老大?” 说点什么呢?秦诃偏头想了一下,眼前形势不太乐观,看来要自己给自己打气上了。这么一来他又有些不高兴,觉得自己好像再帮封摆平事情。 “你们这么多人对付封一个,未免太不要脸了,不如就现在跟我玩玩吧。”最后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一句。 然后只好迎着水果刀、钢管和球棒上了。 秦诃打架的姿势看起来倒和打球差不多,华丽是很华丽,可是在实战上没啥用处,虽然也被他摆平了几个,可怎么都难挡一个接一个冲上来的小强,最后他被狠狠地修理了一顿,然后丢在平台上。 天在有些充血的眼睛里看起来格外的红,就好像什么人用自己身体里的液体温暖过那些云层,秦诃看着看着,有些倦了。 然后他陷入了无知觉的深渊。 *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封公寓里的床上。 他的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来,只好眯着眼睛四处扫了一下。封正坐在床边,背转身在打电话。 “不管怎么样,我给你一天时间,你把打伤秦诃的人给我查出来!” 是这个人发现了自己,把自己移回来的么?秦诃皱着眉思索着,然后想起来,自己和封正在冷战呢。 “你管我要干嘛!你不查我自己来也没关系……一天,最迟明天晚上,我一定要知道!” 秦诃从来没有听到过封如此狂怒而又压抑的声音。那些冷言冷语和无情的嘲讽,都似乎不是从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没错,我就是要去!举凡伤了秦诃的,我全都不会放过……我就是要让他生不如死,你说什么都没用!” 秦诃以极小的幅度晃了晃自己的头,以防自己在幻听。 “……你真的觉得我上过他?你认为呢?……除非他真的心甘情愿,不然……你别管这么多了,只要告诉我那群人的名单就行了,拜。” “封。”秦诃叫封,声音抖得厉害。 “你醒了?”封转过身,有些惊喜,又有些措手不及。 “那天在弓道社,你没有……”秦诃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封看着秦诃的眼睛,很久,最后摇了摇头。 “谢谢。”秦诃闭上眼睛。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拿不准接下来要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封,要跟他说些什么。最后他决定就这样闭着眼睛睡去。 秦诃觉得维系着自己跟封的一根纽带断了,但是,心里的某些空白,反而被填满了。 * 秦诃回到学校,是一个星期之后了,刚到教室,死党就告诉他,隔壁班的不良少年全都进了医院,大概两三个月里是不会回来的了。 “听说是封学长一个人干的哦,那群人也真倒霉,惹谁不好,惹上封学长,没赔上小命就不错了。”死党在一边感叹道。 一瞬间,秦诃笑了。虽然他觉得自己这么笑有点不人道,但是,他还是笑了。 他并不在乎躺在医院里的那群人,但是,他觉得,封是在乎自己的。 * 冷战虎头蛇尾的结束了。 秦诃开始习惯在打完篮球后去弓道社等封一起回家,早上也一起拿着早饭冲出家门,两个人同进同出的画面在学校与其说遭到非议,不如说是引来追捧。 和封走在一起的死后,秦诃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身边的人被多少女生当星星月亮一样的捧着,不过秦诃大概连自己都没察觉,他的球迷亲卫队现在也加入助阵了,所以现在只要封和秦诃在走廊上一碰头,身边就会引起不小的骚动。 私底下,秦诃也听说过女生们议论“封学长和秦诃好配哦”,那时候他有些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 如果这些人知道自己真的跟封在一起,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比起秦诃来,封很少在意身边的人。 应该说,他从以前开始就习惯了这么众星拱月旁若无人的行动,周围有多少尖叫,于他根本就像家常便饭一样视而不见。闪光灯亮起的瞬间,秦诃总是会别过脸去,而封要么就直接呵斥,要么根本不理。秦诃有点悲哀地想,自己这种莫不就是小人物习性。 但是,别人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封对秦诃笑,秦诃就觉得死而无憾了。那种感觉,大约比为了搏女朋友高兴而用一个月的生活费来买一个包送给她还要幸福、还要无怨无悔。 秦诃很喜欢封的笑容,不仅因为封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更重要的是,封从来不对别人笑。秦诃没有见过封的家人,不敢妄下断言,但是封在学校确实是不苟言笑,而且几乎不正眼看人。所以封对秦诃笑的时候,秦诃才会觉得自己是特别的,才有勇气告诉自己,封也未必是不爱自己的。 封从来没有对秦诃说过爱他。 秦诃也没有。 秦诃想,封总是知道自己是爱他的,但是,他不确定封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确定,又不敢去问。如果现状可以让人感觉到幸福的话,没有人会想去打破现状,因为谁也不能保证,未来就会变得更幸福。 秦诃从小就不太顾及“今后”如何如何,跟封在一起,就更加尽量不去想了,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两个男人在一起也可以天长地久海枯石烂,而况他也并不想。如果一定要逼着他去面对自己最真实的思绪的话,他想的恐怕就是,可以和封愉快地在一起,然后不再爱他,平静的分手—— 秦诃既希望可以得到封的爱,又渴求着未来正常的生活。这样想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有点狡猾的。 第三章 秦诃知道凌南的存在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 那天秦诃打完球,照例去弓道社等封一起回家,快到六点的时候,弓道社的门被一脚踢开,秦诃后来才知道,那个怒气冲冲的男子就是凌南。 那时候秦诃只是觉得吃惊,有人踢开了弓道社的门,但是封居然一点都不生气。 非但不生气,而且还笑了。 “你来了?”封看着凌南,很高兴地说。 凌南不回答,走上前去,一拳就朝封的脸上挥过去—— 当然是没有打中。 “你干什么?”封挡下凌南的拳头,一偏头问道。 凌南还是没有回答,抬腿又踢,踢自然也是踢不中的,但是封避开那一脚后放弃了抵抗,他站到一边看着凌南,问道:“你怎么了?先说清楚再打行不行?” “你小子!”凌南看了封一眼,道:“我在国外还要帮你查什么打人的小混混,回来却听说你搞了我妹妹?” “你妹妹?”封奇道。 秦诃也奇了,有点怒目而视地看着封,只可惜封的视线根本就不在他身上。 “是啊,我妹妹,就是你的学妹咯。”凌南找了个座位坐下来。 “凌……” “你不会连名字都想不起来吧?”凌南皱眉道。 “我怎么知道那些人都叫什么……”封耸了耸肩,坐到凌南的身边道。 “哎,算了……”凌南笑起来,“反正她本来就喜欢你,你别随手就甩了她就行。”语毕,一拳打在封的胸口。 “……” “怎么?不会你们已经分手了吧?怪不得惠惠那么伤心。” “惠惠?凌惠?她就是你妹妹?”封恍然大悟道。 “你小子……”凌南一脸无语状。 “我对她没兴趣!”封斩钉截铁地说道。 凌南有些哭笑不得了,“怎么说你也要给我点面子吧?就这么甩了我妹妹,到时我又要被她烦死了。” “怕什么,你不说我还真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封一挥手,像是要挥掉什么印象般道,“比起你妹妹,我可是对你感兴趣多了。” “啊?!” 坐在椅子上的两个人终于停下了说话声,一起看向惊呼的发声源—— 没错,正乃秦诃是也。 “他是谁?”凌南自上而下将秦诃打量了一遍,然后问道。 “学弟。”封说着,又补充了一句,“篮球队的,还不错吧?” 凌南笑起来,压低了声音道:“怎么,又是你的新床伴?” “我……”秦诃走了过去,有点不服气地道,“我是学长的情人。” “哈哈哈!”凌南索性纵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着封的肩膀道,“你小子真厉害,什么都玩儿遍了?连情人都玩出来了。” “他说的倒是没错。”封拍拍笑得快岔气的凌南的背,说道。 “这样啊,”凌南止住笑,伸出手来对秦诃道,“你好,我叫凌南。” “我是秦诃。”秦诃也伸出手去,于是交握。 掌心相对的瞬间,秦诃觉得面前的这个男子,敌友莫辨。 * 当天晚上,凌南就拖着个大旅行箱住进了凌南的公寓。 “我怕回去被我妹妹烦死,就在你这里借住两天咯。”凌南站在门口无辜地说道,然后看向秦诃,“小情人,你有意见吗?” “我?”秦诃看看封,对方却根本没有看他,于是只好摇摇头。 “打扰你们的二人生活真是对不起,”凌南走进客厅道,“不过过几天我就走了,所以你们就暂时忍耐一下吧。” “你还要回美国?”封问道。 “当然。”凌南不置可否。 “那你这次回来……别告诉我是被你的妹妹拖回来解决问题的。” “如果我说是你相不相信?”凌南笑起来。 “你不走我就相信。”封的话一出口,秦诃差点把正在喝的一口水喷出来,他有点不敢置信地看向封,觉得面前这个人跟他认识的封,简直判若两人。 “问题解决了,我当然就要走。” “什么问题?”封追问道。 “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凌南走到封的面前,了解地看了他一眼,这才道:“你恐怕会想要把问题再复杂化一点来麻烦我吧?” “凌南!” “好了,坐了整天飞机,我现在要去补眠了。”凌南拉起旅行箱,回头看向封。 “哦,那间。”封立刻指了指自己的房间。 于是凌南便如入无人之地般地走了进去。 * 晚上秦诃躺在床上,把房门锁得死死的。 他当然不是怕谁会来偷袭他,事实上,他怕的是房间的隔音效果不好,会让他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即使是用小脑都想的出来,凌南和封的关系绝对不一般,横看竖看都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秦诃看着连接封的房间的那一面墙壁,突然觉得它厚实得让人绝望。 那时候,他就有些讨厌凌南了。 他讨厌自己怎么都跨越不过去的距离,在别人看来却好像根本不存在。 很快秦诃就发现,凌南在家的时间比封和自己加起来的总和都多,每天出门的时候,都能从封房间的门缝中看见他还在霸占主人的大床,而傍晚回到家,也必然是他捧着笔记本在客厅独自作乐。 然而秦诃却很少跟他说话。非但不想说,而且无话可说。秦诃在心底设想着,如果凌南一脸笑容地跟自己说起封从前的时候如何如何,自己必然会更加地厌恶起面前那个看起来无害的男子了,厌恶他的存在,以及他和封共享的那段没有自己的时间。 所以,当某一天因为有些低烧而请假在家的秦诃与凌南在客厅里狭路相逢的时候,他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 “你醒了?”一心想着要不要和对方打招呼的秦诃在听到了凌南的声音后,偷偷在心底恼怒起自己的小器来。 凌南照例在客厅里摆弄着他的笔记本,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秦诃道:“封说你在发烧,好些了没?” “呜……嗯。”秦诃含糊不清地答道,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转身便想逃回自己的房间。 但是凌南的一句话却让他举步维艰起来。 凌南低声笑着说,秦诃你和封的关系似乎不错哦,连接吻的照片都有。 一瞬间,秦诃脑中思索起诸般借口。开始他想矢口否认,然而未知的神经末梢却偏偏克制了这样的冲动,不如说,让凌南发现到自己和封的这种关系,于他心里竟还存在着一丝小小的喜悦。 “不过这照片怎么有点像是合成的?”凌南的视线仍然落在屏幕上,低声笑了起来,“你们学校的女生真有意思,做出这样的照片来。” “这、不、是、合、成、的!”如同受了什么奇耻大辱般,秦诃咬牙切齿地申辩道。 那个时候,秦诃极罕见地放任自己心底邪恶的芽长了出来,他想看见凌南吃惊的表情,想在他从容不迫的脸上找出挫败来,他很想让凌南把自己和封的关系想象得比事实上还要亲密。 所以他绝口不提条件的事,而是毫不犹豫地指着屏幕上不知哪个好事者贴在学校论坛上的照片道,这不是合成的。 然而出乎秦诃意料之外的是,凌南的脸色丝毫没有变化,唇际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他了然似地叹了口气,道:“封还是这么喜欢拍这样的照片啊。” “你说什么?”不要问不要问不要问!秦诃的理智在耳边轰鸣着制止他,然而他却无论如何也停不下发自口中的声音。他清清楚楚地预感到有什么正要把自己推入深渊,只是却没有任何阻碍来托起他下坠的身体—— 而后他明白了自己的预感并没有错。 凌南微笑着将一张照片推到秦诃面前。照片上的凌南脸上挂着与现在一模一样的笑容,而从背后用双手环住他赤裸上身的人正是封,是点点笑意如和煦春风的封。 * 那天傍晚秦诃就爬上了床,并且将房门锁死了。 他不想看见放学回来的封,不想看见,也不能看见。他不知道这个时候的自己会对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其实他打从心里想给封面无表情的脸上一拳,但是他找不到这样做的立场。 那张照片和凌南这个人的存在打破了秦诃对名为“自己”的人的肯定,在辗转反侧的数个小时里,他完全失去了询问封的勇气。 他想起了封叫凌南留下不要走的坚定神色,想起封上遍了学校里的男男女女却从来不碰自己,想起封的那句“爱上对方的人是你,不是我”。 他想,自己不过是凌南不在时的玩具罢了。 * 秦诃的低烧在当天夜里就退了,可是他却以此为托词又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来避免看见封。每天清晨到上课的时间秦诃就醒了,他隔着房门想象封没有看见自己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可是封却一次也没有敲门进去看过他。 他想,封说不定已经忘了公寓里还有自己这个人的存在。 相反的,第一个敲门进他房间的却是凌南。凌南有一个和封截然相反的习惯,他很喜欢笑,虽然不知是不是发自内心,但却让秦诃觉得那个人无时无刻不挂着笑脸。 有时候是微笑,有时候是大笑,而这个时候,则特别像是嘲笑。 凌南进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本相簿,问秦诃要不要看—— 那是封的相簿,秦诃猜测。 秦诃本来以为封是个不喜欢站在闪光灯前的男人,事实上学校里所有的人也都抱着和他一样的想法,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本相簿里居然密密麻麻的排列着封的笑脸。熟悉的身影陌生的街道,地球另一面的阳光让照片中的房间看起来耀眼到刺目。 照片拍得并不好,镜头往往对得不准,可是只要看过了其中的画面,就不难猜出这是两个人定时自拍的照片。随着相簿翻页的声音,秦诃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心底有什么在悲鸣,那里的疼痛像是被一团棉絮包围了起来,横冲直撞却总是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秦诃低头死命地摇着牙,不让眼泪落下来。 不让眼泪落在封亲吻凌南的脸上,不让眼泪落在封抱着凌南睡去的眼角,不然眼泪落在封抚过凌南身体的修长指尖。 不让眼泪落在写满自己失败的一片真实上。 那个时候,秦诃的脑中不断闪过一排一排的数字,有些是十一位的,有些则已然模糊了记忆。秦诃知道,那些是自己从前的女朋友的手机号码,奇怪的是,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出现的竟不是封冷然的脸,而是从前因为自己而哭泣的那些女孩子。秦诃很想亲口跟她们道歉,对她们忏悔。 秦诃很想告诉她们,自己终于知道了一种名为“嫉妒”而又无能为力的疼痛了。 * 第二天封去上课的时候,秦诃拖着不大的行李箱离开了那套公寓。 凌南坐在客厅里看着他从房间中出来,再打开了玄关处的大门。只是看着,没有说一句话。 秦诃不想被挽留,凌南也不想挽留他。公寓主人不在的那个阴霾的上午,他们无声地产生了某种默契,并且促成了这套公寓的人员变动。 后来秦诃常常回忆起那个上午的情景,他拼命地思索、忘却、再重新思索,然而却始终觉得,那个时候的凌南没有笑。那个时候,凌南脸上习惯性的笑容突然隐去了,他默不作声地看着秦诃的动作,既没有得意的神色、也毫不惋惜,不如说,他透过秦诃的身体,似乎看见了旁的什么人的灵魂—— 因此,他才没有笑,反而显出一种恶意的悲哀来。 * “……诃,醒醒,秦诃!”恍惚的,有一个女声在耳边不断唤着自己的名字,头痛欲裂的秦诃这才勉强睁开眼睛,正对上一面惨白的墙壁。 “你醒了!”已经有些哽咽的女声,不用侧头去看,秦诃也知道那是戴妍。他努力地分辨着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他记得,早上自己请了假,去看封学长在北区的公寓,尔后似乎靠在蒙着白布的沙发上,头越来越痛,就这样睡了过去。 “你昨天晚上一夜没有回来,知道我有多着急吗?直到刚才医院打电话到家里,说你被一个大厦管理员发现昏倒在北区一套没有人住的公寓里……诃,你到底是怎么了?”戴妍将秦诃的左手撺在胸口,一个劲地说着,“我总觉得这阵子的你好奇怪……” 现在的自己很奇怪么?秦诃在心底思索着戴妍的话。究竟是现在这样有个快要结婚的女友的自己奇怪,还是从前那个为男人感到嫉妒心痛的自己比较奇怪呢? “诃,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对着秦诃的侧脸,戴妍问道。存在于女人心底的某种小小的直觉,在轻轻地叩着她。 然而秦诃并没有回答她,他的嘴唇动了动,只吐出两个字来:“凌南。” “什么岭南岭北?”戴妍修成一道细线的眉毛好看地纠结在一起,噘起嘴嘟哝着。 秦诃不再说话。 只有他自己心底明白“凌南”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含义。他觉得自己仿佛作了一个很长的梦,那个梦太过真实,以至于几乎要与自己忘却的记忆重合在了一起。在梦里有一个叫做“凌南”的男人,秦诃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存在。 秦诃想,也许只有这个人才知道什么样的墓志铭可以刻在封的墓碑上。 * 秦诃开始寻找凌南。 这无异于一种海底捞针的徒劳。 离开封公寓那一天的凌南的脸,不分昼夜地出现在秦诃的脑海中,那张没有笑的、带着细微悲哀的脸不停地打断秦诃的思绪,用一双深不可测的瞳孔冷冷地注视着他。有几个夜晚,秦诃会突然惊醒去查看室内的温度,不知为何,凌南的面容总是让他有一种暖气未开的错觉,隔着透明的玻璃,他看窗外寒风呼啸仿如割入自己骨血。 秦诃又一次去了封在北区的公寓。站在钢质的大门前,他咬着牙告诫自己不要晕倒、绝不要晕倒,这才开门走了进去。 然而让秦诃失望的是,屋内的陈设虽然似曾相识,但是却已然没有了往日主人住过的痕迹,抽屉中空无一物,正如秦诃被淘空的那一段记忆一般—— 他找不到任何与凌南有关的东西,那个人曾存在于此的事实仿佛随着封的死亡一起,变成了朦胧的臆想。 无计可施的秦诃,最后只能打电话给封的母亲,借口与封的墓志铭有关,请伯母帮他查看封的通讯录。 “封的遗物里,没有那种记着联络电话的东西呢。”老妇人的声音不再像前几次那样带着哭腔,只是透出一种深深的疲惫来。 秦诃的心底沉了一下,但仍然追问道:“封……学长他没有提过任何关于凌南这个人的是吗?”他想,这个时候或许自己确实是在期待着一个否定的答案的。 然而老妇人却突然略微提高了音量道:“你说小南?” “伯母,你也认识凌南?”秦诃这样问着,然后忍不住苦笑出来,他想起凌南是封的“青梅竹马”,即使封的母亲知道他的存在,也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小南这个孩子……”老妇人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从前和封这样要好,可是却连他的葬礼都没有来……” “您知道怎么联络他吗?” 沉默,老妇人沉重的呼吸声一度在话筒中回荡起来,继而说道:“这个孩子好像三年前起就不太跟家里联络了,我也没有见过他,不过……” “请您知道什么都告诉我,这件事很重要。” “那个孩子……现在不在国内,似乎也没有回美国,他好像去了封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哪里?”秦诃问,声音竟微微颤抖起来,一瞬间他觉得害怕,虽然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湘南。” * 封的全名是远见封。 远见是日本人的姓,封有二分之一的日本血统,来自他的父亲。和秦诃在一起的时候,封绝少提起自己的过去,不止如此,连学校里那些调查私事一流的女生们,对封的事情也是知之甚少。 封小时候在湘南住过,这件事秦诃还是第一次知道。当天下午,他就去机场订了机票。吃晚饭的时候,秦诃告诉戴妍,自己要去一次日本。 “啊,去旅行?我也要去!”戴妍咬着筷子撒娇道。 秦诃摇摇头,撒了个谎:“是出差。” “好无聊哦!”戴妍嘟起嘴说,“人家也想去日本玩,下次你带我去好不好?” 意外的,秦诃却发现自己根本从未想过要和戴妍一起去旅行,所以他只好含糊地应了一声。 “那你要去几天啊?记得一办完事就回来哦,我会在家里乖乖等你。”戴妍有个优点是识进退,现在便退了一步跟秦诃撒娇。 然而秦诃却还是摇头,“不,你回自己家去住。” “为什么?”戴妍不解。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而且也不想再和你同居下去了。这样的话秦诃实在没办法对戴妍说,只好再骗她道:“前几天你妈打电话,千叮万嘱说他们想你了,让你回去住几天。” “你骗人,”戴妍不依,“如果我妈打电话来,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啊?” “我本来舍不得你回去,”秦诃继续说着谎。从认识戴妍到现在他从来没骗过她,因为他觉得没有任何是需要隐瞒戴妍的,可是今天却起了截然不同的念头,他有些难过地发现,有关封的事情他对戴妍一件也说不出口,“现在我去出差,你正好回去住几天陪陪伯父伯母,不是一举两得?” “也好,”戴妍点点头,“免得他们一生气,不让我嫁给你了。”一面说,一面在秦诃脸上轻啄了一下。 “呵呵。”秦诃干笑起来,现在的他已经完全不能想象和戴妍结婚的样子了。 * 秦诃跟公司请了长假,并且嘱托关系不错的同事,如果戴妍打电话来就帮他敷衍几句。然而他随意带了几件衣服,便上了飞机。 翻山越海的,来到了封的故乡。 封的母亲只是耳闻凌南在湘南,却不知道他的确切住所。到了湘南,秦诃就找了间便宜的小宾馆住下,开始穿梭于这个陌生城市的大街小巷。 湘南海岸是日本的旅游胜地,可是秦诃却没有去看海,他思索了一夜,最后决心从学校和教射箭的道场找起,语言的不通加之环境的陌生,半个月下来竟毫无结果。 秦诃隐约觉得,凌南一定会在和封有关系的地方,但是他终于发现到,在这个城市里,他完全是个过路人,找不到任何有关封的讯息。 所以当凌南在深夜的路边叫出自己的名字时,秦诃不禁大吃一惊。 不是他找到了凌南,而是凌南找到了他。 那时候,凌南正坐在一部改装过的机车上,刺眼的车头灯照得秦诃几乎睁不开双眼,凌南迟疑了半晌,然后对秦诃说道:“果然是你吧,上车。” 陌生的城市,却刮着同样的风。秦诃微笑了一下,他想,中国、日本、也许还有美国,其实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风雪雨云也都是差不多的吧。这样想着,他才觉得自己和封之间的距离,稍微拉进了一些。 “你怎么会在这里?”在怒吼的风声中,凌南大声问他。 秦诃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缄口不言。 车突然停了,再一个巨大的废弃仓库前的空地上。 凌南摘下安全帽,再一次重复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一次,秦诃选择用最简单的方式来问答问题,他说,我来找你。 “找我?”凌南挑起眉,露出询问的神色。 这样近距离的面对面,秦诃才发现,凌南总是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唇角既不上扬,也并非秦诃离开封公寓那时的悲哀,凌南的表情,奇迹似地从他脸上消失了。 虽然是两张全然不同的脸,但是,秦诃却从凌南的眼角眉梢,看到了封的影子。 冷不防的,一排机车轰鸣撕裂了秦诃的思绪,车头灯的光亮,从四面八方向他和凌南所在的空地聚集而来。 “哟,凌瑄,今天来得真早啊。”穿着特攻服的男子笑嘻嘻地和在凌南背上捶了一拳。 “是你们总迟到吧?”凌南回道。声音明明像在笑,脸上却仍然没有表情。 秦诃不觉疑惑,“这是什么集会?” “暴走族,听说过么?”凌南终于笑了,突兀地厉害,“你看我身上的这件特攻服,这是封穿过的,这个‘暗夜舞者’就是他从前成立的暴走族……当然,这是第二代了。” 秦诃的头又开始跳跳得痛了起来,“封的……特攻服?” “不错,”凌南的笑容诡异得让秦诃害怕,“正确说来,是远见封和我一起成立的暴走族。你一定不知道,半夜在国道上狂飙的封看起来有多耀眼吧,哈哈哈!” 秦诃紧咬着下唇,道:“你……和封?” 凌南突然把头凑近秦诃耳边,小声但清晰地说道:“我再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吧,封穿特攻服和穿弓道服时一样,是不穿内衣的。每次飙完车,他都会在我的床上过夜,哈哈哈哈哈……” 凌南的声音渐渐从秦诃的意识边缘远离,他拼命地想让自己站稳,却还是没有成功。失去意识的那个瞬间,秦诃再一次看到了凌南无数次在他脑海中映现的神情:他高高在上、一脸嘲讽,可眼中却载满了恶意的悲哀。 第四章 弓道社的封学长和一个从美国回来的美少年同居了。 这个谣言从学校的女生那里传到秦诃的耳中,已经是他从封的公寓搬出去后一个多星期的事了。 这一个星期以来,秦诃断然退出了篮球社,一下课后就回到家锁上门,通宵不关手机,期待封专用的铃声会突然响起来。 可是他心里却明白,封根本不会打电话来。不仅不会打电话,连在走廊上遇到都视而不见,所以当秦诃听到那个谣言的时候,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自己住在封家里的时候风平浪静,一搬出来便谣言满天飞,秦诃不禁要怀疑,封从前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来阻止流言蜚语—— 他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和自己的关系,还是不屑呢? 吃午饭的时候,好友把椅子搬到秦诃身边问道:“喂,你小子是不是和封学长关系不错啊?” “什么?”光是听到封的名字,秦诃手中的筷子就掉到了地上。 “你慌什么?我是问你知不知道什么内幕消息?”好友一把勾住秦诃的肩膀道。 秦诃还是不明所以:“什么内幕消息?” “哎!”好友大大地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女朋友很迷那个远见封吧?这几天她都不跟我去约会,一天到晚跟同班的女人在那里叽叽喳喳,说……” “说什么?” “那群跟踪狂女人说,这个星期已经有三次看见封和一个美少年一起走在街上了,而且那个人还天天住在封家里,她们说啊,这两个人肯定每天晚上嘿咻嘿咻、这样那样,还要用这个那个……唉你说这群女人怎么这样!”好友一脸无可奈何地说道。 “什么这样那样,还要用这个那个……”秦诃如鹦鹉学舌般重复着。 好友压低了声音,凑到秦诃耳边道:“你没听说过吗?据说封学长是那个……唉,就是喜欢男人的那个,好像学校里就有人被他包过呢!” “谁?”秦诃神经质地高声问道。 好友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都是传言而已,你这么大声做什么?男人扯上这种闲话也够衰的了,嘿嘿,谁让他私生活糜乱,活该!” 秦诃没有接口。 “私生活糜乱”这五个字竟让他胸口隐隐作痛。 * 星期一下午,秦诃翘掉了必修课去找凌惠。 凌惠是凌南的妹妹,以前跟秦诃关系不错,还上过一次床。秦诃知道自己这么做很卑鄙,但是一听到那个同居的流言,他就忍不住想要狠狠地回击。 对于凌南,他的作为谈不上报复。凌南从前说过他是为了凌惠的事回来的,现在秦诃只是期望可以找出这个人的弱点让他也难受一次—— 哪怕是一次也好。 凌惠很容易就被秦诃约了出来。他们从前上床时谁也没用真心、事后也不用纠缠,这样的关系很方便下一次的见面,所以当秦诃在教室门口说晚上等她的时候,凌惠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秦诃在一家便宜的小旅馆订了一间房,并不是他找不到更好的过夜场所,只不过他内心隐约地期望把凌惠置于一个混乱不堪的地方,越是这样,他觉得一个做哥哥的越是容易气极。 接凌惠之前,秦诃先去了一趟旅馆,在衣橱里架了一台摄像机,然后和凌惠一起吃饭、看电影,最后如她所料,凌惠一点也没推辞地跟他进了旅馆。 后来秦诃曾经很后悔当时的事,觉得自己卑鄙无耻到不是个男人,但当时他满脑子只想把凌惠跟男人上床的影像拍下来给凌南看,让他难堪。他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那天晚上对着凌惠,他却怎么都没能动一根手指;面对一丝不挂的凌惠,他的身体竟全然没有反应,无论两个人怎么努力都没有用。 凌惠最后走了,她是个知趣的女孩子,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缓缓地穿上衣服离开了房间,留下秦诃一个人懊恼地几欲死去。 而当时拍的录像带的后半卷,全是秦诃以手在玩弄着自己的身体。他的嘴里无意识地叫着封的名字,用光了房间里的一整卷卫生纸。 翌日,秦诃从带子中截了几张可以清楚看见自己压在凌惠裸露身体上的照片,然后洗掉了整卷录像带。 他把照片装在信封里,写上“凌南收”的字样,寄到了封的家里。 * 出乎秦诃意料之外的是,第一个来找他的人却不是凌南。 那一天的傍晚湿气很重,乌云层层叠叠地罩着天空,秦诃已经不用参加篮球社的训练了,上完课拎起书包便向校门走去。行至体育馆后门时,突然有人打斜里走出来,挥手就在他脸上捶了一拳。 秦诃摇晃着退后一步,抬起眼,这才看清面前的人,竟然是封。 封没有穿弓道服,制服衬衫罕见得凌乱,脸上看不出怒气,眼神却阴霾得像当时暴雨前的天空。不等秦诃站稳,他又抬起右腿重重地踢在秦诃腹上,秦诃吃痛倒在了地上,封立刻欺身上去,像一头怒兽般地让拳头落在秦诃身上。 “住手!”秦诃一下子慌了身,拼命挣扎,“你干什么?!” 可是封却根本不回答他,而且似乎不想再让他开口般一拳打在他的唇角,血丝立刻涌了出来,秦诃舔到口中铁锈般的血的味道,一时间竟愣在当场。 他想起上一次打架还是在学校的天台上,那些抄家伙想要教训封的人被他一个人兜了下来,直打得头破血流;他想起醒来的时候人在封的床上,封对着电话听筒喊着“举凡伤了秦诃的,我全都不会放过”,想着想着,居然不觉得身上疼痛,反而露出一丝笑意来。 而这一笑,却更加触怒了封,他越发毫不留情地打着身下的秦诃,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减轻他自己身上的疼痛一般。 封伴着最后一拳所说出的四个字,在一瞬间夺走了秦诃脸上恍惚的笑意:“你这婊子!” “你说什么?”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满身是血的秦诃一把推开身上的封,喘着气怒道。 啪嗒! 封扔出一个信封在秦诃面前,里面散落出来的,正是他寄给凌南的那些照片。 秦诃猛然想起了,封也和凌惠上过床。身上的伤口愈来愈痛,让他的头脑也发热起来,他捡起一张照片,对着封笑道:“这个女人的身体又柔软又舒服,你也知道的吧?” 啪!封毫不留情地甩了秦诃一个巴掌。 秦诃却不以为意,挑眉道:“怎样?你心疼她了?还是他哥哥凌南心里不痛快,你来帮他泄恨?” 啪! “兄妹俩你都上过了吧?不如交流一下,他们两个到底谁的身体上起来更舒服一些?” 啪!这一次,封却没有再掌掴秦诃,而是一拳捶在了体育馆的外墙上,顿时皮开肉绽。 “你到底在想什么?”封逼视着秦诃,一字一顿地说道。 秦诃没有回答,他只觉得好笑,自己在想什么封一定并不想知道。他想让凌南离开,他想让封的眼中只看见自己一个人,他想让刚才雷霆般地落拳变成温暖的爱抚,这些封会想知道么?封骂他做婊子,可是他的身体如今只有在幻想着封的时候才有反应,这些封难道会想知道么?! “你的脑中到底都藏着些什么念头,我有时真想砸开来看一看。”封看着秦诃,声音几乎有些哽咽了,许久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直到封一把把他拉进屋人的体育馆,锁上了门。 那是封第一次碰秦诃的身体,可是秦诃却在心底无数次描绘过这样的景色,身上的伤口仿佛都不痛了,他的呻吟声在封的律动下溢出喉间,应和着封粗重的喘息。 封肆无忌惮地在秦诃的身体里留下自己的痕迹,然后站起身将根本没有褪下的衣衫理了理。他看着秦诃,眼神深邃地不着边际,呼得露出一个冷笑来:“你的身体很敏感么,秦诃。” 秦诃抬眼看着他,不明所以。 “你真是个婊子。”说完这句话,封打开门离开了体育馆。 啪!啪!啪! 跳箱后面的死角突然传出鼓掌声,秦诃大吃一惊,身体却无法动弹,眼看着凌南缓缓站了起来。 “我在这里守了一天果然没白废,”凌南这一次确实在笑,而且笑得让秦诃毛骨悚然,“你以为给我看凌惠的裸照我会怎么样么?呵呵呵,你还真是个天真的人哪,秦诃,不过这倒是件好事,我想,封再也不会想看见你这被上过的婊子了吧!” 四肢百髓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秦诃咬着牙对凌南说道:“住……口……” “放心,我也没什么可跟婊子说的,”凌南冷笑着,也向门口走去,“不妨再告诉你件事,我给封看那叠照片的时候,他的脸都黑了。你还真是会自掘坟墓呢,呵呵呵!” * 辅导员对秦诃最近频繁请假颇有微词,但看着他脸颊青紫一片还是签下了假条。秦诃于是窝在自己公寓的床上,想了一整个星期凌南这个人。 秦诃不能想封,他的思绪里只要一出现那个人的影子,胸口就会不可遏制地痛起来,封问秦诃在想些什么的时候的哽咽的嗓音,比他加诸在秦诃身上的伤口还要让他剧痛。他也不知道封在想些什么,不论怎样想破了头,就是理不出一点头绪。 所以秦诃转而去想凌南,但是他同样想不明白,凌南所作的每一件事都让他莫名所以。秦诃想起自己和封关系急剧恶化的开始正是源于这个人的出现,还有他给自己看的那些照片。那些记录了封的过去和笑容的照片。 而秦诃痛得快要爆裂的脑中这时候终于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封的笑容是在过去的。 秦诃认识的封是不笑的,让封开怀大笑的“什么”,存在于过去的时空里。 最后秦诃问自己,那让封可以微笑的“什么”,究竟是凌南么? 整个星期里,来看秦诃的只有一个人,是凌惠。 凌惠来的那一天,天气一反连日阴雨,晴朗得如春日降临。她在门口的日光中对着秦诃微笑道,“我来看你了,不欢迎吗?” 那一刻,秦诃的心里充满了懊悔。 “听说你摔伤了,我给你买了些补钙的东西。”凌惠走进屋里,将手上提着的带子放在桌上,道,“其实你是去打架了吧?” “什么?”秦诃心里一虚,连忙低下头去。 “一定是,摔跤怎么会这么鼻青眼肿。”凌惠爽朗的笑起来。秦诃发现,她的笑容并不会像凌南那样时时挂在脸上,但却远比后者单纯得多。 于是秦诃也笑了,他想,如果是眼前这个女生,一定会原谅自己的。 “秦诃,你喜欢我吗?”凌惠坐在沙发上,突然直截了当地问道。 秦诃一惊,“什么?” 凌惠的脸微微红了,这让她看起来甚是可爱:“我想你不会忘记自己曾经跟我……上过床吧?” “啊……嗯……”秦诃含糊地应道。 “那么,你喜欢的应该是我,而不是封学长吧?”凌惠的身子向前倾着,问道。 “啊?”秦诃更加吃惊了。 凌惠的手无意识地相互纠缠着,继续说道:“其实,这是我哥哥告诉我的。你可能不知道,我有个哥哥叫作凌南,和封学长是一对死党,他说你和封学长……关系很亲密……” 秦诃脑中的某根弦,在听到封的名字后又开始肆虐他的神经了,他的视线游移着落在凌惠身上,“你……还听说了什么……?” “其实我不在乎哥哥怎么说,”凌惠摇了摇头,“我只是想亲口听你来告诉我。……秦诃,我喜欢你。” 秦诃听过很多女生对自己表白,但从来没有这一次这样震惊。或者说,让他震惊的并不是凌惠这个人自身,而是作为“凌南的妹妹”的凌惠让他在她和封中选一个人这件事,让他受到不小的冲击。 秦诃在数个月前,就已经在女友和封之间选择了后者,但是他从来不曾将这件事对任何人说起过。但是现在,他却觉得,对于“凌惠”这个人,也许他真的可以将心中所想诚实地说出来。 “我从刚进这个学校就喜欢你了,秦诃。”凌惠对着默不作声地秦诃,再一次重复道。 “对不起。”这是秦诃给她的答案。 凌惠笑了,“呵呵,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可以预见到你这个回答呢。” “你真的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子……”我配不上你。这句话秦诃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如果这样说,倒有些像在嘲笑凌惠了。 “并不是我优秀不优秀的问题吧?”凌惠定定地看着秦诃说道,“其实,你喜欢的是封学长吧?” “……”秦诃不想被人扣上“同性恋”的帽子,却偏偏说不出一句否认的话来。 凌惠的笑容更加温和了:“你不用承认没关系,我也不会对别人说。秦诃,我可以接受两个男人相爱……我只是没想到,其中有一个是你罢了。” “凌惠……” 凌惠叹了一口气:“你跟我哥哥一样呢……” 听到这句话,秦诃的身子立刻一振,终于直视起凌惠的眼睛,希冀她能再说起些什么。 “秦诃,封学长喜欢你吗?” 摇头。秦诃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果然……”凌惠的脸上浮起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封学长曾经有一个爱人……是我的哥哥。那时候我还小,只听说哥哥和封学长为了能在一起,两个人一起去了日本,后来还组过一个暴走族,堕落的不得了。家里的大人们都气疯了,说要和哥哥断绝关系,可是哥哥有偷偷地寄过几封信给我,我知道他和封学长两个人在一起很开心……” “是么……”不知该做何反应的秦诃只好勉强应道。 “我那时候真的以为他们两个可以永远在一起的,没想到……”凌惠的眼神倏得暗淡下来,只是立刻又强打起精神来,道:“我哥哥长得很帅哦,不过秦诃你也不输他。对了,我有照片,你要不要看?” 一面说,一面从背包里拿出皮夹,打开来递到秦诃面前。 那一刻,秦诃只觉得一阵背脊发凉。照片里明明白白有两个凌南,站在凌惠的一左一右,脸上是一模一样的表情,在镜头前笑得无比灿烂。 * 秦诃是在一阵听不懂的低语中醒来的,然后听见有人用中文喊了一句:“他醒了,凌瑄。” 然后是细碎的脚步声,凌南和一群穿着特攻服的人一起走了过来,只看了他一眼,便吃吃地笑起来。 “怎么样?他还不错吧?”凌南转头对身后的伙伴说道。 “封老大的学弟,当然不错。”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子大大咧咧地说道。 秦诃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只好无奈地看着凌南,凌南却只是一径地笑,根本不理睬他。 床尾一个身材不高的男生突然掐灭了烟,问道:“喂,凌瑄,我们上了封老大的学弟,会不会有什么事啊?” “会有什么事?”凌南反问道,“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秦诃隐约有了不好的感觉,忍不住大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就是想‘干’什么!”之前浓眉大眼的男子凑近他,不怀好意地说道。 秦诃怒道:“喂,凌南!”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想让他们……弄坏你罢了。”凌南向门外走去,留下最后一句话来,“你们不用客气,封管他叫婊子,呵呵呵。” 房门关上的同时,立刻有人欺身上了秦诃的床,一面脱自己的裤子一面说道:“いただきます。(我开动了)。” 秦诃大吃一惊,连忙翻身欲起,可是却被身边几个人合力压住手脚、动弹不得。 “混蛋,放开我!”他拼命挣扎着道,却全然没有人理睬他,转眼间自己的衣服就被扯了下来。 秦诃想起来,封曾经也有一次这样暴力地对待他,可是当时他只觉得心痛,只觉得难过,却全不像这次这样觉得恐惧—— 他觉得深深地恐惧。 “这小子在发抖耶,”压着他左脚的人突然用中文说道,“明明是个婊子,还装什么烈女。” “你他妈才是婊子!”秦诃忍不住破口大骂,但立刻换来了对方的一巴掌。 “山崎,狠狠地玩他,看我今天让不让他残废!” 秦诃还想再骂,一双冰冷的手碰到自己肌肤的触感却让他不寒而栗,他忍住从脚心涌起的恶心喊道:“别碰我,拿开你的脏手!” “嘻嘻,”跨在他身上叫做山崎的人忽而笑了,“好啊,我把手拿开,我用嘴可以吧。” 秦诃倒抽了一口冷气,整个房间顿时再没有人说话,只听到床边男人们猥亵的笑声。秦诃不再拼命扭动身体了,他不想再挣扎,任由别人在他身上摸索—— 反正他已经毫无知觉。 “妈的,这小子性冷感啊!”已经满头大汗的山崎从秦诃的腰际抬起头来,抱怨道:“怎么半天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边上的人忙不迭地催促道,“要他有反应做什么?你有反应不就行了!” “行个屁!”山崎从喉头低咒出一声来,“你不知道我只能做受的吗?” 一屋子人哄堂大笑起来,“你小子还是不是男人啊?滚开滚开,让老子来!” “凌瑄又没说过不可以让他攻!”山崎翻了个白眼,收拾收拾衣服爬下床去。 而秦诃却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他用痛得有些钝了的大脑努力想了十秒钟,然后突然说道:“你们叫谁凌瑄?” “你小子吓傻了是吧?你跟他不还是旧识?”有人在秦诃的肩上打了一拳道。 “他叫凌瑄?” “废话,他和封老大刚成立‘暗夜舞者’的时候就叫凌瑄了,”男人不无怀念地说道,“那时候一两百部机车一齐出动,才真叫风光无限啊!现在的暴走族不行了……” 没空听眼前的男人闲扯,秦诃鼓起全身的力气喊道:“可是我却知道刚才那个人叫做凌南!” * 为什么会有两个凌南? 秦诃在事后才想起来,自己应该找凌惠问个清楚的,可是当时他一下子被震得愣住了,竟完全说不出话来。 秦诃提前到辅导员那里消了假,匆忙回到学校找凌惠,却意外地被告知凌惠参加的天文同好会要去观测一场流星雨,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他只好向凌惠的同学要了她的手机号码频频打过去,然而却每次都是转到语音信箱的声音。 三天后,秦诃在自己的语音信箱里听到了凌惠唯一的一通回电,也许是因为信号不好,电话里的女声听起来竟然像在抽泣,她说:“秦诃,对不起,我哥哥说有些事绝不能对你说。我有句真心话想劝你……你忘了封学长吧。” 我也很想立刻就把这个男人忘得一干二净啊!秦诃苦笑着想道,然而又怎么能够?封说过“爱上对方的人是你,不是我”,秦诃想,这就是自己一败涂地的原因吧。 不久之后,寒假便来了。对于四年级的封来说,这也许是他学生生涯的最后一个寒假了,很多同学已经开始在找工作,然而封却什么都没有做。 以他少爷的身份,本来也不用去挤什么人才市场,所以他还是平常一样,每天去学校的弓道社练箭—— 这一点秦诃很肯定,因为他每天都从篮球社办的窗口看着封。虽然自己已经不是篮球社的人了,可是社里还不乏许多崇拜他的后辈,所以秦诃每天在篮球社出现,别人也不觉得奇怪。 篮球社的社员们经常邀秦诃一起练习,但是都被秦诃拒绝了。没有封的视线,秦诃怎么也打不好篮球,所以他在心里偷偷地对自己说,现在换你看封射箭了。 日复一日,他一个人在充满了汗臭的篮球社办看着封,有时他不禁觉得奇怪,被这样凌厉的视线每天注视着,封为什么竟然毫无知觉。然而他不想去深思这个问题,如果封真的看见了他并且叫他不要再来,他反而会觉得更加困惑。 封没有来的那一天,他就是那样困惑的。 心里想着封是不是生病了,抑或只是有什么私事,不自觉的,秦诃的脚步竟自觉走到了封的公寓前。 封的房间亮着灯,从前秦诃住的那间也亮着。秦诃猜测着是不是凌南现在住进了那间房间,这样想着,心里竟然好受了一些。 就在那个时候,大门突然开了,走出来的人是凌南。 秦诃躲在花坛的另一侧目送凌南的背影渐行渐远,在心底描绘起与他一模一样的另外一个人来。他想象着两个凌南并排从封的公寓里走出来,就这样从他面前走过,不禁深深地感到战栗起来—— 一直到自己的手按响了封家的门铃,秦诃都没有从那种“也许逼近了真相”的战栗中恢复过来。 * 看到站在门口的秦诃,封良久都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也不退开请他进到房间,两个人就这样僵持在门口。 最先出声打破沉默的是秦诃:“今天你没去练箭,我想你会不会是生病了,所以才过来看看……”话说到一半,他就有了一种想踩死自己的感觉。 果然,封立刻听出了端倪:“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没去练箭?或者说,你怎么知道我平时都去练箭的?” 自掘坟墓的秦诃一时无言以对。 “你跟踪我?”封眯起眼睛说道。那一瞬,秦诃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他的怒气。 承认了吧。秦诃破罐破摔地想着,用力点了一下头。 令他诧异的是,封却没有立刻发怒,他抬起头,正看到封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那是一种秦诃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表情,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也许比较接近从前封在球场外看自己打球时的那种目光。分不清喜怒哀乐,那双褐色的瞳孔牢牢锁住了封所有的想法,让他的表情一时深邃得无法捉摸。 半晌,封突然伸出手按在秦诃的左胸:“我打你的伤……还痛么?” 那一刻,秦诃的心突然痛了。 被封的手碰触到的那一片肌肤下隐藏的心脏,抽搐着悲鸣起来。 秦诃用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哀伤口吻说道:“封,我喜欢你,喜欢得快要发疯了。” 第五章 封没有让秦诃进房间,反而和他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吧。 封说:“等一下凌南会回来,我想你现在一定不想看见他吧?” 秦诃咬了咬牙,不知该从何说起。十分钟前自己鬼迷心窍般对封说了“我喜欢你”这样的话,可是封什么都没有回应他。 封也许早就知道了吧。秦诃想着,因为面前这个男子确实早就说过“爱上对方的人是你”这样的话了,不仅如此,秦诃也记得当时封的后一句话。 “不是我。”那个时候封说过了,爱上对方的人是秦诃,不是他。 搅动着杯中的咖啡,秦诃在氤氲的雾气中开了口。他说,封,你喜欢的人是凌南吧? 封没有说话,他的眼神仍然若有所思,脸上也依旧面无表情。 思忖片刻,秦诃终于决定要把藏在心里的疑惑问个清楚:“你喜欢的人是凌南……或者,另一个凌南吧?” 封终于动了。 他托起已经有些微凉的咖啡喝了一口,这才道:“我今晚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 “嗯?”面对这句有些不着边际的话,秦诃不解道。 封笑了,“我是不是喜欢你,或者我是不是喜欢凌南,你可以在这两个问题当中选一个。”他凑近秦诃道,“只能选一个,那么,你自己挑吧。” 秦诃犹豫了,他原本脱口就想问封是不是喜欢自己,可是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毋庸说,封肯定是不喜欢自己的。不然他不会一次一次像对待玩具一样玩弄自己,最后还将自己一脚踢开。 五分钟后。 “你是不是喜欢……凌南?”用力地绞着双手,秦诃这样问道。 一刹那,封脸上些微的笑意如潮水般退却得无影无踪,他冷冷地看着秦诃,直到看得他几乎有些怯意,这才道:“不。” “不喜欢?”秦诃骤然欣喜地道。 “如果你的意思是问我爱不爱他的话,”封直视着秦诃的眼睛道,“那我可以告诉你,一、点、也、不!” 长舒出一口气,秦诃安下心来,甚而还有些同情起了凌南。他想,自己和凌南不过都是封的玩具罢了,即使哪一个更受主人青睐些,玩的时间长久些,也不过如此。 但是封的话却在下一秒就击溃了他全部的思想。 封站起来,俯下身挨着秦诃面前说道:“你既然这么想知道我是不是爱什么人,那我不妨告诉你。不错,这世上是曾有一个人,我爱他远胜过你说的‘喜欢得快要发疯’,我爱他爱到想杀光他身边所有的男人,我爱他爱到可以亲手掐死他让他永远属于我,你满意了么?” “他是谁?”秦诃颤抖着声音问道。 “你今天只可以问一个问题,而你已经问过了,”封冷冷地说道,“但是我不介意再回答你一次,那个男人叫凌瑄,是凌南的弟弟。” * 封爱的人是凌惠的哥哥。 凌惠有两个哥哥,其中一个叫凌南。 还有一个是凌南的弟弟,叫做凌瑄。 秦诃突然全部想起来了,他对着压住他身体的男人们喊道:“让我见那个人!他不是凌瑄,他是凌瑄的哥哥!” “喂,这小子在说什么?”身边的男人们低声疑惑起来。 “别管他,我的身体已经受不了啦!”有人说着,已然跨到了床上。 然而叫山崎的人却突然出手拦住了他。 “喂,你做什么?自己就干不成,还想妨碍我不成?”男人粗声粗气地说。 “你胡说什么!”山崎正色道,“我好像记得,凌瑄从前是提过一次,说自己有个双胞胎哥哥什么的……” “就算又有怎么样?”男人不耐地挥开他的手,迫不及待地拉开自己的拉链,“他哥哥又不认识我们,为什么要跑来跟我们飙车!” “因为他喜欢封!”秦诃气急败坏地喊道,“你们还不明白么?外面那个人已经不是和你们一起创立暴走族的凌瑄了!他喜欢弟弟的爱人,他是哥哥凌南!” 门突然开了,凌南站在门口,啪啪地拍起手来。 “说得好!实在太精彩了。我哥哥喜欢封,怎么,这是他亲口告诉你的么?” 秦诃“哼”出一声鼻音,道:“你还装什么?你根本就不是凌瑄!” “你为什么说我不是凌瑄?”凌南笑了,“是不是因为封爱的人是‘凌瑄’,所以你才拼命想把我说成‘凌南’啊?”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装成自己的弟弟,但不是就是不是,跟谁喜欢谁没关系!”秦诃吼道,却在心底对凌南所说的话感到心虚。 因为自己不想看见封所爱的那个“凌瑄”,所以才拼命想证明对方是凌南么? “很遗憾,你错了,我就是凌瑄。十四岁就跟封两个人一起跑到湘南来,和家里断绝了关系,晚上挤在破旅店的床上,互相靠对方的体温来取暖的人就是我!在街头被混混纠缠,和封联手摆平了二十个人,互相为对方包扎的人就是我!在垃圾山里拣出一堆零件拼出第一部机车,直到后来组成‘暗夜舞者’、和数百人一起将封推上总长的人就是我!就是我凌瑄!” “你胡说,”秦诃奋力反驳道,“那你怎么知道封叫我……叫我婊子?那时候在场的人是凌南!” 凌南的笑意更深了,“你是个婊子,是男人的都看出来了。” “他哪配叫婊子啊,根本是个性冷感!”一边的山崎忍不住插嘴道。 一时间,秦诃只觉得血气冲上脑门,眼看压着自己的男人们都松手了,想也没想就跳起来朝身边的人挥去一拳。 可惜却一拳挥空。 身体支点的变化使秦诃支持不住地向地上摔去,但是还未接触到冰冷的地板,就被人一脚踢了起来—— 是凌南。 凌南只踢了他一脚,然后便不再动手,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秦诃,一点也不犹豫地命令道,“给我揍他!往死里打!” * 秦诃不会打架。不到一个月,几乎那一区所有的混混都知道了这件事。 那一晚从咖啡店出来以后,秦诃就再没有办法把封说“我爱的人叫凌瑄”的声音从脑际抽离。他在夜色深沉的路上茫然地走着,看浓妆艳抹的女生穿着极不合时宜的短裙走过自己身边,后来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竟一拳朝一个看着不顺眼的混混脸上挥了过去。 那天秦诃被修理得很惨,并非他打不还手,只不过他那双运起球来得心应手的手,于打架上竟然没有什么威力。到后来,秦诃只觉得自己被一群人按着,腹上被连踹了十几脚,五脏六腑恶心得只想吐。 “看你这只疯狗还敢不敢乱咬人!”莫名被秦诃挥了一拳的人用力在秦诃背上踩了一脚,这才转身准备离去。 但是秦诃却突然扬起上身,一把拉住他的腿,将他拖倒在地。在旁人尚来不及反应时,秦诃就扑到了那个男人身上,抡起拳头左右开弓起来。脸上裂开伤口的血滴下去,和男人被打出的血混合在一起留到地上,耳边一阵惊呼,终于有人抄起一根铁管砸在秦诃本来就痛得有些神志不清的头上,他的身体晃了两晃,倒在自己留下的血泊中。 秦诃不知道自己是被谁送到医院去的,隐约听说头上缝了十二针,在护士要送他去做其他检查的时候,他扯谎要上厕所,踉跄着跑出了医院。 秦诃开始不怎么珍惜自己的身体了。与其说不珍惜,不如说他开始放纵自己沉沦起来。无论醒来还是梦中,封的影像就像一部黑白的默片般在秦诃的脑海中循环不止,他发现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停下自己脱缰般的思绪——除了疼痛。 当身体的疼痛盖过神经末梢的悸动时,他才可以暂时忘却所谓“封”的这个人。 秦诃的身上开始伤痕不断,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他本来就不善打架,而且每次也根本不尽全力,通常只是狠狠地挑衅别人,然后被打得鼻青眼肿。有时候,满身是血的秦诃还会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沾满泥土的脸上忽而露出莫名所以的笑来—— 人人都说,秦诃变得有些不正常了。这流言越传越开,找他滋事的人也越来越多。本来喜欢打架的混混就不少,但身手却未必好,现在有人自愿挨打,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三年级下的那个学期,秦诃的出勤数少得可怜,本来混到这种时候,老师也不太会为难学生,能过的科目就尽量让学生们过了,然而秦诃不但不在课堂,还光明正大地在上课时间四处斗殴,春末的时候,公告栏上终于贴出了他被处分的通知。 这个消息,还是凌惠告诉秦诃的。 凌惠从秦诃混乱不堪的房间的角落中将满身是血的他拉到床上,找了条毛巾为他清洗伤口,还为他煮了一锅粥,这才开口告诉他:“秦诃,你去上上课吧,学校都记你过了。” 秦诃侧过头去,不以为然。 咬着牙犹豫了半晌,最后凌惠还是决定说出来,“你这个样子,封学长也会担心的。” 远见封—— 这是现在的秦诃的禁句。 下一秒,凌惠已经被刚才还浑身无力的秦诃翻倒在床,“你少不懂装懂了!”秦诃咬牙切齿地说道。 “不清楚状况的人是你吧?”凌惠的眼中没有一丝惧意,坦然直视着秦诃道,“对于封学长,你知道得难道比我多么?你不过和一个陌生人一样,对他一无所知吧?!” “你住口!”秦诃愤怒地吼道。 凌惠叹了一口气,道:“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一味的自暴自弃,你这样做是为了等封学长来同情你吗?” 秦诃一伸手,粗鲁地撕开了凌惠的衣服,“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你从前不是说喜欢我么?怎样,我现在就让你彻底变成我的女人!” “你需要我吗?”凌惠闭起眼睛问。 秦诃没有回答,于是她自己说了下去,“秦诃,你不需要我,就好像你觉得封学长不需要你一样。” 求求你住口!秦诃在心里喊着,嘴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凌惠的话像一枚细小的针,不偏不倚,直刺在他的伤口上,不会变成剧烈的痛,可是想拔又拔不出来。 凌惠突然拿起秦诃的手,覆盖在自己胸前。 “你的身体对我没有反应吧?”一种悲哀的声音从她唇际一闪而逝,“不仅是我……除了封学长,你的身体无论对男女都没有反应吧?” 秦诃疑惑地看着凌惠,不明白她究竟想说什么。 “我和封学长上过床,”凌惠平静地说道,只有眼神越发悲哀起来,“我跟他上床,是因为那时候我的直觉就告诉我封学长在注意你,我想把他从你身边引开,可是……” 莫名的,听到封和别人上床,秦诃就烦躁起来。 “封学长和你不一样,他的身体不会抗拒任何人,”凌惠顿了顿,然后说了那天的最后一句话,“但是,他完全不会顾及跟他上床的人的感受,而且……他睡着的时候,竟然叫出了你的名字。” * 凌惠来找过自己以后,秦诃越发的不明白封这个人了。 他的一喜一怒一言一行,全都让秦诃觉得无从猜度。有时候,秦诃也会猜测起凌瑄是个什么样的人来。毋庸说,他的心底是有些憎恨凌瑄的,和凌瑄在一起的那些照片中,封笑得像个心满意足的孩子,那样的他即使只是透过胶卷,秦诃也看得懂。 可是现在的封,秦诃却看不懂。可以让秦诃看懂的封,和凌瑄一起,消失在了世界的某个角落。 不过,秦诃想到了一个也许可以了解凌瑄的途径,就是凌南。 比起直接去问封,从凌南的口中说出的话,反而不会让秦诃觉得心惊胆战,所以有一天他确认过封不在家后,打电话去封的公寓,约凌南出来见面。 凌南指定的地方是放学后的校园。 放学后空无一人的体育馆,沉寂了整个冬天还未长出新枝的树木,秦诃意外地发现,许久未进的校园萧瑟得让他备感陌生。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凌南仍然没有来,就在秦诃百无聊赖之际,墙的另一侧隐约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给我揍他!往死里打!” 秦诃什么都来不及想,就被瞬间冲出来的一群人掀倒在地。他自嘲地笑起来,简直想在心底细数自己究竟变成了多少人专用靶子,可是,一株梧桐后两道逼人的视线却让他浑身僵硬起来。 看见他被压着打的人,居然是封。 封略微抬了一下手指,示意秦诃站起来,可是秦诃没有动,那时候闪过他脑中的念头,竟然是想看一看,如果封亲眼目睹自己被打死了,那双冷然的褐色瞳孔里会不会有一点难过。 “可是如果我死了,就看不到了呢。”低声自语着,秦诃又感到有些惋惜。继而转念想到,或许还是看不见的好。如果封只是视若无睹地面对自己的死亡,看到了不是只会让自己越加悲伤? 但是封的行动还是让秦诃无从猜测。 看到毫不还手地躺在地上任人拳打脚踢的秦诃,封居然从树木后走了出来,以快得让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解决掉了教训秦诃的家伙。 “谢……”话未说完,秦诃被封一把拎起来拖到了弓道社,并且用绳子捆在了练习用的柱子上。 “你做什么?”完全不明就里的秦诃问道。 封退到十米外,自顾拉好弓搭上箭对准了秦诃,这才说道,“你刚才是想被人打死么?” “是又如何。”无法否认的秦诃索性一口应承。 “这样被打死太难看了,不如我来动手怎样?”语毕,不等秦诃回答,便一箭射了出去—— 箭擦着秦诃的发尖,没入他头顶的柱中。 如果不是绑着秦诃的那些粗绳,这一刻他必然已经瘫倒在地。笔直射向自己的箭,让秦诃的五脏六腑都惊恐地纠结在了一起,那时候,他想也没想就喊了出来,“放开我!” 封依言解开了缚着秦诃的绳子,看着他的身体滑落下去。 然后他转过身,只丢给秦诃一句话:“没胆死,就给我好好活下去!” * 给我揍他!往死里打! 在湘南某个狭小的房间里,凌南的这句话,竟意外地与秦诃脑海中三年前的某段记忆重合起来。 身体麻痹到已经浑然不觉疼痛的秦诃,抬起红肿不堪的双眼看向凌南,“三年前,在学校体育馆找人打我的人也是你吧?” “你说什么?”凌南丝毫没有承认的意图。 秦诃也不与他争执,只是他时隔三年后才终于明白,那时候凌南是真的想打死他,就和刚才一样—— 也许说想打死他并不十分确切,然而无疑的,如果秦诃真的被打死了,凌南定然会觉得很是愉悦。 “你嫉妒我吗?”冷不防的,秦诃说出了自己想也没想过的话,“你嫉妒我,所以才三番两次想置我于死地吗?” “你小子傻啦?”一个男人讥笑道,“凌瑄嫉妒你?他和封老大好到八匹马都拉不开,他需要来嫉妒你?” 秦诃忍着痛,也以冷笑回敬对方:“那也要看他是不是真的凌瑄了。” “你怎么还纠缠不休起来了!”另一个男人骂道。 “如果他真的是凌瑄的话,那么,”秦诃把脸转向凌南道,“麻烦你告诉我,凌南现在在哪里?” “他死了。” 自称是“凌瑄”的男子低垂着眼睑说道,凌南死了。 * 被封在弓道社一箭命中头顶正上方的秦诃,终于不再找人打架了。虽然很长一段时间还是会有些小鱼小虾来挑衅他,但渐渐地身边也就风平浪静了下来。 但秦诃却觉得出奇地寂寞起来。 他自小到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孤独过。从前打篮球的时候,走到哪里都会有女生偷偷地看他,即使退出了篮球社,身边仍然不乏好友,可是几个月四处生事下来,连朋友们也都一个一个地不见了。 而最让秦诃觉得寂寞的,是现在他既无法和女人在一起,又被封拒之于千里之外。秦诃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就在他快被自己逼至穷途末路的时候,从来只是被商业广告塞满的秦诃的公寓信箱里,出现了一封奇怪的匿名信。 说是匿名信,其实也不完全正确,因为偌大的信封里只有一张照片。照片的背面用工整的宋体写着一行字:“去看看吧,你会有兴趣的。”而正面则是傍晚拍下的一家pub的门口。 开始的时候,秦诃对这封没有署名的信采取了完全置之不理的态度。也许是哪个好事之徒的恶作剧,他一面想,一面把照片和信封一起随手扔在了充斥着杂物的房间角落。但是寄信人似乎早已预见到了秦诃的反应,三天后,第二封匿名信出现了。这一次的照片换了一个角度取景,但仍然可以看出就是上一张中的pub,而背后则是什么也没有写。 第三封匿名信出现的时候,秦诃开始在意起这件事了。三封信确实给人出自同一个寄件人的感觉,但是邮戳上的地址却四散在城市的三个边缘,如果是恶作剧的话,那未免太费周章了,而且又让人觉得毫无意义。 因为孤独而倍感无聊的秦诃,开始寻找起了照片中出现的pub。 pub的名字是“ruin”,深黑色的字体夹杂在凌乱到无法分辨的图形中,常常会让人误以为它根本没有名字。秦诃在类似照片拍摄的傍晚时分站在ruin对面,拿出三张照片仔细比对了一下,然后确信这正是寄匿名信的人想让他来的地方。尔后他才意外地发现,这个pub原来离封的公寓非常近。 再然后,他就看见了封。 毫无预兆的,封从pub的门内走了出来,秦诃的身体不假思索地隐到了一根电线柱的后面。促使他本能做出这样的动作的,不仅源于他的潜意识里还不敢面对封,而且因为他在封的身后,看见了另外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秦诃完全陌生的男人,但是他的手却肆无忌惮地扒在封的腰际,封没有回应他,但是也不拒绝,两个人就这样保持着稍微有些前后的脚步,从大街上走了过去。 秦诃想也没想地跟在封的身后。“跟踪”这种行为所应该产生的罪恶感一刻也没有在他脑中闪现过,他咬着下唇,眼看着封和陌生的男子一起走进了边上的一家旅馆。 那些晚上秦诃没有回家,他坐在旅馆外墙花坛一侧的石阶上,一脸茫然地看着视线上方的房间中漏出来的昏黄灯光。封和那个男人,就在这些亮着的房间中的某一间。 那时候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究竟是什么人寄匿名信给他的?会是封自己么?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秦诃立刻又自己否定掉了。如果封想让自己觉得痛苦,绝不需要用这样迂回婉转的方式,也许—— “凌南”两个字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思绪中。 会是凌南么?如果是他,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陌生的男人和封又从旅馆内走了出来。 一夜情。秦诃出奇平静地判断道。 寄出三封匿名信把自己引到这里来看封的一夜情的人,究竟会是谁呢?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期然的,封看见了坐着的秦诃,并且一径走到他的面前,道。 我怎么会在这里?秦诃的大脑极缓慢地运作起来,从傍晚看见封开始,他就没有想清楚任何问题,而现在,他也是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理解到封询问自己的话的确切含义,并且回答道:“我跟着你过来的。” “从哪里开始?”封的语气中隐含着怒气,然而秦诃却根本没有发现道。 他只是仍然机械般地回答着:“ruin。” “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封的眼神机警地看着他,“你怎么会知道我在那家pub?不会是偶遇吧?” 秦诃反射性的摇摇头。 “那么,”封逼近他的脸庞,道,“能不能请你稍微解释一下这件事呢?我本来以为你已经没脸出现在我眼前了。” 怎么会呢?自己是怎么会出现在ruin前,并且一路跟着封来到这家陌生的旅馆外呢?如同被线牵着的木偶般,秦诃无意识地回答起封的问题来,“匿名信……” “什么?” “有人寄了三封匿名信给我,里面都是这家pub的照片,其中一封的背面,还让我过来看看,说……我会有兴趣的。” 不期然的,封的表情突然扭曲起来,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用力地绞着,直到指关节处都发白了。那一刻,秦诃清楚地感觉到,封在颤抖,并非愤怒亦不是恐惧,某种秦诃完全无法理解和想象的感情驱使着封的身体,让他痛苦地蹲下身来。 眼前那个用双手抱着头的,是秦诃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封—— 是远见封,但却更像一个陌生人。 “封……”秦诃伸出手,想要抚上封激烈颤动着的肩头,然而却被他猛力挥开,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好呆然不动。 悄无声息的几十秒,却长得像一整个世纪。 终于,封开口说话了,极罕见的不是命令或者胸有成竹的语气,而是像一个处在弱势般的人那样征询道,“你……说过你爱我吧?” 莫名所以,但秦诃还是点头应了一声。 “那你现在会不会想杀了我?”封缓慢地抬起头来,执起秦诃的双手覆在自己的项间,并且微微施力,“你会想折磨我、蹂躏我、置我于死地么?” “为什么?”秦诃大吃一惊,慌忙抽回手来。 “为什么?”封鹦鹉学舌般重复了一遍秦诃的问话,然后一偏头,显得他对这个问题相当困惑,“为什么?你看见我跟那个男人去开房间了吧?你也可以猜到我绝不止跟他一个人有过一夜情吧?你爱的发疯的人每天晚上跟不同的男人做爱,难道你不嫉妒?难道你不难过?难道你不是恨得想要亲手把我推进地狱?!” 被封从未见过的怪异神色和激烈的言词吓得呆了的秦诃,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 见状的封蓦地笑了,那是一种全然冰冷的、无机质般的笑容,封用这样决绝的表情来狠狠地嘲讽自己,他说:“我果然是不正常的。” 后面的话,他也许是说给秦诃听的,也许只是在自言自语,声音低沉得像一种拼命隐忍的呜咽。 他说,你知道么?我杀过人。 “我收到过三封匿名信,跟着来到了信中不断出现的一家lovehotel。在那里,我看到凌瑄……明明白天还跟我在一起改装机车,可是我却看见他倒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他对那个男人笑,跟给我看的笑容一模一样。还有戒指……在原宿买的戒指……很便宜,凌瑄说喜欢它独特的造型,所以我买了送给他,那个时候他还让我把戒指戴在他的左手无名指上,笑着说如果我悔婚的话就找两百台机车来碾我……但是他却把那枚戒指褪下来,含在嘴里跟那个男人接吻…… “你知道吗?那种lovehotel的墙很薄……真的很薄……我可以听见凌瑄的每一声呻吟,他隐约的淫荡不堪的叫声……一闭上眼睛,我好像就可以看见他当时的动作……他受一点小伤我就心疼得要死的肌肤,却被别的男人毫不留情地玩弄……可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不是上了他的男人,而是听起来兴奋到极点的凌瑄他自己! “我一直在想,如果有别的什么人觊觎凌瑄的话,我一定会把那个人杀了……可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即使杀光他身边所有的男人也没用,他存在于那里才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因为他存在,受他吸引的人才会靠过来……如果他不在就好了…… “那时候我真的是那么想的,如果他不在就好了……既然他已经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了,干脆就让他这样消失算了!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是我杀了他,是我亲手把他逼到了绝境……是我让凌瑄死了……” 第六章 凌南现在在哪里? 他死了。 面对这样以波澜不惊的语气说话的男子,秦诃只是用极低的声音回了他一句:“你说谎。” 没有丝毫的犹豫,也完全不像在硬撑,秦诃平静而又一针见血地回应对方。他说,你说谎,凌南。 凌南笑了,那是一种完全不可捉摸的笑容,此时此刻它这样突兀的出现在凌南脸上,让秦诃一时之间莫名所以。 秦诃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正如同他不明白凌南为什么要说自己死了一样——这个男子在没有封的世界里隐藏起自己的存在用弟弟的身份生活在全然陌生的城市,毋庸说,秦诃根本无法理解凌南的作为。 凌南的行动毫无逻辑,就如同他现在的这个笑容一般。 而后是长久的沉默,久得几乎让秦诃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他抬眼看着凌南,对方却只是深深地嵌合进了这种沉默中—— 除了细微的呼吸和偶尔的眨眼外,凌南仿如融入了风景般的纹丝不动,抑或者说,他仿如早已死在了某段时间中。 最终还是秦诃先打破了室内死寂的空气,他低声地对着面前的男子说道:“凌……南……?” 暂停的时间魔法消失了,凌南极细微地移动了一下脚步,他不再对秦诃争辩什么,转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秦诃的太阳穴处砸上了一拳。对着吃痛而晕阙起来的秦诃,他竟露出了可以称之为亲切地笑容,“你真的很纠缠不休,秦诃……和哥哥从前说过的一样。” 秦诃再一次被绑在了床头铁质的柱子上,这一次凌南并没有让一群男人进来胡作非为,他只是将秦诃一个人扔在那里,转身便想要离开。 “我真的很想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真的……”这是关上房门前,秦诃从凌南口中捕捉到的最后的词句。 * 接下来也许过了几个小时,也许是十几个小时,头隐隐作痛的秦诃完全无法确知时间的流逝,但他想凌南这一次应该并不想将自己关多久,因为完全没有人来看过他或者给他送饭—— 除非凌南真的想就此让自己从世界上消失。 秦诃纷杂的思绪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停留多久,他的理智仅用半分钟就否定掉了这个可能性,“死”这样一个字在这个时代并不是轻易就可以拿来威胁人的,而况秦诃也想不出来,在封已经死了的今天,凌南究竟还有什么非要和自己斗气到底的理由。 这个世界上已经哪里都不存在“远见封”了,不管自己和凌南再怎么挣扎,再怎么践踏对方,那个拥有一双冷然双瞳的男子,都不会再出现了。 然而,凌南始终还是做出了出乎秦诃预料之外的事。那天夜里,就在秦诃的胃因为空洞而绞痛起来的时候,窗口出现了一道红色的光,继而愈来愈高,伴随着一阵浓烈的烟味从紧闭的窗口中溢了进来。 热度渐渐升了起来。 秦诃知道,那不是自己身体的温度,噼里啪啦的爆响逐渐叩响了他的耳膜,被烟熏得已经有些钝了的大脑终于发出鸣响—— 着火了! 是凌南,一定是凌南,秦诃这才醒悟到对方说话中所含的决心,凌南真的想让自己就此消失。 秦诃扯动起被缚在床头的双手,却只是感觉到粗糙的麻绳在锉着自己的皮肤,一瞬间他绝望地想到,也许就这样去到封在的世界也不错,然而某种不知名的意识却立刻否定了他的想法。 还不能死。秦诃,你还不能死,还有什么事你仍未想起来。 究竟……是什么事呢…… 火势蔓延地越来越快,放弃了在记忆中做无谓搜索的秦诃尝试着大声喊叫来求助,可是木柴迸裂的声音远远盖过了他干裂的唇际流泻出来的几个断句,房门一点一点被熔得变了形,终于有某处倏的窜进了一株火苗,而后便势不可挡地占据了整个室内。 秦诃从床上跳起来,尽最大的努力避开将要烧到自己身上的火焰。飞溅的火星从四面八方弹落在他没有衣物遮蔽的手臂和脸上,一点一点细小的疼痛逐渐汇聚起来勾起了神经的抽搐。 “没胆死,就给我好好活下去!”突兀至极的,封的话清晰地在秦诃的耳边响起。 秦诃自嘲般地笑了起来,“一直到今天,我还不想死呢,封……没有你的这个世界,不知为何,我却还不想离开呢。”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无数神经末梢疯狂地跃动起来,拼命想要传达给秦诃一个讯息:还有什么,必然还有“什么”,我一定要知道,我一定要找到它。 一刹那,身体的疼痛隐没了。 秦诃鼓起全身的气力,拼命拉开手和柱子间的距离,将绳子放在已经点燃了被单的火尖上烤起来,一股人肉微焦的奇怪气味弥漫开来,但秦诃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一面烧一面扯,直到双手终于淌着血丝恢复了自由。 无视从手肘处开始的麻痹感,秦诃一转身从几乎完全被火焰淹没的门口冲了出去。 * 秦诃几乎可以说是以超越肉体的意志力支撑着自己回到了租的小旅馆中,无视服务台小姐充满好奇和鄙视的目光,用动作僵硬的左手食指接过钥匙,扶着楼梯把手上到三楼,花了半分钟对准钥匙孔将门打开,来不及走到床前,他的身体就在门口滑落了下去。 人的思绪有时候确实很奇怪,往往无法和身体的疲惫度同调,明明强烈的疼痛感快要将自己淹没,神经中枢却总是不愿就此沉睡下去,被灼伤的手落在冰冷地面上的触感和一幕幕有着封的画面交织着在秦诃的脑中奔腾起来。 听说人之将死的时候,往事才会这样清晰地出现在最后的记忆中。 “我……要死了么?”秦诃自嘲般地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来,“不是刚才还拼命地想活下去的么?” 只是即使在这样一个记忆异常完整的时刻,他仍然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为了“什么”而执著着,正如同他想不起来封的墓志铭究竟要刻什么一样—— 那一刻他才恍然大悟,自己所遗落的那一块碎片正是名为“墓志铭”的记忆,隐约觉得很重要,却偏偏想不起一点零星的线索,就连那块碎片存在的真实感,也早已变得如梦似幻。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某一个临界时间点,秦诃决然地停下了关于“墓志铭”的记忆转轮,他勉强支撑起身体,请服务生送来医药箱和几份报纸,用绷带凌乱不堪地包扎起了清洗过的双手,然后勉强拨通了电话。 那是一家小型私人侦探事务所的电话。广告登在报纸中缝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甚而只是用最普通的字体印上了名字,连广告词也没有想一句。然而秦诃也顾不得这许多,电话从声音听起来像是负责日常事务的中年女秘书那里转到侦探的办公室后,秦诃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人,他在七年前死了。” * 约定拿调查结果的时间是一个星期后的周三。 打完委托电话的整整三天里,秦诃一步也没有踏出过房间,只在服务生送饭来的时候才下床去开门,他躺在床上看着发黄得有些晦暗的天花板,强迫自己以睡眠来补充体力。直到第四天清晨,睡得已经有些肌肉酸痛的秦诃才终于起了床,却立刻在窗口看到了楼下凌南的身影。 两分钟后,敲门声响了起来。 这家旅馆在两间客房相邻的墙上安上了一扇小门,然而似乎是由于常年紧锁的关系,门框上锈迹斑驳,秦诃在颇有节奏的敲门声中迅速思考了一下将门踢开引起巨大声响的危险性,然后又在窗边目测了一下到地面的高度,最后他站到茶几上,打开天花板一隅通风口的网状盖板,纵身向内跃去。 几乎是在同时,门口响起了插入钥匙和转动把手的声音,进入房内的人,正是凌南—— 那一刻,秦诃几乎要为凌南的神通广大和自己的吉星高照而惊叹了。 连接通风口的管道被长年堆积的尘埃环绕着内壁,呼吸得稍微用力一些,就会觉得有飞扬的微尘飘落到自己脸上。秦诃拼命压抑着声响,一点一点地沿着管道朝不知名的地方移动着。所幸,没过多久就有一间房间空着,于是他打开通风口的盖板,跳了下去。 不知道凌南离开了没有,而或他已经发现了自己的逃跑方式追了过来?猜度不定的秦诃决定立刻离开这家旅馆,旅行包和护照都放在原来的房间里,可是秦诃却完全不想冒险回去拿—— 也许真的会死。他的理智这样告诫他。 * 秦诃用车站前的投币式电话跟侦探重新约了见面的地点,并且让他不管搜集到多少资料,先带过来让自己看一下。 “其实这件事查起来不难,七年前一名美籍华裔男子跳楼的事,也在社会版上占了一个小角落。”站在公园假山背后,侦探压低了帽檐说道。 秦诃紧张地绞着双手,用力咽了下口水,这才问道:“死的那个人是……?” “凌瑄。”侦探用异常标准的中文发音说出了这两个字,“死亡原因是从二十层的公寓楼顶坠落,警方判定为自杀。” “自杀……真的是自杀么?”秦诃的脑海瞬间被封“是我杀了他”的悲泣声音环绕起来,小心翼翼地向对方确认道。 侦探从公事包中取出一份文件递给秦诃,一边将其中的大意告诉秦诃,“警方仔细勘察过了现场,没有任何他杀和挣扎的痕迹,而且据当时目击凌瑄坠楼的证人的口供来看,似乎也没有什么可疑人物在现场出现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见侦探欲言又止,秦诃急忙追问。 “只不过,我那个弟弟在自杀前的半个月,就已经从湘南的公寓中消失了,没有任何人见过他。”冷不防,假山的另一侧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来,凌南脸上挂着森冷的笑容,笔直地朝秦诃走过来。 秦诃本能地退后一步,吃惊地看向身边的侦探,然而对方也正以一副出乎意料的神情嗫嚅着,“凌……瑄……?!” “小林忠尚私人侦探,不如我们谈个条件如何?请你立刻跟这件案子撇清关系,而我会付给你比这家伙多五倍的尾金,”凌南一面说,一面以眼角的余光牵制着秦诃,“当然,即使你不同意我也不会勉强,但总可以做到后果自负吧?” 小林侦探没有回答,只是以无声的口型不停地重复着“凌瑄”两个字,黑色的瞳孔中隐约流露出压抑的恐惧来,转身踉跄着跑了开去。 转过三十度,凌南将视线全部投注在秦诃身上。 “你想怎么样?”被火灼烧过的双手剧烈地疼痛起来,埋藏在记忆里的伤痕比真实更加令秦诃的身体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 “我想怎么样?”凌南重复了一遍秦诃的话,继而笑得越发亲切了,“我只是让你知道你想要了解的真相罢了……既然你这么执著于所谓的真相。” “你果然是凌南。”秦诃咬牙切齿地说道。 凌南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这个动作让他一头漂亮的黑发呈不规则曲线般在空气中飞扬起来,“我是凌南,也是凌瑄,只要我想,我就可以是任何人。” 秦诃一偏头,“什么意思?” 而凌南却答非所问:“你知道刚才那个草包侦探为什么见到我像见了鬼一样么?” “……”秦诃开始隐约可以感觉到“真实”的某些碎片了。 对话中止,凌南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他以为我是凌瑄,呵呵,在他的整个调查过程中,‘双胞胎’和‘凌南’这样的字眼一次也没有出现过……一次也没有。换句话说,你可以知道真相,然而那也不过是我施舍于你知道的真相罢了。” 沉默。秦诃已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回应眼前的凌南了。这个经常一脸笑容的男子,有着真正会把人推入地狱的眼神。 凌南突然伸出食指,缓缓地对准了秦诃的太阳穴,“其实,你为什么不干脆全忘掉呢?把我、封、还有你喜欢男人的这件事全部忘掉,去过正常人的幸福生活不是更好么?” “你以为我不想吗?!”秦诃终于积聚起一点反驳的力量,一口气地吼了出来。 “你不想!”没有任何犹豫,凌南斩钉截铁般地说道,“如果你想,那有些事你就永远也不会想起来……” “什么?” 再一次的转换话题,凌南道:“你真的想了解所有的真相么?” 点头。秦诃也毫不犹疑地点头。 “跟我来。” * 所谓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它真的存在于某处么? 其实秦诃并不能肯定地回答“真相是否存在”这个问题本身,驱使着他的脚步不停歇地跟在凌南身后的,只有对于某些既存事实之虚伪性的强烈直觉——或者说,只有他对于自己记忆中所存在的某些片段的无由否定。 “到了。” 阴暗小巷内破旧公寓前锈迹斑驳的大门,这一点倒并不值得十分惊讶,让秦诃略感不解的是,凌南所谓可以了解所有真相的地方,竟然是一个全然黑暗的房间;而更让他无从理解的是,在铁门打开的咯吱声中,他的心底竟涌起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请进。”凌南做个手势,将秦诃让进房间,转而以极快的速度关门上锁,空气被铁门和地面摩擦的刺耳声线划破,如同猫的爪子在人心上抓了一下般得难受。 “你干什么!”秦诃转身用力地捶打铁门,然而却只是在室内留下了钝响的回声。 隔着一扇铁门,他却几乎可以感觉到凌南在笑,冷冷的冷冷的、毫无温度可言却又标准得无可挑剔的笑容。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么?所以我才带你来的啊,”声音穿过许多阻碍到达秦诃耳膜的时候,已经有些变了调,“凌瑄死前的一个月,就是被封关在了这间房间里。” “……什么?”秦诃的声音微颤了一下,转头环顾起四周来。 说是环顾,其实不过就是将视线胡乱地变换着角度,然而无论怎样变换也没有用,一双正常的眼睛只需要三秒就可以确认,这间屋子里没有光线—— 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一点的光线,亦没有。 全然的黑暗。如同落进深海中横无际涯般的黑暗。 “这里是……”仅只三个字,秦诃再无法说出任何语言。 铁门自外侧传来一声闷响,隐约像是被人踹了一脚,然后是凌南的声音:“你一直想知道的事,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错,死的人是凌瑄,而且确实是自杀,只不过他原来是个开朗活泼和自杀二字根本扯不上边的人……他之所以会自杀,是因为被封关在这间屋子里以至于几乎要发疯了,不如你也在封所爱的人待过的屋子里好好感受一下吧,也许会生出什么共鸣也不一定,呵呵。” “多久……”混沌的回忆一下一下地叩着秦诃脑中的某一点,他用恍惚的声音问道,“你要关我多久?” “关多久才好呢,”门外的凌南愉快地打了个响指道,“就到死为止,如何?” 不对! 不是这一句。 凌南似乎走远了,门外再没有任何声响,剩下的只有秦诃心底的轰鸣超越了耳部的听觉在清楚地告诉他一件事—— 这个屋子的使用期限,并不应该是到死为止。 * 从封在ruin里说出“是我杀了凌瑄”然后摔门而去以后,已经过了四天又十七小时二十四分五十八秒——当秦诃盯着手表这样想的时候,秒针再一次爬过了七个小格。 无计可施。比篮球赛第四节只剩下最后两秒比分还落后六分更加得接近核心和无计可施。 就在这个时候,秦诃意外地接到了凌惠的电话。 “我哥走了。”凌惠开门见山地说道。 “凌南?”秦诃吃了一惊,名为“凌南”的人的一言一行,永远让他觉得摸不着头脑。 “嗯,”话筒另一侧传来轻微的呼吸声,凌惠思索了半晌才道,“他乘今天第一班客机回美国了。” “呼……”不知为何,秦诃就是想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仿佛凌南一走,所有的问题皆可以迎刃而解般。 然而事实却不可能这么简单。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就这样,拜。” 电话被对方切断了,听筒中响起“嘟、嘟、嘟”的忙音。问题仍然真真切切地存在于那里,就如同若果不挂上电话,无论再怎样掩紧双耳,也无法阻断这规律到刺耳的忙音般。 赌一次吧。 秦诃这样对自己说,拨通了封公寓的电话。他知道封不喜欢接电话,如果他想要漠视铃声,那么即使你将电话线打到融化,他也仍然不会来接。不拔电话线,不停机,封承认着电话的存在,只是无视它并非摆设这个事实罢了。 赌一次,如果封在铃声响起的二十下之内接电话,我就…… 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九、二十。 放下电话,秦诃站起身,拿起外套走出房门—— 有些事无论如何都要去做,因为你永远无法将它规避。 * 站在一个熟悉的地方,敲一扇熟悉的门,等待一张熟悉的脸庞出现。不知为何,这种感觉却让秦诃觉得无比陌生。 一瞬间,封的无动于衷焦躁不安笑意微展双眉紧蹙、所有这些表情全都隐没到了夜幕的另一侧,秦诃的眼里只看见了那一天的深沉绝望,那一天的、深沉绝望的封。 封来应门了。 与其说是应门,不如说是堵门。看清了来人是谁后,封只是冷然地站在门口,不说话,也没有流露出一丝想要将秦诃请进门内的眼神。 “我不会走。”秦诃对着无声的空气说道。如果说人一生只能用一次后悔药,那么他绝不想用在这里。 叹了一口气,封竟然不再坚持,“你来干什么?” 这个问题让秦诃立时一愣,自己只是想来,有些什么思想逼得他不得不来,然而来干什么,他却全然没有想过。 低下头,封睨视着秦诃道:“难道你不怕我这个杀人凶手?” 对了,就是这个“什么”! “我想知道真相。”秦诃略微提高了音量道。 挑起两道眉,封不耐地问道:“什么真相?如果是杀人这件事的话,你不必再抱什么希望了。” “希望?”秦诃苦笑起来,“我还敢抱什么希望么?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是全部的事实。”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封这样说的时候,秦诃清楚地看见他眼中曾有的深沉绝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捉摸的空洞感,藏在那双淡褐色瞳孔后的思想,仿如从无底洞的洞口开始下坠,一直、一直无法停下来,以至于连思想的主人都忘记了去寻回它们。 “你真的记得吗?”秦诃举起手,将他覆在封的眼睑之上,“你相信存在于你回忆中的不是虚伪的假象么?” “不是!” “如果不是,你就证明给我看。” 封甩开秦诃左手的动作分明极尽优雅,被风托起的发梢看起来却像一头狂暴野兽的鬃毛,他不再争辩什么,大步走过秦诃身侧,将自己没入夕阳渐沉的余晖中。 * 封走得很快,以至于秦诃几乎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他身后,然而秦诃不敢出声打扰封。血色的落日之光将封的影子照得一片残红,他头也不回地走,甚至没有确认过秦诃是否还跟在他身后。在某一个瞬间,秦诃甚至想拉住封的手让他别再走下去—— 因为封就好像一步一步走在黄泉比良坡上。 “到了。” 破旧的公寓,锈迹斑驳的大门,咯吱咯吱的声响昭示着这里的年久失修。 “这里是?”秦诃一眼扫过室内,却寻不到半点光线,连忙将视线收回来,不明所以地看向封。 “进去。”不像命令也绝非邀请的口吻,封不带半点温度地说道。 “可是里面……”犹豫。 “进去,”如同被西伯利亚的海水滤过般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你不是想知道真相么?那就进去。” 一咬牙,秦诃举步便走进室内,待他回转身时,封早已将铁门拉起,还挂上一把似乎以巨斧也无力砸开的大锁。 “你干什么?”秦诃慌忙叫道。 封将双手的食指交叉在一起,做出“十”的样子来,“只要十天,你就会明白真相到底是什么。” “十天……么。”轰隆隆地关门声响起来,铁门被彻底合上了最后一丝缝隙,可以被人类双眼所捕获的光芒,从这间屋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恐惧。被未知的黑暗所虏获的无边无际的恐惧。 秦诃转过身,疯狂地敲打起门来,“开门,封,快开门!让我出去!” “刷”的一声,铁门上被拉开一条横着的铁片,封的视线从二十乘十五厘米的有限空间中射了进来,如同悬在井口的太阳,让人一时无法逼视。 “想出来么?”封勾起嘴角,作了一个绝对无法让人感觉出笑意的动作。 “嗯!”秦诃一个劲地点着头,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全然的黑暗更恐怖,那就只能是全然的未知的空无一物的黑暗了。 然而封并没有回应秦诃的眼神,他仍然只是用双手交叉出一个十字来,“想要知道真相的人是你自己。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这间屋子你只需要待十天,一天也不会多。” 铁板被人推着,眼看又将闭合起来,秦诃连忙伸手去挡,铁锈倾斜着嵌进了他的手心,暗红色的血沿着铁门淌落下去,看不见一点踪迹。 “放手。”封没有松手,反而更用力地推了一下铁板,秦诃吃痛,将手缩了回来。 铁板被严丝合缝地关了起来,秦诃隐约听到铁门外传来沉闷的上锁声,待他再用手从内侧去推铁板时,已然推不开了。 “只要十天,”封最后一次重复道,“然后我们就可以永远从对方面前消失了。” 第七章 十天。 秦诃靠墙坐在地板上,用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然后对着深沉的黑暗苦笑起来。 十天这样的概念,只不过是用来告诉可以看见时间流逝的人的东西罢了。 对于自己来说,所谓十天,和一个月、一季、乃至一年,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 被独自遗落在全然的黑暗中的人,看不见时间与生命变化的轨迹。 开始的时候,秦诃还可以借着饥饿来袭的时间自嘲又熬过了半天,然而封却没有出现,他仿如早已遗忘了正似荒岛求存般的秦诃—— 封,食物,水,光明,始终都没有出现。 再后来,秦诃的生物钟就完全被那种无止无尽的黑暗混淆了,他的胃从绞痛变成了麻痹,身体像一台被过度搁置的机器般自行停止了运作,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在扰乱这间屋子中死寂的空气。 秦诃不再沉眠,抑或者说,他无法在这片黑夜中阖上双目。 即使睁着眼睛亦无法看见任何光亮,瞳孔的变化在此时此地全然无效,然而他只是骇于某些色彩—— 在全然的黑暗中,于他的脑际翻腾不止的色彩。 人类超越常识的思维能力让他对于闭上双眼就会浮现出来的假想之物恐惧不已,而在切断了声响的室内,耳鸣更如同凌晨的鸣笛声般挥之不去。 对于这样的死寂,秦诃只能苦笑。 一边嘲讽着自己的怯懦,一边又无法从这种怯懦中被释放出来。 电光火石间,从前读过的《gonewiththewind》中的某个情节横亘进他的思考回路。他想起那个在黑暗中害怕的大声哭喊的小美蓝,想起慌忙为她点灯的瑞特——大声斥责斯嘉丽的瑞特,抱着美蓝安慰她的瑞特,用温暖的烛光驱散黑暗的瑞特。 “救救我……”一声几不可闻的话音从秦诃沙哑的口中流泻出来,继而变成撕裂空气的高喊,“救救我,瑞特!救救我……救救我,封!封……” 声音在墙壁间碰撞着,发出比原先更加零散的回声,门口的方向没有一点动静,那扇将一切希望阻隔起来的铁门,仍然纹丝不动地拒绝着连接起内外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突然,秦诃支撑起身体里残存的全部力气从地上站立起来,向着铁门的方向跑过去,手在接触到凹凸不平的铁锈后,他用力地捶打起门来。 “开门!封,开门!”刺耳的声响震痛了秦诃的耳膜,但是他全然不顾,“快开门!让我出去!封,你这个混蛋,听见了没有!” 粘热的液体在秦诃的手与铁门之间蜿蜒开来,伴随着每一下捶打铁门的动作,手上的疼痛也逐渐清晰起来,然而的秦诃的喊声却越来越大:“远见封!让我出去!我要离开这里,你听见没有?你想杀了我吗?!” “嘶”的一声,门上的铁板被瞬间抽开,白色的月光从狭小的通道争先恐后地落进室内,几乎要灼伤了秦诃的眼睛。 秦诃举起左手挡在额前,眯起双目朝铁板外看去,封正从那里看着他,苍白的脸冰冷的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我不想杀你。”沉默半晌,他这样说道。 “什么?”秦诃不解地偏了偏头,他的思维还没有从之前全然的孤独中恢复过来。 封以极细小的动作皱了皱眉,看得出他并不想重复这个问题,然而在秦诃失去焦点的瞳孔的注视下,他还是缓缓地开了口:“我把你关在这间屋子里,并不是想对你怎么样。只不过是你想要知道真相,所以我把真相你告诉而已。” “这里有真相?”秦诃激动地放下手,迎着对他来说还过于刺目的月光吼道,“你是说我可以在这间空无一物全黑的房子里找到所谓的真相?!” 而封,居然点了点头。 “开什么玩笑!”秦诃一拳打在铁门上,门颤颤巍巍地摇摆了几下,但是门外的封却一动也不动,甚至连双眼都没有眨过。 “让我出去。”秦诃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道。现在的他只能清楚地明白一个事实,那就是如果这块铁板再一次被封合上的话,他一定会因为受不了这黑暗而发疯的。 然而这一次,封却摇了摇头。 “浑蛋!开门!”秦诃失去耐心地吼道。 封交叉起十指竖在面前道,“十天。一开始我就告诉你了,你要在里面待十天。” “我在这里待了岂止十天!” “三天,”封看着带日期显示的手表,确认般地说道,“或者说现在是第四天,七十九个小时。” “只有……三天么……”秦诃将手支在门上叹息着,“可是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 封定了一定,然后对秦诃道,“你把脸靠过来。” “什么?” 封用手一指抽开铁板后露出的空间,“过来,让我仔细看看你。” 充满狐疑的,秦诃还是依言将脸移近那里。 一刹那,封就捕获了秦诃的双唇。那是一个深得几乎让人感觉疼痛的吻,两张干裂的唇紧紧地贴在一起,没有双手的交握、没有体温的流动,就只有双唇紧密相合着。 秦诃的喉间溢出一声低吟,转而伸出舌尖回应起封来。就在这个时候,封退开了一步。 “你为什么不推开我?”封垂下眼睑问道,“你还爱我么?” “我……”秦诃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任何语言来问答这个问题。 还爱么? 深爱着别人的封,杀死了深爱之人的封,将自己禁锢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的封,自己,还爱他么……? 空气里流淌着沉寂的因子。 封始终没有抬起眼来,他的脸倏得看起来无比落寞,似乎在等一个答案,又好似早已了然于胸。 秦诃的胸口开始钝痛起来。停止了的身体机能,在某个瞬间突然醒觉过来,提醒着他还有些混沌的大脑—— “爱。” 他的口中轻微地发出一个颤音来,“我还是爱你,封。” 封的脸终于抬了起来,凑近了他的秦诃这才发现,那也是一张疲惫地无以复加的脸,没有任何血色的暴露在苍茫月色下。 “封……你不会一直在这里吧?” 没有否认的,沉默。 “为什么……?”为了什么,真相究竟是什么,秦诃逼视着封道。 “我也有想知道的事。” “想知道的……事?”秦诃确认般地重复了一遍。 封再一次点头,“也许七天以后,你就再也说不出‘爱’这个字了。” “不会。”秦诃坚定地摇头道。 “会的!”封急躁地说道,“这个世界上可以凌驾于爱的东西太多了……包括黑暗,包括嫉妒……七天之后你就会明白,所谓‘爱’其实是种多么脆弱的东西。” 秦诃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他背对着门坐了下来,“我不走了,封。你想知道的,不就是爱究竟能否凌驾于黑暗和嫉妒这件事么?那么我就让你看看证据,我不出去了!” 门外响起轻微的摩擦声,封似乎也坐到了地上,隔着铁门,秦诃却几乎可以感觉到封的体温,他说:“告诉我吧,封,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我。” * interlude:inthedarkness soliloquist:远见封 那个时候,我和凌瑄好得以为全世界哪怕连空气都不能阻隔在我们之间,所以我们两个人离家出走、去了湘南。我们只是想两个人可以生活在一起,仅此而已。 开始的时候,我们两个每晚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因为几乎没有从家里带什么钱出来,所以不得不拼命打工……我们找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在机车修理店中帮忙,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凌瑄喜欢上了飙车。 我喜欢的东西是弓道,但如果是凌瑄喜欢的事,那么一起做也无妨,我们用几个月来一起搜集的零件拼装成了第一部机车,车子开出去晃晃悠悠的,可是凌瑄当时开心极了。他飙车的时候根本不握刹车,迫得我我必须紧跟在他身边,后来身后的机车越跟越多,我们就组成了一个暴走族。 对于可以让凌瑄高兴的事,我一件也没有后悔过,可是也许我们真的不应该跟这么多人在一起玩什么同伴游戏……我总是担心凌瑄有一天会不属于我一个人,我希望他可以只看着我,只在乎我的存在——就好像我是怎么在乎他的一样。 可是不行。 凌瑄有种天生的魔力,跟任何人在一起都可以笑得很开心,谁都喜欢跟他做朋友,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我们的暴走族,越来越多的人靠在他身边—— 而我只能忍耐。 我很想让他身边所有的人都消失,可是那样做他一定会难过,所以我只能忍耐。 再后来的某一天,我就知道我的忍耐是绝对错误的了。 我说过,那一天,我在lovehotel里看见了凌瑄和别的男人做爱。 那个时候,我确确实实想杀了那个男人,但是比那种愿望更清晰的,是我终于明白了,只有凌瑄存在于那里,才是真正的罪恶。只要他还存在于人们的视线中,就绝不可能只属于我一个人,即使我们来到湘南这样一个原本陌生的地方,也无法规避这个事实。 …… 我在那天晚上让一间周围均已废弃的房间变成了地狱,然后在第二天将凌瑄亲手推了进去。 那是没有光明、没有希望、没有时间流逝的完全死寂的地狱—— 对,就像现在的这个地狱一样。 其实,我一直都在门外等着,听见凌瑄从开始的喊叫慢慢变成低声喘息——然而他为什么不求我饶恕他?他为什么只字不提自己的罪孽?! 我找到了那天和凌瑄上床的男人,划伤了他的眼睛、弄坏了他的声带,将铁门上的板抽开让凌瑄看他的样子。 我要让凌瑄知道,这个废人是绝对无法拯救他的!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凌瑄吃惊得无以复加,他睁大了充血的眼睛看着我,他叫我放了那个男人,说不关他的事。 他对着我大声嘶吼,说你有什么资格随意践踏无辜的人! 而后我笑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心痛得想要笑过,我手上那个男人是无辜的,有罪的是我,凌瑄的这个想法让我大笑不止。 我把男人扔在地上,用蝴蝶刀挑开了他的衣服,生锈的刀尖在他胸口留下一条血痕,那个男人像虫一样地扭动起来,拼命想要逃离,然后被我一脚踩住。 我笑着问凌瑄,你就喜欢这样的男人么?这样的男人就可以让你兴奋么? 远见封,你这浑蛋! 我还记得,凌瑄是这样骂我的,他说,我们什么也没有做,你凭什么来兴师问罪。 原来那种事情于他,不过就像没有犯下任何错误一样。 我说,凌瑄,你手上的戒指呢?那个要跟我结婚的凭证呢? 他的脸刷得白了,嗫嚅着声音,说戒指掉了。 我越来越想笑,笑得几乎要流下眼泪来,我蹲下身拉起那个男人,将手指戳进他的喉间,我说,是掉在这里么? 凌瑄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来看着我,他说,你这疯子,这怎么可能? 我是疯子,我点点头赞同道,我若不是疯子,就不会到现在还对你执迷不悟。 封…… 不要叫我……我捂住耳朵,不想听见凌瑄的声音……我怕自己就这样原谅了他,他不可原谅,他和地上的这个男人,都不可原谅! 我将鞋尖抵在了男人的两腿之间,他破碎的声带中立刻传来一声难听的呻吟,身体也随着我的动作而缓慢地扭动起来。 我听见凌瑄喊着,别这样,别这样,封! 为什么别这样?为什么我就不可以这样? 难道我也要疼惜你的男人么? 我坐在男人身边,用手逗弄起他来,他身体的反应果然越来越强烈,最后还拼命地抬起了腰来。 想要我进去么?我这样问的时候,他用力地点着头。 怎么办?我在月色下看着凌瑄惨白的脸,你的男人想要我侵犯他,怎么办? 没等他回答,我就在那个男人身上抽动起来,凌瑄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我的耳膜……他说,求你了封,别这样,不要对别人…… 你希望我的身心都献祭给你么?你希望所有的男人都只对你一个人忠诚么? 我看着凌瑄痛苦到扭曲的脸,一种报复的快感截然而生,伸手就把铁板关了起来,然后踢开了身下的男人。 天亮的时候,我将一杯水放进屋内,凌瑄倒在地上没有动,可是我拼命阻止自己的脚步迈向他。第二天,杯子空了,于是我再倒了一杯水进去。到第十天的时候,铁门被极轻地叩动起来,凌瑄说,封,我知道你在外面,让我出去,我有话对你说。 过了一会,他又说,封,你如果决心不让我出去的话,至少帮我联系一下殡仪馆。 然后我打开了门。 凌瑄几乎是从门里跌出来的……就跌在我的胸口,可是我们都迅速地退开了一步。 你想杀了我吗?凌瑄抬眼问我。 我想么?我扪心自问并不想,我只是想让他属于我一个人罢了。 他好像猜透了我的想法,突然点了点头,仿如下定了什么决心。他说,封,我曾经很爱你,只爱你一个人……可是我绝对没办法认同你的做法,所以你不要亲自动手了,你想做的事,我来帮你完成。只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如果我完成了你的愿望,你就要好好活下去,不要再伤害别人,更不要伤害自己。 停顿了五秒,凌瑄再一次开口,他说,我一定会完完全全地属于你一个人,因为我只爱过你一个人,从我的诺言实践的时候开始,你给我好好活下去。 然后凌瑄走了,极缓慢、极吃力地走了,而我竟没有气力上前拉住他。 我一直在原地等着,等他办完所有的事来实践他的诺言。 我想,即使去到深山密林也好,只有我们两个人,再也不用为别人的事烦恼,我会原谅凌瑄的,只有这一次,绝对会原谅他。 半小时后我收到凌瑄的短信,屏幕上蓝色的字因为电量不足而不断闪烁着: 我去实践我的诺言了,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最后说过的话。 当天晚上的新闻中播出了一条简短的消息,一名十六岁美籍华裔男子,跳楼身亡。 interlude终了 * “秦诃,你睡着了么?”声音从头顶上方的铁板处传进来,和月光一起缠绕住秦诃抱紧的双腿,他的脸隐匿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半晌,秦诃才终于回了一声,“没有。” 没有任何语言。 这一刻,秦诃几乎可以和曾经置身于同样环境的凌瑄同调,对黑暗的恐惧、对恋人的绝望、还有对无法预知的未来的深深疲惫—— 对“生”的厌倦。 “凌瑄让我好好活着,所以我才出现在这里,可是我始终觉得,不应该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封这样说道。 秦诃站了起来,从有限的空间俯视着封道:“怎么会不应该……凌瑄希望你幸福,如此而已,他已经疲于寻找的幸福,希望你可以找到而已。” “将自己最爱的人逼至绝境的人可以得到幸福么?”封冷笑道。 “那个人只是想要赎罪而已,事情并不是从你的错误开始的……”秦诃伸出手,从内侧费力地合上了铁板,在最后一丝空隙中,他将这句话告诉了封,“我会证明给你看,也有不会被这个地狱击败的人。” …… 十天。 两百四十个小时。 在某些时候,它就像两百四十天一样漫长,而最后秦诃终于等到了铁门再次给开启的那一瞬。 夕阳的光线温柔地落在了封寂寥的背上,秦诃跑过去,伸出双手环抱住了封,他说:“我很害怕,在那个地狱里,全然的黑暗和未知的恐惧都让我身心发凉,可是我仍然爱你,即使那个人的怨灵现在也还跟在你的背后,我也依然可以说出来——我爱你,封。” 这个世界上总有地狱的业火无法烧毁的东西,即使再怎样让人胆颤心惊,也总有不忍放手的感情,秦诃曾以为那片横无际涯的黑暗会吞噬掉他心中最后一点温暖的部分,但是他现在明白自己错了—— 暗夜如何遮天蔽日总无法湮没心中曾有的悸动,而名为“爱”的千丝万缕,就挣扎着从闪耀星火的缺口中奔涌而出。 “我也许比凌瑄还要爱你,封,”身体颤抖着,却绝不放开环着封的双手,秦诃道,“不,我‘会’比凌瑄还要爱你,哪怕你真的杀过人也无所谓。” “你算是在救赎我么?”封低声道。 秦诃贴在封的背后摇了摇头,“我有什么资格救赎你?我只是在救我们两个人罢了。” 绕过封的身体,他直视着封的双瞳说道:“如果你有那么一点点相信我的话,那么我们走吧,到没有凌瑄、没有凌南、没有任何回忆的地方去。” 封点了点头,他阖上眼睑,既没有坚定的目光也不存犹疑,他只是点了点头,他唯一的决定是相信秦诃—— 因为他已经再没有别的什么可以相信了。 * 封和秦诃去了一个偏远的小镇,那里有干净的天空湛蓝的海岸新鲜的空气和安谧的空间,他们以兄弟的身份从和蔼的房东太太那里租了一间带家具的公寓,开始了不用在回忆中痛苦的生活。 小镇没有开发旅游业,大片的海滩从公寓的窗口看起来空空荡荡,偶尔有年轻的妇人停下婴儿车抱着孩子坐在那里。 秦诃很喜欢那片海,也常常拉着封在夕阳西下后去海滩上散步。那里有着超越尘世的宁静,即使是两个男子,也可以安心地执手走过。 秦诃学会的生平第一个菜是蕃茄炒蛋。 因为小镇人少,叫外卖也不方便,秦诃迫不得已站在了厨房中央,那时封双手插在衣袋中,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看什么,你也来帮忙啊。”扫视了一眼遍地的蛋壳,秦诃满头大汗地说道。 而封只是耸了耸肩,嘴角露出隐约的笑意来,“既然说了要一个人作出顿像样的饭菜来,男人怎么能轻易食言。”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么……”秦诃手上淌着番茄汁,一边不满地嘟囔着,“那你就站在边上看好戏吧,等会儿没饭吃可别抱怨。” “没关系,”封走到秦诃身后,道,“没饭吃的话,就吃你好了。” 满溢的幸福感。 一个月后是封的生日,秦诃偷偷策划着要给封买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所以便一气接下了三份兼职——白天帮邮局送快递,傍晚在蛋糕店推销打折蛋糕,若有多的便带回家做甜点,一个星期中有两次为一家小地质研究所上山采集岩石样本。 “我们已经到了食不果腹的地步了么?”某天对于长期见不到秦诃深感不满的封终于奇道,“你干什么每天要做十几个小时的兼职?” “秘密!”想要给封一个惊喜的秦诃守口如瓶道。 封一把从背后抱住秦诃,不顾他挣扎着说自己一身是汗,道:“明天开始我跟你去做一样的兼职。” “什么?”秦诃低呼一声,然后立刻予以否决,“不行!” “反对无效,”封毫不让步的开口,“我不要一个人呆在家里。” 秦诃笑了,封在跟他撒娇,这个想法让他开心不已。 “你就乖乖做个贤妻良母,在家准备好宵夜等我吧。” “贤妻良母!”封不悦地提高了音量,“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秦诃大笑,“清楚得不得了。” 封也笑了,混合着天真与邪恶的笑容,“那我现在就告诉你谁才是该做贤妻良母的人……用身体。” “我投降,我投降!”被封压在身下的秦诃讨饶道,“明天一早还要去打工,大人您就放过小的吧。” “现在才说太晚了。”封哪里肯放手,双手抱起秦诃扔到床上,抬脚踢掉了壁灯的开关。 * 六点,闹钟准时地响起。 秦诃迅速起身按掉闹钟,不让它吵醒仍在熟睡的封,紧接着就感到腰部一阵疼痛。 明明很痛,心里却溢满了幸福的感觉,低头在封的唇上印下一吻,而后才起床穿衣。 天还未全亮,却已透着山雨欲来的阴霾,秦诃迟疑了两秒,还是背着背包出门了。 今天也要去山中采集岩石样本,山并不高,却陡得厉害,因此几乎没有什么人穿行,泥土稍微平整的地方是唯一可走的路。秦诃小心翼翼地踩着乱石向上攀登而去,稍微踩重些的时候,会有石头从脚下滚落到山底,看不真切。 向上爬了一阵,天却始终没有亮起来,反而聚集起越来越厚的云层,终于,随着第一滴雨滴的落下,天地迅速被延绵的雨幕连在了一起。 “糟糕!”秦诃低咒了一声。暴雨会将山上的泥石冲得松软,万一支持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掉下去便完蛋了,唯今之计只有赶紧找个结实的平台坐下来,等雨停再下山。 秦诃环顾了一遍四周,最近的平台离自己不到十米,当即小心翼翼地朝那边移动过去,然而就在快要接近目的地的时候,左脚下踩着的一块石头猛然松动起来、直笔笔地朝山脚掉了下去,使得他的身体顿时不稳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平台上突然伸过一只手来,却是封。 “你怎么在这?”秦诃大吃一惊。 “别说这些了,把手给我!”封焦急地吼道。 秦诃依言用力伸出手去,和封的手交握在一起,就在此时,他右脚下的石头也突然失势,没有任何支撑的身体下落了几分,连带封也被拖动了几分。 雨越下越大,打在脸上竟有疼痛的感觉,秦诃一张嘴,雨水便争先恐后地灌涌进他口中,然而他哪里顾得上这些,对着封大声吼道:“封,快放手!” “你说什么傻话!”封对着他回吼。 “雨太大了,你很难把我拉上去,再不放手,连你也要掉下来了!” 封不理他的话,道,“白痴才会在现在放手。” 身体在慢慢地下沉,清楚感觉到这一点秦诃不禁焦躁起来,甩动着被封拉住的手道,“白痴现在才不放手!你非要跟我一起掉下去吗?!” “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封一面说,一面用力向上拉,无奈山势太陡峭,一时间竟拉不起来。 “你快放手!没撑到安全的地方是我自己笨,你给我好好活下去!” “你如果掉下去了我怎么好好活下去!!”封终于忍不住大吼道。 秦诃吃了一惊,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做答,就在这时,平台的一角塌陷下来,他只觉得封用力抱紧了自己的身体,两个人一起朝下坠落而去。 第八章 “醒醒,快醒醒,秦诃。”遥远的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声音,然后是脸颊被轻轻地拍打着,秦诃勉强睁开双眼,正看见封的脸从上方焦急地看着自己。 “……封。”记忆迅速地串联起来,伸出手抚上他的脸,秦诃道,“我们都还活着……太好了。” “嗯,太好了,你没受伤。”封点了点头。 这一说,秦诃才猛然醒觉,起身将封从上之下扫视一遍,发现他的小腿正流着血,被减小的雨势冲成一条溪流。 胸口一痛,秦诃一面撕下上衣给封包扎伤口,一面没好气地说道,“我当时叫你放手你都没听见么!看看这伤口!” 封笑起来,一把抱紧了秦诃,“你没事就好了。” “哪里好了!”秦诃小心翼翼地在封的小腿处打了个结,然后担心地问他,“痛么?” “不痛。” “怎么可能不痛!” “那你还问我。” “你要老实回答啊!” “究竟伤口在我身上还是在你身上……”封无奈的叹了口气,眼神却透着笑意。 秦诃看见不远处的背包,就要过去翻找手机查看能不能用,却被封拉住了,“我们就这样坐一会好么?” 迟疑片刻,两个人还是背靠着树并排坐下了。 “掉下去的那一瞬间我真的很怕。”封低声说道。 秦诃点头,“我也怕啊,那种时候谁不怕。” “我不是怕自己会摔死,我只是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从来不知道,这种感情也会在自己身上出现。” 秦诃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一般,摒住了呼吸,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从一开始就……喜欢着你,秦诃。” 颤抖,不知是因寒冷还是震惊而引发的颤抖,秦诃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他侧转身看着封,仍然没办法发出半点声响。 * interlude:intherain soliloquist:远见封 并非是第一眼开始,但确实从很久以前,我就喜欢你了,秦诃。 从我离开湘南来到这个城市以后,你是第一个让我发现光亮的人,在几千万单调的色彩中,只有你鲜活地跃动在那里。 我喜欢打篮球的你,那个单纯的因为篮球而生机勃勃的你,我也知道你并不是个坚强勇敢到完美的人,然而你总有些奇异的地方在闪光,我想我没办法很好的表达出那种东西—— 只不过我正是为那些东西而吸引的。 可是我无法对你说,这并不是你能不能接受男人的问题,而是我本身的问题。 我想,如果你和我在一起,也许会变成另一个凌瑄,也许又会因为我而丢失了未来。 一面想避开你,一面又不由自主地靠近你身边,对于这样的自己,我也无能为力。所以我才吻了你,才让你做我的情人。我想即使只是在近处看着你,也好。你和别人上床,我全都知道,我咬着牙告诉自己要忍耐,我想要等到自己不会再被嫉妒心变成野兽后,才去奢求你的接纳—— 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 我还是忍不住会伤害到你。 你说你爱我,我却不觉得高兴,我不知道你究竟可以爱到什么程度,曾经我也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可以超越我和凌瑄的爱了,然而事实却告诉我那只不过是我的臆想罢了。我想你的爱,也不过只是如此。而且一边说着爱我,一边又和别人上床的你,更加让我觉得愤怒,我想如果自己可以就此痛恨你就好了……可是我不能。 我知道,把你逼成那样的人,就是我。 让你伤痕累累的人,就是我。 然而我也无计可施,我也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对不起,秦诃,对不起。 现在的我爱着你,爱的是秦诃你,可是却总是忍不住想起凌瑄的影子,用他的生存方式来揣度你的心思。对不起……我总以为再没有人可以超越凌瑄了,我在这里也造了一间和湘南一模一样的暗黑地狱,有时候我会把自己关在里面,然后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凌瑄的恐惧和绝望。 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你竟然可以超越那里。 那个我和凌瑄怎样都无法跨越的高度,你却冲破了。 你从那间屋子里出来对我说还爱着我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了,非你不可。 秦诃,非你不可。 我爱的人,我可以爱的人,可以爱我的人,非你不可。 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这些,我不会让你死,除非我们一起死去。 我要和你在一起,非你不可。 对不起,我爱你。 interlude终了 * 在医院的病房里,秦诃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他知道,自己的泪水已经被那一天的雨幕冲刷得干干净净了,从今以后,他只要对着封笑就可以了。 封醒来的时候,秦诃握着他的手睡在床沿,他一动,秦诃也跟着睁开了双眼。 “累吗?睡过来吧。”封掀起被子的一角道。 秦诃依言钻了进去,两个人的体温交织在一起,封笑了,“好像两个好朋友挤在学校医务室的床上。” 秦诃看着封的侧脸,看得心满意足,“封,你笑起来超好看。” “那我以后天天笑给你看。” “好啊。” “你怎么不脸红……” 封这样说,秦诃倒真的脸红了,一溜烟下了床,道:“我去买罐饮料。”身后,封低沉的笑声仍然回荡不绝。 从病床到自动售货机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一个来回也不过十来分钟,然而秦诃回去的时候,床上却失去了封的身影,他大吃一惊,手上的灌装咖啡“碰”的掉在地上,大声叫了起来:“封,封!你在哪里?” “在找封呢?他很快就回来。”一个熟悉到让人厌恶的声音突然从秦诃的背后响起,他猛一转身,正对上凌南浅笑的脸,“你们两个躲到哪里去了?真是让我好找啊。”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回美国去了么?”脑中的警报声回旋起来,秦诃一步退进了病房中,而凌南也起身跟了进去。 “你把封弄到哪里去了?他从山上摔下来的伤还没好!”秦诃大声说道。 而凌南只是冷静地说道,“放心,他很快就会回来了。倒是你,我这次从美国回来,给你带了件很罕见的礼物哦。” “不用了。”秦诃冷冷地回绝。 “何必说的这么无情呢,等一下我还要帮你安慰封呢。” “你说什么?” 凌南一步一步逼近秦诃,道,“刚才啊,我用电话告诉了封一件事。凌瑄啊,其实并没有背叛封,他从来也没有背着封和任何人上过床。” “你说什么?!”再没有别的语言可说,秦诃只能第二次重复这一句惊叹。 “是封逼死了凌瑄,逼死了他最爱的无辜的凌瑄,我只是想告诉他这一点罢了,这样的他,怎么可以跟你一起愉快地生活呢?” “凌瑄……没有背叛封……难道是你!” 凌南笑得更加愉快了,一面伸出手来,让秦诃看自己左手中指上的戒指,“你可真聪明啊,秦诃。看,这个戒指本来是凌瑄的,我只不过是拿来玩玩,又戴着它跟男人上了床而已。我弟弟什么也没有做……所以你还是离开封吧,也许有一天你也会莫名其妙被逼死的。” “凌南,你这个浑蛋!”秦诃一拳挥过去,却被凌南侧身闪过。 “很遗憾,秦诃,我不会把封让给你的,所以你还是忘了他吧。”凌南说着,垂下眼睑倏地欺近秦诃身边,秦诃只觉得手上一痛,低头一看,凌南不知道将什么东西注射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你干……什么……”头突然晕了起来,他低声吼道。 凌南拔出针管,看秦诃跌落在地,“我只是想让你过正常的生活罢了。” 秦诃隐约记得凌南是从窗口离开的,然后封就推门走了进来,他想站起身抱住封,却偏偏没有一点气力。封走过来,见他坐在地上也没有吃惊,只是突然道,“秦诃,你那天在山上叫我放手,是真心的么?” “嗯?”秦诃支持着越来越混沌的思绪道。 “你觉得自己一个人掉下去,我独自活着也没关系么。” 秦诃一下子怔住了,半晌才说,“我当然希望你活着啊。” 封拉住秦诃的手,让他靠近自己,道,“所以,如果以后有一天我死了,你也要……” “我不听!我不听!你不要跟我说什么一个人好好活下去,我不听!”秦诃用力摇头,这个动作让他的意识更加混浊起来。 “不是的,秦诃,听我说!”封用力握着秦诃的手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愿意一个留在世上,但是……至少,至少,你要先把自己的心愿完成,你有无论如何也想要去的地方么?” 秦诃安静下来,偏头想了一会,这才道:“希腊……可是我要和你一起去。” “嗯,一起去。可是万一不行,你一个人也要去,不要留下任何遗憾。还有,如果我死了,你可以给我刻墓志铭么?就刻……” * 秦诃在黑暗中睁开了异常冰冷而湿润的双眼,深锁住他记忆之门的东西,终于被无尽的哀伤冲了开来,秦诃知道,那之后,他就再没有见过封,直到三年后,他和戴妍坐在餐桌前,一边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一边回忆“远见封”这个人究竟是谁。 门口突然传来开锁的声音,秦诃闭上眼,听见凌南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你在这里等着,我把他搬出来后,你们就把他丢在哪个没人的地方好了。” 另一个男声接口道:“我今天有点事,不如明天再……” “不行!”凌南斩钉截铁地回绝道,“有事你刚才为什么不说?总之现在一定要把他移走!” 秦诃被搬到了一部跑车的后座,紧接着引擎声响起来,那个男子一人驾着车带秦诃离开了。车子开了大约五分钟,一切无异,秦诃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握了握自己的拳头,不知道有几天没有进食了,双手几乎无力,然而他还是鼓足了勇气猛地朝驾驶座的男子一记手刀劈过去。 男子吃痛,紧急刹车,回头和秦诃扭打起来,秦诃的左手被制住了,右手在身后胡乱摸索着,摸到一个类似烟灰缸的硬物,拿起来便朝男子头上敲了下去。一声闷响后,男子倒在了驾驶座上,秦诃伸手一探,他尚有鼻息,似乎也没受多大伤,只是晕了过去,连忙开门下车,按原路跑了回去。 凌南急于在今天把秦诃弄走的理由,让秦诃在意不已。在靠近那间公寓的地方,他加倍放轻了步伐,缓缓移动到门口,铁门开着,但是里面的光线很暗,秦诃只能靠停在一边的车子猜测凌南在房内。 他眯起眼,借着门口射入的微光用力探视其中的情景,却突然看到了一张让自己几欲晕厥的脸—— 是封! 光线所照出来的,是凌南抱着封坐在地上的轮廓! 秦诃的脚步自己动了起来,朝门内移去,凌南听见声响抬起了头来——四目相觑。 “凌南,这是怎么回事……”秦诃的声音陡得厉害。 “啪”!凌南似乎愤怒地折断了什么东西,“你这个人,还真有点纠缠不休啊!”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封没死么!”秦诃紧紧盯着凌南怀中的封,可是他却一动不动的紧闭着双目。 凌南将封放在了地上,站起身来,道:“是没死,那又怎样?” “把封还给我!” “他是你的么?” “不错!” 阴影中秦诃看不清凌南的脸,然而他知道凌南现在绝对不在笑,“看来,你倒是想起了不少东西啊……那我就不得不……”一面说,一面突然朝秦诃扑了过来,手上不知何时拿出了一根针筒。 又是那种会让人丧失记忆的药剂!秦诃立刻明白了凌南的意图,一转身让了过去,并且在绕到暗侧后起脚踢掉了凌南手上的东西。 “切!”凌南抽身去捡,秦诃扑到他身上,将他压倒在地。 “让开,混蛋!”凌南道。 秦诃又怎么肯让开,“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封没有死,那葬礼上……” “告诉你也无妨,”凌南突然很合作地说道,“封确实想要自杀,只不过被我发现罢了。” “封他……”秦诃咬紧下唇朝封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想烧毁整幢公寓来自杀,可是在那之前我就找到了他,当时他已经晕过去了,我就把他偷偷带出了现场。” “那封的葬礼是……” 凌南笑了,“死亡确实可以完全让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所有物,所以我并不打算将封还活着这个消息告诉别人。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钱,像买通验尸官之类的事情,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困难,不是么?” 秦诃从心底升起了一股凉意,道:“所以,你就让所有人都以为封死了,而一个人把他带来了这里?” 凌南叹了口气:“可惜他一直都没有醒来。” “为什么!”秦诃简直想用双手掐住凌南的颈项,“对于亲身弟弟的爱人,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封不是凌瑄的爱人!”凌南大声喊道,“不是!不是!他应该是我的爱人!” “你说什么……” 凌南突然苦笑起来,“你明白什么……双胞胎其实是种根本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我和凌瑄两个人,从小就经常被人认错,可是没关系,我们两个的关系很好……真的,觉得对方就像是自己的半身一样,言行举止、乃至喜欢的东西都是惊人的一致……一直到我们一起喜欢上封为止,我都觉得那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你们……都喜欢封……?”秦诃觉得自己脑中最后的疑惑之门,被缓缓地插上了钥匙。 “这件事情,其实并不罕见吧……只不过,我不明白,我跟凌瑄明明那么相似,为什么封选择的不是我,为什么他偏偏跟凌瑄逃走了?逃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凌南……” “我不要做凌南了,等封醒过来,我就要告诉他,凌瑄其实没死,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活着吗?我要跟他两个人在一起,就我们两个人,永远只属于彼此……所以,你这种阻碍,还是给我消失掉的好!” “凌南你……”莫名的,秦诃心底的恨意竟再也燃不起来。 “这个东西三年前我带回来两支,本来打算等封醒来后给他用的,不过……还是用在你身上好了!”凌南突然举起左手朝秦诃身上扎过去,不知何时,掉落在地的针管又被他拿了起来。 秦诃吃了一惊,想也没想就扳过凌南的手,反向压了下去,力道一重,针管竟扎进了凌南自己的肩上。 “你……”凌南惊得无以复加,待要再说什么,也许是药理发作,沉沉睡了过去。 秦诃颓然跌坐在一边,低声对凌南说道:“这样不是很好嘛……就这样把所有的事都忘了吧,你还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的,也许……” 休息片刻,他走到封身边,在他脸颊印下一吻,然后抱起封走出这个地狱,发动了凌南的车。 * 秦诃在一家小旅店写下了给戴妍的信,告诉她自己暂时无法回国了,并且托她办一件事。信寄出后,秦诃带着封离开了湘南—— 没有回到他们熟悉的城市,而是去了遥远的爱琴海边。 秦诃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封,我要和你一起去希腊。” * 秦诃用轮椅推着昏迷不醒的封,穿越过雅典市区,穿越过阿克洛波里斯,穿越过克里特岛,一面走,一面和封说着话。 封总是不醒来,可是秦诃却不停地说着,好像他可以听得见封低笑着应和一般—— 直到在走过一座不知名的小镇时,突然有人叫出了封的名字。 “远见……这不是远见么!”一位微胖的希腊妇女突然指着秦诃的方向惊呼道,边上的几个大叔闻言都聚集了过来,点着头激动地说,“没错,是远见!” 看见目瞪口呆的秦诃,那名妇人微笑着解释道:“你是远见的朋友吗?一年多前他还住在我们这里呢,没想到这么快又再见了……对了,他病了么?” 秦诃用英语和几句不怎么流利的希腊语和身边的人交流起来,并且被他们请到了家中喝下午茶,席间,那位和善的妇人突然问秦诃道:“远见结婚了吗?” “什么?”秦诃不答,吃了一惊。 “远见喜欢的人一定很幸福。”妇人不无感慨地说道。 “幸福……么。”秦诃低声重复。 边上的男子附和道,“没错,一定会幸福的,这是‘千日结’的力量啊。” “千日结?”秦诃不解。 妇人解释道,千日结是他们当地流行的一种祈求幸福的方法。只要连续一千日在同一棵树上串上亲手结的绳带,就可以让心爱的人得到幸福。 “为此,远见在我们这里住了近三年呢。”妇人叹道,“回去以后,一定和那个人结婚了吧。” “封……远见串千日结的树在哪里?”秦诃突然问道。 男子的手指着窗外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道:“就在那里,我带你去吧。” “不用了,”秦诃婉言谢绝,“我一定找得到的。” 一定找得到的。 离开了妇人的家,秦诃看着轮椅上的封,这样告诉自己。 * 在那片树林里,写着中文的千日结的树,就只有一棵。 密密麻麻的,秦诃,秦诃,秦诃。 秦诃的胸口突然又痛了起来,一面痛着,一面却感觉有暖流通过。他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写上封的名字,挂在了近侧的一棵树上,祈祷着:“封,等我把这棵树上串满千日结,你就醒过来,好不好?” “你挂得太难看了,还是我们一起来吧。” “不要拘泥于这种小……谁?!”秦诃用力转过身,险些一跤摔倒在地,轮椅上,封正眯着双眼朝自己微笑。 “封!封!封!”秦诃踉跄着跑到轮椅边,一把抱住了封,“你醒了?你醒了么?” “我自然是醒了。”封的声音沙哑着,语调突然阴霾起来,“本来我该醒在另一个世界的……” “不对,封!不对,”秦诃拼命地摇着头,道,“不要去那里,不要去!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你再也不欠任何人什么东西了……你就在这里,跟我一起串千日结,不许反悔!” “没错……”封撑着秦诃的肩头站了起来,抬眼看希腊万里晴空,千日结串起的绳子,在微风中飘散如涟漪,“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身上的某些牵绊已经被扯断,以后我会跟你一起活下去……我们两个人。” * 清明的日子,天虽没有下雨,却透着阴霾,墓地里人来人往,只是不见笑意。 有位年轻的女子在一座仍插着香的墓前供上了一束白菊。 走开几步,她忍不住回首再望,黑色的眼底深处,透着分不清究竟是否哀怨的眼神,终于,她转身决绝的走开,风托起她的长发,墓碑背面已经微有些褪色的赤红铭文,便透过发丝间的缝隙显现出来: waitingfor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