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恋室温26度C》 第一章 火车奔驰,车窗外是平原、是一片耀眼的绿,几片黄澄澄的油菜花田间杂其间,大地在春阳下展露笑颜。 余纪亚舒开纠结眉头,轻喟。 多久没看看蓝天,多久没敞开胸怀深吸气?她几乎遗忘白云怎地在天上翻飞,遗忘小孩奔跑时的嘻闹笑声,也遗忘阳光晒在皮肤上,烙上些微的灼热感觉。 陈旧的回忆呵,尘封的童稚时期,水圳旁捉迷藏的孩童,丰收的欢笑声,幕幕浮上。 十二年,她离开家乡走入大都会,拼了命往上爬升,她成功却也失败。 她从小职员变成企画经理,可惜高高的办公椅里看不见四季,冷气终年从通风口送出恒温;她再听不见雨滴落在屋檐的叮咚声,只听得到敲击键盘的规律节奏;甜甜的秋桂香、屋后的玉兰花香离她好远好远,鼻息间熟悉的是空气芳香剂的人工味。 恍惚间,她惊觉,花了十二年争取的世界,好陌生。 手机铃响,纪亚吓一跳,回神,打开手机。 「我是余纪亚,请问哪位?」她的音调客气而亲切。 「是,很抱歉,我离职了,由江先生接替我的职位,要不要我请他联络您?」 「不用?好,就这样,再见。」关上话机,她把手机顶在下巴处,莞尔。 大部分人申请手机,是为方便亲朋好友连系,而她,朋友缺乏,亲人少了联络,没人关心她,更没人会用电话同她哈啦。 严格说来,她有人际关系却没朋友,身边环绕的多半是客户或竞争对手,她没同人交过心,也学不来如何和人交心。 十六岁那年,父亲过逝,童年正式宣告结束,她在父亲坟前发誓要出人头地,她一心一意地为攀登高峰而努力,汲汲营营、战战兢兢,她的生活像在战斗营。 然后,一场疾病,她惊觉,到头来全是空。 有趣吧,她没享受过生命,发现生命值得享受时……已然来不及。 不想了,找点事情做。 她从包包里拿出牛皮纸袋,挑出其中的天蓝色信封。 这封信是在医生宣布治疗无效、她只剩下半年生命的同一天收到的,巧合得让她怀疑,这些全是竞争对手设计的恶作剧。 她用迂回方式问人,问不出想要的答案,几次把它丢在一旁,然,它的确引起她的好奇。打开信,纪亚读第二十八次。 亲爱的纪亚: 你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请相信,这不是骗局。我是你的亲姊姊,我们身上流有相同血液。 很抱歉,不是刻意隐瞒你,我也是最近才知情。上个月,我们的妈妈去世了,死前,她才告诉我,我有个妹妹,一出生就送给别人。 她说她常去台南,躲在校门口看你,直到十几年前,你离开家乡,她失去你的音讯。 拿了她留下的资料,我走一趟你养父母的台南老家,找到你的伯伯。他告诉我,你的养父母已往生,你在高中时期就负笈北上,还说你很了不起,考上台大经济系,他们希望我别揭穿你是养女的事实,希望我别试着找你,他坚持你是永远的余家人。 当时,我答应你伯伯,但返回家中后,夜里辗转反侧,我幻想你的容貌、你的性情,想我们两人可能的相同、相异处,我开始后悔答应。 幸好我有朋友在台大教书,我托他替我访察你的下落,一问之下才晓得,你居然是台大的风云人物。记不记得庄恺宣?他是你的同学,当年你选择进入职场,而他继续念研究所和博士班,他告诉我,他曾经追求你,但你是冰山美人很难追,他说你现在当了大公司的经理,真了不起,比较起你,我实在太没成就。 庄恺宣给我你公司的电话住址,我迫不及待写下这封信,其实,我想打电话的,只是情怯,你是冰山美人,而我怕冷……好吧,我承认自己缺乏勇气面对拒绝,我把决定权交到你手中,如果你愿意见我,请你到信封上的地址来。 我不勉强你,只是希望我们有缘相认。 姊姊宋巧菱 纪亚靠进椅背,把信压在胸口。 她没打电话向庄恺宣求证,她先哭三个钟头,消化快死的事实,才有余力接受自己有个亲姊妹。 经过一夜思考,隔天,她找上总裁,请他批示离职,她给的理由没有任何老板敢驳回。纪亚在最快的时间内,办好交接、退公寓、带着全部财产,踏上寻亲路。 「不要啦!人家好痒。」女孩的笑声,打断纪亚沉思。 纪亚转头,看她一眼,女孩很年轻,约莫二十岁左右,粉粉的红颊、嫩嫩的颈项,青春在她身上策画美丽。她倚在男孩身上,从纪亚的角度可以看见男孩后颈处纹了只翩然起舞的蝴蝶。 「不要。」女孩推开男孩凑近的嘴唇,男孩不依,硬是同她玩闹。 「你再这样,我要下车。」女孩半偏脸,噘嘴的模样可爱极了。 「你下车,我们精心计画的三天假期就泡汤了。」 顺势,他在她颊边亲吻,清脆一吻,响亮得纪亚不自觉脸红。 光明正大表彰爱情,真大胆呵! 「泡汤就泡汤,反正我们本来就要去泡汤。」 她的说词惹得男孩一阵笑,手弯弯,把她勾进怀间,两颗头颅相叠,是烈爱青春。 「你要不要也去纹一只蝴蝶?我们就告诉别人,我们要比翼双飞。」男孩说。 「不要,两只蝴蝶会让我联想到梁山伯与祝英台,很可怜。」女孩的爱情最怕忌讳。 是不是爱情全教人不安心?是不是爱情都需要小心翼翼保护?纪亚没谈过恋爱,不晓得它是脆弱或坚强。 「你胡思乱想。」 「我哪有?古时候的爱情都是悲剧,现代的爱情也短暂得很悲哀。」恋爱中的女孩子,常常是郁达夫。 「鬼话,我爱你一年了。」 「一年很久吗?才『一』年。」她强调了一,的确,一是个单薄数字。 「一年听起来是有点少,换一句。我爱你三百六十五天、八千七百六十个小时,有没有很多了?」 「还是很少,我比较喜欢你爱我八十七万六千个钟头。」 「爱你一百年?你会不会太贪心?」男孩捧起女孩的脸,眼见嘴唇就要凑上前。 「才爱我一百年,你就不耐烦哦?」女孩堵住他的唇,下一秒,两人肆无忌惮大笑。 纪亚微笑,窃听别人谈话不礼貌,但……抿嘴笑……也只有恋人,才会把时间花费在无聊的话题。 大学时期,她曾经暗恋学长,在纸片上画过一个又一个的他,她描他的眉眼鼻,描的是自己的心意,她勾勒他的嘴巴下颈,其实勾的是自己的暗恋感情,她没教他理解自己的心情,却在没人发现的地方,注视他的背影。 后来听说他有女朋友,她便逼着自己斩断情愫,自此,背过身,再不多看他一眼。 余纪亚是个简单女人,不爱复杂事情,尤其是情感上面。之后她出社会,全心全意寄情于事业。 知道吗?往高处爬需要很多精神和毅力,因此,她忘记女人偶尔会空虚,忘记生命需要爱情来添趣。蓦然回首……纪亚叹气…… 看开点吧,人生难免遗憾,从出生到死亡,哪个人不带遗憾?有人缺乏成就,有人少了快乐,有人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自由,却始终与自由绝缘,相较之下,她的遗憾算得了什么? 喝水,喉咙发炎得严重,她有点发烧。 纪亚提醒自己,到饭店后记得跟服务生要盐巴,听说盐巴和水早晚漱口,对于喉咙发炎很有效,这是同事教她的。她每次感冒,都从喉咙发炎开始,经常肿得吞不下饭、说不出话,同事笑话她,说喉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脆弱。 没错,大家都说她是女强人、说她勇敢非凡,往往她被骂、案子出问题,各种或大或小的状况发生,她总能不疾不徐、按部就班把事情搞定,她不像其他女生会躲到茶水间哭泣,也不会联合谁去批评攻击对手。 一向,她对自己刻薄,她没有物欲、对衣食不在意,她没做过什么值得快乐的事情,直到最近的冲击,她霍地看开,决定善待自己。 就从寻找亲姊姊开始吧,她再不把每个后果设想清楚才行动,从今天起,她要凭第六感任意随性。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下火车,深吸一口空气中的青草香和淡淡的泥巴味道,那是童时她坐在耕耘机上常闻的气味,最真实、最原始,也最贴近生命本质的芬芳。 展开双手,她伸懒腰。 「妈妈、妈妈。」 小女孩稚嫩的呼唤吸引纪亚注意,她转头,看见一个洋娃娃般的小女生,朝自己奔来。 车站很小,小到站上几人便显得拥挤,于是短短几秒钟,小女孩奔到纪亚身前,抱住她的腰。 怎么回事?她被错认? 纪亚弯腰,推推小女孩,她的小手臂居然力量奇大。 抬头,一个高大男人随后向她走来。 他冷漠地盯住纪亚,刻板的面容教人畏惧。他是女孩的爸爸?大概吧。他看来像在生气?他生气女孩投入她的怀抱?或气她没把小女孩推开? 三十秒,他仍维持同样姿态——冷漠、防备。 眉上扬,纪亚审视男人,他很高,约莫一百九十公分,即使穿上高跟鞋,她和他还是有很大的身高落差。 严格讲,他的五官不错,鼻梁直挺,大眼深邃得可以,紧抿的颊边有两个深陷涡涡,他的头发浓密、微卷,半盖住眉头,手拨开,两道黑墨粗眉落入她眼帘。 纪亚想问他,孩子奔进陌生女子怀中,他怎无反应,就算不慌慌张张拉开孩子,对她说声抱歉,至少……至少不该表现得像看见冤亲债主。 她用眼神询问他,他没意愿开口作答,意思是……要她自由发挥? 纪亚拗了。 好,既然由她编剧本,那么后续发展权在她手上。赌气地,她蹲下身,反手抱住女孩,鹊巢鸠占?她会! 「妈妈、妈妈……殷殷好想你……」她哽咽地说。 纪亚亲匿地抱住小孩,任她往怀里钻,用眼神挑衅那个应该叫作爸爸的男人。 「殷殷每天都到车站等你,殷殷知道妈妈一定会回来。」热切、急迫充斥在小女孩的声音中。 那一声声妈妈是浓浓眷恋呵,望住小女孩,纪亚居然无法将她推开。 真这么想念妈妈?想到认不出眼前女人和妈妈不一样? 酸气窜上鼻尖,轻拍殷殷,下一秒,纪亚将女孩抱起。 「妈妈,殷殷很乖,没有吵爸爸、没有乱丢玩具,殷殷有认真读书、认真学琴,妈妈回家好不好……」 心更扯了,到底是什么情况要孩子拼了命保证,只求母亲回家? 不舍……她不是自己的孩子,但小小手臂圈住脖子,说不上的怜惜在纪亚胸口翻涌。 男人眉毛纠结,像作出重大决定般,绕到她身边,把她的行李提起,淡淡抛下两个字:「走吧。」 走吧?走去哪里?他在说哪一国言语?孩子错认妈妈已经够怪异,毕竟才五、六岁年龄,但是当爸爸的……他的表现不合理。 拉拉男人袖子,她企图把他拉回,同他说分明,即使眼前,她的喉咙痛得负担不起「解释」这种高难度工作。 男人不说话,用严峻眼光扫过她,下一秒,将她的手甩开。 没礼貌的男人!她在肚皮里痛骂。 「回家了,耶!我们要回家,妈妈,我们回家!」殷殷搂紧她、亲吻她,在她脸上留下两摊湿答答的口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回家?她几时生了个女孩、几时和高大男子结仇结怨?她是不是误闯时空,让自己陷入无法解释的状况剧中? 女孩两条腿用力晃几下,纪亚抱不住,只好把她放到地上,双腿落地,女孩牵住她的手,推推拉拉,将她带往男人方向。 咳两声,她吞下口水,一股作气,纪亚跑到男人身边。 「我想,我们之间有误会,可以谈谈吗?」 男人停下步,背对她说:「有什么话,等晚上殷殷睡着再说,我不想在殷殷面前谈。」 什么?他说的分明是中文,怎话入了她耳,成了难懂的火星文? 「不要。」 她何必跟他谈、何必等殷殷睡着再说?只要她高兴,抢过行李箱,谁能限制她的自由?他以为自己是希特勒还是秦始皇?死啦死啦,独裁者早死了几千几百年,这是个民主制度盛行的时代。 纪亚右手被女孩握住,她还想用不灵活的左手抢回身家财产。不是夸张语法,那里面的确是她的全部家当——十万块现金和存有数百万的存款簿和印章。 他的动作快她一着,在她的手几乎触到行李同时,他已将行李扔进后车厢、关上。 他……绑架她的钱? 「妈妈快上车,我们回家啰,你跟爸爸坐前面,我坐后面。」 说着,殷殷一溜烟,钻进后座,砰地,门关上,骨碌碌的灵活大眼在车窗里望她。 她不动,和男人僵持,照理说,她要害怕这种眼神,毕竟他比自己高大许多。但她仰高下巴,不妥协。 「妈妈,快一点啦!」殷殷在车内嚷道。 她板起脸孔,对男人说:「我们必须谈谈——现在。」 男人没回答,殷殷先说:「妈妈快上车,殷殷肚子好饿。」 「我不走。」喉咙着了火,她定在原地。 男人看她,鄙夷一笑,「随你。」 他坐进驾驶座,砰地,关上车门,俐落发动车子,三秒钟,他……把车子开走,连同她的财产一并……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山路只有一个方向,往前往前再往前,没有分歧道路,只有看不到底的小道。 纪亚走得汗水淋漓,虽是春季,大量运动还是热得让人受不了,幸而,道边的大树提供了些许荫凉。 她可以打电话报警,把抄下的车牌号码交给警察,由他们出头,她敢肯定,这绝对是今年最新式的诈骗手法。 食指在手机键上迟疑,走几步,放弃,她把手机丢回包包里。 殷殷的哭声在她耳边回荡,她没忘记车子驶去时,后窗,殷殷跪在后座,拼命招手。 她又哭了吗?她是不是哭得更严重? 殷殷不是她的小孩,但她的哭声教人难受,纪亚说不上来为什么。 纪亚不确定这种感觉成分,但她肯定自己喜欢殷殷,至于那个男人……该怎么解释?他高大、威严,他的气势教人畏惧,明明是不可一世的男性,她却在他身上读到孤寂。 没道理,他是个好看男人,谁能抵挡他的魅力?这种男人无权寂寞,偏偏他的寂寞,尽入她眼底,深刻…… 继续走,喘两口气,她再往前,双脚酸得厉害。长年坐办公椅,体能相对变差,她相信自己是肉鸡,但没想过「肉」得这么严重,看看手表指针,她不过步行半个小时,便有了休克感。 靠上道旁树干,很渴,纪亚舔舔双唇。 她确定这里找不到7-11,买不了矿泉水,而天边太阳渐渐沉下山头,快入夜了,若她走不到路的尽头,或路的尽头不是男人和女孩的家……今天晚上,她会不会成为野生动物的晚餐? 「怕什么?世界最可怕的动物都不怕了,何必怕智商不及你的!」说两句话,她给自己壮胆。 没错,哪种动物及得上人类的狡狯?身处都市丛林多年,她都能全身而退,这里……纪亚望望四周,这里不过是座天然森林,若真的埋尸此地,她相信死因会是缺水或者饥寒交迫,绝不是台湾的野生动物保护做得太好。 绕过弯道,路边圣诞红已残,冬天脚步渐远,乔木褪下黄衣换上绿衫,她…… 兴奋?不,用兴奋作形容会让自己生气,但纪亚的确兴奋到不行。 因为巨人父亲、公主女儿就站在前方一百公尺处! 车停路旁,爸爸把女孩抱在身上,从纪亚的角度看过去,很明显,殷殷在哭泣,而他——正对女儿软声细语。 他也有温柔的一面?真教人吃惊,原以为他只有一号面目,原以为他拉皮过度,脸皮紧绷得扯不出表情,可是……真讶异…… 要不要往前? 当然要,她还要质问他,为什么当抢匪,难道不晓得身为父亲,身教比言教更重要?她要指着他,怒气冲天,逼着他归还她的财产,即使她的喉咙还是痛得让人想撞墙。 用力踱步,用力让高跟鞋踩出威势,无奈,这里是山区不是她的办公室,踩不出喀喀声响,以壮大声势。 挺胸抬头,她提起进会议室前的自信表情。她来了,看着吧,她不是小可怜,不会任人宰割,她是在人吃人的社会,独立奋斗多年的余纪亚。 殷殷先发现她,挣着腿,她从爸爸身上滑下来,抢到纪亚身边,又一次,奔至她身前;又一次,紧抱她的腰。 「爸爸说妈妈会跟上来,太棒了,妈妈真的来了!」她哭得很厉害,泪水在她的套装上制造混乱,这孩子……老引得她不舍…… 威势不见、怒气冲天消失,连原本存档在脑海里,一大堆想吼人的话,全教小女孩的泪水收拾去。 纪亚用眼尾余光瞄他,他一样酷、一样冷、一样像北极冰层般难融解,若有前世今生,她保证,他前辈子肯定是阿拉斯加人。 妹妹,为什么叫我妈妈?我很像你妈妈?弯身,纪亚打算问殷殷,但是她未出声,男人先走来,出口的音调,约莫零下8c。 「你决定和我们回去了?」 她看女孩一眼,脸上犹豫,但下秒钟,纪亚坚定心意。 不跟!她只要拿回行李,然后找到饭店,睡个舒服觉,明天天亮,寻访素未谋面的亲人。 男人开口,又是一次的零下8c。 「想清楚,这回我不会把车子停在半路,等你上车。」 很好,一句话,他击中她的弱点。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苦头,她吃够了,虽然台湾的野生动物保育做得不怎样,她也不敢拍胸脯大声保证,野生动物全数躺进山产店。何况,坐一天车、走过大半钟头,她实在累得紧。 把话吞回去,算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聪明点,想和他对峙,等体力养足再说。 「妈妈,你不要跟爸爸吵架,我们回家。」小女孩使尽力气,将纪亚拖到车边。 纪亚再瞪一眼男人,她和女孩坐到后座。 前座,男人冷笑,带起几分凌厉,这个帐……有得算了! 第二章 车行入镂花大门,夕阳在一眼望不尽的草坪上染出金黄光晕,几棵不知名大树,矗立庭中,有几千坪吧,她猜。 车子又行驶五分钟,纪亚才看到房子,一样是吓人的大,一样是吓人的豪华,原则上,这类建筑不能称作房屋,应该叫作城堡。 也好,纪亚自我安慰。没花钱买机票,就进入英国城堡;不用排队订房,就睡进五星级饭店,这叫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她的遭遇荒诞得可以。 等等,她刚看到的……是马厩? 不会吧,盯住男人后脑勺,他叫王永庆还是蔡万霖?不,年龄不符,脸上皱纹不符,连冷冰冰表情也不符合企业家风度,所以,他不是王永庆,却拥有王永庆的财富,再看一眼他的后脑勺,没什么特殊,除了隐隐散发的寂寞,她无法解释他的特质。 「妈妈,明天我们去骑马,爸爸买一匹小白马给我,我替它取名字叫雪球,雪球很可爱哦,我喂它吃东西,它会用舌头舔我的手心……」 纪亚还在想像王永庆那段,没听见殷殷说话。 殷殷见她不语,吞下话,讷讷地说:「对不起,我忘记妈妈不喜欢马,妈妈说得对,马太脏了,会传染疾病,以后我们不要去马厩。」 百分之百的讨好表情,纪亚怀疑地望向女孩。她口口声声叫妈妈,难道她和她妈妈的相似度是满级分?像到孩子错认,连当父亲的也分不清谁是正牌妻? 不,是他打算将错就错,随便替女儿找来妈妈,好安慰女儿的伤心。没错,肯定是这样。终于,纪亚寻到合理解释。 许是觉得自己说错话,女孩拉拉纪亚,抱歉地说:「妈妈,不去看马,我们去后山摘花,春天到了,很多花都开了,有金黄色的、红色的、橘色的,好漂亮呢!」 搂搂殷殷,还是心疼,她总有本事让她觉得抱歉。 纪亚说:「马不脏、我也不讨厌马,有机会的话,我陪你去看雪球,试试让它在我的掌心吃东西。」 纪亚说话同时,接收到男人从后照镜射来的眼光,他紧抿的唇拉出直线。 「妈妈说真的?」殷殷喜出望外。 纪亚给她一个笑容,殷殷激动地投入妈妈怀抱,享受朝思暮想的母爱。 「我也想去看后山的花,我会编花冠和花圈哦,教你好不?」纪亚又说。 听见纪亚的话,男人更火大了,沉重呼吸传进她耳膜,握住方向盘的手背浮出青筋。 被惹火啦?惹火他让纪亚觉得成就非凡,从第一面起,她处处受他制约,现在,总算扳回一城,不自觉的胜利微笑浮上颊边。 「是小公主戴的那种花冠吗?」 「嗯,戴上它,你会变成小公主。」 喉咙灼痛得纪亚想喊救命,但一激二激,激怒他,激出她的成就得意,她发现自己越对殷殷热络,他就越生气,既然如此,挑衅他、惹火他吧!谁教他绑架她的行李,逼她陪着演戏。 车停,他们走进家门,中年太太看见纪亚,吓一大跳,退两步,尴尬地笑笑说:「太太回来了。」 又一个!他用手机通知家人,集体演戏? 「我就说妈妈会回来。」殷殷骄傲答。 「送太太上楼。」权威声自身后响起,男人将行李交到中年太太手中。 「是,先生,要先开饭吗?」中年太太必恭必敬问。 男人看纪亚一眼,沙尘在她脸上布出几分狼狈。 「等太太盥洗过后再开饭。」他说。 「是,先生。太太,请跟我来。」 纪亚和他对上眼,为什么她要听从「命令」?凭什么他认定人人都要听他的?她想唱反调,想说「不,先吃饭,我又饿又渴」。 但……纪亚叹气,她向自己的洁癖投降。 他是对的,她的确需要一池温水洗去疲惫。 殷殷跟在纪亚身后,拉住她的裙摆,舍不得同她分开,纪亚注意到了,握住殷殷的手,和她一起上楼。 男人盯住纪亚的背影,勾起一抹嫌恶,后悔,他不该向殷殷的眼泪投降,不该让她回来。 走向壁炉,眉头纠结,他怒不可遏。倒杯烈酒,狠狠地,一口吞进去,灼热感顺着食道往下蔓延。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晚餐桌上气氛沉闷,纪亚看看身旁的仆妇们,轻喟。 豪华房子里,住着一群不苟言笑的人,若自己能住进豪宅铁定称心快意,为什么大家都板着脸,战战兢兢?难不成这里是传说中的鬼屋,咧嘴大笑的人,会被抓进阴曹地府? 桌面上,全是引人食指大动的丰富菜肴,纪亚却吞食不下。 不因为喉咙发炎,管家太太给的消炎药片发挥效果,喉咙不痛得厉害了,害她吃不下饭的是男主人那双灼人眼神。 吐气,吹开额间刘海,她无奈。 她吃不下饭?吓得食欲不振?文世泱冷冷一笑,心情好转,她该怕的事还在后面。 挖一匙麻婆豆腐,放进她碗里,他故意的,她不能吃辣,一吃胃就要痛上几小时,但……是她自己要回来,受苦,活该。 她会乖乖把豆腐吞进去吧? 他猜她会,在她重返家园同时,不就是决定放下身段,委屈妥协? 眼光不移转,世泱等着她把麻婆豆腐放进嘴里。 「不,谢谢。」 纪亚把盘子往前推,她吃不得辣,一吃就要犯胃疼,抱歉,她的健康很珍贵,不必拿来和人赌气。 「不吃?」 世泱眉头扬扬,他还是认定她会吃,只不过需要一点时间来自我说服。就像在火车站时,她不愿意上车,到后来,还不是眼巴巴跟上。 「不吃。」她笃定。 二度把餐盘往她面前推,他望她,眼光中加注坚持,他不信她胆敢不吃。 纪亚不低头。 伸手,把盘子推回去,如果这是角力赛,她不打算输,即使他认定她非输不可。 「你可以不吃,但我建议,先想想后果。」声音添上严厉,盘子滑回纪亚桌前,他用口气唬人。 能有什么后果?了不起被丢出去,了不起在森林里当一天小红帽,放心,她确定外面是台湾山区而不是亚马逊森林。 偏头,瞳孔里流露几分狡黠,展眉,她笑得甜蜜,「我考虑清楚了,不吃。」 放下筷箸,她端起汤碗,挑衅地喝一口鸡汤。 「很好。」 咬牙切齿,他的很好并不真的「很好」,而是带了浓厚危险的「很好」。不过,说真的,纪亚很感激前任老板对她的「栽培教育」,让她在面对威胁恐吓时,不惊不惧。 「我吃饱了,大家请慢用。」 优雅起身,优雅离座,纪亚优雅地还给他的「危险」一个魅力十足的笑容。 「妈妈,等我,我马上吃完。」 殷殷不让纪亚离开视线,她担心母亲又凭空不见,拼命扒着饭碗,眼睛追逐纪亚的身影。 「殷殷,吃慢点,消化不良很伤胃。」世泱说。 「好。」她嘴里说好,手仍不断拨动饭粒,眼睛盯住纪亚。 「殷殷……」文世泱加重口气。 「是。」她敷衍应声,「妈妈,等我。」 「殷殷,我说慢慢吃。」这回,他用上恐吓语调。 纪亚停下脚步,转身看看父女俩,叹气,走回餐桌,对殷殷说:「吃饭不能太急哦,肠胃受伤,很痛的。」 「是。」见母亲回来,殷殷放缓动作。 「我喂你好吗?」 纪亚突发奇想,她没当过妈妈,不晓得喂小孩吃饭是什么滋味。 瞠大眼睛,殷殷不敢相信,每次她撒娇,吵着要妈妈喂饭,妈妈总是拉长了脸骂她不独立,独立是什么殷殷不懂,只能猜测「不独立」的意思大概和笨蛋差不多。 「你不想吗?」纪亚有点小失望。 「想!殷殷要妈妈喂。」手举高高,她把饭碗递向前。 一点鱼、一点饭,喂食的新鲜感让纪亚觉得好玩。 「吃鱼哦,鱼有蛋白质,吃多一点才会长肉肉、长智慧,让可爱的小殷殷长成中国小姐。」她模拟电视上的慈母角色。 「好吃。」殷殷张大嘴巴。 「吃青菜,矿物质、维生素会让你更健康。」哦,她没想过自己是健康教育的高材生。 「好,殷殷爱吃青菜。」说着,她忘记青菜有多恶心。 「我们不吃麻婆豆腐,太辣会伤害美女的皮肤。」示威似地,纪亚望世泱一眼。 「殷殷不吃辣。」她配合纪亚的每句话。 这天晚上,殷殷吃了平常的两倍分量。 文世泱不屑地瞄眼纪亚,脸色铁青,她拐得了殷殷,却骗不了他的眼睛。她是做戏高手,在他身上骗得婚姻,骗得他的信任与感情,他再不上当了,他不相信她的性格有转变的可能性。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夜里,文世泱推开纪亚房门,他想和她「深谈」,没想到,殷殷躺在她身边,一本摊开的画册跌落床沿。 他弯腰,伸手拾起,那是不久前管家带殷殷到书局里挑选的绘本——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一本描写母子间亲情的小故事,几次,他在床边寻到这本书;几次,他在殷殷初入梦的脸庞探到湿意。 她……真的很爱母亲。 世泱不懂,巧菱从没尽过母亲责任,她宁愿整夜在外面鬼混,也不愿在入睡前给殷殷一个吻,明明是不及格的母亲,怎能获得女儿的全心信赖? 望过紧靠一起的头颅,两张脸至少有八分相像,一样的美丽、一样的娇柔清秀。 多年前,这张精致脸庞教他动心;多年后,她的背叛让他悔恨交加,人生意外太多,多到精明如他亦估料不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清晨醒来,纪亚看见身旁女孩,忍不住在她颊边亲吻一下,殷殷很漂亮,真的漂亮,有这种女儿是天下母亲的骄傲。 轻手轻脚下床,她自我提醒别吵醒殷殷,进浴室盥洗时,她计画下步行动。 她该整好行李,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才是最聪明……顿住,梳子在发间停止。 昨天一路车行,至少有三十分钟车程,道路旁,她没看见半户人家,若车子要开半小时,她得走多久?三个小时够不够? 沉思间,她走到落地窗前,晨曦在天际展耀光芒。 纪亚吸气,没有化学飘浮物,有的是青草香,她甚至闻得到露珠的味道。 咦?「爸爸」在前方五十公尺处,他也起得早?好极了,趁现在,她该试着同他把话说明,说自己不是好演员,要演冒牌妈妈有实质上的困难。 下楼,她奔出大厅,跑到他身边,这一靠近,他压人的身高再度教人窒息。 没事长这么高干嘛?纪亚瘪嘴。 不过,她很快就找到高个儿的用处,往右稍稍挪移,正好,他的影子替她挡住朝阳,挡去专门制造黑斑的紫外线。 「可以谈谈吗?」她巧笑倩兮,毕竟,他送了一夜五星级住宿。 「起得那么早?」他挂在嘴角处的笑容叫作讥诮。 「我一向早起,这是我不多的好习惯之一。」她回答。 好习惯?不!她的好习惯是天天睡到自然醒。 「不必装了,说实话吧,你回来有什么目的?」他不耐烦她的假装。 目的?他疯了,她可不是自愿到这里。 「说得好,我也想问,你把我带到这里,有什么目的?」要不是他的家太豪华,他的晚餐太高档,纪亚会认定,他觊觎她行李里的几百万存款。 「你让人觉得恶心。」显然地,他生气。 说淑女恶心?太过分!纪亚手横胸,挪一下位置,挪到他的影子下方,谁教他乱动,她是见光死的白皙美女。 「道歉!」他冷,她也不热络。 她向他要求道歉?她是发神经还是搞不清自己踩在谁的土地?世泱拉开距离,他看清她想拿他当五百万遮阳伞,他就是不称她的意。 他不语,同她对峙。 「道歉。」同样的话,她不介意说两百次,只求达到目的。 他退、她往前,她坚持躲到他影子下,这种无损己却利人的工作,是所有绅士都会抢着做的事。 「听清楚,你想留下来的话,我保证你会后悔。」他不理她的要求,道歉?不是他该说的话。 仰头,再度挪开身子,他执意不给她半分好处。 他看她、她望他,两人都沉默,许久许久,她被说服了——被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寂寞说服。松口气,她把棘刺收起。 在那些离家北上的深夜里,她好寂寞,她盼望抬头时,看见父亲端着鱼汤的身影站在眼前;受挫折时,她多希望迎面的不是侵人的孤独,而是父亲温暖的笑容。 于是,她同情他,同情一个和自己同样寂寞的男人。 咬咬唇,她退让,「我想我们应该自我介绍,我叫余纪亚,你呢?」 哼,抬高下巴,他骄傲得让人想海扁。 按捺脾气,她又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带我回家,也弄不清楚为什么殷殷口口声声叫我妈妈,如果你肯解答的话,我会很感激你。」 还不肯放弃做戏?她该拿面镜子照照自己,虚伪让她看起来多么令人作呕。 「我告诉自己,我不是爱丽丝,不会没事跑去梦游仙境,也许是哪个环节出错,也许发生了某个我们都不能理解的情形,让殷殷错认我。但殷殷错认有道理,毕竟她年纪小,记忆有限,而你认错妻子,就大大有问题了。」停话,她审视他。 他仍然满脸轻蔑,摆明她说的每一句,他都没听进去。 文世泱认定她在编剧情,认定她想找个方式重返这个家庭,并把过去的事全一笔勾消,假装错误从未发生。接下来,她要说自己发生车祸、丧失记忆?对不起,他对偶像剧不感兴趣。 他是个难沟通的男性,纪亚确定。 「我分析又分析,勉强找到能解释得通的理由。你为了殷殷,打算将错就错,随便找一个女性,扮演殷殷的母亲?」她停下声音,观察他的反应,他还是一派漠然,好像她的话是空气。 她决定,把话接下去:「可是,我没听错的话,刚刚你并不希望我留下来。这让我的设定又变得不合理,我实在想不通,如果你好心,也许等你不那么生气,或者在你把我丢出去之前,对我说明,我会感激不尽。」 「闭嘴,我听够了!不管你要编什么故事,我都不感兴趣。」大手一挥,他往屋里走。 「如果我说……我马上离开,你会不会比较感兴趣?」她的话,成功地留住他。 「你肯走?」 转身,手叉腰,又是鄙夷眼神,这男人到底哪根筋不对劲? 「我为什么不肯走?昨天是你绑架我的行李,不然,我根本不会来这里。」 总有理由,世泱冷笑,那就是宋巧菱的特质不是?「好啊,你马上离开。」 「没问题,只要你肯提供接送服务……我想我没办法从这里步行到火车站。」 她真的愿意离开?放开他这块大肥肉,她不觉得可惜?还是有另一个台大教授在等她?反正她的行情一向不错。 他才要开口说「好,我亲自送你去」时,背后,殷殷的声音传来。 「妈妈……妈妈……」 世泱恍然大悟,她以退为进,依她站的角度,早早看见殷殷站在屋前,她知道,他绝不会在殷殷面前赶她走。 哼一声,他退开两步。 又生气?没见过那么爱生气的男人,纪亚吐气。 「妈妈、妈妈……」殷殷冲上来,抱住纪亚。「我看不见妈妈,以为你又偷跑掉了。」 殷殷的母亲是偷偷离开的?蹲下身,她搂搂殷殷,试着给予安慰。 「妈妈,你不要和爸爸吵架好不好?」软软的声音,软软的请求,纪亚怎能反对? 「我没和你爸爸吵架啊!」双手一摊,她耸耸肩。 殷殷笑开,穿着睡袍的她像个小天使,她一手拉起爸爸、一手拉妈妈,轻声说:「爸爸妈妈不要吵架,有事慢慢说。」 纪亚偏头,偷望世泱一眼。 他冷冷的脸露出笑意,那是慈祥、是身为父亲对女儿的宠爱。 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纪亚对殷殷说:「殷殷,你有妈妈的照片吗?」 她的话引起世泱的狐疑,他偏开脸,若有所思。 这天午后,管家送来一封信,直觉地,她想拒绝,她又不是「文太太」,但信封上的名字吓到她了,她收下信,立刻回到房间拆开。 亲爱的纪亚,是你吗? 是的,我相信收到这封信的,一定是我亲爱的妹妹。 前几天,我鼓起勇气打电话到公司给你,同事说你辞职了,于是我千思万想,想着你会到哪里。你是不是来找我了?你是不是对于我这个姊姊有着许多好奇?还是……你拒绝相信被余家收养的事实? 最后,我相信你是来找我。我有第六感,因为我们是双胞胎,双胞胎总是心有灵犀。 这话,是不是解答了你若干疑问? 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骗到这里,只是我的自私呵……纪亚,对不起…… 把信压在胸口,纪亚心脏扑通扑通跳。 双胞胎?原来她们是双胞胎!这么一来,所有状况全通彻了。 殷殷没有错认、文世泱不是疯子,而她来到这里也不是意外。天!她怎么没想过,把宋巧菱给的地址拿出来对一对?接着,纪亚往下读。 你一定不理解,为什么世泱对你那么愤怒,对不起,我才是他该生气的对象,你心情还好吗?可以静下心听听我和世泱的故事? 不静下心能怎样?她已经来到这里、已经被错认,不管是不是被骗,全世界都把她当成宋巧菱——她素未谋面的姊姊。 苦笑,她低头再看。 七年前,世泱买下一大块地,那里很偏僻,我不理解,这么有钱的男人为什么愿意屈就在毫无发展的山区。那时的我才二十出头,满脑子想的都是离开,我讨厌乡下、讨厌枯燥无趣的平凡生活,可惜我的学历不高,再加上妈妈的反对,我始终跨不出这里。 豪宅盖好,世泱在镇上徵管家仆人,薪水很高,妈妈二话不说,替自己和我报了名,然后,我们搬进豪宅,成了世泱的佣人之一。 世泱很严肃,面对他,大家都战战兢兢,我也不例外,但我还是让他的生活方式吸引。看他吃着高级食物,穿着名牌衣服,看同他一起从台北来的朋友,一个个都那么优雅有气质,简直是从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人,和他们相比,我常常觉得自惭形秽。 妈妈告诉我,我想拥有这样的生活并不难,只要使点手腕。 我把妈妈的建议听进去了,虽然很怕世泱,但我还是刻意在他面前经常出现,不意外地,他注意到我,因为我真的很漂亮,这句话,恐怕你也不能反对,是不是? 我很漂亮而且温柔,他说的每句话,我都当圣旨看待,不到一个月,我们结婚了,我终于过着梦寐以求的高雅生活。但我仍然害怕他,仍然畏惧他的靠近,但为了保有这样的生活品质,我不断压抑,我告诉自己,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我相信世泱是都市人,他不会留在山区太久,他终会带着我到梦想已久的大都会,过着偶像剧里男女主角的生活。 接着,我怀孕了,世泱欣喜若狂,然我并不高兴新生命的来到,我甚至想过拿掉孩子,但妈妈劝阻我,她说世泱会为了孩子的教育搬回台北市,那么我的愿望就可以实现。我信了妈妈的话,再不乐意,还是把孩子生下来。 我是个失职母亲,对于殷殷,我视而不见,我知道她是个可爱的孩子,也知道她极力让我快乐,但说不出口的厌恶在胸口,我就是讨厌她。正确说来,我讨厌的是妻子、母亲这些角色,我还年轻,尚未享受生命,我要自由,不要被丈夫孩子锁住,我幻想夜店生活、幻想出国旅游、幻想天天party……我的幻想,并未因为自己嫁了个有钱人而改变。 我越来越无法忍受无趣的日子。 终于,殷殷三岁那年,我提起勇气问世泱,为了殷殷的教育,我们是不是应该搬到都市里。他给的答案让我失望极了,他说他会花大钱聘名师来教育殷殷,关于教育问题不需要我操心。 当时,我们夫妻的关系已经很糟了,虽然我一样温柔服从,但他无法忍受我对殷殷的冷漠疏离,于是他花更多心思宠爱殷殷,而我为了报复他不带我搬离这里,对殷殷更差劲。 这栋豪宅成了我的金丝笼,它围得我无法呼吸,我天天想喊救命,但所有人都不理解我的不满意。我快窒息了,我觉得自己快死掉……但我始终是个懦弱的女人,不敢大声说出「我不要这个婚姻」。 一直到克礼出现,他是我生命的救星。 他是台大教授,也是世泱大学时期的好友(就是他帮我查到你的消息)。 有天,他来家里做客,他亲切温文、他风趣幽默,他和世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男人,我不害怕他,我时刻想同他亲近,一下子他便吸引了我的心,我爱他,好确定。 我想,我对他也有同样的吸引力,于是我们像两颗磁石,相互吸引,他忘记我是好友的妻,我忘记自己为人妇、为人母,决定抛下一切随他而去。 对不起,这个决定很自私,我伤了很多人,包括死去的母亲。 母亲对我的决定很愤怒,她气我不该抛下优渥生活,跟着一个领月薪的教授过日子。我走后,她再待不下文家,只好带着行李此上找我,她告诉我,我离开后,殷殷天天闹着到火车站等我回家,她不吃不喝,成日哭闹。 对于我始终忽略的女儿,突然间,我觉得好抱歉。 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母亲生病,临死前告诉我你的消息。她说,抛弃你,让她二十几年都生活在悔恨当中,她预言我也会带着同样的悔恨过日子。 妈妈说对了,我后悔,但我舍不下我的爱情,于是找到你,希望你的出现带给殷殷安慰。 请原谅我的自私,我无权对你要求这种事,无权要你改变自己的人生,但是……是我厚颜……我真的语无伦次了,我只能求你,代替我爱殷殷,虽然我的要求霸道无理。 祝幸福。 姊姊巧菱 很好,不需要文世泱帮忙,她想知道的答案全在这里了。 接下来呢?她半点计画都没有。 第三章 虽说做了心理准备,看到照片,她还是难掩心慌。 居然有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跟她流着相同血液、有着相同的遗传基因,她们却从不晓得彼此的存在。 纪亚把照片还给殷殷,蜂拥而上的思潮让她半晌说不出话。 「爸爸把妈妈的照片丢掉了,我只剩下这一张。」说着,殷殷珍贵地把照片压在胸口。 「爸爸很气妈妈?」纪亚问。 她怎能搅进这团混乱? 「妈妈回来就好了呀!慢慢的,爸爸就不生气了。」殷殷安慰她。 会吗?她不认识这个男人,无从批评。可真要留下?这不在她的计画内,她只想来看看传闻中的姊姊,然后回老家探访叔叔伯伯,最后搭上飞机,花掉这些年汲汲营营攒下的每分金钱,哪知道变化永远走在计画之前? 怎么办?她能不顾殷殷的伤心,按计画前行?或她能留在这里,把生命的最后一段,贡献给殷殷? 突然,殷殷尖叫,纪亚忙低头,急问跳脚的她:「你怎么啦?」 「毛毛虫!」她吓得缩进纪亚怀里。 「毛毛虫?在哪里?」 她指向身旁,半人高的柠檬树。 纪亚松开殷殷,低头寻找毛毛虫踪影。「找到了,哇!是柑橘凤蝶的宝宝耶!我们来养它好不好?」 「妈……」殷殷犹豫。 「怎么了?你害怕?」她把毛毛虫攀附的柠檬叶,连同枝条一块儿折下。 「妈,你不是很讨厌毛毛虫?」她不理解母亲的大转变。 「为什么讨厌?它很可爱呀,来,我表演给你看。」说着,纪亚从草地上拾起一根小树枝,刺刺毛毛虫颈后,瞬地,毛毛虫吐出一根红色的肉棒。「殷殷,快闻一下。」 殷殷表情嫌恶,却为了巴结纪亚照做了,下一秒,她弹开,捏着鼻子说:「好臭、好臭。」 「说对啦,这是它的武器,当敌人来时,它就用这个把敌人薰跑,是不是很好玩?」望着殷殷,两人同时笑开。 「妈妈……」抓抓头发,殷殷迟疑。 「怎样?」 歪歪头,她想半天,才挤出这句话:「妈妈变勇敢了。」 「怎么说?」 「你以前很怕毛毛虫。」 「因为我长大了呀!」她的答案给的很搪塞,但五岁的小孩不会跟她计较。「殷殷,有没有饲养箱还是盒子?」 「真要养它?」 「你不想吗?」说着,她又把毛毛虫在殷殷面前晃两下。「它长大,会变成很漂亮的柑橘凤蝶哦!」 「那……我进去找管家妈妈要盒子。」 「好,我再找找有没有其他的毛毛虫。」她们分工合作。 纪亚没注意,她们的一举一动全落进世泱眼里,他在不远处的树下作画,在听见殷殷的尖叫声时放下画笔跑过来,然后她们的对话,一句句全传进他耳里。 殷殷跑进主屋时,他从树后走出来,捡起殷殷掉在地上的照片。 「你不是宋巧菱?」他说。 相处多年,他清楚巧菱对昆虫有多敏感厌恶,昆虫、动物是促使她歇斯底里的重大原因。他相信人会演戏,但不信人会掩饰本能,所以,她对毛毛虫的表现让他怀疑起她的身分。 耸耸肩,她回答:「我从来没说自己是,我叫作余纪亚,早上,我已经自我介绍过。」 世泱低头看照片,再抬眉对照她的容颜。 纪亚抢在前头说:「她不是我,我笑不出这样的万种风情。」 「我同意。」世泱答。这是在观察她近十个小时后的结论。 她们的确不太像,多数时候她正经八百,而巧菱的举手投足间总漫着一股娇媚风流,她擅长沟通、假设、解释,而巧菱温柔安静,面对他时小心翼翼。 「我本来以为是你恶作剧,你要求所有人陪你演戏,我以为你想创造一个『楚门的世界』,观察人类在掉进完全不同环境时的反应。」她笑笑。 「然后?」世泱手横胸,专心听她。 当他不再认定她是贼,她的眼光、她的举止、她的说话语态,统统不像贼了。人的主观意识很可怕,一个观念转变,他改变对她所有看法。 「午饭后,我收到一封信,是给宋巧菱的,但我拆了。」说到这里,她叹气。突然出现的亲人对她而言,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然后?」他冷淡口气中加了几分温度。 「然后我知道事情始末,包括我为什么出现在此、为什么所有人会对我错认……」很扯、很戏剧、很不真实,却真实发生。 「信呢?」 大大手掌伸到她面前,纪亚看见他有一条很长很长的生命线,和一道弧度优雅的婚姻线,这种男人没道理失去婚姻。 她从口袋里把信掏出,连同前一封,交到世泱手中。 展信,他看得很仔细,半句不遗漏,纪亚的恍然大悟同样地出现在他脸庞,他们一起掉进爱丽丝梦游仙境中。 抬眼,他问:「你可以再自我介绍一次?」 就这样,他接受这种荒诞故事?很显然,他适应意外的能力不坏。 「我叫余纪亚,今年二十八岁,老家在台南玉井,我们家有很大的芒果园、文旦园和水稻田。我是典型的乡下小孩,所以毛毛虫吓不倒我,更正确的说法是——它们是我的童时玩伴。」她扬扬枝桠。 「不是所有乡下小孩都喜欢昆虫。」宋巧菱就对它们痛恨无比。 「或许吧,高中时期,我离家北上求学,毕业后我进入广告公司工作,我的工作能力不错,去年被升为企画经理。」 「年纪轻轻就升到经理职位,你的前途看好,为什么要辞职?为了寻找失散多年的姊妹?」这原因太薄弱。 「辞职原因嘛……我想我们的交情太浅,不需要谈得太深入。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叫余纪亚的话,我有驾照、身份证、健保卡和存款簿,来证明我的身分。」 「我相信你不是宋巧菱。」不需要驾照身份证,他信了她,再不怀疑。 「然后呢?」轮到纪亚来问「然后」了。 「然后什么?」他不懂她的疑问。 「在我……我姊姊离开之后……」说到姊姊两字,她很难习惯自然。「殷殷的情况真的很坏?」 「比信上写得更坏。」 「怎么说?」 「殷殷天天哭闹,夜里常惊醒,偶尔还会梦游,我带她看过很多医生,才慢慢改善情形,但她还是经常吵着找妈妈。最后没办法,我只好每天带她到火车站等候。我实在不懂,宋巧菱这样对待她,为什么她非要母亲不可?」难道母女天性,真是任何人都离间不了的感情? 「然后?」纪亚又问。 「什么然后?」 「你还是想赶我离开?」 这是个大问题,如果她会对殷殷造成伤害,他一定赶她离开,只是……她的表现不像伤害,反而是安慰,安慰殷殷对母爱的殷切。 「你想离开吗?」他不回答反问。 「留在这里,不是我的原订计画。」 挪挪身子,这回他主动用高大身量,替她挡去刺目阳光。「你的计画是什么?」 「我本打算来这里做客几天,见过姊姊就回乡下老家……」 「回老家长住?」 「不,待一两个星期吧。」 「然后?」显然,两人都对「然后」两字有特殊偏爱。 「我计画带着这些年存下来的钱,周游世界各国,把它们花光光。」 「钱对你失去意义了?」 「钱对任何人都不会失去意义,我只是觉得自己蹉跎岁月,把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实在不够聪明。我要善待自己,要带给自己不同的视野和生命。」 「说得好。」 这是他放弃都市,选择乡村独居的原因,他再受不了大都会的生活节奏,彷佛每分钟都在为旁人而活,他不像人,反像机器。第一次,有个女人和他有相同的论点,真了不起。 「你同意?」冰男也会同意别人?纪亚讶异。 「你需要人家的同意?」她比他骄傲十分。 他说完,她大笑、他莞尔,这天,他的冷峻不见,孤傲消失,悄悄地,寂寞整理行囊,不道别,静静离开。 也在这天,他对她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爱上同她聊天。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满山遍野的野花,红的黄的粉的紫的,串串朵朵,像极外国风景画片。 远处,家庭教师的笑声似银钤,稚嫩的童音唱和着儿歌,一下子尖叫、一下子大笑,这个下午,欢乐在文家后山散播。 「我喜欢金黄色的油菜花田。秋收后,爸爸会用耕耘机翻土,播下新种子,短短几个月,油菜花发芽抽穗,开出耀眼的金黄色泽。春风吹来,花朵摇曳,我在金黄色的花海里和堂哥堂弟玩躲迷藏,他们抓不到我,就说我是田鼠转世。」停下话,她回头望他。 「为什么离开家乡?」他倒给她牛奶,她嫌恶地看一眼,摇头。 「那是爸妈的希望,他们希望我到外头见世面,别像他们,一辈子待在乡下,当农夫农妇,做辛苦粗活。」 「你不同意他们的看法?」 「家乡已在我生命里扎了根,拔除不去,不管身处再远,我总幻想着,将来存够钱,要回到老家,买一块地,种花种菜,种上满满的一大片油菜花海。」 「不爱当经理,爱当农妇?」世泱爱听纪亚说话,她是个有内涵的女人,思想成熟,看法独特。 「工作让我有成就感,我用心且卖命,若不是发生一点小插曲,我想,我会继续待在工作岗位上,直到退休。」 这个插曲颠覆她的人生,她尚未想到解决方案,就被迫接受。咬唇,她发过誓不叹气,发誓要比意外之前更快意。 把三明治递给她,那是厨师的精心制作,听说里面有「太太」最喜欢的鲍鱼块。 余纪亚厉害吧,才当几天「太太」就和全家上下成了零距离朋友,对于太太的转变,下人们比他适应得更好更快。 「你呢?为什么隐居山区?」纪亚问。 咬一口三明治,果然是人间美味,很了不起的厨师,听说他之前是饭店主厨,但居然肯委身替文世泱工作,他到底是怎样的男人? 「为了殷殷。」 「不对,为孩子教育着想,你该留在有竞争的大都会而不是乡下山区。」她反对。 「这辈子她不必和任何人竞争,我会留给她足够的资源。」 世泱再拿一份三明治塞给她,他总觉得她太瘦,虽说流行骨感美女,但她的瘦看在他眼底,不顺意。 纪亚摇头,「吃不下。」 「咬两口,剩下的我帮你解决。」 她依言咬两口,味道很好,但胃容量有限,把三明治递给他,他不多想,张嘴解决。 她赧颜。 几时起,他们那么熟悉?纪亚调开眼光,假装没发觉两人的「间接接吻」。 找来话题,她避掉尴尬念头,「我妈妈很早就去世,爸爸把我当成妈妈的替身,加倍宠爱,他从没把我当女孩子看待。」 「怎么说?」 「他让我跟着他上山下田。」 「上山?」 「对,爷爷留给爸爸一块山坡地,爸爸在上面种芒果、荔枝和龙眼,还挖一潭水养草鱼。爸爸开货车上山时,我坐在货车后面吹风;爸爸施肥除草时,我坐在树梢拔龙眼吃,种子一颗一颗朝下吐,种子打到爸爸,他也不生气。我成天在外头野,太阳把我晒成黑炭,但在爸爸眼中,我仍是全村里最漂亮的小孩。」 「很有趣。」 「我喜欢站在稻田中间,风吹过来,一阵阵绿色浪海翻飞,我在绿波间游泳、畅快,爸爸由着我玩,不怕我把稻子弄坏,要是换了别人家小孩,肯定要挨骂。 我记得稻子结成穗,爸爸常托起累累饱满的稻禾告诉我,越饱满的稻穗越往下垂,结不出好米粒的稻子才会直挺挺地与天争,爸说越丰富的人越懂得谦卑,我懂的大道理都是爸爸和大地教给我的。」 「你有个好爸爸。」 「你没有吗?」纪亚反问。 「我印象中的父亲沉默寡言,很少对我说话,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书房。」 「他是学者?」 「大学教授。」世泱折下一朵紫花,递给她。 收下花,她直觉地闻了一下,没味道。 「你的功课一定很棒。」 对于她的直觉,他莞尔,并不是美丽的鲜花都有香味,这是人类的主观与偏执。就像当年,他看见面容姣好的宋巧菱,便认定有这种容貌的女性,肯定有一副好心灵。 「他不帮忙我的功课,他认为那是我的人生,要有本事自己走。」 「你母亲呢?」 「她是传统妇女,一生中有三分之二的时光在厨房度过,她疼我,却不敢当着父亲面前表现,父亲对她非常吝刻,于是我常告诉她,等我长大,要赚大钱,给她过贵妇生活。」 「听儿子这么说,所有母亲都会很开心。」 「对,她笑眯眼,为我煮一根玉米,她总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 「现在呢?她没有和你住在一起?」 「她在五年前往生了。」世泱又折下野花,这回他不交给她,直接替她插在鬓边。 她没推开,歪着头,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没关系。」世泱摇头,事情过去很久了,悲伤情绪不再。 伸手调整她耳边红花,他只注意到鲜花美人相得益彰,却没发现自己的动作已称得上亲昵。 「你父亲呢?」纪亚问。 「他在我大学毕业那年去世,出殡当天,学校的校长、老师、学生全来了,我和几个学生谈过,在他们眼中,我父亲是个值得敬佩的人物,在父亲正式离开我们那天,我重新认识父亲。」不胜唏嘘呵,倘若时光流转,他希望重头来过,认识父亲除严肃之外,令人钦敬的一面。 纪亚听完,自己接道:「我爸爸很爱妈妈,他常说我有双和妈妈一模一样的眼睛,他说我遗传妈妈的聪明,只是妈妈失栽培,才会嫁给他这个乡下农夫。现在我才知道,我哪里能遗传到妈妈的聪明,我又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垂眉,她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个讯息。 握握她的手,他说:「他是在鼓励你,想好好栽培你?」 「对,国小时期,爸爸就替我请了家教,乡下地方找不到好老师,爸爸找来同村里很会念书的姊姊教我注音符号,厉害吧!季末,收了米、送到农会换到钱,爸爸就带我走一趟农会,要我自己把钱存进去,他说,那是要让我念大学的钱,他希望我将来念美国阿佛。小时候不懂,阿弥陀佛怎么跑到美国办学校,后来才晓得,他要供我念的是哈佛。」曾经,她羡慕父母的感情,盼望自己拥有同样的婚姻。 「你念了?」 「爸爸得到肝癌,过世前把土地卖给叔叔伯伯,然后把钱存进农会交给我,他要我尽全力读书,将来光耀门楣。 十六岁时,我离开家乡进入北一女,后来考上台大念企业管理,哈佛很贵,听说每年学费至少要一百万元以上。我计画过,工作几年存够钱,再到哈佛念研究所,但现在……」语顿,现在的她不能朝这方面做规画。 「还想念?」他很乐意资助。 「不想!等我进天堂,见到父母亲,再对他们负荆请罪吧!」 「希望你能给出漂亮解释。」 「放心,天下父母亲都会对儿女妥协,哪个小孩子刚出生时,爸妈不是希望他成为伟人或总统?等孩子上了国小,父母觉得当银行家、音乐家不坏;念国中之后,心想孩子要是能当上老师、护士、电脑工程师就行了;大学毕业后,孩子找不到工作,父母还不是一样展开双臂,笑咪咪对孩子说:『乖孩子,家是你永远的避风港。』」 纪亚的话惹出他一阵笑,没错,所有父母都在作梦和梦碎间学习成长。 「我只要殷殷在我替她搭起的城堡中,当个温室公主就行了。这样的梦,总不会破碎了吧!」瞧,他多不替孩子预设目标。 「殷殷慢慢长大,她会发觉外面的世界虽然需要冒险,但却有趣得很。你希望她快乐,却难保不会有个男人来伤她的心。你的梦早晚要碎的,放孩子自由吧,承认他们是不同于你的个体,给他们天空,别想用自己的希冀绑住他们的羽翼。」她做出总结。 「你真残忍。」他斜眉看人。 「生命本来就是一连串残忍的过程。」扬眉,欺负他,她得意。 「我觉得你不该念企管,应该念宗教,你善于同人说教。」 「我说动你了?你愿意让殷殷学习独立,不依赖你给她的财富?你愿意教导她解决问题,不伸手为她推开问题?你愿意培养她勇气,让她即使失去你,仍然活得精采?」 「你在给我出难题?」不爽,他折下十几朵小花,全数插进她的秀发。 她由着他去玩,不拨开。 「再难,你都必须学会解题。每个人都是从当了父母之后,才学习如何当父母亲。」 「你要留下来帮助我学习如何当父亲?」 一句话,打断纪亚的理直气壮,她有什么能力帮忙?最需要帮忙的人是她自己!别开眼,她尴尬起身,奔往家教和殷殷的方向,回避他的提议。 世泱凝视纪亚远去背影,淡淡的甜晕染心田。 三天,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满一百个小时,说过的话却比他对任何一个人讲得都多,他不明白这种情绪,因它来得太莫名。 不过,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她是一家人。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小兔子,像不像?」纪亚问。 「像,太阳花呢?像不像?」殷殷把面团花挪到兔子身旁。 「像,我们做一大堆太阳花好不好?」 「把太阳花吃下去,我们肚子里就有很多颗太阳。」 「太阳在我们肚子里烧啊烧、烧啊烧,好热哦!」纪亚顺着殷殷的想像力延伸。 「好热好热,热到肚子爆开了,砰!」殷殷抓起面团往上丢,瞬间,面粉撒得她们满头白雪。 看着对方的狼狈,她们大笑。 「别怕,妈妈拿针线来缝肚皮。」纪亚用面团揉出一根针,凑到殷殷肚子前,撩起她的衣服。 「不要、不要,好痒……」殷殷尖叫,把手中的面粉四处抛。 下一秒,厨师厨娘加入战争,厨房里,大伙儿玩得好起劲,笑声、叫声,热闹非常。 纪亚的存在,驱散了城堡里的沉闷寂寥,偶尔,笑容爬上人们脸上,朝气活力慢慢滋长。 「你们在做什么?」世泱开完视讯会议,走进厨房,皱眉,不到十二月,家里居然堆起雪人! 「我们在做饼干,太阳花的哦!厨师伯伯说,烤起来会比外面卖的味道更好,我们拿去市场卖,好不好?」殷殷捧起仅存的太阳花说。 世泱走近,替纪亚抓起发尾的小面团。 「爸,里面有加小桂花,很香哦!」她把饼干凑到世泱鼻尖,饼干未烤好,殷殷先学会推销,这女孩,将来肯定是做生意的料。 「桂花谁种的?」纪亚趁机教育。 「园丁叔叔种的。」 「面团谁揉的?」 「厨师伯伯。」 「殷殷有好吃的饼干要感谢谁?」捧起殷殷的脸,她问。 「厨师伯伯、园丁叔叔,还有种麦子的农夫、磨面粉的工人、卖我们材料的商人,我们必须对整个世界感恩。」殷殷的一大串句子,像从书上背下来一般。 「你开始教育她了?」世泱问。 「我的作法和你不同,我要她学习感恩,要她有能力和人们和谐相处,我不希望她只能活在安全天空下,当个不解世事的『温室公主』。」她强调了温室公主四个字。 「你不赞成我的教育方法?」斜眉,他佯怒。 挑眉,对于他的假装,她更加嚣张,「我有更好的方法。」 「你确定自己的方法是『更好的』?」长手搭到她的肩,他想用气势凌人。 「没错,我的教育方式『才是』王道。」挥开他的手,在嚣张之后,她加入摇摆。 「骄傲。」他被打败了,亲亲殷殷的额头,他说:「钢琴老师在等你了。有没有练琴?」 「有,妈妈说我弹得很棒,对不对?」她仰头问纪亚。 「嗯,殷殷是天才宝宝。」 纪亚的夸奖满足她,于是她洗手离开厨房。 接着,世泱也把纪亚带离厨房、走入庭园。园里有一组荡秋千,那是纪亚最喜欢的地方,秋千常让她想起父亲在大树下为她绑的轮胎,想起夏日黄昏,她在上面荡啊荡,以为荡得够高,便能飞上天堂,她要找到母亲,告诉她,纪亚很乖很好。 「明天,我们回你老家。」世泱宣布。 「台南?」停下秋千,她转头望他。 「那不是你的计画之一吗?」他笑笑,把她的头扭到正前方,把停下的秋千重新推出弧线。 「计画……」她为殷殷,已暂停下所有计画了呀! 「我订了饭店,这次陪你回南部,顺便度假,到府城玩几天再回来。」他爱上这种生活,她像他真正的妻子,像殷殷真正的母亲,他衷心希望日子持续。 「你要跟我一起去?你的工作没问题?」一天当中,他总有七、八个小时关在大房间里面,不晓得在做什么,只听殷殷讲过,爸爸在里面工作,不能打扰。 「都安排好了,不必替我担心。」他决定的事,不更变。 「你的工作是什么?」纪亚问。 看吧,就说她像个真正的「妻子」,巧菱从不过问他的工作性质,只要求他提供无上限的金卡,其他的事,她不关心也不在乎。 「我开几间旅行社、饭店。」世泱轻描淡写,没提到自己的饭店单位是以「百」做计算。 「为什么你不必镇守饭店、旅行社?」 因为他没有几百个分身,最后他给了敷衍答覆:「我信任我的员工。」 「你不怕他们卷款潜逃?」纪亚越问越心惊,哪有人用这种态度经营事业? 「在你当员工的时候,你有过这种念头?」 「我是诚恳正直的好员工,不能和一般人相提并论。」她离开秋千,站到他面前。 「那么我的运气不错,聘了一群品德操守和你相当的好员工。」抓起她的发丝,她的头发够长够黑,也够柔顺。 「人的运气不会永远优秀。」她反对他的过度乐观。 「至少眼前,我运气不错。」不错到能在火车站里绑票到余纪亚,把她变成一家人。 他真固执,不过……她也真是的,别人的事业她那么热衷做什么? 纪亚拉回原话题,她问:「殷殷要去吗?」 「你希望她去?」他的指头在她额上刷一刷,拂去她刘海上的面粉。 「当然。」她抓住他的手,不爱黑影在眼前晃。 然,碰触瞬间,她松手,因为……触电感觉很诡谲…… 「我会带她去,也请林老师同行,我们回你家时,由司机和林老师陪她去悟智乐园玩。」他对她的反应感到好笑,反手,她不牵他,由他来握,他才不管她触不触电。 「你不希望殷殷见我的亲戚?」纪亚想抽回自己的手,又怕太刻意,她僵在原地,红潮悄悄爬上脸。 「我不希望她听见我们讨论的事。」听过习惯成自然吗?现在起,他要她习惯自己。 「你要她一直误认我是她的亲生妈妈?」 「没什么不好,这星期是殷殷从出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宋巧菱从没对她好过。」推她坐入秋千,他摇晃起「他的妻」,第一次他觉得婚姻美丽。 他的温柔教人好贴心,当纪亚确定病情,她遗憾自己没有走入婚姻,没有热爱一个男人,没有生一个宝宝,享受身为母亲的乐趣。 「晚上我们来烤肉放烟火好不好?」她临时动议。 「为什么?」很久……他忘记热闹的味道。 「今天是农历十五,月亮很圆很美。」每次找藉口,她总是敷衍得很糟糕。 「再美都不是中秋节。」他不爱被敷衍。 「为什么非要中秋节?难道情人只能在七夕送花、只能在圣诞传递情意?文世泱,你太迂腐。只要值得珍惜的人在身边,天天都是中秋节;只要情爱在,不用鹊桥,你也能横渡银河,寻找爱人的行踪。」她说得振振有词。 「你说服我了,好吧!晚上举办烤肉大会,明天清晨,你会在床边收到一束玫瑰。」 「我又不是你的情人。」 跳下秋千,她带着笑意,心情愉悦。 他追上前,在夕阳余辉中,长长的影子罩上她的身子,他乐于当她的阳伞,为她护起白嫩肌肤。 第四章 园丁把院子装点得璀璨,满桌的食物是厨师的辛劳,管家说要有点音乐才美妙,做主搬来音响。 被动先生文世泱第一次主动,他说要提供音乐,特地从书房里找出珍藏的古典cd,音乐播出,十几个下人同声叹气,惹得纪亚捧腹大笑。 「怎么了?音乐不对?」抓抓头发,世泱问。 严肃主人变得不严肃,他的转变受到所有人欢迎。但这种转变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大家说「先生好」时,是真心希望先生好,而不是为了薪水虚与委蛇;坏处是,这个家变得没大没小,缺乏道德伦理,人人都可以取笑花钱的老大。 「文老先生,这种时候是没有人会听古典音乐的。」她不介意当佛祖,为他开示。 「要听那些难听的流行曲?」世泱两道眉偏离正轨,往上提高两公分,不会吧,听那种没水准的靡靡之音? 「主观!」她背过他,问:「谁有周杰伦、王力宏,或蔡依琳、王心凌的专辑?」 她的话引出欢呼声,年轻的下女举手,忙跑回自己房间拿专辑。 「妈妈,可以放我的儿歌吗?」殷殷拉着纪亚的手摇晃。 「可以,去拿cd出来。」纪亚一说,殷殷马上迈起小短腿。 马上,管家也凑到纪亚身边悄声问:「我有凌波的梁山伯祝英台卡带,可不可以听?」 「当然可以,起码比某个人的巴哈好听。」 「谁说黄梅调比巴哈好听?你有没有辨音能力?」他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扳回身前。 「黄梅调有曲、有词、有意境,还有故事性。」 「我可以解释巴哈的作品给你听,一样有意境。」 「至少黄梅调是中国人的东西。」 辩不赢了吧!想当初,她每个月得花多少心血说服花钱客户,支持她的企画案,口才之于她,就像跑步之于千里马,小意思啦! 「你有种族歧视?」 「对,我常高唱『黄种人的负担』。」抓起一块芒果优格鱼柳,她爱上这浓郁味道。 哈!笑一声,他举白旗投降,吃东西吧,吃东西一定不会变成全民公敌。 当音乐响起,热闹气氛跃上,快乐的人们、快乐的食物,连同天空中的烟火也快乐得让人想跳舞。 拉起殷殷的手,纪亚带着她转圈圈,笑声和食物香气弥漫,坐在草地上的世泱不自觉地拉开唇形。 他是个严谨的男性,他的家庭教育给了他常规、人生哲学,却没教会他如何放松自己,如何教自己快乐惬意。是纪亚的出现,带领他融入幸福,他该感激老天对他优厚,感激他送来一个意外天使,开启他的视野。 「为什么不跳舞?在想什么?」纪亚跪在草坪,用五根手指在他眼睛前面晃晃。 「我不会跳舞。」 「不会跳舞?才怪,有手有脚就会跳。」说着,她不由分说拉起他,抓起他的手落在自己腰间,右手同他相叠合,不踩舞步,只是让身体随音乐轻轻摇摆。 夜风窜过,扬起她的长发,她的眼睛笑成一条线,她的眉弯出弦月,她美丽极了。 不由自主地,他低下头,在她额上烙上一吻,自然而然,仿佛这个夜、这个璀璨的月圆星空,他就是该做这件事。 纪亚知道不恰当,知道再怎样他都是自己的姊夫,只是呵,音乐太美、气氛太美,连额间暖暖湿湿的吻也美得让她陶醉。她不想推开他,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一直到天长地远,让她的生命停在此刻,不再向前…… 放开她的手,世泱将她拥入怀间,仍然不踩舞步,仍然只是轻晃身躯,仍然不说话。 他们一起陶醉,陶醉在彼此的体温、彼此的气息间。一首曲子不够、两首曲子不够,他要一首又一首,跳到天荒地久。 后来,他知道唱这首歌曲的歌手叫作许茹芸,从此在他心目中许茹芸和巴哈站上同一个天平。 我喜欢你。这句话,世泱在心底对她说。 我不愿意离开他。这句话,纪亚偷偷地向上帝讲。 他们都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只希望此刻就是永恒。 「放烟火了!」 殷殷的大叫声,扰醒两人。 世泱笑笑,拥起她,手指向辉煌烟火。「那是你。」 烟火是她?他在说什么话?视线对上他的,很疑惑。 「我是夜空。」世泱说。 拟人法?这不是写作文的好时机。纪亚摇头,她不信他有好文采。 「你照亮我的生命。」这种话说来很恶心,但他说了,因为听众是她。 「烟火只能照亮一瞬间,维持不了永远。」她不是悲观的女生,但她现实,现实地确定自己的存在只有一瞬。 「哈,我听出来了,你想和我『永远』。」不顾她的羞赧,不管她会不会尴尬,他快乐得无法用言语形容,只好抱起她转圈圈。 转一个圈叫作「我是你的中心点」,转两个圈是「爱情围绕在我们周围」,转三个圈是「爱你不止歇」……他转了又转、转了又转,他不但要当她的中心点,要爱情围绕两人周围,还要爱她不止歇…… 转转转,她的心乱了,没关系,爱情本来就让人意乱情迷;转转转,他晕了,很正常,爱情本就教人眩晕。 世界在她眼前消失,她只看得见他,因为她的爱情是披衣菌,让她得砂眼、视线不清。 他忽冷忽热,却舒畅得不得了,没办法,他的爱情是立克次菌,让他伤寒却不伤心。 终于,他停下脚步,两人跌坐在草地,他们相视大笑。 一阵大笑之后,世泱指指耳朵,不晓得谁放了管家太太的黄梅调。「你知道这在唱什么?」 「知道,我婶婶很喜欢听,从小我就跟着哼哼唱唱,学了不少,这段是梁山伯去访祝英台,知道她马上要嫁给马文才的桥段。」她凝神听了听,然后随着音乐唱和:「我与你水面成双留俪影,我与你堂前做对拜观音,岂知好事成虚话,棒打鸳鸯两路分,爹爹许了马家婚,心已碎,意难伸……」 突地,她闭嘴。 岂知好事成虚话,棒打鸳鸯两路分……纪亚敛起笑容。 虚话……可不是,眼前的快乐只是虚话,马上,马上他们将阴阳两路分。刹那间,沉重上心。 「怎么不唱?你唱得不错,我打算开始迷恋黄梅调。」他学古代轻浮男子挑起她的下巴。 「太悲伤了,这个晚上不适合。」摇摇头,她摇开眼底的雾气。 「我就说古典音乐好,走,我们去放白辽士的曲子来狂野一下。」他拉起她,从草地上跳起身。 「不要不要,我不喜欢白辽士。」拉回他,纪亚不让他去破坏别人的快乐。 「不喜欢白辽士,我有贝多芬和莫札特。」他的手臂往她的膝间一勾,将她整个人抱起。 尖叫一声,她嚷着:「我也不喜欢贝多芬……」 「我还有约翰史特劳斯、海顿、布拉姆斯。」今天,他要再耍一次「主人」威风——在她面前。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再回旧时家园,朦胧感动教她心悸,好久没踏进这块四合院中庭,红红的砖块,有她童年足迹。 近乡情怯?世泱没催促她,任由她在门前伫足。 「小时候,我和堂兄弟常在这里玩捉迷藏,门后、缸里、神桌下,到处躲。有次,我躲到曾奶奶床底下,估准大家不敢进曾奶奶房里找人,后来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从床底爬出来,发觉家里大人全不见了。」 「他们去哪里?」 「他们到竹林里找我,以为我跑进竹林迷路了。我家后屋有一片广大竹林,竹林里面阴阴暗暗,传说有鬼。」 「你相信鬼?」勾上她的肩膀,他笑问。 「有没有鬼不知道,不过竹笋一定有的,每年春天,家里长辈全体出动,进竹林里采竹笋,然后晒笋干,一筛子一筛子的笋片笋条晒满广场和屋顶,风吹过来,空气里都带着淡淡的笋香。」纪亚的陈述口气是平淡,但表情中带着浓浓的怀念。 「你挖过笋?」 「嗯,爸爸带我进竹林几次,他千叮万嘱,千万不能一个人进竹林,一定要有大人带领。」 「为什么?」 「竹林有蛇,碰到青竹丝就糟了。你晓不晓得,为什么大家不敢进曾奶奶房里寻人?」 「曾奶奶很凶?」他猜测。 「不是,曾奶奶很老了,她常躺在摇椅里一动不动,面对穿堂不晓得在看些什么,姑姑吓唬我们,说曾奶奶眼睛虽然不好,但她可以看得见我们看不见的人。」 「什么意思?」 「她看得见故世的人,像大婶婆、叔公还有……我妈妈。家族里的小孩都害怕她,只有我不怕,我常窝在她身边问:『曾奶奶,你有没有看到我妈妈?妈妈有没有说话?』,她总摸摸我的头发说:『你妈妈要你认真读书,将来到大都市上班,功成名就。』 她还答应过我,将来到天上和亲人相聚时,要帮我带一束花给妈妈,一束我用皱纹纸裁出来的康乃馨,红的粉的白的,我要把来不及过的母亲节,全部送给妈妈。」说完,她眼眶泛红,所有的孩子都会思念妈妈。 「曾奶奶还在吗?」他要向她说声谢谢,谢谢她安慰了纪亚的童年。 「曾奶奶在我国二那年去世,钉棺前,父亲允许我在里面放康乃馨,她的手握住我的花,我相信她会履行约定,然后……」 「然后?」他追问。 「然后隔年,我父亲去世。亲戚街坊都说我可怜,无父无母,成了真正的小孤女,但我相信,是曾奶奶替我把思念带给母亲,母亲传回讯息,希望父亲和她在天上相聚,所以父亲离开我,而我学会独立。」 「你很乐观。」 「不乐观,难道要作茧困住自己?事情碰上就是碰上了,生气与否都不能改变现况。」 「你碰过解决不来的事情吗?」 「有。」就在眼前、身边、现在进行式…… 眼光黯然,她以为生命就这样了,偏偏碰上他、碰上殷殷,没有牵绊的自己多了挂心。 「你怎么处理?」 「接受、相信、认命。」纪亚望他,深深地,离开他……认命变得困难。第一次,她主动,环住他的腰,把耳朵贴在他胸口处,探听他的心律。 「我不懂。」他不懂她的悲伤,但懂得她的亲密,她决定和他接近,决定和他建立关系了,开心畅意,他抱住她,享受拥有她的幸福甜蜜。 「接受它将要发生,向困难认命,相信它是必须的生命经历。」 「希望殷殷有你的勇气。」 「我的勇气是被太多的挫折训练出来的,你却舍不得殷殷吃苦头。我得说,我父亲的成就不及你,可是教养孩子,他比你行。」 「帮我教育殷殷吧,我承认这方面我很差劲。」二度提出要求,他以为两人关系已不同。 纪亚摇头,她帮不上忙。 「为什么不?」他追问。 「我要去旅行。」疼痛的次数增加了,她明白快乐短暂、分离在即。 「我陪你去。」 「你有你的工作生活。」 「我不介意放长假。」反正他的员工品德高超。 「我介意。」 「介意什么?」 介意在最残破不堪的生命期,被他看见。她的自尊心强,痛恨被怜悯,她宁愿独自面对,也不要他在身边。 「进去了。」转开话题,她拒绝回答。 走到大伯父家门前,纪亚朝里面喊:「伯母,伯母在吗?」 房子改建过,但仍是旧时格局,伯父、叔叔两家人相处融洽,他们约定到老都要住在祖宅里。 伯母曾对纪亚说,你母亲是好相处又能干的女性,要是她还在,我们三家住在一起,吃个饭,十几口人围桌,天天都是除夕,多热闹。 「哪位?」伯母走出来,见到纪亚,开心得合不拢嘴,胖手一伸,将纪亚揽进胸前。 「你可让我们盼回来了。那么久都不回家,打电话也没人接,我们还以为你搬家嫁人,不理我们了。」 「对不起,我常加班,一忙起来没日没夜。」 「不原谅,除非你辞掉工作,搬回来长住。」嘟起嘴,她向侄女撒娇。 「伯母……」 「你哦,不是我爱讲,赚钱重要,身体亲戚更重要,这位先生是……」伯母正准备唠叨一番时看见世泱,带笑眼神挂上热切。 「他是我的朋友。」推推世泱,她把他推向前。 「男朋友哦,不错不错,看起来很有学问,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我姓文,文世泱。」他点头,微笑。 「文先生,请问你在做什么?」 问陌生人这种问题很失礼,但纪亚从没带男人回家,这次回来,肯定是好事接近。纪亚自小无母,她将纪亚当女儿看待,待嫁女儿父母心,有什么问题不能问? 「我开旅行社和饭店。」他中规中矩回答。 「文先生几岁人?」伯母问话太明显,纪亚好尴尬。 「伯母,不要问这个,拜托。」拉拉伯母,她低声恳求。 「好好好,不问就不问,穷紧张什么?你先带文先生四处走走,回程时绕到田里,叫叔叔、伯父回家吃饭。」一面说,她把人往门外推,连连望向文世泱,丈母娘看女婿,她是越看越有趣。 「好。」纪亚耸耸肩,把世泱往外带。 「骑脚踏车去比较快,阿昆的脚踏车停在门口。」扯起嗓门,她对两人的背影喊。 伯母开怀,真好,总算不负她父母亲托付,女人呐,有好男人陪伴才重要。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春天阳光暖人,撒在初播的稻秧上、撒在刚抽新芽的绿树梢,也撒在纪亚黑得发亮的长发间。 车行往前,她斜坐在横杆上,他的长手圈住她、握住脚踏车把手。纪亚的头发飞飘,几次扫到他眼睛,他拨开,不觉困扰。 「伯母对你很好。」 世泱对胸前的女性说话,他恋上和她聊天的感觉,她把不爱说话的男人激出潜能。 「他们没把我当外人。」靠在他胸前,很好,有个男人可以依靠……真的很棒。 「为什么不常回家?」 「工作忙。」 「藉口,说实话。」他看穿她的说词。 「我怕一回来,就再离不开。」这块土地,有她最思念的芬芳。 「你是这块土地的一分子。」贴着她耳际说话,接在聊天之后,他爱上同她亲昵。 「我发过宏愿,要衣锦还乡。」 「你很骄傲。」 「我没想过依靠谁,偶尔,我甚至觉得怜悯是阻碍我前进的力量。」 「女强人?」他的语调分明取笑。 「我也喜欢做菟丝花呀,向人乞求悲怜没什么不好。」 「反话,你才不这么想。」他看穿她,他的观察力敏锐得教人讨厌。 「你又知道?」挤挤鼻子,他是第一个敢分析她的男性。 「你看不起依附别人生存的女性,你觉得只有自己才是擎天支柱。」他一句句道出她的心。 「你一定要把人赤裸裸分析,才显得出你的思考有深度?」 纪亚回头想瞪他,没料到,他那么高,她转头,眼睛只能对上他的胸膛。 他的驼色背心撞进她眼帘,撞出她的舒坦,分明该不自在,分明该忸怩不安,她习惯将亲戚之外的人类划分界线啊! 脸红了红,她搞不清楚自己的舒坦,搞不清怎地爱赖在他怀间,不爱离开。轻轻地,她靠近他,近得隐约间,听得见他的心跳声,一声一声,笃实沉稳。 「喜欢吗?」世泱看见她低垂的颈项,白皙透明。 「喜欢什么?」 讷讷地,她转回原先方向,看看田、看看野花、看看从小到大熟悉的乡村田园,把绿色揽进胸怀,将羞赧赶出心外。 「喜欢我的毛背心?」 「不错啊,你很会搭配穿着。」她假装没听懂他的揶揄。 「你的穿着很糟,太上班女郎。」 「我本来就是上班女郎。」一成不变的衬衫、外套、及膝裙,和一丝不苟的发髻,再加上黑框近视眼镜,她可以登台演出心理变态老处女。 「不必时时把战斗服穿在身上吧?」 「真了不起的形容词。不过,上班下班……过去几年,我的确天天在战斗当中。」 现在回想,多少青春在公事间流逝,本以为这是人生最正确的目标,哪晓得,这目标错得离谱。 「试着改变,你不需要时刻紧绷。」 改变……太慢了。 她用叹气作回答,指指前面岔路,「往右边转,再骑三分钟就到水田了。」 未下车,她先挥手唤人:「伯父、叔叔……」 田里的男人拿开斗笠看一眼,笑弯眉,深深的纹路刻在黝黑的额头、眼角处,然后跟着挥手,极大的幅度,是欢迎,欢迎归家游子。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餐桌上,加了菜,满满一桌、满满的情感。 「这是自己养的土鸡,味道比外面买的好。」伯母在世泱碗里堆满菜,小山高耸,一不小心会爆发土石流。 「你伯母最厉害的功夫就是养鸡,人家在禽流感,她的鸡连咳嗽都不会。」阿伯笑说。 「我们两家小孩都吃你伯母养的鸡,各个长到六尺四。」叔叔跟着应合。 「纪亚,你和文先生认识多久?」婶婶脾气急,直接切入主题,顺手把两颗睾丸夹进世泱碗里,一只鸡只有两颗睾丸,珍贵得很,专用来招待贵宾。 纪亚偷瞧世泱,他皱眉,是为难。 不用问,她晓得他不敢吃,筷子挑过,把睾丸夹进自己碗里,替他解决难题。 「婶婶偏心,我难得回来,不把好料留给我,居然送到别人碗里!」纪亚咬一口睾丸,软软滑滑,香香的麻油味,浓郁的家乡情。 「你吃掉母鸡的幸福泉源。」世泱悄声说。 「我只在乎自己的幸福。」 纪亚回应,叔叔听见了,接话:「说得对!嫁对男人,女人才有幸福。文先生,你什么时候娶我们家纪亚?」叔叔更性急,不看脸色,直接问。 果然是一家人,同喝一缸水,同样脾气、结同心。 咳一声,纪亚被米饭呛到,她不过二十八,又不是八十二,见她跟男人站到一块儿,就急忙发红帖? 气未顺,世泱的手在她后背轻拍,但他接下来的话更让纪亚吐血。 「这种事要请长辈做主,伯伯叔叔觉得什么时候好,我们照办。」世泱顺水推舟。 瞠大眼睛瞪他,他抛给她一个微笑。 「我们私下再谈。」她咬牙切齿,然后把话题引开:「伯伯,有件事我想弄清楚。」 「什么事?」 「我是养女,对不对?」她开门见山。 婶婶的筷子落地,铿锵一声。「她……还是去找你了?」 「嗯,她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对不对?」纪亚又问。 「她答应我不打扰你的……纪亚,你要记得,你永远是我们余家子弟。」伯父口气紧张。 「伯伯,我保证知道身世后不会有任何改变,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爸爸领养我,为什么大家都骗我,妈妈生我时难产因而过世。」纪亚加重口气。 四个长辈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晓得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伯母向伯父使眼色,他放下碗筷,喝口水,缓缓道来: 「你阿母难产死掉,肚里的孩子也没啦,你爸爸差点崩溃。幸而,当天同产房的未婚妈妈生下一对双胞胎,我做主要了你过来,抱住你,你爸爸情绪才渐渐缓和下来。 从此,他把你当成命根子,走到哪边都惜命命,那些年下田,他宁可把你负在背上耕种,也不让你留在家里和伯母、婶婶作伴。 在他眼里,你的确是他和婉蓉的女儿,他常问我,纪亚的眼睛很像婉蓉对吧,纪亚的身材简直跟婉蓉一模一样对不对……他在你身上寻找婉蓉的特质,他全心全意,把你培养成另一个婉蓉,你是你父亲最珍贵的宝贝。」 这些……她都知道…… 「纪亚。」世泱在桌下握住她。 「我没事。」她勉强挂起笑容。 「我不晓得你的亲生母亲、姊妹过得怎么样,但我确定自己做对了,你和你爸爸之间的缘分奇妙得让人称羡,他比村里任何一个男人还要认真当父亲。」叔叔说。 「是。」爸爸爱她,用尽全心,她懂,一直都懂。 接着,婶婶接话:「我们没把你当成外人,你爸爸生病时,每天都在担心你的未来。你坚持到台北念书时,家里几乎要闹出大革命,你伯父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跟你说话,当时,他气的不是你,而是自己,他气自己没本事替弟弟照顾好你这株根苗。 你上台北,你叔叔每星期搭火车,坐四、五个钟头车子到台北找你,看你有没有饿了自己、苦了自己,对自己的亲生儿女,他都没那么仔细。」 低头,她不语,知道、知道,家人的恩惠她全知道…… 世泱伸手揽住她,代她回话。 「纪亚明白自己是余家人,清楚父母、叔伯的养育恩惠比天高,她只是想解开谜团,其余的并没有多想。」 「这样就好,别辜负了你爸爸和母亲,知否?」伯母说。 「我知。」纪亚点头。 这天,他们待到将近天黑才离开,他们说过往、讲回忆,每件事都和世泱没关系,但他听得兴味盎然,他爱上乡下浓厚的人情。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一次全家旅游,将他们的感情系得更紧密。 殷殷天天黏着纪亚,醒着、睡着,都要待在看得见纪亚的地方才安心。 「我想,是那天你从家里回饭店,脸上的泪水吓到殷殷。」世泱说。 哄睡殷殷,他们牵手进庭园,她在秋千上、他在秋千后,轻轻为她摇晃。 「我以为掩饰得很好。」纪亚说。 「殷殷是个敏感孩子,她很小就学会察言观色。她观察巧菱,判断她的心情,巧菱心情好的时候,她才敢上前讨好母亲,巧菱心情不好时,她只敢远远的陪笑。巧菱离开前一夜,哭肿眼睛,那天你哭了,她以为你会和巧菱一样,在隔天清晨离开。」 她……终是要离开…… 「殷殷没有安全感,她比一般小孩胆怯。我想,我要负很大的责任。帮帮我好吗?如果你很难接受我,至少留下来,帮我教育殷殷,让她学会独立。你说过的,教养孩子,我拿不到及格成绩。」 纪亚不语。 弯下身,世泱蹲到她面前。 「我知道无权对你提出要求,但看在殷殷的面子上,请你……」 「我没有时间。」冲口而出,语毕,她后悔。 「告诉我,有什么办法能争取你的时间?」他拉起她的双手,包在自己掌心中间。 望住世泱,那是期盼希冀,是她在父亲眼中经常看见的感情。 彷佛间,她回到童年,父亲包裹住她的手,递给她一束稻穗,说:「这是爸爸用汗水换来的奇迹,将来你也要学爸爸,滴下汗水,开拓生命的奇迹。」 会的,她会用汗水来开拓自己的生命奇迹。 蓦地,念头翻转,她告诉自己,也许殷殷是她该创造的奇迹;也许她同殷殷,与她和父亲之间,一样拥有奇特缘分;也许她的来到,和当年自己来到父亲眼前一般,都是神的旨意。 「可以吗?请你。」不求人的他,恳求起纪亚。 不自主地,她点头,瞬间,他眼眸绽放光芒。 「谢谢。」世泱诚挚地说。 「不客气。」不要对她客气,他何尝不是她的奇迹? 「我可以坐下吗?」他指指她的秋千。 「有点挤。」纪亚还是挪了位子。 他坐下来,他的腿贴着她的腿,贴出春天的温度,二十三度,不燥热不寒冷,温温的,暖心。 「说说你和父亲之间的事情。」 轻轻,他握住她的手,轻轻,他将她的手收在口袋中,长腿晃晃,晃动秋千弧度,完美的弧线、完美的低语呢喃,他们交心,在一次次的谈话间。 「我问他:『妈妈在天上有没有照顾我?』他回答:『你没照镜子吗?你一天长得比一天漂亮、功课一天比一天进步,要不是妈妈照顾,你哪里会人见人爱?』」 「他用了个很有趣的逻辑,牵系你和母亲。」 「我从没见过妈妈,却觉得她在我身边。每次我有心事,爸爸就骑摩托车,载我到苗圃,买一棵天堂鸟种在院子里。爸爸说,我可以对着天堂鸟向妈妈倾诉秘密,等花凋萎后,它会化身成真正的小鸟飞到天堂,把我的心事告诉妈妈。」那是她童年深信不疑的故事。 年纪渐大,她知道凋敝的天堂鸟只会化成护花春泥,无法展翅迎向天堂,但她仍在心事重重的夜里,到花店买一盆天堂鸟,对着它倾诉伤心。 「他很爱你。」 「对。爸常说:『将来你要找个和我一样爱你的好男人,照顾他,并让他照顾你。』我问:『我怎么知道,他爱我有没有像你爱我那么多?』他说:『如果死亡也不能离间你们的爱情,那么他的爱一定和我一样多。』 多残忍,用死亡测试男人的爱情,谁禁得起这样的试炼?不过,我父亲禁得起,不管天上人间,他爱我母亲,没改变。」 拥她入怀,亲亲她的发间,世泱不晓得自己能否受得起死亡测验,但他相信,这个女人值得,值得任何残忍的测试方法。 「你爸爸从不凶你?」 「我印象中没有,但婶婶说有,她说我四岁时和堂哥跑到后山玩,我掉进池塘里,堂哥跳进去把我救上来,我满头水草,全身湿透,狼狈地和堂哥牵手走回家。 爸看见我,狠狠打我一顿屁股,教训我不能到水边玩,后来才知道,那个水潭几乎每隔几年就有小孩淹死。」 「要是殷殷敢跌进水潭里,我也会痛打她一顿。」 「我赌你不会,你会叫工人把方圆五百里的水潭统统填起来。」纪亚笑说。 「这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他也跟着笑开。 她开心、他畅怀,她展开眉头,迎入他的笑容,他抛弃寂寞,把她的笑声刻进心版中,他们的爱情滋生,在夜风里,在星辰满布的天空下。 第五章 「妈妈,快点。」殷殷坐在驯马师身前,策动雪球,向前奔驰。 「我不行。」纪亚抓住马鬃,打死不放手,明明晓得世泱的御马术很高段,她还是连连喊叫。「停下来、停下来,我快晕车了。」上颠下颠,她又叫又笑,嗓子喊出半哑。 「放心,你没搭车,晕不了车。」世泱在她身后说。 迎风面,荡开他的声音。 「你说什么?」她大声问。 「你没坐车,不、会、晕、车。」 他趴下身,凑在她耳边答,暖暖气息喷上,喷出她满颊绯红,他的长手臂像披风,将她包裹。 「我会晕马。」她难掩赧颜。 晕马?新鲜词汇,世泱拉过缰绳,放缓速度,任马自由行。 慢慢地,她松开手,缓缓地,她挺直腰背,靠到他身前,他环住她的腰,一样包裹起她的安全。 「骑马真刺激。」满足喟叹,她见识了另一种生活,那是全然的贵族、全然的神仙日子。 「还可以更刺激一些,只可惜你会晕马。」他取笑她。 听见她的叹息,看见她眼帘上的笑意,多容易满足的女人,一朵花、一枝草、一趟马上奔驰,都能教她雀跃不已,他不理解,同样基因怎造就出截然不同的个性? 「我会慢慢适应。」她对自己有信心。 「你没骑过马?」 「有啊!」她笑笑,把拂在颊边的散发拢到耳后。 「有还那么害怕?」 「我玩过骑马打仗。」都是「马」,了吧? 玩他?世泱弹指敲上她的后脑勺。 「家庭暴力。」 捂住后脑勺,她的笑映入他瞳仁,她的笑和巧菱一样灿烂却少了美艳,她不太懂得诱惑男人,却成功诱惑他的心。 「你不像女人。」 「我本来就不像女人,对男生和女生的分野,是到国中后,我才有了粗浅认知。」 「往下说。」 他喜欢听她细说从前,喜欢看她聊起父亲时,那种崇拜敬爱的眼神,他知道,有一天,他的殷殷对人说起父亲,也会使用这样的眼神。 「知道自己和男生不同,我对父亲发了顿脾气。」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弯腰。 「关你父亲什么事?」 他不苟同,放开缰绳,脸靠上她的脸,她软软的身子贴入他胸前,他享受起她发梢上淡淡的薰衣草香。 「我很野,上山下海、耕田拔果,不管到哪里,都跟着父亲。我的玩伴是堂兄弟、是男同学,不是堂姊妹或班上女生。我玩纸牌、打陀螺、骑马打仗,都是粗野游戏。 堂姊妹们帮婶婶晒萝卜干的时候,我扛着锄头和爸爸进竹林;她们过年穿新衣新鞋、提灯笼时,我不畏寒冬,卷起裤管和堂哥到溪边捞蛤蜊。」 「不错的童年。」再缩缩手臂,他爱上两人的零距离。 「我晒得像非洲黑人,老师问我是不是原住民,婶婶还买来旁氏冷霜给我敷脸。」给十岁小女生敷脸,这种事只有婶婶做得出来。 「你现在白得近乎透明。」 「女大十八变啰,我发育得慢,国二第一次月经来潮,我慌了手脚,哭喊着快死掉,爸被我吓坏,背起我,就要带我去看医生,幸好让伯母拦下来。听说,大伯母教我如何处理月事时,爸爸在门外来来来回回,紧张得不得了。」 「突然发现,吾家有女初长成,他肯定要慌手脚。将来,我碰到这种状况时,恐怕不会比你父亲做得更好。」他叹气,标准的杞人忧天。 「你会,我对你有信心。」 缩在他怀里,别有一番安心滋味,她眷恋他的怀抱,眷恋上冷漠男人。 「再说吧,我想听。」 「伯母告诉爸爸该注意的事项,那天爸爸熬一锅可怕的东西逼我吞进去,还不准我和堂哥到溪边抓鱼。我气坏了,扑到爸爸怀里猛捶他,骂他把我生错,我是男生偏偏把我生成女人。」 「无理取闹。」他笑开,在她身边,俯拾皆是快乐。 「我是啊!」她承认无理取闹。「我赌气不吃饭,爸爸把饭端到房间,我饿死了,看到卤肉口水直流,还是不肯低头。」 「饿自己一夜?笨蛋,用身体和父母亲对抗,不孝到极点。」口气不悦,他为童年的她饿自己,生气。 「错,才没饿整夜。爸贿赂我,说把饭吃完,就带我去夜市逛,他答应给我捞鱼、打弹珠,还有……」语顿,纪亚吸吸鼻子,继续说:「我似乎一直在对我父亲勒索。」 「心甘情愿。」他说。 「什么?」她没听清楚。 「父亲被女儿勒索,都是心甘情愿。」下巴靠上她头顶,他抱她像抱洋娃娃。 「我考一百分,就要爸爸带我去儿童乐园;我帮他捶背,就要他当马让我骑三圈;我用眼泪勒索他,要他带我去天堂见妈妈,他没办法,只好替我种下一畦天堂鸟园。 我很坏,坏到不行,他却老认定我是妈妈给他的天使宝贝。他说他的人生因为我而有意义,哪知道,我的人生意义都是他给的。」话到后头,纪亚哽塞。 停马,世泱把纪亚从马背上抱下来,拥她入怀,他接纳她的伤心,和她父亲一般——心甘情愿。 「父亲生病,他不让我知道,在最后三个月里,他忙着教会我,死亡是人生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要我用豁然态度面对亲人离去,告诉我,有一天,他将先我进入天堂,他会和妈妈布置一座向日葵花园,为我架上秋千,耐心等待我完成人生每一个过程。最后,才能上天堂和他们相聚。」 这天将至,可是不舍得啊,她舍不下眼前男子,舍不下殷殷,这对父女牵绊了她。 「他教导你不畏惧死亡。」捧起她的脸,审视她的鼻眼,心疼…… 「对,我深受其利。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让自己陷入恐惧的幻想里,让自己在最后光阴中,害怕、憎恨自己。 世泱,答应我,当个好父亲,给殷殷一把锄头,别送她一座结实累累的黄金果园。总有一天,你会先离去,她必须单独面对自己。」 「我答应。」勾起小指,他和她打勾勾,约定。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马匹奔向他们,驯马师下马,把殷殷抱下。 她跑向母亲,纪亚捧起她的脸,替她整整乱发。「你们去哪里?」 「妈妈,我摘了这个。」她打开双手,两颗翠绿色果实躺在她掌心。 「这是什么?」世泱问。 「这是未成熟的小木瓜。」纪亚替殷殷回答。 「可以吃吗?」世泱问,他不是乡下人,对大自然认识不深。 「可以,把皮削开,剖半、取出种子、切细条,用盐巴抓一抓,除去涩味,再用糖醋腌渍起来,酸酸甜甜,好吃到不行。」 「妈妈教我做好不好?」殷殷问。 「没问题。」 「妈妈,老师教我……」殷殷有一大堆想说的话,纪亚安静倾听。 世泱把马交给驯马师,一手抱起殷殷,一手勾住「妻子」,往家的方向走,这是亲子光阴,专家很提倡的教育方式。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夜里,殷殷抱故事书下楼,打断谈天中的世泱和纪亚。 「妈妈,我要听故事。」 「好,故事书给我。」纪亚打开故事书,看看标题,是「元元的发财梦」。 殷殷窝进世泱怀里,纪亚一样靠进他怀间,和殷殷并靠着,分享故事书。 没有承诺约定,他做主当她们的天,做主替她们围出安全范围,他在,她们不必担心生活危险。 「放羊小孩元元很孤独,他的好朋友只有枫树、小鸟和山上的百合花,他常作白日梦,梦见变成有钱人,并娶公主为妻。 突然,风刮起浓雾,他看见一座巨塔,巨塔里住了变色龙…… 元元和变色龙交换了能听见赚钱声音的耳朵,知道商人想买下美丽小鸟献给公主,于是他把小鸟全抓起来,以百倍价钱卖给商人,他变成有钱人,但再听不见鸟叫声。 元元和变色龙交换能闻得到赚钱味道的鼻子,夜里,他听见钱鼠说公主嫌蜂蜜不够香,这时他闻到空气中浓浓的枫树香,元元赶紧上山割枫树皮采收枫糖,以百倍价钱卖给公主,元元变成大富翁,但枫树却死光光。 变色龙告诉元元,想娶公主必须献上特别的花,于是他和变色龙交换眼睛,让他能看见最特别的花,但……那是他的好朋友百合花啊!小百合伤心地说:『我们的好朋友小鸟和枫树都死了,你不是忙着赚钱吗?怎么有空来找我呢?』元元说:『我想向公主求婚,可是缺少一朵花……』百合伤心地问:『你要把我献给骄傲公主?』 元元闭上眼睛,采下百合花献给公主……公主拉着元元跳舞,她踩伤了百合花,元元再也忍不住了,他推开公主,抱起百合花冲回山上,他不断掉眼泪说:『你不要死啊,你是我最后的朋友,请不要让我孤伶伶活在世上……』他的泪水滴在花瓣上,百合花慢慢张开眼睛复活了。 他的眼泪洗掉可怕的白日梦,一切又和从前一样,微风吹着枫树,小鸟快乐唱和,小百合花芳香,而他仍然是爱作白日梦的元元。」 合上故事书,纪亚问殷殷:「你觉得这个故事怎样?」 「我讨厌变色龙,它是坏蛋。」 「变色龙不是坏蛋,它帮助元元完成梦想啊!」 「它害死元元的好朋友。」 「天下的事没有十全十美,元元想当有钱人,势必做某部分牺牲,他可以选择当个自由自在的穷小孩,也可以选择背弃朋友,成为有钱有势的人。如果让殷殷选,你要选什么?」 「我选朋友,我要和他们一起快乐生活。」 「你选择快乐,那么你就会成为一个幸福女生。」 「妈妈,你选什么?」 「我选择发财。外公去逝后,我提行李到台北念书,我笃信有名大学为我背书,我就能进入大企业,辛勤工作后,我将变成有钱有势的女强人。」 「你变成有钱人了吗?」 「我比一般女孩子有钱,职位也高人一等。」 「你把快乐拿去换钱?妈妈,你有那么笨吗?」殷殷问。 她笨?纪亚顿了顿,转向世泱,求助:「你女儿太聪明,问倒我了。」 世泱替「妻子」的笨,解释:「大人不容易感觉快乐,因为我们身上背着责任义务,我们订定目标,不断努力往前,这个过程是很辛苦的。」 「不可以把快乐当作目标吗?」 好问题,但他给不出合理答案。 轮到世泱对纪亚说:「你女儿太聪明,我说不过她。」 不反驳,她把殷殷当成女儿,早习惯成自然。纪亚抱过殷殷,将她搂在怀里,软软的小脸贴住她的颈子,虽没有血脉相连,亲情已然形成。 「妈妈跟你说,工作对我而言快乐少、成就多,它证明我的存在价值,证明自己被社会需要,被需要、被看重的感觉很不坏。只不过,偶尔会觉得疲惫,偶尔觉得花那么多时间来追逐成就有点笨,然后……」 「然后怎样?」 「然后我选择放下一切,留在殷殷身边,把快乐当成人生重大目标呀!」亲亲殷殷的脸,她笑弯眉。 拉住爸爸、妈妈,殷殷把三只手相交叠,叠出一个幸福家园。「爸爸、妈妈,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永远选择快乐。」 永远……很棒的形容词,只是她的永远不够多、不够长。笑僵在颊边,她无法应允。 她不接话,世泱接:「早晚殷殷会长大、会嫁人,会觉得王子比爸爸妈妈更重要。」 「不对,爸爸妈妈最重要,我只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就好了。」 纪亚叹气,「殷殷,你要学习和每个人相处,学会让每个人在你生命中重要。那么,有一天爸妈老了,上帝接我们到天堂时,你才不会太难过。」 「天堂好玩吗?别去可不可以?」 「别担心,就算妈妈到天堂,你也会常想我,对不?」 「对,我会很想很想你。」想起母亲离家那段日子,殷殷忍不住红了眼。 「你会想妈妈什么?」 「想妈妈不要我了,殷殷好可怜。」 「错了,你要想,妈妈不会骑马,坐在黑皮背上,一直喊叫的滑稽模样;你要想,妈妈念故事书给你听,你拼命问问题,把妈妈问倒的事情。最好想想,妈妈帮你洗澡,你把泡泡涂在妈妈头发上,把妈妈变成老太太的蠢样子……」 纪亚说着说着,殷殷笑得很开心。 纪亚拍拍她的背,说:「要多想愉快的事才对,要记得哦,妈妈爱看你笑,不爱你愁眉苦脸。」 纪亚和殷殷的讨论让世泱揪了眉,殷殷才五岁,纪亚干嘛那么早教导她生死离别? 父亲生病,他不让我知道,在最后三个月里,他忙着教会我,死亡是人生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要我用豁然态度面对亲人离去…… 突然,纪亚的话撞进他脑子里,她在教导殷殷用豁然态度面对亲人离去?因为她只有「最后三个月」? 慌地,世泱忙甩头,甩去荒谬念头,不会,不一样的,纪亚很健康,和她父亲的情况不相当。 「好了,殷殷该上床睡觉了。」纪亚顺顺殷殷的头发说。 「我要和爸爸妈妈一起睡。」她勾住纪亚的脖子,宣示。 世泱看纪亚一眼,下独裁决议:「好,都到爸爸的大床睡。」 抱起殷殷,牵起纪亚,他们不是夫妻,但他将她当成正名妻子。 同睡?纪亚有几分忸怩,但他的手掌大得像毛毯,轻轻裹起、温暖入袭,明明是不热的四月天,但在他的掌握间,她热红了脸。 是什么感受?不明确,模模糊糊的快乐荡在心间。 仿佛爸爸妈妈回来,身边又有了货真价实的亲人,仿佛归属感重返心问,在这里、这个城堡、这对父女身边,是她人生的定位点…… 不想了,殷殷说得对,把快乐当作人生目标没有不对。 弯弯指头,指节扣上他的手,她有了主动,不再是被动接受。 世泱感受到她的回握,宽宽的唇拉出好看弧线,冷冷心情因她注入暖流。爱她,很容易,比吃饭睡觉更不需要学习,仿佛他们本是一体,亘古恒今,两人寻寻觅觅,便是在寻找这刻的相聚相携。 冲动,他想告诉她,我们结婚吧,办一个城堡婚礼,找所有的亲人朋友都来参与,把城堡里的寂寞冷清一举消灭,从此,这里是天堂、是幸福园地,再没有半分阴影。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他的床果然很大,把快入睡的殷殷摆到床铺中央,世泱先躺上床,对着还站在床缘迟疑的纪亚说: 「睡觉啰。」 「我想……」 「你担心我隔着殷殷对你不客气?」他道破她的想法。 「男人的兽性高于人性。」她刻意缓慢点头,点得像个注重品德的老学究。 「我的自制力不坏。」他的人格有cas和iso双挂保证。 「那是你尚未遇见美女。」顶嘴天后就是她啦,要她乖顺听话,下辈子再说! 「美女?我以为你对容貌缺乏信心。」 「是你的经常性恭维增强了我的自信心。」 「可不可以透露,你需要多少的恭维才能认真相信,我和殷殷一样需要你?」 话问出口,顶嘴女人红了脸,眼光东飘西荡,就是不敢停留在他身上。 「我不确定谁需要我,但我确定自己需要睡眠。」说着,纪亚躺到床的另一边,闭上眼睛假寐。 五秒钟,她听见一声轻叹,再五分钟,她感觉手背上有重量相叠,又十分钟,她偷偷睁眼,瞄了瞄熟睡男人。 他很好看,坚硬的五官在睡梦中增添几分柔软,浓浓的眉毛舒坦,要是能够依赖这样的男人一生很不坏,要是能够…… 她的「能够」尚未想齐全,无预警地,他睁开眼,再一次,她的双颊充血,瑰丽红颜映上他心脏正中间,纪亚别开头,背过身,又装睡。 望住她的背影,他微笑,同样侧身,大手横过殷殷,停留在她腰际。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家教老师带殷殷算数学,纪亚走到世泱书房前,敲门。 门开,他笑出一口灿烂白牙,他很开心,尤其是最近,园里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心情。 「你忙吗?」纪亚问。 「工作结束了,要不要进来?」 「不打扰的话。」 「不打扰。」正确的说法是,不管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她的出现绝对不会是打扰。 勾住肩,将她往里面带,这是她第一次进到书房,书房里有好几部电脑,还有个大大的萤幕,那是视讯设备,靠墙的一整排书柜里摆满书籍,不只有商业用书,还有很多的古典名着和散文作品。 最棒的是一组大到让人想当跳床的沙发…… 「喜欢吗?」顺着她的眼光,世泱问。 「很喜欢。」 她的喜欢还没有做出表现举动,他先打横抱起她,将她送到大大的沙发中间。 滚两滚,叹长气,伸伸懒腰,她笑说:「原来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 他大笑,坐在她身边,「你到今天才知道我是有钱人?」 「对,有这样一组沙发的人,肯定是有钱人。」说着,她缩手缩脚,又在上面翻两圈,他大手一捞,把她捞进怀里,他敢保证人皮沙发一定比牛皮沙发来的舒服。 「我有一座不是普通人供得起的马房。」他是有钱人的证明多到「罄竹难书」,她居然半点没知觉! 「有些人天生爱炫耀,挖光口袋也要养几匹马,宣告自己不和平凡划等号。」何况,养两匹马就叫有钱?他该到蒙古草原看一看。 「我的土地很大,从东到西放眼望不尽。」大手一挥,他从东边窗口指到西边窗。 「想当年,我们余家也是田侨仔,我们可从没夸口说自己是有钱人。」推开他的手,她的骄傲和他相当。 「怪物!」他大手一落,包在她头顶上,几个搓揉,把她的长发变成鸟窝。 「说不过人家,就做人身攻击,实在不高级。」纪亚伸五指在发间扒扒抓抓,抓回原本的乌黑柔顺。 「土地、马匹、豪宅,加上你每天吞进肚里的高级食材那么多,都没听你夸我一声富豪,一组沙发就轻易收拾你的心,不是怪物是什么?」 把她的头发拨到身后,他喜欢她的发更爱她的脸,很多人都分不清双胞胎的差别,现在他可以很容易分辨她和宋巧菱。 她们的五官一样,但说话的神情南辕北辙,巧菱柔媚顺从,她机智聪慧,而他最爱看她眼底不小心流露出的小狡黠。 「很多女生外面穿得美美,内衣只穿一百块钱,不管有没有打肿脸都叫作充胖子,真正的有钱女生从头到尾都不会让自己丢脸,包括看不见的内在美。 土地马匹和豪宅都是你的外在美,而这组不招待客人的沙发才是你的内在美,你连内在美都那么了不起了,当然很有钱啰!」 靠在他身上,这姿势她已经很习惯,习惯靠着他,一句一句话说,说不停的是嘴,热烘烘的是停在胸口的喜悦,她爱上他,一天比一天更甚。 「你太会说话。」 「当然,我每个月要说服多少客户喜欢我的企画案呐!」 「你很厉害。」他送出三分染料。 「我可以接受你的崇拜。」她的染房大开张,买一送一,欢迎大家莅临选购。 摇头,他说不赢好辩女生,大手贴上她的腹,世泱柔声问:「肚子还痛吗?」 早上,她和殷殷在院子里浇花,忽然间压住肚子,痛得冷汗直流,殷殷吓坏,哭着冲进书房,世泱抱起她就要送医院,纪亚极力阻止,说什么躺躺就好。 躺躺就好?那么这世界不需要医院,只要到处摆几张床就行了。 但,纪亚果真躺躺就好了,中午吃饭时,她又是神清气爽。 「早就不痛了,我中午不是吃很多吗?」她笑得夸张,有点欲盖弥彰。 「找医生检查看看,正常人不会这样子痛的。」忧愁攀上眉,他担心。 「老毛病了,我已经痛很多年,没办法,工作忙,三餐不定时嘛!」她笑笑。医生再也帮不了她的忙,这些事她早知道。 「是胃出问题吗?我让管家准备胃乳放家里。」顺便要厨师准备照顾胃的食补,替她好好照顾身子。 「不要操心,没事、没事、没事,我要讲几次没事,你才肯相信?」手叉腰,她想当泼妇,但有一点点的小难度。 「我比较相信医生的话。」她的没事进不了他耳底。 「你啊,最大的毛病就是不信任别人。不说这个,我们来谈谈我……姊姊好吗?」话题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为什么想谈她?」皱眉,他不爱聊,这是烂话题。 「我又接到她的信了,谈她,让你很为难?」 他沉默,她挪挪身子,想把自己挪进沙发中央。他不同意,抱住她的腰,再度把她揽个满怀,他的下巴贴住她的额,很久很久,不语。 「我不认识她,但她毕竟是我姊姊,身上和我流着相同的血液和基因,我们有一模一样的五官和身材,我无法对她不好奇。」 他望她,半晌,为了她的好奇心,他开口:「第一次见到她,我就想娶她。」 「因为她很漂亮?」 「对,爱她的眉眼鼻唇,爱她纤细的腰身,那时,只一眼,我就告诉自己,是她,她是我今生要娶的女生。」 「于是你们陷入热恋?」 「是的,一个月后,我们结婚,婚后我为她盖马厩、养白马,以为她会非常快乐,但我错了,她对大自然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她不喜欢乡下,她幻想过都市生活。」纪亚说。 「你知道?对了,她写信告诉过你。」 「她以为你待不住乡下,早晚会带她回到台北。」 「她从没亲口对我说,她窥伺我的心意,刺探我的想法,就是不把话挑明说,当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就关起门来哭泣。她的行为让我糊涂极了,我不晓得哪里做错,我气她,也气自己。」 「后来呢?」一个不说、一个猜不着,这样的婚姻怎不存危机? 「她怀孕了,为了让她好过一点,我想尽办法讨好她。我发现,她对名牌衣服和首饰、包包感兴趣,我就让专柜小姐到家里为她服务,她喜欢我从台北下来的朋友,我就常常邀请朋友到家里小住。」 「这让她快乐吗?」 「是的,我慢慢了解,她喜欢、向往的生活,正是我急欲逃离的;我慢慢发现,我们是两条不该出现交集的平行线。我对她的迷恋退烧,尤其在看见她对殷殷的态度之后,我完全放弃对婚姻的努力。我想,就这样了,反正一辈子很快,等殷殷大到不再需要母亲时,我就放开她。」 「她等不了那么久。」 「对,她认识克礼,我的大学死党,我不知事情是怎么发生的,直到克礼找我道歉,我才晓得让好友和妻子背叛。」 「你要求他们离开?」 「不,我只让克礼走,因为殷殷离不开巧菱,讽刺对不?一个不尽职的母亲,居然赢得女儿全心爱戴,但她还是选择留下离婚证书和克礼一起离开。」 他不在乎离婚,甚至也不在乎巧菱了,他只是太心疼女儿,于是拼命想着自己哪里做错,为什么连婚姻都保不住? 很受伤吗?她跪到椅子上,轻轻将他拥入怀,像抱殷殷般,哄拍他的背,他环住她的腰,汲取她身上的味道,她是上苍同情他,派遣来的天使。 「还气吗?」 「不气了。」 「为什么?」 「因为来了你,一个愿意对我敞开心说真话,一个愿意对殷殷付出爱心的女人,谢谢。」拉下她,世泱将她抱入怀里,她是他的,他喜欢这种感觉。 她没多说话,只是轻轻淡淡的吐出三个字—— 「你值得。」 他值得?她说他值得这般对待?他在婚姻中受创的自信心因她简单的二个字弥补,他再不觉得自己是个失败丈夫,再不认为自己没有能力爱人。 「告诉我,你的热恋是怎样进行的?」她微笑,寻出轻松话题。 「好奇宝宝。」 「快快,快满足我的好奇心,说,你有没有写情书、送红玫瑰?」她催促。 「巧菱不要情书、红玫瑰,她要的是钻石和项链。」 「你送了?」 「对,再加上双b轿车,专人接送。」 「你的爱情好昂贵,当时为什么不是我碰到你?」纪亚夸张叹气,叹得世泱大笑。 「二十岁的你在哪里?」他反问纪亚。 「我在念大二,晚上兼六个家教,从星期一到星期六。」那时,她很丑,绑了马尾,两条牛仔裤、两件衬衫是她所有装扮。「信上说,她和母亲都住到这里,我和我母亲长得像吗?」 「很像,你们身上带有强势的遗传基因,你不觉得殷殷和你也很像?」 「有人这样说。」她同意。 「巧菱离开后,岳母告诉我,错全在她。」终于,他又承认了巧菱的母亲是自己的岳母。 「为什么?」 「她说自己是未婚妈妈,不负责任的男人将她们母女抛弃,为维持生计,她到酒店陪酒,卖身卖心,卖掉青春和人生,所以立志要巧菱嫁入豪门,再不让钱为难。她清楚巧菱不爱我,甚至怕我,但她一向乖巧听话,于是听了母亲的意见嫁给我,没想到在婚姻里,光是听话并不够。」 「你们一直处得很差?」 「我想,她努力过。结婚第一个月,她十足像个小妻子,温顺柔和,虽然巧菱读书不多,和她说话深度不广,但她刻意讨好我,配合我喜欢的话题闲聊,然后一面打呵欠。」说到这里,世泱和纪亚同时笑开。 接着,世泱走到抽屉拿出婚纱照,递给纪亚。「这是我为殷殷留的。」 接触照片里的姊妹,她感叹,「明明是那么相像的两个人,我竟然对她感觉陌生。」 「你们本来就是陌生人,除了相似的五官之外,没有半点共同处。说吧,这次她的信里提到什么?」 「她怀孕了,她一心给孩子最多的母爱,但觉得对不起殷殷。」 她还说在克礼身上,终于认识爱情,她有罪恶感,不敢奢求世泱和殷殷原谅她,但愿纪亚能替她,为他们多做一点事情,虽然这种要求过分,但她不能不自私。 「她不爱殷殷是因为我吧!因为她不爱我,所以无法疼爱殷殷?」世泱问。 「不要难过,错不在你。」 「错在谁?」 「谁都没错,硬要编派出一个人,那是月下老人,他老眼昏花,把巧菱错当成我,不然,你该对我一见钟情,殷殷该由我来生。」 意思是,她对他有心,一如他对她?笑飘上眉梢,把严肃的两道眉毛,烘出幸福味道。 第六章 早上,殷殷跑进纪亚房里,两人玩着远古时候的游戏。 纪亚哼唱儿歌:「钉子丁个,小咪小个,一把抓住哪一个?」曲子结束,五指迅速合起,纪亚抓住掌心的小指头。 殷殷被抓住,她耍赖:「不算、不算,重来。」 「哦,殷殷赖皮。」纪亚捧住殷殷的头,两人额头顶住额头,咯咯大笑。 霍地,门被打开,两人同时转头,看见脸色凝重的世泱。 怎么了?纪亚发愣。 「殷殷,你去练琴,林老师会陪你。」世泱音调刻板冷峻,像抑住了极大情绪。 「哦。」乖乖应从,她攀上纪亚的脖子,偷偷在她耳边叮咛:「妈妈,你不要和爸爸吵架哦!」 他和巧菱吵架都是这号表情?难怪殷殷要担心。 「没事的,我保证绝不和爸爸吵架。」她也凑在殷殷耳边说悄悄话。 开门、关门,殷殷离开。 门里,世泱盯住纪亚,半晌,眼光不转。 「这样看人很恐怖呢!」纪亚笑笑,走到他身前。 他沉默。 「是我做错事,还是你做错事,要向我忏悔?」她开玩笑。 他仍然不说、不反应,他被定格了?踮起脚尖,她把手心贴到他额间,「没有发烧啊,你哪里不舒服……」 没等她把话说完,一个用力拉扯,他将她拉到胸前,那力气……分明想将她和自己揉成一体。 他的下巴紧抵她的头顶,他的手圈得她不能呼吸。怎么了?发生什么严重事情?为什么他在发抖颤栗? 手环上他的后腰,纪亚安抚轻拍。 「没事的,不要担心。」 一个大孩子呵……在他怀间,纪亚微笑,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让人骄傲。 他没回答,冰冰凉凉的泪水沿着她的黑发落入颈项。 他在哭? 震惊!纪亚慌了手脚,想推开他看仔细,但他的手臂比她的更强壮有力,他圈住她,更紧更紧。 「别吓我,发生什么事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对策,一定可以解决的。」把太阳挂上,她要他往光明处想。 双手扣住她肩膀,世泱拉出一点距离,迫切地说:「你说得对,可以解决的,我们马上搬回台北,我送你进最大、最好的医院重新检查,如果台湾的医生帮不了你,我们就飞到美国……」 她弄懂了。转身背对他,秘密揭开,她的隐私曝光。 「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了。我很生气,这么大的事你居然半句都不说,你打算瞒骗我到什么时候?难怪你不肯留下来、难怪你不愿意帮我教育殷殷、难怪你老说自己没时间,我怎么那么笨?笨到没想过,这些话背后一定有原因!」 他从身后抱住她,同样的用力、同样的急切,他生怕她消失。 「说了有什么用?」她自问问人。 没关系了,她很满足,原以为自己将孤独死去,不必为谁挂怀、为谁牵情,时间过去,她会自人们记忆间消逝。但有了他和殷殷,他们教她挂心,却也挂上满意心喜,人生终点处,有他们相伴,真的很棒。 「怎么没用!我可以想出好对策,可以陪你一起应付,一起战胜病魔。」 他习惯掌控命运,他是坚强男子,从不被状况打败,但她让他有强烈挫败感,泪水沿着颊边垂下,不管自尊,不要骄傲,他只要老天把她留在自己身旁。 纪亚伸手,拭去湿气,他的眼泪扰乱她的心,教她无法安静,可是……怎能怪他? 「告诉我,你怎么会知道?」纪亚推开他,直视他的眼睛。 「我找人调查你,在你告诉我身分的隔天,调查结果刚刚送到。」不想分开,即使只有五公分距离,世泱拉回她,坚持她在怀里。 「报告上写些什么?」 「你从小到大的求学经过、家人亲戚、工作情形,他们查到你离职原因,到医院调了病历。」他但愿没看到书面报告。 「所以,你知道得很完整了?」 「对。」 「你知道我开过刀,癌细胞已经从肝脏扩散出去,知道化疗对我没有帮助,医生建议我找个美丽的地方,好好度过最后一段日子,对不对?」述说自己的病情,她不疾不徐,彷佛说的是别人家的事,与她无切身关系。 「那只是『一个』医生的诊断,他做不来的,别人未必做不到。」他否定她的主治医生。 「我可以坐下来吗?我的腿有点酸。」她需要花大把的时间说服他。 「好。」 他坐在床沿,将她抱到膝间,从现在开始,每分钟,他要和她零距离。 「你知道,我一向勇敢,对不对?」捧住他的脸,这么好看的男人呐,掉泪让人好心碎。 「对。」再勇敢,她都需要一个男人来依靠,而他,当定了「那个男人」。 「你猜,当我发现自己得到癌症时,第一个反应是什么?」 「解决。」 「你真的很懂我,我甚至不浪费时间在哭泣上面。我向公司申请留职停薪,我找仲介替我卖掉公寓,租新套房,然后聘看护,进开刀房。你看,我连经济部分都考虑进去了,我并没有被恐惧控制。」 他没说话,圈住她的手臂加深力道,他有怨,怨她不像小女人,怨她可以这么理智地思考、解决,不像他,一味拒绝、不愿面对。 「手术刀划下去,医生发觉情况不乐观,本以为只要花三个小时的手术,硬是拖了七小时,医生们尽心尽力,替我把所有的癌细胞清除干净,我对他们只有感激,没有任何医术上的质疑。」 停话,她望他,莞尔,怎么是病人安慰起健康男人? 「我拼命让自己站起来,不在病床上消耗太多生命。可惜,当我沾沾自喜恢复得比邻床病人快时,医生告诉我,癌细胞有继续扩散的现象。于是我开始进行化疗,那是痛苦、没有尊严的疗程。 化疗后,我虚弱得说不出话,但还是咬牙和它拼了,早上化疗,下午进西餐厅吃牛排,晚上呕吐,把吞进去的食物全吐出来,第二天,我笑咪咪地拿着拐杖,背起癌症病患的专用营养剂,爬山去。我告诉自己,不要被击倒,一次、两次,再苦再痛,我都不准自己哭……直到听见医生给我的建议。 我关在家里哭了好几天,死亡不断在脑间盘旋,我想若是即时死去,或许痛苦会减少几分,我考虑很多种自杀的方法,试想哪种成功率最高。」 「不准、不许,我要你把自杀念头丢掉。」他捧起她的头,不自觉用力,仿佛要将差劲念头,挤出她的脑袋瓜外。 「已经丢了,在我读过姊姊寄来的信后。我想,至少我还有一件事必须在死前完成,我正式向公司辞职,搭了很久很久的火车,来了。」 「然后你放弃治疗,对自己的病情不提半句?」他的口吻渗入严厉,非刻意,是无法控制自己。 「想放弃的人不是我,是医生,他实话实说,说化疗对我没助益。」 「一定有新药可以尝试。」 她笑着摇头,「我决定接受医生的建议,好好利用最后半年,做我想做、喜欢做的事。 我到微风广场,买个名牌行李箱,我上网查寻各国旅游景点,拟好计画书,收拾行囊离开住了十二年的大台北。然后一个美丽的错误让我们撞在一起,我真的很想告诉你——文世泱,认识你,真好。」 勾住他的脖子,主动送上唇,这是她的初吻,从没有男子碰触过的禁地。 淡淡的甜,清浅的香气,小小的文火燃心,一点一滴,燃上他的情,这样的女子教他怎不疼惜? 他爱上她了,在她诉说童年时;他爱上她了,在她自信满满地对他阐述教育理论时;他爱上她了,在她叙述自己的生命将尽,仍然勇敢…… 「糟糕!」 他发现自己被说服,不对,他不妥协。他不放弃治疗她的任何机会,他要相信老天、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到将她治愈的方法。 「什么事情糟糕?」分开一点点,红着脸的纪亚问。 「我爱上你了。」 噗哧笑出声,纪亚问:「是不是因为我的吻技太高明?」 「我爱上你的勇敢,爱上你的聪慧,爱上你温暖柔软的心情,也爱上你在我身边。我独独对你的吻技不认同,它太生涩、不够热情。」眉头仍然皱折,他很乱,乱得对她的病厘不出头绪。 「你在批评我的吻?」 「我在恭维你的冰清玉洁。」他想开玩笑,却发觉自己笑不出声。 「你有一张善于甜言蜜语的嘴。」 「我宁愿它擅长和你接吻。」 纪亚叹气,「世泱、世泱、世泱……我第一次这样喊你……」 「习惯吗?」 「不习惯。」她说实话。 「怎么办?」 「多喊几次,世泱、世泱、世泱、世泱、世泱……相不相信,喊过一百次后,你就会成为我生命里,最重要的男性?」她在说谎,他已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性。 「倘若喊一千次呢?」 「那么我会舍不得同你分离。」 「很好,你喊一千次,我们就此约定,不分离。」 「我和你约定,永远不离开你心底,只要你想起我,我一定在心里对你展露笑意。」 「只能在我心里吗?也许再找医生、再试几次,你可以留在我身边。」 「笨,要不是百分之百确定,我怎舍得放弃?」 他无语。 她没说谎,认识纪亚只有短短几星期,但他明白,她不是会轻易放弃的女性,只要有一点点可能性,她会尽全力争取。 「我舍不得你们面对死亡分离,那种感觉很苦。」纪亚又说。 他不语。 「别忧心,我要将来你每次想到我,只有甜蜜,没有忧郁。」手攀上他的脖子,爱他,她愿用尽生命。 身子紧密贴合,他的吻落在她唇间眼帘,落在她颊里腮边,他要爱她、努力爱她,用不充裕的时空,创造永恒眷恋。 纪亚攀上他的肩,主动褪去他的衣衫,她爱他,好明确。 这天,她成了他的女人,他为她的生命创造光辉,她再不遗憾爱情缺席,而他暗自立誓,要留下她,一世一生。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她再不需要偷偷吃药,她光明正大面对世泱,除殷殷外,家里的仆妇佣工都知道她的病情。 「再试一次。」纪亚说。 把蛋交到殷殷手中,这是第七颗,原来看似简单的动作,还是需要相当力道和技巧才能做得好。 殷殷用力点头,「我会成功。」 「我相信。」纪亚回答。 她坚持,独立自主的人才能产生自信,要独立,首要工作是建立能力。 果然,这回蛋打下,蛋黄没晕成一片。 「我做到了!」殷殷嚷嚷。 纪亚拍手,抱起她转三圈,额对额,两双漂亮的眼睛相对。 「殷殷会打蛋,以后,你可以替爸爸准备早餐。」纪亚说。 「吃我做的早餐,爸爸会很幸福,对不对?」 「对。」纪亚点头。「现在爸爸照顾殷殷,等殷殷长大,就轮到殷殷照顾爸爸了。」 「那我们马上煮早餐给爸爸吃?」她迫不及待想表现。 「好。」 「分工合作?」 「对,分工合作。」一个轻脆的givemefive,她们分头工作。 拿起锅铲,她们要做起司蛋饼、芦笋沙拉,和世泱每天清晨都要喝的香浓咖啡。 「殷殷,你削苹果好不好?」纪亚问。 「好。」从柜里翻出削皮器,殷殷再到果篮里挑出两颗新鲜苹果。 「小心……」 「不要削到手指。」殷殷没回头,接下纪亚的话。 纪亚回头,看一眼专注的「女儿」,眯眼,微笑,幸福好简单。 点燃酒精灯,她将咖啡放进玻璃瓶内,然后打开炉火烫芦笋,她的动作优雅,口里哼着不晓得从哪里听来的歌。不一会儿,她发觉殷殷也在哼歌,她们各唱各的、各做各的工作,画面谐和。 二十分钟后,两人端着拖盘进入世泱的房间,昨夜他工作太晚,没参与睡前故事,今天,清晨的阳光在他的青色胡髭上晕出金黄亮眼。 「吃饭啰!」门打开,纪亚喊。 他醒了,却装睡。 背过她们,他把枕头压到头上面。 「爸爸起床,我们去野餐好不好?」殷殷跳上床,跨骑到他身上。 他还在装,纪亚放下拖盘,走近,把枕头拉掉,「赖床鬼,太阳晒屁股啰!」 「太阳快来晒我爸爸的屁股。」说着,殷殷拉扯世泱的睡裤。 「投降、投降,我起来了。」 猛地睁开双眼,他抓住身上的殷殷,在她腋下搔痒,逗得女儿尖叫。 「快吃早餐,咖啡都快凉了。」 纪亚也笑,她把盘子端过来,放在床头柜。 「咖啡?太棒了,我需要这个。」坐起身,他端来咖啡,右手握住纪亚,这是下意识动作,他把握每个可以牵她的机会。「今天的咖啡特别香。」 「妈妈煮的,我和妈妈一起煎蛋饼,沙拉里面的苹果是我弄的。」殷殷邀功。 「我们殷殷很能干哦!」纪亚说。 「我们殷殷」,是纪亚最喜欢的句型,他和她不是陌生人,而是「我们」,他们共同拥有殷殷,而殷殷系起他们的爱情。 「殷殷会做什么?」世泱问。 「我会折衣服裤子、刷皮鞋、晒衣服,爸爸,你知不知道晒衣服之前要抖三下,把衣服的皱纹抖掉,才可以挂到晒衣架?」殷殷卖弄起知识。 「真的?这么麻烦?」 「毛巾、枕头套挂好后,还要砰砰砰砰砰,拍五下。」 「拍五下做什么?」 「告诉里面的细菌,太阳公公要来晒你了,害怕的话,赶快逃走吧!」 世泱望纪亚一眼,多人性化的教育,她不当教育家,太浪费。 把殷殷抱在胸前,他说:「将来我们殷殷肯定会和我们家妈妈一样,变成最能干的女生。」 「等爸爸老了,我就能够照顾你。」 「好,到时候,爸爸一定要让殷殷照顾。」 「一言为定。」她伸出小指,和父亲相勾。 湿气渗出纪亚眼眶,这对父女呵,她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和父亲。 「殷殷快去换衣服,请管家妈妈替你把头发梳起来,整理好后,我们去野餐。」世泱说。 「万岁,要去野餐啰!」 殷殷跳下床,蹦着脚,离开房间,蓬乱的小辫子在身后跳跃,多令人羡慕的活力。 房间里剩下两人,他望她,眼底满是忧心,纪亚走近床边,对世泱笑说:「别这样看我,否则我要把你『抖三下』了。」 「为什么?」 「抖掉你额头上的皱纹啊!」顺顺他的额,她晓得他的担忧,也舍不得他担忧。 世泱抱住她,一个翻身,她躺在床间,而他,轻压在她身体上面。 这动作太暧昧,但她不想推开他,不打算放缓爱情脚步。 俯头,他亲吻她的唇,柔柔嫩嫩,还带着淡淡的果汁香甜,那是她的味道,有春天、有馨甜,谁料得到,有这种味道的女人,生命竟要走入冬天! 吻她,一回再一回,他爱在她身上寻找幸福滋味,爱同她一生一世缱绻。 文火燃上激情,她在爱欲里沉浮,环住他的颈项,密合起身体弧度,他们本是一体,何苦分离。 他的吻膜拜着她的身体,一寸一寸点上热情,他进入她、进入她的生命,他同她唱和着生命交响曲,强烈的节奏、震人心弦的音律呵,他不服输、不要服输啊! 天……他真的输不起,输不起纪亚离开他的生命…… 喘息间,他半支起身,带着十八岁小男生的腼腆。 「对不起,你的唇太诱人。」忍不住,世泱又在她唇间偷上两吻。 「你嘴里的咖啡香也不坏。」她回敬他。 「你喜欢,我让咖啡香二十四小时不离口,随时迎接你的亲吻。」 「喝太多咖啡不好,中年后容易罹患骨质疏松症。」她像个妻子,唠叨起他的身体。 「你不喜欢我喝,我就戒。」 「我心疼女儿,担心将来她要照顾骨质疏松症患者。一天只喝一杯好不好?」 「好。」她要什么,他都承诺。 「好好照顾自己,失去父母亲的孩子很辛苦。」忍不住,她再次叮咛。 「我会的。你已经开始教殷殷甩竿了,不是?」她把家事一件件教给殷殷,告诉她无数人生哲理,她要殷殷自己努力,创造生命奇迹。 「也许我是多此一举,以你的财力,大可用钻石黄金把她镶起来,就算当温室公主,也能活得自然惬意。」 「不,你才是对的,人不会一生顺遂,我要她有能力在逆境中帮助自己。」 「很高兴你赞成我。」 「如果你也赞成我,我会更开心。」拉过棉被,他将她密密裹起,棉被下,两具身躯紧密相亲相依。 「赞成你什么?」纪亚不懂。 「再看一次医生,再做一次确定,也许它将改变三个人的命运。」 「我的身体,自己好清楚。假设我真的只剩半年,那么我要尊严地活着,我要和你共同创造属于『一家人』的回忆,不要把时间拿来和医疗器材空耗。」 「纪亚……」 「相信我,我真的很幸福,我相信,你们是上帝送给我的礼物。」 不是、不对,她才是上帝对他的恩宠。 一次失败婚姻,他否定起自己,他不准自己快乐同时,将殷殷拉入阴霾里,要不是她出现,要不是她为他重启光明希望,他相信自己会孤独一世,再不相信女人、相信爱情。 抚过她的脸,这才是他的女人啊!曾经,他对一个相同五官的女子错认,错认她是此生良缘,没想到这一错,满盘皆输。 幸而她来了,耐心地为他拾起棋子,一颗一颗重新布,布出新局面,布出他的正确爱恋。 「只一次,就一次,我不会要求更多。」他恳求起她。 能说不吗?纪亚微微点头,拉出笑容,这个不死心的男人呵……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你们在做什么?」 午后,一张方格绿餐桌布铺在大树下,纪亚和殷殷拿着色纸,仔细折叠。 「爸爸。」殷殷抬头,对世泱招呼。 「很认真哦,我叫好几次,你们都没听到。」世泱拿起一只纸鹤细瞧。 「妈妈在教我折纸鹤。」殷殷答。 「折纸鹤做什么?」 「妈妈说,碰到困难时,把心事写在纸上、折成鹤,纸鹤会把我们的心事带到天上,请小仙女帮忙。」 殷殷的回答,让世泱联想起纪亚提过的天堂鸟。 「纸鹤是进化版?」世泱问。 他的问话莫名,但纪亚听得懂。没错,是进化版,大台北的天空不适合种天堂鸟,而她的心事太多,等不及花开花谢。 「是。」 世泱将殷殷抱起,手指向池塘旁。「明天,我们在那里开辟一块小花园好不好?」 「好啊,要种什么花?」 「种天堂鸟。」世泱说。 「为什么种天堂鸟?」殷殷不懂。 「因为天堂鸟有一双强健的翅膀,可以载着你对亲人的思念,飞到天堂,教亲人们知晓,你从未将他们遗忘。」纪亚接手回答。 「天堂在哪里?天堂鸟要飞很远才会到吗?」殷殷没见过天堂鸟,却心疼起它的疲惫。 「是啊,天堂很远,只有亲手种下的天堂鸟,才能替你找到亲人,替你诉说思念。」 这是父亲对自己说的,一天一天,她没忘记过这个信念。 「天堂长什么样子?」 「那里四季如春,不会下雨打雷,不会有寒冬逼人,泉水里流出来的是果汁、巧克力……」 「有爸爸爱喝的咖啡吗?」她没忘记问问父亲的福利。 「有啊,拿铁、蓝山、焦糖咖啡、卡布其诺,每种口味都有。在那里,没有人会饿肚子,也没有人掉眼泪。」纪亚美化了天堂,她不要害怕死亡,她要以天堂为下一个目标。 「我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住在同一个天堂吗?」 「对,他们相亲相爱,白天相约到花园采花,下午在河里抓鱼摸虾,晚上他们在星空下拉胡琴,一起唱歌跳舞。」 「真好,希望我也能够上天堂。」 「让我们以天堂为目标,好好努力过生活吧!等到我们做了许多好事,等我们开心过完这辈子,就可以上天堂了。」 「到天堂后,妈妈会像现在这么爱我吗?」 「当然爱,你是我的心肝宝贝啊!」 纪亚横到世泱身上,和他身上的殷殷拥抱,她是最爱最爱殷殷的母亲,不管是不是亲生,她都认定了这个女儿,就像父亲对自己的认定。 「殷殷,午睡时间到了,管家妈妈在等你。」世泱说。 「好,马上去。」殷殷抱着玻璃罐往屋里跑,罐里装满她和纪亚折好的纸鹤。 看着殷殷的背影,世泱圈起纪亚的肩膀。「你美化了死亡。」 「死亡本来就不丑恶,是人类的恐惧为它戴上憎恶面具。」 靠在他身上,纪亚喜欢这个人体弹簧床,虽然比不上独立筒舒服,但有他的味道、有他的气息,和他带来的安全感。 「不管丑恶或美好,我害怕分离,害怕你不在,我重新堕入孤寂。」他低语。 「你不会,你聪明又能干,一定可以克服所有我克服过的痛苦。」纪亚对他好有信心。 「如果我不行呢?」 「不准你不行,你的一举一动会影响殷殷。她是我的教育成品,你无权破坏我的努力。」 「你在勉强我。」 「是啊,我要勉强你,不管我在不在,你都要遵守承诺,活得开心惬意,我要你心理健康,把健康的我,收藏在你心底。」骂她过分吧,无所谓,她只要他好好活着。 「余纪亚……」 她接下话:「我看医生了,我照他的叮咛照顾自己,我运动、练气功,我吞了无数无数的维他命和有机食品,我答应你,把癌症当作一份伟大的礼物,用最健康的心态应付。倘若做尽努力……还是不行,你不能怪我、不能怨天,要记得,殷殷是你的希望也是你的义务责任,切记,把她摆在最重要的位置,别教自己的悲伤,谋杀了她的快乐天性。」 她累了,握握圈住自己的大手臂,爱他、爱他、爱他……她好爱他…… 「你困了?」他问。 「嗯。」 「最近你常常睡觉。」 「是啊,都快变成睡美人了。」她轻笑。 「需要王子亲吻你吗?」 「想趁我熟睡,偷吃豆腐?」她眯眼开玩笑,声音越见低沉。 「公主需要王子的吻,就算偷吃,她心甘乐意。」 微笑,她没力气回话。 殷殷在的时候,她总强撑精神,殷殷离开,松下心情,她让身体自行发号施令。 拂开她额前发丝,轻轻地,在她唇间辗转吸吮,吻过一回又一回,他需要她的气味,需要无数次的重复,才能将她深烙心田。 第七章 不化妆的纪亚向世泱要求起化妆品,让世泱好忧郁。 她的脸色越坏了,坏到连殷殷都看得出来,担心吓到殷殷,她开始在脸上做彩绘。 「妈妈,你想不想划船?」像知道什么似地,殷殷成天黏她。 「好,你请管家妈妈帮忙准备午餐。」纪亚同意殷殷的每个建议,她知道时间不多,不愿蹉跎。 「好。」殷殷跳下床,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小小手臂圈起纪亚的肩背。「妈妈……」 「什么事?」回抱殷殷,她爱她,是真心真意。 「妈妈,你先睡一下,出去玩的时候,才不会太累。」 六岁的孩子,怎能这般体贴?纪亚好心疼。 亲亲她的发、亲亲她的颊,纪亚轻声问:「殷殷,妈妈今天有没有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 纪亚认真说:「我好爱好爱你。」 「你说过了,三次。」用力点头,殷殷笑出弯弯细眉,她庆幸自己被深爱着。 「要牢记哦,千万不要忘记妈妈爱你。」她郑重叮咛。 「记住了。妈妈,我也好爱你。」 「我知道。」她拢拢殷殷的头发。「真希望我像管家妈妈那么厉害,就能帮你绑辫子了。」 「我不喜欢辫子,妈妈,你帮我绑马尾好吗?」 多细心的孩子,知道她的手拙得可以,她居然说喜欢马尾胜过辫子! 纪亚笑开,推棉被下床,拿来梳子,细细梳起殷殷的发丝。 「殷殷,妈妈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古时候女生要出嫁的时候,妈妈或家里的长辈会替她梳头。每梳一下头发,就要说一句祝福的话。」 「像生日卡上的话吗?」 「对。我也来学古时候的妈妈,对你说祝福的话好不好?」等不及殷殷出嫁了,虽然她好想看看宝贝女儿穿婚纱。 「好啊!」 梳子拿高,从殷殷头顶往下梳,纪亚说:「祝福我的小殷殷,一生顺利平安,事事如意。」 再梳一落,她说:「祝殷殷越大越美丽、越聪明。」 「和妈妈一样对不对?」 「你会比妈妈漂亮聪明一百倍。」 再落下梳子,一下一下,每一下,她都有话想说:「祝福殷殷以一颗体谅的心看待世界,愿意原谅别人、宽宥自己……希望殷殷开朗幸运,任何的挫折都为难不了你……希望有一天,有个很爱殷殷的白马王子出现,他爱你胜过爱自己……」 站在门口,世泱听着纪亚和殷殷的对话,心如针锥,那是他无能为力的疼痛。 深吸气,勉力在纠结面容上刻划笑靥,这是他对纪亚的承诺——如果这真是最后一段,他要笑着陪她走过。 「你们在做什么?」跨进房内,他问。 「妈妈在学古时候的妈妈,帮我梳头发。」殷殷回过头。 「别动啊,妈妈帮你绑上蝴蝶结。」她从衣柜里找出一条翠绿丝巾,替她的马尾做装饰。「弄好了,去照照镜子。」 殷殷跳到化妆台前,东看看、西摸摸。 「喜欢吗?」纪亚问。 「好喜欢。妈妈,我去帮管家妈妈准备野餐的东西。」她抱抱纪亚。 「殷殷……」纪亚轻唤。 「嗯?」 「妈妈爱吃寿司,可不可以做寿司?」纪亚知道,殷殷担心她的胃口差,每次她多吃两口,殷殷便笑开怀。 「可以,我会包妈妈最喜欢的蛋寿司。」 果然,殷殷笑了,细细的眉毛不再兜一块儿,雀跃地小跳步,跳出她的房间。 纪亚叹气,「你有个纤细敏感的女儿。」 「昨天你睡着,她握住你的手,不肯放。」 「我居然在她面前睡着?真是的。」她对自己的身体真是越来越无力。 「不是你的错。」 世泱抱起她,把她抱回床里,拉过棉被,包住纪亚。 「有没有药物能解决我的嗜睡?」她晓得,体力一天天流失,晓得健康的细胞逐渐被吞噬。 「我请两位老师来家里,她们主张有机饮食,现在,她们正在楼下和管家太太研究你的三餐,听说很多癌症末期的病患,都靠这套饮食恢复健康。」 他说的信心满满,纪亚没回答,不愿打消他的幻想。 「听说有机餐很难吃。」她笑说。 「再难吃,你都要配合,等病好了,我再带你去五星级饭店打牙祭。」他愿意允她全世界,只要癌细胞肯放她一马。 「既然你这么说,我勉为其难啰!」 靠进他怀里,她爱上这份信赖,仿佛他在,天塌下来,她仍然安全。 「别担心,我陪你吃。」圈住她的身体,又瘦了,他替她买的衣服都快变成布袋,怎么办? 「太委屈你。」抓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庞,她恋上他的温度。 「不委屈,我们都要健健康康活到九十岁。」首度,他对生命有希冀。 「为什么不活到一百岁?」她比他更贪心。 「我痛恨当人瑞,每年到重阳节,都要上电视,领总统的红包。」皱眉,他的嫌恶明显。 纪亚笑笑,「要是能活到当人瑞、领红包,也不坏。」 「要红包,我给你,不需要去当别人制造知名度的工具。」把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口上,他喜欢负担她的重量。 「九十岁……还有六十二年,活那么久,要做什么事呢?」纪亚仰头问。 回她话之前,他先吻了她的额头。亲昵是一种习惯,他习惯了这种习惯,他很努力,企图延伸习惯,直到下个世纪。 「我们要做什么事?」纪亚又问。 「四十岁之前,我赚钱、你理家,我们共同为殷殷的童年、青少年、青年期缔造完美记忆。四十岁到六十岁,我要带你上山下海,从欧洲开始,然后美洲、澳洲、亚洲到南北极,我们一国一国慢慢游历,看过尼罗河,到爱琴海畅游,访过阿尔卑斯山,再去攀登喜马拉雅山。」 「我怕体力不行。」她笑着附和他的幻想。 「放心,下半年度的体能训练,我会安排名师来陪你进行。」 「名师都很凶。」纪亚嘟嘴。 「他敢凶你,我倒扣他薪水。」他一脸用钱压人的嚣张。 纪亚大笑,眉弯眼弯,苍白的脸颊泛起些微红潮,看得他发呆。 「叩叩叩,有人在家吗?」她敲敲他的额。 他回神,瞧着她猛笑。 「在想什么?」纪亚问。 「在想为什么不早点遇见你。」 「我有相同的遗憾,要是我不拼死拼活念书,要是我来应徵你的管家,要是我选择不同的人生,说不定我会是殷殷的亲生母亲。」 「若是从头来过,我一定追求你。」 「嗯,我要巧克力和鲜花,最好你写信给我,情诗或歌曲我都要。」 「你喜欢才子型男人?」 「是啊!」把他的手贴在心窝处,好啦,她的心里、心外都有一个文世泱。 「可惜我是个市侩奸商。」 「对啊,美中不足,幸好……」 「幸好什么?」 「幸好我好爱你,不管你是才子型还是奸商类。」 亲亲她小巧的鼻粱,他不晓得该感激上天将纪亚送到他眼前,还是埋怨,怨他让两人相识在最后的过程空间。 「六十岁之后呢?」纪亚拉回原题,不要唏嘘叹息,她要快乐,要享受有他的岁月。 「六十岁后体力变差了,我们回到这里,种花种草,打高尔夫、玩槌球,偶尔背画架到后山画画。」 他的计画很不错,每一个,她都喜欢。「听起来很棒。」 「虽然你唱歌不怎样,我很乐意买一套点唱设备,让你开怀大唱。」 想起她唱歌,世泱莞尔。 前几日,她心血来潮,在客厅里唱安眠曲哄殷殷睡觉,经过客厅的下人,一个个瞪大眼睛,忍住笑,捂住耳朵,迅速通过。最后是管家太太心肠好,善意提醒纪亚,如果她闭嘴,殷殷会比较容易睡着。 「我的自尊心被你们一大家子破坏,我决定金盆洗口,再不碰触音乐。」 「我没有破坏你的自尊心,而且我祭出处分,取笑你唱歌的人一律降薪水百分之二十。」他和殷殷站在同一国,强调她的歌声「真的很不错」。 「把实话憋在肚子里的人更可恶。」皱皱鼻子,她笑。 「好,回头我去打殷殷的小屁股。」打死,他都不承认自己是共犯。 相视,他们笑开,她捧起他的手,顺着掌心的纹路慢慢划去。「瞧,你的生命线好长,一定可以活到九十岁。」 「你的呢?」他也翻开她的掌心。 「我的生命线很短……」果然,她的生命线很短,不到三公分便断章。 「谁说很短?」 他起身,到她的化妆台抽屉东翻西翻,然后躺回她身边,抓过她的手,用眉笔替她延续生命线。 「好啦,我们的生命线一样长,我们要一起养育殷殷、一起看她嫁人、一起游遍五大洲、一起回到这里学音乐。」 「没用的,老天爷对我有特殊安排。」看着他赌气的幼稚动作,她摇头,缩回手。 「错,老天爷的安排没我好,你要听我的。」 还是生气,气她出生时,老天爷太匆忙,忘记替她把生命线画齐。 「世泱……」 他不说话,她轻叹息。 「世泱,不管能不能活到九十岁,我发誓,会把一天当作一年过,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分钟。」搂住他的手臂,靠在他胸口,那颗稳稳跳动的心脏呵,一声声,声声说爱。 这话教他怎么接?他自以为能力强,天下事都在掌握中,哪晓得,她的生命不由他掌控! 他没理她,她又说话:「世泱,别气,我不是故意不想活下去。」 轻轻拉扯他的袖子,她讨好的表情伤了他的心。 用力抱住她,用力向上苍抗议,他不喜欢他编排的结局,他要自己改写剧情。 「你会好起来的,我发誓,我要把你治好。」 纪亚定定看他,满心满眼的忧虑。 怎么办?她以为他被说服,以为他能接受现实,以为他乐意陪自己创造短暂的耀眼光芒,可是…… 「世泱……」 「不准说服我,我说要救你,就一定会成功!」 纪亚不讲话了,手臂悄悄滑过他的腰,扣住、圈紧,怎么办呢?这个不服输、不认命的男人呵。 你说你好孤独 日子过得很辛苦 早就忘了 如何寻找幸福 太多的包袱 显得更加无助 在没有音乐的时候很想一个人跳舞 摘自梁咏琪的凹凸 她用五音不全的难听嗓音唱歌,他没发笑,只是怔忡。 他孤独,是她教会他寻找幸福,偏偏她又让他那么无助……怎么办?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昨天,他们没去划船,殷殷准备好野餐,上楼找爸妈时,发现纪亚在世泱的臂弯里睡着,两行清泪滑过,晕上他的胸口。 今晨,纪亚喝下精力汤,世泱带着新聘厨子做的餐点饮料,浩浩荡荡地,一群人分乘两辆车出发。 怎么一个家庭出游,会搞出浩浩荡荡? 他们带了两个摄影师、家庭教师、厨娘,和管家太太一起出门。纪亚说要把每个快乐桥段都拍摄起来,将来世泱、殷殷看着影片,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幸福场景。 「这里很漂亮,有机会的话,我很想再来玩。」摄影机里,殷殷说完话,轮到世泱。 「风景很美、气候很美,但都没有我身前的睡美人美丽。」拉拉纪亚身上的毛毯,他将她在怀中收得妥善。 「我还没睡着,你不可以批评我懒惰。」纪亚抗议。 「再三分钟,你就睡着了。」世泱的大手盖在纪亚眼上,惹得管家、摄影师全数笑开。 「不会,我精神很好,喝完精力汤,果然精力无穷。」拉开他的手,纪亚对镜头微笑。 「真的吗?」殷殷问过纪亚,不等她给答案,又跑到新厨娘身边问:「阿姨,你有没有带精力汤出来?再给我妈妈喝一点好吗?」 「精力汤很好,但不能常喝。」厨师笑笑,拿出自制的有机果冻给殷殷。「吃这个好了。」 殷殷拿果冻,回到纪亚身前,「妈妈多吃点,有了体力,我们就去划船。」 「好啊!」 纪亚合作,张大口,将果冻送进嘴里,下一秒,她高举双臂,「当当当当!我变成大力水手了,走吧,我们去划船。」 「别勉强。」世泱在她耳边低语。 「现在不勉强,要到什么时候才勉强呢?走,我们陪殷殷去划船。」拉拉世泱,她要他扶自己站起来。 世泱没扶她,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殷殷,我们走!」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船上,殷殷和摄影师坐一边,世泱坐另一边,纪亚则是裹着毯子躺在他身前,货真价实地,他成了她的活动床垫。 看见他两道浓眉连成串,纪亚笑笑,用指头为他梳开。「晚上用润发乳洗洗,都纠在一块儿了。」 拉开她的手,他无心玩笑。 「开心点,别忘记殷殷有多敏感。」纪亚说。 挤出笑,不自然,世泱问:「要不要喝点能量水?」 「你忘记了,三分钟前才喝过?糟糕,我病好了,却发现你得老年痴呆症,怎么办?」 「到时换你来问我,要不要喝能量水?」闷着声,他不爱她的玩笑话。 「我们约定过,要开开心心过日子。」纪亚提醒他。 「我开心不起来。」 「你真是个不合格的家属,很多人为了怕病患担心,往往隐瞒病情,还在病人面前扮老莱子彩衣娱亲,你怎么可以绷个脸给我看?不怕我误会你不想照顾我,觉得我的病烦人?」 「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 是啊,她怎不知道,他老用手指圈住她的手腕、腰围,量量她有没有又瘦了半公分,他从不抱怨生机饮食多难吃,还对旁人做推广。 自视甚高的大男人,为了她,改变性情,跑去和陌生人打交道,一心从旁人身上挖到资讯,好助她的病情走过危机。那两位生机饮食的新厨师不就是这么来的? 「别担心,我感觉很不错,有机饮食大概真的管用。」 她只给出一点点小希望,他便认真起来。「我听说生机饮食治好很多癌症病患。」 「世界到处有奇迹对不对?」 「你相信奇迹?」 「当然相信,上天把我送到你身边,就是最大的奇迹。真好,我遇见你;真好,你抢走我的行李,让我不得不走入你的生活;真好,我有个双胞胎姊妹为我留下机会,让我和你接近;真好,你爱我如同我爱你……」 她一句句「真好」,教他红了眼眶。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她豁达、他牵挂?怎么可以她怡然、他纠心?老天对她太好、对他太差,他要严重抗议,抗议她不能太好命,抗议她必须用长长的五十年偿还他的真心。 「拜托你一件事。」她软声求。 「你说。」 「如果那天来临,你抱住我,像现在这样,好不好?」 他答不来,这个坏女生,总是不理会他的誓言,他说过了呀,他要救活她,他早已亲手在她掌心画出生命线。 他不说话,她叹气。看看蓝得耀眼的天际,连半朵云都没,这样的世界怎藏得住阴影? 「要是,我老得走不动了,你愿意像现在这样,抱着我到处走?」 她的重新假设,让他有了开口意愿,「我会。」 「万一,你的体力不像现在这么棒呢?」纪亚喜欢听他讲话,不喜欢他沉默,于是顺从他心意,往他要的方向假设。 「我去练肌肉体力。」 「怎么练,你总会老。」 「再怎样,我都有力气推轮椅。」一句一句聊天,轻松气氛重回。 「你不能学坏菲佣,把我推到公园里丢掉,谋夺我的存款。」 「你有多少存款值得我这么做?」他失笑。 「不少,我有三百多万。」 「这么『多』钱,真了不起!」他说的分明是「了不起」,口气偏是不屑鄙夷。 「不错了,去查查我这年龄的女性,有多少卡奴。」工作事业和存款,是她的强项呢! 「我在你这个年龄时,已经主持三家公司。」 「你不能以自己做标准,并非每个人都是奇葩。」 「你在夸奖我?」悄悄地,他和她十指相扣,他认定这个动作能让自己扣住她的生命。 「不,我夸奖自己,我不是奇葩但我是菁英。」 世泱大笑,这个女人……他怎能同她争辩? 手向上抬,她握握扣住自己的大手,轻抚。「我好喜欢听你的笑声,可不可以……」 「不可以。」他一口气拒绝。 「你又知道我要求什么?」 「我知道。」他说得笃定。 「说说,看我有没有猜错。」 「你想求我,笑着送你离开我的世界。不要,我不确定那里安不安全,是不是像你说的四季如春,也许那只是一大堆混人编出来的鬼话,我不会笑着送你去,除非……有我在你身边。」 手僵了僵,半晌,她说:「你没有权利看透我的心情。」 「不是权利,看透你,是我的本能之一。」 「你这样,教我怎么能够放心?」 「那就别放心、别放手、别离去。」 「我们永远都讨论不出相同看法的,对不?」 「对。」 他明白对她生气不仁慈。望天、望湖,他固执骄傲,他的世界,他来控制,她的生命,他一样要控制。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汗水淋淋,她痛得弓起身,缩成一只小虾米。 医生的药,效果越来越差,纪亚经常痛醒,每天她在他怀间入睡,痛醒时,他的口袋有药、手边有水,他给她药、抱着她,安慰。 擦去她的汗,替她换去湿衣裳,世泱将她背在身上,像小婴儿似地,哄她、轻轻摇晃。 「再忍耐一下就不痛了。」 声音温柔,心思纠缠,他宁愿痛在自己身上,也不要她缩成这样。 「你唱歌给我听,我就不痛了。」头垂在他颈边,纪亚咬牙忍痛,不想他担心。 「还能调皮?」 世泱来回走着,听说摇摆身体,会让人精神放松,所以小婴儿要睡摇篮,纪亚要倚在他背后。 「唱嘛,你唱歌很好听。」 「不要。」 「唱一小段。」她在他耳边呵气。 「不要。」 「拜托……我想听……」转动头,长发磨蹭他颈间。 好吧,唱了,为她的拜托,为了完成她的「想要」。 我是多么希望遇见你 或许我在等你解开所有秘密…… 在我胸前 无情的伤已经痊愈 终于隔离恼人的情绪…… 千万个光年 终于传到我的心里 天使也哭泣 谁预见了悲剧 摘自谢霆锋的天使 她是天使,治愈了他的寂寞,却送给他悲剧,怎么办?谁来帮帮他,他不想放弃…… 「我不痛了。」她说。 「真不痛?」 当她不痛,成了他最后的祈求,他的心失去希望? 「嗯,不痛。」 「要不要睡一下?」 「如果你不累的话,我们聊聊天?」越近末途,她越发现,还有无数话想对他说。 「好,聊天。」 世泱拿起被毯,披在后背,连同纪亚,将她纳入温暖范围,被子在颈处打个结,他重新将她背起来,慢慢走,走出房间、走出大门,走近她最喜欢的荡秋千。 「你这样,很像乡下妈妈。」 「我喜欢背你。」喜欢负担她,喜欢她是自己的责任。 「我也好喜欢让你背,我们一直走下去,好不好?」勾住他的颈,这个男人呵,她要爱他,一世一世一世再一世…… 「好,我们一直走下去。」放弃秋千,他负着她往马厩走。 「其实……」纪亚顿了顿。 「其实什么?」 「我不勇敢,我害怕死亡,怕死后上不了天堂,也怕阴间路一个人独行……」 眉头紧了,他不说话,泪水从眼眶间滑落。 「我怕鬼,刚上台北时,常在深夜被声响惊醒,我紧闭眼睛,怕一不小心,看见鬼魂对我狰狞。」 他该在她身旁,替她驱逐恐惧的,那个时候,该死的自己在哪里? 「我把佛经压在枕头下,鼓吹自己不害怕,说爸妈会保佑我,我拼命告诉自己勇敢,催眠自己相信,我是最勇敢的女性。」 「有我在,你可以不要勇敢。」 世泱一开口,就教她翻红双瞳。 「世泱……爱上你,我很幸运,不能爱你,是天底下最大的折磨惩罚。」 对他而言,何尝不是? 「我讨厌我的肝,若是有人肯捐肝给我,我愿意拿下辈子的寿命同他交换。」 如果捐肝能解决问题,把他的拿去吧! 「纪亚,我们结婚吧!」他突如其来的决定教她震惊。 迅速地,她直觉反应:「不要,我不拖累你。」 「是我要拖累你,不是你拖累我。」停下脚步,他说。 「不懂。」 「我要和你结婚,倘若你必须比我更早入天堂,请帮帮忙,帮我照顾我的母亲,她是个很好相处的老太太,我要你替我孝顺她,陪她说话、唱歌给她听……」 「听我唱歌,她会疯掉。」她破涕为笑。 「她不会,她会说好媳妇,你的歌声是天籁。」他也笑了。 「她习惯虚伪?」她还在笑,泪却溜进他的领口…… 冰冰的泪水,贴进他的心窝,像利刃,刷过。「不,她习惯夸赞小孩。」 「好,我会奉养她、赚很多钱给她花,并且告诉她,你有多爱她。」轮到她来承诺了,轮到她用自己办得到的方式,爱他。 「在那个世界也要上班赚钱?」 「当然,而且我要当很会赚钱的女强人。」 「这样啊,那我们约定好了,你当我的妻子,替我照顾父母,等殷殷长大,我再去和你会合,一起孝顺两家长辈。」 「嗯。」她笑开。 是他们太天真?分明没了明天,还计画起未来,爱情呵,能为男女做多少的延伸? 「在那里,别只顾赚钱,又把身体弄糟,背你,很累人。」他在笑,是苦不堪言的笑。 「我以为你背得心甘情愿……」纪亚微笑。 「是心甘情愿,不过我更爱牵着你的手,肩并肩一起走。」他愿意为她放慢脚步,愿意陪同她的节奏。 但愿……但愿下一段路途,他们心手相携,走得又长又久…… 「世泱。」 「嗯?」 「我好爱你。」 「我知道。」 「我要在你身上做记号,预定你的下辈子。」 「好。」他允。 「我要爱你,爱到天长地老。」 「可以。」他同意。 「我不许别人同我抢你,你是我一个人的。」 「没问题。」他承诺。 「我死后,你可以爱上别的女人,但不能比爱我更深。」她无法不要小心眼。 这问题,他没回答,因为他的爱全给了背后的女人…… 她的脸靠在他颈间,她微弱的呼吸喷在他耳背,他还有多少时间,能背着她、负着她,走过属于他们的世界? 纪亚缓缓闭上眼睛,缓缓垂下手臂,累了,她总是累……入梦前,她听见他的叹息,那声无奈,敲动她的心弦…… 第八章 婚礼在秋季进行,席开百桌。 纪亚的叔叔伯伯等亲戚到了,世泱各地的员工属下到了,村里的邻居朋友、殷殷的各科家教统统到齐,他要为她举办世纪婚礼。 天未大亮,主厨师傅已热锅,亲友们也纷纷起床,为今日的婚礼精心打扮。 世泱轻手轻脚下床,昨夜纪亚痛了两次,闹到五点,好不容易才睡着。 「世泱。」 他很小心了,怎么纪亚还是被吵醒? 回头,迅速回到她身边,亲亲她的额,「怎不多睡一会儿?」 「太兴奋啊,终于有人肯娶我。」她幽默。 他抚抚她苍白脸庞,怎么办?他费尽心思养,还是把她养得骨瘦如柴。 「我下去帮你拿精力汤。」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拉住他,她不让他走。 「什么好消息?你怀孕了,要带着儿子嫁给我?」他努力让自己开心。 「没有那么好,不过今天是第一天。」 「第一天?」 「医生说我只能活六个月,昨夜,是六个月的最后一天。我赢了,赢了权威医师,成功挑战他的预言。」 「嗯,你赢了第一次,从现在起,我们要继续缔造佳绩,赢过一回又一回。」 「说不定,我们真的会赢。」首度,她对自己有信心。 世泱抱起她、转三圈,这是文家的独门奖励品。 「我有信心,我们会一路赢下去。」 世泱抱她进浴室,挤了牙膏替她刷牙,一手刷她、一手刷自己,泡泡沿着嘴角流下来,她对他笑,他同时笑出两排白牙。 就说是大喜,瞧,纪亚多神清气爽,古人说冲喜,绝对有其道理。 「我帮你洗脸。」世泱说。 打湿纪亚的脸,挤出洗面乳,搓出泡泡。轻轻地,泡泡晕上她的颊;轻轻地,他的手在她脸庞划圈圈。 「我也帮你好不好?」 「好。」他弄湿自己,把搓出来的泡泡分她一半。 纪亚两手在他额间滑开,她爱他眉头舒展,爱他眼底惬意。 「你的眉毛又浓又密,注意哦,别把它们拢起来,那样子很忧郁,我来把它们分开。」她的手指在他太阳穴附近往下压,压出一张无奈笑脸。 「你的唇宽宽的,很适合接吻,千万别把它们抿成一直线,这样看来……很寂寞……」 不理会泡泡在脸上,他的唇凑上她的唇,相接连。「有你和我接吻,我就不会寂寞、不会抿成一条线。」 纪亚捧起他的脸,细细审视,「真糟,这张脸教人看几千次,都不厌倦。」 「那就别闭上眼、别转开身,一直一直看我。」 「好,我一直一直看你,老公……」真好听的称谓,老公、老公……这么帅的老公是她的了! 「我帮你洗脸,洗五十年好不好?」额顶上她的,耳鬓厮磨。 「好,你要洗轻一点,别把它拉出皱纹。」捏捏他的耳朵,他有双福气的长耳垂。 「就算上面有两万条皱纹,你还是我心目中的大美人。」不擅长甜言蜜语的他,成了口蜜男人。 「那我也要帮你洗,一边洗、一边数你脸上的沟纹,回想属于我们的美丽青春。」 「我要告诉孙子孙女,他们外婆有多可恶,教我悬了心,生生世世。」 「我的说法不一样。我要告诉他们,能把你悬在心上,是我生生世世的幸福。」纪亚说。 还能说出比这更好听、更教人动容的话语?不能了,爱她是他最大的幸福。 一个脸洗得两人全身湿透,若不是门外传来敲叩声,他们大概会继续玩下去。 抱起纪亚,回到床边,世泱开门,厨娘煮好养生粥和精力汤端上楼。 接手,他把精力汤端到纪亚手上,自己也拿了一杯,高举,勾住她的手臂。 「来,我们喝交杯酒。」 她没异议,喝下「交杯酒」,一口又一口。 端起养生粥,挖一瓢,世泱低头找东西。 「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统统有了,吃一口吧,它们在祝福我们早生贵子。」 「我的儿子一定要像你。」纪亚说。 「为什么要像我?」世泱再挖一瓢,吹吹热粥,吹啊吹,吹散热气,吹入爱情。 「我喜欢你的浓眉。」 「它们看起来很忧郁。」他用她的话作反对。让他选的话,他要纪亚生十个女儿,每一个都像她,让他走到哪里,都看得见自己的爱情。 「把它们梳开就不忧郁了。我的儿子要有和你一样的宽唇。」食指划划他的唇,哪有男人,有这般好看的唇线? 「我的嘴唇抿成线,容易寂寞。」有了她,他不寂寞,没了她,寂寞成了影子,如影相随。 「你可以多陪伴儿子,把他的寂寞赶跑。对了,我还要儿子有一头和你一样的卷发。」她的手指插入他浓密发间,拨拨弄弄。 「你批评过它们太桀骛。」世泱握住她的手,滑到唇边,亲吻。 「脾气温顺的男孩子容易吃亏。」在她眼底,像他就是最大的优点。 「说的也是,从来我只占便宜,不吃亏。」最好别像笨妈妈,只会吃亏,不晓得占便宜好处多多。 「你要把殷殷和儿子教养得聪明伶俐,像你爸妈教养你那样。我也会好好照顾天堂里的公公婆婆,等我们各自完成使命,就会重聚、重新谈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 世泱不答话,定定看她,他痛恨这种遗言式对话。 她凝望他,久久……俯首,她喃喃自语:「怎么办……」 泪落入棉被,晕出两圈墨黑。她是女强人,女强人怎能掉泪? 「什么怎么办?」他吻去她的泪水。 「我好爱你,爱得想跟老天抗议。」勾住他的脖子,怎么办啊?多爱他一天,她就多一分不甘心;多拥有他一天,她就更舍不得放手。 「抗议什么?」 「抗议我们相识太晚、相处太少。」 「好,我去写白布条,你觉得用蓝墨汁写怎样?」他在逗她,却忍不住跟着掉泪。 「不要,用红墨汁,看起来比较悲壮。」她哽咽。 她一面流泪一面笑,世泱叹气,把她揽进怀里,轻语:「傻瓜!」 「傻的是你,没人会娶个病新娘。」 错,她没病,是上帝病了,他犯了妒忌病,见不得他们的爱情太炫丽。 「纪亚。」 「嗯?」 「帮个忙?」 「什么忙?」 「殷殷要上小学了,你认真点,多吃东西、养出体力,我们牵她,陪她上学。」 「好啊,我要在她的手帕绣上文育殷,就不会丢掉。」 「那我的手帕,你要绣什么?」 「绣一颗心,包裹我的爱情。」她连想都不想,立即回答。 「多绣几条,我要天天使用。」 「两打够不够?」 「不够不够。」亲亲她的唇,亲亲她的眼帘,他对她的亲昵永远不够。 「要不要也绣两条给老师,讨好他,请他对殷殷诸多包容?」 「不必,教到我们女儿是他莫大光荣。」 「老王卖瓜。」 「卖完这颗瓜,我还要卖下一颗,而且我会越卖越有心得,保证把儿子变成炙手奇货。」 总是,他们谈到未来,就是你一言、我一语接不停;总是,他们说起梦想,意见多到不行,他们好爱偎着彼此体温,说话说不停,他们好爱这样,一句一句,把梦想填满天际。 化妆师来了,两个小时后,带着众人的祝福,纪亚勾起他的手,缓步往前。 这红毯,她要亲自走完。 一步步,小心翼翼,这是她幻想过千万次的梦境,往前一步,一声祝福,她要收集所有人的恭贺和羡慕,嫁给这个伟岸男子。 终于,她对着证婚人说我愿意,她的手指套上他的钻石。 终于,她挽着他,在响炮中再度踩过红毯。 终于,她用尽力气,手抛开,把捧花抛到另一个幸运女人手中。 世泱抱起她,她向所有人挥手,绚烂的阳光、绚丽的婚礼,他亲手解除她的人生遗憾。她知道,她会昂首对死神说:「世间一遭,我学会爱人,学会爱情是生命中最值得的部分。」 「纪亚加油,婶婶相信你会长命百岁。」婶婶冲出人群对她说话。 「我也相信。」纪亚点头。 这一刻、这一分秒,她认真相信,她的婚姻不是散文、短诗,而是隽永的长篇章回小说。 「记住你爸爸说的,碰到困难,咬牙、眼一闭,和它拼了,你一定会赢。」伯母也走出人群对她说话。 「我记住了。」 「世泱,你是好男人,请你好好珍惜纪亚。」伯父说。 「我会的,我会看重她、珍爱她。」 世泱抱起纪亚往新房走。 纪亚笑得灿烂,原以为生命渐渐走入堕落,哪里晓得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春天在她眼前展开,遇见他,她遇到生命的桃花源。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距离婚礼过了五个月,纪亚赢了一百五十次。 她天天和世泱陪殷殷上学,她笑着跟殷殷说再见,然后勾住世泱的手臂,头靠上他的肩,说说笑笑走回程。 回程里,司机开车在后面缓跟,有几次,她居然比肉鸡时期走得更远。 但最近,她一天比一天疲累,疼痛在她身上加剧,药物的帮忙有限。 这次,夜半醒来,她知道不对了,说不上怎么知道的,但第六感告知她,分离在眼前。 摇醒世泱,她问他可不可以帮她洗脸。 他定定看住她的眼睛,然后像明了什么似地,起身,抱起她进浴室。他帮她刷牙、洗脸,他的动作细心,生怕触动她的痛觉神经。 「真好,你没有鼻头粉刺。」他试着招她开心。 她牵动唇角,笑笑。 「你的头发很漂亮,我想当希特勒,把它们剪下来编成毛毯。」 希特勒?她记得,初识那天,她在心底骂他独裁希特勒,哪里晓得,这个希特勒呵,在短短的十一个月间,变成温柔细心的大男生。 挣扎着,她想起身。 「别动,想要什么我拿给你。」 「剪刀。」轻轻地,她吐出两个字。 「等等。」 他起身,在柜子里找来剪刀,交给她,她花了大力道,才把剪刀打开。 这回,他没动作,眼睁睁看她用发圈绑起一束长发,看她吃力地压下刀柄,剪断长发,交给他。 喘气,她抬头望,充满笑意的眼底填入骄傲,她办到了,谁说她的力气比蚂蚁小? 世泱接过长发,连同她的手握入掌心。 「请记得我,不要把我忘记……」泪涌上眼眶,她不想烟消灰灭,不想化为空气,再找不到曾经存在的痕迹。 「谁能忘得了你?你忘记我们有那么多片vcd,你的笑、你的言语,统统在里面收集。」 把她的头压入腰际,忘不了,这辈子、下辈子都忘不了了!闭眼,泪滑下,世泱做不到,做不到欢喜送她进入天堂。 「如果殷殷忘记我……」 「她不会,我会给她做随堂考、月考、模拟考,每三年再做一次大型基本学测,我一定要求她,把你的一言一行,记得牢牢。」 「你在欺负她。」她指控,颊边满溢的,是泪水和感动。 「记得母亲,是生活必备能力,在社会上生存竞争,殷殷不能缺少这种能力。」他胡言乱语了,只因幸福将尽…… 捧起她的脸,亲亲她的眉眼,是这个女人呵,教会他爱人,是她带领他品尝生活另一种风味。怎么能,他尚未做完学习课程,她便要撒手走远? 「我爱你。」爱他的脾气态度,爱他的细心温存,连同他的希特勒,她一并爱了进去。 「我也爱你。」爱一生一世不够,他要爱她几千世纪。 「可不可以替我化妆,把我打扮得美美?」 「可以。」 他抱她走出浴室,为她换上新购的白色洋装,平口领子上,钉上几颗小星辰,大大的蝴蝶结斜在腰际,裙摆间层层叠叠的波浪,烘托出一个绝尘仙女。 坐在镜前,她平静笑着,泪水也安静淌落,「媳妇要见公婆了,你得把我弄得漂漂亮亮。」 世泱没答话,拿起梳子,一梳二梳,梳不顺他的心,理不来他难平情绪,泪水往下滑,落在纪亚脸颊,和她的泪……结发…… 「真坏,你的眼睛在下雨。」 「你看错了,那是冰山融化。」他的地球将要毁灭。 纪亚成串泪水滴滴答答,眼泪模糊了视线,伸出手,抓住他、抱住他。她害怕,害怕这秒钟,她失去知觉,再感受不到他的体温。 拭去她的泪,抹去自己的湿意,拥她入胸,他愿用自己的心跳代替她跃动。 「终会雨过天晴的,对不对?」她问。 对,会雨过天晴,只是那片晴天和之前的已然不同。 怎么办?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痛恨自己不是上帝,不能为她添岁增寿。 「世泱……我冷……」 「是天气变糟了。」他也冷,一寸一寸。 抱她上床,世泱用厚厚的棉被,一层层将双人包裹。 真的,是天气变糟,和她将要离去没关系,搓搓她的手脚,他用体温温暖她逐渐僵冷的身子。 「再抱紧一点。」担忧惊惶全数涌上。 「好。」他圈紧她,更紧、更紧,她害怕、他焦惧。 「你在哪里?我感觉不到你……」她的声音渐渐转低。 「我在这里,没有离开。」他亲她、吻她,在她脸上每个地方,他的泪和着她的,濡染悲怆。 「跟我说话,好不好……」纪亚轻吟。 「好,我来说话。第一次看见你,我气坏了,我想你怎么这样厚脸皮,胆敢回到这里?然后,你告诉我,你叫余纪亚,纪亚……你是上天给我的恩惠,他把你送到我身边,教导我,爱情和幸福密不可分。 虽然你要走了,但你给我的不是短暂情缘,而是长长久久,我不知道爱上一个女人可以这般快乐,不知道天地间本来就有一个正确的女人,值得我花一辈子的时间追寻等候,我懂了,我的纪亚……」 她没说话。 他要失去她、马上就要失去她了!天呐,谁来帮帮忙,帮忙将她留下?一天也好、半小时也好…… 「余纪亚,请你记得,你是我的女人,把我看清楚,记好我的模样,这辈子、下一世、再下下一生,我是你的爱人,你不可以错认。」 她慢慢闭起眼睛,抓住他的手失却力气,她是停了电的洋娃娃,不笑不说不动作。 「你听得到我对吧?我来说话,你好好记住我的声音,下次再碰面,要知道我是最爱你的男人……」 世泱脸上的毛毛雨转眼成滂沱大雨,拥紧她,他要说话给她听,他还有太多话未对她说分明。 「你说喜欢向日葵花、喜欢它无尽的生命力,前几天,我在后院新整出的花圃种下向日葵种子。昨天,园丁告诉我,有几颗冒了新芽,我想它们会抽叶开花,然后一日日,追逐太阳奔跑,就像你,追逐着目标往前奔驰。 这个夏季,我们一起腌渍的木瓜丝还躺在冰箱里,厨娘说吃那个对你的身体不好,早知道不管吃不吃,身体都好不了,我应该在你提议的那天晚上,偷偷挖出一碗,和你在秋千上品尝。尝尝它的滋味像不像我们的爱情,甜甜酸酸,有缱绻、有心酸。 替我们剪辑影片的摄影师问我,你是不是影星,我说你不是,他叹气说真可惜,要是你去当偶像明星,现在哪有萧蔷和林志玲!我笑着告诉他,你跳舞不行,唱歌会吓死千万只蚂蚁,他要我去找找,哪个偶像唱歌能够听! 昨晚我和园丁研究过了,他说我们的土壤可以种植天堂鸟,说今天要去买一批。殷殷好开心,她说要看看天堂鸟的翅膀够不够硬,能不能替她背起一大堆的梦想。还有,你最喜欢的油菜花,园丁也要帮我种上几畦……」 他不断说话,说得天空浮起一抹鱼肚白,说得晨曦露脸,枝头小鸟啁啾吵嚷,欢喜着新的一天开启。 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应该充满希望快乐,不该感伤忧郁。 结局 门敲两声,世泱没回应。 又敲两声,他仍自顾自说话。 然后门开启,端着精力汤和五谷馒头的管家妈妈领殷殷进门。 她们走近,看着纪亚和世泱,管家妈妈恍然大悟,背过身,泪水翻下。 殷殷拉拉纪亚,小声说:「妈妈,不要睡了,起来喝精力汤,这杯精力汤我有帮忙哦,管家妈妈说我是能干的小帮手。」 纪亚没睁开眼睛,世泱还在说话,他还有很多事没说,他要一件件说、一件件提,直到她牢牢记在脑袋才行。 「妈妈不喜欢精力汤吗?那我们吃五谷馒头,一口,一口就好……」殷殷把馒头放到纪亚嘴边,软声哄着。 殷殷不是笨小孩,她隐约知道不对劲了,声音带上哽咽。 「妈妈,吃一点嘛,吃完你就有体力,不会想睡觉,妈妈,吃一点点就好,好不好?」 馒头一块块,她塞进纪亚嘴边又掉出来,殷殷越塞越心慌,她的手在抖,她的心脏狂跳,不是的,妈妈只是睡着,睡得太沉。 「妈妈,你乖,先吃一点点再睡。」从啜泣到哭嚎,殷殷不放弃喂纪亚吃东西。 管家看不下去,抱住殷殷,不顾她的反抗挣扎。 「小姐,你不能哭,你要说些好话,让太太走得安心,不然她会很痛。」 「医生开了新药,妈妈说新药很好,她不痛了。妈妈叫我要好好照顾爸爸,像他照顾我一样。我答应了,妈妈就不痛了呀!」 「好小姐,别哭、别哭啊!」管家用力抱住她。 但……怎能不哭?生离死别,人生至恸……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八年后。 天堂鸟长得很好,园丁伯伯简直是神仙,几年来向日葵园、油菜花田和天堂鸟园,开得精采灿烂。 黄昏,太阳把少女的影子拉长,她一蹦一跳,跳到天堂鸟园边的墓园。 在那里,比她更早,一个颀长身子伫足,微卷的鬓角处掺杂几丝花白,鱼尾纹划过眼角,形成些许风霜。 少女勾住父亲的手,小小的头倚在他肩上。「爸爸,你又来看妈了。」 「嗯。」男人坐在墓前,把带来的木瓜丝分一些给女儿品尝。 经过几年经验,他做的木瓜丝,味道比外面卖的好上几分,酸酸甜甜,那是爱情,也是他和纪亚不断的情分。 「妈妈,爸爸很担心你在天堂被坏男人勾引,你有没有洁身自爱啊?有没有面对帅哥临危不乱?爸爸对你可是忠贞不二呢!村里多少阿姨、阿婆想介绍女生给爸爸,爸爸连看都不肯多看。」 「殷殷。」他阻止女儿的话题。 「是是是……妈妈,我不说了,爸爸在瞪我,等一下他不爽想打我,你又不能跳出来救我,识时务者为俊杰啰,我们来说说别的。今天,我的数学考九十八分,理化考一百,老师夸我有天分,我将来想念妈妈的母校,和妈妈一样成为台大人,你觉得好不好? 中文老师今天问大家,鹣鲽情深是什么意思,同学说一对夫妻相亲相爱、白首偕老,叫作鹣鲽情深。我举手告诉老师,他是错的,就算不能共度白首,只要两颗心相系,便叫鹣鲽情深,老师居然说我错了,可不可恶? 于是,我告诉她,妈妈去世八年,爸爸从未忘记过她。妈妈生日的时候,我们吃蛋糕;他和妈妈认识那天,我们开香槟、看妈妈的vcd;结婚纪念日当天,我们全家人开庆祝party。 有一次我闹情绪,我问爸爸,妈妈不在了,做这些有什么意义?他拉起我的手,贴在他的胸口,告诉我,谁说妈妈不在,妈妈在里面对你招手。 妈妈在,妈妈一直都在,在我们心里、我们脑海里,我们对妈妈诉说心事,妈妈用笑容抚慰我们的心,这样的夫妻,谁说他们不是鹣鲽情深?」 殷殷看一眼父亲,他没说话,但笑纹刻在唇边,他爱妈妈,不需言语说明。 「妈妈,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昨天,第一次,我月经来潮,我吓一大跳,临时没反应过来,居然躲在厕所里尖叫,爸爸听见,硬要撞门进来。我都吓坏了,他还撞门吓我,真气人! 我拼命告诉他没关系,他就是听不进去,我要他找管家妈妈来,他也不听我,结果我们僵在那里,谁也不让步。到最后,我只好骗他,要是他再不去找管家妈妈,我会痛死在马桶上面,儿童福利联盟会控告他虐待未成年少女,我只好哭着到天上找你。 爸爸被我弄得哭笑不得,只好去请来管家妈妈,我们在房里讨论怎么处理,爸爸在我的房门外走来走去,好像我不是月经来而是要生小baby,妈妈,你说扯不扯?」 世泱笑了,同样的事,纪亚对他说过,但不管有没有纪亚的经验,他都做不出正确反应,这叫作天下父母心。 殷殷转头,向父亲提议:「爸爸,去采几朵向日葵送给妈妈吧!」 「又要对妈妈说秘密?」每次都用这招打发他,世泱莞尔。 「是啦、是啦,这是我的隐私权,你不准偷听。」 顺从女儿的提议,他绕到另一头采花。 看父亲走远,殷殷压低声量说:「妈妈,今天有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来找我,她问我记不记得她。我没说话,只是望着她、想念你。妈,她才是我的亲生妈妈对不对? 虽然当时年纪小,但我记得她有多讨厌我,她绝不会像你一样,把我紧紧抱在胸口。 我还以为她会扑过来,用眼泪鼻涕打动我,拼命解释自己抛弃女儿的原因,没想到,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我,然后坐上计程车离去。真是的,害我有点小伤心。 不过没关系的,我永远记得你说过,你有多爱我,有你的爱,我心满意足。妈妈,爸爸快过来了,这是秘密,不可以告诉爸爸哦!」 「说完了?」世泱走近问。 「说完了,我把妈妈让给你。」摆摆手,她背起书包进屋。 世泱面对墓碑,把手上的太阳花一朵一朵插进琉璃花瓶,他把金黄夏季送给她。 「纪亚,那丫头越来越像你,她遗传到你的聪明,年年考第一,她说她要上台大,当你的学妹,我没有异议,随她高兴。 我一直以为你的死会带给她抹灭不去的阴影,没想到,她受你的影响比我所想的还要大。你刚离去那年,她常在半夜跑进我房间,搂着我的头,轻拍我的背,告诉我别害怕,她会全力照顾我。天!我居然变成一个六岁孩子的责任,该不该汗颜? 因为殷殷,我振作了,比我预估的伤痛期还短,从不相信宗教的我,决定相信除了地球,还有另外一个四季如春的世界,相信你在那里做好准备,迎接我移民,重新开启我们的爱情。 有件事,我考虑很久,到底要不要把你不是殷殷亲生母亲的事告诉她?也许是私心,我认定你是殷殷的亲生母亲,不希望事实被揭开,你是不是也同意我不说?好吧,这件事就当作我们的小秘密,再不传给第三人知道。 殷殷在叫我,是肚子饿想吃饭了吧?她最近饿得快,青春期到了,我先进屋,明天再来看你。」 世泱转身,慢慢往回走,未进屋,殷殷先迎上前,勾住他的手臂,一起进屋。 这对父女,爸爸有爸爸的秘密,女儿有女儿的秘密,只有妈妈,同时拥有两人的秘密。 结局 靠近德国与荷兰边境的科隆,是莱茵河沿岸最大的城市,而传说已经盖了八百年还没完工的科隆大教堂,是人间最接近上帝的地方。 世泱站在米兰圣母像前,手牵心爱妻子,那是纪亚,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 「要祷告吗?」他轻声问。 「要。」无神论者余纪亚,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有佛寺庙宇、教堂圣殿,都要跪下来祷告,她感激每一位上帝神明,虔诚地谢谢他们留下她的生命,让她二十年来,拥有世泱和他的家庭。 松开她的手,世泱双手合十,同她一起祷告。谢谢圣母,让他们度过人生最艰辛时期。 艰辛?可不是,他几乎忘记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几次,他以为自己失去她了,好几次连固执坚持的他都准备松手,但奇迹地,她活下来了,一次一次。 偏头,望望世泱,她的生命中有很多奇迹,从认识世泱开始,奇迹不断降临。 她认识爱情、战胜病魔,她找到手足姊妹,甚至为世泱生下一个儿子,她的情况连医生都不敢相信,一个癌末病患,居然度过病危期,并结婚生子,简直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多简单的四个字,怎道得尽辛酸?为了她的病,他的泪水几乎流尽;为了她的病,他失眠成习,往往夜半她一翻身,他马上坐起来、拥她入怀。 他记股票的能力弱了,记她吃药的时间却精准无比,他不是医生,却看得懂血液报告里的每个数值所代表的定义,他吃有机餐吃到变成营养师,有本事测出她少吃了哪一项矿物质。他把所有的精力用来对抗她的疾病。 你说,这样的毅力,他怎能不赢? 所以她谢天谢神,感谢枕边人,新生不是她的努力,而是他的心机费尽。 「到外面走走?」世泱问。 「好。」纪亚起身,勾住他的手臂,半靠在他肩膀,他是她的天,这是几十年的认定。 走出教堂,纪亚仰头看,哥德式建筑总是教她一看再看,忍不住赞叹。 「小勤昨天打电话,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国。」世泱说。 小勤是他们的儿子,今年暑假过后,刚上大学,他是个聪明家伙,有他老爸的桀骛卷发、浓眉和薄唇,但他既不寂寞也不忧郁。 「你怎么回答他?」殷殷、小勤,她有对殷勤儿女。 「我说,等我们把海德堡、慕尼黑、斯图佳特……全逛够了再说。」这是他对她的承诺,他要带她走遍世界各国。 「他一定要尖叫了。」小勤常说他们是最不负责任的父母亲,世泱则回他一句,这辈子,妻子是他唯一的责任,其他人……再议。 「没错。」 尤其他把一部分事业转移到儿子名下,要求他学习打理之后,尖叫经常是他们父子的对谈模式。 「他才十九岁,别对他太严格。」纪亚提醒。 「是你说要给孩子一把锄头,别给他黄金果园。」他记住她说过的每句教育格言。 「你何止给他一把锄头,你是把整台推土机都丢给他了!」他啊,重女轻男,对殷殷是百般宠溺,对小勤是诸多要求。 「不好吗?他这个人是越要求越有出色表现。」 没错,小勤的确是怪胎,越磨越见出类拔萃。 「殷殷也打电话,她说她快疯了,想去整型。」噗嗤一声,纪亚笑弯眉,他们有一对怪胎儿女。 殷殷研究所毕业后,进入父亲的旅行社工作,无奈长相太美艳,常被当作花瓶对待。 她说她想当女强人,对爱情不屑,但爱情总是不请自来,她对自己的容貌烦到极点,好几次闹着要去整型,她老爸不准,说她要是整得不像老妈,就剥夺她的继承权。 殷殷大喊不公平,批评老爸重色轻女,世泱由着她喊叫,反正有钱的才有发言权。 「她敢,我就停掉她的金卡,剥夺她的工作权。」没办法,谁教他爱女儿那张脸,那张酷似老婆的脸蛋。 「你真是希特勒。」他的希特勒性格没改变过,从年轻到现在,恐怕未来还是一样。 他不介意她的批评,反正她很清楚,他对她不希特勒就行。 「纪亚。」他抓起她的手背,放在嘴边亲吻,她是他的珍贵,是他永远的宝贝。 「嗯?」 抬头,她望他,他有白发了,双鬓间染出雪花,但她仍然爱看他,千回万回。 「我们快五十岁了。」他站定,拢拢她松开的发丝。 「是啊,到了该喝欧蕾的年龄,明天去买,一人一瓶。」她微笑,她的笑仍然青春年少。 「我们约好要活到九十岁。」 「我没忘记。」 「你是个重约定的人吗?」 「我是。」 「那我们还有四十年时间。」 「四十年……好像多到用不完。」她叹气,再拥有四十年,不再是不可能任务。 「还有那么久的时间,我想,我不能继续阻止你和巧菱见面。」 这些年,巧菱和克礼想尽办法和他们搭上线,他始终不愿意。他不是小心眼,他是考虑太多,担心殷殷、担心纪亚、担心巧菱再次出现干扰他的世界。他的生活好不容易才秩序重整,他害怕,她一出现又带来哀悲。 「你想开了?」她讶异。 「我有点迷信,生怕她出现,改变我现有的一切。但我不该为了自己没道理的恐惧,不让你见亲人。」 希特勒也会恐惧?真是天下奇闻,但她相信,信他说的每一句。环上他的腰,靠入他的胸前,她爱他,千年万年…… 「别怕,连疾病都带不走我,还有什么力量可以把我从你身边拉开?我们约定的不是一生一世,而是永恒。」 永恒?说得好,他们约下永恒,他不该心存恐惧,他该放下担心,他相信她是个守诺女性,相信她口中的永恒是天长地远…… 世泱亲吻她的额头,在这个最接近上帝的地方,有上帝为他们作见证,证明他们的爱情早已烙印上永恒…… 【全书完】 编注: 欲知关允淮与赵以瑄的感人情事,请翻阅棉花糖系列575『爱情温度』系列四之一《悲恋零下13度c》。 欲知姜霁宇与蒋匀悉的感人情事,请翻阅棉花糖系列585『爱情温度』系列四之二《暗恋冷藏5度c》。 请继续锁定『爱情温度』系列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