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他千百度(下)》 第十二章 许嫣走后,护士端来了午饭,明明肚子饿了却吃不下,胡乱吃了点,睡了一觉,醒来不久,来了一个出乎我意料的到访者。 确实大出我意料。 许林与许嫣并不是同母所生,据陈天翔闲聊时透露,许林是其父许炳朝的私生子,一直在外,直到十岁左右生母去世才入到许家籍下。躺在床上只能动动眼珠很无聊的我,扬着目光打量着推门进来的人。 基本上,五官上他和许嫣没有什么相似之处,毕竟不是同母所生。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之前虽见过几次,但几次之下均指匆匆一瞥,打个照面而已,如此时这么正式又悠闲地于近处注视他,还是头一次。 「你的伤似乎很重。」许林的目光在我身上鉴定完毕,然后在我床前两米远处坐定。脸上已然没有第一次见我毫无遮挡的敌意,尽管脸色仍然很沉。 「对于车祸来说,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我一脸乐观洒脱之像。 他盯着我,眼神不深,但又稳又准,仿佛能刺透我似的。 「你没想过你有可能会死吗?」他与他妹妹问了我同样一句话,语气却天壤之别。 他缓缓撇起一抹嘲讽笑意问我,「你现在应该很高兴才是,他又欠了你一份天大的人情,就像他欠我妹妹一样。拿生命作赌注,沈练,我毕竟还是小瞧了你——这个赌你赢了。」 老话果然说得好,一句话可以交一个朋友,也可以树一个敌人。就一句话,让我讨厌了这个人。 并不是因为他诬蔑了我,而是因为他诬蔑了比我更重要的存于我心中的某种东西。 「许先生,我想你大概误会了,或者说你高估了不同于你这种精英中人的平凡的我。意外那一瞬,以我这样的脑子是无法来得及算计什么除自己生命之外的东西的。」 冷然的讥讽,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仍然表情沉着,保持着平和的声色。 我开始觉得,眼前这个人绝不是如之前给我印象中的那么简单。 气氛在沉默中无声地缓和着。他开始悠悠地坐在椅上喝茶,还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我说谢谢。 「他每天都有来看你吧?」 我皱眉:「我只不过是他公司里一个已经辞职的下属,我救他他谢我一次就够,又何必每天来我这里报到。」 许林嘻嘻笑了声,一副你说谎的表情。 「沈练,你认为最后他会选择谁?」他起身作势离去时问我,语气很认真似地与我讨论这个问题。 我皮笑肉不笑:「抱歉,这是人家的私事,我无法判断。」 许林摇摇头,用一种轻微的同情笑看着我:「我不认为你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连皮笑肉不笑都懒得做了,冷冷道:「这还用想吗,不管他选张三选李四,总之一定是个能戴他戒指的女人,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吧?」 许林露出一个堪称俊美的微笑:「沈练,你真是个妙人,我觉得有点喜欢你了。」 我依旧淡淡的:「那我还真受之不起。」 门合上前,他留给我一个昂然而去的胜利背影。 我盯着合上的门,在他消失在门后的一秒内,开始发呆。 一分钟后,我的眼珠还是连一圈也没转动,依旧发着呆。 像是艺术家突然福至心灵,刚刚那个背影让我记忆的神经末梢毫无预警地回想起了,思瀚家的那个神秘背影。 我开始闷头陷入苦思中。不得其解。 *** 晚饭时妈过来看我,提了些我喜欢吃的水果,她问起罗婷,语气很不满地说自己男朋友车祸住院这么多天了都不来打个照面。经这一下我才醒起爸妈心中罗婷是我正式的女朋友,当下只好说罗婷去国外公差暂时联系不上来打发自家老妈一肚的不满。 其实自己也颇觉纳闷,还是车祸前一个月左右和她通过电话,后来再没什么音讯。觑个空拨她电话根本无人接听。一时在病床上也找不到什么人与她有较密的联系,只得等以后伤好些再说。 深夜的医院可称为万籁俱寂,体内的躁动一直未停过,我完全陷入失眠的苦境。 墙上的夜光钟快指向十二点时,病房门无声无息的被推开,杜御飞,我一直渴望见到的人来了。他和着门外晕黄的黯淡的壁灯光线一起走进我的视线。猫着手脚关门的样子让我觉得可爱而滑稽。 我毫不遮掩地笑了。 「沈练?」听见声音他放开手脚关上门走上来。他的眸子在背光的幽暗下褶褶发亮,让我想起很久以前一直照在我头顶的那颗星,我贪婪地一直看着这颗星走到面前,才将床头灯捻开。 依旧是张美得无可挑剔的脸,刚才的星就嵌在这完美的脸上,没有了幽暗中遥远静寂的神秘,却在柔和的光亮里添了种韬晦不明的深沉。 我完全明白许嫣的放不开手。这个男人应该是世上女人们梦想之中的男人。而他也终将属于某一个女人,他举步间的优雅转眸里的璀璨从容中的高贵微笑下的深远,它们都只会与我擦肩而过。不会属于我。 「还没睡?」他将眉峰轻蹙。 「刚刚睡醒你就来了。」 好看的眉凝成脱鞘的剑形,锐利而灼人,他没多费唇舌戳穿我的谎言,只淡淡地道了句:「早点睡吧,明天下午接骨手术。」 自己却拉了张椅子静静地坐在我床前,端整肃穆如神祗。 「你最近工作很忙?」 「还好,口渴吗?」他起身倒水,任何人恐怕都受不了我这灼灼目光。他也如是。 他用勺子一口口地喂我。完全恢复他在智战商谋中从小练就的那幅钢铁理智,离我遥远而生疏。 我看着这个男人,我对他倾注我所有全部之爱,却最终不能为他所爱。而我也不能对他顿足捶胸义正词严怒声斥责破口大骂,你他妈为什么就是不肯爱我!我这么爱你,你他妈为什么就是不能爱我!我只能无声地看着他,就如他同样只能无声地看着我,他的手离我的床沿不到一厘米。 一厘米,那是千山万水的距离。这就是无奈。 「许林今天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特别的。」那些讨厌的话我并不想说给他听。他一双眼硬是在我脸上放了足足一分钟才移开去。 「你……知道许林和思瀚认识吗?」在问这句话时我有种背叛思瀚的感觉。说不上来,就觉得背叛了。但困扰了我一下午的事我无论如何想提醒他。 除了眸间那一瞬的倏忽锐利炽热,他的反应可说完全不在我意料。 他低头玩转放在膝头精致的玻璃杯,毫不在意:「知道,豪门子弟互相认识熟识这是很平常的事。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平常的事?许林不是你的朋友吗,思瀚不是你的对手吗?你的朋友是你对手的朋友这很平常?我没有再问,看着他的表情我知道再问下去也只是我在枉做小人。 「这之前许嫣也来找过你?」他挑着话头依旧着手中无聊的把玩。 「嗯。」 「都说了什么?」 「她很爱你。」 我闭着眼听他沉闷的嗓音。 「还有什么?」 「她需要你。」 「还有?」 我叹了口气:「她说她嫉妒我。」 猛地一声夜枭似的冷笑,他突然就这么怒不可遏起来,像只凶悍的豹怒啸的虎,像开着一场贬低我的言语盛宴。 「嫉妒你?她是高高在上漂亮高贵的公主,你是什么东西。她有最美的婚纱最大的钻戒,嫉妒你什么,嫉妒你这遍身白纱布横七竖八的伤疤?嫉妒你缺胳膊短腿死人似地成天躺在床上?你只是个比常人愚蠢三百倍的大蠢人,她也嫉妒你,你怎么值?」 这男人,此刻他就是那抹离鞘的剑锋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放着狂傲不羁的森然之气,盛怒中的他不暴,只是浸澈骨底的寒。 我看着他全身的怒受着他彻骨的寒,品到他眼底的伤。 「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被他骂得一文不值,却痛惜他眼底那抹伤。 我伸手拉他的领带牵狗狗似的一直牵到我的唇上。他的眼他的鼻他的整个人都在我的唇可以碰触的地方。我动了双唇,是无比清晰的口吻:「杜御飞,我要的你给不起。」望着他我缓缓促出一个释然笑意:「所以,你就当我是路旁一粒不小心硌到你脚的石子,一只嗷嗷讨食污了你眼的饿狗,千万不要可怜我,由着我愚蠢我的就好,你有看见有人因为无法给路边饿狗足够的饮食而捶胸顿足痛哭流涕的吗?」 「你不是石子,也不是恶狗。」他的声音从鼻间发出。 「是啊,我不是石子也不是饿狗,但你也只能把我当作是,不是吗?」 他那两颗深色黑幽如最名贵钻石的黑星,一直悬在我上空几寸处,星光,满耀我的眼。 也许是被我看烦了,他用手覆在我睁大凝视的眼睑上,嘴里流出恍惚的催眠曲。 「沈练,你只要好好养伤就好。」贴在我耳边的气流,有着深具磁性的惑人,有着虚无不定的飘渺。「我会给你个交待。」 嗯,我是需要个交待,在我离开你之前。 不久后,我才知道,他所说的「交待」与我以为的交待并不相同。 *** 第二天手术后,我正式进入复健期。完全不是我多心。总觉有些陌生到碍眼的与医院气息全不相称的人种隐约在我四周晃荡。护士小姐推我去下面溜达时,举目望去,我所到之处方圆几十公尺人影全无,难道我这么晦气,所在之处周围鬼畜生人尽避?可那些远处神出鬼没的生物又是什么? 我问他是不是给我安排了什么保镖之类的,他只说我的修养环境需要绝对的安静。安静是很安静,周围的人尽避能不安静? 没再说什么,他认定了某件事那就势在必行不管他平日多优雅多大度多从容,执行那一刻他是独裁的暴君。我由得他安排我的生活起居一举一动不再与他在这个问题上争论,虽然,那时我并不明白自己命悬一发间。他的苦心被我当成了鱼肝肺。 许家兄妹没有出现在我病房,不知是真的没再来找我还是被外面那圈人挡了。我身上的纱布石膏完全清除顿时清爽不少,医生说一切情况恢复良好,只有我的右手仍待观察。 在伤势康复到七八分时,我听到了罗婷的消息。 她果然出事了。医院前,我像头大笨熊样被人抬下放到轮椅上来到罗婷坐在的病房。 还来不及换下她身上的血衣,她看上去整个人像一朵艳丽的红花,娇艳而脆弱地颤抖着。 难怪我找不到她。至割腕前她一直在住院。之前一直不让任何人知道,却在弥离之际说要见我一面。 我滚着轮子推上前去,用自己已活动自如的左手握住那只尚完好的手臂。骨瘦如柴。这只手臂,我曾微笑着目睹它在无袖上衣下显出莲藕般的洁白圆润。我轻握着,无法制止自己抖得难看的发颤。 「罗婷……」 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双眼缓缓睁开,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不顾医生和我的阻止她固执决绝地扯下阻她说话的氧气罩。用她美丽惨白的脸对我微笑:「学长,你来了。」 「你竟然做这种傻事……为什么?」 她眼光吃力地在我身上转了圈:「学长你又何尝不是。」 「什么事都会有好转的一天,你何必……」 她猛然咳嗽了好几声,脸上出现一种不正常的红潮,只瞬间,眼光灼亮人看上去竟有神采奕奕之感。我知道,这只不过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之像。 「好不了了,学长你不明白……」她摇头,语气中透着生死勘透的绝望,「他想让我死。我被他老婆像过街老鼠地赶,被人打被人糟踏没绝望过,可他也想我死,我是怎样也活不了了。」 我坐在轮椅上看她咳出血地笑。催她性命的并不只是腕上那道深凿的割伤。她脆弱苍白急促地笑着,忽然死力抓住了我的手,望着我,眼中忽然清泪成行。「学长,要是那时你能爱我就好了……」 我泥人般被她握着。这朵艳丽凄怆的花,终于花瓣片片碎落在我眼前,她的光泽信念与生命同逝。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那些人带回自己的房间,只记得白布盖上那张年轻美丽的脸庞时我憎恨得滴血,世界一下子陷入白色的苍茫虚无之间,什么都不看不见了。 手中一直握着个小纸袋。恍惚记得是医院某个医生说是她要交给我的。我浑噩地打开,一张薄薄的cd,不用听我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以前玩乐时和她去录唱的cd,合唱的歌还有我们慷慨激昂对爱的畅想。 我再抽出里面的,是一个未封口的信封。 「学长,你看到我这封信时,或许我已经死了,或许还在生死间厌恶地徘徊,但这都不重要,心死了,肉体随它怎么去吧。从没想过我也有写这种东西的一天,小时看悲情剧时就鄙视瞧不起那些动不动就上吊投河的女人们,现在想来还真是女人瞧不起女人了。如今我也走到了这一步,终于体会到了一句话,哀大莫过于心死。 这不怪别人,是我太高估自己的爱情,不小心让它成了我的全部,一旦败时就什么都不剩了。 学长,你也是个傻人,你比我更苦,但你却比我幸运,至少我知道有人是真心爱你。我不说他是绝不会捅破,他太珍视你们的友情了,从学校时他一直爱你却一直没说——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相亲的偶然并不是巧合……」 …… 我茫然中浮出点清明,脑中迷雾霎时拨开,回想之前的点滴心中涌起的怪异,什么都明白了。 思瀚,他这又是何苦…… 我蜷缩在病房中,一动不动,cd机里不断地放着。 不要再想他,不要再爱他,让时间悄悄溜走,抹去我俩的回忆…… …… 哈哈,学长,我要和我爱的人在山顶对着日出大叫一百声,不,一千声,我爱你。 哈哈,好庸俗!若真有那么一天,我要和他牵手在众人尖叫声中跳入波涛滚滚的海浪,和他抱着一起沉到最深最暗的洋底,任谁都看不到我们都打扰不到我们。 哈哈哈,学长你是个疯子傻瓜,淹死你们…… 银铃的笑渐笑渐远,我无法理解明明刚才还一直在我耳边和我嬉笑的人怎么一下子就没了。 我像只冻僵的鸟呆呆地窝在椅上,直到一双手把我叫醒。 「医生说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他的表情依旧冰凉而严肃,语气却使我想要的温柔。 我靠上那个温暖宽厚的胸膛,寒气渐去。「杜御飞,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她以前在学校时是受老师同学称赞的好女孩活泼又温柔……」我靠在这个温暖的所在,不知疲累不知厌恶地絮叨之前的往事。一直是我说,他只是用手抚我的肩,不管我说什么都嗯嗯地点头。 我说够了,便睡了。 *** 罗婷葬礼那天,天上飘着墨黑巨大的云,恐怖而陌生,仿佛下一刻它就能化作巨兽把地上这群蚂蚁般的生物吞噬。 罗婷的父母来了,虽然这样的女儿让他们脸面尽失但他们来了,毕竟那盒子里躺的是他们的女儿。思瀚也在其中,但他只看了看我,还有站在我身边的人,浅浅笑笑然后走了。 在墓园外面,我碰到了一个男人。我一直在等他。 「这是罗婷说你今天若来了就交给你的。」 那男人接过信封,拆开来看,脸色惨白,慢慢地,终于流下眼泪。 我冷然转身。 身后,不远处,是那男人失声的痛哭。 这一刻,罗婷等到了她的爱情,同样这一刻,男人失去了他的爱情。 为什么世上总有一些爱情要以这种方式来实现? 第十三章 经过将近两个月的复健,我的伤已基本大好。虽然腿部还有些不调和,但行动已完全没有问题。 只是我找工作的打算无限期延后。因为我的右手废了。折断的腿脑后的伤身上的疤,都会随时间而逐渐康复,连从脑旁划到鬓边的那条细长伤口医生说只要加以时日疤痕也能淡化,只是我的右手,经过整个复健期观察,三位专家同时下了结论,永久性地骨髓神经损伤,无法恢复。 除非锯掉,我无法锯掉,所以现在,只能让它软软嗒嗒如枯死的树枝僵硬地垂在我的身侧。我无法忍受要将自己的手眼睁睁地割除再换上不属于自己身体的类似手的机械装置。 我还有左手,不是吗? 「你不能走。」这个男人僵板着脸站在我面前,岿然不动如山耸立。 我与那亮得惊人的眼眸对视,毫不退让:「我怎么就不能走了?我的辞职两个月前都办清了,公司年终总结会也开了一个多月了,若不是车祸我两个月前就走了。你说我为什么就不能走?」 因为车祸让我和你多相处了一个月,有点似梦,但绝对是好梦。我知足了。 他被我的固执惹怒,眼里泛着森冷的气息如君王即将用残忍的火焰吞噬他卑微的臣。 「你以为你现在还能找到工作,没有人愿意要一个右手做不了用处的下属。」 「能不能找到工作那是我的事。」 原来如此冷酷的模样真的最适合他。冷冰的模样美如希腊神祗,全身散着无比的气势与威严让你觉得他就是你的主宰。但奈何我已见惯,他此刻的冷此刻的威都无法再撼动我半分。 这点大概也是让他苦恼的地方吧。我就像一只久经磨练具有了抗药性的小白鼠,让他束手无策。 那两束刺眼的强光在我脸上锁了好几秒,然后我听见他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沈练,你哪里也不能去,就待在这里。」 这不是什么请求不是什么希望也完全不是在和我打商量,就是君王似的绝对命令。毕竟他自幼受的就是这种怎样好好指挥人驱使人而不是怎样去迁就人的教育。 好,你说我哪里也不能去,就待在这里,我满嘴都是冷笑。「杜御飞,你说我哪里也不能去,要我待在这里。『这里』是哪里?待在这里做什么做你的下属做你的情人做你的狗?我什么都不是我又能做什么?难道你想让我在这里发霉发臭!」 他不答了,静静地看着我的怒气盖过他,掀翻这间屋子。在怒气冲天的屋子里,我和这个男人胶着对视。我知道了,无论我怎样怒怎样狠,此时他绝不再开口也就表明他决不会改变他的想法了。 看着他一脸镇定不容反抗的雍容高贵,我忽然怒从心来,这个男人他凭什么要限制我的行动自由凭什么就要受他摆弄! 「你到底要怎样?!」牙咬得已开始发痛,就是想要,想发泄。此刻他化作雕像仿佛一辈子就这样看下去,我恨极他这模样。 「啪」地清脆声音响过,他愣住。我也愣了。 怒气骤消我满嘴苦涩,竟然打了他,天知道我是多么爱他!我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他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上隐浮的红印,被我掌风弄乱的发丝萧索地四散在前额。那双眼,此时我看不到那双眼,它低低地垂着,把那里面诱惑我的星光死死关住不再让我欣赏。 时间静默了,一分钟,两分钟,还是三分钟,我不太清楚,他抬眼看我时一脸平静。 「气消了吗,消了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 我颓然走过他身边。 *** 我的公寓周围忽然就多了那么一些人,只要我出去,卖菜买书买杂七杂八的东西,甚至溜达,他们就会远远地不着痕迹地跟在我身后,一回公寓他们就凭空消失。看似潇洒,但我知道只要我不回这座公寓他们就会不着痕迹地强行架我回来。我不知道他把我陷在这里究竟要干什么。突然觉得很不懂他,或许我从来就没懂过他。 我窝在我的小公寓里,白天睡觉,晚上做梦。罗婷那张凄凉绝然的脸总能轻易出现在我面前,梦里总是那一抹艳红的血,四碎的花,还有那句话。罗婷她大概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吧,她本是那么坚强的,她吃那么多苦、忍那么多罪,还能顶住不就是因为觉得还值吗,是爱把她逼到了死的绝境。 我半夜惊醒,三月的午夜还是太冷。第一次,在我的爱情面前,我觉到隐约泛动在内心的微惧与无力。 时间就这样无谓地过着,某天竟然收到一封信,封面没写地址,往里一看竟然是久不知消息的韩清寄来的。他那天果然是自己走了。一看时间还是张春节贺卡,都在邮局积了这么久,中间不知辗转了多少路途。我看看邮戳,是一个在想象中很遥远的地方。他说他一个人现在过得很好,只是短短的几句问候和寒暄,但仍然让我很温暖。 过了一周左右,爸妈来了,他们竟然是来接我回家住的。我灵机一动打电话给他,说爸妈听说公司放我长假修养要接我回去,他沉默了几秒,说了声好便挂了。那声冷冰冰的带着少许无奈一个「好」字,让我第一次有种堂而皇之压过他的良好感觉。我和爸妈畅通无阻地走下公寓坐进车里回到家。 家里还是那么平静。姐和姐夫都在等我,春节前姐生了个胖儿子,爸妈很高兴,只是出了我这个事让一家欢乐的气氛不免大大打了折扣。对于自己儿子的女朋友为别人自杀一家人都很唏嘘不已。但大概都碍于我在都不怎么多提,一笔带过也就作罢。 我对爸妈说因为伤势,公司准我几月的长假。爸妈深信不疑,不知他当时怎么说的,不管怎样我的家人都一直认为是我英勇救了自己上司。辞职的事现在说出来无疑只会让家人怀疑,我想过阵子再想办法找个适当的理由告诉家里。 我成天待在家里和可爱的小外甥玩耍,家里人关怀备至,渐渐地不再做梦了。如此过了一两周,某日我在阳台帮妈晒衣服,瞥到楼下有辆车静静泊在不远处的小道上极为眼熟。我多看了几眼,听见妈在里面叫,练儿,衣服都掉了你这孩子,发什么呆呐。看了我垂着的右手后妈低低叹了声不再说什么。 我说了声妈我这就下去捡,然后直奔楼下。 楼下旁边另一栋楼的拐角处果然站着一个男人。迷离的烟雾从他的手中升腾围绕着他的头顶,恍惚却仍旧无法掩藏的光芒四射。 我静静看了很久他才意识到我在身后。 三月的天气还是彻骨的寒。他到底在这儿站了多久。刚刚下起的毛毛小雨已在他头顶凝成了白白的细丝,看着居然有种沧桑的感觉。 他垂下手中的烟,任它无意义地燃烧。 *** 自己儿子的老总突然登门造访,爸妈深感意外之余,对于常在杂志电视上看到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家中都有些手足无措,二老态度客气到吓人。 虽然妈一直在心里留着疙瘩隐隐认为他是让她儿子致残的相关因素。但这个男人不愧生来为了让人崇拜敬畏赞叹的,一派高贵仪表从容气度不知不觉间让老妈心里那股说不明的怨气压下而不自知。 抱着小外甥看他大包小包东西提进门和爸妈微笑说话的随和模样,竟让我有种好像女婿上门拜见老丈人老岳母的错觉。 他诚恳地冠冕堂皇地对我爸妈说感谢他们儿子救了自己,这是公司董事会和他个人的谢意请二老收下。他不会送支票,这个我知道,但这拜访礼品肯定也不简单,爸妈先是不收,他一再强调这是凌风董事会全体董事的决定请爸妈务必收下。见他们三人在那里拉扯不清,完全把我晾在一边,我掏掏耳朵继续逗小外甥玩耍。 还真有点好笑,我就没听他对我本人说过什么感谢什么惭愧之类的言语,怎么在我爸妈面前就说得这么顺口了。 最后,寒暄完了他说:「沈伯父沈伯母,如果不介意,我想和沈练单独聊几句。」 爸妈自然不会阻止。 和他进了我房间,把门关上,隔成了我们的两人世界。 我坐在床沿,他靠着书桌,深邃不断变幻的目光凝睇着我,然后他走到床边弯腰拾起我的右手用指肚来回慢慢地轻抚。我淡淡地扫过那已完全成为装饰物的部件:「没有感觉的。」 他依旧固执地抚着,指肚越来越用力,在我柔软毛衣上压出一道道深痕。 「完全没有感觉的。」 我完全感觉不到痛,那痛,却已明显地爬上了他的脸。我知道我成这样他的心并不是不会痛,只是在我面前如此放纵地表现他的情感,这是第一次。 「沈练,」他低哑着嗓子,语调缓慢而低沉,「我刚刚就一直在楼下,看着,你在阳台上晾衣服……嘴里咬着衣架,然后用左手慢慢把衣服挂上去,这只手就那样垂着,它曾经在办公室煮过咖啡,批过文件,敲过键盘,可现在它就这样垂着。」 我的心骤然收紧,却装出不在意的散淡笑意:「你不用这么在意,虽然确实很不方便,但只是我的左手现在还不习惯,慢慢地,它会变得灵活,而且越来越灵活,我原来就是半个左撇子。」 我抬起左手抚他的发,摩挲他的脸,故意叹气:「不过,还是有点可惜,我一只手无论如何也没可能把你压倒了。」 「放心,我很公平,以后我会把我的一只手绑住,谁能压谁谁就压。」 听着他自然而然地说着以后,我觉得很遥远,我们还有以后吗。 不待我细想,很自然地,他抱住我接起吻来,他喘着气吻我,似乎要发泄着心中什么情绪似的,堪称暴虐的吻我。 很快,他又理智地放开来,临走前他突然告诉我:「过不久许林要和我妹妹订婚了。」 我第一次听他提他们家里的事才醒起他还有一个妹妹不免有些吃惊。 他语气恢复以往的淡漠镇定简直有些冷酷:「不过这婚他们是订不成的。」 我问为什么,许林不是你自幼的朋友吗?他眯起眼冷冷地笑,仿佛正在思虑怎么惩罚别人的高高在上的王。 我知道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手段冷酷在他还是我梦中情人时我就已听说过许多。只是在提到自己多年朋友时出现这种表情让我很不解。 「许林不爱我妹妹,许林只爱他自己的妹妹。他做杜家女婿完全是别有用心。」 我顿时愣住。这种豪门内幕让我张口结舌。只是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笑了,语气于瞬间化出谜般深沉,却仍掩不住眸中倨傲之色。 「沈练,我在打一个很大的赌。赌赢了就能得到我要的。」 「输了呢?」他所指为何我并不知道,他也决不会告诉我。我只是淡淡地问。 他缓缓指向心口,神色中几许悠远几许沉冷:「心、神、俱、裂。」 他依然微笑着。一字一句锤在我胸口。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赌?」 他一双眼亮着慑人的希冀:「因为我有这一辈子很想得到的东西。」 他重弯腰抱住我:「沈练,那之后,我就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我的心霎时被他那几句话阴影所笼罩,密云压顶。 *** 在三月快完的一天,思瀚把他红红的订婚请柬送到我手上。明白了一切,再见面,他的一切都很好懂了。 他看着我垂着的右臂,笑着喟叹:「这下你打架可不是我的对手了。」 「打架本就不是我的强项,我的强项是睡觉。」我笑道。 思瀚神情坦然。他仍然以为我不知道,或者说,知道我知道他却仍然装作不知道。这样最好不过,没有掀开在阳光下的情感,就让它在默然相对的迷蒙眼神里悄然流失。 思瀚订婚宴那晚,我选了套我最好的西服,连领带都精心挑选,还特意理了头,额上那道疤也淡了不少,虽然看上去可能仍然会令人不悦,但基本上自我感觉良好。 订婚晚宴自然是在秦宅举行,据说准新娘也是大家闺秀。宴会热闹盛况空前。再次参加如此盛大的豪门晚宴我已没有第一次的目瞪口呆,任帅哥美女富豪大牌从我眼前如沙般流过,我自靠在我的小小角落,自饮自乐。 只有一人,当他走进大厅,我目光片刻不曾稍离。而在他出现在宴会一楼大厅的那瞬,几乎所有人目光都在他身上一滞。 他笑着,灯光再灿,耀不过他的眼,华服再美,比不上他的笑颜。他目光转动向众人洒下浅浅微笑,对出声招呼他的熟识优雅颔首。 轻挽他手臂的女孩露出一脸娇美,连她头顶那精致的头饰,这一刻也仿佛成了公主发上的珠冠,发着星星点点的亮光晃耀着众人的眼。 女孩崇拜爱情,也享受虚荣。许嫣说得没错,是他让她变成了众人眼中最高贵的公主。任何人在他身边都不可避免的被他的光芒所笼盖。 许林也在他身边。挽着一个和他眉目略似的美人,是他妹妹。这两对王子公主从容走过众人赞叹的视线在自己位置坐定,马上成为众人围堵的焦点。 秦杜两家虽暗地嫌隙,但却从未于公众面前撕过脸,生意上也偶有往来,这种宴会自然不会没有他。刚刚那一眼扫视他大概没有看见我。毕竟我在这个角落太不显眼,而他在最醒目的焦点。 我吱吱吱地啜了小口酒,浓香入喉,叹息便升。 一种人,即使站在光亮处,光亮也会随他而黯淡,如我。一种人,即使身处黯淡之所,黯淡也会随之灿烂,如他。 而现在,我在一个人的角落里看他。 他在攘攘人群里看不到我。 如此热闹嘈杂片刻,晚宴主角翩然出场,思瀚挽着一个褐发美人,眉眼亦中亦西是个混血美女。 思瀚还是露着浅浅笑意接受众人的恭贺。随后我看到了天秦的董事长,秦震宇。 思瀚应该多像他母亲,和台上那威严华发微生的男人只略略眉眼稍似。但我细看秦震宇,第一次见他却总觉得那脸型气质似曾相识,百思不得其解后只得解释为或许他和思瀚还有哪里有甚相似之处只是我没发现而已。 订婚礼由秦震宇亲自主持。献词过后便是香槟喷射觥筹交错,夹着此起彼伏的恭贺祝福声,整个宴会大厅像白花花的水,沸了。 杜御飞不知和他的公主被众人簇拥到了何处。思瀚带着未婚妻满厅敬酒,敬到我这儿时未婚妻已不见了踪影,大概是累了。从楼上到楼下端着酒杯转个不停,这活儿不是一般人能吃得消的。 到我面前时思瀚已满面通红,似乎已喝了不少,看来我大概是他敬酒的最后一个。准新郎官倒了满满一杯在手,与我手中杯子一碰,豪气干云:「沈练,来!一口干完!」 酒四溅在他精致的礼服上,晕开来。 他声音变粗不少,喝得舌头都大了。我陪他一口干尽。他哈哈哈地笑得东倒西歪,我扶他,他顺手一拉住我就往侧门走。 「啊!终于安静了。」准新郎官伸开双臂,抱一满怀没有酒精污染的空气。 「思瀚,你不回厅里应酬行吗?」见他一脸自在自得,我倒开始担心别人祝贺找不到宴会男主角。 「哈哈,有什么不行的,我的任务都完成了,该敬的敬了该笑的笑了。剩下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猛地把手臂大大舒展开,深呼一口气,如此放浪形骸的思瀚当然不正常,只有一个解释,他醉了。 我上前再次扶他,他顺势用力把我抱住。那两只手臂如巨蟒盘在我腰间我越挣扎它越缠紧。他身上酒气重得吓人,我一只手在如此近距离里想扳动他肩头实在是不可能。瞬间心里真急了,此处虽然隐秘但不保没人闯进来遇上。这是他的订婚宴,后果真不堪设想。 「思瀚,你傻了!快放手!」我低斥,用手想拧开他的脸。他敏捷躲开,完全不给我反抗机会。 「沈练,罗婷都告诉你了吧?你却还能装作不知道,你还真狠心。」他抱着我,低沉的语声悠悠传进我耳朵。 我的嘴仿佛一下被人封牢了,默然半晌,才道:「你又何必挑明,我们一直做朋友不好?」 「我不服气……」思瀚低声的呢喃下一秒转为爆裂的大叫,「我不服气!我小心翼翼地对你,生怕把你吓跑,可只在眨眼间你就爱上了别人,可以为他生可以为他死,陪你在身边三年的是我啊,为什么是他?!」他肆意发泄着满怀怨气。 我呆呆望着一颗星子也找不到的天,声音有些遥远:「思瀚,我之所以能和你相遇相识,都是因为那之前我遇见了他,爱上了他,想要让自己攀得高一点好接近他。」 因为有和他的相遇在先,之后才有和你的相识。抱着我的双臂越来越紧,我突然记起车祸后他去见我曾说过要勒死我之类的话,不知他现在是否有了这个想法。我没有被勒死,一秒恍惚间,思瀚重重吻上了我的唇。大惊之下也是大骇。 这人真疯了,若被人撞见绝对是头条丑闻!可腰手尽为他所控,唇为他所俘,一时无法可想之下,也只由得他了,他发疯如此也只在今晚。 正当我被醉鬼吻得满嘴酒气时,陡听得一个僵冷声音低低传来。 「放开他。」嗓音里有着华丽的沉冷,如离鞘之剑,冒着森然寒气。 不用回头,我知道是谁。 离我们四五米远处,他静静地站着。更远处树上的五彩灯光被风一摇,一缕缕飘过他的脸,若明若暗似真似幻,只有眸中那抹晶亮的寒将人的意识从他幻惑的脸上拉回现实。 「放开他。」他重复着,缓步走近,声色不动。 看在我眼内,好如残猛的兽撕碎敌人前优雅地磨着牙,好如噬人的蟒吞咽猎物时凶险地舞着信。 第十四章 思瀚醉得太厉害,怒着双眼猛推一脸危险靠近的男人。人说酒醉三分醒,思瀚你现在醒有几分? 「思瀚,你闹够了没?今天这个日子,难道你想弄得人尽皆知不成?」我单手揪住他很快被他甩开。 「我怕什么。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反正有人替我,」思瀚脑袋摇摇晃晃,眼睛都鼓大了,一手指向对面的男人,「可这个男人为你做过什么,除了伤害和欺骗?!」 话音一落,他以手所指的男人脸色瞬变,冰凉眼内冲注进一丝暴虐,人逼近,霎时阴气森森:「秦思瀚,难道你就没有欺骗伤害过他?」 思瀚不知为何住了声。我看了看杜御飞那张越寒越绿愈阴愈森的脸,暗中紧张得噎了下口水。 「可你看看你把他害成了什么样子?」简直是偷袭,突然暴起的思瀚,夹着滔天怒气与酒气一拳迅猛砸在本还堪堪维持着镇定的脸上,我吃了一惊,不知是思瀚拳头太猛还是他鼻子太弱霎时便见了红。 好,这人脸上那块万年冰被这拳砸破了个洞,里面流出的不是同样的冰却是滚滚喷射的岩浆。 杜御飞又岂是肯吃亏的主?我反应算快了冲上去拉思瀚手才伸到一半杜御飞那男人一拳已打在醉鬼脸上。听得闷哼一声,思瀚摇晃摇晃着。 我插身拦在二人中间,一派老大劝架气势,希望其中任何一个能买我的帐。 「杜御飞,你理智点,他醉了。」 理智正以光速消失的男人哼了声:「醉了又如何,不醉又如何,秦思瀚,你今晚想玩就陪你玩个痛快!」 事实强有力地证明,男人体内的暴虐因子是其理智的头号大敌。 我正要游说另一方,才一转脸就被身后的人撂到一边。回过头来看,拳脚闷响,两人又打着一团。 我跑上前去不知死活简直就是螳臂当车地往二人拳脚中心冲,顿时身前身后不知挨了两人几拳几脚,肠子内脏都痛得叫到一块儿。 算了,打架本不是我所长,两只手时未必能打赢人一只手时就更不用多说。 我坐在草地上,揉着肚子。 本以为思瀚酒醉会吃亏,但事实证明,醉酒之人往往比常态人种来得更凶悍和暴虐。看着旁边草地上两只兽变者无声嘶咬,开始领悟,此时我最应该做的就是隔岸观火看狗打架。这二人就像两只长时间河边两岸对吠的狗,平常狗不见狗倒没什么,现在狗终见着狗一拍即合,热闹的打上了。 我拍拍衣服上的脚印,喘了口气倒在软软的草地上。一旁不远处两位大侠表演着低层次的武打戏码。今晚,前半夜让我惊心动魄后半夜让我动魄惊心,我也该好好休息了。 闭目,养神,听着自华灯璀璨处隐约传来的乐曲悠扬,享受着三月夜风浸骨的冰凉,顶着头上那片无星无光黑压压的空,还有不时传入耳的打断这协和凉夜的闷哼声,哦,如此漆空如此夜,我开始变态地把自己想像成落难山林待救的公主,而那一旁是两只不知是为我还是为荣誉还是为自己体内戾气难泄而勇猛搏斗的野兽。只要打倒其中一只,另一只就会变身为优雅王子接公主回去。 我和着厅中隐约的舞曲哼起了调子。 …… 「你到底还要躺在这里多久?」终于,一把优雅冷冽的好嗓音自我头顶响起。 优雅王子回来了。我睁开眼,一只骨骼匀称形态修长的美手摆在我面前,再往上瞧,我眼睁大脱口而出:「怎么变走样变猪头了?」 非典型不完全变态。见我失笑,猪头王子眼里的冰与火嗤嗤相斥。 另一只野兽蔫蔫地趴下,没什么动静。我走过去把他扶好靠坐在一棵树旁。仔细一看,面目也极其凄惨,大部分走样,没走样地都被酒气熏走了样。 思瀚陷入半昏迷状态,一半酒气上脑一半疼痛入心才让他人事不晓。 「思瀚一向自律自持,今天难得发作,有你这样的对手陪他,大概他一辈子都会记着今晚。」 我调笑一旁猪头样十足偏又臭跩着张脸的男人。 我和杜御飞没有再回大厅,思瀚被我拖到大厅侧门不远处靠着,不久自会有人寻着他。 对于思瀚,我心中有愧,但对于感情这种事,越表现出无法偿还的愧疚,之间的愧疚就越无法偿还。 断得快,心痛。断得不快,心更痛。 车里,他点了根烟。明明灭灭地吸着。 「你最近烟抽得很凶,」我挪动身体,「你以前似乎不怎么抽烟?」 他看了我一眼,把烟从嘴里拿下转而递到我嘴边。我拿了,吸几口,说:「你另抽一根吧。」 他没拿新的出来,直挺挺地躺在靠背,目光叠上我的脸。「沈练,你尝过被欺骗的感觉吗?」 我想想,这问题还挺不好答,深吸几口烟将云雾戏弄地朝他脸上吹。 「初一时,我参加过学校足球队,有次校际比赛少年组在下午,我贪睡过头了问妈到时间没,妈一贯说我踢足球影响学习便骗我还没,我一觉睡到下午四点,跑到球场被偃旗息鼓的队友一阵劈头痛骂被踢出了球队。」 听见他从鼻间荡出一点轻笑:「你哭了没?」 「痛哭流涕,回家和妈生了一周气。」我也靠在靠背上,懒洋洋地看烟雾从鼻尖嘴里缭绕上升,幻化成我所能想象的各种形象。这种吞云吐雾沉迷其中的感觉很容易让男人迷上,我也不例外。 「你还没告诉我被人欺骗是什么感觉。」暗黑的光亮明灭的烟头,黑夜的星星化为他的眼。 「越是被自己所信之人欺骗越是难过,感觉那时所有在自己身边的人和事都不再值得信赖,就像……天塌了的感觉。」 我为幼时的脆弱觉得好笑,摇了下头。 「有那么严重?」 「当然没那么严重,都是小孩子心理,太脆弱,受不得一丁点击损。」 他哦了声,在光线不明的空间里,静静呼吸。 我打开门,将烟头准确无误地扔进旁边垃圾桶。 「回去吧。」 他插上钥匙,头却看着车子前方,感觉有什么话要说。 「今晚……」 …… 「要去我那儿吗?」 我几乎是吃惊地抬起头,他目光笔直地投在前方被车灯照亮的斜长光道上。怀念的感觉如此强烈,多久没听见他这句话了。 可是我……「还是不去的好。」我毫不迟疑地拒绝,可能是之前的夜风将我吹得太清醒。 他垂目,片刻之后发动车子。 到了家门楼下,我道了声晚安,朝前走,隔楼梯口几步,忽又折回,大声叫他。 「杜御飞,」我走得离他更近,到了他车窗边。「我准备到南边城市作点小生意,房子什么都差不多联系好了,打算再过十几天就动身。」 我看着那双凝望住我的眼眸,有些朦胧,浅浅的迷蒙色泽和此刻的夜色相融得恰到好处。 「所以,你说的那个『好地方』我可能没办法陪你去了,」我缓缓用手比出「v」字型,附带上百分百的纯正微笑。「但我希望你能赢,不是一般的赢,而是大赢特赢!希望你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比谁的希望都更迫切。 他没说什么,我说这些期间,他也只一直静静地注视着我。 在我家门口,我们静静地道别。 上楼进屋,脱下外套洗去一身酒气,睡觉前拉下窗帘时瞥到楼下那辆仍然静静停在原地的黑色劳斯莱斯。怔忡地看了一会儿,拉下帘子,上床。 想着几月前递交辞呈走出他公司的昂然,现在,迟到了几个月的潇洒,但终于我还能潇洒。这不是件坏事。 今夜祝福别襟,明日转瞬天涯。 尽管这种潇洒,是会以寂寞为食以孤独为生。它,仍是我想要的潇洒。 *** 我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家里,就说因为自己现在不能胜任凌风工作强硬辞了职。虽然不免让杜御飞当了回恶人,但爸妈都是极明事理的人,我这样子在竞争那样激烈的一流公司上班确实吃不消,二老虽然不舍我离家远去,却都一致赞同。 我在家准备南下事宜,某一天,许久不见的陈天翔突然登门。这人我对他感觉其实不错。宜师宜友,在共事过程中他教会我不少东西。想了想韩清的事,终于还是没告诉他。若想让他知道,既然能告知我,韩清也会告知他。 「听说你要走了?」果然是消息灵通人士。这才几天他就知道了。 「是啊,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家里让老爹老娘养着吧。」 「真的不打算再考虑考虑了?」大助理一脸劝诱之色。 「考虑什么?」 「你知道,总裁他……」 我真是服了,我承认你陈天翔因受惠于杜家因此对杜御飞大少爷尽心尽责不遗余力,可我和你们家老板就这么点子关系也被你挖得通透彻底,还真让我不是滋味。 我从身上摸了根烟出来。他一瞧,像是佛祖悟道于禅台,拈花会心一笑。咦,和总裁抽一个牌子。 做下属做这份上,我彻底服了他。我抽着烟,顺手给他一根,他摆摆手,仍然看着我面泛忧色。 「沈练,你这又是何苦……既然……付出那么多,你难道不想总裁他对你有所回应吗?」 想啊,当然想,怎会不想。只是若执意要他回应,而陷他于不义、陷他于痛苦、陷他于困境,这回应我还能要? 我想我的右手第一个不会答应。我只想要他幸福。若我的爱能给他幸福,拼命也要给他。 可如果我这爱成了他的负担只能带给他不幸,适时地舍弃,才是保全我爱情的最佳方法。 也惟有舍弃。 「既然他不能回应,我又何必再去想。」 听我这话,陈天翔灵动若飞的巧舌也僵了片刻,看着我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无奈之下还是无奈:「可你非要走得这么急不可?」 我说:「这还叫急?都准备了快一个月了。再说,迟走早走都不一样。」 当然不同,我听见他喃喃地说。没搭理。 我透个空闲去看思瀚,没碰上人,说是和未婚妻一起出国去拜访准岳母娘去了。微微失望之下倒悄然松了口气,便叫他们家佣人等他回来了传个话给他告知我走的事。 日子一天天地过,无聊地坐在家里,偶尔想想以后的日子。会怎样呢?开家小小的文体用品兼书店,然后,会碍于爸妈的期望和压力,娶个贤惠的妻子,生个可爱的孩子,三口之家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幸幸福福地生活,脱离他光环的诱惑,我想我也许能够做到这样,或许携妻带子回家探亲时还能翻翻刊有他采访的杂志解解闷。 有些伤感的未来构想,但我无法不承认,它真实无比。而我,正朝这个伤感的未来努力。 又过了几天,离我南下的预定日子剩下不多几日时,杜御飞来找我。车停在我家楼下,把我叫了下去。 我以为他要留我。 「你能在这边多停留几天吗?」 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用如此正式的商量口吻和我谈事情。不带半分命令霸道,甚至可以说带着微微恳求的味道。 「公司最近有个大案子缺合适的人选。」 我想我的脸色不怎么友意。 「我已经辞职好几个月了。你忘了?」 「沈练,我知道这个请求对于你太过牵强难以接受,只是这次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忙。」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竟真的在求我。 我只觉得心口有些微寒的气息进入。能让他拉下面子如此求人而且还是求我,他真的遇上了难题。 「公司出了事?」 他摇头,有些苦恼:「其实是家里私事。许林要娶我妹妹这事你也知道,许林别有用心,想通过杜家女婿身份来掌控一部分杜氏企业经营权。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件婚事成功,可许家和我们是世交,我爸和许炳朝感情甚好,加上感激表姨当年舍命求我的恩情,坚持要让妹妹嫁给许林。」 我长长叹道:「然后呢?」 「但爸最近松了口,说只要我能取得近日天秦那笔大案子的合约书,妹妹的婚事就由我做主。」 他看看我,表情有些轻微波动,「秦家和杜家素有嫌隙,爸明显就是给我出难题笃定我一定做不到才这么说。本来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但秦氏那件案子是……」 「秦思瀚?」 他默认。 「我都离职了,你让我怎么去谈这笔合约?」 「重新聘用便可。」 我重重地倒在柔软的皮制座椅上,缓缓地舒气。 「你让我好好想想。」我闭上眼说。 *** 「秦氏从去年就策划起的系列度假村计划,资金规划二十亿美金。整个工程共分四期,一期在国内,第二期在香港,三四期在海外。规模之大,撼动海内外商界,目前,秦氏正全方位大范围地寻求可合作的财团合作伙伴,下面我们来具体了解一下『玉宇』度假村规划的详细内容……」巨大的屏幕下,投资部负责人正全副精力向全体董事及凌风高层介绍他们即将参与角逐的大块肥肉。我悄悄走出会议室。 终究无法拒绝他的请求。但我也对他说这么大的工程即便是思瀚全权负责他也不一定会卖这个情面,毕竟此大规模的投资,并不是几分薄面就能解决问题的。见我答应他泛着明朗的笑,笑着说你放心,凭凌风的实力和财力无论哪方面的客观条件都是合作伙伴的上上之选,只因两家有些疙瘩这事便看着难成了些,若加上你的情面,来个临门一脚,这合约就稳稳拿到手了。 他倒比我更自信。不过我不否认他分析得确实在正理上。 「我要呆到什么时候?」知道他跟了上来头也不回地问。 「嗯……至少三个月……」他在我身后沉吟着。「至多半年。等第一期投入使用有了收益后,那时你再要走我不会留你。」 我皱眉,不满:「时间太长了,我呆不了那么久。」 身后一阵沉默:「那至少要等第一期工程稳步上轨再说……至少也要三个月。」讨价还价似的,语气却不如以往的坚定从容,大概是担心我不会同意。他知道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真正束住我。 我叹了口气:「好吧,三个月。」随即语气一转,「我做这吃亏不讨好的事,你要怎么付我工钱?」 「怎么付都行。」 「日薪一万。」我狮子大开口。 他微笑着,嘴张得比我更大:「十万也没问题。」 第十五章 陈天翔自从前天高层会议后便跑得不见人影。秦氏玉宇的案子杜御飞力排众议交付我全权处理。我正式做起了杜氏苦力。好在杜御飞交付足够大的权力,身边听使唤的人够多,事虽多但做起来并不棘手。 秦氏招商会月中正式举行,是日财阀商团云集,好一场商界群雄争斗的盛会。 我微笑着,理理头发,走入秦氏大厅。 经过一星期不眠不休地资料收集与准备,我有信心让在场各家成为杜氏陪衬。 自定婚宴后我这是第一次见到思瀚。见到我他有瞬间尴尬,但很快镇定下来。他如今好歹也是坐镇秦氏的指挥者,怎可慌乱。 我思虑着,下面的谈话是先公后私还是……当然先私后公。 「前不久我去找过你不巧你去了国外。」我坐在他斜对面的椅上。 「不是说你到南方去的吗?」 扬了扬手中的文件袋:「是真打算去的,不过又暂时留了下来。」 他瞅了我一会儿才道:「杜御飞真的这么在意这个合约?以他的性格竟然会让你来负责这个案子。」 我点点头:「势在必得。」 不错,杜御飞从不屑做这种走后门拉关系之类的事。但常规太多,例外总是要有的。 「你也是商人,应该知道苍蝇和肉的关系,秦氏这次的『玉宇』提案就是块史无前例的飘着臭气的大腐肉,这是种无法抗拒的诱惑,不仅仅是对他,对于任何商人都是。是商人就根本拒绝不了。」 我看着思瀚,兴味冲冲地期待他的反应。从未与他如此正式地谈过什么严肃问题,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会像今天这样坐在他办公室里轻松悠闲地和他谈着二十亿美金的生意。 「沈练,现在秦氏虽然是我当家,这件案子也是我一手负责,但你知道这要通过董事会审议,而且这么大一个案子,几乎是倾秦氏之力,我更不可能仅凭……」 「仅凭我的薄面就乖乖让杜氏走后门是不是?」见思瀚越说越为难,我接下他的话头。 思瀚表情再次尴尬。寂静的办公室里响起我的轻笑。 「思瀚,你放心,我来,并不是让你为杜氏大开方便之门,恰恰与这相反,只是希望秦氏能给凌风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这也正是他要我留下来的原因。」 「思瀚,你不能否认,除去私人原因,凌风将是秦氏最佳的合作伙伴。」 思瀚怔怔地看着我的意气风发,出神半晌,悠忽轻不可闻地叹了声:「沈练,为什么是你负责这个案子……」 看来他大概还是在为如何处理好公司利益和私人情谊的平衡而苦恼。 离开他办公室前我对他轻盈地挥了挥文件袋笑。「思瀚,我不需要后门,我只需要公平。」 *** 「……凌风有足够的财力,足够的实力,更有海外许氏银行随时支出的商业贷款做坚强后盾,可保『玉宇』度假村规划绝无后顾之忧畅通无阻地进行。」以适度的微笑环视在场众人,滔滔不绝从容自信地将凌风的绝对优势一一剖析,在场已无太多异议。我以胜利的微笑扫视一周后转而投向坐在主位的决策者。 「凌风绝对是贵公司合作的最佳伙伴,秦总认为如何?」 …… 坐进专人接送的车里,我长长地松了口气。终是不辱使命。万里长征迈出了胜利的一大步。我苦中作乐地想。 晚上杜御飞打电话来说「沈练,你果然没让我失望。」我对着话筒笑笑,不是我,是杜氏没让你失望。 *** 「下面是近日财经热点回顾。国内声名赫赫的秦氏与杜氏最近联手合作开发名为『玉宇』的度假村规划,预计投资二十亿美元,强强联手引起国内外广泛关注。『玉宇』规划……」 我拿起遥控关上电视。近段时间,秦杜联手已是个各家电视财经档的热门、各家报纸杂志财经版上的常见头条。 秦氏是国内建筑界的翘楚,负责出人出力出物,凌风负责资金筹备。如今,一期工程已正式破土动工。杜氏按合约先划出第一批资金二十亿人民币投入工程运作。 任何一家势力雄厚的公司都不会平白放着如此一笔巨额的流动资金不周转,自然得向银行贷款。而杜氏有个华尔街商会董事的银行家朋友做后盾,才可免除后顾之忧。当然,即便不如此,以杜氏的信誉实力从银行大举外借巨款也非困难之事。 工程如期顺利进行,我每天监管资金运作,配合秦氏那边的负责人员调控物资调配,渐渐步上了正轨。 心里也比较踏实,还算不辱使命。 杜御飞当然比我更忙,要在公司负责全盘调度,筹措资金送到我手上。要保全自己的家族事业当然得全力一拼,所以当看到他工作过度的疲惫时我并不吃惊。 「沈练,辛苦你了。」看来他是慰劳我来的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日薪一万,自然要辛苦。」 「出去吃顿饭吧。」 他选的店子除了典型的贵族气息还很有股幽静,只不过幽静只适合谈情而不适合议事。 「换家店子行不行?这家店谈事情气氛不对。」 「吃顿饭而已,不谈公事。」他淡然在预定好的位子前落座。 「是吗,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谈一下。」 服务生礼貌地走近。 「麻烦先来点patadefoiedevoille……」他噼里啪啦流利地说着法语菜,我一个也不懂。 「要不要饭后甜点之类?」他侧头询问我。 「不爱吃。」 帅气服务生走远。他扭头看我。 「沈练,现在是私人休息时间,我们可不可以不谈公事?」 这样子倒像是我在求他谈公事。笑话,老板又不是我。 「可以,但作为这个案子的负责人,我想了解公司现在的资金调度情况。」放下手中茶杯,我缓缓看进他的眼。 「为什么最近资金到位越来越不准时?」 他的眼里除了淡定,没有其他。「沈练,这么大规模的资金筹措,偶尔延时是很正常的事,你无须太过担心。」 他的眼神太沉稳语气太笃定,而初次接手这样大规模的工程我还太嫩。我没再说什么,接过他给的定心丸,安安静静地吃饭。 *** 和秦氏沟通过程中自然免不了和思瀚碰面,基本都在谈公事。 定婚宴那夜的激狂恣意放纵,是对往日情感的一个痛苦决绝的告别式。思瀚明白,我也明白。 工程进展两月有余,各方面基本还算顺利,也偶尔去工地看过。资金雄厚人力物资齐备,施起工来就像堆积木,平地高楼,高效高速。 在我以为自己即将功成身退时,我第一次没有接到该到位的资金。迟到两天已属不寻常,四天之后我知道出事了。 很快,杜御飞打电话告诉我说公司资金周转出了点问题。有点麻烦不过目前正在解决。听声音他依旧很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舒服洗过澡,四肢松散地躺在床上。这几月来殚精竭虑,一直未曾多想,自己离开凌风已有好几月,而这几月内凌风的运作我毫不知情,难怪我住院养伤那阵子他忙得面色灰土,竟是公司真出了问题。关上灯,努力将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到现在为止再想太多也无济于事。现在只能相信他了。 只是事实并未朝我预想的前行。不出一周,凌风再次爆出帐目出了纰漏的内幕。我不知道究竟出了怎样的纰漏,杜御飞忙着资金忙着查帐整天碰不着面,陈天翔也凭空消失似地不知去向,但我尽量稳住我这边的情形,稳住秦氏那班时刻瞪着眼吹毛求疵的臣子,稳住工地。 一天一日,度日如年。杜氏财政问题内幕终于无法再掩,以无比震惊之势摊开在大众惊愕的目光之下。 在我耗尽心力却再难稳住阵脚时,杜御飞出现在我面前。 面色倒没我想的那么憔悴吓人,但眼中的忧虑却厚到十级台风也挥散不去。 「沈练,昨天向利华银行提出贷款申请被拒绝了。」他的声音暗哑到不行,一听就是连日内睡眠不足所致。「理由是贷款数目太大,而目前凌风内部出现财政问题,偿还能力值得质疑。」 「怎么可能!当时许氏不是说好随时提供贷款资助的吗?而且你自己也说过许家和你们世交相好,许炳朝和你父亲也感情甚笃,这当口他不可能不出手助杜氏。」 我无法置信。 他摇头:「沈练,『大难临头各自飞』,虽是世交但又真有谁为了这两个字的情谊而白白搭上几十亿的资金亏进去?」 「谁说一定会亏!现在凌风只是一时资金周转不灵,加上这个紧急当口财政上又出纰漏才闹得这么满城风雨,只要顶过这阵子情况一定会好转。」我腾地从椅上站起,心内焦躁难抑。 「这是我们自己这样认为,外人可只看客观事实与可能。他们不会冒这风险。」 我在屋内绕着圈子,思前想后,觉得这许氏在这当口不贷款实在有推人落水的牵强之意。忽而想到一个可能。 「杜御飞,你有没有想过许氏不贷款或许另有蹊跷?」我沉声说道。 坐在椅上的男人一愣,大概有些惊讶,但马上又出现一脸看透的了然:「沈练,你大概不太熟悉许炳朝这个人,做事滴水不漏最是小心谨慎,他若打算借我们第一笔就会接着有第二笔,他从不做亏本生意。现在,如此巨资却没有百分百的偿还保障,他是不会冒这个险的。商场之中向来只有利益同盟,没有父子兄弟,更别说朋友。」 说罢他长长叹了口气,忧愁之色立现眼底。我静静看着他坐在椅上,微闭着双眼,那样子,像搁潜浅滩的游龙,困入陷阱的斗兽,心内的难受开始豆芽般生长。 「沈练,这回真的遇到难题了。」 外面天幕渐暗,他的声音低低地响在我没有开灯的房中,与窗外渐临的夜色一般沉寂幽暗。 …… 「我不相信你没有办法度过这次难关。」沉默半晌我抬起头来,一字一字力掷千斤。 他轻微一震,抬头看向我,眼里似有喜悦似有希望。专注地看我半晌又低下头去,声音缓缓响起:「办法是有……只要作为合作伙伴目前资金周转良好的秦氏出面,或能渡过难关……」 这话一出我马上就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以秦氏名义向银行贷款?」 「没错。」 「可秦氏又怎会无缘无故站出来做这种完全于己无益的事?」 他眼神闪了闪,透出一丝精光:「并不是没有利益。只要秦氏肯出面,我们可以将合约上的利益分成由五五改成三七。如此巨利秦氏不可能不动心,而且若杜氏此次真不能渡过难关,现在『玉宇』一期规划都还未完工,本分收益也未获得,秦氏不仅之前投入的巨大人力物力白白浪费不算,还得承受之前的地皮担保巨资,这对秦氏来说损失也不小。」 「如此一说,秦氏出面的可能性非常大?」 他看着我以眼神默认。 我苦笑:「你的意思是又要我去卖这张面子是吗?」 他再从容淡定此时与我对视的目光也不免微微尴尬地挪开。 「本来还以为马上就能功成身退卸甲归田了,没想到还要为你鞍前马后侍候着,我的杜大总裁杜大公子。」我肆无忌惮地戏谑他揶揄他,替他做事,这嘴上占点便宜应不为过。 当初留下来就是不能眼见他苦恼郁闷,现在更无法看他坐困愁城。 见我答应,他出乎意料地并没表现出多大喜悦,反而用一种我无法看透的目光深深凝视着我。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习惯性地往身上摸烟盒,一边笑道:「怎么,你这样子不像有多高兴似的?」 我点燃,顺手递给他一支,他不接,摇头时目光依然不离我。眸光悠忽如星子般闪烁不停,极是勾人,我垂下眼静静抽烟。 「沈练……」 他沉闷地叫了我一声,突然毫无预警地连着我的头抱抱进怀里,他用力地搂我,连我含在嘴里的烟头牢牢抵在胸前都顾不上。我吓了大跳,用力挣脱。 「你这是干嘛!」赶忙把手中烟熄了扔烟灰缸内。「没见我嘴里有烟啊!」 他昂贵的西服前胸已被烫出一个洞。还好里面隔了件衬衣。我回头再看他的脸,有些呆了。他脸上为何有如此忧郁近乎痛楚的神情。 他走上来再次抱住了我。 「你不用担心,既然杜氏开出那么优渥的条件,秦氏没有理由拒绝。难关一定能过去。」我轻抚他的宽而结实的背,安慰他,在他看不见的方向微微笑着,「我印象中的杜御飞可不是这么没担当的男人,我相信你一定……」 我下面絮絮不停的安慰言辞被他的唇压进喉内吞回肚里。 「不要再说了……」他的声音仿佛是用力从喉间挤出来似的,压抑而低沉。 「沈练,我现在很……难受……」 第十六章 看着他紧紧埋在我颈间,温润的舌有意无意地滑过我的颈上敏感的肌肤,那炽热的带着明显欲望气息的触感刺激着我身体里最敏锐的神经。我已明白他现在想要什么。 缓缓推开他:「你现在确实需要休息,体力上精神上都是,但你所需要的绝对不是这种『休息』。」我语声柔和地劝诱,「杜御飞,你现在应该回家,舒舒服服洗一个澡然后再好好睡一觉。」 这都是藉口,什么回家什么睡觉,都是藉口,既然已经决定离开,我无法再放纵自己和他再次亲密。 他仍然站着,眼神都没变上一下,显然我的建议对他没起多大作用。我就这样看着他的眸子慢慢变色,慢慢炽热出灼人的温度,看着他的手伸过来解我的西服纽扣。 「今晚让我留下来。」 我试图推开他,被他挡住,他慢慢凑过身体附在我耳边。「沈练,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我吗?」 我不可置信地瞳孔放大,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幻听。可他脸上的笑是那么真切。一种诱惑者的、征服者的,绝美的笑。 他放开我的手,用那双修长的手优雅无比地脱下自己的西服解掉领带,连同衬衫一同扔在地上。我的脑袋急速升温中,睁大眼定定地看着他泛着细腻光泽的肌肤,结实有形的肌肉,觉得像被蛇觑见了直钉在原地的青蛙,再不能动弹。 他以着炽热的眸光靠近我,性感喉结上下的滑动、胸膛微微的起伏,都清晰可辨。脸上呈现出近似魅惑的挑逗。他用齿轻咬我的耳垂,双手脱下我的西服衬衫,赤裸的身体带着着火的欲念朝我压来。 「沈练,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他在我耳边吹气,恶意讥讽木偶般的我,每一字都是罂粟花包着难以抗拒的诱惑。 「难道说现在让你上你倒硬不起来了?」 我的胸膛急速起伏着。「杜御飞……你知不知道现在自己在做什么?」 整个室内,是他诱惑的轻喘。 「当然知道。要你上我。」他用舌头轻刮我上下窜动的喉结,手向下抓住我下身早已变硬的部位。 我听见自己喉间咕的一声,理智飞瀑般倾泻出九天云外。扣住他的头猛烈地吻住他。再也忍耐不住,禁锢在黑暗之中的欲念之兽挣脱牢笼凶猛而出,压在他身上拼命地吻他,野兽般啃咬他身上每一个无人侵入的处所,眼中只看见他惑人发狂的容颜,耳中只听到他性感低沉的喘息。 他和着情欲与汗水的脸是如此动人心魄。就在刚刚的不久之前,他还是我心中已确定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存在,几乎神般不可亵渎。可这一刻我被欲念所驱使所架控,压在他身上肆意地侵占他身上肌肤的每一寸,让他兴奋让他痛楚。 狠狠刺进他的身体。 沈练……他轻声地痛呼我的名字。双臂压下我的头死力地吻我。 有谁看见自己爱到死去活来的人在眼前宽衣解带极尽诱惑之能还可整容端坐?我只是个难逃情天欲海的俗人,不是神仙不是圣人不是妖魔。 可这一刻,我却成了欲念驱使下的魔,无法稍停地占有着自己眼前的诱惑。 狂了般挤压他每一份每一毫的性感美丽。让他在我身下盛开如妖艳的罂粟。 那一刻,他拼命诱惑我,我不要命地被他诱惑。那一刻,我成了欲念的魔…… *** 「凌风愿意修改当初的合约,把利益分成改为四六分成,现在凌风资金周转出现暂时困境,只要等日丰商业广场投入使用空处多余资金,便可恢复正常。」 「这样做会让他们觉得很冒险。董事会那班人不会答应。」思瀚沉吟着。 「若秦氏不出面,『玉宇』规划成为泡影,杜氏难关难渡损失巨大,但秦氏也不可避免要受到重大损失,不仅之前投入的人力物力白白浪费,而且还得个人承担停用地皮的巨额损失费用,若出面贷款,玉宇则能顺利进行,之后三七分成秦氏可获得比之先前更大额的利润。这其中的关节他们不会不明白。」 思瀚手指在桌上转着圈。「可是,秦氏不出面损失虽大却不会崩溃,而杜氏能不能渡过这个难关则很难说。」思瀚扬着黑幽深邃的目光看我。精明而稳重。为什么以前我从没发觉他有这么精明的一面。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还是他掩藏得太好? 我心里长叹口气:「思瀚,你说得不错,若秦氏执意不贷款,秦氏损失重大却不会倒闭;但杜氏则未必。只是秦氏又何必如此执意弄得两败俱伤?你不会不知道,杜氏倒秦氏也会元气大伤。这结果难道是秦氏各董事想要的?若杜氏就这样倒了对你们秦氏绝没好处。」 我走到他前面站定:「既然都已到了你这里,也无须顾忌什么。我从未向你求过什么,今日你帮杜氏于你无损,不帮杜氏却于你有害。」我深吸一口气。下面的话虽难以出口,但已顾不了许多。 「我把我们这几年的情分加在一起,请你帮他这次。」 ……思瀚愣愣地看着我。 「沈练……你……」 思瀚默默看了我许久,眼中渐出现烦躁的情绪。显得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头轻得不能再轻地点下。 我重重地舒了口气。 思瀚,对不起,我不想,却终究欠你太多。 *** 「近日广受关注的秦杜两家合资开发的『玉宇』度假村规划,出现不和谐的小小插曲,凌风由于近段资金周转不畅,暂时陷入困境,但最终由秦氏……」 啪地关掉电视。思瀚终于说服那班董事,以秦氏名义向利华贷款,两家共济共渡难关。资金到位工程又步入高速轨道,一期工程即将竣工,秦氏众人翘首,只盼一期效益回笼,巨利滚滚。 我以为一切开始渐向原来的轨道靠拢复原。 只是,一切早已好如重病沉疴,膏盲之中病虫积聚,到一定时间,便再自然不过地显露出来了。 五月中旬,杜氏再次爆出惊人内幕,凌风经营出现巨大亏空,竟已到了入不敷出的境地。 我惊讶呆住,一时无法接受既成的事实。如此巨大的商业帝国竟然会陷入这样的窘境,让人太难置信。但外界已传闻,凌风董事正在全力查帐。 一时满城风雨人心惶惶。杜氏股价大跌,秦氏也受波及。 被杜氏弄到措手不及,秦氏尽力安抚人心,同时加速工程进度。以图提早完工获得收效已挽回目前败局。只是天不尽人意,在秦氏用尽手段稳定大局之际,工地竟出了意外事故,两条人命,本易处理,却因媒体透漏说此一事故缘于秦氏偷工减料为赶进度,工地保护措施不周全,以致引发人命。 若是以往风平浪静的秦氏,这点消息即使传得再凶也能迅速压下。而眼下秦氏却是正值波涛汹涌,一石可激千层浪。 众媒体向来又是最爱痛打落水狗,一番炒作之下,工地工人开始严重抗议秦氏偷工减料对工地护卫措施马虎行事,威胁到他们自身安全连生命也得不到保障。 以为一切都将进入正轨,原来一切早已乱套。 我待在房间里,脑袋内一阵烘烘乱躁,这种情况已不是我能力所能及,杜御飞已经好几天没音讯,大概和众董事忙得焦头乱额查帐补纰漏。 股市不稳,工人闹事,信誉大跌,资金受滞,秦氏不得不暂停一期工地进程。如此一来,秦杜两家如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几日内,两家股票直线下跌几十个百分点。两家遇困,造成股市动荡,有些平日与秦杜两家有往来的小企业也受波及。一时间,商界风愁云惨,一派萧索景象。 但毕竟许氏根基稳固,工程停滞,人力浪费物资全囤积在库,秦氏既要安定人心又要稳定市场,只希望杜氏能很快填补亏空,挽回这个局面。同时向许氏利华银行寻求贷款支助,在危难之际依旧苦撑局势。 而更让两家惊恐不已的是,在这次动荡中,似隐约有幕后黑手大规模收购两家在外的散股。 商场风云,瞬息已变,最是难以估摸。多少人生死也只在一夜之间。平日与秦杜两家素有往来的小企业抵不住风口浪尖而宣告破产。 某日,我起床,打开电视,固定的财经档,乘着一大堆广告轰炸的空当,进厨房给自己冲杯咖啡提神,播报新闻时我正在微波炉里加热面包做早餐。新闻所讲无非是近段股市动荡股民恐慌的报道采访。 「下面报道一则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就在刚刚十分钟前,杜氏凌风集团董事长杜长天发布召开记者会宣告破产……」 轻微一抖,手里刚烤热的面包掉到地下。脑袋某根弦轰地如断了线的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破产?破产了,那个人此时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我打电话,不通,手机公司电话寓所电话,一一拨遍无人接听。疯了似的一遍又一遍地拨,完全没有回应。 扔了电话去公司去寓所,找不到他。这才醒起,他有好几个日子没和我联络了。 身体沉到动不了,仿佛从头到尾被灌铅的感觉,我无法清楚形容。 晴天霹雳不过如是。只是这狂嚣而至的漫天风雨里又岂止我一个人震立当场。 杜氏破产,秦氏的一线希望也成为泡影。 我蜷在沙发上。电视里美丽严肃的新闻主播用遗憾的声音平淡地叙述着一个商业帝国的衰落。 竟是空了!偌大一个帝国破产前竟已成空壳。谁能想到?!它那些血肉它那些实力它那些辉煌,都到哪里去了? 我觉得头很重,这几天虽然每天都在公寓呆着,却很少真正睡过。凌风的命运那个人生命的重心,一直都像条粗粗的线挂在我的心口,时刻悬着。 如今终于落下帷幕有了结果,那根线也断了。我窝在沙发上睡去。 醒来的第二天,已是风云再次突变。凌风破产,秦氏也风雨飘摇。果然有实力雄厚的幕后财团黑手在背后大力买空秦氏股票。 就像一个满身是伤的人被暴徒猛踢猛打,秦氏无力还击。一日之内股市已跌至最低点,虽然有许氏作后盾,但资金像流沙般限进一个巨大的缺口,被吞消失的资金的一夜之间如滚雪球似地越滚越大,许氏为求自保,不得已及时抽身退出,以免陷入无止境地亏空中。秦氏顿失后盾,眼看着自己的血肉被幕后那只巨大的黑手所咽吞。 秦氏,已回天乏力。 很快,媒体披露,一直在背后坐收渔翁之利的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外国公司。 听到那个公司名字时,我一瞬没能把那名字与它所真正代表的意义联系起来。脑中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默念那个名字,却是无意义的。 muse…… 它是希腊神话中灵感与艺术女神。一个原本让人欣喜的名称,却让我此刻痛恨厌恶更甚全天下最恶毒的蛇蝎。 它总是昭示着……他的恶毒,我的愚蠢,他的欺骗,我的被欺骗。 第一次知道它的存在,他给我一句,你以为你真值一千万?那一次是他逗弄我这个卑微的仰慕者的一个玩笑。 那这次,又是什么? 如今,明白一切的我与操纵一切的你,又怎样才可结清这一切?麻木的心中,落下最后一缕钝钝的痛,被人生生挖去一块似的。 杜御飞,这次,你掏空了我的心。 *** 再次见到思瀚,是在秦氏宣布破产后三天。是他来找我。我哪敢去找他。我怕被愤怒的秦氏族人撕成碎片。想起我当初在秦氏大厅侃侃而谈的潇洒昂然,是一种多么愚蠢的可笑。 我现在就像只过街的老鼠,蒙头蒙脸地缩站在思瀚面前。 「你早就知道muse的存在?」思瀚平静地问我。 「知道。」 我听见呼吸骤然压紧的节奏。思瀚看着我的眼神仍然很平淡,只是那抹平淡中还有一丝被隐藏得很好的伤感。 「你也知道他的计划?」 「不知道。」 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自思瀚嘴里传来:「真没想到他会这么对你。」 转而,我又听他笑道:「话说回来,虽然我要说你不知道他的计划我很高兴,但其实就算你知道,你也不必对我内疚抱愧什么。」 我怔怔地看着思瀚转瞬幻出笑意的眼,什么不必内疚不必抱愧!我是害得你家业尽失的罪魁祸首啊,尽管我是不知情的状况下做的操刀手,但不管怎样,操刀手就是操刀手。无可抵辩。 瞧着我的怔忡,思瀚脸上现出更大的笑意,居然一如以往的温和明亮。 「沈练,你知不知道当初为什么我会喜欢上你?」 「……」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可这只表现在你的学习和办事能力上。你总是用一种近似先天不足的单纯目光去看你身边的每一个人,用你的简单去分析他们的复杂,其实你或许也能用很复杂的心理去剖析他们,只是你不想把时间花在那上面而已。那种单纯的懒散、豁达、容忍都让我心动,让我很想和你在一起……」思瀚用一种怀念的语气全盘托出他心中的我。他一直笑着,手伸到我面前。上面放着一个黑色的皮夹。 就算我此时神经再麻木,也被电击似地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拿这个皮夹的人不是我……是许林。」思瀚眼光黝深地看向我早成摆设的右臂,「沈练,真的很对不起……我完全没有料到他会那么做,我以为他会更恨杜御飞。」 「你的意思是他在我的车上动了手脚?」 「是他刻意制造了那场车祸,他拿走皮夹只是不想让你怀疑他在车上动了手脚……还有很早以前日丰工地的那场意外……沈练,真的很对不起。」 看着他脸上的愧疚我觉得他真的是个傻瓜,真正该愧疚到死的人是我。 「你愧疚什么,又与你无关。」 「怎会无关,许林是我的哥哥。」 「……」 「嗯?」我没听清,微偏头询问思瀚。 「许林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早已麻木的神经被击得更无知觉,隔了几秒,才生出些反应来。 「你知道秦杜两家从前几代起就有仇怨,到我父亲这代虽然淡了,但仍然存在,而且大企业与大企业不能共存便是吞并。因此很小时哥哥便被送到许家作为许炳朝的私生子,许家的大少爷。许家和杜家有姻亲关系还是世交,接近起来容易很多。」 我摇摇头:「许炳朝这样做又是为什么?」 「许嫣的母亲为救杜御飞而死,深爱妻子的许炳朝因此恨透了杜御飞,一心想要报复,再加上商人的掠夺本性,两家便处心积虑联起手来想吞并杜氏。」思瀚再次有些忧伤地对我笑了。「所以我说,沈练你不必自责,这根本就是个你骗我我骗你的游戏。游戏落幕秦氏输了。输了便是输了。这个度假村规划本就是许秦两家为杜御飞设的局,想两家联手打他个措手不及进而蚕食杜氏,却未想到杜御飞是故意装出他并不知情,明知是个陷阱还是往里跳,将计就计釜底抽薪,将杜氏资产神鬼不知地悉数转到muse帐下,将凌风慢慢架空到只剩个空壳,以一个空杜氏拖垮秦氏。」 思瀚叹着气,「我父亲低估了他,许炳朝也低估了他。所以他们都不是他敌手,到最后都一败涂地。」 我呆呆地听着这些话,又仿佛没听着,人仿佛陷入一个雾蒙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清的虚无之空,那四周是强大得让人窒息的力,朝我的身体重重地压过来,压得我喘不过气压得我仿佛五官面目都要从不堪重压的身体里爆炸出来。 一万只蚂蚁在啃食我的心,可它们都要不了我的命,只是让我承受摆也摆脱不了的锥心之痛。 「……杜御飞利用你打垮秦氏,秦氏也想利用你来吞并杜御飞……沈练,我们都在利用你,你现在很痛苦吧?」 一声忧伤的叹息,「当初你到秦氏来时我就想到了,这场角逐到最后不管是杜氏输还是秦氏输,你都避免不了受到伤害。结果是秦氏输了,我居然会觉得松了口气,呵,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的眼看着我,浓黑如墨:「沈练,你不知道,我真的庆幸输的是秦氏是我而不是杜御飞……因为我还没有坚强到认为能承受欺骗你的罪恶,承受你一辈子的恨意……我无法想象你用充满仇恨的眼神看我的样子,我爸说我在这一点上懦弱还真没错。」 「沈练,原谅我这个作案未遂的人吧。」他紧紧抱住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同样抱住了他。秦氏真正做主的并不是他,他只是秦许两家摆在前台吸引杜御飞利用我来上钩的诱饵。 第十七章 思瀚来找我实际是来向我告别的。 「老头子心灰意冷,已不再问世。我已打算去法国……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我不知道自己用什么样的表情看他,引得他发笑,「别用这种可怜的神情看我,秦氏虽然不在了,但老头子还留有后路,我到法国总不会沦到沿街乞讨,你难过什么……我过几天就走,到时就不再来跟你告别了。」 思瀚看着我微笑:「沈练,那天,你也不要来送我,就让你在我脑中的回忆截至到今天。」手是温暖的,摸着我的脸,唇也是温暖的,落于我的额。「这样,我会高高兴兴地记着你很久,很久。」 其实我真的很不愿以这种让你同情的姿态向你告别,不过总比你恨我要强。临出门时他笑着对我说。 门合上,我终于意识到那抹温润的笑意以后可能再也难见到。 我挪动椅子上快要僵直的身体。我也想潇洒轻松地道别,以微笑作为祝福,以祝福别于襟上,看他远去。可我无法微笑。 撑着沉重如铁的头,望着甫合的门背,泪,悄然冒出眼眶。 电话不停地响,都是一个音乐声,是我以前为一个人设定的专用铃音。我一动也懒得动。倒在床上睡着了,一觉醒来铃声还在响,不过已不是先前那支。 我接了。 「喂,沈练,总裁现在在美国有事急需处理脱不开身,过几天他会回来跟你解释一切……」 陈天翔的声音有些走调,想必是这些天的暗中操盘忙坏了他。 「不用,你告诉他让他安心地去重建他的杜氏王朝去吧。」说完,我把手机扔出了窗口外那片废弃的球场。 此时他确实很忙,忙着整顿刚收进的巨资,忙着内部调整,忙着应付证监会的调查,但我知道这所有的事他最终都能自如地应付过去,以他的手段若没把握他不会动手。更何况他处心积虑利用两国间法律的空隙。虽然并非没人知道muse的老板就是杜氏大公子,但以官方及法律认证上来看,那个叫shelleyde的人却是一个具有美国国籍的公民,和杜御飞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而muse也是一家和凌风没有半点牵扯的美国公司。 以着两国法律上不能完全接上轨的漏洞,以杜氏的庞大关系网,将某些人心中的疑惑湮灭于风平浪静之下,杜御飞他能做到。 是以,即使那所谓的内幕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公众面前,这内幕它也只是幌子,而也只有明眼之人透过这层幌子看到那内幕之中隐约晃动的另一种内幕,但也只是隐约看见,那隐约之下的真实杜御飞不会给以任何人机会去抓。就连我也不知道凌风之前那几个月是怎么运作的。 我走到窗边将半敞的窗子完全打开,抬头看着天。 天那边,杜御飞正建着他的王朝。 电视媒体对于这次血战厮杀中最大的赢家——muse的幕后老板竟是凌风总裁杜氏大公子一事,惊愕万分,整个炸开了锅。 虽然各界褒贬不一,但一个意见绝对一致——对于大众来说,杜家公子的手段、杜家公子的机谋、杜家公子的深藏不露,都已被传得神乎其神。 我怀疑,哪一天在街头巷尾听到儿歌童谣来称赞这一盛事也不足为奇。 思瀚走的那天我没去机场,却在机场外默默对着那架缓缓升空的客机微笑了。 微笑是最好的祝福。 *** 我收拾东西准备即日离家南下。前面联系好的房子早就退了,若要再次联系好动身恐怕要再等些时日,可我不打算再等,我想着离开,心急如焚,仿佛此处有食人的恶魔在无声地逼近。心中恐惧。 公寓退租手续都已办妥,我忙着将公寓清理干净,下楼扔垃圾时看到了一个人。衣着依然整齐,但脸上的胡茬却显示着他的颓败。 我安静而镇定地望着距我三米开外的男人,许林。 「瞧你这眼神,看来我那傻瓜弟弟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他还真不是一般的傻,让你对他一直愧疚一辈子多好,愧疚到死也不错啊。」他挑着烟的嘴裂开来笑。 「你和他真的不像兄弟。」我平静地评价。 「你是想说我比较坏而他比较善良又单纯?」许林把烟淬灭发出大而肆意的笑声:「那是当然,他是从小就被呵护宠爱的王子,当然比我高贵比我善良,而我他妈的就是个间谍,从小就被教养训练成一个只知道为了自己的目的去接近人的间谍,一个爱上明明不是自己妹妹却非当她是自己妹妹而且还非得把她推给别人做老婆的窝囊废。」 男人在我眼前大笑,我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没必要这么恨他,甚至厌恶他,他也只不过是个背负家族重任身不由己的人。何况,他好歹是思瀚的哥哥。这个男人恐怕不知道,就在他对我嚣张肆意狂妄时,我在心里泯灭了对他还未爆发的恨意。 我不再理他,自顾自地把垃圾扔到临时停在楼下的垃圾车里。 「沈练,你真的不简单,我不仅低估了阿御,也看错了你。」他跟在我身后说。 不知谁把垃圾车推到这么显眼的地方拦住去路,我把它推到角落处。晃晃手甩掉手上过多的灰土,淡淡地道:「我不知你以前怎么看我,但任何时候我就是这个样子,从没变过,也没刻意隐藏什么。」 他哼了一声,又点了根烟靠着墙壁看着我,语声里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悠然:「看你这么冷静的样子,我还真有点奇怪,被他骗得那么惨,你就真没一点愤怒?」他嗤笑着看向我那只废手,明显不怀好意:「这阿御也还真奇怪,亏你爱他爱得要死要活的,什么都肯为他做连命都不要,陪上一只手,他居然也可以骗你这么惨,还真是……」 「住口!」不远处传来的一声沉闷断喝如支利剑冷飕飕地挟风而至,将许林尤自不停絮叨的声音斩为两半。 「哟,说曹操曹操就到了。阿御,你不是正忙着重建你的杜氏王朝吗,怎么,想起哄哄你的小情人了?」许林调笑似地对着迎面而来的男人吹了口烟。 他对面,本来极端俊美的脸,现在却是一脸萧杀之气。 「许林,我应该把你关进监狱才对。」 许林冷哼不已。 「那个逃逸国外的建筑公司的小职员已经交代了一切,包括你唆使他故意破坏机臂导致人命事故,上次警方怀疑,但被秦许两家暗中压下,这次证据确凿,许炳朝再厉害、秦震宇人脉再广,恐怕到时也难免你的牢狱之灾,毕竟两条人命。」 杜御飞再平淡不过地叙述着事实,许林脸色终于变了变。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很早以前。小嫣受伤需要输血,明明当时你在,却把许炳朝叫来医院。当然兄妹血型不符也不是没有,而且那时我也只道许炳朝不怎么喜我,却总没想到他恨我恨到可以不顾自己女儿的幸福,一心想吞掉杜氏整死我,所以我只是怀疑,直到去年工地事故才真正着手调查。」 「快八年的怀疑你一直不动声色埋在心里到现在,」许林看着和他站在对面的男人,深叹着,「阿御,我一直知道你深沉,只是没想到竟到了这种可怕的程度。」 不管是称赞或讥嘲,杜御飞凉薄地在嘴角划出一丝不达眼底的浅笑,默然应了。眼神却亮的惊人:「一个从小在身边对你笑的玩伴,竟然也可以是一个暗中持着利剑等你入瓮的杀手,若要我单纯天真,这从小到大恐怕早要被人拆吃入腹多少次了,骨头都不会剩。」 说话时他脸上看不出哀怒的表情有点遥远,却自有一股冷厉残酷蕴在言底。 许林听了这话一直静静站着,忽而说不出滋味地一笑:「说得不错,阿御,若真有选择我是怎么也不愿做你的敌人。」 一直很从容的杜御飞听了这话突然大笑两声,停下来时眼内笑意不留,尽是一抹寒气让人发怵:「可是你却两次三番想要沈练的命,毁了他右手。」 语中的怒眼中的寒,没有让许林退缩,反倒让那双稍长的眼微眯着笑了:「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这次你宁愿冒这么大的险也要整垮秦许两家,原来说到底是为你的小情人恨上我了。」 站在我身旁的男人冷哼。 我觉得许林一口一声「情人」很刺耳让我不习惯,转身走向楼梯口。身体忽然被一股力道牵扯住,低头一看,他抓住我的右手。 「沈练,我有话对你说。」 身后传来许林恶意的笑:「阿御,你不用担心,虽然你骗得他够惨,但他对你死心塌地得很,不会生你气的,哈哈。」 牵扯住我的男人冷冷回身:「许林,若不是小嫣苦苦求我,你现在已早在监狱。但若之后你还在沈练面前出现,我可以保证,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你。凭你毁他一只手我就该让你在牢里呆上一辈子。」 许林嘿嘿冷笑两声,掉头离开,走远几步又回头,声音刺耳如夜枭:「阿御,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许林走了,剩下我和他安静地站在楼梯口。我们默默地对视良久。 「你赌赢了,恭喜你。」没有一丝嘲讽,完全出于我的真心实意。毕竟,这是我当初的愿望。现在他重建的杜氏并不是与以往相同的杜氏,而是聚合秦杜两家实力的杜氏,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更坚不可摧的商业王朝。 想想当初我为他殚精竭虑四处奔走忧郁难眠,在他眼里一定像个小丑不停地在虚假的前台跳来跳去,费尽心思地却演着无用的戏码。 真是的。真正傻瓜一个! 他没说什么,只是用一种近似温柔的眼光凝目看着我,缓缓走过来,伸出的手,却未及我的脸。 「别靠近我!」我避他如蛇蝎,不,蛇蝎如何有他厉害。 瞬间,他的脸难看到极点,僵在空中的手停滞了几秒才缓缓收回无声地垂在身侧。 「沈练,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这么做并不完全是为了杜氏,」他脸上显出无比的诚恳,看着我的那种深邃仿佛我就是那个他最爱的人。 「沈练,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 我顿时哈哈大笑。「你设局让我跳,让我做小人作小丑做笨蛋,杜御飞,你把我的真心当什么?!你可知道,为你一句话,我准备了一个月的南下没去,那边房子都租好了。为你一句话,这两个月来我每天睡眠不足五小时……为了你,我把我和秦思瀚三年的感情都卖了只差不要脸皮搭上自己去赔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大概是在怒吼,不然这又是什么,嗓子都哑了,声音也越来越无力了。「你要我卖脸皮卖情分卖真心,可到头来,还要让我对自己最好的朋友抱愧一生,还要让我对自己付出的真心感到无比愚蠢!……」 「……」他静静地看着我痛苦的怒吼,依然是那么优雅高贵。 「杜御飞,你真绝!」我的语气越来越弱,嘴角的笑却越来越大越来越用力,狠命地笑,要把憋在胸口绞得心辣辣地痛的气挤出去。 「可你知不知道你最绝的是什么?」 「……」 看着那双哀伤凝结的眼,我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在无声地狂笑,但最终都力量枯竭颓然衰老。 「骗了我你于心不安想补偿我,于是你将你珍贵的身体施舍给我。那是我梦寐以求的啊,瞧,你给了我,高傲的国王终于屈就于我,我应该感激涕零,小小的欺骗又算得了什么。你把我给你的爱情都做了交易,杜御飞,你真狠!」 我的眼只要一闭上,就能无比清晰地放映出那个下午的一切。只要一想到那天的情景,空气都仿佛变成利刃,刺得我全身肌肤辣辣地痛。 我恨这个男人,是他把我变成欲念的魔。可我更恨我自己,是我拿自己的真心和他身体作了交易,是我的欲念污秽了我的爱情。 对于那个下午的自己,我憎恨无比!可我知道,即使这样的憎恨,也无法阻止那发光的脸颊炙热的躯体诱惑的语调,就连那偶尔一声的呼唤都是能将我拖下地狱的魔音,只要我还是沈练,那个有点闷热的下午里所有激情的味道一辈子都将蚀骨,销魂。终我一生都摆脱不了。 这就是你的狠绝之处。让我无法不恨你,让我永生摆脱不了你。 「你以为我是谁?」澄冷至极的语声,如冰玉横掷,砸碎了我和他之间苍凉的静默。深邃幽暗的视线笔直罩住我的眼,一字一句:「你以为,为了补偿愧疚,我就能心甘情愿地让一个男人上?」 这话我初听一怔,但瞬间反映出来的却是两声嘲讽至极的大笑。 「你这话意思是说你爱我?哈哈……哈哈……」我笑到快岔气,还是想笑,我竟不知道他还这么会擅长说笑话。 「杜御飞,千万别说『你在乎我』或者『你爱我』之类的话,我不敢受也受不了。交易了结情分也止,你对我也好,我对你也罢,人情债感情债,什么债都清了。」 走到他面前,一个适合的不近不远的距离站定,望向他的眼神只有平静:「杜御飞,我对你的爱已死。它活到今天已活够了。所以,你如果还是那个尊傲无比的君王杜御飞,请继续坐回你高高在上的宝座,俯瞰渺小的众人,不要再屈尊俯就来找我。」 我自他身边走过。 「沈练!」 我把他和他的叫唤落在身后。 「沈练!为什么不肯信我?!……沈练?」 「沈练!」 「沈练!」 这次,真的,不再回头。 他始终不懂,我是人,不是狗,把我伤到遍体鳞伤,再丢给我一根骨头。 说,我喜欢你。 第十八章 看到自己的照片登在某报显眼的头条位置时,我正在火车站售票窗查询南下的卧铺票。 并不是人流旺季,长途卧铺窗口就只有我一个,那涂着淡淡口红的年轻售票员,悠闲地给我票和找零,眼光不时地在我脸上来回梭寻,然后由带着几许奇怪的神色瞟向自己的桌子。我顺着她眼神一起落在桌上,看到一张敞开的报纸。 入眼便是一副放在醒目位置的照片,没怎么看清,那女孩便将那页合上了。但我晃到了他的脸,任何时候他那张脸总是人类眼睛自动选择的焦点。 在车站出口的报刊亭,我看到了那张报纸。根本不用费心搜寻,一眼就觑见了。就放在极其显眼的位置。 是我和他的合照,我看着,第一反应是好笑。和他多少天加上去一起也没多少亲热镜头可寻,可这报上刊登的照片却真的极尽亲密。他搂着我的腰,头贴着我的脸极近,任何有常识性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接吻的前兆图。照片应该是用v8近距离拍的,据推测位置应该就在他办公室的进门处的上方。 我记得那次他有吻我。虽然时间很短,但确实吻了。报纸上没刊接吻的那幕我想大概是因为吻住时两人面目倒瞧不见了。 没看报纸内容之前我很佩服许林,杜御飞的办公室每隔一周有专人彻底检查一次,他居然能逃过他锐利的眸光拍到这「珍贵」的照片。 但看了标题内容后我就再没余力想其他事佩服其他人了。 独家特版:杜氏董事长的秘密约定 前些日子震惊海内外商界的秦杜两家破产事件,皆传为前凌风总裁现杜氏董事长杜御飞一手幕后操纵直接促成,一时传为脍炙人口的话题。但最近,据笔者深入调查,发现另有一人对这一事件在很大程度上也起了促成的作用,此男子正是玉宇度假村规划凌风公司的总负责人沈练。通过了解,笔者进一步惊讶地发现,此人不仅与杜董事长有极不寻常的亲密关系,而且与秦氏高层亦有极不普通的关联,下面是笔者深入调查后的详尽报道…… 那么,是什么令生性豁达不计荣辱的男人甘愿背弃深厚的友情而为杜董事长所用,似乎已渐趋明朗,只是杜董事长和那男人之间许了怎样的秘密约定,始终让人无法得知…… 我看了看报纸出处,就明白了,没有一家报社杂志社敢报道这样的事。但一个例外。许炳朝虽然因借款不力累及商会利益而被迫辞了董事之职,但许氏传媒业却没受多大影响。 回到家里,才进门便感觉一阵冷气扑面。一低头,玻璃茶几上端端整整地摆着一张报纸。来得还真快,要来的始终躲不了。 只是这样暴风雨似毫无预警地到来,对我的家人来说太过残忍。 妈和姐正围着爸低声劝着。 「爸,你千万别冲动,这事说不定有什么内幕,问清楚再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自己说!」爸气极反倒异常平静。 「……上面说的都是真的。」 「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 我咬着牙。 「你姐刚才说有可能是别人合成的?到底是不是?」 「……照片也是真的。」我松开紧要的牙关,正视我的家人,「爸、妈、姐,我喜欢他。」 「你!……」爸一只手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妈也由于太震惊而顾不上安慰极度气愤中的爸。 姐冲过来啪啪在我头上打了两下,颤着声音:「你这个死小子!我就知道,那次车祸时就觉得很怪异,怎么会有人不顾自己性命扑到别人身上做挡板。竟然是这样,你这臭小子,你……你怎么对得起爸妈,怎对得起爸妈!」 姐用手很力打我的头。泪却滴到我的拖鞋上,滴上脚背,滚烫而湿润。接着,同样形状却是一滴冰凉的水珠,紧跟着覆在了那滚烫的湿润上面。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也流了泪。扭头擦干,回头笑道,无奈而苦涩。 「姐,我也很痛苦,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爱女人却爱上他。就像着了魔一样……根本控制不了……我也知道对不起爸妈,可完全没有办法。」 爸摇头着头一脸凄怆,冤孽,冤孽!妈扑上来抱住我哭得泪水涟涟。练儿,为什么那么多好女孩你不喜欢,却要喜欢一个男人。 我无法回答自己妈妈的哭诉,只同样搂住她。 「爸,妈,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若二老想抱孙子,我可以马上结婚。」不再爱了。 「你这个孽子,害的人还不够,你这样还想别害了别的好人家的姑娘?!」爸从椅上腾起打了我一个很响的巴掌。 我怔怔地躺在床上。午夜静寂中一丁点的声音听来都格外刺耳。神经被窗外偶尔滑地的轮胎磨擦声刺得异常清醒。一直心中最为害怕的事,竟然是以这种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方式到来。我翻来覆去都是白天那篇报道还有爸妈老泪纵横的脸。 彻夜无眠,第二天上午,爸气喘犯了,却不要我送医院,我只好远远地掉在后面跟着。确认情况稳定后才独自回来。病房都没进,我是激发爸这次入院的病由,他见着我只有气得更厉害。 现代传媒的力量是无穷的,昨天的照片报道一事,仅止一夜之间已在网路中传遍。一时间各种各样的版本都会有不同的版本说法。整个网路都在传,杜氏董事长是个gay…… 他能阻止新闻媒体杂志乱评,却无法阻止网络上众说纷纭。 我被端着摄影机的记者团团围住,我拼命往外围挤,我知道这些人想要从我这里挖走什么。我像过街老鼠一样拼命往外钻,却依旧定在了包围圈。不停闪光的聚光灯,摄影机、嘈杂的人声,如毒蛇一样逼近的话筒,我终于成了媒体众人围堵下无法动弹陷入死地的小老鼠。 「沈练先生,我是xx台的主持人,现在是本台正在直播的『热点追踪』节目,想请问你和杜氏董事长是否真如那篇报道上所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关系?」许林是条反噬性极强的毒蛇,他处心积虑要让他身败名裂留人笑柄。 「沈练先生,杜董事长是否和你有什么秘密约定,你才肯那么为他拼命,不顾好友之情帮他设计秦氏?……」 …… 「沈先生,你和杜御飞先生是同性爱人吗?目前已经确定关系或没有?」 我被钉在人群最中心,周围那么多人,一波一波的声浪闪光朝我袭来,如利箭,一根根都刺向我最脆弱的神经。 第一次正视面前的话筒。这是正在直播的节目……我闭上眼,将周围的一切都隔绝在我的视线之外,顿时,这个熙攘喧闹的世界只有我的声音。 「是我喜欢杜董事长,缠着他提出只要我帮他事成后他便做我的情人,可他并没同意,他不是同性恋,他有个青梅竹马即将订婚的未婚妻,是我一厢情愿在缠他……」 他应该是被众人所仰慕所崇拜着的,应该是众人眼中那束光芒四射不可逼视的辉煌。 而我,是什么样的存在都已不再重要。 睁开眼,周围众人已鸦雀无声。 镜头前是我淡如微风般的笑:「一直都是我在缠他。我应该算是他众多仰慕者中较难缠的一个。」 我站在这群人的中心。站在这个城市的中心。 对你微笑。 我将我的爱情我的自尊双手奉上,所以,杜御飞,别来找我。永不再找我。 *** 在医院前呆了很久,进到病房,爸妈都在。 「爸,妈,对不起,我真的是一个不孝的儿子。」 除了这句,我无法再表达一个身为人子却不尽孝心的儿子的愧疚。 爸靠坐在床上看了我良久,终是大叹出一口气:「罢了,罢了,都由着你去。」 语气间是无奈的放弃,也是最后的宽容。爸妈并不是思想开放的一辈人,自己儿子出了这种事他们接受不了是常理,可他们原谅了我。 他们爱我所以宽容我。 我终于坐上了南下的火车,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在爸妈呆的医院前驻足了很久,始终是没再进去。把一封长长的信留在家中。 信留给我亏欠太多的父母。本应在他们身边尽孝却不得不远远地别离。如今这样一个儿子待在他们身边只会让他们遭致背后的指戳白眼。上火车前我打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姐一边骂我一边哭得厉害,她看了电视。我说对不起,姐,我欠家里实在太多,我是王八蛋儿子混账弟弟。只是这一次厚着脸皮也要请你好好照顾爸妈。别让他们再想我为我伤心。 镇定之后姐居然笑了,声音哽咽地教训我,你这死小子别交代遗言似的,爸妈我自然会照顾,你在外面一个人也要活得像个人样些,不然我早晚扒了你的皮……对于这样的姐姐我只有说谢谢。 上车前去了罗婷的墓,把cd机放在墓前,那里面播放的是罗婷留给我的那张cd。静静在碑前站了会儿我走出墓地。身后是我熟悉的歌声。 不要再想他,不要再爱他,让时间悄悄地飞逝,抹去我俩的回忆。 关于你的名字,从今不会再提起,不愿再承受,要把你忘记。 我会擦去眼角的泪水在装作一切都无所谓,把你和我的爱情全部敲碎。 再将它通通赶出我受伤的心扉。 很早以前,我问罗婷,爱了之后还会有这种潇洒? 学长,你以为这是种潇洒? 当时,我以为是。 现在才知道,这并非潇洒,而是一种无奈的心死。爱过痛过后无奈的心的放逐。 靠在火车卧铺上,我轻声唱起歌来。 杜御飞,你恐怕不知道,我正在以我的歌声向你,向我的爱情道别。用我残破的歌声,祭奠我死去的爱情。 或许我对不住身边的人对不住所有人甚至是我自己。心中抱愧,但不后悔。 我对得住我的爱情。 *** 陌生的南边沿海城市,有一种美丽而妖娆的气息,也有着所有城市都具有的纸醉金迷。但那些都不属于我。繁华闹市的背面一条幽静小巷里安静的这块方寸之地,才是我的安身之所。 这个临街的店面是我费了不少气力找到的,典型的商用居家形式。前后两间,前间被我装修成书店,中间摆了几个货架兼卖些文具用品。后面是简单的一室一厅带厨卫的住房。面积不大,但一个人住足够。 书店附近有好几所学校。生意估计应该会很不错。平时白天我都在店里,偶尔会有邻间店面的老板过来说说笑话聊聊,但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坐着,空闲时都看看书,不玩股票不碰电脑,已经不想再碰那方面的东西。 七月初的南边,即使快到下午五点还是热得让人受不了。我大大地开着墙上的电扇躺在藤椅上看书,电扇风将书页吹得噼啪作响,心里已决定过阵子一定要在前面店子里装上玻璃门和空调。 也许是风扇声太大,也许是我看得太入迷,抬头看时杜御飞已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有些意外,怎么也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快,我觉得比起找我,应该还有更多的事急待他处理。 我看了他几秒,淡淡地道:「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外面太阳那么大。」 他依旧站在门口,默然凝视我,不见离开也没有进来的意思。人家不进来我也不好再说什么,继续看书。 几分钟,还是十几分钟?或者更久?我差不多又完全沉迷进离奇的故事情节时,听到他问:「你为什么要那么说?」 怎么说?我抬头看他。 「在那些记者面前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为什么要将自己说得那么难堪?」 他的嗓音与外面的骄阳似火完全呈现两级趋势。「既然你已如此恨我,又为何还要替我做这么多?」声音陡地低了许多,但我还能听清。 「没人愿意把自己说得哪怕一点不切实际地难堪,都是事实罢了。而且我这也只是做个顺水人情,凭你的本事就算我不那么说你也一样有办法自己摆平。」我轻声地笑。 他站在门口用力地瞪视我,隔着整个店子我能感觉他急促地呼吸。有那么一秒我以为他会冲进店来。 然而他只是用悲伤地凝视我。他大概来了一会儿,身上已有多处汗水湿迹,让人看着,觉得连那一脸的悲伤也被汗水浸透了似的。 他悲伤地站在进门处看我,慢慢地,仿佛空气抽离,他脸渐痛苦地扭曲起来,用力地闭上眼。 「为什么总是我不断地在伤害你……」他垂着头,我只能看到那衬衫下胸膛不断起伏,声音突地扬高不少,语气变得与先前是截然不同地锐利:「可你知不知道我宁可自己身败名裂,也不愿让你在众人面前那样糟蹋自己……」 他缓缓将头抬起:「我总是在伤你,可伤你,我也会痛……你知不知道,沈练……」 …… 「……我不知道……」我几乎是叹息着说。霎时他满脸痛苦僵在脸上,刚才那么鲜活的表情突然就如抽浸水分的叶子,干枯而颓败。 「我不知道,伤我你也会痛。真的不知道……」我有些迷惘。 「一直以来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个怎样的存在,我真的不知道,感觉中只是我不停地在追着你跑,而你却总是在前方——触不到……一直以为那不远的前方就站着你,你就是我的终点,可看得到的你始终只是个虚幻,每次我以为的终点也不停地变换,或许真有那么一个永恒的终点,可我累了,在到达那终点之前已心力交瘁无力再继。所以,杜御飞,若你现在真的还在乎我,就放我一个独自安静地生活。」 我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平静地看着门口的男人。他脸上似哭似笑,已分不清表情。 沉默良久,他对我说:「你不再信我,连我的爱也一并觉得虚伪不想要吗?」 「不敢,于是不想。」我轻声说,缓缓伸出左臂,隔着几米之遥指向他。「杜御飞,就像现在这样,你在门口不会进来,我在这里也不会出去,这五米就是我们之间的距离,你我之间将永远都隔着这五米,一个可望可知却不可逾越的距离。」 我们隔着店子,静静对视,在一个只能相望或许相思相却不再相亲的距离。 *** 我的生活快步上正轨时,又来了一个此时我不见到的人。 陈天翔进来时我正在擦书架上的灰。身上本就松散的衣服沾了不少尘土,对比他身上那身高档布料实在寒碜得够呛。 我笑着和他打招呼:「好久不见,陈天翔。」手上扬着的抹布还细细地滴着水珠,我放回桶里。 陈天翔楞看了我几秒,脸上有着明显的叹息:「沈练,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聊聊。」 我进屋给他倒了杯茶,拉了把椅子到他面前。他环视店内一圈脸上出现为难之色:「这里……」 「没关系,这时学生都在上课,没什么人来。」 他坐在椅上,却不急开口斟酌着言辞。我拿过我昨天没看完的书。 「沈练,你真的不肯原谅他吗?」 「原谅又如何不原谅又如何。」我又把书合拢手放在书面上。 「他现在很痛苦。」 「人生本来苦乐参半,没人会不苦。」 我冷淡接近漠然的态度让陈天翔站起身来,他急躁地搓着手:「他骗你是他不对,可你以为他那样做是为什么?你以为他是真为他杜家事业?」 我看着他,等他接下来的话。 「他那样做完全是因为他爱你,他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 我哂然:「他骗我因为他爱我?好辩证的话。」 「沈练,不管你信不信,他做这些真的是因为他想和你在一起。我现在不是以他的下属而是以他朋友的身份对你说这些。他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人,他不爱许嫣却承诺娶她因为他觉得愧欠许家愧欠许嫣,许嫣喜欢他,娶她在他脑中是理所当然。因为那时他不爱任何人,娶谁也无所谓。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爱上你时很矛盾。要和你在一起不仅要说服他父亲,更要说服他自己。 然后他发现了许林的身份,拖垮秦氏只是想报复许林,那并不是他的主要目的,让许家对杜氏的狼子野心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才是他的真正意图。他要让他父亲让许家更要让他自己,看清他们杜许两家的真正关系。他才有足够的理由和信心解除那个系在命债上的承诺。」 陈天翔一口气讲完,看着我:「沈练,你就真的不能原谅他一次吗?……我真的不忍见他那样。也不忍见你们这样子收场,明明你爱他他也真爱你……」 我在笑:「我觉得你比我更了解他。」 对方却看着我长长地叹:「沈练,你不知道他爱你,因为他爱的是你,他是那种天生傲气不屑求人的,加上生在那种豪门大族有种掩盖自己情绪来自我保护的本能,常常压抑着,大概有什么情绪也会觉得麻木了。一直以来他都特别地在乎你,你当然不会知道,大概他自己那时也不清楚。可他还是会吃些糊里糊涂莫名其妙的醋,看你和别的女人相亲,大发雷霆地要我逼你回公司……有时我都觉得他是一个完全不懂怎样爱人的蠢男人,只是他对你的感觉,为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内。」 悠悠长长地吐了口气,看着陈天翔。这个人什么时候都是个最好的说客。但再好的说客也只能说动有心的人,是不是? 我摩挲着书背,之上有种冰凉宜人的触感。我的语声就如那触感一样清凉:「陈天翔,覆水难收,你听过有这么一个成语吗,我原谅他又怎样?难道到了如今我还能和他高高兴兴在一起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淡淡地笑,看着被我的话语呆住的人:「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海也会枯山也会平,爱情它为什么就不能消失?」 「韩清为什么会走你知道吗?」我看着陈天翔问,不意外地发现他那张精明的脸瞬间色变。 「他都告诉你了吗?」声音问起来低低的,完全没了先前那股劝说我的精神。 「不是,是我自己猜的……我想爱情大概都是有期限的。」 他垂下了头,默然无语。 静默中我忽然道:「对了,你回去后跟他说,要他把外面那些总在我屋前屋后绕来绕去的人叫回去,我不是囚犯不是在坐牢是在生活,我不想我的生活有种时刻被人监视的感觉。」 「沈练,他那样做只是担心你,并没有监视你的意思。」 我冷哼:「若他不想让我告他侵犯个人隐私,那就请他将那些人连同他不必要的担心一起收回,只要不与他挂上钩,我都好得很。」 陈天翔看着我无语摇头。 我提着刚刚擦书架的污水桶走出店门,把水倒进下水管道,有一些溅在外面。 「你瞧,刚才那些水装在桶里时就是桶的形状,可倒出来后就四处溅开,你还能让它们恢复之前的形状吗。」 我走进屋内,拿了烟顺便给陈天翔递一支。 你换牌子抽了。陈天翔说。 我一愣,笑笑,口味总会变的。 *** 七八月,学生都放了暑假,整个月内生意清淡得很。但我还是在前面店子装了空调。白天我坐在前面静静地看书也是种不错的享受。偶尔有几个不买书但专心看书的学生进店来,来了几次熟了也和他们聊上几句。 如今我不碰财经不碰股票不玩电脑,连新闻也看得少,却看起了肥皂剧打发长夜无聊,甚至又看起了龙猫和加菲猫。某日转台时,晃到一个面容,按着遥控的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骤然而停。 大概是因为我听到了一个问题。 「……杜先生,您以出人意料之举为创建现在的杜氏赢得了极大的商业契机,现在的杜氏比以前的杜氏要更雄厚更庞大稳固,对于这样巨大的成功您有什么感想没有?」 镜头前的男人等了一秒,直视镜头,那两道幽如深潭的眼神有着仿佛要透过屏幕似的深邃。我顿感不适。 直到他缓缓将那神色藏在缓慢垂下的眼帘中。「我没有赢……我输掉了最重要的东西。」 手一时不稳,遥控掉在了沙发上。 杜御飞,你这又是何苦来? 沈练,你自己又是何苦眼巴巴地等这么一句?等来又如何? 无端扰乱自己已然平静的心。心,却总是不自觉地不甘欺骗不甘寂寞。 第十九章 出来几个月没再回去,只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如今的我没有什么希望带给家人,唯有报告自身平安宽慰父母心。 快开学时,我忙着四处奔走进货,只等开学能得团体多下几个订单。若生意好明年就将店子扩大,隔壁那间理发店已打算转让门面,旺季时就请一两个学生打打零工。喘不过气的忙碌中我开始设想不久的将来。 可是,天意不管何时总要与愿相违。我在刻意的遗忘中营造了几个月的祥和宁静,到头来被人弄碎也只在一瞬间。 攥紧手中的超市购物袋,那里面是我正要回家做的晚餐材料。突然出现在身前身后的几个高大威猛的墨镜男人。在我面前他们仿佛从天而降,我完全来不及反应。我觉得这并不是一般的街头勒索或是拦路抢劫。因为他们知道我的名字。 他们没给我过多地时间猜测,很快我被他们其中一个或是几个打晕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绳索加身,大概他们认为一个废了条手的人根本无需担忧。事实确实如此,我被他们包围在中间,插翅难飞。除了头痛,我身上没有什么其他变化,每一个部分都活动自如,甚至连嘴都没堵上。根本没必要堵,我环首四顾,这里是无人的临海绝壁。 对于这个地方我不陌生,以前曾坐在高处无比惬意地看海浪翻腾。可现在我看到那似曾相识的海浪,只有一个想法,他们要弃尸海中。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极具绅士气质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不由愣了一愣。我以为会是许林。后来一想许林那时恐怕已早在监狱了。 这个男人我没见过他,但我认识他。 「原来是许先生请我,幸会幸会。」 我笑着,心里却遗憾地叹息,前阵子忙了好久进的一屋子货恐怕要成无主之物了。想想那时强硬叫杜御飞将他那一溜免费保镖赶回去恐怕是错了。 许炳朝微眯起双眼,冷然打量着我这头待宰的羔羊。 「杜御飞真不该把你卷进来,这些事本来可以与你毫无关联。」他语气里带着几许怜悯。 「你想通过我来打击杜御飞,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许先生这么聪明应当明白,既然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把我卷进来也就说明我在他心里就只那个份量。」 许炳朝正眼瞧了我几下,哂然一笑:「到这种时候你还有闲情和我耍嘴皮,真不该愧是那小子宝贝的人。本来我也这么以为,你不过是他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不过经林儿提了个醒,再仔细一琢磨,发现他对你并不是摆在面上的那么简单。」 「怎么个『不简单法』?我自己都没瞧出来,许先生竟然瞧出来了。」我仍然笑着,不笑,这种状况恐怕就只能望提案而哭了。 「杜御飞不宝贝你能派保镖二十四小时跟着你?若不是他们离你太远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弄出来还真不容易。」 一串冷笑,许炳朝那张方正端整的脸霎时逼近,隔到近处再看,那眼神果然有些森然。 「杜御飞那小子这着棋走得够险,只要一个环节出错,就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够他受用一辈子,只可惜我竟低估了他,要早知这样,他十二岁那年我就该干干脆脆地杀了他。」 看着男人隐隐的咬牙切齿,我顿时惊愣:「原来那场绑架竟是你策划的!」 本来堪称儒雅的脸,像是被突然而来的剧痛所扭曲,瞬间变得狠厉:「都只怪他没死,桐桐却死了。」 我看了看面前这个满漾着痛苦与恨意的男人,语气唏嘘:「明明是你对杜家存心不良以致害死自己妻子,心中竟然不肯承认,怪在别人头上。」到了这里我已知道他是绝对不会放过我了,心中还有的那点惊慌不定现在都不再,整个人反倒安静下来。 「许先生,你是不敢承认你害死了自己妻子吧?」我有些怜悯地看着眼前这个自欺欺人的男人。 「住口!」被我戳破他自欺的幌子,眼前的男人恼羞成怒。不过,只一秒他又恢复了先前的镇定自若。 「我并不想杀你,只怪杜御飞那小子太嚣张,做事又滴水不漏实在抓不到他的把柄。我只得剑走偏锋试试其他路子。」许炳朝缓缓向我伸出手臂,一管乌亮的枪口对住了我的头。 「他害死我最爱的女人,让我苦心经营多年吞并杜氏的计划付诸东流,狼狈之际还落人笑柄,他却可以高高在上享受胜利的朝贺,不能让他尝到心血毁于一旦的痛苦,至少也要让他尝尝亲手害死自己所爱的滋味。」 此时说什么都已多余,我不能说他这个方法有错,不管怎样,我死杜御飞伤心是必然的。默然闭上眼,一时间实在进入不了状态,死亡竟来得这么快?真的没有感觉。 然后我听到一声闷而沉的声响,并不是消音器的声音,好像近距离将什么东西疾速插入水面的感觉,一种混合着力与速的闷闷的轻响。 奇怪地睁开眼,看见自己右臂上血不断地涌出,只是感觉不到痛。 许炳朝笑着:「我倒忘了,你这只右手早废了。」 王八蛋,完全猫戏老鼠的神情。我没来得及愤怒,一束闪光骤然刺痛我的眼。突然我就明白许炳朝的意图。他在拍我的照片。 「把你从这丢进海里,干干净净,凭他再厉害也找不到蛛丝马迹,不过这样恐怕他又不信,拍几张你这时的照片给他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本来已安静等死的心突然又不安稳起来,无论如何,这种照片我不想让他看到。 噗地一声,这下是阵锥心剧痛,子弹穿过我的肩头。然后又是咔嚓咔嚓地相机声。我知道他是想多拍几张慢慢将我凌迟的照片。 不,我不要死得这么没尊严。 我捂着肩头的血:「你就不怕这照片被他抓住把柄?」 「哼,小子,你也太小看我了,这次不怕他狠,我要叫他恨得吃不香睡不下却动不了我半分。」 「是……吗?」剧痛让我声音颤抖得难听之极。我摇摇欲坠地向旁边斜跨了一步,作势摔倒,却骤然起身朝着我记忆中离山壁最近的边沿奔去。距离确实很短,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几步间,我已纵身跳下。 下面是湛蓝的海水。伴着海风呼啸伴着地上人的怒呼,我坠入沁凉的海水中。落入水面的那一刻似乎又中了一枪,但我感觉不到哪里痛,海水鞭打挤压着我疾速跌落的身体,全身都是欲让我晕厥的痛。 咸湿的海水挤压出我所有的意识,我被深海包围。然后沉沉坠入我所热爱的,最最最深处的海底。 身边,没有我爱的人。 *** 「你不会做麻烦的就煎几个蛋做早餐,不准偷偷吃泡面后再把空袋藏垃圾袋里。明白告诉你好了,冰箱里的泡面我都有数。」 「……知道了。」 「今天记得买条鱼晚上我回来炖汤喝。」 「嗯。」 「那我走了。」 「好走。」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只差没咩咩叫着送他出门。 我是被一出海的肖姓大伯罩在网里用渔叉叉回来的。据说当时被以为是死人,好在肖大伯常海里来海里去,会点急救,没几下居然给我悠回了一口气,只是身上的枪伤养了好一段时间。 我一无证件二无钱粮,纯粹一超强潜质乞丐,二老见我可怜,貌看又不像坏人,暂时好心收留我。 此处,市面繁华,霓虹耀眼,不用怀疑,这里是香港。 在我于异地他乡惶恐地做起米虫的数天后,偶然在街上遇到了韩清。当时两人都对看着石化了好半天,韩清激动得抱住我,我比他更激动。 虽大是惊讶怎么就在这里遇上了个久未见面的他。 但远不过一秒,心情一时畅快得要围着地球飞上几圈。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此为人生大喜。 韩清问我的事,基本上我是用一种叙事语调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的来龙去脉交待了个大概,他看了看我的手默然坐在一旁,不久便说,你去我那儿吧。 对于他的提议,我基本上是没思索没拿乔没作势,飞快答应了。我现在就是独人一个,什么都没有,自然没什么好样儿的。 住到韩清那儿的当晚我便给姐去了电话。虽然我暂时不想回去惹那些麻烦,但我不想让家里人伤心。 接到一个本以为死去的人的电话,惊吓是不可避免的。姐那时接到我电话,预料之中的又叫又哭,激动得厉害,正因料到如此反应,我才先打给她,毕竟老年人受不得太大的刺激。 经过死亡的历练,我个人倒看得淡了,只是听到亲人在海那边抽泣,心里还是钝钝的痛。一晚上基本都耗在和家人煲电话粥上面,放下电话几个月来找不到根的心情突然落到了实处。我不是一个人,我海对面有家人这里有朋友,连爸都只嘱咐我在外面小心,保持联络。 到现在,他们只求我平安,不管我在何处在做什么。 因为没证件没学历,自然无法出去找工作,想做苦力活也不太可能。老老实实待在房子里做了韩清整整十多天的超级米虫,半个月后收到了姐寄给我的一些留在这里所必须的证件学历证书等杂七杂八一大堆,还汇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 姐已为人母,细心了许多,我没想到的也替我想到了。 现在,在常听韩清钢琴的一个热心客户帮助下,我进了一家小公司,协助管理财务。既是协助工作自然不会很累,再加上熟人关照,工作实在清闲,月薪尚可保我衣食无忧。有了经济来源,我便和韩清分摊房租分摊家务,我没想过要搬出去,外面太寂寞,我想有个朋友,我喜欢韩清。 韩清是个爱整洁的男人,虽说家务各做一半但实际上大部分都是他做,做饭洗衣,而我最多不过扫扫屋子擦擦灰。 他也是白班,晚上我们便东倒西歪躺在客厅里聊天看球吃东西。神仙都羡慕的日子。我没有让家人把我的事告诉任何人,我的家人需要平静,我也需要平静。 姐隔三差五地给我汇钱过来,被我退回去几次知道我真的不缺钱后才作罢。 根据姐的强烈要求,我开始经常上网和爸妈与她聊天,爸妈每次从小小视频上看到我满面笑容都会露出欣慰的笑意。 由于工作清闲,完全没有压力,闲暇时我开始写些东西,有时也给韩清看看,还会讨论一番。 我想我和韩清是那种天生注定的朋友。之前匆忙相别倒没什么特别,现在朝夕相伴,我们之间相互的心理依赖就很明显了。两个人在一起什么都谈,甚至比最亲密的恋人还要亲密。除了我们不拥抱不接吻不上床。 我们彼此深知对方心里坚持着的东西。这种关系很奇特,似朋友也似兄弟。 日子就像山涧的泉水,清澈无波又愉悦地细细流过。 某日周末,和韩清散步回来摆了大堆吃的坐在电视机前等球赛。顺手拿过一张当日的报纸。一副巨大倒让人惊讶的彩照跳入我的眼内。 一副结婚照片。新郎是让人惊叹的俊美高贵,新娘也是令人欣羡的玲珑秀美。 一对璧人。 只不过旁边一行大字标题显得有些煞风景。因枪支走私案坐实,昔日华尔街高官沦为阶下囚。盛极一时的传媒许氏烟消云散。接着,另起一行起头写着,杜氏董事长不弃前盟,近日迎娶许氏千金。佳人佳偶,可喜可贺。 标题下面是整整一版的文字报道。我盯着那密密麻麻的字,里面说的什么一个字也没看清。 走出阳台,静静看着黑色的天。记忆从最初巡回到现在,他还是他,我已不是我。 我明白这场婚事定然是个协议,一个让许氏传媒王国粉碎的协议。 他为我雪恨却拿自己的幸福作祭,我会快乐吗?他还是不懂,我所求,惟他幸福。 星子在天际时闪,遥远而黯淡。我在他生命里留下了什么? 是脱离轨道的小星子,作陨石坠落,在巨大宽厚的地表留下一个深深的创痕。 于他,疼痛难忍。于我,碎骨粉身。 转头,韩清站在门厅处用一种忧伤的表情看着我,手里拿着那张报纸。 「放心,我已经没事了。」我摆出若无其事的笑。 *** 在这之前我很少做梦,更是少梦到他。可自那晚看了那报道后我开始经常性的做梦。梦境千奇百怪,但有一个情节却是千篇一律的重复着。梦里我总是不知意欲何为地走到了他面前,看他望我的眼神充满惊诧充满悔恨和痛苦,然后流着泪抱住我说,沈练,原来你没死,还活着…… 一连几月都是如此。 梦境表达着一种自己内心深处的潜意识。想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他却娶了一个女人,渴望让他流着泪后悔,这是嫉妒所致,是魔由心生。 这是我给自己解的梦。 得知梦境由来后,我开始尽力舒解。时间加上有意识地治疗,潜意识里对女人的嫉妒对他的感觉,都已开始钝化,慢慢失却了先前的锋利。 在我终于不再做梦时,我又见到了他。 就像那一年改变我人生的最初的偶遇,在香港繁华的大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他。 近期有场亚洲经融会议在这里举行,他已是亚洲商会副主席。 他从一扇精致的门内走出,就那样自然而然走进我的视野范围。眉是那眉眼是那眼,像梦境里无数次那样突现在我街对面我的眼前。可要让我的脚朝着对面挪动哪怕一步的距离,都是绝无可能的想象。 距着一条街宽,让我有种隔世的遥远。 早已如隔世,在他生命里我已是个死去的过往,没有生命没有形体没有呼吸,我在他生命里成了飘着橘色伤感的记忆。 让它随风,让它无痕,让我们在岁月蹉跎里变为陌生。 早已等待着的司机为他恭敬地开门,在我转身之前,一束艳黄的夕阳之色被反射上我的脸,眼睛眯了下,却看见本该坐进车中的人触电般从后座退出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在他眼光扫至我所在方向之前我惊慌地退进了背街的巷子。 心惊肉跳。听见车子急煞刮地的刺耳声响,街上有了轻微的混乱,我悄然走出巷口,在他身后。 看见一个男人在车挤人拥的大街上左冲右撞,狼狈而仓惶,他沉默却固执到几乎神经质地在这街上来回寻找着,一遍又一遍。 我在他身后远远地叹息。 杜御飞,你是以着怎样的心情,无望又荒唐地寻着一个在你心里已绝没可能出现在这世上的身影。 走吧,就当你看到一抹鬼魂或是眼花认错人,把我完全隔绝出你的生命。 熙攘如潮的众人中,你又如何看得到我。 蓦然间,他猛回头,眼神扫向我的所在。像被猎人围堵的兔子,慌不择路地逃向了巷子深处的岔道。 他看到了我,那一刻,他目光与我相接,亮得吓人。我把自己藏在巷的深处,仿佛躲进一个安全的壳内将自己隐匿。 背街小巷里的安静让人易走神。 「我知道你在这里,别躲我……」他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不大,但我听得清。 在如此静谧的巷中,繁华街道上的车鸣叫卖声都成了模糊悠远的背景。 「不管你是人是鬼,让我看看你……沈练……」颤抖的轻唤里有着明显的凄切之调。 看了又怎样?我没挪动半分。人总是做着违心却可以称之为正确的事。 不知不过了多久,我靠在墙壁上的身体都麻木僵掉了,周围已没了声响,他走了。我松口气出了藏身之所往巷口走。 走到拐角处,我的脚便钉在了地上,不能往前挪动半分。 他就在我的面前,身体靠着墙壁站着。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狡猾而可恨。 一瞬间,我听见自己喉间咕噜咕噜地闷响,不知是要大吼还是想哭泣。 他看到了我,一瞬间眼中脸上整个人都放着异彩,却又似不敢确定地在原地一眼不眨地盯着我,呼吸急促而紊乱,脸上出现兴奋狂乱的潮红。 我泥塑般站在他面前,不响不动。 在他眼中我看到自己的幻影。我知道他此刻一定以为我只是个幻影。 足足过了好几分钟,他开始叫我。「沈练?」 「……」 「沈练……」他一步步地靠近,伸出的手在空中迟疑了几秒,似害怕一触到我我便消失不见。我把他悬在半空的手引到我温热的脸上。 任他修长的手指抚过我的额我的眼,滑过我的鼻尖在我的唇上流连。 他抱住我,身体抖得厉害。「沈练……」 他仿佛瞬间失却了言语的功能,只是一遍遍重复念着我的名字。「一直都梦不到你,以为你恨我到这种地步连一面也不想见我了……」 「你是因为我而结婚吗?」 抱着我的身体猛地一震。 我喟叹:「当初你把我对你的信任对你的感情都拼掉换取来的自由,又何苦让自己再陷进去。为一个在你心里已死的人不值得。」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颈间一直流到背脊,瞬间化为一片冰凉湿润。正如梦里无数次出现的情景,清晰真实地再现,他在后悔,他在为我流泪,可我心里没有丝毫满足,悲伤,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你已是一个女人的丈夫,将来也会是一个孩子的爸爸,杜御飞,回去吧,我现在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很好。如今我们已是两个世界的人,或说,我们从来都不曾在一个世界里。」 你有你的世界,坚固而森严,我曾勇猛无比地朝你的世界挤进,却一次次地铩羽而归。我无法融入你的世界,你也绝不会属于我的世界。 他慢慢放开了我,脸上带着灰烬燃透的败色。 「是的,我早已失去了爱你的资格。」凄凉苦涩的笑意中,他与我愀然相望。在这空寂的小巷中,如孤鸿两只,在遥远天际下错羽相遇。 是恍惚,也是悲怆。 第二十章 他对我说能看看你现在住的地方吗? 我把他带到我的住处。他见我手中的菜,迟疑地问,你……一个人住? 不,我有一个同居的朋友,我笑答。我想让他与韩清见个面,我知道陈天翔一直在找韩清。 及进了门,和韩清照面,两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看得出,韩清吓了一跳,看看他又看看我,最后和杜御飞别扭地打了招呼接过我手中的菜去了厨房。 韩清独自在厨房里忙活个不停,我和他在客厅枯坐无趣。 「韩清,要不要我来帮忙?」 「不用不用,你们聊你们的。」 我转头对杜御飞笑,「他的厨艺好得没话说,待会儿尝尝就会见识到。」 晚饭吃得平和安静,一顿吃完已是七点多,我洗完碗筷就看见韩清从浴室出来穿戴齐整,似要出门。 「沈练,我今晚要替人代夜班,不回来,晚上你不用给我留门。」转头又对一直垂首坐在沙发上的男人道:「杜先生难得来,今晚就在这里住一晚好了。」 我知道他意思,追到门边听得轻声一句:「沈练和他好好谈谈。」 门潇洒地关上,我一转头对上杜御飞凝视的眼光,咳了声。「今晚要是不回去,就留下来吧。」 他没有挪动的意思。 「你不回去真的不要紧?」他身份非比寻常,若行踪不明恐怕会让许多人操心。 「你洗碗时我打了电话。」 韩清走了我们俩倒像朋友似地开始聊天。看看时钟快到八点,八点档剧集时间,每天两集电视剧已成了我的习惯。我在他旁边坐下,和他之间恰巧隔了个抱枕。望着屏幕眼睛余光总觉有视线停留在我脸上。侧头一看身旁,他目光放在屏幕上,专心致志……地做秀。 我知道他很少看电视,更绝少看剧集。 「你去洗澡,把这西服换了。」 「待会儿再去,把这集看完。」他挪了挪身子,说完还真把注意力放电视上去了。 …… 「这汉武帝谁演的?还不错。」看到中途,他发表感想。 我笑:「说了你也不知道。」 过了会儿他又问:「历史上真有这事?」 「有啊。」在他面前完全可以表现出熟知史实的学者派头——他从小待在美国对中国古代历史其实所知不多。 一集看完,放新闻时他去洗澡,我给他拣了一套平时我少穿的大号睡衣。出来时正好另一集开始,他穿我睡衣短胳膊短腿的模样很是滑稽。 「这集刚刚开始吗?」 「嗯。」 他又坐在我旁边,熟悉的沐浴露洗发水的香味时不时飘进我的鼻子。不着痕迹地侧头看他,发上的水珠滴在鬓角滴在额上滴在鼻尖滴在……我的睡衣上。 他的眼睛发着光,清俊的脸如一朵沐水而开的瘦芙蓉。 我转过脸继续看电视。又是一集看完,他意犹未尽问我还有没有,我说今天没有了。他蜷在沙发上仍不肯动。 我洗完澡见他正在看动物世界,便去房间整理了一下,给他换上新的床单被套,顺便抱了床被子在客厅睡。 正要出去他进来了。「你睡这里,我去外面睡。」我边走边说。 他没出声,在我快走出房门时一个用力的搂抱从背后紧紧缚住了我,声音贴着背,低沉而颤抖,「沈练,不要走,就在这里陪我一晚。一晚过后我不再找你,不再打扰你……只要这一晚……」他恳求我。 叹息随之而起,消弭那前尘往事真的一晚就够?一晚之后我们就能各自在彼此已成的轨道上安静安心地走下去了?若这一晚有这么神奇,我想要。 手中的被子跌落地上,他火热的气息覆了上来,渐渐包围我至全身。 以前我们做爱时他一直都是个温柔有加的床伴,只不过刻意的温柔是为了更好地挑逗,而今晚此时,这不厌其烦的吻温柔细腻的抚触让我周身上下都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被珍视的感觉。 一直躁动的心,忽然不可思议地就满足了。长久以来,心中念念不平的,不过是未得他的珍惜。 放任身体舒展享受,任欲念一浪一浪高低凶猛而来,汗水交叠呻吟颤抖中,与他一夜浮沉。 第二天吃完早餐,我送他至楼下。 他全神贯注地看我好一会儿,似怕以后忘了我似地要把我刻入脑中。 「你进去吧。」他清亮的声音似羽毛飘落,依然不动。 「我要看着你的背影,而不是你看着我的。」他面上流淌着笑意。 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上楼。 及到中午,我才发现我房间书桌上的字条。 「不懂爱时,有个人可以用生命爱我,我肆意挥霍毫不珍惜终于耗尽他的爱,及至爱已消失,才知,不知爱的自己没有尊重那份爱,才懂,不懂爱的自己不配拥有那份爱。及至生命已逝,才真正明白,所谓的浓情蜜意朝朝暮暮天长地久,都比不上那个人活着,活生生地在你的世界里呼吸。 沈练,是我一手毁了我们的爱情。」 我潸然泪下。这次,是为他。 *** 之后我的生活基本上是预想之中的平静,其间陈天翔来过好几次,韩清总是躲得远远地,后来烦了,竟暂时搬去别处一个人住,但陈天翔总是很容易地找到他——既然知道了韩清平时工作时所用的英文名,以陈大助理,不,现在应该说是陈副总裁的办事能力,在区区香港要找个人还不手到擒来。 我心情愉悦地看着这两人你追我赶乐此不疲。 杜御飞没再来住处找我,但新闻中总是不断地听说杜氏董事长频繁来港,每次俱是大张旗鼓,唯恐人不知道。 是他怕自己忘记我,还是怕我忘记他。 换台时碰到这样的新闻我也总会稍作停留看看那张被众多记者围住的笑脸。那种感觉是熟悉是亲切是心安然而也是平淡。 知道他过得不错,就已足够。 闲暇时一直在写一些东西,有些文章也能好运地被出版社相中,渐渐地,我有了一些热情的读者,看他们信件往来交流思想也是件很惬意的事。 渐渐地,在一个我不知道的时间,他不再来香港,不再以天之骄子的形象出现在大众银幕上。 渐渐地,他在我的世界里销声匿迹。 渐渐地,我在自己的世界里越来越安心越来越习惯。 渐渐地,所有情感,在时间的川流中,如沙般遗漏。所有爱恋,都如微尘,带着时间的负重,坠入河底慢慢沉淀。 春雨冬雪的轮替中,在人们早已忘记当年那些令之兴奋好奇的事件主角时,我回到了自己的、养我二十多年的家。 爸爸久病缠身大限已至,我惶惶地踏进家门,妈和姐抱上来哭成一团。 爸丧事过后,我一直待在家中,某天陪妈散步时碰到了一个人。 身为少妇的她比起以前的清纯多了几许妩媚,更添丽色。看来她被他照顾得很好。 许嫣竟是专程来找我,她早知道我的事。送妈回去后我们找了家附近的咖啡屋。 进店时我发现有个男人一直跟着我和许嫣,我们坐进店里他便在外面等着,不时朝我们这边张望。 许嫣见我表情奇怪蓦然一笑,朝外面招招手态度那男人立刻进来,两人态度极其亲热。 我完全不懂许嫣这种行为的意义,她是让所有女人艳羡的杜家太太,为什么竟在公共场合和其他男人如此亲密。 我的不满许嫣看出来了。「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沈练,这是我老公。」 我的头像被重重捶了一下,瞠目结舌地怔立当场。 「我和御哥前年就离了婚,你不知道?」许嫣微笑着在那男人耳边说了句什么,男人很绅士地朝我点了下头出去了。 「不过事情低调得很,加上御哥可能封锁了新闻媒体,你不知道也不奇怪。」 「你们……为什么会……」我不相信杜御飞会提出离婚,他对许嫣有着妹妹般的感情。 「离婚是我提出来的。当年我爸爸对你下毒手,御哥以为你死了,我也以为。那时我的世界仿佛颠覆了般,自己的生父,破坏了我和御哥的一切,而且……竟是他让我从小就失去了爱我的妈妈,却又不给我他身为父亲的爱,不仅如此,把我也当了一个吞并杜氏的筹码,还昧着良心让所有人都把这笔账算在御哥头上,我知道御哥恨不得要他下地狱,但我爸爸既然做了那许多事自然也有准备怕御哥报复,我一直是个很乖的女儿,出事之后很少与御哥联系,他并未防我。不久,我拿着我爸爸贩卖军火走私枪支的铁证去找御哥,对他说我可以帮他报复我爸爸,但他要娶我。」 这些事那时我多少猜到一点。侍者走过来询问要不要再添一杯,许嫣摆摆手,拢了拢头发。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乘人之危?」 「把握任何机会争取自己想要的,没什么错。」我淡淡地道。 「嫁给御哥是我从小的梦想,只是想不到也成了我的执念,我曾一心一意想要在这根手指上带上御哥的婚戒,可现在却带着别人的。李智是我爸以前的客户,以前见过我对我印象很深,很爱我,我觉得也开始爱上他了。御哥是我曾经的梦想,但现在梦已醒。」 许嫣露出苦笑,「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因为我低估了他对你的爱,以为既然你已死,他娶任何人都无所谓,无法想象他会爱一个人爱得这么深。结婚这几年,御哥把我当公主,却不把我当女人……从新婚之夜起我们便分房睡,他从没碰过我,他对我哪方面都无可挑剔,只是不给我作为妻子应得的那份基本的爱,亲近都谈不上。」 许嫣抬头看我:「可他却会夜夜在梦中叫你的名字。沈练,他爱你至深。」 「……」 「沈练,你回来吧。」 她的表情并不是一个快乐的公主幸福的妻子应有的,说话时透着满面悲伤。 「……」 「回到他身边……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御哥他……得了病,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是肝癌晚期…… 头轰地就热了,所有脑细胞都仿佛泡在滚滚而出的岩浆里呼吸困难。脑中只是回忆着刚才那句话,他恐怕活不了多久了……活不了多久…… 不可能!他是天之骄子,我想狂笑,这太荒唐! 「他不听医生劝告,也不听我劝告,烟抽得凶,常常喝酒到深夜回家……」 *** 还是以前他的那栋私人公寓,我在门外吸着烟等他。许嫣说离了婚他又搬回了这里,景物甚至都没变过,只是大门处看门的老爷子换了人。 已是十一月的初冬天气,守门人像是习惯性地留了门,便去睡了。 身上带的一包烟已抽完,深夜的街道上一束光渐行渐进,霎时到了眼前。车灯晃亮暗处的我,引擎声嘎然而止。 他走下车,借着昏暗的车灯仔细辩认着。 「沈练……」 我走近看,他已明显的憔悴,心突然间仿佛被挖空了好大一块,这不是我想看到的他,绝不是! 一只手紧紧抱住他的腰,我再无顾忌地静寂的深夜里哭出声来。 我爱他,我爱这个男人,即使搁浅,即使经年,我对他的爱仍然不死不变。 这些年我过得很平静,只因我以为他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拥有我所不能带给他的,平静的幸福。不是两个男人的离经叛道,而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共同组成的平凡。我以为,世人给予的无比荣耀的光环,能渐渐抵消我给他的爱,给他的痛。 早已不再执着于当年他所带来的伤,那些伤,是根根扎在心里的刺,时间的细流已将它们磨平让它们不着痕迹地腐烂,只有爱沉淀在了河流深处,平静得如睡着了般。 如今,沉睡的爱已醒,可他却生命将逝。 这街,这夜,这黑暗,我无法抑制地恸哭出声。为我,也为我所爱的人。 沈练,我以为你忘了我。你竟还是爱着我的,我死也无憾。他说。 *** 我留了下来,搬到了他的公寓。 公司大部分事务都已交给了陈天翔,他已鲜少去公司。我搬来后更是两人成天粘在一起。 可惜人生苦短,一生不过百年,我们要如何承载彼此的爱。不多求,守住每一个即逝的朝暮。 某天俩人一起看电视时,见他从来空空如也的碟片架上摆了一套碟,一看之下竟是汉武大帝。 「回来之后我每天都准时看,不过前面落下很多,所以买了碟回来重头看。」 他把我压在沙发上,用牙齿细细啃咬我的脖子,弄得我一阵酥麻,「那样会让我觉得你就在旁边和我一起看似的感觉。」 许久不曾在一起,他做爱的技巧退步不少,每次总是由着性子在我体内野兽侵略一番,像个生涩的少年,仿佛要把这几年的份都补完,偏偏做完后这人又拿出温柔手段抚慰我直到鸡皮疙瘩连连爆起。什么肉麻话都说得出。 我当然也有争取我应有的上位权利,不过成功机率不大,大概十次里面能占半次。 我们尽最大限度与死神争取时间。后来想,或许死,对于那时的我们已完全不具实在的意义。 他把我带到他的家族,说,爸,这是沈练。一片默然,却无否认不满之声。如今杜家他说的算。 十二月初时,陪他同去了国外做手术,很成功。却不知还能为他的生命之火延留多少时间。 一个月……一年……但那又如何,不管时间多少,我们总是尽情快乐着。 修养一月有余,他养胖了不少。春节时,和他给爸上了香把他带回了家。他一口一声伯母,竟拘谨得很,倒是妈熟知这一切,待他亲和自然。 在一个阳光灿得耀眼的白天,他对我说:「沈练,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去哪里?」我问得漫不经心。如今,由得他带我到哪里,天堂也好地狱也罢,只要有他。 驱车一夜,到达时已是黎明时分。 「到了。」他一声轻唤,为我展开了一片瑰丽壮观的黎明之色。 我和他并肩坐在栏杆上,俯瞰下方的江水、眺望远处水天一线处,泛着大片让人振奋的亮白。然后,太阳就像染了艳红色泽的圆盘在我们目不转睛地凝视下,突兀地从水面那一线的水面跳出,江面也是一片波光粼粼的红。清晨的微风拂着我们的脸。 「这是我很早以前就承诺过你的。」 艳红很快变成金灿灿一大片夺目的耀眼。周围车鸣人声渐渐纷沓而来,各色各样的人的说话声叫卖声越来越大,代替了刚才那个宁静的世界。 我们互相偎依着。 「好像有种随着整个世界苏醒的感觉。」他握住了我手,在我耳边说:「我们跳吧,沈练。」 我不解地看向他。 「……若真有这么一天,我要和他牵手在众人尖叫声中跳入波涛滚滚的海浪,和他抱着一起沉到最深最暗的洋底,任谁都看不到我们都打扰不到我们。」他慢声念出我当年的狂语。 一种难以言明的悸动游遍我全身,我紧紧抱住他。和他在破晓的初阳下忘我地亲吻。 杜御飞,一百年太长,但不要怀疑,但我仍会爱你到齿摇发落,生命不再。 我反握他的手。 「一……」 「二……」 「爱你,沈练。」 我们从高高的栏杆上跳下。 身后人群的尖叫是我们华丽的背景,身下滔滔的江水是我们爱情的圣殿。 *** 「您能再谈谈杜御飞这个人物吗,我相信读者对他比较感兴趣。尤其是在您眼里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秦逸还是一个很稚嫩的小伙子,看上去却干劲十足,他向出版社自告奋勇担下这次采访我的任务。 我抿了口茶,他机灵地拿好笔做好记录准备。 「他是优雅的,没见过他的人一定想象不出有他那样优雅又高贵的人,可见过他的人一定再也想不出比他更优雅更高贵的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浑然天成。」我悠悠道来,似乎又看见多年前那个在街头灯光流转下优雅从容的男人。 小伙子嘴角一扯,露出和他父亲一样阳光般温暖柔和的笑意。「沈先生,您在避重就轻。」 我淡淡笑开:「我以为读者们最想听到的就是这个,最近那些年轻的女孩儿们不就是最爱美男么?」 「呵呵,您真幽默,难怪那些女性读者都都这么喜欢您。」 一顶高帽带下来大概是不记得下面要采访的内容了,他低头看了看手稿,又一本正经地抬头问,「最后又一个关于这本书名的问题,您当初以『众里寻他千百度』这句诗为书名是意指对爱情的一种追寻吗?」 「每个人都在不停地寻觅自己心中所珍视的那个『他』,『他』可以是一个人,可以是一段情,也可以是一种感觉。其实,这篇小说中每个人都在追着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只是他们的看法持重不同,因此也才有了各种不一样的际遇不一样的爱情。」 「那小说中的『我』是在追寻什么呢?一个人,一段情还是一种深刻生命中的感觉?」 「……大概都是吧。」我望向窗外沉吟。 「好,谢谢沈先生您今天拔冗接受我的采访,期待您的下一部小说同样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 「多谢了,不过这是我的最后一本小说。」 小伙子张大了嘴,「沈叔叔,你在逗我吧?」 都忘记在工作中的客套称呼,看来他吓得不轻。 「这本书是我创作小说的最初意图和最终目的,写它耗尽了我的情感及灵感,封笔也是当初的决定。」 「这真是一个极大的遗憾。」小伙子满脸真诚。 「小逸,请代我向你爸爸问好。」 临出门的小伙子转过头来对我露出一个极其亲和温暖的灿烂笑脸。「一定转告,沈叔叔何时得闲了去看看我爸吧,他很想你。」 客人走了,我开始收拾茶几上的果盘及一些资料,然后坐在书桌前的椅上看着窗外。 外面在慢慢变黑。又是一天过去,应该马上就要吃晚饭了。 我的书桌是红木制的,宽大而适用。除了一台放在角落处的手提外,就只在中间位置平放了一个极其精致小巧的橘色镜框。 「表哥,你去叫沈练来吃饭,采访不是早就结束了,他不会又在房间里睡着了吧?快去看看,这天气忽冷忽热容易感冒。」 韩清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有时一个人在房中一不小心一个人就睡着了,这一点让他很头痛,这房子里住了三个男人,我是最让他操心的一个。 我一笑,起身。回头看了那相框一眼。 那里面没有相片。只有一张粉红的纸笺,被玻璃框牢牢龛住,已看不到当初的折痕。 它本应是挂在那个公园门口大大的圣诞树上的。纸片中间只有两个笔迹歪曲却十分有力的字:沈练。 神说,人生百年,不过白驹过隙。 佛说,弹指挥间,就是霎那永恒。 我说,这镜框内,小小方寸之地,便是我永恒。 ——全书完—— 番外一 众里寻他千百度 他们的永远 感谢神赐予我的幸福。 祈求神赐予我永远的幸福。 因为我是个贪心的人。 他对神祈祷。 我享受着巨大的幸福。 我渴求着无穷无尽的幸福。 因为,我是个比任何人都要贪心的人。 他对神祈祷。 梦中,神问他们,永远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非常简单的一个问题,他们却觉得仿佛就在突然之间自己已找不到真正的答案。 虔诚地期盼着永远的心,却无法回答他们想要的「永远」是什么。 永远。永远?永远是什么,什么是永远,他们想要的是什么样的永远…… 心开始混沌,迷失。 神微笑着,等你们真正明白了什么是永远时,我就会给你们想要的——永远。 *** 「我觉得这个方案还值得推敲推敲。」 「原因。」 站起来的人推了推新架上的一百五十度的眼镜,语气冷静而舒缓,丝毫不顾周围一道道替他担心捏汗的视线。「半年前的东南亚经济风暴余韵未歇,目前国内电子产品的市场也未稳定,贸然在这领域内大规模出资,只会是一个难以估量的风险。」 他只有在像这样的大型会议室里开会时才会戴眼镜,以便能更清楚地看见那个人的每一个动作表情。 「正因为这样,趁这个空白段出击,冒他人不敢冒之险,才能获他人不能获之利。」 「我还是觉得董事长应该体谅那些小董事,从他们的利益出发多多考虑才是。一次大风浪就可以让他们血本无归。」 整个会议室的人似乎都觉得周遭空气一紧。 并无任何众人担心的状况发生,主位之人只是小幅度地变换了一下端正而坐的姿势,静静地评价:「你太保守了。」 一直站着陈词的人听了居然也针锋相对地回了句:「董事长,某种意义上我也认为您太激进了。」 此话一出,偌大的会议室里,商界精英们一律沉默、沉默…… 一些新进公司的精英们总会奇怪,这个沈特助真不知是吃了什么胆,明明进公司没多久,却敢这样没有顾忌地和董事长对着干。更让他们吃惊的是尽管这样,董事长却似乎还是相当重用他。至于一些公司资历较高的老人们却心知肚明,这个助理不简单,单凭他在凌风三出三进,且职位一次比一次高就可窥一斑。 这两人相对时总是引得周遭一片寂静。终于,主位旁的一人开了口,打破沉默。 「咳……今天的会就到这里,关于这个投资方案的讨论会时间再另行通知,若能通过,届时再交董事会审议。」 待室内几百号商界精英鱼贯而出,会议室内只留下三人。 「我说啊,」终于忍不住的陈天翔开始抱怨,「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这么针锋相对好不好,难道没瞧见外面那几百人都给你们俩憋得战战兢兢的?」 主位上的人双手一摊,满脸无奈:「没办法,都是他要与我对着来,如果我奉行毫不抵抗的退让政策,那不是显得夫纲不振!」 方才站着陈词的人摘下眼镜,走到一脸无奈的董事长座关,也不顾形象一屁股就坐到了办公桌上,面对面,眼对眼地瞪着他。「杜御飞。」 杜御飞更加无奈:「小练,你最近火气格外大。」 「那还不是拜某人所赐。明明手头还有个大工程没完,现在又着手施行第二个,你是嫌你不够忙吧?」虽是斥责,但语中的关怀之意,却表露无遗。 杜御飞笑了笑:「放心,这案子若通过,自然是要交给我们的精英副总裁去全权负责才是。」 一旁的陈天翔听了满脸无奈:「御飞……」他才和小清甜甜蜜蜜地同居一个月,就又被派苦差。 「放心,你身份特殊,在外出差办公,允许带秘书一人同行。」杜御飞满脸仁慈。 「那也得他愿意才行。」 沈练看着边走出会议室还不停嘟哝的背影笑:「这够让他苦恼几晚的了。」 「放心,以『铁腕能人』陈天翔的能力,只要一个晚上他就能搞定。他那个表弟根本就是被他吃得死死的。」 两人独处,杜御飞起身,弯腰低头靠近沈练,手指开始乱摸,舌头开始乱舔。沈练被他舔得忍不住了,笑了几下,忽又低声问,「那你呢?」 「唔,我也是……想把你吃得死死的。」杜御飞并非想要在这个会议室做上全套,纯粹只是想多吸取这个人的味道,时时感受这个人的体温。 「哼哼,肖想。」沈练轻哼,手却搂上了杜御飞的脖子,轻吻起来。 这样的轻吻,每月每日甚至每小时,都会发生。岁岁年年,朝朝暮暮,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却永远不会腻,永远迷醉其中。 这,便是恋人间最大的秘密。 *** 「今天吃什么?」杜御飞打着方向盘问,助手席的沈练掏出电子记事簿,翻了翻,开始报菜单:「荤菜有清蒸鲫鱼,香酥子鸡,醋溜排骨,香雪脊肉,汤类有海鲜珍宝汤、芙蓉香菇汤、鲜蔬虾仁汤供君选择。」沈练照着每月开头精心分配的营养饮食表念出备选菜单。 「能另外叫单吗?」杜御飞手指敲敲方向盘。 知道他又要吃辣椒炒香干,沈练上下按键翻看以往的记录一边答:「可以,不过辣椒香干排除在外。」 「为什么?」 「你已经连续吃了三天的香干了,杜大少,难道你不怕你人变香干?」沈练一脸无奈。 「不怕。」 「你就一点也不会腻?」 「怎么会,叫我天天嘱你炒的香干都不会腻,就像……吃某个人一样!」杜大少笑眯了眼,眼中迳自冒着不良的邪气。 「stop!驾驶中请直视前方,勿三心二意。」一见他这神情沈练立叫暂停。 下班时段的超市多是赶着下班回去做饭的家庭主妇的天下,如杜御飞沈练之流,身着精英装双双从气派大方的黑色宾士上走下,尤其杜御飞这种随时带着一千万伏特高压电源的长相,手挽购物篮走在主妇遍地的超市中,那绝对是异类中的异类。 两人虽未挽手却是肩并肩,一路走过,身后落下一串串的口水星星。 毕竟还是寻常人家出生正常养大的类型,比不得杜大少在那一堆热得吓人的视线中悠然举步,已受不了四周快要焦灼的视线,沈练无奈的叹气:「我不懂,你为何一定得隔三差五地出来如此招摇过市一番才肯罢休。」 「我想出来与你牵手买菜体会体会别人都能体会的乐趣,这有什么错。难道我就见不得光?」趁旁边的人叹气之余杜大少藉机将一大包优质香干扔进菜篮。 「你哪里还需要见光,本人就是一千万伏特超级光源。」沈练声色不动从篮里将那包某人最爱之物拈出放回原处。 「小练……」 「冰箱里还有,吃完了再说。」 「……」 「再多说一句,停香干一周。」就在两人低头窃窃私语的同时,身周也开始窃窃私语。 「瞧,上周来过的那对帅哥今天又来了。」超市柜台两名收银小姐首先咬起了耳朵。 「尤其是高的那个,身材脸蛋比明星还明星!」 「咦……你不说还不觉得,你一说我怎么觉得好像在电视上见到过他啊……说不定真是哪个明星!」 「别闹了,要真是明星,你会不认识?」 这种时段超市大多是家庭主妇的天下,平日与财经界的一切绝缘,自然也极少识得杜御飞。 「啊,你看他皱眉也是那么有型!」 「他身旁的那个其实也不错啊,五官也生得文雅端正不说,一看就觉得稳重诚实,加上身上那股精明气,真是做丈夫的超一流人选!」柜台两名同发花痴。若要她们知道自己眼中的型男们正在为包「香干」僵持不下,不知作何感想。 终于,型男们在四周如火如荼的视线里自柜台结帐离开,带着一大包香干。 *** 沈练正在明亮干净的厨房里做饭。 一年多前和杜御飞双双住进这栋别墅。距市区较远,但着实环境清幽干净。杜御飞手术过后两人在别墅里过了半年无事的清闲日子,可清闲得久了心便开始发慌,尤其像杜御飞这种习惯了日批公文三千的大忙人,哪里还耐得住这么久的无所事事,两人经过讨价还价割地赔款,杜董事长再次回到凌风坐镇,而沈练也再次在公司元老们的议论声公司新人的惊叹声里坐进了董事长室旁边的特别助理室,三出三进,且职位芝麻开花节节高,被视为凌风近十年中幕后奇闻之最。 煲里的汤沸了,沈练拿起勺子,「唔,浓淡合口,鲜味也刚好。」 虽是普通工薪家庭出生,沈练却也从小被灌输「君子远庖厨」之类的精神,加之常一人独居在外人又格外不挑剔,生活品味实在不值一提。杜御飞却是个事事都相当挑剔到近乎完美的人,却又偏不爱去外面吃饭,本想单独请个厨师,却又苦恼会破坏两人的清居生活。于是,沈练学起了厨艺。 沈练是个做事特别认真且特别执着的人,而且不乏聪明。凭着数本菜谱,一个人细细钻研,竟给他摸索出了一身不逊专业厨师的本领,如此成就连他自己也颇得意。饭店的大菜他十有八九都能做得以假乱真,不过比起那些模样极好的华丽菜肴,杜御飞似乎更喜欢他信手作来的家常小菜。 将煲里的汤盛进景德镇上好的蓝瓷盆里,再将蒸锅里的刚刚熟烂的子鸡整个取出,细细用刀切成不薄不厚的块状,撒上自己配制的香精调料,一盘卖相大好的香酥子鸡就此出炉。 沈练满意地笑笑,习惯性地看向厨房外,他知道此时厅里的某人该坐不住了。果然,不出十秒,厨房门口出现呈饥饿状态某人。 「小练,好了没,我开始饿了。」实则是被香味引诱过来的。 「好了。」 一天之中,杜御飞最爱的便是这开餐时的一刻。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高高兴兴地坐在餐桌旁等自己的爱人为自己端上一盘盘可口的菜肴来得更幸福? 美美的晚餐过后,两人开了电视,靠坐在沙发上休息。 「小练,照这样下去,恐怕不到四十岁我就会被你喂出游泳圈来。」 「放心,就算有游泳圈,我也不嫌弃你。」沈练靠在杜御飞肩头手指在他脖子周围打着圈。 杜御飞哼哼两声:「那是自然,就算有,那也是世界上最帅的游泳圈。」 沈练笑了,看向身边的人,如此近的距离,如此专注的凝视,若是就此一辈子,他会感谢苍天感谢神明。 「怎么了?」杜御飞见他突然不说话,便将头低下,凑上唇抱着他的额头慢慢地亲。比起做爱,沈练更沉迷于这种轻柔又让他心也为之沉殿的吻。 「最近感觉怎么样?」 「很好,感觉都没什么问题。你瞧,我能吃能睡每周去健身房,一切正常。」 沈练靠进他怀中在他腰部的手过于紧绷地扣着,「下周就要去德国复检了……我突然有点紧张……」 「小练,你答应过我,只要我还在你身边,看着你,对着你笑,你便不会想其它的。」 安抚的吻停了,却在下一秒转落唇上,温柔地激起一阵阵缠绵。 *** 「杜先生,以目前得到的检查数据来看,您的情况很稳定,体内癌细胞也被暂时压制,短时间内不会再继续扩散。」 「『短时间』是指多久?」沈练平静地问。在这种时候他已经基本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bernard教授,医学界德高望重的癌专家,瞧了瞧一旁的杜御飞,「沈先生,这目前我们还不能给你确切的答复,情况太复杂,还需进一步观察,但可以肯定,两年时间应该可以保证。」 沈练脑袋一轰,表情未变,脸色却掩饰不住霎时间苍白,声音也失了往日的平衡:「不是说至少是四年吗?」 「这……沈先生说的没错,那是最乐观的估计,不是没有可能。」老专家似乎在艰难地措辞才不会刺激到眼前这个渐渐开始激动的男人。 「小练,」一直未出声的杜御飞笑着扶住沈练有些不稳的肩膀,「刚才教授说的都只是理论上估计的可能性。两年四年都有可能。」 一旁的老专家连忙附和:「没错,没错。」 意识到自己情绪紧张过度的沈练慢慢收敛着心中失控的情绪。无论怎样的情况心中都已有准备,无论还有多少日子他都不能崩溃,反手握住肩上的手掌:「我没事,只是听到不同于上次的结果稍微惊讶了些。」 「瞧,我不是活得好好的。」私人的会客室里,对于早已知悉他们关系的教授,杜御飞全不顾忌,低头在沈练额上吻了吻,转头对微笑看着他们的主治专家道:「教授,上次跟你提起过的让你那位朋友再为小练的右手复查一次的事……」 「噢,对对,我已经约好了,就在今天,现在我打个电话告知他我们这边已经差不多结束了。」 杜御飞点点头。 「沈先生,您现在右手的感觉如何?」教授有意岔开话题。 「能弯曲,稍微动上一动也不费力。」沈练举起右手象征性抓抓动动,「这要感谢教授介绍那么优秀的骨科专家。」 「也是机会,正好有合适的骨髓,只是可惜治得太晚了,不然恢复程度绝不止此。」老专家惋惜地叹叹气。 不能用力不能握物,但只要有感觉沈练就已很满意。「这没什么,只要能动,对我来说就已经很好了。你说是不是?」沈练笑笑甩甩臂,看向杜御飞,他知道最在意他这只手的是自己身旁的人,自始至终,他都对自己废了的右手耿耿于怀。杜御飞回他一笑。 尽管不是最好,但能从当初恢复成这样,杜御飞其实也没有太高的要求了。 三人说着闲话直到年轻美丽的女护士敲门,极为礼貌地向三人点头行礼:「沈练先生,rainer教授已经在他的私人会客室里等您了。」 「你先去,我和教授再具体谈谈下次复诊手术的事,马上就来。」 沈练点点头,跟着领路的护士走了出去。 会客室里,看着门轻轻阖上,杜御飞一直轻松的脸开始变得静穆,老教授的面色也凝重起来。 「关于上次电话中提到的那个治疗方案我想详细听听。」 老教授略作沉吟:「杜先生,作为一名医者,我当然期待你一试,作为朋友,我却不得不先提醒你:这个方案是有着相当大的危险系数,尤其对于你来说。」 「嗯?」 「我想你一定清楚令堂及令弟当年辞世的原因,是因为体内遗传的rh3这种病变的基因存在,这种基因容易引发脑、肝、肺部的恶性病变,其破坏性对于医学界来说一直束手无解。并且我们最近发现,这种病变基因也正是引发杜先生肚脏癌变的诱因。而我此时要说明的就是,若对于一般人,理论上来说,冰冻生物疗法一旦成功,病人体内的癌细胞将会在不干扰身体其他功能的状况下被逐步杀死,直至最后彻底清除。但对于杜先生来说,体内的rh3基因却是个极大的隐患。」 「那种东西有办法清除吗?」 「抱歉,目前我们找不到任何方法来改变您体内这种天生的基因构造,而且,不仅如此,我们也无法断定冰冻疗法会不会引发您体内的rh3基因的反噬。」老教授语气忧忡,显然也对这种情况苦恼着,「若冰冻疗法不成功,不仅原有的癌细胞会继续扩散,还极有可能引起体内rh3基因的反噬,到时……」 杜御飞皱起眉:「你是说,若这手术不成功,不仅不能抑制反而会加速扩散?」 「是的。」 「……反噬期多久?」 「有可能是即时的,最迟不会超过一年时间。」 「也就是说我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或者是最长活不过一年?」 「这……理论上不排除这种可能。」 「手术若成功又是怎样?」 「嗯……癌细胞将在理论程度上完全被杀死,您体内的rh3基因也会在长期内得到有效的抑制。这是最好的预计结果。」 「『长期』是多长?」 「十到二十年。」 沉稳的眸晶亮一闪:「这个手术的成功率是多少?」 老专家皱着眉:「百分之四十,这也是理论上的数据,因为这个实验是非公开的研究项目,是集合了全球优秀的癌专家及基因专家的研究成果,耗资昂贵,绝大多数人都不能承受如此高昂的费用,至今也没有临床病例,因此并未公开。」 杜御飞低了头,思索着,脸上的慎重只会让人觉得他是在思考一个极为复杂的难题,而非是在决定着自己的生死。几分钟过后他抬起头来:「我想做这个手术。」 似乎是已经预料他的决定,bernard教授微微叹道:「杜先生,您真的考虑清楚了?如果只是照现在的治疗状况持续下去,在三到四年内我们有把握压制住您体内的癌细胞扩散。」 杜御飞眉一扬,优雅的笑自嘴角泛出:「当然,我是个很贪心的人。」 「但这样也很危险。」 一直未曾抬起的眼转向窗外,语声是不似面临生死攸时的平和:「当一个人有了穷其一生也想要的东西时,任何危险在那种贪心面前都会显得微不足道。」 老教授这次没有出声,或许是不知该说什么,或许是不懂。然而说话的人并不在意听话人究竟懂或不懂,静静望着窗外,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 「那……您真不打算让沈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现在这样就好,若现在给了他如此大的希望,到时若无法实现,怕他会更难过。」 杜御飞缓缓摇头,他不想给他一个巨大的希望,然后再给他更大的失望。尾随着巨大欢欣的希望后接踵而至的悲痛欲绝的失望,那种反复的精神折磨,会让人发疯。 那种痛,让他一个人承受就好。 接下来杜御飞和他的主治专家商议了一下具体过程及手术时间,之后一同来到沈练所在的检查室。沈练正从一台仪器上走下来,和那位主治医生说了几句,看见杜御飞他们便走了过来。 「情况怎样?」杜御飞问。 「医生说以我的情况目前的恢复程度已经很好。」 「真是一句悦耳的话。」杜御飞愉快地笑着说。 「那你刚才和benard教授都谈了些什么?」 「他说过四个月再来复检,到时会有一个小手术,确认上一次的诊疗结果。」 「四个月?那这期间都不需要再来了吗?」 「对,我们要赶快拟订好今年的假期出游计划才是。」杜御飞搂住他的肩说。 *** 机舱外,浮云,如一幕幕的无声胶片电影,自眼前飘过。引得人心思飘忽又伤感。沈练静静地看着,许久都未出声。 「在想什么?」 听闻,转过头来,嘴角带上微笑:「没什么。」 「那睡吧,还有四十多分钟才到。」杜御飞将他靠向舱外的身体轻搂过来靠在自己胸前。那两片温热的唇却渐渐攀爬到了自己的唇边,带着亲吻的气息。 「我想要永远,我很贪心,杜御飞,我想要永远。」缓慢而虔诚的吻,异常高温的拥抱,呓语般的低喃,一直埋藏得很深的情绪终于在这个安静的贵宾舱内爆发出来。 杜御飞无言地将不安至极的人压进胸口。 小练,我比你更贪心,比任何人都更贪心地想要一个我们的永远。 紧抱怀中的人,心,虔诚地祈祷。 *** 在香港下机时,沈练收到一个国际长途,竟是远在法国的秦思翰打来,我当爸爸了,沈练。秦思翰电话中难掩初为人父的欣喜。 于是,两人打消了马上回国的念头,决定去巴黎街上逛逛,顺便看看那位新爸爸。 「沈练?!」秦思翰惊诧地望着突然降临家中的两人,有些不可置信。「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你打电话时我们在香港的机场,之后没多作停留就直接过来了。恭喜你做爸爸了。」沈练笑着看向身旁的杜御飞,非常默契地,杜御飞将一个华丽精致等人大小的全手工缝制雪绸娃娃递到秦思翰手中,「上次你结婚我们没来得及观礼,这次自然得表示表示。」 秦太太是个典型的黑发华裔,乌黑的头发白皙的肤色,容貌中上气质却是千中选一,大方典雅,因与沈杜两人是初次见面,比起丈夫的随意,话语间自是客气了几分,倒是怀中的婴儿乍见生人不客气地想拽两人的衣角,那份滑稽劲儿逗得四个人哈哈大笑。 很快,秦太太由于产后虚弱由佣人扶着上楼休息,一楼客厅里剩下三个男人叙旧品茶。 「没想到你手脚这么快,才结婚不到一年,就做爸爸了。」 杜御飞眯着眼笑。虽然打心眼里他从没把秦思翰这个所谓的「情敌」放在眼内,但「伪情敌」当初结婚如今生子他是开心得不得了的。 昔日秦杜两家恩怨已随着秦氏的消隐时间的冲淡而消于无痕,秦思翰看着眼前笑得得意的男人,哪里不知他心思,忽而一笑,摸摸身上,「烟抽完了,沈练,陪我去买顺便走走。」 沈练点头:「好。」 两人走到门口,秦思翰回身对身后打算一并出去的某人笑嘻嘻地道:「杜公子,我和沈练去去就来,你不如在厅里看看电视书房里看看书?」 杜御眼睛冒火,却也知道他们两人想单独聚聚,只是哼了哼,又坐回沙发上。 秦思翰并没有去买烟,他根本不抽烟,沈练当然知道。两人沿着背街的小路慢慢散着步,很久都没出声。 「沈练,你……」 「我很好。」看着昔日的朋友,沈练一直在微笑。「思翰,不要为我担心,我现在很幸福。」 秦思翰默默看着他面上那抹笑:「即使他终有一日不会再在你身边也是?」 「也是。」沈练衷心地回答。即使他总忍不住奢求总忍不住贪心想要上天赐予更多,但他从来都不曾想否认,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幸福。 「沈练……」秦思翰目光深入微微闪动着湿润。 「思翰,你忘了你以前曾说过,我的心『硬度』很高,所以不易遭损,」眼睛从上方的天空转向面前的人,沈练平和地笑看自己的朋友,「而且,我还是个特别会贪心特别会索取的人,只要有一丁点的幸福从我眼前飘过,我都会想尽办法抓住。」 微笑着的沈练被无法言语的秦思翰紧紧抱住。 沈练,你一定要幸福。 *** 「小练?」杜御飞不满地看着一脸严肃的沈练。同样下班期间主妇遍地的小型超市内,同样的戏码再次悄悄上演。 「不行,这一星期里你已连着吃了四天,严重偏食。」 两人僵持着,就在杜御飞正打算连哄带骗将那包香干拐进菜篮里时,忽然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在戳着自己的背。回头,一个扎着两个翘辫子眼睛乌亮乌亮的四五岁模样的小女孩站在自己的身后。方才想必就是那只细嫩嫩的手指向自己打招呼。杜御飞愣住。沈练也全不知道这小女孩为何跟在他们背后。 小女孩大大的眼乌溜溜转着:「大哥哥,不许偏食噢,不然,妞妞就不拿你当偶像了。因为妈妈说过,偏食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脆生生的童音正儿八经的表情,让人觉得既可爱又滑稽。 我什么时候要做你的偶像啦?杜御飞只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家伙强烈地冲击着他的神经,还可恶地打断他策划中的「诱拐」香干计划。 「小妹妹真乖,你比这位大哥哥懂事多了。告诉哥哥,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你的?」沈练忍着笑着蹲下身和她说话。 「妈妈。」小女孩歪着头看看上方的杜御飞,又看看面前的沈练,完全不似同年孩子的怯生:「妈妈说,那位偏食的大哥哥不对,大哥哥你也不对,不能宠着他完全听他的话,妈妈常对我说毫无道理地宠一个人,就等于害他。」小女孩说完,不等两人反应,举着两个小翘辫哒啦哒拉地瞬间跑没了影。 哈哈。沈练忍不住毫无形象地爆笑。 「杜董事长,被一个五岁小孩训话的感觉如何?」 「糟透了!」杜御飞黑着脸,那名小女孩显然是受了她妈妈指使跟过来的,要让他知道她妈妈是谁,哼…… 不久之后,杜御飞就在他父亲的生日家宴上,再次看到了那个教训他的小女孩,也看到了那个小女孩的妈妈。 和许嫣不相见几乎有两年了。便是她再婚后的几年内两人也只见过数次。自然许嫣这个宝贝女儿他和沈练也是都未见过。 「御哥,我从来都不知你还有挑食的毛病。」许嫣嗤嗤地笑,又对沈练说,「沈练,你可不不能一味宠他啊,我对妞妞都不许她偏食。」 杜御飞被她笑得一脸黑线,偏偏一时又找不到有力的话语接口。没办法,谁叫他真的偏食。 杜长天的六十五岁生日宴并未公开,只是家族内的几个近亲及挚友聚聚。人老了,就不太爱那些繁华热闹了。沈练已不是第一次来杜家主宅,也不是第一次见杜长天,一年多前,杜御飞便向整个家族内部公布了他与他的关系。不过现在在这个房间里他依然会感到紧张。 「爸,圣诞节我想和沈练办个简单的仪式。」 杜长天沉默着,习惯性地用指头敲了敲快要燃尽的雪茄。 「你想怎样办?」 「只要你和小练的家人吃顿饭,聚一聚。」 杜长天朝一旁的沈练看过去。沈练毕竟还是有些紧张,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微微不稳的手。杜长天朝那两只手交握的手看了看,收回目光。「你安排吧。」 对于这个自小才华出众气质出众的长子,杜长天由最初宠爱信任到现在的疼惜无奈,已不再多求什么。当初对于他带着一个男人当着全家人堂堂宣布他是他最爱的人,他曾震惊狂怒,然而,那种惊怒很快便被身为人父的疼惜和无奈所取代。 他也老了,人到这个时候,什么权力面子都会逐年渐弱,会开始觉得自己最希望的其实就是看看自己的子女幸福。 *** 圣诞节那天,两家人齐齐聚在桌前和睦地吃了顿圣延餐后,杜御飞和沈练在至亲面前各自为对方戴上了戒指,并互亲额头。 仪式简单得几乎称不上仪式,然举行仪式的人却始终面带神圣的表情,观礼的人也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一幕,见证这一幕。 春假十多天里,两人一直待在沈练老家里,由于不愁生计不愁吃穿,也是为了陪一直不愿搬出去的母亲,沈练的姐姐已经辞了工作专心待在家里过着梦寐以求的贤妻良母的生活,每天将两人的吃穿住行打点得妥妥当当,所以这两人真是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腐朽日子,自然,更多的是为了多陪陪沈练那恋旧而一直不愿搬出去与他们同住的母亲。 「大舅,我的飞机又飞不了了。」八岁的外甥拿着再也飞不动的模型飞机扑到杜御飞身上。小男孩很喜欢黏杜御飞这个帅到爆的大舅,又对他的博学多识崇拜得不得了,吃饭时都要与他坐在一起。 倒是见到沈练这个正牌舅舅时只会一个劲儿的嚷:我要吃小舅做的五香鸡。常让沈练哭笑不得。 没办法,小孩子的看法印象很容易定格啊。 春节过完两人别了家人回去他们的别墅,依旧过着上班时时拌嘴下班一同买菜的日子。 *** 入春的第二个月里,杜御飞去德国复检,虽然跟沈练说只是个小手术,手术前,却握着沈练的手久久不放。 沈练,若我死在手术台上,流过泪后请继续为我活下去。 他的眼神那样绝然而深邃,给他的吻那样有力却又不舍。看见那样的眼神,本以为只是小手术的沈练心忽而一阵恐惧一阵慌乱一阵忧伤,那种感觉,便仿佛……死别的分离…… 最后,在他进去的前一刻,沈练深深地吻了躺在手术床上的人,轻轻对他说:我就在外面等你。 手术室里的灯亮了,手术室外的等待的人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里面的人影穿梭,而无止境的静寂悄悄地在等待的人心中挖着无底的洞。 杜御飞没有死在手术台上,手术后初醒的他,虽然面色苍白却愉快地对着抱住自己的爱人微笑。 小练,在麻醉剂渐渐让我的意识变得模糊前,我一直在对自己说,若这次睁开眼来还能看见你,我一定不会再贪求什么永远。 我也是。沈练深深地闭上眼,杜御飞,漫长的十多个小时里,我一直祈祷,若能让我再看到你从眼前这扇半透明的玻璃门里出来对我微笑,哪怕明天便要分离我也已经不再恐慌。 *** 日子如水地过。 没有太过的悲伤,没有过浓的激情,因为他们在过去的每分每秒里变为平淡的隽永,在正在流失的每分每秒里变为踏实的幸福,在等在前方的每分每秒里变为虔诚的期盼。 客厅里的手机铃持续地响着,没人搭理。 「御飞,你的手机响了。」 到响至第二遍时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的沈练才想起杜大少已被他十万火急地派出去买作松花鸡丁需用的香粉了,擦干手急急赶到客厅,正要接听铃声却已停。沈练看了看显示,是德国长途。 *** 「刚刚是谁的电话?」吃完饭两人如常地靠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沈练随口问道。 「哦,是天翔跟我汇报一些新投资的实施情况。」 沈练不再问,过了会儿,沈练忽然说:「刚才的电话是教授打过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才打电话仔细问过教授了。」 沈练坐在沙发上垂着头不再开口,杜御飞轻声安抚:「小练,你不用担心,虽然这个手术危险大,但我没死在手术台上就是个良好的开端,而且这半年来也没出现任何不好的情况,教授说如果这样的状况继续持续半年不出现任何不良症状手术就算基本上成功了。」 沈练的手有些抖,分不出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波动,终于,他伸手抱住了眼前的人,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胸口,许久。 「为什么要瞒我?」 「不想让你难过伤心。」 「你这样做,只会让我更难过伤心。」 两只戴着同样款式同样色泽戒指的手交握在一起。 「你知不知道,你的生命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了?你知不知道即使明天再也见不到你,我还是期望今天的每一刻都能跟你一起,幸福无比地分享你的所有,快乐、哪怕是痛苦!」 戒指上的钻石在灯光下璀璨耀眼,仿佛是夜空里的星芒发着永恒的光亮,不死不灭。就在一刻间,杜御飞突然明白了他和他求的是什么。 沉默的杜御飞忽然满脸笑意,搂住身前的人,伏在他耳边,声音轻柔又愉悦。 「我终于明白了,小练。」 我们执着无比地想追求一个意识中的「永远」,却不了解,原来我们所要的,都已静静地在我们身旁,每时每刻,都不曾离去。 这一刻,执着追求的两颗心同时深深体会到,他们所要的一直存在于他们一起开心悲痛的每一秒。 *** 梦里,神问:你们明白你们要的永远是什么了吗? 双手交握,回答神的是他与他满足而幸福的笑。 神微笑地看着满足幸福的祷告者缓缓离去。 不再祈求,是因为,他们已经找到了他们要的永远。 永远是什么? 年轻青涩的心,开始总以为,它是海枯石烂间的日升月落;是生生世世中的缱绻随行;是朝朝暮暮里的春秋更替。 当它越过沧海经历桑田终于变得青涩,它开始明白,爱恋的眼相交时泛出微笑的刹那,期盼的心碰撞时发出火花的瞬间。 低语的微笑里漾出的丝丝缠绵,也会变成一个个永不磨灭地老天荒的永远。 -完- 番外二 杜御飞 「又来了!」杜御飞把车内的音乐关掉,眯着眼开始从后视镜里审视那个远远吊在车尾的身影。从他注意开始,已经持续一个礼拜多了,每天早上七点半,那个人总会出现在公司大楼五百公尺处的那个豆浆店的侧门边,远远吊着他的车尾直到他进公司。 很显然,那个人是他公司的员工。刚开始杜御飞以为只是时间上的巧合而已。但太多的巧合让杜御飞不得不开始注意起来。 一般员工不会这么早来公司,更不会总在他出现时也出现。 杜御飞故意将车速放得很慢,几乎有停的趋势。后面的人吃了一惊步子也跟着停了,但仿佛又觉得不妥,便又有意地迈开脚朝旁边走开了十多步。拿着面包的手举起又放下,显得不安又拘谨,但那眼光每一次瞟过来总是准确无误地直对他的方向。 杜御飞扬起一抹笑。从国外回来已三年,虽已基本上习惯了国内按部就班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工作都让他觉得充实,但偶尔他还是会觉得这生活少了点什么,仿佛是少了料的菜,吃上去总有那么些无聊。 杜御飞不会特意去寻乐子,但送上来的「调味品」他却不会放过。似要停下的车瞬间启动,开进了专用车库。 三十九层的办公室内,杜御飞拉开百叶窗,特意地拿了观光用的望远镜,那个人正站在楼下吃早餐。 那个人总会在他进公司后,一个人站在不起眼的公司大楼一角,将公文包夹在腋下,一手端着豆浆,一手拿着面包静静地享受他的廉价早餐,还不时迸出一点笑意。他手上那两块钱一个的面包一块钱一杯的豆浆究竟有多少魅力能让他吃得忍不住微笑。杜御飞看不出来。 「总裁。」进来的人一脸精明样举手抬步间商界精英的气势表露无遗。陈天翔是他老头子一手培养出来的人才,是他最得力的干将,也是他自小就认识的朋友。 「查这个人,看是公司里哪个部门哪个科组的,另外,详查他的背景身份学历一切资料。」杜御飞拿出在车里用手机拍的照片。接过手机的刹那,陈天翔怔了一怔。让他吃惊的不是照片,而是他的总裁会拿手机去拍一俱,还是个男人。 事情有些不寻常,但他没说什么,走到墙边的扫描仪前将照片扫了一张。 「他是公司的职员?」 杜御飞点头,又补上一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陈天翔的办事能力与效率自然是不在话下,何况要查的又是公司里的人。第二天早上,杜御飞所要的资料便整整齐齐地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而且远比他要求的详细全面。 杜御飞喝着秘书端来的咖啡,一张张地看过。让他不解的是这个人的学历、背景、身份都没有什么特别让人怀疑之处。看完资料,杜御飞微微失望,本以为是个什么来历背景特别有意思的人,没想到竟真是自己手下一个普普通通的职员。唯一让他眼睛亮了一亮的是张他与别人的合照,合照中的另一人,杜御飞是早已识得的。 盯着笔电荧幕上的公司职员照,杜御飞习惯性地用指头轻敲着桌面。为什么这个人要跟踪他,出于什么目的……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商场上的对手敌人的暗钉,但杜御飞很快去掉了这个怀疑:若是他的对手愚蠢到派这种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人进来,那也够不上资格作他的对手。排除这个目的,自然便想到另一点理由。自小到大的杜公子身边便少不了众多仰慕追求者。在国外更是男女不限。杜御飞不是个在情场上风流的人,更对男人没有半点兴趣,而且,此时,对着荧幕上这张普通男人的脸,他也不觉得它的主人会是一个对男人有兴趣的人。 「沈练,你还真是引起我的兴趣了。」 跟踪者完全没意识到他已开始注意,每天早上依旧谨慎小心地跟在他的车后。 其实在公司里,杜御飞完全和那个小职员碰不到面。为此,他特意挑了会议过后悠闲下午,寻了个藉口到了下面几个部门走走,经过预算部门时,他有意多留了几分钟。 那个人自然不会跑到他的面前来,他感觉这个喜欢跟踪自己老板的小职员根本就不是那种喜欢在人前出风头露脸的类型。但那两束专注的目光却透过人群直射到他身上,炙热得让人无法忽视。他故意转头,那个人又马上垂了头坐在站在自己的办公桌旁一副拘谨模样。 炙热的目光让杜御飞渐渐确定了一件事。他冷笑。在国外对于敢动他歪念的男人他向来恼火也从不留情,没想到回到国内还会遇到这种情况,竟然还在自己的公司。 对于这种吃了豹子胆的人,他自然不会放过,只是,这一次,他要想个有趣的法子来玩玩。 *** 「你知道你为什么被叫到这里来吗?」 「因为预算报错一个零,让公司损失一千万。」 看着眼前表情如坠深渊的人,杜御飞开始觉得自己体内恶意的情绪越来越高涨。这个游戏确实有让他好好玩玩的价值。 头次隔这么近地看这个人。在眼前的沈练垂头惶恐惊慌无措时,杜御飞开始认真地打量他。一直只是在远处冷冷瞥上两眼,只觉得平平无奇,如今近了看,杜御飞惊奇地发现,其实眼前的人面貌还是有可取之处。五官虽称不上俊秀也谈不上帅气,但却是让人一看便觉端正舒服且越看越顺眼的那种类型,尤其白皙却又不过分细腻的皮肤近处看了让人好感大增。 就在一瞬间,杜御飞改变了他原本的计划,嘴里不动声色地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果然,意料之中,面前的人开始变得比初听噩耗时更加地心乱惊慌手足无措,在他逼视下无处躲藏的眼神让他想到被猎人逼急了又无处可逃的可怜兮兮的兔子。 杜御飞觉得自己体内的恶质分子已完全被眼前这个可怜兮兮的男人逗弄得空前高涨。他走近,如一个猎人将瑟缩的猎物困在自己胸前,对他宣布,既然你还不了钱,就把自己卖给我。 舌头在他看上去细腻可口的耳垂上蓄意地舔着,顿时僵硬如石头的身体让杜御飞心情大好。 偶尔和男人玩玩也是个不错的经历。 很快,杜御飞便把沈练带到自己独住的公寓。他对男人的身体本无多大兴趣,前戏自然也做得比女人来得麻烦,一场欢爱下来让他感觉男人的身体也不见得如传说中的比女人销魂。整个过程中唯一让杜御飞感兴趣的,是身下男人那张沉迷其中的狂乱的脸。 杜御飞不懂,男人在男人的身下竟也会露出这种痴迷的神态。 在这种好奇心下,杜御飞又断断续续地叫他来过自己的公寓几次。 尽管和上司维持着这样的关系,但在公司,沈练却是个一丝不苟的好员工,从不做出超越本分内的举动。有几次杜御飞特意路过预算科,他也只是远远地站在人群的最外围,连眼神都带着冷冷的平淡,完全不似其他职员望着自己老板时的那股热切激动。掩饰功夫还真不错,杜御飞冷笑。 两人职位相差太远,若非有意,白天虽同在公司却难有碰面的机会。渐渐地,杜御飞开始觉得自己的办公室实在过大,大得让他感觉得有点无聊,寂寞。 不久后,自己的一个助理病休离职,杜御飞便藉机将他提到了自己身边。 他要装作无事,他便将他调在自己身边,看他每日作戏,能到几时。 接下来的日子,杜御飞每天过着猫戏老鼠的快乐日子,然而不管在有人或独处时,沈练始终一副恭谨认真的下属面孔也让他大为光火。 明明面前这个男人在他的床上他的身下发痴发狂,可一到公司就变了样,一副乖乖好下属的模样让他见了就有气。 总裁,您要的资料。总裁,您要的咖啡。总裁,这是您明天的行程。每次进来,毕恭比敬地汇报完工作又出去,甚至有时看也不看他。 每当那种时候,杜御飞便会想起床上时他那张高潮时的脸,而这个体会,便常常止杜御飞有种冲动想把他拖进自己的公寓压到床上狠狠做上一回。 杜御飞并不喜欢自己有这种冲动,这让他有种近乎失控的不快感。为此他有好几个礼拜的时间没叫沈练去他的公寓。专心处理公司的事情,在忙碌地过了几周后,身体积欲也达到一定程度亟需得到抒解,可杜御飞却提不起找任何女人的兴趣,在这种时候,他想到的只有那张沉迷在他身下的男人的脸。 压抑许久的杜御飞不想为难自己,服从欲望把那个人带到了自己的公寓,床上自己的激情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而睽违已久的那个人的激动与热情更让他欲望高涨激情难抑。只是之后发生了一件让杜御飞意料之外的事,一向温驯听话的小绵羊竟然想伸出利爪把他压在身下。他竟然想上他,杜御飞怒火沸腾,但他很快平静,明亮深邃的眼神带上了越发深沉又冰冷的色彩。 既然这样,那我就好好陪你玩一场,沈练。 *** 自那场意外之后,杜御飞不仅没将那胆大包天的人怎样,反而在神色言语间不时露出几许一点关怀温柔。经过上次那场意外沈练已变得战战兢兢完全不再显露自己丝毫的情绪。每当他不经意地露出亲近之色,便会在沈练的眼中看到压抑的拒绝逃避,还有更深处掩饰不住的渴望。 这时,杜御飞便会觉得很愉快,然而,最让他愉快地还是在床上的时候。看着开始拼命压抑拒绝的人在自己刻意地逗弄下变得失去理智意识迷离,是无法形容的快感。 渐渐地,迷上这种感觉而不自知。在公司时,杜御飞最大的消遣便是把他的好下属好床伴好猎物叫到跟前来,看他面对自己时的窘迫,看他极力忍着但仍会不时地偷看自己的那股小心翼翼,尤其是他偷偷凝望自己时那种执着火热又有点呆呆的眼神,让杜御飞认识到一个男人发呆的表情竟然也会那么可爱,在那种目光下工作让杜御飞觉得心情舒畅无比。 只是这种愉快时光并没持续多久,杜御飞之前精心设计的骗局一不小心曝了光,本以为已经被他套牢的可爱猎物竟然就那样偷偷逃了,连招呼也没打上一声,杜御飞微微错愕。但很快他便没事人似地如往常上班下班。跑了便跑了,不过是床伴乐子而已,无足轻重。 只是接下来数天里,杜御飞隐隐觉得自己前阵子的好心情也仿佛随着那个助理床伴的偷跑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会被别人严重影响情绪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刻意忽略心中的失落,公司接二连三的大企划让他忙得每天无暇顾及其他,只是每天忙碌结束回到公寓一个人躲在那张床上时,夜晚的寂静会让他无法抑制地回想起曾经火热的激情缠绵,会让他觉得心中欲望膨胀得难以忍受。 杜御飞不是那种爱在情场中打滚的风流公子哥。回国后的私生活应该可以归为单纯简单那类。他有一个虽不正式却已公认的未婚妻,虽然这完全不构成他私生活单纯的理由。 在遇到沈练之前,他一般常找来历清楚且没有麻烦的女人来解决生理需要,待到沈练消失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了这个助理床伴后他便再没与任何女人来往了。 杜家大少生理需求自然不需要自己解决,可看着身下的女人,他脑中一个劲儿涌出的却是另一张脸,一张痴狂激情的男人的脸,这让他在做爱途中几乎失了兴致。 杜御飞这才不得不在心中承认,没了那个人,他会寂寞。但杜家大少凌风总裁,又怎会低声下气去求人。 即使心中的寂寞需要那只逃走的绵羊来舒解,每天坐在宽大空阔的办公室中再闷,他依旧是他,每天日理万机的凌风总裁。 身体忘不掉那种感觉,心忘不掉那种愉悦,但他相信,时间能帮他忘掉。 正当杜御飞依靠时间来慢慢恢复对自己情绪的控制权时,老天似乎与他开了个玩笑。 一座酒楼里,他看到了他以前的助理床伴陪着他的新老板愉快地饮酒说笑。 再次见到沈练,杜御飞不能说是不是震撼的,一直避免自己去想这个人,也在他以为自己真的能够不去想他时,他竟又出现在他眼前。回去的车上,杜御飞一直回想着他下楼时所见的那幕,他举着杯子与他那个肥胖老板笑得那样痛快,杜御飞很不爽。一直压抑着快要隐去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渐渐向外流。 如此在办公室不爽了数天后,杜御飞终于忍不住亲自去找人。 用莫须有的一千万骗人,再用五千万的生意换人,杜御飞并不想深究这其间代表了多少他还未意识到的意义,但他已明白。这段少了那抹总是从旁偷望他的执着又深邃的眼神的日子,他的心一直强烈地体会着一种叫着失落的感觉。 为了能让令自己愉快的小绵羊再回来,威逼、利诱、甚至诚恳的请求,不知不觉间他已做了许多以往的自己绝不可能做的事。 他用一千万骗他,毫不费力地控制了他。又用刻意的温柔,故意坏心地让他陷进自己的柔情圈套里不可自拔。 直到不久后,看见沈练与另一个男人亲密交谈时升起的嫉妒,无意间看到沈练和女人相亲约会时腾起的怒火,让杜御飞终于明白。 布局之人,不知何时,也终于陷入自己所布之局中。 精心的骗局,坏心的报复,杜御飞不得不承认,当初会决定以让不可自拔地爱上他来惩罚他的胆大。 那也只是因为——他是真的想他爱上他。 -完- 番外三 缘 很小的时候,韩清便被妈妈逼着弹钢琴。练琴是件辛苦又单调的事。年纪幼小的韩清刚开始并不喜欢。直到他遇到一个人。那个人称赞他的手很漂亮,很适合弹钢琴。 时逢春节,家里客人不断,当时韩清并不知道他是谁,只隐约猜想应该是家中亲戚,韩家是个大家族,韩清却只是个六岁的小孩,复杂的亲情裙带关系,他完全弄不明白。 那个人看上去比他稍大,但也不过十岁左右,身量看上去比同龄孩子要高,比起身材本就娇小的韩清更是高上一截。 当时韩清正在屋外花园的雪地里玩耍,想认真地堆个雪人,却被藏在雪里的碎片伤了手指。看着流血的手,韩清很痛却不敢大声哭,若让妈妈知道他不小心伤了手指,一定会挨打,他只能忍着痛一个人在雪地里低声抽泣。 忽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他流血的指头,像是变魔术般拿出伤药和ok绊替他细心包裹伤了的指头。 「这样就不会痛,也暂时不会被人发现了。」 韩清抬头,看见的是一双清亮的眼睛,对着他善意的笑。 「我妈妈说过,这么漂亮纤长的手指,很适合弹钢琴,可惜我的手骨太粗。」男孩看看韩清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惋惜地说。 「你真的这么认为?我天天都在学弹钢琴耶,来,我带你去我的琴室。」听见同龄孩子由衷的羡慕,一向不爱弹琴的韩清忽然来了兴趣,兴奋地拉起男孩的手跑到他小小的琴房。 完全是小孩特有的献宝心情。 男孩看了看他的手:「可是你的手指不会痛吗?」 「不要紧,我弹的时候不用它就是了。」 平日里韩清难得和年龄接近的孩子一起玩耍,现在有人喜欢听他弹琴不由得很兴奋。替男孩搬了张凳子在旁边,然后自己也端端正正地坐在琴架前,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地弹了一道萧邦的「小步舞曲」。 男孩显然被他的琴声吸引了,衷心赞叹着:「弹得真好,你以后一定会是个有名的钢琴家。」 男孩清亮眼神里闪烁着的欣羡赞叹的光芒,让韩清心里觉得说不出的高兴。来自这位同龄男孩的赞赏对他来说比任何人的赞美都来得让他高兴。两人又在琴室里说话听琴待了许久,直到吃饭时大人们的呼唤才让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结束了愉快的相处。 之后,男孩又继续在韩家待了几天,两人常趁大人一个不注意便溜出去四处玩。 韩清也知道了男孩的名字,陈天翔,他最小的姑姑的孩子,他的表哥。但韩清很快就注意到家里的人说起小姑都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后来韩清稍稍长大一点便慢慢知道,小姑还小的时候便跟别的男人私奔了,二爷爷一气之下宣布再没有这个丢脸的女儿。虽然后来在众人劝解之下小姑又得重回老家,但疙瘩总还是存在。当时的韩清还小,只是很喜欢和这个年龄与自己差不多温和待他的表哥玩,并未注意到这个家并不是很欢迎小姑和他的表哥陈天翔。 小孩子喜欢便是纯粹不沾任何瑕疵的喜欢。韩清之前由于每天练琴,整个大家族中虽有不少年岁相近的表兄妹,却都是各有各的事,平时几乎不怎么往来,韩清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和同龄孩子这么亲密的接触融洽的相处,心中对这个表哥更是喜欢得不得了。每天除了练琴,便是和陈天翔一起出去玩耍。 最让他高兴的莫过于小姑也搬回家了,两人就读同一所学校,每天同出同进,白天都在学校,晚上虽不在一个家却离得很近。由于上学了,韩清练琴的时间改为每天晚餐后。这时,陈天翔总会默默地坐在他的身边听他弹琴,还时不时地对他微笑赞赏。每当这时,韩清便觉得练琴真是件很美妙的事。 到两人关系越走越近感情越来越好,韩母开了口。 「清清啊,你班上有其他的朋友吗?」 韩清不明所以,很快便答:「有啊。」 「那妈妈怎么总没见你和他们玩,却和天翔天天腻在一起?」 韩清抬起答得更是毫不犹豫:「因为我喜欢和他玩啊,表哥对我很好,什么都听我的。」 韩母有些不悦渐渐表现在脸上:「清清,听妈妈的话,以后少和他玩好吗?」 「为什么?」 韩母挑着言辞:「因为……他……做过不好的事,妈妈怕他对清清不好。」 「妈妈说谎!表哥对清清很好,好得不得了,比谁都好!」韩清一听自己妈妈说自己喜欢的人不好,平时温和的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带上了童声特有的清锐。 「清清!」 「我不要,我要和表哥一起玩。他会帮清清打坏蛋,还会听清清弹琴。」韩清越哭越伤心。韩母见他反应激烈也只好不再说什么。 自韩清听妈妈说那段话后,他便不再常常邀陈天翔到自己家来玩,而上自己偷偷跑去找陈天翔。两个小孩子这样背着大人偷偷摸摸地在外欢快玩耍,觉得新鲜又紧张,感情也越发深起来。 然韩清心里始终对妈妈说陈天翔的那些话不舒服,在某天两人放学回家的路上,他问身旁的人:「表哥,你以前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没有?」 陈天翔有些纳闷,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些:「什么不好的事?」 「就是……坏事啦。」韩清支支吾吾的。 陈天翔并不知道他所指为何,竟真的认认真真思考起来:「嗯,让我想想……五岁那年,曾不小心打破一支妈妈很喜欢的瓷瓶,诬陷到小米身上,害她被妈妈一气之下赶了出去。」 韩清皱起眉头:「小米是谁?」 「我们家养的猫。」 「还有呢?」 「嗯……六岁的时候因为恨住在隔壁的一个人,就拔了他自行车的气门芯,后来害得他满头大汗地跑着去上班,后来听像全勤奖没了。」 「为什么要拔气门芯呢?」 「因为他个头高,每天早排队买早餐时总是排在我前面,而且每次都把我最喜欢吃的炸蟹卷买光光。」 「还有呢?」韩清仰着头看高出他大截的人,表情认真得像是正在出庭的审判官。陈天翔被他的表情逗乐了,笑着捏他的鼻头。 「不许笑,你还没说完耶。」韩清拨开拧他鼻头的手,一脸正经。 陈天翔屏住笑:「还有啊,就是上一个月,为了教训那些欺负可爱的清清的坏蛋,把他们偷偷叫到学校围墙后面,一人赏了他们一对熊猫眼。」 韩清也想起那几个老欺负他的人当时顶着熊猫眼哭兮兮地回去的滑稽模样,也忍不住笑了:「那还有吗?」 「没有了。」 「真的?」 「表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韩清这才收了严肃的神色,一张小脸布满高兴的笑容朝陈天翔身上扑过去。「我就知道表哥是个好孩子,肯定不会做坏事的。」 韩清年纪还小,也不懂得掩饰,倒是大他几岁的陈天翔听出些缘由来了。 「清清,是谁跟你说我不是个好孩子的?」 高兴得不得了的韩清听他一问,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是我妈妈……她好像,好像不太喜欢表哥你的样子。」 韩清扭着陈开翔的衣角偷偷看他发怒没。 陈天翔只是微微一愣,便笑道:「噢,姨妈恐怕是怕我和你玩得太多耽误了你练琴的时间。」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陈天翔便知道妈妈老家的人都不怎么喜欢妈妈,也不喜欢他。所以当听到韩母对自己的态度时也并不吃惊。 韩清哪里知道这么多,听他解释还真以为是那么回事,便高高兴兴地拉着他的手一起去买刨冰吃。 「清清,要是哪一天你妈妈对你说不要再跟我一起玩,你会不会再也不跟我一起玩?」陈天翔牵着韩清小巧秀气的手问。 「不会,表哥对我最好了,我以后都要和表哥在一起。」 异常认真的表情让陈天翔笑了,却还是要逗他一下:「真的?」 韩清连连点头:「真的,真的,不信,我们打勾勾。」说罢将白嫩嫩的手掌伸到陈天翔面前。 「一言为定。」 陈天翔把那小手抓在自己手里,然后慎重地打了个勾。勾完还不放又把那只手送到嘴边张大口作势要咬,韩清故意吓得哇哇叫,陈天翔最后却只是将那几根细葱般的指头送进嘴里轻轻咬了咬,痒痒的感觉惹得韩清咯咯地笑,突然感觉脸上一热,原来陈天翔很快地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清清真是漂亮。」陈天翔笑着看他。 小小的韩清不知不觉间微微红了脸,却又不想让陈天翔看到,只好马上抛开了去,嘴里还嚷着:「表哥,我们快些走,要不我爱吃的草莓又没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韩清陈天翔一天天的长大的同时,感情也自然更加融洽,两人几乎都没红过脸。两人间年龄的些许差距是原因之一,韩清的乖巧温顺陈天翔的包容宠溺也是其一。 陈天翔升初中自然是选了附近的中学,依旧与韩清每天快快乐乐地上学回家。直到韩清升初中时,家里却硬是把他送往别处的中学就读,韩清虽然大了不像小时候哭闹了,却整整在家生了很久的闷气。后来还是陈天翔安慰他说两所中学隔得不是很远,虽然可能不能如往常般一起上下学,但他还是可以随时去找他。 韩清总算勉强同意这短短的分离,这小小的换校风波才算告一段落。 但真正入学后,却因初升中学,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还有越来越紧张的学业,让两人见面的次数并不如预想中的多。而韩清也被学校作为音乐尖子培养各处参加活动,两人见面的时间便越来越少了。 最久的一次是一个月。周末一下课,韩清便背了书包直奔陈天翔的学校,等了半个小时,并不见熟悉的人影,便又一路跑到了陈天翔家。 正当他手按在门铃上时,门正好开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陌生男人从门里走出来,手里提着垃圾袋,显然是出来丢垃圾的,看着韩清停在门铃上的手皱眉问:「你找谁?」 韩清暗里瑟缩了一下,还是鼓起了勇气:「我……找韩音,她在这儿吗?」 韩音是他小姑的名字。 「韩音?没有这个人。」男人丢了垃圾关上门。 韩清仔细地辨认了一下周围的景物,这里他来过很多次,应该不会弄错。但会不会是他真的弄错门号了?之后他又鼓起勇气敲了周围好几家的门,得到的都是与先前相同的答案。 韩清有点茫茫然,不过是一个月没来,怎么原来好端端住在这里的人就突然消失了。 回到家问妈妈,妈妈说不知道,后又问爸爸,也说不知道,韩清不甘心,每天都会去陈天翔原来的家去看看是不是弄错了,或者说不定陈天翔突然出现在门口。可每次都是失望而归。这样过了半年后,他终于慢慢相信,陈天翔真的从他眼前消失了。小姑带着他去了哪里他不知道,他没有告诉他。小姑为什么要走他也不知道。 本来活泼俏皮的韩清开始慢慢变得沉默,脸上的笑容也急剧减少。初中三年,韩清懵懵懂懂地过完了。家中父母见他自进初中以后便精神不振,学习也退步了,自动归结为所在的学校问题,毕业升学时便让填了一所离家中较远的私立贵族性质的高中。 韩清读哪里都无所谓,二话不说便填了。 当入学不久后在校园里漫步的韩清看到了他,那个熟悉思念的身影,睽违三年,竟会在同一所学校中相遇。 虽然隔了这许久,但当时分离时的五官并无多大变化,只是更加的成熟,还带了点韩清不熟悉的气息。 「天翔表哥?表哥?!」 听见声音转过身来的少年看到朝自己兴奋奔过来的韩清时,神情蓦地一震,但很快又敛了回去。 「表哥,你这些年都到哪里去了?」 恢复冷静的陈天翔完全没有意料之中偶遇的惊喜之情,倒是冷淡居多。「是你啊,刚进这所学校?」 初遇时满腔兴奋的韩清便被这几句冷冷的答话一直凉进了心。 「表哥,你怎么了?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我是清清啊。」韩清以为自己面貌变化太大,一时让陈天翔难以相认。其实他想得到的那些事都没有变,他的容貌依然如当年清秀。变的,只是那些他未知的。 「我知道。」 陈天翔看了他两眼,便转身离去。 「表哥!」 陈天翔突然回头,冷冷的话沉沉抛进他的耳中:「不要叫我『表哥』!」 韩清呆了。单纯的脑中完全想不通为何三年后重逢的陈天翔会对他如此冷漠,视他为陌路般。 少年时的回忆是深深植入脑海里的固执。昔日的融洽温馨让他难以忍受现在的情形。他委屈,他不懂,但至少他要求一个理由。 一次又一次去陈天翔所在的三年级教室找他,却引来一群人围观。 虽入校不到半年,但自进校起,韩清出众的钢琴才华以及诗般秀雅的容貌气质让他在这所私立贵族中学里已吸引了不少惊艳的目光,高年级也不例外。 越来越高的口哨笑声里,陈天翔却始终不看他一眼。韩清横了心,对着教室里的人大声说:「陈天翔,麻烦你出来一下。」 一阵阵议论声里陈天翔木着脸出了教室。 「什么事快说。」 「我想和你好好谈谈,现在有空吗?」韩清低声说。 「下课后我有社团活动。」 「那晚饭后呢?」 「要去教室自习。」 「那你晚自习完后我在你寝室外面那条小路上等你。表哥,我只是想要一个原因而已。」韩清缓缓抬头神色间尽是恳求。 陈天翔默默看了几秒,一声不吭地走回了教室。 私立学校的住宿条件自是比一般学校要好,而陈天翔所住的更是校内最好的那栋单身宿舍楼。 晚上下起了小雨,韩清算了下晚自习的时间,便撑着伞从寝室出发,来到那栋单身宿舍楼围墙外的小道上等着。等了半个小时,不见人来,韩清走到宿舍门口望了望,自习下课回来的人潮早已过去,但门口还是有不少一对对的身影在光影处依偎着。韩清又退回到围墙小道上继续等。雨越下越大,渐入夜的风夹着雨越吹越冷了,他打了个轻微的喷嚏。看看表,已经过了十一点了,围墙里面房间的灯也渐渐地变少。 韩清低喃:「表哥,你真的连解释都不愿给我一个?当初,明明那么……」疼我。眼泪终于滴下,落进泥土。 独自伤心垂泪的人完全不知道身后危险的逼近,等发觉时已来不及呼救。 几只大手同时从背后抓住了他,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拖进路旁的林子里。 韩清惊恐地挣扎,但很快便被压制。 「都这样了,还想反抗。嘿。」韩清藉着树丛里幽幽暗暗的光线看到,竟像是白天在高三教室前对他猛吹口哨的两个人。 看着他们的目光他隐约知道他们要对他做什么,只是拼命地摇头挣扎。 其中一人牢牢压住他的腿后,另一人一边解他的衣服一边低低地笑:「嘿嘿,今天真是有收获,我谗你这个『钢琴美少年』很久了。你就别挣扎让我们乐一乐才是正理。」 「呵,反正你又不是女生,被玩了也不会怀孕出事。今天就乖乖让我们享受一下吧。」 韩清全身的衣服很快被脱尽,身上的细草,冰凉的雨水,他赤裸的肌肤一下子感受得那么真切。 两只手开始在他身上四处抚摸,当有只手触摸到他的私密处时,韩清再也忍不住恶心上涌,一口吐了出来。 「该死!你这臭小子!」两个人小声地咒骂着拭擦身上的秽物。正想着如何整治一下韩清,突然听到了雨打在伞面上的声音,渐渐地雨中细微的脚步声也越来越清晰。 草丛中的两人压住韩清,屏息等路人离开。来人似乎在找什么,在路上来回了两趟,最后竟轻声叫了起来。 「韩清?」 一听这声音,地上本来颤抖得厉害的韩清眼泪一下子便流了出来,不知哪里来的劲力差点让他甩脱了两人的禁锢,两人吃了一惊,更加拼命地压住他。 外面声音安静了几秒。 「想必已经回去了。」来人嘟哝着渐渐走远。草丛里的人听着渐渐消失的脚步声松了口气,又等了一两分钟,确定来人已走才大大呼了口气,看着地上伤心绝望的韩清两人低低笑了起来。 「小子,你以为这时候会有人过来吗?」几乎是在两人出声的同时,韩清只看见一个人影飞快撞了过来,接连是两声闷哼,干净俐落。韩清费力地抬起眼帘便看到雨中陈天翔愤怒到扭曲的脸,心中一松,便晕了过去。 抱起地上的人,身体已被雨水冲的冰凉,陈天翔将他紧紧抱进自己怀里,又将散落在地上的韩清的衣物捡起。手仍是抖个不停。若非他终究放不下心来看一下,若非他无意是踩到掉落在地上的钮扣,他不赶想像,怀里的人会怎么样。 他的清清,玲珑剔透又秀美动人的清清。 韩清醒来时已是凌晨五点。光着身体又在地上躺了那么久,人渐渐地发起低烧来。陈天翔紧张地守着他一夜没睡,此刻见他醒来,忙问:「怎么样,有没有头痛,心里不舒服?」 韩清只是盯着他不说话。 「清清……」陈天翔心虚地伸出手摸那张微微泛着红晕的脸,韩清还是没反应。陈天翔被他一动不动的样子吓得不轻。 「你想哭就哭出来,不要憋着。」 「你为什么要过来?」韩清终于开口,「既然你都不想来为什么最后还是要来,你就让我被那两个浑蛋上了难道不好?!」 忍了许久的泪终于缓缓顺着眼角滴落。 「清清!」陈天翔一时心痛无法,只得扭过侧向一边流泪的脸,重重地吻了下去。 突然被吻的韩清开始反抗前便被席卷而来的吻逗弄得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韩清恼怒起来的脸更加红。 「清清。」久违的温柔呼唤让韩清霎时又红了眼。 「我不该将对他们的气累及在你身上。」陈天翔抱住韩清将脸贴在他的脸上来回摩挲,语声懊悔:「你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他们』是谁?」 「这……我不想让你知道那些事。」 「可是你已经让我知道了。」 陈天翔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知道三年前我家发生了什么事吗?」 韩清摇摇头。陈天翔叹了一声将他搂得紧了些。 「韩家那群人从来就看我和母亲不顺眼,又嫉妒母亲的能干与父亲留下来的遗产,竟一个个联合起来将我母亲逼得走头无路让她旧病复发,短短几月间就……」陈天翔搂着韩清的手有些紧。 「逼死我母亲后又继续逼我交出财产。我也如他们所愿地交了。」最后这句陈天翔紧握的手颤得厉害。 「如今我早就不是与韩家有什么瓜葛的人了。」若有瓜葛,那也只有恨。他受过的伤,母亲受过的伤,今后他都会一一讨回来。 韩清本来想说他相信自己的叔叔伯伯们不会做出这种事,可是,看着面前的人,即使被先前冷漠恶劣地对待,但不管事情怎样,他恐怕会永远选择相信眼前这个人。 相信他的一切。 「我爸妈有参与这件事吗?」 「没有。」 韩清怔然半晌,才低低问道:「表哥,其实在你心里是恨整个韩家、恨我的吧。」 陈天翔将他搂在怀里,「我从来都没恨过你,家遭巨变后再次遇见你完全来不及调整心态,心存芥蒂更加不能和你再像以前那样相处,偏偏你又一副毫不知情的无辜样,惹得我更加恼恨。」 「所以你这半年来都完全不理我,完全无视我?」语声中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怨忿。 陈天翔呐呐一笑:「清清,其实我每天都有经过你练琴的那间琴室。」 「真的?我怎么没看见过你?」 陈天翔揉揉他的鼻子,笑道:「我有意避你又怎么会让你发现。」 「不公平……」韩清低声不满地嘟哝。 看着怀里惊魂初定的脸,微微翘起的唇,还似小时那般在他怀里撒娇的模样,一时心情难抑又捧起那张脸吻起来,吻着吻着便自然到了唇上。 先前被他偷袭来不及反对便晕了头,这次却是细细柔柔的吻,韩清大窘,两只手不知道怎样放。 「表哥……好奇怪……」 「清清,若我今天没出去找你,我会恨得杀了自己。」陈天翔想到先前那看见的那幕还会怕到手指打颤。 怀中的韩清一僵,伸手抱住了宽厚的胸膛,许久才说:「表哥,若你最后没去找我,我想我这辈子真会恨你到死的。」 陈天翔深深吸了口气,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 感谢上天,我去了。 关于这次少年时的惊险事件,多年后提起,两人还是会深深庆幸。 缘分,是再奇妙不过的东西。人都说有缘无缘自由天定。 可,缘与缘之间,有时却也只是一指之间的距离。 缘来,伸手抓住,那缘,便就是你的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