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 第一章 午后,偌大的逢郡王府仍沉侵在懒洋洋的休憩气氛中。不过对于必须随时准备应付主人膳食、一屋子吃喝的厨房下人来说,这会儿可没有他们休息的时间。 灶火烧着,身形雍肥的郡王府大厨正疾言厉色地指使所有人动作加快。于是一屋子洗碗的、切菜洗菜的,或手边做着各式杂事的下人们更加紧张忙碌了。每个人都怕稍不小心就被厨房的暴君盯上,甚至被痛骂一番、痛打一顿──昨天仅只因为没注意让柴火烧太旺的阿荣,被揍的半边脸到现在还肿得老高;还有前天的小杨、大前天的小月、珠花……他们全都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训。总之,被派在这里工作的人都不敢有一丝懈怠,就怕做错事讨来皮肉痛。 而这时,程厨子趁着骂完人,终于转回灶炉前查看他已经蒸煮了一刻钟的点心。其中一名站在长桌旁切菜的尖脸下女,刚好瞄到了正吃力地抱着一捆柴走进来的小丫头,她马上暗示地对她左边的人拐拐肘。两个人很快互看了一眼,脸上同时现出不怀好意的神情。 被柴炭弄得脸黑一块、灰一团的丫头,费力加紧脚步往灶旁移动,而尖脸下女就在看准她要经过时,恶意地将自己的脚往后一伸── 原本她预料丫头会被绊倒出丑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反而是她伸出的右脚突然遭到一记拐踢,她痛叫出声。 「啊!」她下意识缩回脚,气急败坏地转身要找踢了她的人。 不过,一屋子的人已经被她这一声大叫弄得全停下手边事看向她。就连程厨头也转过头,满脸狰狞地瞪向她。 「妳在干什么!」程厨头的怒声从齿缝间迸出来。 春月本来已经要跳上去揪住那敢踢她的丫头──除了她还有谁──但被程厨头的声音一吓,猛回过神,这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她,尤其是程厨头。 她又惊又惧。「啊……我……厨头……我没有……」结巴地否认。 「谁叫你们偷懒的?还不快做事!」程厨头的炮火突然射向其他人。 众人一阵心惊胆跳,赶忙回头忙自己的事,不敢再看。 「还有妳!」没放过这让他分神错失最佳起锅时机的春月。「今天没把五个水缸的水挑满,不准休息!」 春月的脸一青。想到角落那五个平常要两个人花半天时间才倒得满的水缸,她简直快昏了。 「厨头,我……因为刚才有人踩了我一脚,所以不是我……」不甘又真怕要自己一个人做这件苦差事,她大起胆子要申诉告状。 可恶的臭丫头,竟然敢陷害她!她不禁暗朝那个若无其事背向她在堆木柴的丫头瞪去一眼。她一时也没想到那丫头怎会识破她的诡计,还能不慌不忙地回报她一记,此刻她只想把那丫头揪出来。 程厨头根本没空听她找借口,只恶狠狠一哼,转过身开始处理那一锅糕点。「他娘的!谁再给我废话,我就砍谁!」 所有人不由自主全把头压低,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就连春月也不敢再多说,她咬着牙,又恨又委屈地一跺脚往厨房外冲去。 一时之间,厨房里除了程厨头嘴里不断冒出的咒骂声、摔锅声,和大伙儿勤快的做事声外,再也没有其它多余的声响。 ***bbs.***bbs.***bbs.*** 夜晚,月上树梢,整个郡王府已经点上了灯烛。 忙过了晚饭时间,大宅后的厨房也终于逐渐静下来了。掌管厨房的厨头一回去休息,除了得留下来收拾善后、顾灶火的人,其他的人全溜了。 只见一名头发、衣服和脸上几乎全沾上炭灰的丫头还坐在厨房下人用饭的大桌最尾端,捧着碗,细嚼慢咽地吃她的晚饭。 和白日相较,这时的厨房很冷清,但也是她难得能好好享受一餐的时刻──她吃饭喜欢慢慢来,可早饭和午饭却没办法让她这样,所以这个时候她宁愿让其他人先走,她则留下来收拾厨房及慢慢地吃饭。 「砰!」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乍响,接着是尖咒声。 扒饭的动作停也没停,她继续吃着她的饭。 一阵带着怒气的脚步朝她走了过来,然后停在她身后,接着一个巴掌用力甩向她── 「臭丫头!都是妳害的!」尖锐的骂声也劈头落下。 像后头有长眼睛似的,一脸灰炭的丫头在春月的巴掌甩上她之前,已经快一步地捧着她的碗勉强避开。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又退后一步,面对着没打到她,一脸又惊又怒的春月。 「春月姐,妳在说什么?我怎么会害了妳?妳是不是误会什么了?」睁大十分无辜的眼睛,娇小的丫头用稍沙哑的声音为自己喊冤。 一巴掌落空的春月,因为用力过猛差点站不稳,她扶住桌子、挺直身,咬牙切齿地瞪着这个竟敢和她装无辜的丫头。「妳这个死丫头,下午就是妳害我被厨头罚挑水,妳还敢说我误会妳!」都是这死丫头,害她从下午一直挑水挑到刚才,挑到她骨头都快散了,她还敢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没想到她还是猛摇头。「春月姐,我真的不知道妳怎么会这样说,难道是……」语气迟疑,像终于想到什么似小心翼翼地问:「我……我那个时候好像有不小心踩到什么……春月姐,我……我不会就是踩到妳,所以……妳才叫了那一声,所以……妳才会被厨头罚……」愈说愈小声。 春月的脸色铁青,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这个捧着饭碗、一张脸被熏黑沾灰几乎看不出长什么模样的蠢丫头。「妳说什么?妳妳……妳不知道妳踩到什么?妳骗我!妳是白痴还是感觉迟钝啊!」 她就是瞧这个几个月前被大总管带进来,名叫「小昭」的臭丫头不顺眼。她进到郡王府做事好几年了,大总管严谨到甚至铁面无私的处事态度,可是让她们底下这些人战战兢兢。她们以为大总管对待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没想到,大总管也有对人偏心的时候──就是这个不知道从哪里被大总管带进府做事的丫头,刚来时明明什么事也不会做,身体差得像个破病鬼,他却还是用特权将她安插在府里。 每个人都知道这叫小昭的丫头是大总管罩的,所以当然没有人敢因为她一开始令人不忍卒睹的工作能力、和三天两头躺在床上休养的状况说什么,不过她会被人排挤是料想得到的。就算她后来渐渐可以做事了,下人们对她的态度也多半是保持距离或者排拒。 春月当然和她接触过好几回了,也因为不屑她靠大总管的关系才能进来王府做事,所以每次有机会和她在同一个屋子里工作,她不是故意在她后面说些风凉话,就是暗中联合其他人孤立她──哼,要不是怕这臭丫头会去跟大总管打小报告,她早找人修理她了。 她就是讨厌她白白净净老爱装无辜的脸,更看不惯她总一副老太婆慢吞吞又要死不活的动作,不过她没想到这臭丫头还神经迟钝得令人发火。 丫头小昭又摇头,好声好气地道:「春月姐,我只是不喜欢想太多而已,我不是白痴。」而且她现在想太多头会痛,所以能不多想就不多想。至于踩了她一脚的事……要是她说那是她的本能反应,她会不会更捉狂? 她当然知道春月讨厌她,不过她也没期待所有人都喜欢她就是。反正现在有个地方让她能吃饭、睡觉,她就很满足了,所以她一点也不想动脑动跟人计较,更不用说为了保养好身子,她可连气都不能生──欸欸,像她这么怕痛又怕死的人,要她为了无关紧要的人的几句话气到病发,再躺在床上挨针受苦,那多划不来啊! 听陈伯说,她这条命是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她可得千万珍惜才行。 思及此,她对春月露齿笑得诚挚。 不料,春月不但无法理解她一张污脸下的和解笑意,还把她的牙齿白当成了挑衅,剎那间,怒火更旺。 「什么?难不成妳的意思是我想太多?」她扠起腰,朝她逼近。「还是妳把我当白痴?」 小昭脸上的笑垮下。不会吧?她们真这么难沟通? 努力不在春月杀气腾腾的逼近下拔腿走人,她继续释出善意,轻声道:「春月姐,很抱歉让妳因此被厨头罚,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不小心去踩到妳的脚……」绝不能说她有看见春月要整她所做的事,也绝不能说她根本不是「不小心」踩上她的脚的事。 对啦,她是在装傻啦!因为她不想笨笨的被欺负,又不想引发事端让陈伯为难,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知道,装傻到底。 果然,她一提起这事,春月的表情立刻出现心虚。 春月逼向她的脚步停住,脸色一阵红、一阵青。「臭丫头……」一时说不出话。 小昭趁机朝她一躬身,「对不起,春月姐,下次我一定会小心!妳还没用晚饭吧?这些全给妳吃,我先走了!」在春月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溜出厨房了。 直到完全远离春月的视线,小昭这才放缓步子。她停下来,一手扶着小径旁的假石,一边用手轻捶自己快透不过气来的胸口。 一会儿,等她觉得终于好多了,才敢用力吐出一口大气,再慢慢张开眼睛。 随手用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正要走,却意外听到一阵脚步声与隐约的交谈声由远而近传来,她微愣,脚步已下意识地往一旁隐密的假石后方走去。她才将自己藏起来,一对人影便果真往这里经过。 他们仿佛在交换什么机密的低快谈论声,清楚地飘进她耳里── 「……不会有错的!现在五皇子玄熙已经当上太子,既然他都把二皇子、三皇子扳倒了,又怎么会轻易放过我们?别忘了,一年前二皇子荣靖莫名其妙在宫外被人绑走,重伤回宫,宫中都谣传是五皇子下的手;后来一些亲近二皇子的大臣也陆续出了事,我担心他迟早会把矛头对上我们……」语气有些焦躁。 另一个人的情绪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以前就劝爹别把赌注全押在二皇子身上,他根本不听,而且还好几次明目张胆地在朝上挑衅五皇子。现在可好了,皇宫那边有人偷传话给我,说玄熙太子好像正在收集爹之前贪钱扰民的事证,爹已经紧急要进宫去找兰妃娘娘说情救命了。」 「可是找兰妃娘娘有用吗?她不是已经失宠了?」 「她只是暂时不管太子的事,谁说她失宠了?而且我们郡王府要真失去兰妃娘娘这个大靠山,玄熙太子可是随时都能弄垮我们。」忧心忡忡的语气。 「那……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只能等爹回来再说了……」 低低急切的说话声随着两人的离去愈来愈小声,直到再也听不见。 想不到她竟在无意间偷听到了一个关于郡王府生死存亡的大秘密。 小昭仍怔立在假石堆后,脑子里还不停转着刚才那两个人的谈话。 她虽然没见到那两人的脸,但她认得他们的声音──是大少爷和二少爷──两个京城里最有名的纨绔子弟。她在府里听那些茶余饭后的八卦闲言也够多了,所以即使没机会真正接触到上面的人,也大概什么都知道了。可是他们刚才说的那些…… ***bbs.***bbs.***bbs.*** 小昭忍不住皱皱眉,有种不大妙的预感。 虽然她并不懂府里主子们和那些什么皇子、太子、妃子的利害关系,不过她从他们的话中多少也听得出来,此刻郡王府的处境似乎有些危险。也就是说,她在这里的饭碗即将不保…… 这下换她忧心了。 没错,这还真是个坏消息。如果郡王府出了事,她要再找另一个像这样的栖身之所恐怕会很难──她没有其他人可以投靠;而且以她这种病鬼身子,没有其它地方肯用她做事吧?最重要的是── 豆大的灯烛下,有着一头花甲头发、一张窄长的脸,目光却炯然的年长男人,静静听完小丫头的叙述之后,一会儿,他才把望向窗外的视线转向正用聪慧敏捷的眼光直瞧着他的小丫头脸上。 「……妳要我说什么?」年长男人直接问道。 小昭也直接得很,「你可以说,你不知道郡王府有可能会出事的事。」 刚才她没多想就往大总管这里来了。 逢郡王府的大总管,也就是她私底下称为陈伯的长者,一年前,他救了她一命,还将她带进郡王府里来。尽管在其他人眼中,他是个严苛到近乎不近人情的大总管;但对她来说,他不只是她的救命恩人,还是她现在「唯一」的亲人。而且他外硬内柔的个性早就被她看破,所以她根本不把他的严肃表情当回事。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她好像很习惯面对这种老喜欢板着一张脸,深怕别人不够怕他的人…… 唉,想不起来啦! 反正她第一眼看到陈伯就觉得很有亲切感,当时她毫不怕他地对他笑还把他吓了一大跳呢。 既然她已经把陈伯当亲人了,要是他还不知道王府可能有难的事,她当然得第一个通知他,这样他才可以赶紧逃难去;但他若是已经知道了更好,也许他会有什么应变之策……虽然她是这么想啦,不过她极度怀疑他真的会抛下郡王府自己逃难去。 这也是她非找他印证的另一个原因。 陈彦面对她的澄清眼波,略垂下眉,眼角周旁的细纹加深。审思半刻,他终于沉声开口:「我的确知道。」双手交迭在桌上,他的目光毫不迟疑。「我想妳也不会有兴趣了解邵王爷与其他人的恩怨。小昭,郡王府最近确实有可能会出事。其实我已经打算要在这两天把妳送出府,我把所有事都安排好了,妳不用担心会受到郡王府的牵连。」言明他的打算。 小昭明白地点点头。「原来你真的不走。」被她猜中了。 陈伯是忠仆。就算逢郡王赵广廷搜刮民脂油膏的贪财恶名远播;两个少爷好色好酒将逢郡王府搞得声名狼籍;府内几位夫人小姐们各个明争暗斗,常把众人弄得疲于奔命、人仰马翻,但身为郡王府大总管的陈伯还是忠诚地服侍每位主子,尽责地管理好府里的大小事。 她替他感到不值。 记得有一回,她曾亲眼看到逢郡王为了一件关于衣服之类的小事,当着众人的面怒骂他。即使是劳苦功高的陈伯,他们也毫不留情面。她之后曾问他,难道不觉得心寒?难道他都不会想离开吗? 他总是摇头。 其实他已成家的儿女都能够奉养他,也希望能接他回去安心享福,让他别再过这种看人脸色度日的生活,但他都拒绝了。只因为年少为乞的他被以前的老总管捡回府,而老总管病逝前的遗愿,就是要他替他好好看顾郡王府,所以从那时候起,老总管的遗愿成了他的责任。他会不顾荣辱地一直待在郡王府,就是为了报老总管的恩。 陈彦的神情不变。「我会把妳送到城外,我的二女儿和女婿已经答应我要照顾妳──」 「我不走!」她猛然开口道。 陈彦一愕。 「你不走,我就不走!」小昭抿了抿唇,白里透青的俊秀小脸上有着难得的坚定表情。「郡王府不一定会出事,对吗?那只是可能而已吧?而且就算它真的出事了,你却要我抛下你独自一个人逃,那我又算什么?我的命是你从水里救上来的,没有你,我也不可能会在这里!」 那差点死去的感觉她仍记忆犹新,所以现在的她或许比任何人都怕死,但怕死是一回事,要她自己逃命又是另一回事,她绝不会丢下他的。 陈彦明白她的心意,感到一阵动容,不过他却不同意。「不管郡王府会不会出事,我还是希望妳能暂时避开……」 因为身为总管郡王府内外事务的人,他甚至比邵王爷、少爷他们还能看清局势对郡王府有多不利。之前他曾干冒大不讳警示过邵王爷,要他低调行事,或尽早做应对,不过他总以为那些火烧不到这里。现在他的警告成真,上面的人已经盯上郡王府了。 他不能让无辜的小昭被卷进这场斗争里。 「我不走!除非你给我保证,你肯定这里绝不会有事。」不喜欢动脑筋并不代表她笨,她早由他不寻常的举动清楚知道,此刻的郡王府正处于暴风雨前的宁静,一场动荡怕是逃不掉了。 所以她更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 陈彦又被她的话堵得一时语塞。最后,他叹了口气,皱眉看着她坚决的小脸,放软声音道:「小昭,我这是为了妳好,妳还这么小,还有大好的人生要过,我不能让妳把命赌在这里。而且妳不是常说我是妳的救命恩人?既然如此,妳更应该听我的话,好好珍惜妳的生命。」 「陈伯,若是以前的老总管也在同样的情况下跟你说同样的话,你听还是不听?」她反问。 陈彦一愣,最后受挫地垂下肩。他知道他再说什么也劝不动她,看来得想其它办法了。 ***bbs.***bbs.***bbs.*** 逢郡王府内的气氛,近来愈显浮动诡谲。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流言,开始在下人之间耳语流传,而那些谣言的内容,竟全跟主子得罪了当今太子殿下,将会被捉去治罪、郡王府很快将被查封有关。但不管谣言从何处来、是真是假,整个大宅已被搞得人心惶惶,有些怕出事的人,甚至已经打包好行李准备逃跑了。这三天以来,已有近十个总管请辞求去,更有人怕得偷偷跑了。 陈彦为了安抚底下的人,已经连续好几天不曾合眼休息。但偏偏听到风声的夫人小姐们也被吓得频频要他去把进宫的邵王爷找回来,让他更是疲于奔命。 总而言之,此时的郡王府就处在几乎快失控的状态中。 连厨房的老大程厨头都跑了──看着少了跋扈蛮横的程厨头和少了大半人而显得有些空旷安静的厨房,小昭一时还真是不习惯。 午饭前一个时辰,原本应该是厨房众人最忙碌的时候,不过看看现在厨房里,连同她在内的五、六个下人,大家根本无心煮饭,只除了被临时调来掌厨的邱婶还算勤快尽责地挥动锅铲、努力指挥他人做这拿那,其他人几乎都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着手。 每个人心里头想的都是同一件事──郡王府是不是真要垮了? 蹲在灶前顾炉火的小昭,当然也在想这事。这几天陈伯仍一直试图要劝她离开,即使他自己正为府里的状况忙得焦头烂额,却仍挂心她的安危。所以,她更不能走。 她知道她若听话走了,可能会减轻他的负担,不过从此会睡不着觉的大概是她。 「……听说昨天晚上春月也跟着府里一个护院跑了。还有一个伺候二夫人的丫环竟偷了主子藏在房里的翡翠镯子要跑,结果被逮住,差点让二夫人打了个半死……」两名下人一边摆盘子、一边交换听到的最新消息。 「什么?有这种事?难怪今天早上西园那边很吵,我还以为是二夫人带着她所有的财宝逃了咧!」另一人毫不掩饰地讽笑着。 「虽然不是,不过我看应该也快了吧。」有人跟着说风凉话。 其他人不由得全笑了。 「喂喂!你们不做事还在那边多嘴什么!就快开饭了,你们动作还不快一点!」一道吼声落下──邱婶一手抓着一大碟煮好的菜,一边火气甚大的用锅铲敲了敲桌子。 有人立刻缩了缩肩回头做事,但也有人大着胆子说道:「邱婶,反正这里都快垮了,我们干嘛还这么认真在这里做饭?」 邱婶向他瞪去一眼。「是啊,你都快被抓去关了,干嘛还要吃饭?你怎么不干脆连嘴巴也缝起来算了!」 那人脸色一白。「喂,邱婶,妳是哪里听说我们要被抓的?难不成……这里真的要被抄了……」 其余的人跟着心惊胆跳,现在的他们可是惊弓之鸟。大宅里现在流言四起,一些能跑的全跑了,剩下他们这些不敢跑、没能力跑的,只能继续留在府里,这也难怪所有人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很敏感。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再不把饭菜端过去就会被骂了。」即使邱婶心里也因为府里最近的流言和变故而七上八下,但她在所有人面前还是咬着牙强自镇定。「快、快、快!」连声催促。 其他人在她的催促下只好又动起来。 不过稍晚,众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 午后,来自皇宫的一道圣旨宣下,逢郡王赵广廷与其子因为贪污、诬陷良民、强掳民女……各项罪证确凿,三人即刻收押候审。 一时之间,阵阵凄厉的哭喊声贯穿前屋后院。不过再多的哭闹喊冤,也救不回被大群官兵押解走的赵氏父子三人。至于府内余下的众人也不好过,郡王府暂时被查封,还有可能被充公,所以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全被限制进出,形同软禁。这下,整个郡王府更是一片愁云惨雾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夜里,小昭不断作着那个她已许久没作的恶梦。 梦里,一个高大到令人颤抖、她看不清面孔的男人在对她咆吼。她和他站在崖边……又是一样的结果!她掉落崖,双手努力攀着唯一支撑她的土石,而那男人俯在崖旁看着她……她向他求救……她知道她在向他求救,但是下一幕却是,那男人离开了崖边;接着她的眼前开始模糊……她松开手,往崖下坠落…… 飒飒的风声、冰冷的寒水、还有耳边隐约响起的男人狂喝…… 她讨厌那令人喘不过气的哀伤、讨厌那令人惊悸的黑暗,她奋力想由这无边无际似的梦境之河游上岸,但是她的梦,她宛如曾真实经历过的梦却一再重复,直到一个急切的声音穿过层层黑雾唤醒她—— 「……小昭……小昭……快醒醒……小昭……」熟悉的嗓音在她耳边一逼又一遍低喊着。 轻咳了一下,她终于摆脱了恶梦的纠缠,醒过来了。 张开眼睛,陈伯松了口气的脸立刻进入她视线。「……啊……陈伯?……」疑惑低喃。她同时转过头,发现天已大亮,而同房睡的其他丫头也全都不在了。 皱皱眉,她赶紧要翻身起来,不过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却让她差点又跌回床上。 陈彦及时扶住她。「小心!」 喘了几口气,一会儿她才慢慢平复下来。坐直身子,她舒眉回望担心盯着她的陈伯,摇摇头道:「我没事了!对不起,是不是又吓到你了?」以前陈伯刚把她救上来的那段时间,她常常一醒来又无缘无故昏厥,所以老让他提心吊胆。现在她已经没再发生那样的状况了,不过想必他仍余悸犹存。 陈彦站在床边仔细看着她,见她除了一贯的脸色苍白,没有其它不适的模样,他这才稍放下心。 「妳又作恶梦了?」记起她刚才在睡梦中又是咬牙挣扎、又是冒冷汗的样子,他直觉问。 楞了楞,原本忘了的清晰梦境立刻又涌回她脑际,她赶紧摇头将它甩开。「没有,我不记得了。」对他撒了小谎,不想再增添他的负担。掀开被子溜下床,她一边捉来外衣穿上,一边惊疑问道:「陈伯,是不是府里又发生什么事了?」否则他怎会亲自来下女的睡房找她。 早在她大剌剌要把被子掀开时就赶忙转过身的陈彦,几乎忍不住要为她的「不拘小节」头痛叹气了,但她这一提起,他的精神又重新紧绷起来。 「今天天才亮,府里就突然来了一个人,而且他还直接找我,问我是不是曾在一年前救过一名小姑娘,他还要我把小姑娘交出去……」稳住情绪,他慎重地开口。 小昭也呆了一下,随意绑着发辫的动作停住。「是……说我吗?」心脏猛然怦怦狂跳。 陈彦点头。「他说了一些关于妳的特征,是妳没错。他说他一直在找妳……小昭,妳的亲人终于来找妳了!」 「我的亲人?」喃语。 「是啊!他说他是妳的大哥。虽然我不曾听人说过他有妹妹,不过或许他只是没说而已,既然是他开的口,我想以他的身分应该不至于会骗人。」等了一年,她的亲人总算出现,而且还是个大人物,一时之间,他不知该替她高兴,还是感伤两人的即将分别。 「大哥?」咀嚼着这个很陌生的称呼,小昭又继续把自己的头发慢慢绑好,然后才慢吞吞地问:「这个人……你好像对他很熟悉信任……他到底是谁?」 「庞樊云,庞将军。」 庞樊云,少年从军,靠着努力与才能逐渐在军中崭露头角。二十初头时,因单枪匹马独闯敌营救回主帅一事名震天下。后来在长官的力挺与他每一场战无不克的扫荡蛮族傲人战绩下,他被赐封为将军,从此庞将军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就在此刻,这个威震域外、功勋朝野的庞樊云,已经来到逢郡王府了。 但是当这个高大魁武、黝黑健实的男人一踏进偏厅时,坐在椅子上等他的小昭先是感觉到空气瞬间凝结,她紧张地抬头看向他,随即克制不住猛地跳起来—— 梦里,那个对她咆吼、置她坠崖而不顾的男人的脸孔瞬间清晰了起来。 「啊!」她惊呼出声,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个魁伟骇人的男人。 就是他! 她梦里的那个男人就是他!她不会忘记这身形,还有……还有这种看着他时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孙昭,原来妳在这里!」一开口便直唤她的名。庞樊云的浓眉蹙着,不怒而威的气势迫人而来。 听到他雄浑沉厚的声音时,小昭胸口蓦地一震。没错!这个声音也是…… 脸色更白,她往后退,一边警戒地盯着他。「你……你别想骗我,你不是我的亲人!你到底是谁?到底又想对我做什么?」 她不寻常的反应,不仅令陪同进来的陈彦楞住,庞樊云的脸色更是古怪。 他停伫在原地,以一种奇异的眼神定定凝视着忽然之间对他充满防备的「妹妹」。他当然不可能错认她——即使她的脸颊不若以前的红润健康,即使她看着他的眼光不再慧黠淘气,似乎还长高了一点点,但她是孙昭没错,他找了一年、让他揪心了一年的「妹妹」! 「我『又』想对妳做什么?」她似乎忘了他,却又记得他的矛盾反应,令他浓眉深拢。他当然明白出事了。「陈总管,我妹妹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忘了我……」锐眸直接对上逢郡王府的大总管。他根本没想到,他疯狂找了一年的妹妹竟然就在他伸手可及的逢郡王府内! 在失去她的这一年,他从来就没把她已经死了的可能性算计在内,就算那一刻她在他眼前消失了,他也不相信向来福大命大、向来不怕惹怒他,老故意在他眼前活蹦乱跳的她会死,所以他投下一切人力找寻她的踪迹,同时也报复了害了她的家伙。终于,她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了,但他却立刻发现不对劲。 她不认得他! 她竟忘了他?!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的影像会自她的记忆消除,而这种被她当成陌生人的感觉……他一点也不喜欢! 「将军,您猜对了,小昭她……失去记忆。」回应他的猜测,陈彦坦言她的状况。 没错,她失去记忆了!他从江里将伤重昏迷的她带回来,并且一次又一次将在鬼门关前徘徊的她救回来之后,这才发现,她除了无意识喃念自己叫「昭」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记忆了。 「不,我记得你!」这时,小昭却语出惊人。她又退后一步,紧瞪着那棱角分明得有如铁铸的男人的脸,见他忽然闪过一抹乍喜的神色,她一愣,对他这反应有些不解与迷惑,可又立刻一甩头,防卫心无法撤下。「我记得你……是你把我推下崖,是你……」指控他。 陈彦大惊。「什么?小昭……」她不是失去记忆了?还有,怎么会是庞将军…… 庞樊云倏地瞇起一双阴郁深奥的黑瞳。「妳只记起这个吗?」嗓音低沉而紧绷。 「所以……是真的?」她倒吸一口气。 「妳为什么没想起在崖上还有谁?妳为什么没记起妳是为了替我挡箭才落崖?孙昭……妳失去记忆我原谅妳,妳忘了回家的路我原谅妳,不过,我不会原谅妳为了我受伤!」语气愈加硬酷。 她呆住了。挡箭……替他挡箭? 蓦地,脑海深处似乎隐隐浮现什么画面……她紧蹙眉头,努力想捕捉那个画面……她看到……在崖上……几个人影闪动……她看到……一支疾射而来的箭…… 右胸忽然一阵微痛,她下意识伸手按住。 陈彦看着脸色愈来愈苍白的小昭和她的举动,他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没错!那时他从水里捞起她时,她的确被一支利箭几乎贯穿胸口,那也是她险些没命的主因。 庞樊云的视线也下移到她的右胸口,眼神中毫不掩饰愤怒和自责。 「孙昭……」抑下翻涌的情绪,他朝她迈步走去。 她意图忆起更多,但愈加尖锐的头痛一如以往地阻止了她。她忍不住抱住发疼的头蹲下,闭眸直喘着气。「好……好……不想了……我不想了……」喃喃念道。 她忙安抚自己这讨厌的头痛,却依然可以明显地意识到身前多了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强烈存在。虽然清楚这个男人就在这里,她倒已经没了刚开始的排斥反应,而且她的感觉、她的身体的确是对他不陌生的。 淡淡的、几不可闻的、属于男人的体息沁入她的胸腔,轻易勾起某种怀念的情绪……她记得这个混合着泥草与阳光的气息…… 心神有些恍惚。她记得……一抹总是可望不可及的昂阔背影……她还记得……记得……她总是在后面追逐着那个背影……他是……他是…… 樊云大哥! 一团记忆猛地袭向她,她的头再也承受不住剧痛,呼吸一窒,她昏了过去。 一双巨掌及时将倒下的她稳稳接住…… 第二章 垂下的窗帘将炽烈的阳光阻隔在外,精巧雅致的房间内,有着静谧恬适的气氛。靠近里侧的床杨上,一抹纤影正闭眸昏寐。 其实在床上人儿被移回这里后,有几个人来了又去,但她都未曾醒来。直到外面的日头已向西偏移,床上昏睡的人才总算有了动静。 逸出一声呻吟,眉头轻蹙了一下,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脑子先是一片空白,接着映入眼中的陌生景象终于让她感到不对劲,她猛眨了眨眼,回过神,赶忙从舒适的床上翻身坐起,这时她才确定自己真的置身在一个美丽却陌生的房间里。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随即又楞住——是一袭质料高贵的丝绸睡衫。 这并不是她的衣服,可是谁替她换了?还有,这是哪里? 一张粗犷刚棱的男人脸庞忽然自她脑中蹦出,于是,她昏迷前的记忆也回来了—— 庞樊云?! 想起那个男人,那个出现在她梦中的男人竟然就是庞樊云!而他还跑来与她相认,说他是她的大哥,她不觉一阵惶惑迷乱。摇摇头,试着让自己乱七八槽的情绪先冷静下来。她的视线先将房间扫过一遍,最后瞄到一旁的小桌上有一方用竹藤装放的衣服,她没多想便下床将它拿起来。 不意外的,在她手上的同样是质料软细的衣裙。 由于这是房里唯一的一套衣裳,所以她毫不考虑地立刻将它穿上。 没细思这套俏丽的鹅黄衫裙是哪位姑娘家的,她才穿好就急忙往屋外去。 她心里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她总觉得对这间房有着惊人的熟悉感,不过现在她还没有那样的心理准备啊! 她才昏过去一会儿而已吧?所以不可能会被搬离逢郡王府吧? 打开房门,一个满脸红光的圆润中年妇人正好来到门外,两人意外一照面,同时楞了下。妇人首先回神,又是惊喜、又是不舍地唤了她一声:「小姐!妳可终于回来了!」 小昭的心一跳,下意识摇头,「对不起,我不是……」 妇人握住了她的手,表情和眼神满是了解和感伤。「我知道、我知道!爷都说了,妳现在什么都不记得……我的小姐,妳怎么这么可怜……」 她有些惊愕地望着妇人开始泛红、掉泪的眼。「啊……妳……妳别哭……」 「呜……我的好小姐……妳在外面一定受了很多苦……瞧妳……瞧妳瘦成这样……呜……」妇人开始放声大哭。 小昭顿觉手足无措。「大……大婶……妳妳别哭别哭……那个……」一边用袖子擦抹这哭声震天的大婶的脸,一边尴尬又词穷地想安抚她。「我没事……那个……我很好……妳别再哭了……」没想到竟有人一看到她就哭,而且还是位她根本记不起是谁的大婶。 她也好想哭喔!救命啊! 「庆婶,妳在做什么?」一道沉厚男声蓦地劈来。 小昭差点要为救星的出现欢呼起来。但下一剎她又觉得不对,倏地抬头看向前方。果然是他! 她一时怔住。 只见一身家居青袍、却依旧威严逼人的伟岸男子,正一步踏上石阶。他肃然的眼光准确地对上她,浓眉几不可查地一挑。 像是反射反应似的,她朝他泛出了一抹笑。 这下,换他一呆,健步顿住。 小昭看见他的异样表情后,这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伸手捏捏自己的脸,确定她真的在对他笑,可她没时间多想,身边的大婶已经停止大哭,朝他一福身。 「将军爷……您……您来了!」带着严重鼻音、仍一脸泪水的庆婶赶紧行礼问候。 庞樊云早已回复正常神色。他步至两人身前,朝庆婶垂睇一眼。「妳在哭什么?有人欺负妳吗?」不似玩笑的正色问道。 庆婶立刻摇头。「没有,将军爷。是……是小姐回来了,所以我……我……」鼻头又红了。 小昭一阵紧张,怕她又哭了,赶忙转开话题。「庞将军,这里……不会是你家吧?」仰头看着他,她微屏住气息。 庞将军?! 这疏远生分的称谓,立时让庞樊云的眉峰迅速往中间靠拢。不过,他什么话也没说。 「这里也是妳的家。」说完,他朝身后一颔首,「我把萧大夫找来替妳看病。」 一直静立在后方、慈眉善目的圆胖老者对她一躬身。 她却马上摇头,「我又没事,为什么要看病?」她讨厌看大夫;之前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加上三天两头得吃药保命,现在她光看到大夫就觉得浑身发痒想逃。她警戒地往旁边移一步。「庞将军,我的身体好得很,不用你破费请大夫;而且你我素不相识,你何必这么关心我。」对他客气笑笑。 「素不相识?」庞樊云被她这句「素不相识」惹恼了。他一脚跨过,堵住她的逃亡路线,垂首,如老鹰般锐利的眼睛攫住她,坚毅的嘴角略微上弯。「与我『素不相识』的是妳。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妳是谁,妳要不要我找个人来让妳问问?孙昭妹妹。」 这一声「孙昭妹妹」让她倏地寒毛直竖,她忙抱着自己的双臂猛搓了两下。「将军大人,小的承担不起您这声妹妹,您别折煞小的了。」明明他的语气寻常,嘴边还带着一滴滴的笑,可她却觉得自己就像快被大将军宰掉的十恶不赦的罪人。 哇,好恐怖!她可不可以不当他的「孙昭妹妹」啊? 庞樊云的黑眸直直盯着她耍宝似的举动,一抹奇异的光芒忽地掠过,他的脸庞随即绷上严厉的线条。 「萧大夫是我请来为妳检查身体状况和治疗妳的失忆症的。过来!」不容她抗拒,他伸手箝住她的上臂,将她拉回她的房。 小昭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抓着往房里走,等她想到要反抗时,那小小的力气根本就挣不开这男人强大的力量。 「大将军,我真的不想麻烦你……」还没抗议完,她就已经被押到一张椅子上,箝住她手臂的巨掌骤然松开。 「萧大夫,请!」那细瘦到令他直想皱眉的臂膀触感一时挥之不去,他暗吸一口气,不再看她,转身让萧大夫过来。 萧大夫笑咪咪地上前一步,就连庆婶也跑来安抚她。「小姐,妳让大夫看看妳的病也好,说不定很快妳就会想起全部的事了……对了,大夫,等会儿你一定要顺便开几帖药让我替我家小姐补补身子。」忽然转头吩咐大夫。 小昭不好意思推开庆婶的手,可是当那位萧大夫一坐在她旁边,开始为她把脉时,那种浑身发寒的感觉又出现了。咬着牙、别过脸,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搜寻着那个魁伟的人影。 他站在门后,背向着她,仿佛对门外的景色很有兴趣。 她看着他,而他盯望的目光总是别处。 这种画面,似乎曾在她眼前出现过千百遍…… 一股连她也莫名其妙的恼意忽地涌现,想也没想,她脱口冲着他的背影道:「你为什么没救我?」 那背影倏地一僵,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 「妳……说什么?」他蹙眉望着她,惊诧问道。 好极了!他让她几乎忘了旁边大夫的存在。她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在梦里看到,你把我丢在悬崖下,自己一个人走了,那是真的吗?」因为梦太过真实了,所以她怀疑那是她曾经历过的。但如果她真是他的妹妹,他怎么会丢下她? 她想知道真相。 「梦?」庞樊云一愕,不过随即摇头失笑。「原来就连妳记得被我推下崖,也是妳作的梦吗?」恍然大悟,但也失望她并不是因为找回记忆。「我想妳梦到的,有一部分是真的。妳『梦』到我把妳丢在崖下,那是因为那时我抓不到妳的手,所以我要妳等我去将一旁的树藤找来救妳上来,但是没想到我才一转身,妳就已经撑不住松手落下……」紧紧盯着这张重回他眼前的小脸。那日的情景就像恶梦般地每晚纠缠着他,直到稍早前这抹小人影再次出现,他的恶梦才终于告一段落。 「是……是这样?」内心深处并不意外她其实不是被抛下,她只是想证实她的感觉而已。而且,当他说到她落下崖时,她捕捉到他脸上掠过的阴影了,她一点也不怀疑他当时是多么自责和悲痛。 倏忽间,梦中男人的狂吼声划过她的耳际;当她紧捉着崖下的石头苦撑着时,她仰看见的,是男人惊骇焦灼的表情。她终于看清楚了! 回视他的凝眉,她忍不住笑出声。不过旁边响起的一声轻咳却让她立刻敛回笑、肩一缩,额上冒出冷汗。 「小姐,可以了。」萧大夫适时收回手,结束看诊。 庞樊云注意到她又笑又打哆嗦的反应。「怎么了?」 一旁细心的庆婶倒是摸到她发凉的手。「唉呀!大夫,我家小姐是不是病了?她的手好凉!」急喊着。 小昭很明白自己这症状是什么,她轻抽回手,随意用袖抹去额脸的汗。「我没生病,我很好,真的!」赶忙对庆婶保证。她也对那害她小出糗的萧大夫催促道:「大夫,你不是诊完了?我没事对不对?你告诉他们吧!」站起来,一下子离大夫好几大步。 萧大夫起身,朝她和庞樊云点点头。「小姐的身子损伤极深,应该是之前受过重伤所导致,我可以开些药单让她补补身,不过想要完全恢复以前的健康状态恐怕很难。」他实话实说。「还有小姐的失忆,我也只能尽量以扎针试试,成功的机会我不能保证。」 一听到扎针,小昭避得更远了,脸色更是一片青。「不要!我不要扎针!你你……你别靠近我……」要让他把针插到她身上,她干脆把自己打晕算了。她瞪向庞樊云,「大将军,你要是敢让他给我扎针,我……我就跟你断绝关系!」豁出去了。 萧大夫和庆婶见她为了不想挨针竟敢出言威胁将军而目瞪口呆。倒是庞樊云闲闲地回她道:「哼!既然怕痛就别逞英雄。是谁叫妳冲出来替我挡箭?是谁叫妳不把自己的命当命的?既然箭都敢挨了,这小小的针妳怕什么!」报报她让他辗转难眠、失心失魂了一年的仇。 小昭大眼圆睁,没想到他竟会跟她算这种帐。她戒备地看着他,不由得低声咕哝:「原来我们以前的感情真的不好啊!我怎么会有这种大哥……」 庞樊云听到了,眸心闪过一丝异采,他的下颚肌肉绷紧,将视线从她身上收回,转向大夫。 「萧大夫,你先把补身子的药单开出来,唤回记忆的事你既然没有十成把握,那就暂时别做了。」他出人意料地做出这样的决定。「庆婶,妳带萧大夫下去开药单,等会儿顺便吩咐厨房送些饭菜过来。」 庆婶立刻带萧大夫离开。 很快地,房中只剩小昭和他两人。 「谢谢你……」为了不用挨针松口气,小昭赶紧谢过他。虽然她不明白他怎会突然改变心意放她一马,但不用被针扎总是好事嘛。 「看来妳宁愿继续失忆下去……」他的声音微哑。 小昭毫不犹豫回道:「我当然不喜欢忘了以前的事,也不喜欢当你们都知道我是谁时,我却忘了你们的脸孔、你们的名字,可是……大夫不也说他不能保证让我回复记忆吗?」其实她对这结果并不意外,之前陈伯也让她看过几个大夫,他们说的意思几乎都差不多。总之,失去记忆、恢复记忆这事是连大夫都说不准的,所以除了怕痛,她倒是看开了。 沉默地盯着她不若以往圆润的小脸,庞樊云打折的眉似乎自找到她之后就没松开过。 而他的闷不吭声与专注的视线,令她略略有些紧张了。呃……当然,她会紧张也是应该的,她眼前这个男人可是叱咤风云的大将军,虽然他说她是「妹妹」,不过她根本还没生出那种亲近感。好吧,对她来说,他是传说中的大人物,比天上的神仙还遥远的陌生人,要她一下子接受她跟这种「天人」有关系,真的是太难为她了。 「嗯……咳!」再继续和他对看下去也不是办法,她清了清喉咙,努力地朝他挤出一抹笑,决定和他谈一下她的问题。「大将军,我……我本来一直以为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没想到我还有你这个大哥,我很意外,也很高兴,可是……对不起,我忘了你,忘了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事。」 庞樊云还是没说话。 她想了想,向他走近了几步。虽然愈靠近他,愈觉威胁感倍增,但她还是硬着头皮站到他身前。她仰起头看他,没再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冷静,反正她就是不想在他面前假装了。「因为我忘了,所以突然要和你相认,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还有……我一定要在这里吗?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回郡王府?」终于鼓起勇气提出来。 那里才是她熟悉的地方——至少那是她有「记忆」以来,就不曾离开的地方。她在忽然间知道自己的身世就被带离那里,一时之间她根本无法适应。再说,陈伯还在那里,她就这样一声不响地走掉,什么话都来不及跟他说呢! 想到这里,她更不安了。 她的最后一句,终于让庞樊云神情一愕。 「回郡王府?」硬声问道。「妳为什么想回去那里?难道妳不知道逢郡王府现在进不得也出不得,府里所有人可能都会遭受牵连,妳竟还想回去……」 连他都知道郡王府的状况,可见真的很糟糕了。不过……既然郡王府被封了,他又怎么能进去将她带出来? 突然,她的眼睛一亮,想也没想地抓住他的衣袖。「好!我不回去!可是你可以帮我把陈伯救出来,对吧?」其实她关切、悬念的,是救了她、还保护她至今的人。「你是大将军,既然你能从府里带我出来,一定也可以把陈伯救出来,他……我不能让他出事!」她十分紧张他的安危。 庞樊云这才明白她在想什么。「我的确可以带他出来。」招惹到玄熙,赵广廷父子的下场早可以预见,所以留在郡王府的那些人,和赵家人愈亲近、职位愈高的,就愈难逃得过连带被惩的命运,而陈彦是赵家的大总管,想要脱身就更难了。他当然清楚陈彦是她的救命恩人,也了解此刻赵家的局势,他曾想顺便救他出郡王府,但是……「陈总管他自己决定要留在郡王府,就算我要救他,他也不愿让我救。」 他敬佩陈彦对主子的忠诚,所以并没有勉强他。 小昭抓住他衣袖的手一紧。「他……他真的这样说?」她知道他为了守住对老总管的承诺,所以才一直守着郡王府,所以在许多人都怕得逃离郡王府时,他还坚持留下。甚至在知道大宅有可能出事时,决定要送走她,自己却不走。现在她平安了,怎么可以将他留在那里! 可恶!他以为这样她就会不管他了吗? 哼!庞樊云在这时出现带定她,他其实很高兴正好可以解决她吧?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庞樊云明白她的心情。 「对!他在做傻事!」她咬牙切齿。随即又猛摇头道:「不行!他们不值得他把命卖在那里!」说着冲动地就要往外跑,但她又突地顿住。眨眨眼,回过神,她又对上了眼前这尊威猛大男人的视线。「……大将军……呃……将军……大哥……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陈伯如果继续留在那里,最糟的结果是什么?」她自动改口,不无小巴结的意思。现在也许只有他能救陈伯了,就算要她跪下来舔他的脚趾头她都愿意——只要他可以把陈伯拖到最最安全的地方。 她这一声大哥,喊得他心一震,即使清楚她会喊出这声「大哥」的原因是什么,他脸部的线条还是不由得柔和了几分。 这时,两名下人捧着几碟饭菜走了进来。 他让他们把饭菜摆上桌,便招手要她过去坐下。「妳先吃饭。」 一闻到这些香喷喷的饭菜味,小昭突然觉得有些饿,但她偷偷按着肚子,忍住。 「我不饿!你是不是怕我担心,所以不想告诉我实话?」她站在原地没动。 庞樊云没说什么,一伸臂就将她拉到桌前坐下,自己也跟着落坐在她身旁。 「他是妳的救命恩人,我自然不会让他死。这个答案妳满意了吧?吃饭!」做出承诺后,他紧盯着她。 有大将军的承诺保证,她当然放心了。但是…… 松了口气后,她忍不住又扬眸迎视他。他不会要监视她吃饭吧? 「你……你不吃?」探问。 「我吃过了。」简捷回道。 眨眨眼,发现他真的有盯着她吃饭的意思,突然感到一阵不自在,却又觉得稀奇。而这也让她怀疑了起来——看来他把「妹妹」找回来似乎真的很高兴,甚至还把握看着她的时间……那他和她的感情究竟是算好还是不好? 幸好,庞樊云并没有真的一直盯着她吃饭,因为她才动没几口,就有下人来找他商量要事,所以他很快就离开了。 稍后,庆婶亲自到房里收拾桌子,并且还端来一碗煎好的药。原本想赖到她出去再喝一点意思意思的小昭,最后在她的关爱注视下,只好捏着鼻子乖乖把一碗药喝得涓滴不剩。 喝完药,她皱着眉头道:「庆婶,这药应该只有一帖吧?」噁!好苦的药!她从没喝过这么难喝的药。那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大夫不会是故意折磨她吧? 庆婶怜惜地看着她那一脸苦样。她好高兴小姐终于回来了!这一年来,整个将军府因她失踪而笼罩下去的阴霾总算一扫而空了。最重要的是爷,大伙儿已经多久没看到他露出笑脸了…… 「小姐啊,我也知道这药苦了点,可为了妳的身体着想,妳还得多吃几帖才好。妳瞧瞧妳,竟然瘦了这么多,妳衣柜里那些衣服恐怕都得重做了……对了,我叫吴妈先替妳把这些衣服改一改,再叫『采衣坊』过来帮妳做几件新衣。嗯,还有妳这房间也应该要添些新家饰,去去霉气,换个新气象……」碎碎喃念,庆婶的脑子已经动了起来。 一旁的小昭光听她说那些,头就开始痛了。 「我……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庆婶,妳不用为我忙……」试着想阻止她。 「不忙、不忙!这怎么叫忙?小姐,妳都不知道妳不在的这一年,大家有多无聊!尤其是厨房的老尤,少了妳三不五时跑去跟他偷学招、把他的厨房弄得天翻地覆,他可连劲儿都没了!现在妳一回来,他的精神又来了,刚才妳吃的那些饭菜,可是他精心料理出来的,晚一点他还要把他的压箱绝活都搬出来,妳等着吧!」庆婶笑咪咪的。 小昭楞住了。以前,她到底在这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原来她让大家很不无聊、原来她很喜欢煮食吗? 怎么在郡王府厨房那段时间,她完全没察觉自己有这方面的天赋和兴趣? 他总觉得,庆婶在说的那个人不是她。 就连自己的名字,她都感到陌生。 「庞……孙……昭……」轻轻念出声,还是觉得不大自在。 「咦?不是、不是,是王孙昭!小姐真的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一旁的庆婶赶紧替她纠正回来。一想到她的失忆,她的眼眶差点又要红了。 小昭更是呆住。「王?可是将军他姓庞……」她不是他妹妹? 庆婶摇摇头,「小姐是将军爷的义妹,自然跟爷不同姓……唉,小姐这也忘了……」再感伤。 后来,小昭又陆续从庆婶口中知道许多事,许多关于「王孙昭」的事。 原来,孙昭真的不姓庞,她是在十二岁时被庞老爷、夫人收留的邻家孤女。在她被收留的最初几年,庞老爷和夫人并没有随着将军儿子住在将军府,他们一直住在乡下老家。庞老爷是私塾的夫子,因为放不下家乡的学童,这才留在家乡。孙昭跟着他们,直到三年前庞老夫人身染急症仙逝,看破俗情的庞老爷出家为僧,孙昭才被庞樊云带到将军府。从此,她便以庞樊云义妹的身分在将军府住下。 这是孙昭的身世。至于她怎么会为了替庞樊云挡箭、落崖失踪,庆婶并没有说得很清楚,因为据说当时庞樊云并没有透露太多细节,只知道孙昭替他挡了那箭,的确救了他的命。 小昭!孙昭,不禁伸手轻按上自己的右胸口,那曾让她生不如死的箭伤的位置。 夜才降临,又吃过一顿大餐的她,没多久就被庆婶押回床睡。而她经历了半天的身世惊奇,脑袋也的确是疲劳了。 躺在柔软的床上,视线已经逐渐适应黑暗的她,看着这房中的一景一物,依然不太能相信这是她以前曾睡过的房间。 叹了口气,闭上微微发酸的眼睛,感到掌心下的旧伤仿佛还在痛着。 这曾经折磨着她的痛,她现在终于知道是为谁痛了。 庞樊云将军! 她以前总叫他樊云大哥。庆婶说身为将军的他军务繁忙,一年中总有几个月,甚至半年以上的时间不在家,所以每回他一从外地回来,她总是会把握机会亲手料理他的三餐,将照顾他生活起居的事当最重要的大事。她还因此学了点防卫武功,只为了想保护他——这当然是很可笑的想法,可由这些事她可以拼凑出来,她很重视她这位大哥啊! 或许,是为了报答庞老爷、夫人对她的恩情吧? 虽然她不记得以前的自己,但她可以猜想得到她的心情。 将对收留她而她再也无以为报的老爷、夫人的恩情,转移到他身上——难怪她可以不顾一切为他挡箭——这也是她即使面对那样严酷、不苟言笑的威仪大哥,即使他老是泼她冷水,她还能愈挫愈勇、保持笑脸的原因吧? 她成功了对吗? 庆婶不也说,后来她这位将军大哥不但终于正视她的存在,还愈来愈把将军府当家;不忙公务的时候待在府里的时间加长,并且吃得出来她煮的饭菜和厨子煮的不一样了。 所以,她还真的打动她这位铁汉子大哥的心了。 在她要坠入睡梦前,庞樊云那张沉稳酷硬的脸在她脑中浮现,而她最后一个念头是—— 她怎么也看不出来他对她这个妹妹有什么感情啊? 在她睡了一刻钟后,她的房门被悄悄打开,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高大的身影直接步至孙昭的床畔,静静凝视着她的睡颜。一会,他俯身动手为她将被子拉好,当他的指节不经意触碰到她尖细的下巴时,他顿了下,又立刻收回手,直起身。 「对不起,孙昭,害妳受苦了……」低低吐出歉语,再垂眸看了她一眼,退后一步,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接着,房门才关上,原本应该睡着的人儿却缓缓张开了眼睛。 孙昭盯着他离开的方向,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不一会才又闭上眼,这次是真的安恬睡去。 将军大哥,晚安! 第三章 孙昭很快就把整个将军府摸透,也很快的见过了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她发现,府里上至总管、下至管园子的园丁真的都认得她,甚至每个人都可以和她说上一两句话。她也可以清楚的感觉到,他们都热切欢迎她的归来。 看来她在这里人缘还真不是普通的好。她自己也察觉到,她几乎立刻就能融入他们、融入这里的生活,她甚至有种深深的怀念感。 来到将军府已经三天了,她忙着躲庆婶的补药、忙着认识来看她的每个人、忙着努力记起她曾在这个地方的回忆,不过她也发现,庞樊云已经三天不见人影了。 吴妈说将军送她回来的那一夜他就出门了,并没有交代去哪里,但倒是有交代所有人要好好看着她。 他真怕她会跑回郡王府吗? 他究竟会上哪儿? 他不会忘了要替她救陈伯的事吧? 虽然心里有些急,不过她并不担心他真会忘记他的承诺。只是…… 孙昭蹲在菜圃前,一手拿着长竹签,一边漫不经心剔开菜叶上的小虫子。 刘总管说,将军大哥和玄熙太子交情很好,所以那时才能自被查封的逢郡王府中把她带走。那么,他若要带陈伯出来,应该不是问题吧? 老实说,她比较担心他要怎么把陈伯劝离开郡王府。陈伯的脑筋实在有点顽固,若用劝的肯定没有用,所以他要是决定使用暴力将陈伯直接打昏拖走,她是一点也不反对,反正能把他带走就行了。 头顶上的太阳有些毒辣,她抹去脸上的汗,赶紧专心把挑掉虫子的菜叶摘起来。这可是她等会儿要练习煮的菜——厨子老尤说要教她煮的第一道菜。反正她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去试试拿锅铲,说下定很快就会记起怎么弄出一桌让将军大哥食指大动的美味佳肴。 忽然,一抹阴影遮去了她上方大半的天空,也同时遮去了她头顶上的大太阳。 孙昭有察觉到,但当她要往旁边移动时,却忽地一阵头晕地向后跌坐,她身后一堵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硬墙撑住了她,她微楞了楞,一会才慢慢转过头—— 她先是看到了藏青色的衣袍下襬,然后顺着衣袍往上移…… 一只巨掌压住她的头心,及时阻止了她有可能扭到脖子的下场。 「正中午的,妳在这里干什么?进屋去!」熟悉的责叱声从上头落下,一只强硬的健臂同时将她从地上拉起,拖往一旁的大屋廊下。 将……将军大哥…… 等孙昭从一阵头昏目眩中回过神来,她已经被移到廊下的长椅上了。 「快拿水过来。」一个喝响令她抬起头,正好看见了站在她前方、对刚好走过的下人皱眉的他的侧脸。 她坐直了身子。「我没事!将军……樊云大哥!」赶忙改口。 庞樊云垂下头,皱眉的脸庞换面对她,他凶肃的黑眼审视着她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和毫无血色的唇。而他那显得狞恶的视线,真让她有种血光四溅的恐怖错觉。 「是谁让妳一个人在那里晒太阳的?」视线下移,睨了她手上的竹篮子一眼,再转回她脸上。「妳到底在做什么?」想搞清楚她的脑袋在想什么。 她发现他的眼光,感到一阵心虚,赶紧把才放进几片菜叶的竹篮子放到旁边。「没……没啦!我只是帮忙到菜圃摘点儿晚一些要做的菜。呵呵……其实多晒晒太阳也不错啦!」他是在表达对她的关心吗? 这时,丫头小翠送了一壶茶过来,俐落细心地倒了两杯,恭敬地递给两人。在她要退下前,收到了孙昭的暗示,便顺便把竹篮子收走。 喝了几口茶后,孙昭的确感觉身子的燥热降低了不少。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忽然出现、仍一身风尘仆仆模样的庞樊云。 「将……呃……樊云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好奇地问。 庞樊云坐在长椅的另一头,仰首将茶一口喝干后,随手将杯子放到一边,面部原本紧绷的线条终于舒缓了些。他回望她,注意到她仍有些结巴的称呼了,但他没让她发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柔软。 「刚进门。」简短有力。 再喝一口茶,继续安定心神。「你……好忙哦!」其实她是想单刀直入问他陈伯的事。 「陈彦已经离开郡王府了。」庞樊云直接给她答案。 她一呆,接着脸上绽出惊喜的光芒。「陈伯他……」知道他真的在忙她的事,她的心瞬间溢满感动和感激。「谢谢你!樊云大哥,你是我的大恩人!」开心得差点想跳起来转圈圈,不过她还是及时克制住了,不敢太放肆。 凝视着她毫不掩饰的开怀笑脸,庞樊云有一剎的出神,不过他立刻不着痕迹一哂。「陈彦很尽忠也很固执,要把他直接带离逢郡王府很难,所以……」 「所以你干脆将他打晕送走吗?」孙昭脱口而出。 他的眉毛动也没动一下。「我只要让他收到赵广廷给他的解职信就成了。」 「解职信?」她怀疑。「真的是逢郡王亲手写的?他会相信?」 「他写的。陈彦不会认不得他的笔迹。」轻描淡写地道,仿佛从被关进大牢的赵广廷手中得到这封信是件寻常至极的事。 但多少明白其中困难的孙昭,却是目瞪口呆。她摇摇头,先别想他有多神通广大了。「那……陈伯就跟着你走了?就这样?」 庞樊云颔首。「他知道信件的来历不正当,不过他还是不能不走,因为那是主人的命令。」 原本屏着的气息缓缓舒吐出来,她终于真正放下心了。他的办法比她想的平和多了。「那他现在人呢?」想起他的行踪。 「我派人送他出城,他的孩子会来接他。」 「啊……也好……」虽然无法再见他一面,不过他能跟家人团聚、安享晚年,她还是为他感到高兴。 他继续道:「陈彦要我转告妳,谢谢妳为他所做的一切,他会永远记得妳。」 听到这里,孙昭的眼眶不禁红了,她赶紧拧拧自己的鼻子,挤出笑脸来。「没关系,以后又不是不能见面了,只要他现在平安就好……」 庞樊云看着她又哭又笑的举动,当然明白她此刻的心情。静默了会,他霍地起身。 眼皮一跳,孙昭的视线不由得跟着他移动。 「妳回房去休息。」交代完毕,他毫不迟疑地迈步就走。 瞪着他雄伟的背影迅速远离,兀自被丢下的孙昭一时傻眼了。 什么?他都这样干净俐落哦? 他真的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孙昭眨眨眼,一阵笑意忽然从身体里冒出来,她轻快地笑了。 原来,这就是庞樊云——做事果断、充满魄力、不轻易表露情绪的庞樊云,即使是面对自己关心的人,也照样不会多废话一句啊! 但他真的默默地替她完成了她的心愿。 不管他这么做是为了愧疚或是兄妹情谊,她都很感谢他。所以…… 俐落地站起身,她脚步闲散地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决定了!她一定要弄出一顿大餐来报答他。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好几天后,她才无意间由刘总管的口中知道,逢郡王府真的垮了。逢郡王被贬为平民,所有财产充公。树倒猢孙散,一夕之间,原本风光的大宅已人去楼空…… 乍听到这消息,她呆了一下,但并不意外。其实不久前她就从庞樊云那里知道逢郡王府可能被充公,所以逢郡王最后的下场肯定不好。果然! 但还是有些感伤。 虽然在郡王府为婢的日子不算惬意,可毕竟郡王府也收留了她一年,那里有她最熟悉的人、熟悉的景物…… 摇摇头,她赶紧甩开感伤的情绪,重新打起精神摆上最后一道菜。 退后一步,看着这一大桌令人食指大动的菜肴,她不禁得意地笑咧了嘴。 「小姐,妳终于做到了,太棒了!将军爷要是回来吃到妳为他煮的这些菜,他一定会很感动。」一旁帮忙的庆婶看到她在厨房热了多日,总算做出这些成果来,忍不住赞叹道。 这可是小姐再次下厨为将军爷煮的。一年了,有谁想得到,那时开心踏出门的小姐,再次回到将军府却已是一年后了。 边说着,庆婶的眼眶又有些湿润了。 孙昭没注意到庆婶在她背后偷偷擦眼泪,她正拿起筷子挟起一块笋片偷吃。「嗯,好吃!我都不知道原来我真的这么厉害……」虽然刚拿起刀子、锅铲仍有些陌生,不过在老尤的指导下,她很快就找回那种熟悉感,所以一下就上手了。 庆婶被她一贯的乐观态度给逗笑了。 「咦?天都暗了。快快!快把这些饭菜端去偏厅,将军爷应该快回府了!」瞥见外面的天色,庆婶一惊,赶忙指挥大家动手。 不一会,大宅全点上了灯烛。 孙昭不掩期待地等着庞樊云回来,她很想看看他吃下她煮的饭菜时的表情。 可戌时将过,将军府的主人仍未归来。 饭菜都冷了。 刘总管赶紧派人出去打探将军爷的下落。照理说,将军爷每天早上进宫,差不多申时就会回府了,尤其自从找到小姐后,他从没这么晚回来。有些奇怪! 亥时,庞樊云还是不见踪影。不过刘总管派出去的人已经打听到了,原来将军爷和几位官爷与部属去酒楼喝酒。 不会吧?怎么这么凑巧…… 不但是庆婶她们,就连孙昭也大感失望。而且为了等他,她一口饭都还没吃,快饿扁了! 庞樊云当然是不会回来吃晚饭了。 所以庆婶要她赶紧用饭。 孙昭知道大家都觉得她可怜——虽然她也觉得自己像被浇了一桶冷水,不过她并没有怪庞樊云,因为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为了给他惊喜,她没告诉他,也没算到会有这意外,所以啦…… 耸耸肩,婉拒了庆婶要把这些菜端下去加热的好意,她笑笑地赶紧动手吃饭。 好吧,她会记取教训,下回要给他惊喜时,一定要先把他的去向打探清楚。 隔日,孙昭才知道庞樊云昨晚一夜未归的事。她还从庆婶口中知道,原来她这将军大哥是醉倒在外,直接在那家「照香酒楼」过夜了。 初听到时,她并没有多想什么,只稍稍为庞樊云那样自制力甚强的人也会喝醉酒感到新鲜,倒是庆婶那一脸古怪的表情勾起了她的好奇。 「庆婶,怎么了?难道樊云大哥从来没醉酒过吗?」直觉问道。 庆婶一呆,立刻摇头。「没有……」她赶紧把手上的茶泡好。这是要给刚回来的将军爷用的。 「将军哪会醉,他的酒量可没人比得过!其实将军爷应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啦!」过来拿茶的小厮方俊立刻接口道。 「咦?什么?」耳朵尖起来,孙昭趁机放下嘴边的苦药。「你是说樊云大哥他……」嗅出八卦的味道。 「没什么、没什么!妳别听方俊在那边胡说八道。」庆婶像是怕她被污染了心灵,忙不迭地把茶盘整个塞给方俊,边说边将他往外推。 「……啊……庆婶……我哪有胡说八道!将军爷和曲老板的事大家都知道的嘛……」方俊哇哇叫。 庆婶好不容易把那小子打发走,一回头却立刻对上孙昭甜得仿佛要渗出蜜糖来的笑脸……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原来是将军大哥的红粉知己! 孙昭又多知道一件关于他的事了。 漫无目的地散步了一会儿,整个心思都被刚才庆婶说的事盘踞,直到一声轻脆的鸟鸣忽地将她唤回神,她才顿住脚,这才猛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偌大的院落前。 这里是…… 摇摇头。没想到她竟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 停伫了一下,瞥见敞开的门内有人影走动,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离开。才走了两步,后方一道声音传了过来;「咦?小姐?妳来找将军爷吗?」 孙昭怔了怔,只好停下脚步,又转回身。果然是正由屋内朝她跑来的方俊。 「小姐,妳不是要找将军爷吗?怎么不进去又要走了?」方俊搔搔头,不解。 孙昭大眼一转,露齿笑了。「是啊,本来我想过来看看大哥好不好,但后来想想觉得打扰他休息不妥,所以决定不进去了。」她朝他点点头,「方俊,爷就麻烦你照顾了!」交代后就准备走人。 「方俊,把我书房桌上那些册子全搬到亭子里来。」一道不疾不徐的命令声乍地传来。 孙昭的心一跳,抬头往声音的来源瞧去,正好对上庞樊云投向她的如炬目光。 「这有,再去厨房泡一壶茶、拿一些点心过来。」接着又吩咐道。又看了她一眼,庞樊云才举步离开前院走向侧旁的亭子。 方俊领了命令便赶忙去做事了。 而孙昭只看了那男人的身影一眼,随即轻步跟在他后头走去。 一会儿,孙昭已经和庞樊云面对面坐着。 「樊云大哥,早!你今天不用出门吗?」没事似的,孙昭笑咪咪和他打招呼。 今早的将军大哥好像更神清气爽了,这是不是跟他一夜未归有关? 看来那个据说是美丽艳色、风情万种的曲老板,真能令人疲惫全消啊! 「妳昨天煮了晚饭等我?」没想到庞樊云一开口就直问道。 眉毛秀气地往上一挑,她笑意不减。「对呀!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不过你没回来。」 望着她毫无挫败的笑脸,他沉默了一下。 「我昨天才发现,原来我的手艺真的很不错!本来我自己也不知道,试了下才相信庆婶她们说我以前常照料你三餐的事是真的。难怪啊!」很骄傲的语气。 这时,方俊气喘吁吁地把一堆册子搬来了,然后他又赶紧往厨房的方向跑去。 孙昭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好大一迭的册子。 董氏兵书…… 她注意到最上面略陈旧的册子的书皮上,龙飞凤舞地写着这几个字。 庞樊云取下书册,随手翻开,垂眸看着。 「我今天不出门。」忽然开口说道。 「……呃……你今天不出门?」回过神,却有些傻地看着他。 所以? 盯视书中字句的目光逐渐专注了起来,但还是能一心二用。「除了辣,我什么都吃,妳若是忘了,我现在提醒妳。」语气平常至极。 孙昭这才意会过来,脸上几乎藏不住笑。 「好,我记住了。」其实昨天老尤他们早告知她了,所以昨晚的那些菜可是一点辣也没放。 才一会儿,方俊又跑回来了。照主子爷的吩咐,他端来了一壶茶,还拿了老尤刚做好的百合糕——老尤一听是要给小姐吃的,硬是多放了一碟,茶也换成了菊花茶。 「将军爷,小姐,请用!」方俊勤快地替两人倒好茶、把两碟糕点都放到孙昭的前方,然后退到亭外。 孙昭瞧了瞧自己的桌前,还以为方俊手快没注意,随手把一碟点心推到庞樊云手边。没想到一边举杯啜饮、一边仍盯着兵书看的庞樊云忽然开口道:「点心是要给妳的。」 她想了想,接着眼睛灵活一转。「原来你刚才就知道我一定会跟着你过来……」连方俊都清楚他没有吃点心的习惯吧? 他没回应她。 孙昭倒也没期待他会有问必答。最后她干脆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撑着下巴欣赏起全神贯注于手中册子的他。 她已经愈来愈不怕这位粗犷剽悍、气势赫赫的将军大哥了。因为不管是别人说,或是她自己的感受,她都明白他不可能会伤害她,她是他的「妹妹」!最近,她的脑中偶尔会闪过一些影像片段,有他、有她见过、没见过的人和地方,她知道那是她遗落的记忆。她好像慢慢想起某些事了,虽然不多,却让她对自己回复记忆的事乐观了起来。 她想记起以前的自己、以前的事,而且下知道为什么,她最想记起的是庞樊云。曾和他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的点点滴滴、曾因为他而生出的喜怒哀乐……有许多的空白,恐怕不是旁人能替她填上的。像此刻她就有种直觉,以前他们一定也曾像现在这样对坐着,然后各自专注着自己的事。 她很喜欢这种自在的感觉。 也很喜欢他就在身边。 「……樊云大哥,曲老板会成为我的大嫂吗?」看着看着,从稍早累积至今的好奇,终于令她脱口而出。 庞樊云倒着茶的动作一顿,然后又继续完成。他放下茶跟册子,专注的目光改盯住她。「妳想起曲老板了?」他反问。 看着他那瞇着就能让人直发抖的锐利黑眼,虽然她已经习惯些了,但还是很难控制跳快的心跳。 「我以前也认识她吗?」努力在他的视线下维持清明的思绪,她从他的问话中听出意思了。 庞樊云明白了。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又拿起册子。 「不。」没废话,跟着又把眼光下移到手中的兵书上。「没有其他女人会成为妳的大嫂。」一次回答她两个问题。 脑子稍混乱,孙昭不禁问道:「啊?你是说……你不成亲?你不是这个意思吧?」最近她才开始为将军大哥的身家状况感到诡异又好奇。本来她以为依他的年纪和显赫的身分,若不是早已妻妾成群,也应该儿女成堆了;谁知道一如她进来将军府至今的观察,这府里除了他这正主儿,什么夫人啦、姨夫人啦、小少爷、小小姐的,竟连个影儿也没有!她后来忍不住问了其他人,这才知道,他竟还未娶妻!没想到,现在她听到的讯息好像更惊人了! 他没回她,浓眉却几不可查地一拢。 她眨眼,注意到了。「我说错了?」小心翼翼猜问。 沉默…… 「樊云大哥……」不由得叹了口气。「好嘛,算我多嘴!以后我会记住,只要你不想理我,那件事就是秘密,我绝不会再问了。」说完便伸手拿起碟子上的糕点吃。 另一碟糕点从他手边被移到她前方。 孙昭没停嘴,但眼睛却不自主瞄着他的举动。 庞樊云像在讨论「今天天气很好」似地道:「后天我要出远门,我会吩咐其他人好好照顾妳。」 一口点心差点噎住,她赶忙拿起茶杯猛灌。「……咳……咳咳……」呛到了。 他的脸色微变,立刻丢下书册,半个身躯横过桌面,伸长臂,大掌在她后背拍了拍。「深呼吸!别紧张!孙昭,深呼吸,慢慢吐气……」被她喝水也能出事的状况夺去冷静,但他很快恢复镇定,稳着声音指示她。 她照做。慢慢地,总算回复了顺畅的呼息。又吸吐了一大口气,她回过神,微窘地抬头对他笑笑。「对不起……」 望了她依然没有血色的脸颊一眼,庞樊云仿佛被牵动某个痛处,臂膀在一剎间几乎要收紧,但立刻警觉地克制住。他不动声色地放开拍抚她纤背的手,重坐直健躯。 「……没事就好。」他的语气有一丝的生硬。 她皱皱鼻,努力丢开想找地洞钻的冲动。大眼转了转,终于记起在她出糗前他说了什么了。 「你要出远门?」心莫名地一拧。「有多远?」 庞樊云沉默了下。「我已经请假回京太久,边关那边有事,我必须回去处理。」没隐瞒,简洁直言。 「边关……」对了,他是将军……她回过神,对他摇头,「我不知道那里有多远,可是等你下次回来,一定是很久以后了,对吧?」才和她相认没多久,他就要离开了吗? 他表情不变。「这里有很多人陪妳,妳不用怕寂寞。若有什么事,妳可以写信,我一定收得到。」没正面回应她,但含意不言而喻。 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是说真的…… 孙昭内心深处对于这样的离别有种痛厌的熟悉感,她多少知道是为什么,但她对自己笑笑,也同样给了他一抹笑。 「好,我明白了。樊云大哥,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也许等你下次回来,我已经恢复记忆了。你要不要跟我打赌?」语调活泼了起来。 看着她明朗的笑脸,庞樊云的嘴角不由得跟着上弯,面部的肌肉也放松?。 「妳从来没有做不成的事,孙昭。」 两天后,庞樊云动身返回边关。 而他这一离开,就是整整半年。 自他走后,孙昭每天都过得既忙碌又充实。她做菜、刺绣、种花、翻将军大哥的书;她吃药、勤练身子,甚至跟着府里的护院学了点功夫。她真的很忙,但也让庆婶她们养胖了一点点;同时她也东一些、西一点地慢慢记起以前的事了。一点一点东凑西拼后,她的记忆终于完整成型。也因此,她知道了自己、知道了所有曾和她相遇过的人,最重要的是,樊云大哥! 收留她的干爹娘,她本来以为可以一直孝顺他们直到百年,可没想到干娘的骤逝会让干爹看破红尘,更让她来到将军府。 第一眼见到由边疆归来的庞樊云时,她差点被眼前虎背熊腰、一身严酷凌厉气势的男人吓晕,不过幸好她已先从干爹和府里其他人口中得知了关于他的一些讯息,因此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她还算镇定地迎接了初次见面的义兄。 而从许久以前就知道自己多了个义妹的庞樊云,虽然没有做出特别欢迎她的表情,不过倒也没有异议地接受了父亲将她托付给他照顾的任务。于是,她往后的家与家人,就在这里了。 庞樊云其实很少待在将军府;身为将军的他,即使现时已是太平盛世,他仍肩负驻守边关的重任,因此少有机会回京。这也让一开始住在将军府的她过得如鱼得水、自由自在;那时她还不习惯面对严肃寡言的将军大哥,因此很高兴他在家的时间不多。但后来令她看不下去的,却也是他不把自己的家当家的态度。 她甚至不知不觉地改变了自己的想法;既然她已经没有机会报答干爹干娘的恩情,那不是更应该好好照顾继续收留她的将军大哥吗? 这么一想,她突然不再怕他,而且开始挖空心思想些主意。第一步,趁他回家前,她努力学好厨艺;第二步,她收集了所有关于他的兴趣喜恶,接下来,就等他回将军府了。 几个月后,他放假回来了。而从那一天起,她成了替他料理三餐的厨娘、泡茶递巾磨墨陪看书的侍僮,总而言之,她彻底发挥了包办他一切生活起居的精神,让他无法漠视她的存在。 庞樊云刚开始只察觉了她出现在眼前的次数变频繁了,但他没多想,一直到他待在府里的第二天、第三天,只要一转头就会看见她冲着他笑的脸,甚至他有事出门回来,第一个迎接他、递上手巾的也是她,他这才慢慢留心起来。 再下回他又从边关回来,她跟前跟后的情形依然未变,他还是过了好些天才适应。 渐渐的,他回京后待在外面的时间少了一点,而留给家里的时间则多了一些——她的方法奏效了。就连庆婶她们也发现他的改变。 孙昭当然也愈来愈喜欢会看着她、会主动跟她聊天——即使严肃的神色一如以往——但偶尔也会对她真心微笑的将军大哥。她觉得,他们真的愈来愈像真正的兄妹了。 因为将他当亲人、当大哥,所以那时事情发生时,她才会想也没想地为他挡箭…… 她自然也想起那一场造成她重伤、失去记忆、离开了将军府一年的变故。 她到现在还是不清楚那些要暗杀樊云大哥的蒙面人是谁。她记得那几天天气很好,樊云大哥难得大发善心要带她出门游玩,可就在雁山顶上,他们被人跟踪包围了,无法脱困。樊云大哥和另外两名护卫全忙着保护她,混乱中,有人放箭攻击,而她适巧发现一个蒙面人就在樊云大哥身后发箭,她急得大声警告陷入酣战中的他,但来不及了——情急之下,她反射动作地一步冲跳向他身后…… 那利箭钉刺入骨的痛,直到此刻她仍记忆犹新。而那一箭也将她打落了悬崖…… 原来她之前作的关于她在崖边的梦确实曾发生过,但它没有显示出所有的真相——樊云大哥那时见她中箭落崖,在崖上束手无策、又急又怒,最后他觔强唤回了理智,一边安抚她、一边转身去找绳索要救她,不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她还是松开了手……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是在整理庞樊云的书房时不小心看到一本书册中露出一角的小字条,那时记忆中最后一片缺块才被补填起来。 其实那张字条上并没有写什么,它只有短短几个字—— 真高兴大哥要带我出门玩! 那是她写的。她记得那是在她得知庞樊云在她的央求下真的答应要带她出门的前一晚,她因为忍不住兴奋,提笔写了这张字条偷偷塞到他的门缝下。 她没想到他竟还保留着这张字条。 他不会……把她中箭失踪的责任一直压在心上吧? 最后,她把做了一点手脚的字条原封不动地放回书册里。 第四章 庞樊云抵达京城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将军府。不过才回京的他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直接进宫面圣。 而知道他已经回来的将军府众人,自然早在他回京的前几天就开始清扫布置整个大宅,好迎接他的归来。 孙昭当然也没闲着,她一早就进厨房,忙着准备要为他接风洗尘的饭菜。 半年了。和以前一样,他一出门往往就要大半年才能再见到人,她以为她早应该习惯了,但这种反复一次又一次的离别,她一点也不想习惯。 夜灯初上。 一身戎装、满脸风霜的庞樊云终于踏进将军府的大门。 孙昭站在门边,一眼就见到他了。 而一下马的庞樊云,灼亮精锐的黑眼准确捉住她眺望而来的目光,毫不迟疑地大步朝她迈去。 在他身后的护卫、下人则忙着跟他一起移动。 庞樊云直接步至孙昭身前,停住。 她仰着下巴,对他泛出一抹灿笑,「欢迎回家,樊云大哥!」递给他干净的手巾。 他顿了下,伸手接过。擦完了手,无言地再递回给她。 孙昭收下。「已经为你准备好热水了,你先回房好好泡个澡,恢复一些精神再吃饭,可以吗?」她一边熟练地说着,一边先行。 庞樊云一个大步就定在她身侧。 「都可以。」他不在意这些事,倒是敏锐地察觉到她那令他熟悉不已的语气和眉眼神色。不过他只是垂眸盯着她,没多说什么。 稍晚,洗去一身疲惫风尘、换上舒适家居袍的庞樊云,先是在偏厅处理了几件刘总管送上来急待处理的文件后,才点头让下人把晚膳送上来。 近十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很快地摆满桌。 孙昭替他添好饭后,跟着坐下。 庞樊云看着她桌前的空碗,浓眉微拧。「妳不吃饭?」 她赶忙摇头,又对他微笑,「哪有,我要吃啊!」拿起筷,干脆替他挟菜。「樊云大哥,这是炸虾球,虽然有一点点焦了,可是还是很好吃。还有这道青菜,你一定也会喜欢。来,尝尝看嘛!」 他垂眼看了一下子被她堆满菜肴的碗,再看向她的笑脸。 「这全是妳煮的?」忽然明白了。 她点点头。晶亮大眼盯着他,催促道:「你不饿吗?快吃啊!」 在她充满期待的眼神下,他终于举箸吃了起来。 默下作声地连吃了好几口后,他忽然停下手,抬眼望向她。「妳还不吃?」 孙昭也没有追问他好不好吃,眨眨眼,一脸满足的表情,然后开始为自己动手添饭。「好、好,我要吃了……」 就像没有分离过半年,就像两人每天都同桌吃饭,庞樊云快吃、不说话的习惯没变,而总会一边吃饭、一边和他说着今天府里发生哪些事的孙昭也一样没变。 时间仿佛回到孙昭从未出事、从未离开将军府前。 庞樊云留了足够她吃饱的饭菜给她就放下碗筷;而孙昭并没有再吃多少也跟着停手。 「我吃饱了。」她满足地吁了口气。 「妳只吃了一点。」他注意到了。 「我真的吃饱了。」孙昭让方俊他们把剩余的饭菜跟碗碟收下去。「樊云大哥,你也知道我很会吃,我当然不只吃这一点儿……」她笑嘻嘻地主动招认:「因为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所以我在厨房里把老尤的点心都偷吃光了……」 庞樊云审视着她的脸,眉微拢。「妳应该多吃点饭。我之前吩咐庆婶要盯着妳吃饭和喝药,她没照我的话做吗?」 孙昭没想到他连她吃食都要盯,不过她可是一点心虚的表情都没有。「原来这就是庆婶老逼着我吃饭、喝苦药的原因啊!」找到元凶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满自己被如此对待。 「妳不是小孩子,妳是病人!」不容辩驳。 孙昭呆了下,但随即回过神。「病人?因为我失去记忆吗?可是我已经全想起来了……j 庞樊云一时愕住,好一会嘴角才终于放松了一些。 「……我说的是妳的身子。」他的口气仍有些紧绷。「萧大夫曾说妳的身子耗损极重,所以我才要妳好好吃药和进补。妳的脸色看起来还是很糟……我希望妳能像以前一样健康。」不经意泄露出他最深的遗憾和愿望。 孙昭听出来了,他果然很在意! 悄悄深吸一口气,她站起来,在他眼前转了一圈。「樊云大哥,看着我!我还活着,除了不能像以前那样用力地跑跑跳跳、不能一次帮你扛一迭书……」她拍拍自己的脸颊,「脸色真的难看了一点外,我还有哪里不好?」 凝视着她晶灿充满生气的眼睛,庞樊云心头的压力仍旧未减。「我打算把宫里的御医请来替妳仔细检查。」说出他的决定。 孙昭忍不住叉起了腰。「樊云大哥,现在我恢复记忆了,你是不是怕我会怪你?」 「……是我害了妳。」他绷着声音。她活着还不够,不论花上什么代价,他一定要让她重新恢复健康。 孙昭头痛地投降了。「好啦!你要找什么人来都行啦!只要你别再以为是你害了我!」她忍不住小声嘀咕:「以前的将军大哥明明没这么啰嗦……」 庞樊云的眼眸瞬了瞬。 他招手要她坐下,然后静静地替两人倒了茶。 孙昭没迟疑地坐回椅子上。 他把茶杯放到她前面。「其实除了抱歉,我还没有谢过妳。」意外柔声道。 她立刻摇头,「不!你是我的大哥,就算时间再重来一遍,我还是会那么做!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人暗算你!樊云大哥,你可不可以放过我啦?」真想哀嚎。 被她的表情逗得一哂,庞樊云终于低低一笑。「好、好,我放过妳。不过妳要答应我一件事……」 孙昭一时沉浸在他难得露出的可亲笑容中,还没完全回过神。「什么?……什么事?」 「乖乖吃饭、乖乖吃药、不准偷懒!」敛回笑意。 楞住,眨眨眼,随即噘起小嘴抗议道:「这哪叫一件事,是三件才对吧?」偷偷回味一下他刚才的笑。至于她莫名其妙的心跳嘛……当然是因为她发现原来严酷的将军大哥笑起来很迷人。 幸好他不常这样笑,否则她的心脏那受得了! 「怎么?不能答应吗?」庞樊云盘起双臂。 她当然答应了。反正他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看着她嘛!其实,只要他不要再将她受伤的事放在心上,就算要她答应他一百件事都没问题! 夜里,习惯在书房里独享一刻宁静,并且深思整理一些公事的男人,近年来养成的动作仍未戒掉——他坐在桌前的第一件事,就是顺手将压在最下方的书册抽出来,翻开夹着一张字条的那一页。不过当他发现原本只有一行字的字条上竟多了一句后,他楞住了—— 我平平安安回来了。 平平安安回来了…… 手指抚过上面的字句,他的瞳眸蓦地变得深沉。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胆敢加上去的。没想到她竟会发现这张字条…… 平平安安? 心潮翻涌。最后他薄而坚毅的嘴角向上弯成弧线,一抹温柔的微笑漾开。 「孙昭,我不只要妳平安……」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庞樊云这次回京预计待上两个月。不过虽然说是回来了,他真正待在将军府的时间并不多。因为他几乎每天一早都得进宫,加上一些旧友、官员的邀约不断,偶尔他也会设宴款待朋友、下属……总而言之,孙昭不常能和他碰到面就是了。除非她很早起床等他,或是晚上他进门,而她还没睡。 对这情况,她一点也不陌生。反正这不是她能抱怨的,所以她早早就适应了,而且也学会自得其乐地过着有他在,很好;没他在,她继续忙她的、玩她的日子。谁叫这府里的主人常常不在,她当然得学会调适自己的心情过生活喽!所幸府里的气氛和乐、众人相处和谐,在这里虽然没什么惊奇起伏,但平安就星瞄嘛,她宁愿一辈子就这么平平顺顺。至于外面的风雨,就让将军大哥去挡,她乖乖当他的妹妹就好。 所以她一点也不会埋怨他忙。 「咦?什么?要我去把酒醉的樊云大哥接回来?」听到这事,孙昭停下补衣的手,抬头诧看着刘总管。 刘总管平板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昭香酒楼那边派人过来,说将军爷喝醉了,要小姐去接他。」如实陈述。 孙昭惊讶的神情加了些古怪。「是樊云大哥说的吗?他从没做过这种事……」而且,喝醉?来到将军府这么久,她何时见过他醉? 更何况是在照香酒楼,那可是传闻中和樊云大哥关系暧昧的曲老板的酒楼,她虽然早就好奇了,却从来没去过,当然也没见过那位大名鼎鼎的曲老板了。 「小的已经把马车准备好了,方俊也会陪您一起去。」刘总管的办事效率果然一流。 根本没有机会怀疑或多想,孙昭很快就搭上了马车。 马车下疾不徐地往前行,只随便换了件外衣就出门的孙昭终于忍不住掀开帘子一角,朝坐在驾驶座旁的方俊问道:「方俊,你知不知道樊云大哥在想什么?」 方俊转身看了探出头来的孙昭一眼,赶紧七手八脚地替她把帘子掩上。「将军爷想什么,小的怎么可能知道!小姐,外头风大,妳别吹了风啦!」毕竟她的身体不比以前,所有人在将军爷的训诫下,对于维护她的健康状况可是战战兢兢的。 瞪着被遮上的帘子,孙昭倒没再为难他。 「方俊,你见过那个曲老板吗?」换个问题。 传言昭香酒楼的女老板美艳骚媚、长袖善舞,每个去酒楼喝酒的男人几乎都是为了看她,至于酒楼卖的酒好不好喝,倒是没人提过。 「有啊!」方俊据实以报。「以前将军爷和其他官爷去那里设宴喝酒,我去伺候时就曾见过曲老板了。」声调飘飘然了。 「她真的很美?」她听出来了。 方俊忙回过神。「啊……呵呵……曲老板是个大美人没错啦,可是我看将军爷好像都没把曲老板的美貌看在眼里耶……」竟小叹了口气。 「为什么?我以为樊云大哥应该很喜欢她。」要不怎会老往那儿跑?上回还「喝醉酒」在那里过夜呢! 思及此,孙昭的心忽然有些酸酸的。 方俊才觉得奇怪咧。「我哪知!明明曲老板很美,我瞧每个爷看着她时眼睛都特别亮,就连平常道貌岸然的官爷表情都变了,可就只有将军爷还是那个样子……」 「也许他们两个真的没什么……」曾听沈护卫说他们两人只是朋友,但她还是不怎么相信。她甚至曾以为曲老板会是她的大嫂,毕竟曾和樊云大哥传过话题的也只有这位曲老板了。 她不禁开始怀疑,她这义兄当真没有娶妻的打算吗?而且身为大将军的他,怎么都没有媒婆上门骚扰他,要不皇上也应该替他赐个婚什么的,可是都没有,这些事通通都没发生,这实在是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难不成……他有什么苦衷?或是难以启齿的毛病? 这念头一闪过脑际,她便真的开始替他担忧了起来。 没多久,载着孙昭的马车便停在照香酒楼前了。 一下马车,照香酒楼的豪华与高朋满座并没有让孙昭意外,她只在酒楼外停了下就跟着方俊朝里头走去。 店小二迎了上来,方俊只报上庞将军的名,他们便被恭敬地带往楼上去。 迥异于一楼的人声鼎沸与龙蛇杂处,二楼是被隔成一间间的厢房雅座,气氛十分优闲幽静,就连来往于各厢房忙碌的店小二们也都特意放轻脚步。 店小二直接将孙昭和方俊带到二楼的厅中。「请小姐等等。」说完,转身向后面跑开。 孙昭看着他跑开,还以为他是要去叫庞樊云出来,没想到一会儿后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一名眉眼含媚的娇娆红衣女子。 孙昭愣了下,有些闪神。而那名红衣女子却朝她风姿绰约的微笑,直直走向她。 「曲老板……」认得她的方俊,像失了魂地喃喃念道。 孙昭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曲老板! 没一会儿,曲老板已经来到她身前,娇媚的笑意未减,仿佛和孙昭早已熟识般,她对着她娇声开口道:「孙昭小姐吗?我是曲碧照,幸会了!」 孙昭回过神,也大方地回她一抹笑,「我是王孙昭,妳好,曲老板。」 曲碧照不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很快停在她雪白却不掩青春灵秀的小脸上。「庞将军一直将妳藏得很好,所以原谅我用这方法把妳骗来……」开门见山地道,「庞将军没醉,是我想见见妳,才自作主张派人过去传话。」 「想见我?」孙昭被她的坦白弄傻了。她回视着眼前艳色照人又神色自若的女子,直觉她并没有恶意,不过她仍是生出小小的防卫心。「妳把我骗来,就只是想见我?」这曲老板没问题吧? 仿佛从她的神情中看出她的戒心,曲碧照玩味一笑。「好多年前我就知道庞将军有妳这妹妹,但他这人偏偏口风紧,就算是他的知交,他也几乎不提家里的事,所以我才对妳很好奇。现在,我总算见到妳了!」 孙昭没想到这位曲老板竟会对她好奇。事实上,她才该对这美丽的女人好奇吧? 「……樊云大哥有跟妳提过我?」沉默了一会,她忍不住开口问。 她忽然想知道樊云大哥是怎么跟外人说起她的,说她是个乖巧可爱的妹妹,还是令他头痛不已的家伙? 曲碧照脸上的笑容扩大,一旁的方俊瞧得心醉神迷,魂魄都快飘到九重天外了。 「他从不会主动提到妳,不过我会问。而从他的表情猜测,我认为妳在他心里是很特殊的……」庞樊云确实不曾说过孙昭的事,可近一两年来,他总是在情绪特别好或特别糟的极端时刻来找她喝酒,于是她故意探他的口风,最后她发现只有在提到亲人,尤其是「妹妹」时,他原本面色无波的表情才会动一下。一年多前,他放下公事没回边关,还动用了所有人力在南方雁山一带找人,甚至连皇宫那边也被惊动了,她这才知道他的义妹失踪之事。那一段时间,他偶尔还是会来她这儿喝酒,不过他那时的模样比鬼还吓人,有时甚至默不吭声地来,喝完酒又默不吭声地离开。 她能明白他焦急的心情,但也隐约从他身上发觉到了什么。 当孙昭被找回时,她便更加确定她的猜测没错。 也因此,她对他这位「妹妹」愈是好奇了。 特殊? 听她这一说,孙昭不禁瞠大眼。「呃……这算好还是不好?」 她直接的反应让曲碧照忽地爽朗大笑。牵起她的手,曲碧照将她带往后方。「孙昭小姐,妳喜不喜欢吃点心?我这儿厨子弄的点心可是全京城第一流的极品,我带妳去尝尝!」 孙昭就这样毫无抵抗地跟着她走。 至于还呆在原地的方俊呢?等他回过神时,眼前早不见两人的踪影,他一吓,赶紧跳起来找人。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日方西下。 在曲碧照的带领下,庞樊云在照香酒楼的厨房找到了求知心旺盛、正缠着厨子学做点心、已经把自己弄得满头满脸是面粉的孙昭。 一踏进厨房,曲碧照不由得噗哧一笑。 略娇小的孙昭站在身材高大的厨子曹槐旁边,正在仔细分辨他刚做出来的枣子糕到底是多加糖还是少加糖、是多蒸一刻还是少蒸一刻,以及哪一种比较爽口好吃…… 正低头皱眉辨味的孙昭,根本没看到踏进厨房的伟岸身影。不过其他人倒是马上发现了。 曹槐赶忙收起脸上的笑意。「庞将军!」他当然知道这气势烜赫的男人是谁。 原本在厨房里忙碌的其他人也全又惊又慌地看着难得踏进这里的尊贵客人。「将军大人……」所有人赶紧停下手边工作,躬身喊道。 孙昭这才终于将注意力从手中的糕点转开,猛地抬起头往左右瞧了瞧。「咦?将军……」有些傻傻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她前方的魁伟人影。「啊!樊云大哥……」叫了声,这才总算记起自己怎么会在这里的事了。 她立刻把手上的点心塞进嘴里,紧张地拍拍自己沾了些面粉的衣裙,同时绕过大桌朝他走去。 「唔……对不起……」赶紧把糕点吞下去,快步至庞樊云的跟前,仰起小脸朝他巴结笑笑,「你喝酒喝完啦?我跟曹师傅学做了一些好吃的东西,回去可以做给你吃哦!」 垂眸盯着她,庞樊云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曲老板方才才告诉我,妳在这里……」突然抬手挥去她发丝上的白色面粉。 孙昭的视线随着他的手往上瞟。她从他的动作察觉到自己的狼狈了,于是赶忙伸手在自己头上胡乱拍了拍。 「对不起,我真的忘了……我以为曲老板或方俊会跟你说。」都是曲老板啦,害她一头栽进这里就什么都忘了。 方俊在屋外缩了缩肩。他是被店小二拉去吃好料的,他以为曲老板会告诉爷呢! 曲碧照则是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孙昭。「唉呀,抱歉!因为我刚好有客人要招呼,所以一时也忘了。来,擦擦脸……」脸不红、气不喘地道。 孙昭忽然敏感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颇有深意的扬扬眉。不过她还来不及怀疑她,就已经被带离开厨房了。 低头看了看握住她右臂的巨掌,再抬眼瞄向上头那坚毅的下颚。 他不是在生气吧?他在气她跑到这里来?咦,不对,她也是被人骗来的! 「樊云大哥,是曲老板要我来酒楼接你回去的,你要生气找她去!」赶紧表明自己的清白,不想无辜被冤枉。 庞樊云直接握着她的手往酒楼外走去,不过他挑的是少人走的后门。 「我没有生气。」语气平静地回应她。 「对,庞将军不会对妳生气,他只会禁止妳再来而已。」明为送客,实为想看戏的曲碧照,凉凉在身后扇风点火。没想到这男人一听她说他的宝贝妹妹来这里,二话不说就把一桌的部属全丢下,然后马上朝后头杀了过去。怎样,把她的酒楼当龙潭虎穴,怕他的亲亲妹妹被这里的空气弄浊了喔? 孙昭当真了。「为什么不能来?」她还想跟曹师傅偷学几招呢! 庞樊云没说话,拉着她步出了后门。 马车已经等在后门了。 「妳别听曲老板胡说。」站在马车旁,他放开她的手。「妳要来,我会带妳来。现在妳先回去,我随后再走。」因为她的意外出现,他竟失控地把其他人丢在楼上。 他怀疑这全是曲碧照搞的鬼。 他把孙昭扶上马车,她没有反抗地坐进车厢,不过却反射性地抓住他要抽回的手。「我在这里等你不行吗?」既然都已经在这里了,那应该一起回去吧? 顿了一下,庞樊云摇头道:「不行!夜凉了,妳待在外面会染风寒。」没给她让他心软的机会,他轻拉开她的手,亲自拉下帘子。 「老胡,方俊,送小姐回去!」沉沉的命令声响起。 孙昭立刻又把帘子掀开,但马车已慢慢地往前移动。她探出头,不满地瞪向站在原地的高大身影。 「臭大哥!」忍不住朝他抿起嘴。 「孙昭小姐,欢迎妳有空再过来玩啊!」酒楼老板下忘朝她挥挥手,送上一记艳笑。 渐渐地,他们的身影愈来愈小,直到看不见对她皱眉的庞樊云和曲碧照了,她才终于坐回车厢里。 为什么樊云大哥这么急着赶她走?他好像很不喜欢她待在这里,为什么? 生着闷气又不禁有些起疑,孙昭被庞樊云的态度弄得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 哼哼,说不定他是在那里偷藏了个大美人不想让她知道。虽然觉得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但一时又找不出别的可能来定他的罪……还是他想跟曲老板喝酒谈心,嫌她在旁边碍眼啊?不过…… 抓抓头,深呼吸一下,她强迫自己冷静一点——不过,樊云大哥若想跟哪个姑娘、或是曲老板喝酒谈心,做做其它风花雪月的事,应该不会顾忌她、不怕她看到吧? 难道他还当她是小孩子? 叹了口气,她知道其实她在这里想这么多也没用,而且他是大哥,根本没必要对她交代他的事。 但至少,她今天这一趟也算小有收获——她见到他的红粉知己,大名鼎鼎的曲老板了!虽然她还是不明白曲老板为什么会对她有兴趣,还拐她去酒楼,不过她让她讨厌不起来却是事实。 抹抹脸,她重新振作起精神。 反正她已经和曲老板照过面了,他也答应会再带她去,所以她一定还有机会解开心中的大谜团的。再说…… 曹师傅的手艺真的令她垂涎极了,她当然要再去挖宝!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庞樊云果真说话算话,就在孙昭回将军府一会儿后,他也跟着进门了。 庆婶为孙昭端来了一碗药。只见她苦着脸、捏着鼻子,一口气灌完。 「小姐,妳真的已经吃过饭了?要不要我再帮妳盛些甜点过来?」庆婶收下碗后问道。她心里有些纳闷,说是出门去接爷的小姐怎么会自己一个人回来,而且还这么晚了…… 「庆婶,妳去把晚饭端过来,小姐还没吃饭。」一抹昂藏身影与低沉浑厚的声音同时出现。 孙昭吓了一跳,立刻抬起头看向大步走进来的庞樊云。 庆婶笑着领命下去。 她一直望着他在她的前面坐下,心情忽然不太舒坦。「……我已经吃饱了!」她没骗庆婶,她真的在照香酒楼的厨房吃饱了。 「妳又乱吃点心了!」他审视着她的眉眼神情。「妳不是答应我会乖乖吃饭?」刚才她离去前那埋怨的眼神令他莫名牵肠挂怀,所以他急急赶了回来,没想到才进门就被他抓到她不肯吃饭。 孙昭嘟嘴瞪眼。「我就只有这一餐没吃而已,这样你就要跟人家计较!」 「计较?」浓眉蹙起。「妳以为我在跟妳计较什么?」不明白她的心思。 「就算我按时吃饭、吃药,我的身体就是这个样子,不会再好、也不会再坏了。你为什么不干脆放轻松一点?反正你不在的时候,我还不是好好的!」直接说出心底话了。 庞樊云目光一紧。「看来,我的关心是多余的。」缓缓起身,直直往外走去。 看着他头也不回的离开,孙昭不禁一呆。 「樊云大哥!」猛地一醒,她喊了他一声。 他听到了,不过仍是停也未停地愈走愈远,直到消失在门外。 孙昭没想到他竟真的丢下她说走就走,她怔在原地,心一时纠结住了。 她……她没有那个意思啊!他的关心怎么会是多余的! 瞪着他消失的方向,她觉得自己的胸口紧绷到快无法呼吸。 他生气了! 但她宁愿他骂她,也不要他不理她啊! 她忽地朝门外跑去,可心急的她忘了留意前方的状况,一个不小心膝盖玄撞到椅子,整个人就这么扑跌在地。 「哇!」痛叫出声。 「唉呀!小姐妳怎么了?妳怎么会……」另一声惊呼出现。正指挥两个丫头端饭菜进来的庆婶,一看到趴在地上的孙昭立刻一吓,赶忙冲过去扶起她。 孙昭在庆婶的帮忙下很快就站了起来,不过膝盖和脚踝传来的隐约疼痛却让她眉头紧皱,她赶忙深呼吸一口,没忘记被她气走的庞樊云。「庆婶,樊云大哥他……啊!」正想要继续追出门去,可才往前踏出一步,右脚踝如被针刺到的痛马上令她哀嚎一声,反射性缩回脚不敢再动。 庆婶更紧张了。她忙和另一个丫头将孙昭扶到椅子坐下。「小姐,妳是跌伤了吗?妳哪儿痛?脚吗?」她不是才离开一会儿而已?对了,将军爷呢?他怎么不在了? 发现孙昭是撞到膝、扭伤了脚,她立刻要丫头把药箱取来,再去请大夫。 「庆婶,不用……我这只是一点小伤,不用麻烦大夫了。」孙昭拉住小翠,制止她。眨掉在眼眶里打转的泪花,她勉强对她们挤出笑。「我怕痛,妳们……小力一点帮我上药就行了……」不过才扭到脚就要找大夫来?她可不想被笑! 庆婶三人互看了一眼,最后庆婶只好无奈地摇摇头,「小姐……妳真的不安紧?」 「当然……我等会儿就好了,不会有事的。」她又不是娇贵的千金小姐。可是……痛啊! 庆婶只好在她乌青的膝上抹了凉膏,至于扭伤的脚踝,她只轻轻贴了片膏药,不敢动它。 可光是这样,孙昭就已经痛得冷汗直冒了。 「将军爷刚才不是还在这儿,要不要让他来看看……」瞧她努力忍耐的神情,庆婶真怕她把脚伤给低估了,于是立刻想起主子爷。 没想到孙昭马上道:「别告诉他!」她才惹他生气,现在若再让他知道她竟笨得弄伤自己,他肯定更恼火——她就是有这种预感。 至于跟他说道歉的事…… 「可是……」庆婶愣了下。 「我不想拿这种小事烦他。庆婶,妳们千万不能说。」谨慎交代。 最后,庆婶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她。 知道她真的吃不下,庆婶只留了一碟小菜在桌上,其余全都收了回去。在叮咛了孙昭有事要喊门外留守的丫头后,她才离开。 孙昭终于松了口气,可也开始头痛要怎么跟樊云大哥道歉。 他不会真的跟她计较吧? 看了自己意外扭伤的脚一眼,她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一阵刺痛窜起,她立刻龇牙咧嘴地缩回了手。 看来,今晚她别想去找他道歉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扭伤的脚已经好了大半的孙昭,一知道庞樊云今天没有行程,赶忙就往厨房里钻。 中午时分,书房的门被敲了敲。 「进来!」书房里传出简捷回应声。 轻悄推开门,一颗头颅探了进去。看到在大书桌后振笔疾书的男人了。 「樊云大哥,你在忙吗?」微沙哑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庞樊云手中的笔势顿住,他立刻抬头,利眸投向那张探进来的小脸。 「妳在做什么?进来!」心思疾转,开口唤她进来。 孙昭摇头。见他似乎一点也没生气的模样,她心中悬了一夜的大石头终于放下。她对他露齿笑道:「不用了!我只是过来问问你,要不要吃午饭了?我在前厅等你一起吃。」很有诚意地亲自来问他。 凝望着她脸上阴霾一扫而空的甜笑,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妳进来坐一下,我把这信写好就可以走了。」要她等他一会儿。 没想到她眨眨眼,又摇头了。「没关系,我去前面等,你慢慢写。」不待他反应,她一说完便退出去,轻手把门关上。 吁了口气,孙昭转身往前头走去。她那稍拖迟的步伐,虽然不仔细看察觉不出有异,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尽量别让她那眼力惊人的大哥看到比较妥当。 幸好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过最令她开心的是,他好像已经忘了昨天的事了。 没多久,庞樊云便踏进前厅。 一旁的下人赶忙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 待饭菜全摆上桌后,庞樊云迅速看了桌上菜色一眼,这才转向正一脸灿笑望着他的孙昭。 「有什么开心的事吗?」他的唇角浮现一丝若有似无的温柔。 孙昭伸手抢先替他挟菜。「我很开心你没生我的气。昨天的事,对不起!樊云大哥,我真的从没觉得你的关心是多余的。」在他面前,她不用怕丢脸。 庞樊云任她把他的碗堆满了菜后,再分拨一半到她碗里。「我也知道,是我把妳逼太紧了。妳说的对,我应该放轻松一点。」他昨晚的情绪确实有些失控,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在意。 看着又回到她碗里的菜,她大眼转了转,笑容有些狡黠。 「那意思是说……我那个苦得要命的药可以少喝一点喽?」得寸进尺。 他面不改色地道:「不行!」 她噘噘嘴,「哼!这哪叫不逼人太紧嘛,还不是一样!」 「我只能不管妳吃点心,吃饭、吃药我还是会看着……或者,妳要我连点心都管制起来?」 「……好啦好啦!吃药就吃药嘛!」终于还是满心不甘地屈服在他的横眉卜。 饭后,孙昭慢吞吞地跟在庞樊云身后散步。 「……樊云大哥,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沉默地走了一会儿,直到他停伫在水塘边,望着水里悠游的鱼儿久久不语,她才轻轻开口问道。 原本陷入沉思的庞樊云蓦地回过神,可他不答反问:「妳看得出来我有烦心的事?」偏首垂眸睇向身后的孙昭。 她回瞥他一眼,耸耸肩,随意在草地上坐下。 「因为你眉头打结的次数变多了。」说出她的观察,「还有沈护卫和官护卫说你在外面酒也喝多了点儿……」要知道他在外面的状况,找那两位护卫大哥就对了。 庞樊云的眸底微闪着光。 孙昭拉了拉他的衣袖。「如果是军中的事、宫里的事,也许我没有能力帮你忙,可是你说出来,我可以听,你就当作是解解心里的闷也好。」乐于当他的好听众。 她的贴心,让他的胸口流过一道和暖的柔情。放松嘴角,他笑了。「妳怎么没想过这令我眉头打结、酒喝多的原因是因为妳?」 她想也没想便回道:「我这妹妹没那样大的能耐!」突然记起什么,眼神一贼,「难道是……为了哪位姑娘?樊云大哥,你昨天急着把我从酒楼赶回来,莫不是怕被我发现你在那里藏了个大美人吧?」趁机解她的好奇。 他一怔,下一剎却伸掌在她头顶一拍,「妳在胡说些什么!」 「哇!臭大哥!」她忙双手抱头,扁着小嘴瞪他。「你明明就是做贼心虚嘛……哇……」眼尖地瞧他又把手伸过来,她大叫一声忙躲开。 不过那只大掌按住了她要逃的纤肩,接着在她身边坐下。 「是皇上。」庞樊云突然冒出一句。 被他按住的孙昭呆了下,转头面向眉峰又要开始纠结起来的大哥。 「皇……皇上?什么?」试图跟上他跳转话题的速度。 他轻放开她的肩,视线又望向前方的水塘。「皇上的病情愈来愈严重,我担心拖不过三个月。」虽然兰妃和几位大臣极力想隐瞒皇上的病况,不过由皇上最近不再上朝、也极少接见下面臣子的情况,他可以推测出其不乐观的程度。更何况,玄熙太子也没瞒他。 孙昭凝视着他静肃的侧脸。原来…… 樊云大哥是皇帝的臣子,又深受皇帝的拔擢倚重,也难怪他会为皇帝的健康忧心——这个,果然是她无能为力的事…… 下意识地,她轻轻握住他的大手,没有开口说什么,只和他一同静静地望着水塘。 被她的小手一握,庞樊云的指节不由得一颤,接着他慢慢收紧,回握住她的…… 第五章 趁着庞樊云进宫去,孙昭带着方俊偷跑去照香酒楼。虽说是偷跑去,其实她有知会过庆婶,她真正要瞒的只有庞樊云而已。 曲老板不是说欢迎她有空再去吗?所以她有空,就去了。 一踏进依然高朋满座、人声鼎沸的照香酒楼,店小二立刻笑容满面地迎上来,而眼尖的店小二也立刻认出她来了。 「原来是小姐!」热络又恭敬地招呼起这三、四天前才莅临的娇客,店小二忙告诉她:「将军爷不在这儿,小姐如果是要找将军爷——」 「我不是要找他。」孙昭打断他,对于自己被认出来觉得有些稀奇。她摇摇头道:「曲老板在吗?」直接点名。 店小二愣了下,但脸上笑容不变。「在、在!小姐要找老板,那么麻烦您先随小的来。」说着便领着两人进酒楼,再往后头走去。 他将两人暂时安顿在后屋的一问小厅里,然后赶紧去通知老板。 「呼!幸好爷没在这儿……」一直提心吊胆的方俊,这时总算可以稍松口气。 孙昭悠哉地坐在椅子上望向门外。「我问过沈护卫他们,樊云大哥他今天不在宫里待上半日是不会离开的。你怕什么!」她当然是特意挑他不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时间啦。至于她要来这儿做什么?满足好奇心兼挖宝,理由够充足了吧? 近一刻钟后,依然艳光四射的曲碧照这才施施走进来。 「孙昭小姐,原来真的是您大驾光临,我还以为是小二在开我玩笑呢!」仿佛两人早已相识许久,她亲亲爱爱地过去牵住孙昭的手。 低头看了曲碧照不扭捏的手一眼,孙昭才慢慢把目光投向她,她不拐弯抹角地直言:「妳对每个人都这么……亲切?」 曲碧照呵呵笑了,一点也没被她毫不婉转的话影响好心情。「我喜欢妳的坦白!」摇头,更白地道:「不,因为妳是庞将军的妹妹,是他最重视的人,所以我当然得好好巴结妳。」 孙昭没抽回手,直觉她不只这个意思。「妳不像在巴结我。」 「欸,孙昭小姐,我投降了!」这下,连她的美眸都染上了笑意。 稍后,方俊被曲碧照巧妙地支开去前面吃东西,而她又另外命人端了两碟点心和茶进来,然后她再安怡地坐在孙昭对面。 她安适地和孙昭面对面坐着。「来,这是曹槐心情不错时才会做的桂花糕和紫梅羊乳羹,妳今天很幸运,刚好有机会吃到。」把两碟点心都推到她前面,曲碧照还替她倒丁香气满溢的茶。「枣子桂圆茶,对妳的身体应该有帮助,多喝点!」丝毫不觉关照到她的身子有何不妥。 但孙昭确实被她不经意似的贴心之举弄得一怔。「曲老板……」 曲碧照放下壶。「怎么?怕我在里面下毒吗?」似笑非笑。 「当然不是!」她拿起杯子,小心地吹凉,轻啜一口。「是我以为樊云大哥把监视我吃药、吃补的奸细安插到这里来了。」 被她的话逗得噗哧一笑,曲碧照艳眸熠熠发亮。「原来庞将军对他所关心的人,是采用这种手段……我懂了,妳真的很幸福!」羡慕啊!她也想被男人这样关心哪! 孙昭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关心?手段?」好诡异的语气。 「庞将军是男人中的男人、汉子中的汉子,只可惜他的眼睛不太好。」她一只手闲闲地撑着精致的下巴,忽地这么说道。 「眼睛不好?我怎么不知道!」孙昭被她唬得一楞一楞。 曲碧照蓦地妩媚一笑,对她挑眸道:「孙昭小姐,妳觉得我够美吗?」 「美!」实话实说。事实上,她还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姑娘。 「可是那个人不但不把我这美人看在眼里,我想他甚至还没把我当女人看过,妳说这气不气人?妳说他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大美人生气了。 「呃……」她该得罪眼前的大美人,还是不在眼前的大哥? 指节压得劈哩啪啦响,大美人的怒焰翻腾,但一下子又灰消烟灭。她扬扬樱唇,娇颜正经凝肃了起来。 「孙昭小姐,其实庞将军才是酒楼的老板。」语出惊人。 「什么?!」她大受震撼。 曲碧照接下去说:「在我心里,这间酒楼的真正老板是他不是我。他把照顾好友遗孀的事当己任,开这间酒楼的资金是他出的,他只是想完成我的心愿,可他从不让人知道这事……」 孙昭听得目瞪口呆。直到这时,她才多少明白了一些事。「原来妳和他是……」 「外面的人都说我是他的情妇,是吗?」媚然一笑。 她不明白。「妳为什么不澄清?」 「我为什么要澄清?」曲碧照并不掩藏她的居心,「这身分很好用,想找酒楼麻烦的人,至少会顾忌到庞大将军的威名,所以就连庞将军也不反对。」 慢慢喝着茶,又吃了一块桂花糕,孙昭正努力消化她刚听到的一些讯息。而曲碧照也耐心地看着她吃吃喝喝。 吃下第二块糕点后,孙昭终于慢吞吞开口道:「妳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明明她什么也不用说,明明她可以让她继续误会下去…… 「因为我不想让妳误会庞将军。」没想到曲碧照竟是这答案。 她一脸迟钝。「咦?我没有误会他什么啊!我还以为妳会当我的大嫂……」 「大……大嫂……」突然失声笑了起来。「老天!妳怎么会这样想?妳妳……妳这话千万别跟庞将军说!」 「我有跟他说过啊!」到底有什么不对? 她抚额翻白眼。「不会吧?他听到妳这么说,难道没有跳起来掐昏妳?」 他怎么可能这么做!「当然没有!」忍不住回想他当时的反应……他当时好像没什么表情,不过倒是说了句令她烦恼至今的话。 「他说了什么?」听到她的自言自语后,曲碧照好奇问道。 孙昭楞了楞,但还是道:「他说,没有其他女人会成为我的大嫂。」想忘也忘不了啊! 挑眉。曲碧照的脸上露出一抹令人捉摸不定的笑意。「没有其他女人会成为妳的大嫂……他真的这么说?」 「完了!我大哥不成家、不娶妻,他不会和我干爹一样,最后跑去出家当和尚吧?」倏地,她感到头痛了起来。 「他不会!我跟妳保证,妳别担心。」曲碧照很快地出言安慰她。「他根本没说他不娶妻,对吧?他应该只是在等候时机而已。相信我,他一定会娶妻,而且他的妻子绝对是妳意想不到的人。」 孙昭盯着她。「妳怎么知道?妳知道樊云大哥有什么秘密?」那个「大嫂」人选出现了?为什么他一点异样也没有? 曲碧照眨眨眼,隐去眸心一闪而逝的狡猾光芒。她拍拍她的手,「其实那也只是我的猜测,至于真实的情况,当然就只有本人才能证实,不过就算我问他,他大概吭也不回吭我一声。妳要不要直接问问他去?妳是他的『妹妹』,也许他会把他的秘密告诉妳哦!」老朋友一场,这算帮他吧? 晶亮大眼转了转,她不笨。「妳猜测的那个人是谁?」先有个底也好。 「我不想误导妳。」摇头。 「妳……」并不满意她的回答。 「总之,妳想知道什么就去问他,他是妳的大哥,就算他不想回答,妳也没有损失。」她突然话题一转,纤指朝那碟子点了点,「这桂花糕和紫梅羊乳羹好吃吗?」 孙昭的视线不由得在那已被她不知不觉中一扫而空的碟子上瞄过,神情有此一不好意思。 曲碧照笑了笑,起身拉了她就往厅外走。 「妳要去哪里?」不自觉地跟着她定。 「妳来我这儿,也是想跟曹师傅偷学两招吧?」豪爽地说道。 然后,关于庞樊云的秘密随即被她抛到脑后。 她又一头栽进照香酒楼的厨房,彻底发挥挖宝的精神。 孙昭就这样连续好几天都往照香酒楼跑。因为和曲碧照那一番谈话后,孙昭对她很是信任,而她也从她那里得知更多关于庞樊云不为人知的事。当然,她从曹师傅手中也挖来了满满的收获,连老尤都迫不及待把她得来的食谱实地操作一遍,他对于那位年轻的曹师傅的手艺可是赞不绝口。 孙昭仍没让庞樊云知道她最近常往照香酒楼跑,还跟曲老板、酒楼上下的人都熟了的事。不过有一两次,她差点在酒楼碰上他,幸好当时她闪得快,其他人也帮她掩护得好,这才没被发现。但她事后忍不住疑惑:她干嘛怕他知道她在这里? 「庞将军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妳的存在,怕妳有危险。」 对于她的困惑,曲老板是这么回答她的。 危险? 她更不解了。她会有什么危险?她忍不住问,曲老板却是摇头,不肯再多说什么。 不过她倒是想起来了,以前庞樊云确实不曾限制她去外面游山玩水,甚至还带她出门过几次,可后来……应该是自从她失踪被他找回来后,虽然他没明言禁止,但却要她好好待在家里。他不让她出去,美其名是为了她的身体健康着想,而事实是…… 怕她有危险…… 难道是因为上回她受伤的关系吗?她很自然地联想到那件事。 虽然她到现在还不知道攻击他们的那些蒙面人是谁,不过她以为经过这么久了,樊云大哥也没再提,所以应该没事了,那些人他或许已经查出来了。 可如果不是为了这事,莫非还有别的她不知道的状况吗? 也许她应该直接找他问清楚才对。其实有这样一个顶天立地、什么事都替她扛着的大哥是很幸福啦,她也不想去烦恼那些她解决不了的事,不过要是连曲老板都知道她有危险的事,而她自己却像个傻瓜一样什么都被蒙在鼓里,那也真是太看不起她了。 「樊云大哥,你什么时候有空?」孙昭坐在石阶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身影。 在初升的朝阳下,男人吐纳、出拳、回身,一个个充满力与美的动作,和那瞬间自体内进出的爆发力,在在都令人目眩神迷。 孙昭很喜欢看他练功,因为这个时候的樊云大哥好像特别迷人。每次看着练功时的他,她的心总会不由自主地怦怦跳,甚至偶尔还会忘了他是大哥…… 嗯,大哥当然是男人,不过大多时候她都没有这意识,只有在这刻,她才会察觉他是个男人……很有魅力的男人! 庞樊云慢慢地缓身、收拳。她也慢慢地收回痴傻的心神,叹了一大口气。 抹抹脸,待自己的心跳速度回复正常了,她才又瞧向他,想起正事。 护卫沈繁城递上了巾子,庞樊云接过,随意擦了擦脸颈的汗。 孙昭的问题令他浓眉一扬,「我有空妳想做什么?」 她的十指交搭在膝上,朝他微皱起小脸。「我想出去玩。你还有半个多月就要回边关了,可我们都还没一起出门过,听说最近城外的石榴花开得很美,我要看!」偶尔耍点小脾气。 庞樊云擦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擦完的巾子递还给沈繁城。「是吗?妳想去城外赏花?」步至一旁拿起小桌上的茶喝。 「不行吗?要是你真忙得没时间,我自己去也没关系。」有些委屈似的,她退让一步。 另倒了一杯茶,走向她。「我们府里不是也有花,它们应该也很美吧?要看花不一定要到外面去。」他停在她身前,将茶递给她。 仰头看了他一眼,她噘噘嘴才把他手上的茶接下。「家里的花跟外面的花哪一样!而且出去外面当然是要顺便走走、散散心……」 「妳真有这么闷?」他一脸疑惑。 「对!」用力点头。 「可妳这几天不是常往曲老板那儿跑?」奇怪了。 孙昭的心猛地一跳。她又是惊愕又是慌张,甚至有些结巴地道:「呃……你……你怎么知道?」 「妳以为他们敢瞒我?」轻淡的一句话,却立刻将她钉得动弹不得。 其实从她第一次背着他跑去照香酒楼,他就知道了。他没拆穿她,还任她一直玩下去,是因为他清楚曲碧照会替他好好看着她,而且她也在那里得到了不少乐趣。不过说到乐趣…… 那个家伙,太靠近她了。 「小人!原来其他人早就跟你告密了!」一想到庆婶她们竟把她骗得团团转,她忍不住气得鼓起腮帮子。 害她每次出门还得像个小偷一样偷偷摸摸。哼!他们一定都在背后笑她。可恶! 还有可恶的大哥! 瞧着她忿忿地小脸,庞樊云的心情反而放松了下来。他弯下身,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将她从石阶上拉起来。「他们只是尽他们该尽的职责。若是事后才被我发现妳偷溜出门,受罚的可是他们。妳也不想害他们吧?」他的话让她完全无从反驳。 取下她未喝完的茶杯随手交给沈繁城,他轻轻托着她的手臂往前走。「好,妳想看花、想散心,我今天就带妳去。不过我已经请了石御医来为妳看诊,我们得先等他来才行。」 没反抗地被他带着走,孙昭本来气恼的情绪也平静下来了,注意力一下子转到他说的事上。「石御医?你真的请个御医来替我看病?」她以为他之前只是说说而已。 「嗯。」颔首。「石御医很忙,今天才终于有一点时间,我已经差人去载他过来了。趁他还没到,我们先去吃早饭。妳应该饿了吧?」 半个时辰后,石御医抵达将军府。 面容清癯、白发苍苍的石御医,很快就帮孙昭仔细地检查起身子,他甚至也看了她胸前的那道箭伤。 等到看诊结束后,石御医才到厅外和庞樊云商讨起孙昭的身体状况。 其实他的结论和之前为她看过的萧大夫差不多,不过他特别开了几帖药可以改善她的体虚。 庞樊云亲自送石御医到大门外:孙昭则一点也没浪费时间地准备要出门的事。 反正她早就知道结果,所以对石御医也没有多大的期望。在她看来,她这身子怕是连神仙来也一样没用吧? 呵!其实只要还能走、还能吃,她才不想担心那么多。早就劝樊云大哥跟她一样放轻松嘛!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晴空如洗。 京城外数里,大片的田野连绵起伏,几栋民屋零散坐落在婉蜒的清溪畔,更远处,重峦迭嶂隐现。 此时,一辆马车伴着一匹坐着骑士的骏马缓缓前行。没多久,这一行人马在稍避其他游人的一处矮丘上停下。 没等骏马上一路引人注目的威凛男人搀扶,马车的帘子一角已经掀开,一抹纤巧的身影随即从里面爬了出来。 坐在前座的一名护卫赶忙出手扶她。「小姐,小心……」 娇小身影还没来得及道谢,另一双巨掌已经横过来,直接将她整个身子提起、抱住。 「哇!」低叫。吓了一跳的小姑娘忙勾抱住男人强壮的颈项。 一阵轻笑自他胸膛荡出。「孙昭,妳的胆子怎么变小了?」 立刻回过神的孙昭从他肩畔抬起头,大眼和他戏谑的黑眸对个正着,心脏下期然地乱跳了一下,终于察觉自己仍被他抱在怀里,而她的双手也还环在他颈上……脸颊轰地一红,她忙放开他就要往下跳—— 「才……才不是!」一会,忽地发现他强硬的臂膀仍箍着她,她不自在地挣了挣,「樊……樊云大哥……让我下来啦!」当她是小孩子喔! 庞樊云的眼瞳一深,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柔软的身躯。 孙昭的双脚一着地,马上退后两步,几乎像逃难似地想脱离满是他的熟稔气自i。 「啊……我们到了吗?」赶快转过身将注意力放到四周的田野景致上。可她的脸还是热的,怎么回事?明明他就是平日相处惯了的樊云大哥,明明他的举动跟以前一样体贴…… 偷偷喘了几口气。她怀疑自己可能是太久没跟他一起出门郊游,乐疯了。 对,没事的! 「刘总管说那个开满石榴花的地方在东城外,不过现在这个时候那里满是人,去了反而会坏了情绪,所以我想带妳来这儿赏赏风景,妳应该也可以接受。」身后的庞樊云,视线也从她的背影转向辽阔的天地原野。 两名护卫、方俊,和车夫老胡正忙着把要野餐的东西搬下来,摆在铺好的大布巾上。 孙昭很快就恢复了平常心,耸耸肩道:「这里也很好!」走过去帮忙打开食盒。 其实只要能和他出门,去哪里她都无所谓。而且她也想试试他是不是真像曲老板说的,因为怕她有什么危险,所以不愿放她出去外面露脸。 可就算真有事,有樊云大哥在她也不用怕吧?这么想,她便宽心了。 官护卫去溪边取水,而方俊和其他人则去捡了些柴来要就地煮茶。孙昭当然也凑一脚想帮忙了,可立刻就被他们请开,她只好陪庞樊云坐在一旁。 庞樊云将装着点心的食盒递给她。「妳的。」女孩子家的甜点。 孙昭不客气地接过来,笑瞇了眼道:「这是我去曹师傅那里学回来教老尤的,不知道他有没有抓对味道。」忍不住挑了其中一块微焦的圆糕凑近鼻端嗅了嗅。 他凝视着她又是皱脸、又是眉开眼笑的丰富表情。 「樊云大哥,来,嘴巴张开!」满意其中的香味了,她把糕点拿到他嘴边。 「妳吃……」才开口,那块甜糕立刻被塞进嘴里。他瞠眸,却毫无恼意。 「吃吃看嘛!曹师傅新发明的点心,除了我们,现在可是只有你吃到哦!」非常得意。她也赶紧低头拿起另一块吃。嗯嗯……真好吃! 我们? 听到她把自己和曹槐归类在一起成了「我们」,庞樊云不觉有些刺耳。 嚼了嚼,他把嘴里甜腻的食物吞下,同时抬手阻挡了她另一块糕点的偷袭。 「这种甜点吃太多,对妳的身体不好。」下了评论。 「哪会!曹师傅知道我的身体状况,他还特地在这道点心里加了些黑豆核果,根本没有多甜嘛!」反驳,又吃一块,一脸幸福。她怀疑樊云大哥的味觉有问题。 又是曹师傅? 庞樊云额角的青筋隐现。 浑不觉自己无心的话已引起风暴的孙昭,依然眉开眼笑。「曹师傅真的很厉害,其实他不但会做点心,连煮的饭菜也是天下第一好吃……」口水快流下来了。 眼神微起波澜地看着她,语气却异常平静。 「妳很喜欢曹槐?」 「当然喜欢!」毫不犹豫。呵呵,最好可以把他挖角来将军府,那她和老尤就有福了。 他的下颚肌肉倏地绷紧。 「来来来!茶泡好了,爷……」方俊热烈的招呼声在这时插了进来,他殷勤地把香气四溢的茶捧到主子爷面前。 而在一瞬间不着痕迹回复沉稳脸色的庞樊云,伸手接下了茶。 孙昭也从方俊手中拿到了热呼呼的茶,她立刻轻啜了一口。「咦?方俊,你泡茶的功夫好像进步了。」赞美道。 方俊呵呵笑了。「是吗?」飘飘然。不过乖乖,是不是他的错觉?刚才爷这边的气氛好像有点杀气腾腾?他是不是还被瞪了一眼? 摇摇头,抖开一身的鸡皮疙瘩,他下意识地退远一点去。 孙昭不忘把食盒分给其他人。而众人则很有默契地坐到较远的地方不去打扰她和主子爷。 重新坐回庞樊云身边,孙昭终于注意到他的眼光一直盯着她。她楞了楞,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脸。 「怎么了?你没看过我吗?」小小地开起玩笑。 「孙昭……」 「嗯?」 「我没有办法一直在妳身边。」 「我知道啊!你是将军嘛!我已经习惯了。」不习惯也不行。 他的视线仍没从她脸上移开。「我可以给妳任何妳想要的东西,只要妳开口。」 她笑,不贪心地道:「樊云大哥,你已经给我太多东西了,我不缺什么……啊!」突地叫了声,大眼闪过顽黠的光采。「不对,我有缺一样。」 「什么?」正色问道。 脸上有了贼兮兮的笑,「大嫂啊!」不趁这时满足憋了好一阵子的好奇,怎么对得起自己。 轻扬眉毛,他的炯眸隐过一丝异光。 「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没有其他女人会成为我的大嫂,可你也没表明你不成亲,而且曲老板也说了……」不吐不快。 「她又说了什么?」那女人跟她嚼了什么舌根? 孙昭继续贼笑,下自觉倾身向他,轻声道:「她呀,说了很多你的秘密……哼哼,难怪你不想让我去找她!」 垂眸凝向她凑近的小脸,他不动如山。「让她知道的事都不叫秘密。」 「可是我不知道啊!」真不公平!「反正她知道的事比我多,我觉得你偏心啦!你是我大哥耶,我竟然还要找她才能问出你的事,虽然我很喜欢她,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想讨厌她一下……」 他静了一剎,接着伸出手按住她的纤肩。「我们已经相识很久了……」她第一次这么明显地表现出想知道他的事,为什么?只因为他是她的大哥? 孙昭一愣,然后只能点点头,「也对,你们认识的时间比我久,而且……男人通常不会对家人说自己在外面的事,其实这我也懂,只是……」低头看向他放在她肩上的大掌,一种亲密的温暖仿佛由他的手心透了过来。她释然地笑笑,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上。「对不起,樊云大哥,我好像在发牢骚了……不过,知道你有对象,我也安心了。」 有对象…… 庞樊云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然后慢慢地放开手,抬眼望向了远处隆起的山峰。 「是曲老板跟妳说我有对象了?」他心思略涌。 孙昭的眼睛一亮。「真的……真的有?樊云大哥,是谁?」她的心在怦怦跳。「曲老板跟我保证你会娶妻,而且她还说我的大嫂人选是我意想不到的人……樊云大哥,我可以知道她是谁吗?」从曲老板那儿得知这事的那一刻起,她就有种冲动想立刻查出她是谁,而她也真的去问过其他人——庆婶摇头,表示没听过、见过有哪位姑娘、千金小姐和将军走得近;刘总管没回答她;沈护卫、官护卫同样酷得不多话;至于方俊他们,则列举了一堆以前皇上曾有意赐婚的公主、贵族千金名单出来和她讨论……总而言之,她这将军大哥的感情归属依旧是个谜。 紧盯着他的脸,她屏息以待。 庞樊云慢慢将视线由远方收回,垂眸望进她期待的大眼里。他似笑非笑地道:「既然曲老板什么都知道,妳怎么没顺便问问她答案。」他也想知道她知道什么了。 「她就是不肯告诉我!」她怎么问她、哀求她,她还是不说。「她要我自己问你。」 「……时间还没到。」这是他的回答。 什么?! 孙昭原本以为他要说了,却没想到她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她一时傻眼了。可她又马上回过神抗议:「哪有人这样!我不管啦,你现在就告诉我是谁啦!」 原来,樊云大哥的心里真的有个姑娘——一个他喜欢的、要娶为妻的姑娘。而那个姑娘,想必是个美丽的、独特的姑娘吧?因为唯有如此,才配得上她的将军大哥。可……她应该替他高兴、开心地祝福他吧?但为什么她的心却有一丝酸酸的感觉? 庞樊云仔细审视她的脸色,不确定她古怪的情绪下还有什么,不过他确定他还不会让她知道一些事。 移开眸光,他动手倒茶。「喝茶。」摆明不再在这话题上打转,他将她的杯子递给她。 孙昭立刻明白,她别想从他口中问出什么了。不甘心又沮丧,她懒懒地接过茶杯。「好吧、好吧,反正我只是妹妹,反正只要你不当和尚我就应该放心了……」喃喃怨道。 她实在想不透他有心上人这件事有什么好隐瞒的?为什么连对她这妹妹都下肯透露?看来,他似乎将「她」宝贝得紧,所以才珍而藏之,是吗? 心情没更好,反而愈恶劣了。 庞樊云最后还是没说出那个姑娘是谁。 也因为如此,即使接下来庞樊云又带着孙昭去渡船、游湖,玩到日落才回将军府,她却一直显得心不在焉,少了初出门时的高昂兴致。 尤其当他们一回府,一名在大厅等待已久的客人让庞樊云二话不说地抛下她,直接将那人带往书房时,她心中的怀疑马上有了对象目标。 刘总管摇头道:「那位姑娘只说她是太子殿下派来的,她以前没来过府里,所以我也没见过她。」放人进来的刘总管只认得太子殿下的令牌。 他的意外回答,让孙昭楞了楞。她没想到那个令樊云大哥一见到便迫不及待带开的冷艳女客人,竟是皇宫里的人,而且还是太子殿下派来的!她以为她是…… 孙昭拢拢眉,整个心思仍在那来访的冷艳女子身上打转。 她当然知道樊云大哥和太子殿下有交情,所以那女子来应该也是为了公事,那她还怀疑什么? 夜幕落下。 紧闭的书房门终于打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原本坐在石阶上的孙昭马上跳起来,转过身,视线刚好和一脚跨出门的庞樊云对个正着。 庞樊云微怔,而孙昭则毫不别扭地朝他绽开明朗的笑脸。 「樊云大哥……妳好,我是孙昭。」跟在他身后出现的冷艳女子看到她了,她赶紧有礼地打个招呼。 冷艳女子停住脚步,在听到「孙昭」之名时,她白瓷般的容颜掠过一抹古怪,不过随即若无其事地朝孙昭回礼。 「孙昭小姐,打扰了。」语声清澈、用字精简。 孙昭没错过她刚才那瞬间的表情,她对她微笑道:「姑娘知道我是谁?」 冷艳女子神色自若。「是。」依旧惜字如金。 「孙昭,倪姑娘得走了,我送她出去。」一旁的庞樊云这时已恢复寻常神色,他睇了孙昭一眼,举步便走。 姓倪的冷艳女子一丝迟疑也没地跟上他。就连沈、官两名护卫都不敢怠慢地快步紧跟。 孙昭站在原地,虽然不至于有被遗弃的凄凉感觉,但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心里仍有些不大舒坦就是。 他干嘛一副怕她和那姓倪的姑娘说上两句话似的?哼,有鬼! 「樊云大哥,你不留客人下来吃晚饭吗?」她干脆也慢慢地跟在他们身澄。 走在最前头的庞樊云听到了,也发现她从后面跟来的脚步声,他微蹙起浓眉,回头正要跟倪秋水说什么,没想到她已朝他淡淡一瞥,开口道:「庞将军不必为难,我自己离开就行了。」说完便越过他继续前行。 庞樊云随即下令:「你们送倪姑娘出府!」指示两名护卫。 沈、官两人马上照办。 而孙昭立刻察觉前方状况有变,她一边加快步伐接近停下的庞樊云,一边忍不住望向愈走愈远的那抹高挑身影。等到她来到他身边,那三人已从她的视线消失了。 咦?现在是怎样? 抬头看着正低眸盯向她的庞樊云,她心口莫名其妙地打了个颤,不过她很快甩开这怪异的反应,抢先问:「那位姑娘怎么先走了?」 「她要回宫复命。」他稍纠结的眉头未曾松开。 「我以为你不想让我跟她说话。」并没隐藏她的感觉,她直言道。 「妳要跟她说什么?」他反而好奇了。 孙昭眨眨眼,心一跳。呃……总不能老实跟他说,她一度怀疑倪姑娘是她的「大嫂」人选吧?可她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凑巧了! 「我想问……她怎么知道我是谁?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就算她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你又跟太子殿不很熟,可她也不该会认识我吧?」脑袋没在他炯炯的目光下失去运作功能,她记起她的另一个疑惑了。 她的确只是个小人物啊! 庞樊云的脸色不变。「她只是知道妳的存在而已,并不认识妳。」 她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说法。眸光流转,她没移开视线。「太子殿下派她来找你,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吗?」她印象中,好像还没有太子殿下派人来传话之类的情况过。 他直接道:「是公事。」接着转回头迈步定。「妳不是要等我一起吃饭?走吧!」 几天后,孙昭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将军府内外多了许多看得见、看不见的防卫。虽然刘总管、庆婶他们似乎视之寻常,大家的日常生活也没受到什么影响,但偏偏就是她受到影响了—— 自从那位倪姑娘来过将军府后,樊云大哥出门的次数和时间变多也变长了,算一算,她这些天竟只匆匆见到他三次面,而且还是在他约人过府,她趁机端茶去书房,才总算看到他。他好像更忙了,她却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虽然这种情况以前不是没有过,但有什么公事可以让她的将军大哥忙到不眠不休、几乎连家都不回,她真的无法理解。可这些事她无法理解也就罢了,她没想到他同时还增多了府里的护院人数,还限制她出门。 没错,她被禁足了! 本来只专注在菜园和厨房之间的孙昭,除了习惯性地接受庞樊云常不在家的事实外,这阵子她倒没像之前一样常往照香酒馆跑,所以才没意识到府里的变化,直到昨天她忽然想去找曹师傅问道食材的提味方法,这才发现她出不了门。 她被下人和护院阻挡在门前,说什么也不让她出门——就算她带着其他人也不行。 她又恼又不解。他们遵从主子的命令,完全不放行,她抗议也无用,最后也只好放弃出门的念头。就在那时,她才察觉到府里多了些不曾见过的生面孔,以及宠樊云对她做的事。 为什么不让她出门?难道……他怕她有什么危险吗? 孙昭并不太喜欢动脑,但生气了一下,冷静下来后,她第一个直觉就是这个。 除了庞樊云,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下这道命令,就连刘总管、庆婶他们也无法给她答案,所以她想知道发生什么事只有找他,可偏偏她总是遇不到他的人。没想到就在她决定去他房门前等他回家时,他难得地早回来了,但却是扶着身受刀伤的官护卫回来。 整个将军府立刻陷入一阵惊异骚动。 听到消息的孙昭也心惊胆跳地马上赶去前厅。 大厅里外,早已聚集了一群人。孙昭还没进到厅里,就有其他人告诉她官护卫的状况和大夫刚来的事。果然,她一进去就看见萧大夫正俯身在替官祈佑医治,其他人则神情紧绷地围立在四周。 她还未走近,庞樊云已经发现了她,不过他才转头蹙眉看向她,一旁的庆婶马上伸手拉住了她。 「小姐,等会儿再过去。」庆婶小声地对她说道。 孙昭早隐约看见官祈佑背部深及骨的伤,也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所以她明白庆婶的好意。稍转眸,庞樊云沉肃的眼光令她的呼吸微顿,下意识地朝他摇摇头,她没再上前地让庆婶拉着她退到另一边。 萧大夫仔细看过官祈佑的伤后,随即表示他的伤口有毒,必须立刻处理。所以没一会开始陷入昏迷的官祈佑便被众人抬到后面房间。 直至乍夜三更,萧大夫才终于把官祈佑的伤口处理干净,敷上药。 而在这段等待萧大夫医治官祈佑的时间里,孙昭也总算从庞樊云口中知道出了什么事。原来,官护卫是为了保护他才会受伤。而至于他们是在哪里遇袭、被什么人袭击,他却不肯多说。 孙昭同庞樊云进去看过宫祈佑后,她仍不放弃地缠着他追问意外发生的真正原因。因为她直觉事情不单纯——他是声名显赫的大将军耶,而且就在天子脚下的京城内,有哪个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家伙敢对他动手?若不是那些歹徒有眼不识泰山,那就是有计画地要刺杀他…… 思及第二个可能,孙昭的心霎时涌上强烈的不安。 「樊云大哥,你有敌人吗?」定在他身侧,她安静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问。 庞樊云微怔,接着才沉声道:「妳想知道这些做什么?」 「这跟你不让我出门,还有你们今天发生的意外有关系,是不是?」她叹口气。 他倏地锁眉。 孙昭偏头盯向他严峻的侧脸,说出想说的话,「樊云大哥,我知道你是爱护我,不想让我担心受怕,所以很多事你都瞒着我。我完全明白你的用意是为我好,而我能回报你的,也只是尽量不给你添麻烦而已。可是……当我清楚你此时可能正陷入某种危险,你却还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只会觉得自己很没有用……」 庞樊云没料到她会有这等心思,蓦地停步,转身垂首攫住她的视线。「……妳不该这么想。」他的确是将她当易碎的瓷娃娃保护,因为对他来说,她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他可以无所惧地面对十万敌军、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但他却害怕再让她受到一丝丝伤害。 他以为只要让她过得无忧无虑、没烦没恼,就是对她最好的……他错了吗? 「是你让我这么想的。」孙昭嘴一撇,伸手拉住了他衣袖的一角,回视他的眸闪闪发亮。「樊云大哥,你真的觉得我什么事都不知道比较好吗?」 炯眸凝望了她一会儿,最后他终于转回身,带着她往她的房问定去。 「……如果我猜得没错,今天在暗巷袭击我们的,是尚王爷的人……」他松口了。 自大皇子骤然病逝后,空出的太子之位立刻引起其他皇子的明争暗夺。二皇子荣靖、三皇子晋德、五皇子玄熙,各代表一方势力与实力。当然,自古以来只要是关乎权位的斗争,尤其是宫廷之中的,其手段过程往往更惨烈。就像这回皇宫的太子之争,表面看来各家虽仍维持礼数、相敬如宾,可底下的暗潮汹涌、血腥厮杀却一直不曾间断过。而与玄熙交情颇好,但并未参与夺位之战的庞樊云,还是被视为玄熙的人马,并且数次遭到其他两派人马在朝廷上的刁难、或私下的暗算。其实一开始,庞樊云一心效忠朝廷,立场算是中立,而明白他性情的玄熙也没有要他加入他的阵营,直到一年半前的那次遇袭—— 一年半前,在雁山攻击庞樊云他们,还使得孙昭中箭落崖失踪的黑衣蒙面人,就是二皇子荣靖的人马。也就是自那次孙昭被无辜牵连,忍无可忍的庞樊云终于打破原则,以自己的力量狠狠报复了荣靖,再加上玄熙的适时出手,荣靖便被摒除在太子名单之外。然后,玄熙如愿登上太子宝座。 不过,一些旧势力仍在暗中蠢蠢欲动,不愿善罢甘休。即使玄熙已经成为太子,其他各拥其主的人还是在一旁虎视眈眈等待时机要将他拉下。而皇上最近的身体状况,就是让他们以为有机可趁的最佳时机。 近几个月来,皇上上朝处理政事的时间愈来愈短,甚至到了这个月,他已经不再上朝,而他身边最常陪伴的,则是他宠爱的兰妃,也就是二皇子荣靖的母妃。可想而知,从未放弃让自己孩子登上太子大位,甚至九五至尊宝座的蔺妃,一定会想尽办法在病重的皇帝身上下功夫——这也是玄熙费心在防的事。至少到目前为止,兰妃还没有成功。而一直将他视为眼中钉、玄熙帮手的荣靖一伙人,除了从未放过机会或明或暗找他麻烦外,近来根据玄熙的持续追查,另一个从开始争夺太子之位至今便隐藏幕后策画所有计画、替荣靖铲除阻碍的大臣,十分有可能就是当今圣上的皇弟——尚王爷! 这就是那日玄熙匆匆派倪秋水来将军府告知他的讯息。玄熙长久以来的怀疑果然成真。原本他就觉得奇怪,以荣靖那帮人的脑袋和势力,竟可以做出几件连他也不得不佩服的高明算计,于是他便怀疑荣靖的背后还有人在操控着。一直到最近,他才终于循线逮到那只老狐狸的尾巴。 尚王爷,的确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看透其真面目的老狐狸。 尚尊为人海派、出手阔绰,满朝文武百官几乎全与他有相当的交情,而他更喜结交文人诗画家。在他的王爷府里,时常举办雅士文人的吟诗会,就连他府里收藏最多的珍宝,也全是世上最有价值的书画,所有人都知道,他可以为了得到一幅名家的真迹一掷千金。就因为他给予世人这番不逐权夺利的强烈印象,所以即使在之前的太子争夺战中,几乎大部分的臣子都选边站了,他依然像不受影响地浸淫在他的诗画之间,没有人会怀疑他,很少人将他当威胁,只有玄熙…… 玄熙向来不轻易相信眼睛看到的事,他要证据。而尚尊的圆融与和善本来就让他看不顺眼;加上他发现尚尊多年以前曾被他父皇夺去所爱,而他至今都未再列正妃,所以他不认为他这皇叔真如他表面看来这么简单。于是他盯上了尚尊,然后一层又一层地剥开他真实的身分——一个野心勃勃的尚王爷。 到现在,玄熙总算弄清楚他真正的威胁和对手是谁了。 当然,庞樊云也明白该提防的对象是谁了。 一次听完太子之争的秘辛,孙昭一时瞠目结舌。 好……好复杂!这些人整天忙着斗来斗去、要心机、搞暗算的,都不累啊? 原来,这就是她会被禁足、他会忙得不见人影、官护卫会受伤的背后真相。 「……樊云大哥,是不是只要太子殿下一天没当上皇帝,我们就一天不得安宁?」回过神,她问得很实际。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她的房门前。庞樊云既然让她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不打算再隐瞒她。「对不起,孙昭,妳让我连累了。」对于她,他有着深深的傀歉。 孙昭忙不迭摇头。「樊云大哥,你若把我当家人就别说这种话。」她朝他泛开一抹直丫心的微笑,「而且我很高兴你终于肯将所有事情告诉我,至少我不会再埋怨你不让我出门了,不是吗?」 庞樊云看着她全心信赖的笑,心却一紧,但又很快试着放松。「妳要是无聊想找人说话,我可以派人邀请曲老板到府里来……」提供折衷的办法。 孙昭又摇头了。「不用麻烦了,曲老板有她自己的事要忙,而且我在府里也不怕无聊……」神色一下子严肃了起来。「樊云大哥,你不是快回边关了?他们总不会追去边关找你麻烦吧?」 庞樊云微微牵动嘴角,眼底凌厉的光芒一闪。「我不怕他们找我麻烦,倒是妳……」 「好、好,我明白了,我一定听你的话尽量待在家里,不让他们有机会对我下手。」她马上知道他的意思。可停了一下,她还是忍不住轻松道:「樊云大哥,你有我这义妹的事外面不是很少人知道吗?而且就算那些人知道了,他们也不会以为我有什么重要,所以我想你也不必太担心我。」 樊云大哥的目标这么明显,要说有危险也是他吧?应该是她得担心他的安危才对吧。 庞樊云看了看她,接着默不作声地替她打开了房门。 孙昭没有移动脚步。「我是不是哪里说错了?」捉到他脸上那一丝生硬的表情了。 「……很晚了,快进去休息。」一瞬又恢复平常的庞樊云,大有要亲自将她拎进去的态势。 怔了怔,耸耸肩。好吧,反正她今天知道的也已经够多、够她今晚作恶梦的了。 「樊云大哥,你明天又要出门了吗?」及时在他替她关上门前快问。 他颔首。「明天宫里要举办一场狩猎赛,我得参加。」轻轻地为她关好房门。「晚安!」将两人阻隔在门里门外。 他退后一步,几乎可以听见门后孙昭不满的嘟囔声,他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而他一直等到里面的人儿踩着重重的脚步往屋内走去,他的笑容才稍稍收敛。接着他又等到屋里的灯亮了又灭,里头终于没有了她活动的声响,他才转身慢慢踱开。 「妳不重要?这世上大概只有妳这傻瓜才会以为自己不重要……」无奈的低叹飘散在沁凉如水的夜空中。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第二日一早,孙昭送了庞樊云出门后,立刻去看昨天受伤的官祈佑。而经过一夜的休息,官祈佑的脸色和精神已经恢复许多,不过他的伤还必须经过几天的照料才能痊愈。 孙昭忍不住问起他意外发生时的事,没想到他只是摇摇头,并不多说什么。「小姐,这些打杀的事妳还是别听。方才将军也叮嘱过小的,该说的他会告诉妳——」 「好吧、好吧,我知道,他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打断他,并没有怪他们。她朝他笑了笑,转头要何力把药和粥端上去喂他吃。「官护卫,你好好休息,我晚一点再来看你。」 看来樊云大哥早就想到她的好奇心还没完全满足,肯定会再去找其他人问啊! 离开官祈佑那里,孙昭怕自己闲下来会想更多——就像昨夜她为了樊云大哥告诉她的事几乎失眠——所以她决定去厨房找老尤。 庞樊云进宫一直到隔天傍晚才回府,不过回来时,身上却多了几道伤。 已经在宫里换了件衣服、做了伤口处理的他,外表看来毫无异状。孙昭原本也不知道他受伤的事,是要找他一起吃晚饭时,忘了敲门便闯进他的房,这才意外发现的—— 她想也没想地推门进去,正要唤他,忽地跃入眼中的一个裸背令她愕住,接着脸颊烧红。 「啊……对……对不起……」心怦怦狂跳,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画面,她慌忙地跳转过身,一边结巴地道歉,一边掩着自己的眼睛。 庞樊云也怔了怔,穿衣的动作一顿,回头便看到了孙昭背对着他的身影。蹙眉,但随即又继续动手穿衣。 「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急?」语气寻常。 孙昭脸上的红潮未退,更羞人的是,此刻她脑中仍浮现着刚才她不小心瞄到的影像…… 她赶忙摇摇头,偷偷深呼吸一口。「我……我是来找你吃饭……」猛地住口。等等,她是不是……还看到什么了? 她强逼自己冷静地把方才的画面再想过一遍,胸口不禁一颤。她咬了咬下唇,转过身,不管他更衣完毕了没,一步步朝他走去。「樊云大哥,你身上……什么时候受的伤?昨天吗?」声音微微发抖。 如果不是她眼花、闪神了,那么他左肩胛上多出的绷带是怎么回事? 在他身前停住,她仰头紧紧盯着他。「别骗我,我已经看到了!」忍不住攀着他的臂,不让他将她唬弄过去。 庞樊云知道瞒不过,垂眉,握住了她的手,平静地带着她向外走。 「这不过是在昨天狩猎时受的一点小伤,不碍事。」说得轻描淡写。 孙昭仍半信半疑。「让我看看你的伤。」根本不放心。 因为已经明白他的处境随时会有危险,所以他此时受伤绝对不单纯。哼哼,狩猎就狩猎,他怎么会受伤?说不定是「某个人」手滑了,不小心砍到他的吧? 庞樊云牢牢握着她的手,稳定的步伐不变。「晚一点妳想看再看,我饿了,妳不是要找我一起吃饭吗?」 他的受伤,确实不是一件意外。 玄熙早警告他,荣靖有可能趁狩猎时的混乱生事端,而玄熙的情报果然没错。的确是有人对他和玄熙下手了,而且还高明得将暗算弄得像是狩猎时会不小心出现的意外。 玄熙虽然机警地避过发狂猎物的攻击,但要保护玄熙的他却被密林中射出的暗箭擦伤。 一群侍卫冲进去捉人,一脸怒意的二皇子荣靖嚣张地承认是他放的箭,但反驳他要射的是只大鸟。他以为他们就算知道他是在说鬼话又能奈他何?不过他没想到,玄熙竟以东宫太子的身分,将他以意图谋害王储的罪名捉起来。 荣靖大惊,其他人也全被玄熙悍然铁腕震慑。而护主心切的一些将臣也急着替荣靖皇子说情,甚至还有他的贴身侍卫跳出来要为他扛罪,可存心给他一个下马威的玄熙硬是让众禁卫将骇得面无血色的荣靖押回宫里。在闻风赶至的兰妃不顾屈辱的下跪为子求情后,玄熙才终于勉强似地不再予以追究,赦放了荣靖。 荣靖和兰妃的气焰顿时收敛了不少。不过可想而知,他们对玄熙和他的恨意更是深了。 玄熙就是故意要挫挫他的凌人盛气。 庞樊云本来就不打算让孙昭知道他受伤的事,可没想到会被她发现他身上的伤。 到了偏厅,下人早已摆上了一桌饭菜等着他们。 孙昭慢吞吞地吃着饭,一边仔细打量着神色如常的庞樊云。 「樊云大哥,你曾在战场上受过伤吗?」憋了一会儿,她忍不住放下筷子,眉眼含忧。 庞樊云当然没错过她的眼光,但他不动如山。「打仗时,受伤是家常便饭的事。」挟了菜到她碗里。「和我以前曾受过的伤比较起来,我昨天的伤就像被蚊子叮到一样,这样妳可以安心了吗?快吃饭,妳还得吃药。」 以前她很少想到,身为军人的他,其实每回到边关、每回上战场所面临的危险程度并不亚于他现在所要应付的危机,只不过因为这次就在她身边发生,她才会特别有感觉。 所以,每次他放假回京,身上可能都有着大小伤,只是他从不说罢了? 她忽然有些惭愧和沮丧。和他对她的关心相较起来,她还真是个不合格的妹妹。 叹了口气,她听话地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她出乎意料的温顺,让庞樊云愣了下,不过他没多说什么。 饭后,庞樊云去前厅见来访的客人,孙昭则自己回后院去。 直到月西斜,庞樊云送走了客人,其他人立刻让他知道孙昭的行踪。没多想,他迈步向后院,很快地,他找到独自在亭子里喝茶、吃小菜的孙昭。 「我以为妳已经吃饱了。」一踏上亭子,他便笑盯着她桌上的几碟小菜,挑眉道。 孙昭笑咪咪地把小吃了一口的小菜推开,再换另一碟。「我只是在试老尤新做的菜色的味道。他打算要在你收假回边关的前一天,为你煮一桌特别的佳肴。」 「所以这是老尤的秘密?」他坐了下来,打趣道。 她把食指放在唇前,故作神秘地道;「嘘!别让他知道你已经知道了。」 笑了笑,他自己倒了茶喝。「好,我不说。」配合她。 凝视着她尝了尝一碟碟的小菜,小脸出现或笑或吐舌的各种丰富表情,庞樊云不禁有些出神了。 专心地把所有小菜都尝过一遍后,孙昭这才吐了口气。「欸,被曹师傅刺激到,老尤的手艺好像又进步了……」撑着下巴灿笑望向眼前的男人。「樊云大哥,你有口福了!」 又是曹师傅? 庞樊云不动声色地问道:「之前妳曾说过,妳喜欢他?」 「喜欢他?谁?」一会儿才会意过来。「咦?你说曹师傅吗?」 他颔首,眸心稍紧绷。「妳喜欢他,是喜欢他的厨艺……还是他?」连声音也硬了三分。 眨眨眼,孙昭这时才忽然觉得有些古怪。她立刻直直看住他,怀疑道;「樊云大哥,你怎么了?我喜欢他的厨艺或喜欢他,这有什么差别吗?你……」搞不懂。「刚才没喝酒吧?你醉了?」 曹师傅为人风趣,又毫不吝啬和人分享他的成果,所以应该没有不喜欢他的人……她还真喜欢他啊!嗯,樊云大哥想的该不会是…… 她倏地满脸通红、大眼圆睁低嚷:「你……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喜欢他……我喜欢他只是那种喜欢,樊云大哥,你别乱想啦!」 那种喜欢? 看着她的脸红,仿佛小女儿被说中心事的羞态,庞樊云的胸口像被人用力捶了一记。黑眸瞬了瞬,他很快冷静下来,整理脑中一时混乱的思绪。 「说清楚,孙昭,妳对曹槐是朋友那种喜欢,还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没有含糊的空间,他定定地问。 原来……原来樊云大哥真的误会了——终于确定这一点的孙昭,错愕过后反而镇定多了,也忽然敏感了起来。「樊云大哥,你好像……不喜欢我喜欢他?」仔细想想,之前似乎也有这种情况出现,她只要一提到曹师傅,他的表情就不怎么好看。她不由倾前看着他,努力要在他硬邦邦的脸上找出什么蛛丝马迹。「难道是他以前曾经得罪过你?还是他做了什么让你不喜欢的事?」愈发感到兴致勃勃。 她这副满足好奇心比较要紧的反应,倒令庞樊云意外地眉结一松,就连嘴角也微微上扬,现出一抹轻浅笑意。 「不,他什么事都没做,他只是让我以为妳对他有特别的感情。既然没有,很好!」莫测高深似地说道,接着他动手为她倒上茶。 紧瞪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好一会儿,孙昭这才自以为明白地笑瞇了眼。 「我懂了,原来你是担心我被人拐走!」做人家大哥的总会把接近妹妹身边的男人都当成是要拐走她的坏蛋提防!忽然想起曲老板曾对她说过这句话,她更是恍然大悟。「可是你根本不必担心曹师傅,我对他就像对你一样,你想太多了啦!」曹师傅也像兄长,但当然,她对樊云大哥的深切依赖、和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任何人都及不上的。 庞樊云喝茶的动作一顿,又继续啜饮了几口,才将杯子放下。 「我跟他一样?我很惊讶妳把我和他放在同等位置。」不满的微哼。 怪了!今晚的樊云大哥怎么变得这么挑剔?孙昭摇摇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我又说错话了——」 「孙昭!」打断她,他放松了面部的肌肉。「我早就不把妳当妹妹了。」忽地轻淡说道。 出人意外的一句,立刻令她吓了一跳。「什……什么?什么意思?」不把她当妹妹……为什么?难道……难道他要赶她走? 庞樊云凝视她惊讶又怔茫的神色,黑眸一瞬,蓦地起身。在踱步离开前,他丢给她一道难解的谜题—— 「妳自己去想,想通了再来告诉我。」 她傻眼地看着他昂藏的背影渐渐消失。 怎么会这样? 收回视线,她忍不住伸手揉揉自己开始打结的眉。 不把她当妹妹?那她是什么?除了是他的妹妹,她还能是什么?打从认识他起,她就以他「妹妹」的身分存在,他之前也从没透露出一点不满意她这妹妹的征兆啊?现在怎会突然…… 孙昭想得头快炸了,却还是猜不出他这话的真正含意,而且她愈想愈沮丧,愈想愈觉得他是厌烦她了,否则怎会莫名其妙地丢来这一句? 猛地站起来,她决定去找他问个清楚,可只冲动地踏出两步,就因为他要她「自己去想」而缩回了脚步。 深吸口气,她望向半空上的朦胧圆月,努力让自己混乱的脑袋冷静一点。 好、好,没事、没事,也许他只是随口说说,事情并没有她想的这么严重…… 虽然她不断这样安慰自己,不过为了他这句话,她还是失眠了一夜。 直到两天后庞樊云要启程回边关,困住她两日的谜题依然无解——不顾她的头痛求饶,他继续把问题留给她。 一如以往的送别,难过和不舍的情绪又让她眼泪溃堤,但和之前不同的是,这回她的心多了忐忑不安。 那些人,不可能胆大妄为追杀他到边关去吧? 看着他在马背上头也不回的离去,她抹抹泪水,用力摇头,信心升起。他不会有事的!既然之前他都平平安安地从边关回来,下次当然也会! 「小姐,已经看不见将军了啦!外头风大,妳快些进去吧!」庆婶心疼她满脸的泪,也怕她禁不起外面风大,赶忙要将她往屋里拉。 等孙昭心情平复了些,她才终于注意到她身后多了个人。看清是不该还留在府里的沈繁城,她惊楞住了。 「沈护卫……你不会是落单了吧……」她立刻着急地拉着他要往外跑。「怎么会这样?快一点快一点!他们才走没多久……」边嚷。 沈繁城没让她拖着走,还不着痕迹后退一步脱开她的手。「小姐,是将军要小的留下。」 孙昭一时不明白。「可是你不是该跟在他身边……」 「小的现在是小姐的护卫。」 「啊?我……我的……」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她皱皱眉道:「是樊云大哥的意思吗?我待在家里他还不放心?」这种情况以前不曾发生过,这次为什么要这样谨慎? 沈繁城的表情似乎很轻松。「我想将军是希望让妳的安全更有保障。」 她紧盯着他,很难不起疑心。「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最近那些皇子王爷又做了什么事,所以樊云大哥才会不放心地留下你来『保障我的安全』?」这两天她的精神跟注意力几乎都放在他出的那个怪问题上,因此没去留心他自外面回来有没有什么异常状况。 他不会是故意要转移她的注意力,才丢给她一个让人脑袋打结的问题吧? 不是这样吧…… 「小姐真是多虑了!」沈繁城笑了笑,四两拨千金地道:「若将军有事,小姐一定第一个看出来吧?可妳瞧将军人不是好好的吗?」将军有交代,能说的事,他自然会让她知道。所以,他绝不会多嘴。 实在从他的笑脸上捉不出把柄,最后孙昭只好放过他。可就在回后院的路上,她忽地想到什么地停住脚。 沈繁城静静地立在两步外。 孙昭眉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正在天人交战中。挣扎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还是咬了咬牙,不管会被暗地里笑笨了,很快瞄了瞄回廊下,一看刚好没有其他人经过,便赶紧对身后的沈繁城招招手。 沈繁城立即无言地上前。 孙昭一等他过来,便头也不回、小小声地开口道:「沈护卫,你跟了将军这么久,应该很了解他在想什么,所以我问你一件事……」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顿住。本来樊云大哥要她自己想,而她也不信自己想下出来,所以才一直没去问其他人;可现在,她真的有股想知道答案的冲动,再加上此刻又有个最佳解答人选在这儿,她要是不把握机会简直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深吸一口气,她把两天前庞樊云说的那句话照念一遍给沈繁城听。 「就这句,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懂吗?他不会是在说什么双关密语吧?」忍不住叹口气,直想抓头。「我已经想了两天了,为什么就是想不透这意思?樊云大哥不是在整我吧?」 沈繁城一听,表情立刻闪过一丝古怪,一抹可疑的暗红也同时爬上他的耳根。 孙昭回过头,以一副求知若渴的眼光看向他。「沈护卫……」 他自然明白将军那句话的意思。事实上,只要清楚将军对她的心意,就什么都懂了——沈繁城的神色已完全看不出异样了。他略垂下眸,可没忘了将军的吩咐。「对不起,小的也不知道将军的意思。」既然将军要她自己去想,他当然不敢帮她作弊。 「什么?连你也猜不到?」孙昭失望地垂下双肩。 瞥了她一眼,沈繁城默然地跟在她身后又走了一会儿后,忽地开口道;「小姐有没有想过……别把将军当兄长看?」稍微提示一下不算违规吧? 本来心情仍闷着的孙昭,没想到沈繁城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随即一呆。 「别把他当兄长?沈护卫,你怎么会……」跟樊云大哥那话的意思很相似——她的心跳了跳。 她是不是真的一直没想通什么?她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沈繁城却摇摇头,闭嘴不再多话。 接下来几天,孙昭的生活虽然看来如往常的平静、忙碌,不过因为她已经想通了一些事,因而心情上正经历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可是没想到连外面的世界也发生了大变动—— 当今皇帝驾崩,整个朝廷一阵巨震,玄熙太子继位为王。至于接获消息的庞樊云则正火速赶回京城。 樊云大哥要回来了! 才离开不过半个月的庞樊云,因为皇帝驾崩必须回京。知道可以很快再见到他的孙昭,是既高兴又紧张。 老实说,是沈繁城的话点醒了她。当她想通了他那句话,又联想到他曾回应她关于「没有其他人」会成为她大嫂、曲老板的弦外之音等等,这些事全结合在一起后,竟成了一个令她想也没想过,心跳加快的惊人结论,这叫她怎么可能不呆茫上三天! 她从来没想过,如果他不是她的大哥、她不是他的妹妹,他们会有怎样的关系;她更没想过,他们两人之间除了兄妹之情,还会有什么。但是现在…… 自她想通之后,只要一想到樊云大哥,她的脑袋就变得乱七八糟,情绪很难镇定下来。原本她以为在他回来前,她会有足够的时间好好弄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又或者这可能只是她的胡思乱想,可没想到,因为皇帝驾崩,樊云大哥就要提前回来了。 所以,她好像没时间再想了…… 第六章 近晚,一名显得狼狈疲倦的汉子,骑着一匹快因不断赶路而累倒的马儿奔向将军府。守门的下人一见到差点撞上大门的人马,反应很快地及时跳上前阻止。 「大胆!是什么人敢胡闯将军府……」两名训练有素的下人一边扯住了马儿的缰绳,一边大喝。 伏在马背上的汉子慢慢地直起了身子,当他勉强张开茫然充血的眼睛,看到两个朝他怒目圆睁的小伙子时,他先是楞了楞,接着脑子忽然一醒,发现他已经到了。 「啊!将军……」艰涩沙哑地吐出几不可辨的声音,同时身体在马背上晃了晃。 两个下人防备地瞪着他,不过其中一人似乎觉得这汉子的脸有些面熟。正当他忽然想起来他是谁的时候,没想到那人竟身子一歪,从马背上往下摔—— 「啊!」两人大叫,反射动作已经眺上前。 掉下来的汉子及时被他们接住。 「是左副将!」那记起汉子是什么人的下人一喊,另一人也有印象了。抱住这已经失去意识昏厥过去的汉子,两人立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左副将不是一直都跟在将军身边,现在怎么会独自回来,而且还这副模样?那将军人呢? 很快地,左副将曾伟回到将军府的事传遍整座宅邸。 而被安置到厢房休息的左副将没一会儿便清醒过来了。一直等在一旁的沈繁城立刻从他口中得知一项严重紧急的讯息,其余人也跟着大惊。 「什么?将军失踪了……」刘总管的面色跟着一凛。 「你是说,你们在五凌渡口附近遇到一群杀手突袭,结果将军受伤,最后却不知所踪?」沈繁城的语气既冷静又严肃。 已经稍恢复了一些精神的曾伟,脸上表情比任何人都紧绷。多日前的那一场恶战,令即使是在沙场上身经百战的他想来仍有些不寒而栗。 几乎才一抵达边关就收到皇上驾崩消息的将军,先安顿好军心,随后才带着他和一些官兵又动身返京。所有人跟着将军马不停蹄的赶路,然而就在第五天,他们在猝不及防下遭到一批形貌略异中原人、身手毒辣凶残的恶徒攻击。那些杀手的目标全集中在将军身上,似乎不杀死将军誓不罢休,而他们当然也拚死回击。不过令他们愈打愈胆寒的是,随着时间过去,对方的人数却不断增多,而他们也开始出现伤亡。一直守在将军四周的他和其他人打算杀出一条血路好让已经受伤的将军突破重围。 他们的确是成功了。 他们兵分二路,一队人掩护将军往南彻,而他带的这一队人则负责断后。经过了一整夜的奇袭、缠斗,他们终于打退了追兵,但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更令他们惊骇的是,当他们一路向南追寻将军一行人的行迹时,却发现原本该保护在他身边的几名士兵在数里外死的死、伤的伤,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竟是被埋伏在这里的杀手攻击了。 估算将军身边应该仅剩一、两个弟兄跟着,他们焦急地想在那些杀手追到将军之前找到他,可是搜寻了一天,他们不但完全没看到将军的踪影,就连那些神出鬼没的杀手也没再出现。他们反而更不安了。后来他决定让官护卫继续循着线索追查将军的下落;而他则拚了命地赶路,终于在气力耗尽前赶到将军府…… 他深吸一口气。「将军接获圣命必须回京,我担心将军在期限内没回来会被当是抗旨,所以才赶紧赶来通知你们。」将军在奉旨回京的路途中遇难的事情非同小可,他也觉得那群攻击将军的人大大有问题。 不仅是他,连听到所有事情经过的沈繁城他们也隐约明白,那些杀手的身分和出现时机不单纯。他们都清楚将军的敌人不少,想置他于死地的对手更不用说了,不过有谁能够事先知道将军会忽然回京,而且还可以很快布置一群杀手在中途埋伏? 沈繁城的眼神蓦地一寒。 「那些杀手的面貌和用刀手法,不大像中原人?」他要确认这一点。 曾伟毫不思索地颔首。「没错!虽然那些人的装扮和我们一样,不过他们的模样和身手却伪装不来。」他早想过这问题。「我肯定他们是外族人。可是那么一大群异族杀手又怎么能在中原来去无踪?」 「也许有人特意藏匿他们……」沈繁城猜测道。 「所以藏匿他们的,就是指使他们刺杀将军的人……你认为那个人是谁?」曾伟握紧双拳。 沈繁城摇头。虽然有个最可能的嫌疑犯,但他没说出。「那个人是谁倒是其次,现在最重要的是将军的安危和下落。」 「我离开前有派人回军营调一队人马全力找寻将军,或许这个时候那边已经有好消息了。」除非将军遭遇不测,或被人特意藏起,否则他不相信依他们的人力会找不出将军。他是持乐观态度的。 沈繁城可没他这么直脑筋。 「左副将,你先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去办点事。」快步出门。 看着沈繁城火烧屁股似地匆忙离开,曾伟哪可能听他的话休息。 「刘总管,我……」忙从床上要起来。 「副将大人,您还是先养足精神,将军的事暂时交给我们。」刘总管忙摇头。「我们关心将军的心也都和您一样。」 稍晚,午睡起来的孙昭才从忧心忡忡的庆婶那里知道庞樊云下落不明的事。由于庆婶不是说得很清楚,心急如焚的她立刻跑去找左副将。只是没想到守在门外的下人说他正睡着,而刘总管也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他,所以她干脆直接去找刘总管。 刘总管没有对她隐瞒庞樊云的状况。 听刘总管平静地说完,孙昭的情绪更是不平静了。「……是不是尚王爷他们做的?那些人又是他指使的吗?」想也不想,她脱口而出。 樊云大哥出事了——初听到这讯息时,她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本来怀着即将再见到他的复杂心情,转眼全成了恐惧不安。 不!樊云大哥会平安回来的!以前他不也遇过多次危险,但最后还是没事了,所以这次一定也一样…… 努力忍着颤抖呼吸,她看着神态寻常、仿佛不曾发生过什么事的刘总管仍不慌不忙地浇着花,她真希望自己也有这种处变不惊的修为,可她怎么做得到啊?出事的是樊云大哥!她这一辈子最信任依赖、她以为会永远在她身边的人哪! 「刘总管!」费力捺下抢走他手上浇花器的冲动,她咬着牙道。 「小姐,不管是谁做的,自有其他人会去查清楚、会去处理,妳不用烦恼这些。」刘总管仍面不改色。 孙昭开始走来走去,她根本无法平息心中的焦躁。「我当然明白那种事我帮不上忙,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他们做的……」起码要让她钉草人也有个对象吧!「好吧,就算你们还没查出来好了,接下来你们要怎么做?你们一定可以找到樊云大哥吧?」 现在,她总算可以体会当初她落崖失踪时,他的心情了。 他当然还活着!她如此强烈地相信——她相信他只是暂时有了意外无法出现,而不是被人害死了。 可是相信他还活着是不够的,她必须做点什么,做点使自己不会继续胡思乱想下去的事…… 「沈护卫已经准备好要去将军失踪的地点找人。妳放心吧,寻人是他拿手的事项,别人不行,他一定能把将军带回来。」刘总管对沈繁城这项能耐颇具信心。 才一个时辰,他们已经去办了不少事,其中当然包括派人进宫面告现今新帝这件意外。 沈护卫要去找失踪的樊云大哥?! 「让我去!」一开口,就连孙昭自己也愣了下,不过她立刻回过神。面对明显被她吓了一跳的刘总管,她原本一直躁乱的心反而沉静下来,她站在刘总管前方,更坚定地道:「让我去!」 刘总管一张老脸在瞬间又恢复原本的面无表情。他慢慢把浇花器放下,简短回应:「小姐,不行。」往旁边移动,他拿起剪子开始修剪花木。 孙昭看着他的背影。「我知道为什么不行,可是你不让我去也不行。」怕那些杀手仍在附近出没、也怕她禁不起长途的赶路、还怕她耽搁了其他人的行程速度——她当然一下就想到这些状况了。事实上,她自己也不是多勇敢大胆,她甚至承认她怕死怕痛极了,但是要她每天呆坐在家里痴等他们的消息,她做不到! 刘总管也听出她语中的坚持了,他的动作一顿,「小姐,妳去只会妨碍沈护卫他们的行动。」实话实说。 「我知道我去会成为他们的累赘,但你不让我去,我会疯掉!刘总管,你一定能明白我的心情吧?」声音沮丧了一点。 刘总管垂眼看着手上的枝叶,神情有些波动。接着他几不可察地一摇头,松手了。 「只要妳说服得了沈护卫,妳就去吧!」希望他没做错。 沈繁城二话不说拒绝了孙昭。 「不,太危险了,妳不能去!」俐落翻身上马。 马厩中几个正准备出发的汉子,也全以不赞同的目光看向她。虽然清楚批的焦急,可时间紧迫,他们赶路都来不及了,哪还有空一边照顾她。 孙昭立刻伸手抓住他的缰绳。「你可以选择光明正大让我跟,或是我自己偷偷去!」为达目的,她连威胁都用上了。 所有人一呆,没想到她会耍这种无赖。尤其是沈繁城,他虽然不确定她是不是真做得出来,但万一她真自己偷跑去…… 他表情阴郁地看着她。「小姐,妳明知道若将军在,绝不可能赞成妳在此刻出门……」只好搬出将军以期她打消这疯狂的念头。 「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现在就在我眼前,但是他缺席了!」她不放手。可恶,别害她哭出来!「一句话,你答不答应?」 空气一瞬间僵凝住。 孙昭毫不退让地回视他:他则是微黑着脸深思着。好一会儿后—— 「好,我答应。」终于还是被她既单纯又固执的心打动,沈繁城咬着牙点头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月半弯,大地一片寂寥。 疏林外,一弯浅溪畔,一圈火堆升起,一群疲累不堪的人马正就地围在四周吃食、休息。 其中一名高瘦男人将热茶和晚饭拿到一旁要给已经瘫在毯子上一动也不动的人影。 那看来是个弱小的少年。他的体力和耐力显然不及其他人,因为一群人中,只有他是一下马就完全躺平了。不过众人却无法责怪他。不但如此,随着这六、七天赶路下来,大家原本对他存疑、稍嫌他累赘的心态也渐渐转为佩服和体谅,甚至还为了配合他放慢了脚程。总之,他就算累也不喊苦、即使快挺不住还是硬撑着跟上其他人的惊人毅力,已经彻底打破了众人对他的娇贵印象。 当然,沈繁城对他,不,是她,更加投降了。 沈繁城本来也没预期孙昭可以跟着他们跑上一天,但没想到她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是为了将军吧? 他知道她多少已经明白将军对她的情,而她这样不怕累、不顾危险,千里迢迢地跟着他们来找寻失踪的将军,算不算上是对将军有所回应?虽然基于兄妹情谊也可能这么做,不过这总是不同的吧? 跟在将军身边多年,他从不曾见过心思全在国事、战场上的将军为了女人停留下脚步,但自从小姐出现之后,将军慢慢地变得像个正常人——懂得适时放松心情,也懂得不再把散步当行军。是小姐改变了他! 而陪着将军经历过小姐生死未卜的那段难熬时间,他才明白将军对小姐用情有多深,可是向来什么事全往肚子里藏的将军,却连这种事也不对小姐表明,搞得他们这些旁观者都替他急了,他还是半点心意也不露,一直到最近…… 他来到一躺下就不省人事的孙昭身边,虽然有些不忍,但还是必须叫醒地。 「小姐……小姐!醒醒……小姐……」在她旁边不断叫唤。 而原本快睡死的孙昭,终于受不了耳边不断传来的嗡嗡声,呻吟了声,努力想撑开沉重的眼皮。「……什……什么……还要继续……继续赶路吗……好……等我……」轻不可辨的碎喃。 天哪!她的骨头是不是全散开了? 勉强张开眼睛,她发现天色还是暗的;再集中精神,她才看到沈繁城在火光下的脸。 「要出发了吗?」她睡多久了? 「不是。晚饭已经好了,妳先吃完再休息。」除了安全,她的吃食也是他照料的重点。在他们出发前,府里那些泪眼相送的老小对他千叮咛万嘱咐的其中一项,就是不准让她饿到,他谨记在心。 因为方便而做一身男装打扮的孙昭,这时已经挣扎着坐起来。她闻言呆了呆,仍茫然困倦的视线下移到他手上拿着的食物,然后差点又想将眼睛一闭。「啊……我可不可以……睡饱再吃……」嗓音沙哑。 沈繁城及时按住她就要往后躺的肩。「小姐,抱歉,我知道妳累坏了,不过妳最好还是吃点东西。」 孙昭坐好,很费力地才又清醒一些。她蹙眉看他,再看看他端到她面前的食物,深呼吸一口气,肚子真的开始咕噜叫了,用力一甩头,睡意退了几分,她伸手把东西接了过来。 「你吃了吗?」吞下一口饭前,她自然地问他。 其实她很感激沈护卫他们,若非他们的支持和不厌其烦,恐怕她不是撑不下去累死,就是饿死在半路。她清楚自己当然比不上他们这些习惯在外奔波的好汉,所以她只会一占脑儿往前冲,而往往几个时辰,甚至整日的赶路后,她只要能离开马背就想直接晕睡了事,哪还顾得了肚子! 沈繁城摇头,指了指她的饭。「妳快用!」 照惯例,她还没吃,他也绝不会先动手——孙昭赶紧低头吃饭。 没多久,所有人都吃饱了。而这四、五个男人也很快安排好守夜的工作。 自出了京城到现在已经七天,虽然这一路上他们没遇到什么状况,不过他们并未因此松懈下戒备。更何况他们身边还跟了将军最重要的妹妹,经不起一次意外的他们,当然只有更加绷紧神经了。 除去守夜者,其他人皆散在孙昭四周立刻争取时间入睡。而一吃饱反而精神上来的孙昭,则小心地移到正盘腿坐在一块石上担起守夜任务的沈繁城身边。 沈繁城瞥了悄悄坐到他身侧的孙昭一眼。 「小姐?」微诧。 孙昭看着寂静又黑暗的大地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将目光转回那仍有微弱火光的营火。 「……还是没有消息吗?」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 沈繁城当然知道她在问什么,摇头。「没有。」 「为什么我们有这么多人,却还是找不到他?你想……他不会真的……」忽地涌上浓重的鼻音,声音哽住了。 她知道这一路上,沈护卫他们一直不断在接收讯息。或明或暗的各方人马都将寻人进展通报到他们手上,而他也忙着收集那些讯息,推敲、分析后,再将那些可能的蛛丝马迹传回远方给正在现场寻人的人。所以就算他们还没到,也已经可以大略掌握那一端的进度和结果。 孙昭并不十分明白有多少人加入寻找庞樊云的行列,她也不清楚他们是怎么做的,但由身边这些人的行动她就知道,大家都在尽最大的努力,她甚至知道,就连新帝也派人关切樊云大哥遭暗算失踪的事。可为什么已经过了这么久,他却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她当然相信他还活着,而这信念也是支撑她能够熬过这些天的力量。可随着时问一天天的逝去,失去他的恐惧开始悄悄潜入她的心…… 「不会!将军不会有事!」沈繁城沉声道。他会这么有信心,不只是因为直觉,还有某些证据。 孙昭抹抹脸,以为他只日正在说安慰话。「没错!樊云大哥不是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吗?这回我怎么能对他失去信心呢?」即使如此,她的乐观还是被他激起了。 沈繁城没多解释什么。「小姐,妳不是累了?快去睡吧!我们明天一早还得赶路。」 他这么一提,原本忘了的疲累立刻又涌上来,脸一皱,她没拒绝地回去躺下。虽然脑子仍不断盘旋着庞樊云的身影,但因为赶了一天的路实在疲惫了,所以睡意很快征服了她…… 两日后,他们终于抵达庞樊云出事的地点。而他们才一到,就正好接获其他人的一项消息又立刻驰往另一处现场。 所有人全因这消息精神为之一振—— 失踪的庞樊云被发现了! 一直不放弃在附近,甚至扩至方圆十数里之外寻找庞樊云的人们,终于在二十里外、一处山区的猎户屋中意外找到正因为身上伤口而高烧不退、意识不清的他。 他还活着!他果然还活着! 一听到他被找到的消息,孙昭立刻泪流满面。就连在要赶去见他的路上,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了。 她才不管沈护卫他们笑她,反正她就是爱哭、想哭。而她激动的心情直到他们在一处简陋破旧的竹屋子前停下,才稍稍平复了些。 胡乱抹了抹一脸的泪,她看见一群极有纪律地士兵静立在屋前。 当他们一接近,那些士兵立刻升起戒备,不过一认出最前方的沈繁城后,他们马上露出放松的表情。 「沈护卫!」有人过来替他们牵住了马儿。 「将军在里面?小心!」沈繁城简短问道,然后及时赶过去扶住因为急急忙忙想往屋里冲,却差点摔下马的孙昭。 孙昭自己也吓得脸色一白。因沈繁城相救而稳稳站在地面上后,她忍不住拍拍狂跳不已的心口。 「……呃……将军和右副将大人、官护卫都在里面……」众人被沈繁城突然出手护这秀气少年的举动弄呆了一下,但随即回过神来,赶紧回应他。 孙昭一愣,抬起头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 沈繁成二话不说大步往屋子走,孙昭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加快脚步跟上他。然而愈接近屋子,她心跳就愈急促……她就要见到樊云大哥了! 终于,她跟着沈繁城走进那问破旧的屋子,但一踏进低矮的门,迎面而来的阴暗和潮湿腥臭味道,立刻让她小脸一皱、屏住呼吸。等她眼睛稍适应了屋里的黑暗,随即发现门后有两个士兵正看守似地围着一团蜷缩在一角的人影。她没时间多想,因为她再向前两步便跨进了另一间稍光亮的陋室。 官祈佑已经起身迎向他们,而其他人则静静或立或坐在小房里。 孙昭的目光一碰到床上的那抹身影就再也移不开了。胸口泛过一阵颤栗,她慢慢走到床边,当她的视线一寸寸仔细地在床上男人的身上搜寻过一遍,最后回到他满是胡渣子却掩不住苍白的脸上时,她的眼睛里早已蓄满了泪水。 俯身,伸出颤抖的手轻抚上他紧闭的眼,泪水「啪达」一声落在他衣襟敞开、露出一块渗出血渍的脏黄布巾上。 「……樊云大哥……」她几乎发不出声音来。感受到他肌肤传来的微烫温度,她的心更慌了。 一旁,沈繁城正和先一步来的右副将李平和官祈佑了解他们找到庞樊云的经过和他此刻的状况。而他们低快的说话讨论声,孙昭完全没注意到,因为此刻她眼里只有眼前陷入昏迷的庞樊云。 在来到他身边之前,她就知道他的情况不是很好,可却不知道会这么糟——他身上的大小伤口好像只是被胡乱处理过,所以一阵阵发脓的恶臭和血丝不断由这些伤口逸出;身子似乎也不曾好好清理过,身上只有一套过小的脏破衣服,这也说明了他为什么会高烧不醒。 事实上,在这种极度恶劣的环境下他还能撑到现在,简直就是个奇迹了。 孙昭紧紧握住他发烫的大手,透过泪眼看着几乎仅存一口微弱气息的他,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深吸一口气,她赶紧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不行!她不能再哭,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樊云大哥救醒…… 这么一想,她立刻转头朝其他人看去。「沈护卫……」 「小姐,妳放心,我们已经派人请了大夫和准备马车过来了,等会儿会有人把热水送来,我们会先替将军处理他的伤口,再为他清洗一遍身体。将军会没事的!」回答她的,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右副将李平。为了使她安心,他还解释得特别仔细。 孙昭朝说话的陌生将官挤出一抹虚弱的微笑。 一会儿,果然有两个士兵将几个盛着热水的小木桶提了进来,而要帮庞樊云替换的衣物、简单的外伤药、干净的布巾也全都准备好了。 孙昭想留下来帮忙,几个大男人却面面相觎、一脸古怪。她当然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可这时她一点也不觉得该怕或害羞。 她坚持要帮他清理伤口。最后,三个大男人拗不过她只好退一步——他们只答应让她在旁边帮忙递东西,至于清理伤口、身体、换衣服这些事,由他们来就行了。 孙昭知道他们其实可以把她赶出去的,于是忙不迭点头同意。 为了怕时间拖愈久对庞樊云的状况愈不利,沈繁城三个人马上俐落地动起来。 初时,一见到全身衣服被卸下、几近赤裸的男人身体,孙昭红着脸,几乎不敢直视;不过当她看到他身上被破布包缠的大小伤时,惊愕和心痛的情绪立即取代了原本的羞意。勉强定下心神,克制自己微颤的手,她很快跟上了他们清理他伤口的步骤,忙着听从指示递上需要的东西。后来她根本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直到大家齐力完成简易的敷药、擦身,再为他换上洁净的衣服,松了口气的三人才放手,往地上一坐—— 「好了!」官祈佑轻叹道。 而坚持留下、跟着忙到汗流浃背的孙昭,一听到这声「好了」,也忍不住卸下全身的紧绷,双腿差点无力地跪坐在地。拖着脚步,她坐到床边,不由得露出一丝稍放心的笑容,凝视着已经被打理过的庞樊云。 现在的他看起来真的好多了。 可是…… 不觉伸出手摸上他仍毫无血色的脸,她的眉眼再次笼上淡淡的阴影。 接着有人进来将从庞樊云身上换下的脏布巾、衣物和脏水全拿出去丢。没多久,外面传来一阵小骚动—— 原来是大夫和要载送庞樊云的马车到了。 稍晚,孙昭也坐上了马车,准备前往另一处安全的地点。 她紧紧握住庞樊云热烫得骇人的手掌,就这么痴痴凝视着平稳躺在软垫上、一动也不动的他。 原来和曾伟、官祈佑他们分开后,庞樊云在数里外又遭遇到另一批杀手的攻击,他身边的士兵抵挡不住那些杀手凌厉的攻势而一个个倒下,最后就连他也身受几处刀伤,翻落山沟…… 官祈佑他们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从那救了庞樊云的猎户嘴里勉强拼凑出事情的全貌—— 据这独居山里、脑袋不灵光、又极度怕生的中年猎人说,他是在追一只山猪时,在覆满野草的山沟下,发现了当时受伤、但还未完全失去意识的庞樊云。本来他害怕地想跑,可是庞樊云叫住了他,说只要他把他背出山,就要送他十只山羊,他不敢答应地走开了。不过一会儿,他又偷偷跑回去看庞樊云,发现他已经昏过去了,他反而鼓起勇气将他从山沟下背回家。 他就这样把庞樊云放在家里,依自己有限的常识替庞樊云的伤口止血、包扎。刚开始的几天,庞樊云还曾醒来过,要他替他去通知其他人,但很少和外人接触的他根本不肯。到后来,庞樊云因为伤口只被胡乱处理所引发的问题,使他清醒的次数和时间更少,一直到他的部属意外找到那里之前,他已经连续昏睡了两天,而那猎人完全没想到要下山替他找大夫,也不知道他一直睡着是怎么回事。 若官祈佑他们再晚一点找到他,恐怕是神仙来也救不了他了。 想到这后果,孙昭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将他的手抓得更紧了。 他没事!他现在没事了!刚才大夫曾说,只要让他体温降下、好好看顾他的伤口,十天半个月后,他应该就会生龙活虎了。 闭了闭眸,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生气和温暖,她浮躁的情绪才又渐渐平缓下来。 没错!他在这里,就在她身边,她可以把连日来的担心和恐惧都丢开了。 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慢慢地一侧身,将脸颊搁在他宽阔的胸膛上。耳畔传来了他稳定的心跳声—— 「碰通、碰通……」 闭上眼睛,听着他胸口下象征生命力的心跳,她终于心安了。 樊云大哥,欢迎你回来! 第七章 她感觉自己的头被温柔地轻抚着,但她没有醒来。她似乎因为作了个好梦而逸出了一声叹息,接着往更深甜的睡境沉去……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个深深的注视触动了她,她忽地张开眼睛醒来。 孙昭一醒来,脑子仍一片空白的她,一开始还迷迷糊糊瞪着头顶上被风吹得微飘的丝纱床帐,可当一个清晰的影像猛地闪过她眼前,她皱皱眉,接着想起所有事。 「啊!」低呼一声,孙昭立刻从柔软的床上翻身坐起。当她定眼看清楚自己竟在一个陌生优雅的房间里,着实目瞪口呆了。 怎么回事?她……她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她明明记得她和樊云大哥在马车上…… 她知道她最后好像是耐不住疲累睡着了,可是……可是她竟然会睡到被人从马车上移到这陌生的地方都完全没知觉? 用力一摇头,她赶紧掀开被子就要跳下床。不过双脚还没碰到地,她就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被换成了一袭睡衫。她楞了楞,但很快在一旁的木架上找到一套女装,不再多想,她赶忙换上,然后住房门跑去。 可才接近门边,门却突然被人自外面打开。 孙昭及时跳开,接着与门外的清秀丫头对看了一眼。而吓了一跳的丫头,在拍拍心口回过神后,立刻朝她二砠身,「小姐,您醒了!」 「这是什么地方?其他人呢?」她劈头直问。 不一会,孙昭被带到了充满书香气息的另一边厢房。她在其中一间房里,见到已经起身坐在床上的庞樊云。 正在喝药的庞樊云听到声音,手上的动作一停,抬眸望向正走进门的孙昭。 「接触到他投来的熟悉目光,孙昭立时感到自己的心脏像被狠狠揪了一下,热泪一古脑儿冲进她的眼睛,她的视线模糊了。 「……樊云大哥……」她又是哭又是笑地发出一声轻喊。 「孙昭,过来。」庞樊云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响起。 她二话不说地走向他,站定在他的床前。 而原本在侍候庞樊云喝药的官祈佑,没等到她过来便识趣地退下去。 孙昭随便用袖子将自己脸上的泪擦了擦,然后伸出双手接过他拿着的药碗。 「让我来!」在床边的圆凳坐下,她的声音仍带着些鼻音。用匙子舀起药,她先是细心地吹凉了,再将它凑到他嘴边。「樊云大哥!」 庞樊云此时的脸庞已经不再那么苍白,就连他的眼神也已经有了些许光采。 盯视着她仍泛红的眼眶,他没说话,却张口喝下了她喂的药。 受到了鼓舞,孙昭的唇边不禁勾起一丝笑意,立刻又舀了一匙。 庞樊云同样喝了。 一会儿,她已经喂他喝完整碗药。 把空碗放到一边去,她慢吞吞地又坐回凳子上。看看他身上的衣服,又看看他放在被子外的大手掌,最后实在不知道要看哪里了,这才把视线移到他冒着青渣的刚毅下巴。 庞樊云就这样凝视着她东望西瞟,但偏不直视他的闪烁大眼。 「……樊云大哥,刚才那个带我过来的丫头说,这里是苏家,我们到这儿已经一天了……」终于想到这话题。 天啊,她至少睡了一天以上!她真的有这么累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也难怪原本还昏迷不醒的樊云大哥已经可以起来喝药了…… 唉,她错过了见他醒过来的第一眼。 嗯……因为知道他在这里,而且也已经醒了,兴奋又激动下直冲过来的她,等到这些高昂的情绪稍退了,这才忽然记起了「某些事」,于是她的心开始不自在地狂跳着,脸颊也微微发热。 「妳不该要胁沈护卫带妳出来!」蓦地,庞樊云语带责备地开口。 孙昭屏住呼吸,猛地抬眼看他。 庞樊云的深沉黑眸,严厉地钉进她错愕怔然的眼里。「在我出门前,妳答应过我不会随便离开将军府。妳明知道外面有危险,而且妳的身子也不适宜远行。」就连他的声音也是严厉的。 她的心一下剧烈收缩。 「孙昭……妳令我非常失望。」皱眉,他闭了闭眸,忍着胸前伤口窜过的一阵灼痛。 当他自昏迷中醒来,第一眼见到的竟是孙昭时,他是既惊喜又恼怒。他后来自沈繁城口中得知她跟着他们来到他身边的所有经过,知道她为他如此奔波,他虽然十分不舍和心疼,但一思及她在途中可能遭遇到的意外,他就很难心平气和。 她令他失望了? 孙昭的脑子像被狠狠撞击了一下,但她很快摇摇头,努力平复心口的翻涌情绪。 「……我知道我没听你的话,可是这一次我管不了那么多。而且现在我不是平平安安地坐在你面前了吗?」她明白他是为她好。「樊云大哥,你出事了,若要我乖乖在家等其他人带消息回去,我一定会等到疯掉的,我做不到!」说她任性也好,反正她已经来了。 庞樊云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她认真想做什么事时,是没人阻挡得了她的。 但他的浓眉还是紧拧着。 「我很高兴我来了!」面对他的黑脸,她还是绽出一抹甜甜笑靥。她可不后悔那时要胁了沈护卫。 她的笑脸让他愣了下,接着他几不可察地放松了面部的肌肉。「……妳瘦了。」转移不满的目标。 灿笑不减,她还站起来,退后一步让他看个仔细。「还有变黑了!你瞧!」晒了几天的大日头,她不黑不瘦才怪。可经过这些天的活动和磨练,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没那么虚了。这算是另一种收获吧? 他也发现她略显红润的脸颊了。她凝望着她,眼里微光闪动。 「孙昭,我已经失去过妳一次,妳懂我的心情了吗?」他低声道。 孙昭的心陡地怦怦跳快,回视他深意的眸,她想到什么地双颊泛出了淡淡的红晕。 「我……」有些无法承受他灼亮的目光,她不禁偷偷转开视线。「我不知道!」摇头,想逃避这话题。「樊云大哥,你起来有一会儿,应该累了,我不打扰你,你好好休息吧!」故作镇定地从容退出房。 不过一踏出房门,她却差点脚软地跪在地上。 她根本还没准备好要面对这件事……啊!怎么办?她可不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咦?小姐,妳出来了?将军睡了吗?」守在院子的官祈佑见孙昭走出门,随即走了过来。可当他一走近,立刻就发现了她的神情不大对劲,他面色一整,疑问:「怎么了?是不是将军有什么问题?」 孙昭一愣,接着赶忙站直,朝他挤出一抹笑。「没有、没事,我只是……怕让樊云大哥太耗神才先出来。」这应该也不算谎言吧? 宫祈佑颔首,并没有怀疑。「那么我去看看将军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说着便往屋子走去。 孙昭忽然唤住他。「官护卫!」 「小姐?」官祈佑马上住脚,回身看向她。 眼波微转,她的神态表情已经恢复平常了。「我们要在这儿停留到樊云大哥伤势复原吗?樊云大哥还是得赶回京城吗?还有那些攻击你们的杀手身分查到了没?」直问重点。 官祈佑并没有隐瞒她这些问题。 他们此时暂住的地方,是前知府大人的老家。两天前,他们刚将将军带出来时,就立刻思索物色一处可以让他停下养伤休息、又能防范那些可能还躲在暗处的杀手攻击的地点,最后他们选中了这里。已辞官退隐、正云游四海的苏大人和庞樊云的交情颇深,所以一知道他的事,苏家的总管二话不说便让他们这一大队人马住了进来,并且殷勤招待。 不过庞樊云只打算在这里停留两天便走。即使身上伤势不轻,但一直挂心回京的他,已经婉拒了苏家总管请他多待几日养伤的建议。 他们当然也担心将军此刻的伤势恐怕不宜长途奔波,可是将军心意已决,他们也只能听命行事。至于这一路上的安全防卫,他们只管把皮绷紧一点就是了。 「你是说,那些杀手还会对我们下手?」孙昭听出了端倪。 「想杀将军,这是最好的机会。」让她明白情势是必要的,既然她和他们在一起,知道得愈详细,反而愈能了解危险在哪里。 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这是自她出门以来,第一次有种危险真的存在的强烈感受。 在她见到庞樊云之前,她整个心思全在赶路和担心他的生死未卜上,所以即使她明白有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在,却很少意识到他们对她的威胁,一直到现在…… 「还不清楚他们是什么人吗?」她相信没有谁比官护卫他们更急于想揪出那些杀手,和指使他们的人。她也曾问过沈护卫,他那时只说还在查。 官祈佑却只是摇头。 微瞇了瞇眼,孙昭不禁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不过最后她还是没说什么地侧身放他进屋去。 其实她随便想也知道,他们怎么可能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发现!他们并不想将所有事情都告诉她。明白这一点,她倒没有觉得被看轻——只要想想樊云大哥对她用心良苦的保护措施,那就够了。 樊云大哥…… 怔看着房门,她忍下住摸摸自己刚才从里面「逃」出来时还热烫的脸颊。糟糕!她竟然就这样把他甩开,会不会被他发现了?可是…… 叹了口气,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很胆小,可她就是还没准备好要面对两人之间可能的改变嘛!但是怎么办?接下来她总不能一直躲着他、不和他说话吧? 她开始头痛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近午,大队人马仍驻留在苏家大宅,但庞樊云其实已经在众人的安排下,被一辆平日就会送柴来苏家的牛车掩护接应离开了。接着在五里外,庞樊云又换到另一辆豪华的马车上,在众多侍从的开道下浩浩荡荡前行。 而这宛如富贵达人出游的马车队排场之大,所到之处自然引人注目,但也因为招摇,反而容易被忽视过——至少对某些人来说,他们注意的是戒备严谨的军队人马,而不是像这样的华丽车队。 孙昭对于能够想出这主意的庞樊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坐在这舒适宽敞的车厢里,就连她也怀疑,若她是要找庞将军的杀手,她会多看这马车一眼。 在等沈繁城替庞樊云换过身上的药后,她才慢慢从前座爬进车厢里。 沈繁城任务完成便又坐回驾驶座旁,所以里面又只剩下她和庞樊云。而自昨天去找他后,就再也没和他独处一室的她,虽然试着让自己放松,可是好像不怎么管用。 庞樊云半躺在靠垫上,表情有些莫测高深地睇向坐离他远远,还好奇似地在那边东摸摸西看看,但就是不敢看他的孙昭。 他当然知道她在躲他。 他也知道她为什么躲他。 「孙昭。」再给她一点时间后,他舒了口气,出声了。 孙昭差点跳起来。「呃……啊……樊云大哥……」慌地正襟危坐,她有些小心翼翼又可怜兮兮地终于把目光转向他。「怎么……怎么了?你想……喝茶?还是吃点东西?」 「我没有要逼妳,孙昭。」庞樊云撑肘支着下颔,严硬的脸部线条柔下几分。「我知道在妳心中,我只是大哥、亲人,不过我不想再骗妳,我早就不把妳当妹妹了。」 同样这句话,现在听在孙昭耳里却已经有了明确的意义——垂下眸,她咬了咬下唇,不由得紧张地握了握交扣在膝上的十指。 他真的说了! 她的心脏跳得很快,但脑袋却一片空白。她……她该说点什么? 「可你还是樊云大哥!」倏地脱口而出。 「我当然是。」他用稳定的声音说。「妳要当我是一辈子的大哥也没关系,我说过我不会逼妳,妳还是妳,我没有要妳改变。」 没有要求、不要她改变……那他到底想要什么? 虽然还处在震撼、别扭中,不过孙昭的脑子总算开始恢复作用了。悄悄深呼吸一口,从一默数到十之后,她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他。 可很没用的,当她的眼睛一接触到他深邃专注的眸时,她的脸还是无法控制地燥热了起来。 「……我……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不再把我当妹妹?我以为……我以为我做得很好……」总算问出横在她心中许久的大谜团。 庞樊云坚毅的嘴角勾起笑痕,同意道;「妳做得很好,我想天底下所有的兄长,都会想要有妳这么一个体贴又可爱的妹妹。」 初时他确实没有其它念头,她来将军府,他单纯地收留她。只是后来,她一点一滴渗透进他的生活、他的意识,慢慢的,他习惯她的笑脸、她的声音,甚至她煮的饭菜、她的存在,而就在失去她的那一剎,他才猛然惊觉她在他心中已经有了无人可取代的地位,还有他对她的不同于亲情的感情…… 「你……你说我是体贴又可爱的妹妹?」听到他难得的称赞,孙昭不禁有些雀跃,眼睛也笑弯成了半月。 「我却是个不尽责的兄长。」没为自己的失职辩白,他凝看着她的灿烂笑颜。「孙昭,我明白妳会一直在将军府留下,多半是把我当作必须报恩的对象,但是我从来不想要妳的报恩。」说得更清楚了。 原来他都知道……孙昭在他透彻一切的炯然目光下,小脸先是有些局促忸怩,可最后她还是稍稍调节了呼吸,认真地迎视他。 「你不逼我、不要我做什么,那你怎么办?」她的意思是:如果她真的一辈子只当他是大哥呢?即使她不确定,但也隐约察觉自己对他的感觉,似乎远比她可以想象的复杂一些,所以她现在才没办法脸不红、气不喘地面对他——一个她一直只以为是「大哥」的男人。 听出她的语意,庞樊云的眉头皱也没皱。 「我等。」回应地果决俐落。 「等?」孙昭呆了呆。 就算是这种时刻,他的神色仍不见一丝紊乱。「在妳真正弄明白自己的心之前,我什么也不会做。」给她极大的自主权。 她真的有办法厘清对他的感情吗? 为了他丢给她的这道难题,她已经整整想了一天,想得头都快炸了。尤其这段路程中,他一直都在她身边,而当然,在回到京城之前,他们也不可能分开——其实若不是他们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若他还是以前她认为的「樊云大哥」,她一定会很开心能时刻看到他: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他变了,她也变了…… 不过看起来似乎只有她受到困扰、她在头痛。 中午阳光炽烈,出现在荒野漠道旁的一间简陋茶棚,对这群已经赶路半天,极渴望停下来歇歇脚、喝口茶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救星。 只有两张桌子的小店,很快就被一大队人马占满。喧哗、吵杂的鼎沸人声,立刻将村野小店原本的懒散安静气氛驱散无踪,而一时应付不来这么多人同时进门的店主人,当然也手忙脚乱了。 庞樊云和右副将他们坐一桌,其他人则或席地而坐、或取了茶水便走开,总之,能先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众人的神情看来都放松了许多。 至于仍穿着一身轻便男装的孙昭,则干脆挑了马车旁阴凉处坐下。 有人替她倒茶来,她只随意喝了一口便搁在旁边。她的视线忍不住放在正微拢眉头和官护卫、右副将交谈的庞樊云身上。 他的模样根本一点都看不出来身上还有伤。事实上,他的伤能在短短几天内复原得这么迅速,她当然为他感到开心,也松了口气,只是,面对时刻都比她还清醒的他,她哪还能冷静地思考! 忽然,原本专心倾听其他人说话的庞樊云,鹰锐的目光竟朝她投来。 被逮到偷瞄的孙昭脸一热,却下意识地朝他咧开一抹讨好的笑。 庞樊云几不可察地一挑眉,接着他的视线左移,盯向另一侧,不知道发现了什么,面色陡地微青。 孙昭注意到他不太好看的表情了,她的笑容僵住。咦?怎么了?她旁边有什么? 还来不及转过头去瞧,耳边就听到有什么物体砰砰倒地的声音,而她的眼前也出现一幕令她惊恐的景象!本来坐站在茶棚下的几个男人,忽然一个个脸色大变地想抄起手边的武器警戒,但他们的手才碰到刀,就双眼一闭往下倒。 她立刻从地上跳起来,没多想便直往庞樊云的方向跑,但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涌上了她的脑袋,她的双脚不自主一软,下一剎便狠狠扑跌在地。 没多久,四周原来的喧闹声,全被惊呼、咒骂和接二连三的物体坠地声给取代了。 出事了! 感受到她周身发生的异变,孙昭急促地喘着气,顾不得摔倒的痛,她赶紧要从地上爬起来,可却惊觉她竟使不上力,而且她的脑子还在晕。她立刻知道不对劲。 「樊云大哥!」恐惧地低喊出声。 在下一剎又想到他,想到他和大家一样遭到毒手,孙昭只感到有股凉飕飕的冷意从背脊窜上,她也立刻察觉到所有声响正逐渐沉寂下来,心惊胆战,她一咬牙,用尽身上一切的力量,她终于勉强地撑起双肘,抬头往他的方向望去—— 没想到,出现在她眼前的画面顿时令她脸色煞白。 只见那一头,似乎正以意志力抵抗身上迷药的庞樊云和沈繁城几个人,即使仍奋力撑着没倒下,但几乎连手上的刀都快握不住的他们,根本已失去自卫能力;而那一群不知何时静悄悄现身、宛如鬼魅般的黑衣人,正向他们包围而去……天啊,他们怎么可能有办法应付…… 「……樊……樊云……」她一急,力气却更使不上来了。最后,她软软地趴回地面,再也无力起来。 但即使她看不见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从那头传出的声音却清楚地进入她耳中—— 「庞将军,我劝你最好别再挣扎了,你们喝下的迷药会让你们愈使力愈快昏迷。」一个得意的男声对他们警告道。 孙昭屏住呼吸,一会儿才认出这略耳熟的声音是茶棚店老板的。忽然弄明白什么,她咬紧下唇,完全没想到这看似老实和善的茶棚老板竟然是恶徒!不过更令她心骇的是,他怎么知道樊云大哥的身分? 「……是你们!」庞樊云似乎看出设下圈套、及此刻包围上来的这群人是什么人了,但他的声音仍乎稳冷静。 「庞将军,有人打算不让你回去,你应该知道那个人是谁。」另一个冷脆、带着古怪腔调的年轻女声冷不妨出现。「你现在就落在我手上,我不相信你这次还有办法幸运地逃掉!」 听到这里,孙昭总算知道这些人是谁了——强烈的畏惧和惊慌在她体内爆炸,她恨不得立刻飞奔到庞樊云身边,但此时的她却是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下只如此,她的意识正逐渐往黑暗坠落……她努力想保持清醒……不!她不能昏……他有危险…… 「你们不是中原人。」庞樊云语调多了笃定。 像是众人之首的女子,发出了一声纵笑。「果然瞒不过你的眼睛!」再开口时,女子的声音稍低了下来,「庞将军,那个人给我们机会杀你,好让我们可以一报你们皇帝曾派军屠杀我先祖、镇压我族之仇,不过我倒有另一个可以化解我们仇怨的方法。」 「妳究竟想说什么?」和庞樊云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了,所以孙昭比其他人更能敏感地察觉出他平静语音下的些微情绪波动。 她闭上眼睛,一边极力抵抗欲将她拉走的黑暗,一边想着这些人透露出的身分,她实在心急如焚。 「庞将军,只要你点头答应我一件事,我不但立刻放了你,还可以把你们那个尚王爷和我们往来、企图借我们的力量推翻你们皇帝、自立为王的证据送给你。」开出诱人的条件。 尚王爷……原来……原来真的是他! 孙昭的意更昏沉了。她……怀疑的没错……是那个人…… 她要放了樊云大哥?他有救了!但……她到底要他答应什么事? 还没来得及听到答案,下一剎,孙昭再也撑不住地陷入昏迷。 庞樊云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的奇艳女子,他略蹙眉,看似在抗拒一波波急涌上来的药效。 而与他同桌的李平已抵抗不住地「碰」一声趴倒在桌上。这时他身边仅剩沈繁城仍白着脸、握紧刀柄在苦撑。沈繁城也紧瞪着她。 「……尚王爷果真与外族有勾结……」庞樊云仿佛在自言自语。 「没错!尚尊要当皇帝的野心,我不相信你们那个新皇帝不知道,现在我可以给你们证据,让你们的皇帝除掉他。」黑衣女子说得好似完全事不关己。 「为什么?你们不是很乐意与他合作?」玄熙确实早就查出这条线索,只是一直苦无确实的证据可以揪住尚尊。庞樊云努力沉住气,而他也尽可能压抑自己往孙昭的方向看去。他知道她也喝下掺有迷药的茶了。就在刚才她倒在地上,又朝他望来惊惧的一眼时,几乎令他想不顾一切奔过去抱起她——天知道他是费了多大的力量才克制住。 闭了闭眸,他再睨向那异族女子。如果她没说谎,她便是瓦剌族之人。他们一直试图要找出尚尊和瓦剌族之间的隐密联系,但却没有成功,没想到此刻他们竟自己送上门来…… 突然,奇艳女子心生警觉,她倏地一跃上前,将手中弯刀压上他的脖颈。「你!」喝声。他的清醒与超乎寻常的冷静终于令她起疑了。关于庞樊云的足智多谋、横扫沙场的恐怖传说,立刻使她不自主一悚,有种不妙的直觉。 而她一动,她的手下也马上抽刀备战,气氛立时一阵紧绷。 庞樊云仍端坐着没动。「妳要我答应妳什么事?」对颈上的威胁视若无物,反倒对她的条件略有兴趣。 女子依旧惊疑不定地瞪着这平静到令人害怕的男人。不过最后,她还是把刀撤离他身上。直视着传闻中的骁勇大将、这粗犷而充满惊人男性魅力的昂藏汉子,她的眼神转媚,陡地伸手抚上他岩石般坚硬的脸庞。 庞樊云不闪不避,可他下颔的肌肉隐跳。 一旁的沈繁城自然看到主子被吃豆腐的画面了,他一时目瞪口呆,差点失去警觉心。 「我喜欢你!」女子毫不害臊地说出她的目的,同时纤指也挑逗地抚上他的嘴唇。「只要你答应和我成亲,随我回瓦剌,我可以把你要的全部给你。而且,我还可以让你当上我瓦剌之王,这可比你的『将军』有意思多了,对吗?」低俯向他,她绝艳无匹、让多少本族与中原男人痴迷不已的娇颜就近在他鼻息可闻之处,她根本不信这天底下有哪个男人可以抗拒得了她。至少自她来到中原为止,已凭着她的美色轻易完成了不少任务。 而眼前这男人,倒是她第一个想主动诱惑的男人。他让她心痒难耐。 庞樊云的眸底掠过一丝异光,倏忽间,他的一只巨掌从后扣住了她的脖颈—— 她想回应已经来不及了。 而其他人虽然反应够快地在同时间将刀剑挥向他,不过他们的武器立刻遇到第一个阻碍——沈繁城的双刀如电般出鞘,瞬间划开他们的攻击。 数十名异族杀手大骇,一时不敢再近身。至于一出刀便退回庞樊云身边的沈繁城,面色更白,手中的刀也几乎快握不住,可他尽全力撑着。 庞樊云则将仅余的力气用在制住这异族女子身上。 其他人也发觉他们主子状况不妙,所以在受到沈繁城意外的回击一吓后,他们立刻定下神。虽然多少忌惮公主阿娜兰在庞樊云手上,但仍再次虎视眈眈地围过去。 「我不用当什么瓦剌之王,只要捉到妳,尚王爷就逃不掉了。」无视四周的威胁逼近,庞樊云对着她硬声说道。 阿娜兰虽然大意地反被他制住,但她的惊慌只是一下子,她很快地镇定下来,并且察觉到他的力道正一点一滴流失衰减中。她笑了,笑得狡猾张扬。 「是吗?有多少男人想当我阿娜兰的夫婿,没想到你这大将军却不屑一颅!哼,我就偏不信!」肩微沉,可她的颈侧立刻遭到毫不留情的束箍,她的呼吸几乎在瞬间被夺走——她痛苦地僵住。 「你们就这些人吗?」只放松一分手劲,他乍地严酷问道。 阿娜兰马上大口喘息着,这下她总算信了这男人的铁石心肠。「你……你……」不甘地仍想趁隙反击。 像察知她的意图,庞樊云捏在她颈侧的手指又慢慢缩紧。「看来为了狙杀我,你们也费了很多心思,不过从现在开始,你们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语带玄机。 「……」阿娜兰完全无思索的时间,下一剎,她已被掐昏过去,身子软软地在他脚边瘫下。 众人又惊又怒,立刻挥刀砍向他。 庞樊云两眼凌厉的光芒一闪,他的刀和沈繁城的刀同时挑开击来的兵器;也在这时,一股宛如千军万马疾腾而至的恐怖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那些原本想趁机收拾掉两人的异族杀手立时被这骇人的声势震撼住,手上的动作全都不自主一顿。 眨眼间,先是东方出现两道疾驰而来、全副武装的骏马士兵,接着西方、北方、南方都有同样的人马出现,不到一会儿,他们已经被数以千计的精锐骑兵包围了。 所有异族杀手全惊怔在原地,斗志全消。 稍后,由官祈佑领来的军队弟兄接手处理这些异族杀手和昏迷了一地的自己人的事。而庞樊云在服下了解药后,神智和体力也慢慢回复过来了。 他亲手将同样喝下迷药的孙昭抱上马车安置好,才回到众人还在忙碌的现场。 「将军,那些杀手要怎么处置?」官祈佑刚从沈繁城那里得知那些他们早设好陷阱等着捉的杀手的身分,他当然感到惊讶,没想到他们一捉就捉到大尾的。而且其中那充满异族风情、美艳到差点令士兵们失神忘了做事的女子竟是瓦剌族的公主,还知情尚王爷通敌的事,这对他们来说,简直就像天上掉下来约礼物。 庞樊云用冰水冲脸,心神更加清醒了。深吸一口气,调节好情绪后,他开始对其他部属下了连串重要的指示。 所有人一接命令立刻分头去办事。 半个时辰后,马车队再次启程前行,不过不同的是,从这里回程的队伍又多了数十骑护卫的人马。 而之后发生的这一切事,孙昭全不知情。 刻意在上路后才被喂下解药的孙昭,过了一阵子才慢慢挣脱昏沉的意识,张开眼睛醒来。 熟悉的车顶进入她眼中,她的脑子有一下子的空白,直到一抹影子忽然俯身过来占据她的上半空,她思绪的轮子才开始转动,昏迷前发生的所有事立刻一涌而来,她猛地急喘一口气。 「樊云大哥!」惊喊,她伸出双手捉住了眼前的幻影——她以为的幻影。 庞樊云胸前的衣襟被她紧紧地揪住,他只静默了一剎,然后移过一手,掌心贴上她的额。 「孙昭,没事了!」低沉纯厚的嗓音,意外透着安抚人的效果。 他的手心、他的声音,终于让她真正醒过来。重新闭上眼再张开,她看着面前这张沉稳低望着她的脸庞,傻傻漾开笑了。「……没事……你真的没事……」捉住他衣襟的小手不自觉爬上他的下巴,最后停驻在他的脸上。她咕哝,仿佛是一道平安的咒语。 凝视她傻得可爱、傻得令人心疼的表情,他忽觉胸口一窒。被她轻抚过的肌肉绷紧,蓦地,他展臂将她抱了起来,牢牢地压在自己怀里。 有一刻反应不过来的孙昭,就这样紧靠着他宽阔温暖的胸膛,被他熟稔的气息覆拢,直到下一瞬她的心一震,醒来,脸蛋立刻轰地烧红。 「……啊……樊……樊云大哥……」结巴轻嚷,察觉自己正被谁搂拥着,她的心跳如小鹿乱撞,直觉想挣开他。 察觉到她的微微挣扎了,庞樊云的眉一扬,放开了她。不过,他只是将她放离他的怀,他的健臂依旧箍在她的腰肢上。 孙昭一发现他放手立刻就想往后退,但她马上感到自己的腰际一紧,全身又僵住。 「妳知道了多少?」他毫无异样的沉稳声音自她头顶落下。 她一时不敢乱动,以为只是自己的想象力在作怪,事实上他什么也没做——他刚才没抱着她,现在他的手也没拦在她腰上。瞧,他还是那个稳重沉着的樊云大哥嘛! 低下头,她的眼睛看到的是一双霸道地圈住她的腰的强壮臂膀,她的双肩不由得无力垂下。 怎么她才一个不小心被迷昏醒来,樊云大哥好像又变了? 老实说,她不是不喜欢樊云大哥令人安心、脸红心跳的胸怀,可是……可是她刚才根本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而现在他这语气又冷静得像「大哥」,也难怪她会觉得既别扭又闷。 「……樊云大哥,我是不是当个什么都不用知道的妹妹会比较轻松?」她突然开口问道。 他没回她。 孙昭的心情有些紧张,但没一会儿,她的下巴被轻轻地托起,她的眼睛对上他的眼睛。 「妳明白我现在不能成全妳。」庞樊云不让她退缩回去。他的眸心有了笑意,「而且妳真的什么都不想知道吗?」勾引她的好奇心。 孙昭挣扎着,但很快她就放弃了内心的拔河赛。咬着下唇,她捉下了他的手。 「樊云大哥,我觉得你现在对我好坏!」因为他对待她的方式、看她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所以还不大适应的她,虽然因此生出了女孩子的意识而有些娇羞,但另一方面她也难免多了几分忐忑惶恐。 庞樊云看出了她眼底的不安,一个温柔的表情染亮了他的脸庞,他反将她的小手包裹进他的掌心。 「其实我们一直清楚那些之前没成功杀掉我的杀手不会轻易放过我,就算我们换车、改路径,他们还是会找上来,所以我们干脆放手一搏,以计对计引他们上钩。」不让她在解不开的问题上打转,他移开她的注意力。 果然,孙昭的思绪轻易被他牵到这诡谲的计画上,视线不由得瞟向他,脑袋也跟着慢慢转。「你的意思是……你是故意让他们找到我们?」咦?他们那么招摇的车队原来不是要混淆那些杀手,反而是要引来他们吗?她忽然瞠目结舌。 他颔首。「他们果真上当了!」 「他们全都被你们捉起来了?那些杀手真的……是尚王爷指使的?」忆起她那时听到的对话了。 对了,那个女头头不是要和他交换条件吗?到底是什么条件?他答应了吗?突然连带记起这些。因为当时的她才听到一半就不支昏迷了,所以根本不知道这些谜底。 而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对那异族女子有些耿耿于怀。 ……不是吧?她该不会对每个出现在庞樊云三步内的女人都生起防备心吧? 孙昭赶紧摇头甩开这诡异的念头。 「尚王爷和域外最强大的瓦剌族暗中有密切的往来,其实皇上早就知情,只是我们一直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尚王爷的野心究竟到什么程度。我在边关的其中一项任务,就是找出尚王爷有可能和瓦剌王勾结,意图推翻朝廷、篡位的证据。」庞樊云首次让她了解到这么深,因为此刻她已参与其中。 虽然天塌下来有他们这些人顶着。但孙昭的手心还是忍不住冒出冷汗。「所以……尚王爷才会要那些人刺杀你……因为他知道你在调查他是不是?」想起他不断遭遇到的危险了。原来那个人的真正目的不是让他扶持的荣靖皇子成为太子、登上王位,而是为了他自己!因此不仅是玄熙新帝,就连樊云大哥也都是他的眼中钉。 庞樊云没否认,同时也发觉她冒冷汗的手了。 「现在妳不用担心,只要那些瓦剌族的杀手被送回京和尚王爷对质,他就不再是威胁了。」安抚她。 偏偏她此时敏感得很。「真的吗?」她才不相信事情这么简单。一道阴影梗在她的心头,她说不出那是什么,但她就是知道有问题。「樊云大哥,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想到什么说什么。 此时庞樊云已经倒来一杯茶,放在她手上。他脸上刚硬的线条稍松。「没事。不过我们回京的行程被拖延,这几天得加紧赶路。」语气和缓,不露口风。 意思是,关于杀手暗杀的事就到此为止——孙昭捧着他给的茶,虽然知道他一定还有事情没说,但……好吧,反正天大的事,她身边有这么多人比她聪明、比她有力,他们自然会去解决,她烦恼那么多做啥?只要之前那种惊险可怕的场面别再来一次就行了。 一想到她那时以为樊云大哥会被杀的景象,她仍余悸犹存。可也只有在那时,她才发现自己很没用……为什么他竟会喜欢这样的她? 他是个威震四方、武功高强的堂堂大将军耶!但她却是个手拿刀子却不敢砍人,还怕痛、怕死的平凡小女子,要是让人知道他竟喜欢她,她会不会被笑? 眼睛盯着手上冒着热气的茶,她忽然觉得心酸酸的。 差点忘了樊云大哥的身分——虽然他说喜欢她,不过再怎么说,她也配不上他吧? 再次经历他几乎就在她眼前丧命的危机,她才恍然大悟自己可以为了他连命都不要,所以他在她心中占有的地位和情感,又怎么可能是一个简单的报恩而已? 但就算现在她发现自己对他有不单纯的感觉又怎么样?这个大问题才更令她头痛—— 她有资格喜欢他吗? 第八章 庞樊云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所以在捉住那些瓦剠族人之后,他就回到了马背上。 孙昭也换骑马。虽然马车舒适,不过她知道大家急着赶路回京,拖着马车只会浪费时间,因此她努力反抗庞樊云坚持不让她骑马的命令,硬是不回马车上,最后还日疋沈繁城出来替她说项,他才终于勉为其难地同意让她骑马。 果然,孙昭的毅力和骑术没多久就令一直观察着她的庞樊云稍微放下心。于是接下来的两天,巧扮少年的孙昭就这样混在大队人马之间跟着快速移动、赶路,几乎难有休息喘口气的空档时间。不过为了不当拖队的人,孙昭可是咬着牙撑住自己,就算累了,她也一点都不表现出来!虽然她做不成什么大事、帮不了什么忙,但照顾好自己,不让大家为了她耽误到行程这一点,她至少可以做到吧? 夜,满天星斗。 在避风的山谷下,一大群筋疲力竭的人马正停下来准备驻地休息。 捡柴、升火、喂马喝水、整地、煮食……每个人都各有工作忙。同样地,这些平日训练严谨的军将士兵即使又累又饿,还是发挥了极高的工作效率。 想帮忙的孙昭依旧插不上手。 站在旁边看着大家手边都有事忙,她再次感到自己的无用。 「小姐,您吃药了吗?」这时,沈繁城忽然悄悄靠近她身后提醒她道。 孙昭头也没回,早习惯他这项自府里护送她出门后,就几乎不曾间断的小举动。 叹了口气,她就地坐下,接着从怀里掏出了一罐黑瓶子,打开,倒药—— 她楞楞地看着自己的手心,又摇了摇瓶子,最后不在意地把它慢慢收回身上。「药吃完了。」 要出门前,庆婶替她准备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她的药。本来依她的身体状况,众人根本不敢让她赶这么远的路,怕她万一有个闪失,不过因为拗不过她急切想去寻找当时生死未卜的将军的心,所以大家才勉强放她出门。当然,要让她定的前提就是要她必须按时吃药、好好照顾自己。同时,所有人也把看管她吃药、照顾好她安全的任务交代给沈繁城。 沈繁城面色微变。「什么?药没了?」没有药,她撑得过剩下的行程吗? 身为当事人的孙昭却一点也不着急。「没了就没了,反正我们再几天就要到了。」她笑笑看向绷紧着一张脸的沈繁城。「你不觉得我最近的体力很好,什么事也没有吗?」她相信是因为这段时间的磨练,使得她的身体变强壮了,也许她以后不用再吃药也没关系了。 沈繁城想的可没她那样简单,紧盯她一下,他忽地默不作声地走开。 孙昭瞪大眼睛望着他的背影,立刻就了解他是要去跟樊云大哥报告。不过她摇摇头,还是不觉得她不吃药不是什么大问题。况且,她现在就是没药可吃了,他又能怎么样? 从地上起来,随意拍拍衣下的泥尘,她的视线忍不住往沈繁城走去的方向看去。那里是远离人群的后方,只有一小盏火把插着,气氛显得特别诡异阴沉。但她知道有几个士兵就守在那里——他们警戒森严地看守着那一群异族杀手。 这群瓦剌族的杀手被押解着,要和他们一同回京。 她当然一直知道他们就随着他们的队伍前行,但她根本没机会碰见他们,因为庞樊云和其他人都不让她有机会接近。可其实她好奇得很——尤其是对其中那个女头头。 她叫「阿娜兰」,是瓦剌族的公主——这是孙昭昨天从两名士兵的闲聊里不小心偷听的,而且他们还说那个瓦剌族的公主美得简直会勾男人的魂,他们第一眼看到她,差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原来,樊云大哥他们捉到了重要人物,而且那位重要人物还是个绝色大美人! 这也就是她老想去偷瞄他们的原因。 没怎么挣扎地,她故作镇定地慢慢往那个方向走。很幸运地,各自在忙的众人都没怎么注意她,于是她没一会儿就接近了那一块山岩。小心翼翼地,她贴靠着山岩而立,同时间,她听到了由里面传来了说话声,她立刻屏住呼吸,认出了是右副将的洪亮大嗓音。 心跳得很快,但她没再多想,马上悄悄地移动脚步往山岩后挪。一……二……三步,她定住,瞪大眼睛看着不远处的那一群人。 就在那处空旷的杂石堆上,只见十几、二十个神态委靡的黑衣人被分批绑缚在中间,而四周,除了近十个手持兵器戒备着他们的士兵之外,庞樊云、李平和沈繁城也都在。 「……那些暗中尾随在我们身后的家伙,一定是要找机会救走瓦剌公主,属下建议我们应该分散敌人的目标。」李平提议。 瓦剌公主! 隔着几丛灌木,孙昭踮起脚尖,这才终于发现一个傲立在庞樊云前方的高挑身影了。那就是瓦剌公主——难怪她在地上那群被绑的异族人里没找到任何一张女子面孔,原来她就在他眼前。 即使已先有了心理准备,可当她一瞥见瓦剎公主的脸庞时,她还是不由得为她的惊人美艳倒吸一口气。 「谁?」没想到她这一声异响,立即引来庞樊云的注意。 孙昭一吓,下意识地往后跑,不过下一瞬她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影子和一把利刃已经抵在她的心口。 她全身僵住、不敢乱动地瞪着忽然压向她的刀子。 「小姐……」抑不住惊愕地低呼,沈繁城一见被当成可疑份子的人是她,赶忙撤回长刀。 一脸发白的孙昭才回过神,紧接着另一抹高大的人影也出现在沈繁城身后。 「孙昭?妳怎么会在这里?」庞樊云的嘴角抿成一条硬邦邦的直线,浓眉下的厉眼正看着她。 在他们谴责的视线下,孙昭只觉头皮阵阵发麻,而当她发现连其他人也惊讶地朝她围了过来后,她更有种自己会被杀人灭口的可怕错觉。 她向后退一步。「我……我只是……」慌了。尤其在庞樊云难看的脸色下,她忽然感到胃部一阵翻腾。「对不起!我……我……」连话都说不全了。她朝他泛出一丝虚软的笑,接着低下头小跑步往回走。 众人赶紧让路给她。 而庞樊云只静默了一剎,向沈繁城低声吩咐了什么后,便大步追上孙昭。 一抓住孙昭的细臂,他先将其他想看好戏的部属全瞪开后,这才握住她的双肩,低首凝向她不断挣扎着想逃开他的身影。 「孙昭,妳在做什么?」沉声问道。他注意到她低垂的脸蛋是雪白的,心脏莫名地绞扭了一下。 孙昭被他有力的巨掌捉住,明白她想挣脱是徒费力气后,她终于停止了动作。胸口还是闷着,她试着平缓下怪异激躁的情绪。「……我……很抱歉……惹你生气了……」脑中一直盘旋着那美艳的瓦剌公主勾望着他的眼神,她的心神恍惚了。 她飘忽的语调令庞樊云下自觉地手劲一紧,下过他马上警觉地放松力道。 「我没有生气!孙昭,看着我!」眼中的锐气严酷迅速消融,他的声音放软。 孙昭半晌没反应。 「孙昭……」他耐心地等着,看着她迟迟下肯抬起脸的发心。 近半刻的时间过去后,孙昭终于有了动作!她忽然二话i说蹲了下去。 「孙昭?」庞樊云呆了呆。 「我脚酸了!」既任性又令人无可反驳的一句。 回神,挑眉,他也跟着蹲在她前面。 孙昭双手抱着膝,把整张脸埋进双膝之间。没一会儿,她发现自己的头心彼一只温暖厚实的大掌轻轻覆住,她微一颤。 「其实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吓到妳了吗?」隐隐吐息。他没想到她会躲在那里,要是刚才繁城那一刀直接刺过去,那后果…… 孙昭当然无法猜到他这心思。她缓缓深呼吸了一下,感到心口的不平坦似平好多了后,这才慢慢把脸抬起来面对他。 「……樊云大哥,我是不是发现了不该发现的秘密?」声音微哑。 立刻察觉她仍苍白的脸色,但她这意料之外的话令庞樊云眉头倏地一皱。「秘密?什么秘密?」讶异。 小嘴一噘。「你装蒜!那个公主明明就对你有意思,我看到了!」 庞樊云一怔,接着忽然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不满的小脸。「孙昭……」叹唤她。 「怎样?你承认了吧?」大眼圆睁。 「妳不是想知道,之前她要我用什么条件和她换取我的性命、尚王爷叛国的证据?」他突地提起。 「什么?」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吗? 炯目眨也不眨地凝睇着她的娇颜,他淡淡地开口道:「她要我与她成亲,随她回瓦剌,而且还要让我成为瓦剌之王。」 心口狠狠一震,孙昭先是呆住,接着她口气急切地直问道:「你没有答应她吧?」 庞樊云蓦地对她莞尔一笑,然后托着她的手肘,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站好。 「孙昭,妳已经知道我没有答应了,我也不可能答应。」轻轻放开她的手,他气定神闲道:「她怎么想是她的事,我只关心妳怎么想。」不拐弯抹角。 怎么可能?那么美、又主动对他投怀送抱的女子,他真的一点都不心动? 孙昭不禁有些怀疑。但再仔细想想,要是别的男人她不敢保证,可她这樊云大哥嘛…… 曲老板美吗?她可算是大美人一个。以前皇帝要替他赐婚的贵族千金会不美吗?他还不是照样不当一回事。所以在他眼里,美女是不是就跟普通路人没两样?所以…… 他才会看上如此普通平凡的她? 脑筋兜转了一圈,忽然生出这个结论,她一时不知该喜还该恼。 「你们从她那里问出尚王爷的事了吗?」退后一步,她试图冷静情绪和脑子。 注视着她又变生动的眼神,庞樊云知道她已经不再胡思乱想了,只不过她仍未恢复血色的脸蛋,还是令他不满意。 「她现在不是问题。」摆明这话题暂时到此为止,他把重心放在她身上。「沈护卫说妳的药都吃完了,妳怎么现在才发现?」眉峰又上锁了。 沈护卫真的跟他说了? 孙昭赶忙摇摇头,「我们不是快到家了?我想几天不吃药应该不要紧,你可不可以别这么担心?」他和沈护卫是不是都太小题大作了? 没想到庞樊云的脸色立刻一沉。「御医说妳的身子不适宜做太剧烈的活动,本来沈护卫他们让妳出这趟门就不对,我更不应该纵容妳跟着我们骑快马赶路!」调节气息,他勉强压下心中的恼。「妳没注意到自己的脸色吗?」 闻言,孙昭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的脸。「怎么了?」捏了捏。「可是我觉得没事啊!」绝对不承认她的身体有麻烦。而且她明明觉得一切都很好,除了没有他们这些大男人的身强体壮,她的耐力也不输一般人啊,干嘛老是看不起她的身体!「要不我现在就去躺下睡觉,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了吧?」抿抿嘴,说着转身就走。 但她走没两步就被人从后握住了左手臂。 「妳先吃完饭再去睡。」不带强悍却令人无法拒绝的声音自她身侧响起,接着他将她直接带到前方,还唤来了属下替两人端来两大碗饭菜。 而似乎也并不急着再去讯问那些杀手的庞樊云,就这么陪她一起坐着吃饭。不过席问不断有其他将士过来问他事情、等他下达指示,他边吃饭边忙,但那可不表示他对她的注意会少一点——这让原本想趁机溜到一边把吃不下的饭偷倒掉的孙昭,最后只能含着泪乖乖一口一口慢慢把饭吃光。 就在她刚好把整碗饭都塞下肚时,沈繁城忽然走了过来,低声在庞樊云耳边说了几句话。 孙昭忍不住偷偷拉长耳朵,想听沈护卫对他说了些什么,但偏偏他的声音小到像是蚊子叫,她根本什么也听不到。 是有关那些瓦剌族人、阿娜兰的事吧? 好奇心蠢蠢欲动,她看着沈繁城说完就走开,实在恨不得上前揪住他问个仔细。 忽然察觉到身边传来的盯视,她马上回过头,果然,庞樊云正对她蹙眉而视。 下意识回他一抹傻笑。「……呃……我吃饱了……沈护卫跟你聊了什么有趣的事吗?」末了脱口而出。 庞樊云静默了一下,简洁道:「等一下妳早点儿去休息,我要忙一些事。」关于他们其中「某个人」的事。 起身,他召来一名属下。「带小姐回她的营帐。」 孙昭本来还打算和他抗争,但话才到嘴边,她却放弃了。 好吧,其实她知道得已经够多了,他不想让她看见、听见,自然也是为了她好,她干嘛偏要自寻苦恼、自找麻烦?虽然还是有些好奇,心痒,不过因为能体谅到他的用心,她最后还是听话地回帐里休息。 瓦剌公主带给她极大的冲击——孙昭经过了整天的奔波,其实早就全身骨头酸痛、疲累得一躺下就再也睁不开眼睛,但偏偏她的身体休息了,她的脑子却还是不肯安心休息。 那个美丽的杀手公主,竟然用瓦剌王位诱惑樊云大哥,可见她是多么喜欢他。其实……她的樊云大哥也是很多人抢着要的乘龙快婿,就连原本要杀他的外族公主都对他有意思。但没想到这个人人抢着要的大将军,竟然舍弃美人而喜欢她这小女子?老实说,知道他真的毫不恋栈其他「美色」,只看着她一个人,她是有些虚荣心啦。不过她还是会忍不住地想,他可是威镇八方、众人崇敬的大将军,配得上他的,应该只有名媛千金、公主这类的女子才对,而她又算得上什么? 又想到头昏了! 孙昭幽幽地叹了口气。如果时光可以回到从前有多好,至少她那时还没察觉自己对樊云大哥有什么非分之想。可是现在却变成她不能不想、无法不想,因为…… 她很确定,她一点也不想喊别的女人「大嫂」。 或许,在她挺身为他挡箭的那一剎那,她就已经明白她对他有种比兄妹之情更深刻的情感,只是她选择了埋藏起它,甚至遗忘……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第二天,大队人马继续前进的行程不变,但移动的速度却明显放缓。 孙昭一直到后半日才察觉这改变。因为前夜脑子不停打转着一堆事而严重睡眠不足的她,一早被叫醒、上了马只能勉强打起精神,所以她一时没发现大伙儿的步调怎么放缓了。是后来大队人马在渡河时,跟着暂时等在河岸这一边的庞樊云策马到她身边,递了水给她,她接过,喝了,本来恍惚的心神忽然清醒了许多,这才发觉异样。 高踞骏马上的庞樊云,正双目炯炯紧盯着陆续驱马过河的部属:而孙昭也跟着他的视线看去,接着秀眉一皱。「……我们今天不用赶路吗?」迟疑地开口问,终于意识到不一样。 他倏地回头望了她一眼,再将目光转回前方。「嗯。」回她一声。 孙昭偏头瞥向他严峻的侧脸,不禁多心了起来。「樊云大哥,你不是因为我……」踌躇。 不会是怕她的身体出状况,所以才做这种安排吧? 这么一想,她立刻感到一阵压力袭来。 「从现在开始,我要妳多留点心神,随时注意周遭的情况。」打断她,他朝她意外严肃地嘱咐。 她一怔,没想到他会对她叮咛这些,她马上知道事情不对劲了。 「樊云大哥,是不是有什么事?」握紧缰绳,她的心开始怦怦跳快。 庞樊云的脸色寻常,不过猛然间,后方一个轻微的动静令他全身肌肉绷紧,腰际的大刀立刻出鞘。 同时间,也有其他人警觉到不对,纷纷拔刀戒备,甚至就连敏感的马儿也感受到这肃杀地气氛开始喷气、低嘶。 很快地,众人发现了那种由远而近传来的嘶嘶声响源自何物——就在河这一边,队伍的左右后方,大片五彩斑斓的物体如潮水般朝他们快速涌来、包围。 众人定睛一看,立刻惊骇住了。至于众人胯下的马儿也嗅到那些腥臭不祥的气味躁动了起来。 那些朝他们过来的不是别的,竟是蛇。一大群数也数不清、身上色彩艳丽得令人头皮发麻的蛇,就这样翻过岩石、滑过路径向他们爬来。 「快走!」一声暴喝陡地响起,也震醒了一时呆怔住的众人。 所有人一震,回神,赶忙加快了过河的速度。 而在河另一边的士兵们当然也看到这一边的景象了,他们跟着心惊胆战,赶忙冲到河岸边协助同袍加紧渡河的速度。但没想到就在这时,一群黑衣人忽然从他们身后的高大草丛中杀了出来,几乎砍得他们措手不及。 一时之间,河两边的众人同时遭逢被毒蛇、杀手夹击的惊险场面。 孙昭也被这些忽然窜出的庞大蛇群吓得寒毛直竖、全身僵住,而就在她无法立刻做出反应,还瞪大眼睛看着牠们愈来愈接近的同时,身边庞樊云的那一声大喝忽地让她惊醒,然后她也发现她正被其他人环护在中间往另一边移动。 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目光慌乱地搜寻着庞樊云的身影,可还没看到他,就先惊恐地看到河的另一岸忽然出现一群黑衣人。 她的惊喊声淹没在各种人声、马鸣、刀剑的追击声浪中。 她根本没有时间多想,只能跟着其他人退。咒骂、惊呼在她耳边划过,她甚至看到了她身边的两名年轻士兵的小腿、脚踝被几条青蛇、赤蛇咬住,接着就全身抽搐地落下马。她一吓,直接反应就是想跳下去将他们救起来,但下一剎她却被推着更快往前冲。 回头,她只看了身后那被一群蛇包围、爬满身的士兵不断惨嚎、翻滚的画面一眼,视线就被挡住。她忍不住逸出了一声哽咽,身子瑟缩颤抖。不过即使如此,她还是勉强压下心里的悲伤和恐惧,咬紧牙关。回过神后,她才意外发觉她已经跟着右副将李平和几名士兵、一辆押着那群瓦剌杀手的马车暂时逃离了毒蛇的势力范围,来到了一片疏林前。 众人停在这里先喘两口气,定定神。而有惊无险被带离蛇口的孙昭,此时只能瘫软在马背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将军和其他弟兄有危险!」只歇了一下,忽然有人紧张地说道。 不远处,激烈的打斗和喝叱声清晰地传进众人耳中,不过暂时避在一片树丛后的他们无法立刻看到那边的战况。 所有人都清楚,他们是被早有准备、等在这里的杀手伏击了。那些为数众多的毒蛇,当然也是他们放的。 「我们快回去帮将军!」即使想到那些蛇仍不免头皮发麻,但还是有人立刻响应了。 其余四名年轻士兵立刻无畏地点点头。 「你们……」李平也开口了。 「我也要去!」孙昭也马上自告奋勇。她手中紧握着刚才一直没用到的刀子,惊恐的神色已经恢复许多。老实说,她怕,她当然怕,但只要想到庞樊云还身陷危险中,她的勇气和冲动就倏忽直线上升。 所有人的表情一致。「不行!」同声反对。 「小姐,妳还是留在这里好,妳出去只有危险。」李平压低眉,脸色阴沉道。 其他人连连点头。 孙昭不服。「我不怕!」大声反驳。她当然知道自己有几两重,去了只会让人多麻烦而已,可是……她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呀! 那些打杀声似乎更加惨烈了——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众人的心急躁骚动着。 「小姐,请妳留下!」李平几乎是以命令的语气道。 孙昭抿了抿唇,看着他们急切的神情,一咬牙,轻哼一声,终于沉默地转过头去。 很快地,她听到身后几乎是迫不及待离去的马儿蹄踏声,但下一剎,她却听到惊喝惨呼和有人坠地的混乱声响起。 她一愣,立刻回过头去。没想到,她竟看见了她这辈子可能再也难以忘怀的恐怖画面—— 三个士兵口吐白沫、胸口冒血地跌落地面,其余两个,一个人的腹部正被刺进一刀、鲜血直喷;另一个则反应过来要挥刀回击凶手—— 不过,武功和力气远不及凶手的士兵,没多久也命丧对方刀下。 五名已死、或仅余一息尚存的士兵,就在短促地瞬间横倒一地,而凶手…… 因为这恐怖血腥的一幕,再加上做出这一切的凶手竟是完全令她意想不到的人,心绪受到极度震撼的她,看着正举起满是鲜血的大刀、一脸狰狞地朝她走来的手,虽然心里有个声音警告她快逃,但是她根本动也动不了。 没一下,他走到她身前了。「小姐,很抱歉,妳也得死!」 大刀朝她砍来,而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它朝她落下,完全无能为力…… 第九章 「啊!」惊叫声乍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但下一剎,有个温柔低缓的安抚声也跟着出现。 「没事!孙昭,妳只是在作恶梦……妳已经安全了……」 床上的人闭紧双眸、娇颜苍白,被下的身子仍不住微微挣动着。「……不……别杀……不……右副……」呓语着。 坐在床畔的高大身影俯身向她,一只大掌按在她不断冒着冷汗的额上,另一掌则轻握着她一边的细肩。男人刚毅的脸庞,此时写满了心疼与不舍。 「孙昭,醒来!妳醒醒……」在她耳畔低唤她。 仿佛被梦中的景象压得喘不过气,她努力地想挣脱那困住她的睡境,然后是那一抹不停传进她梦里的声音安定了她,也仿佛给了她力量…… 倒抽一口气,她猛地张开眼睛,醒来。 孙昭醒来,一眼就看见了正一脸担忧地俯在她上方的熟悉面孔。 「樊……樊云大哥?怎么了?」怔了怔,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盯着又在她房里出现的他。 忍不住转眸瞧了瞧外面微亮的天色,再转看回他脸上。 嗯……这几天他都在大清早到她房里来,虽然说她已经愈来愈习惯,也见怪不怪了,但他不怕其他下人看到说闲话吗? 而且,她也会害羞耶! 人家的睡相都被他看光了啦! 庞樊云没注意到她微赧别扭的神态,他已经放开她,坐直了身躯,略垂眉陷入深田心,半晌不语。 此刻孙昭自然也睡不下了。她翻身坐起,趁他在想他的事,正决定跳下床呢,却忽然被他一把按住。 她被他的大掌压坐在床沿,一时动弹不得。 「我们回来几天了?」他天外飞来一句地问她。 咦? 抬脸看向他,忘了不自在,她好笑地道:「樊云大哥,你一回来就忙东忙西,所以才忙得忘了时问吗?我们回家都快十天,而且……」虽然知道不是他的关系,但还是想抱怨一下。她噘起小嘴道:「你回家来,我反而很难遇得见你,我们已经好久没一起吃顿饭了!」事实上,自他们回京后,都还没有机会一起吃饭呢。 他真的很忙;忙着先帝、新帝的事,忙着处理被他们押回京的瓦剌族杀手、公主的事,还忙着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总之,他就是忙得没空留在将军府——唯一例外是这个时候,连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接连好几天都会待在她房里,好像在等她醒来? 或者是叫她醒来? 她怎么依稀有种在睡梦中听到他喊着她名字的印象?真是梦吗? 十天?! 庞樊云专注地凝视她不但透白、而且眼睛下方还带着明显阴影的脸蛋,他的眸光不由一沉。「妳有好好吃药吗?」一回来,他就立刻把大夫找来,还吩咐庆婶替她补身子,没想到十天过去了,她却愈形憔悴! 吃药?说到这个,孙昭就更想抗议了。「我又不是药罐子,你干嘛要庆婶每天照三餐又是药、又是补品地叫人家吃嘛!我的身体哪有这么虚弱!」大不满!害她现在远远闻到药味就想吐。 所以,不是她身体的问题…… 庞樊云隐隐吐息,顿了一下,接着他抬起手,食指指节轻轻划过了她失去红泽的颊。「妳是不是一直没忘掉那天的事?孙昭,妳知不知道回来后妳每天都在作恶梦?」这就是他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初回将军府时,他并没有察觉这问题,直到几天后,庆婶有一回忧心忡忡地跟他提起每天夜里孙昭似乎总是睡不安稳的事,于是他趁一夜进她的房里坐至天亮,这才发现庆婶说的一点都不夸张。接下来几日,他更观察到她天天作恶梦的情形。 她忘了自己曾作恶梦、作了什么样的恶梦,但是他却从她的呓喃和受惊的状态中多少明白她的梦境内容。 看来,那件事留下的阴影一直没离开过她身上。 李平,原来就是他想揪出来的叛逆者。 那一刻正好赶到,及时将孙昭从李平刀口救下的他,终于确定了他遭到刺杀、而后这一路他们的行程被瓦剌族杀手掌握……这所有的一切,隐藏在他们之中提供消息的背叛者就是李乎,他的右副将。 为了瓦剌王提供的财宝和尚尊的权位诱惑,他背叛了! 李平当时企图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走阿娜兰,因为他知道只要愈接近京城,他成功的机会就愈小,所以他才暗中通知了那些等着救阿娜兰他们的同伙,打算来个里应外合。只不过他没想到,他的计谋最终还是被破坏了——自庞樊云受伤以来,就一直怀疑自己身边出了奸细,他也联合了最不可能是嫌犯的沈、官两人和几个可靠的将士,开始进行仔细且下着痕迹的清查。他们不断抛出诱饵、设下陷阱,也逐步缩小了范围,但直到那群杀手再次出现,他们才真正逮到那个人。只不过他们冲到李平押着马车离开的地方却为时已晚,不知情和他同撤退的五名士兵已被他杀害,孙昭也差点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他砍下了李平拿刀的那只手,救下了孙昭,但他却砍不断潜进她体内的那道阴影。 在他将她自马背上抱下时,她在下一瞬即昏了过去。而醒来之后,她却绝口不提当时的事、她看到的景况,就连在最后回京的路途上,她也完全没表现出受到那件事影响的异样。就因为她的日常活动、作息和往常一样正常,才让他放心地没多留意她,把时间全用在处理接下来的事情上。 是他疏忽了! 经由他手指肌肤传递给她的温暖怜惜,让她的心口泛过一股热流,可他的话,却令她的身子一颤,然后呆愕住。 「……我……我有作恶梦?」她的声音近乎呢喃。 她想不起来自己有作恶梦这回事,不过她每次睡醒总觉得很累就是了。但他怎么知道她每天作恶梦? ……难道这就是她最近几天睁开眼睛便看见他的原因? 庞樊云温热坚实的大掌停在她的左脸颊上。「孙昭,妳可以哭、可以难过、可以咒骂、或者可以找人打一架,但就是别将自己的情绪压抑住。」认真望进她的眸心,他分辨出了其中有伤痕划过的痕迹。「我在这里,孙昭,我不是妳最信任的人吗?妳想做什么,把它发泄出来……」诱导她。 原本被她深埋在心底深处的惊恐、悲伤、愤怒……就在他的勾引下,慢慢地又涌现上来。而那一天、那一幕鲜明的记忆,也仿佛再次重现眼前…… 泪水沿着双颊滑落,她把脸埋在他胸前,终于尽情地放声大哭。 李平的凶狠、那几个瞪大眼睛惨死在她面前的年轻士兵、那些鲜血飞溅的景象一直像幽灵般纠缠着她不肯散去,即使她努力想遗忘,她也以为自己成功地将它们丢开了,但是她错了!原来,它们全潜进她的梦境里继续折磨着她…… 她想起来了!她总算想起来那些片段的梦…… 将所有负面的情绪狠狠宣泄出来,她哭着、喊着,甚至握起双拳捶打着,直到她再也没有力气、直到她声音嘶哑、直到她累了。 最后,是庞樊云将筋疲力竭、软瘫在他身上孙昭安置回她的枕上。 他拿出帕子,仔细擦干她满脸的泪痕。 而哭过之后的孙昭,情绪似乎也稳定下来了。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趋于平缓、双眸紧闭的她,突然抬起手抓住他的大掌。 「……是因为我……他们才会死吗?」几乎无声。 记挂的,仍是那几个士兵的死。 庞樊云当然清楚她说的是谁。凝视着她面白如雪的脸蛋,他结实的手指反紧扣着她的指间。 「害死他们的不是妳,是李平!」低沉而有力。 她轻轻地吐纳呼吸,静静地感受着他传递给她的力量。 「它已经过去了,孙昭,让它成为过去!」俯首,仿佛要为她的过去与现在划上一道清楚的界限,他在她唇上以吻烙下印记。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听说皇帝准备收瓦剌公主阿娜兰为妃…… 听说尚王爷通敌叛国,他暗中出手不断谋刺皇帝和其他要臣的证据已经被找到…… 听说现在只要和尚王爷有关系的人,全都胆战心惊地等着抄家灭族的圣旨降临头上…… 听说…… 此刻的王朝上下正流窜着许许多多的听说,不过这些「听说」并没有在孙昭心中激起太大的涟漪。自从回将军府后,她只是照旧过她的生活,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和未离开将军府前一样,她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可是她清楚地知道,她变了,大家也都变了。 而她是在回来后才明白,原来大家早就看出来庞樊云对她的情感,只有她傻傻地完全没发现。至于现在的她呢,体会是体会到了,但她仍无法摆脱他是「大哥」的别扭…… 不过就当她还陷在对他一时无法说得清、解得开的矛盾情思中时,一道突如其来的赐婚圣旨却震得她头昏眼花,反而更慌了。于是就在隔两天,当整个将军府的众人还沉浸在为将军与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喜悦中时,她选择偷偷留书出走。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柔暖的风,一朵白云悠哉地在湛蓝的天空飘移过。 近郊外,一户简朴屋舍的大庭院中,一个满头白发的年长者正弯着腰,细心整理需要曝晒的药材;而在屋前的石阶上,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则双手撑着下巴、状极闲适地看着他的举动,还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直到日微西斜,白发年长者放下手边的劳动,回到屋檐下坐着休息。接过了小姑娘递给他的一杯凉茶后,他一口一口享受地慢慢喝完,吐了口气,才随手把杯子放到一边。 「小昭,妳已经来我这儿想三天了,还没想清楚吗?」陈彦问道。 三天前,孙昭突然跑来找他,说是很想他,他自然欢迎她的到来。而且两人自孙昭在逢郡王府被庞樊云带回去后就没再见过,所以隔了这么久再相逢,两人自然有一番话好聊。不过没多久,他就察觉孙昭笑脸下隐藏着心事。一开始,孙昭什么也没提,更没说自己是离家出走,一直到那天晚上她自己要了一点酒喝,才慢慢倾吐出所有事——包括庞樊云对她的感情、她的迷惑、和她丢下所有人逃来他这儿的事。 孙昭忍不住揉揉鼻子,噘起小嘴道:「陈伯,你是想赶我走了吗?」 她明白,她这离家出走举动有些冲动,但她当时没多想就做了。而且那时她头一个想到要投靠的人就是陈伯。她一直知道陈伯住在这儿,只是没机会来而已。 她需要暂时离开那些欣喜的人们和庞樊云,好好想一下。这里没有其他人可以干扰她,她也不用怕一面对庞樊云就失去思考能力。至于他会不会担心她的问题,她根本早置之脑后。而三天了,她到底厘清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没有?老实说,她清楚是清楚了,但却还无法想象她要成为他的妻子…… 陈彦好笑地瞥了她一眼,「妳要在这里住上三年也没问题,只是我怕有人会耐不住思念而已。」 「……咦?谁?你在说谁呀?」心跳快了一下,孙昭装傻。 「别嘴硬了,想见他就回去,有什么问题当面和他说清楚,总比妳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的好。」多少看出她的心结所在,陈彦不拐弯抹角地直言道。 孙昭眨眨眼,叹了口气,把下巴搁在膝上,脸上多了正经的神色。 「陈伯……」 「怎样?」悠然自得。 「……樊云大哥喜欢我,我很高兴……」小声、不好意思地承认。 「妳也喜欢他。」替她结论。 她蓦地顿住呼吸。她的喜欢……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小昭,」陈彦忽然认真地看着她。「他喜欢妳,妳也喜欢他,妳觉得这样还不够?只要你们能让喜欢的人幸福,这样还会有疑惑吗?小昭,妳还在迟疑什么?」 她狠狠一震——他这番话,当头棒喝将她打醒了。 能让喜欢的人……幸福……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在半梦半醒之间,一阵低低的交谈声似远似近、若有似无地传进她耳畔。她蹙眉,翻身,浓浓的睡意继续攫获她。但她才沉进梦境一下,却恍惚察觉自己被人从床上移到了一个温暖安全的怀抱里。 熟悉的、淡而好闻的气息倏忽将她完全笼覆。 她醒了。 半张开惺忪困意的眼睛,一方坚毅的下巴立刻跃进了她的视线,像是察觉她的醒来,男人随即低下头,于是一张粗犷性格、既严肃又迷人的脸庞与她打了照面。 男人扬起一道浓眉。 而她却只是出乎他意料地用手揉揉快睁不开的眼,打了个呵欠,然后双手主动勾抱住他的颈项,将自己的头颅安适地搁在他的颈窝上。 「……嗯……你来了……」毫不意外他的出现,她闭上眸,有些口齿不清地低哝。 楞了楞,男人最后勾唇微笑,抱紧怀里慵懒的娇躯,迈开长步继续走向屋外等待的马车。 「玩够了?我来接妳回家。」绝口不提她的离家出走把整个将军府弄得鸡飞狗跳。他轻语,怕扰了她的好眠。 将自己完全交给他,她的意识往睡境更沉一分。 「……樊云大哥……」突地喃唤。 「嗯?」低哑漫应。 「我不喜欢皇上的赐婚……」咕哝。 「……」肌肉绷紧。 「臭大哥……为什么不是你……亲自向我求婚?」即使快睡着了,嘴里还是能埋怨。 能把堂堂大将军搞得如此狼狈的,天底下大概也只有她了。 哭笑不得地轻咳了声,幸好夜色昏暗,一旁已经在忍着笑的陈彦和沈、官两人才没发觉他微热的耳根。 「孙昭,妳……愿意嫁给我吗?」在将她抱上马车前,他终于将这话在她耳畔问出口。 没想到回应他的,是她不客气的打呼声,和其他人终于忍俊不住的偷笑声。 大将军的脸立刻黑了一半。 抱歉了,将军,看来只好请你耐心地等女主角醒了,再求一次婚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