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苦恋》 楔子 倾盆大雨直落,亮晃晃闪电自天际划过,震耳雷鸣惊人心魄,这是台湾岛屿典型的台风季节。 风强雨大,路上行人稀少,殊云费力撑伞,几次伞花大开,全身几乎湿透。 她提着塑胶袋,袋里的包子刚出炉,冒出阵阵蒸气,热热地熨贴她的拳头,为寒冷的身体带来些许暖意。 殊云心底盘算,灵涓的小说「菟丝园」下个月要出版,这是大事,有了独立的经济能力,才算真正脱离依附。羽沛快分娩了,得找时间逛百货公司,摇篮奶瓶、尿片娃娃衣,把该买的东西准备齐全,虽然她们的「小雨滴」和「水水」缺少父亲,但他们有三个妈妈,一定会得到最好照顾。 想起小宝贝,殊云唇角微微上扬。新生命、新希望,她们的未来全落在宝宝身上,她们将一天天看他们长大,陪他们学走路,教他们说话。 灵涓为宝宝写的童话书,稿纸堆满盒子,羽沛自制的故事cd早早录制妥当,而殊云缝的玩偶娃娃,也排满宝宝的房间。「爱」是她们迎接宝宝出世的第一份礼物。 殊云走进超商,想替灵涓买份报纸,却瞄见书报架上新出炉的八卦杂志,封面有张模糊照片,照片上,偶像歌手谷劭扬和助理安妮一同走入宾馆。 大大标题写着「安妮掳获劭扬心,宾馆十二小时实录」。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该说声恭喜的,只是……怎么办?她没力气拉抬微笑,没真意为他们的婚姻放送祝福,更没勇气翻翻杂志,看看十二小时的实录状况。 放下杂志报纸,转身出超商,殊云靠在走廊,苦涩渗出胸口。 不想、不苦,不做菟丝花了呀,她和羽沛、灵涓约定好,靠自己的力气活下去,没有男人、没有乔木,她们一样要茁壮成长。 没错,除开爱情,人生还有其他事情值得争取,别把男女间看得重了。 拚命地,她拚命鼓吹自己,不伤心、不流泪,这结局已在她梦中出现无数回,早估料到的不是?所以,不想! 五分钟,殊云从大马路绕进宁静小巷,父亲为她购置的小公寓在眼前五十公尺处。小公寓说小不算小,七、八十坪,四房两厅还有个小和室,她们打算把婴儿房布置在和室里。 「家」到了!殊云加快速度。 那是……停下脚,殊云盯住蜷缩在角落边的女孩,她全身湿透,及腰长发贴住身体,瘦削手臂相环,企图留住一丝暖意。 是冻僵了吧?她的唇色紫青。 「小姐,妳还好吗?」柔软声音扬起,蜷缩的女孩偏头望她。 没回话,勉强点头,空茫视线再度飘向远方。 「需要帮忙吗?」殊云走不开,女孩的无助拉扯着她的心,那是一张伤心至极的表情。 对方不回话,呆呆遥望远处。 「下雨了。」 殊云找不到话说,蹲在对方身边,把手中的雨伞分遮到她头上。 翻红的眼眶翻出两颗泪水,滴下的是泪是雨?殊云不确定,确定的是她好伤心。 「妳很难过是吗?我也想哭呢,真好,有人陪我。」殊云小小声说。 不管衣裙是否潮湿,殊云贴坐到她身边,小小的头颅和她相靠慰。 「我和安妮约定五年,五年内,他们没有成双成对,我便出现,可是杂志说,他们在一起了,他身边再没有容纳我的空间。」殊云自顾自说话,自顾自流泪,自顾自把雨水染上咸滋味。 许久,一双柔荑伸来,握住殊云的,两份冰冷相贴,女人的友谊萌芽。 殊云反握住她。「我常想,爱情的赏味期到底多久,一年、三年或者五年?我自问过,失恋对于男人和女人,受创后的恢复期是否相等?我猜,谁对思念有较大的容忍空间?现在,答案出炉,爱情对于女人的影响比男人强烈。」 女孩接在殊云后面说话:「我在十七岁认识爱情,我爱他,死心塌地,可惜,他不在乎我的心。」 殊云环住她,轻语: 「没错,是这样的,我爱你、你爱她,他的心在第三者身上,爱情在阴差阳错间留下遗憾,偏偏那份遗憾,深刻得教人难以承接。」 「即使再不愿,仍必须接受,对不?」她问。 「对,再痛苦都得受。」殊云咬唇说:「幸而有种名为光阴的东西,它会一天一点,为妳冲去伤痛。」 「可能吗?五年来,我只为他而活,他是我生活的所有重心,失去他,我怎能过?」 「能的,凡事都有可能,知不知?生命处处奇迹。」如同她,能存活下来,能和灵涓、羽沛结心,谁说不是奇迹。「妳有地方住吗?」殊云提了个无关话题。 「没有。」 「愿不愿意加入我们?」殊云问。 「我不懂妳的意思。」 「我们家有三个女人,曾经我们以菟丝花自居,然后有一天,乔木再不愿意让我们盘踞,倾倒之际,我们以为自己活不下去,幸而命运把我们收编一起,现在,我们彼此相依,我们不需要爱情,也有了目标和生存定义。」 「妳们的目标是什么?」她好奇。 「是两个马上要加入的新生命,妳愿不愿意成为小雨滴、水水的三娘?」 被殊云的诚恳说动了,她渴望起生活新标的,握握殊云,她点头。 「很好,我们回家吧。」 家……从失去到再度拥有,天不绝人,范初蕊寻到另一片天。 ***bbs.***bbs.***bbs.*** 门铃响,灵涓从电脑桌前跃起,冲到门边,嘴里直嚷:「饿死、我快饿死了,谢天谢地,殊云总算回来。」她一路跑,没忘记对另一扇房门喊叫:「羽沛,快出来吃早餐,小雨滴、水水肯定饿坏了。」 打开门,灵涓的视线在两个狼狈女人身上游移,最后眼光定在初蕊身上,问:「妳是殊云捡回来的新成员?」 捡回来?初蕊答不来话,自卑迅速衍生,没错,她一直是只流浪猫犬。 「别误会,灵涓没恶意,我们都是殊云『捡』回来的女人,她到处捡人,她的爱心该受表扬。」从房里走出来的羽沛笑言。 看着羽沛隆起的腹部,初蕊回头望殊云一眼,殊云点头,是的,那是她们的小雨滴和水水,她们共有的新生命。 「没错,殊云应该当选十大青年楷模。」灵涓补上一句。 「正式跟大家介绍,她是小雨滴和水水的正牌妈妈辛羽沛,她有很棒的声音,如果去当歌星,保证唱片大卖。这是小雨滴和水水的二娘楚灵涓,她是个作家,最近要出书了,我们都看好她。至于她……」殊云把初蕊往前一推。「她是范初蕊,很乐意当小宝贝的三娘,她说她喜欢插花,以后美化环境的工作全交给她。」 「大家好,我会加油,为大家尽一份心。」初蕊腼腆笑开。 「说得好,我们的确要彼此照顾。」灵涓、羽沛不介意她们衣服湿透,走上前,抱住对方。 「我有个小问题。」 「尽管问,我们家是没有秘密的。」灵涓说。 「为什么要替宝宝取两个名字?」 「我怀的是双胞胎,男生叫小雨滴,女生叫水水。」羽沛回答。 「我们刚聚在一起时,常翻起旧时记忆,甫聊开便哭得淅沥哗啦,宝宝是被我们的泪水浇大的,所以我们叫他小雨滴。 羽沛怀孕满四个月时,第一次做产检,发现肚子里是龙凤胎,男生仍叫小雨滴,女生为求一致,取名为水水。不管是水水或小雨滴,我们都发誓,我们的爱会像春日甘霖,滋润他们的生命。」 「算我一份。」初蕊说,苍白的脸颊出现些许红润。 「太好了,有初蕊加入,四比二,我们可以轮班照顾小雨滴和水水。对了,殊云,妳的包子呢?」灵涓想起什么似地。 「对不起。」她提提手上的塑胶袋,包子泡水,变成发糕。 「没关系啦,妳们先把衣服换下来,感冒了可不好。」羽沛说。 「家里有材料吗?我做饭给妳们吃,我的厨艺不错。」初蕊急着贡献能力。 「真的吗?太好了,轮到灵涓排班煮饭时,可不可以请妳帮忙,我们实在不愿意再让灵涓的厨艺荼毒了。」殊云笑说。 「别轮班了吧,以后三餐都由我来打理。」 「太好了,我只要负责打稿赚钱。」灵涓松口气,要她做饭简直是要她的命。 「没错,赚钱是大事,以后宝宝们喝牛奶、念书都要花大钱,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我和厂商签下合约,要为他们设计手工娃娃,收入还不错,不过我还是想开一家手工艺品店。」殊云微笑。 「嗯,我也拚命写稿子,成为知名作家,等存够了钱,送他们出国留学。」灵涓说。她们要把未完成的梦想让孩子来实现。 「如、如果有机会,我可以教插花或者开花店,我有拿到一些证书……应该派得上用场。」 「天!妳只说妳喜欢插花,可没告诉我,妳拿到证书。」殊云笑说。 「人家谦虚嘛,太棒了,等水水和小雨滴生下来,我们摇身一变,变成抢钱一族。」 「对,抢钱,抢无数金钱。」 羽沛感动极了,她哽咽说:「妳们先去换衣服吧……」 这天晚上,台风刚过,小雨滴和水水出世,为着四个妈妈的期待,他们不怕人生险阻。 三个月后,艺品花店开张,四个大老板,两个小东家热热闹闹地迎接生命中的每个希望与可能。 第一章 「姊姊、湛平哥,你们在哪里呢?已经到巴黎了吗?有没有看到巴黎铁塔,有没有去走走香榭大道?听说巴黎处处浪漫,塞纳河的黄昏为无数恋人留下永恒。 姊,不晓得为什么,整整十天,我的眼皮跳得好厉害,夜里莫名其妙惊醒,吓出满身冷汗。大概是太担心你们了吧,担心你们被湛平哥的家人找到,担心你们在异国天空下,无人相助,请打个电话回来,告诉我一切平安,好吗? 爸妈,请帮帮姊姊和湛平哥,他们是真心相爱的,相爱的人不该被拆散的,对不?请让他们的计画顺利,让他们在生下小宝宝之前,不被找到。」 双手合掌默祷的辛羽沛抬头,看一眼窗外,法国有这样的好天气吗? 换上制服,拉拉裙襬,她笑着对自己喊话。 勇敢点,顶多一两年分离,姊姊就会带着可爱的小侄子回国,妳应该对他们多点信心。是的,信心、勇气,妈妈教过她们姊妹俩,用乐观心情迎接每个完美的日子。 对着镜子,羽沛把头发梳顺夹紧,将发尾处塞到耳后。该到学校了,今天是毕业典礼,姊姊不能参加,多少遗憾。但,没关系的,下次她确定,会有姊夫、姊姊、小侄子参加自己的大学毕业典礼。 背起包包,羽沛是好学生,功课好、聪明乖巧,是师生眼中的模范学生,今天她要代表毕业生上致谢词。 辛羽沛十岁丧母、十一岁失去父亲,艰苦的童年并没有让她自暴自弃,相反地,她和大七岁的姊姊相依为命,刻苦自励。她比任何同龄女孩认真上进,因她深切了解,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自怜自卑并不能为生命带来助益。 换鞋子时,临时想起一件事,她匆匆忙忙进屋里找出存款簿和印章。 今天得去银行领钱缴水电费和房租,湛平哥离开前替她存下一笔钱,数目不多,但省着点,足以让她撑两个月。 湛平哥叮咛过她,要她别害怕。等他和姊姊在法国安定下来,找到工作后,会陆续把钱汇进户头里,要她安心准备大学联考,别浪费聪颖天资。 羽沛答应了,承诺他们,会尽全力考进第一学府,光耀门楣。 再看一眼手表,真该上学了,再不走,就要迟到。 打开屋门,爬下阴暗潮湿的狭窄楼梯,这里是国宅,是姊妹两人唯一租得起的地方。 爸妈去世后,留下的债务逼得她们不得不卖掉房子,还清贷款。 幸好,她们遗传父母亲的乐观,很快地,姊姊找到正职和晚上餐厅的兼差工作,而羽沛除上学之外,负责家里所有打扫工作和杂务,在众人的惊讶眼光中,她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正常生活,艰困并没有为难到她们,她们从没让阳光自脸上褪色。 打开铁门,门锈得厉害,每次开关都要花大把力气,又扭又转像和猛兽搏斗过般,才能把门弄开,平常人来弄,大概不到半分钟就要大发脾气了,但羽沛不会,她是吃苦耐劳型的现代台佣,三分钟弄不好就弄五分钟,她把每次的开关门都当成战斗,并享受起战斗后的成功。 门打开,松口气,她顺顺头发,跨出大门,往公车站牌方向走。 她低头,默背毕业生致词。「校长、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学弟学妹好……」 要不是巨大身躯挡住去路,她能顺利地把讲稿一字不漏背齐全,鼓了颊边,羽沛无奈抬眼。 她的表情在瞬间转变,从无奈到狂喜,从震惊到相信,她冲上前,紧紧拉住对方的手说:「湛平哥,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事情出现转机?是不是家人同意你们?事情怎么这么快就被解决,一定是爸妈在天上保佑你们,姊姊呢,姊姊在哪里?」连迭问,她不给对方发言空间。 回神,她才发现自己的过度急促,收敛微笑,双手背在身后,她笑道:「我不讲话,你来说。」 他没回话,望住羽沛的眼神平淡而冷漠。 四目相交,羽沛明显感觉不对劲,亲切的湛平哥换了一张她不认识的严厉面容。说不上为什么,冷颤自心底窜起,不自主地,她退后两步,小手在学生裙后握出拳头。 不安地拉拉背包,深吸气,再退一步,她提出勇气问:「湛平哥,姊姊呢?她没跟你回来吗?还是……你们根本没到法国去。」 瞬地,几百个归类在她脑海里成形。 湛平哥和姊姊吵架了,姊姊失踪,他四处寻不到人,只好回到这里?湛平哥和姊姊被找到,姊姊让人囚禁,他只好出现,要求自己帮忙救姊姊?姊姊和湛平哥在法国走散,姊姊出了意外…… 不管是哪个状况,湛平哥看她的眼神不该陌生,他对自己的态度没道理冷淡,那么……是那个环节出错? 「湛平哥,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你这样子,让我很害怕。」冷汗自额间冒出,两只手在身后绞成麻花,她让他的冷酷弄得无所适从。 「收拾妳的东西跟我走。」 「要走到哪里?」 他没回应,凌厉眼光闪过,她不自觉瑟缩,几经犹豫,她吐出字句:「湛平哥……我做错什么事吗?」 他深吸气,像抑住极大情绪似地,冷冷说:「我给妳一天时间,下午三点钟我在这里等,妳把所有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好,随我回台北。」 意思是……不再回来?她想问清楚,他却一转身,往轿车方向走去。 为什么要到台北?姊姊被湛平哥家人接受,可是两人的处境并不好,所以湛平哥的态度怪异?她想破头想不出答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 「湛平哥,请告诉我,姊姊怎么了?她还好吗?你们为什么没到巴黎,那是你们的共同梦想,是什么情况改变了你,你的态度奇怪得让我好心惊。」 坐入车厢前,羽沛追上脚步,拉住他手,阻止他下一步行动。可是……震惊,她居然触电?急促间,她松开他,低头看自己手心,不对、不对,统统都不对…… 他也触电了,陌生的电流在掌间流过,她松开他同时,他缩回手。嫌恶地,锐利眼神扫过羽沛。 她受到惊吓,但不允许自己退缩,往前一步,在他身前抬头挺胸,态度坚定。 「把话说清楚,姊姊去了哪里?为什么我要跟你走?」 她害怕,是真的,在他的寒冽眼光下,所有人都会畏缩,但再怕,她必须弄清楚来龙去脉。 「哼,妳会感激我肯让妳跟我走。」他丢出话。 鄙夷口气伤人太甚,彷佛她是只摇尾乞怜的流浪狗。 「你……不是湛平哥,对不对?」咬住唇,她做出最不可能也最没道理的假设。 居然教她看出来?有一丝讶异,讶异她的敏锐,但下一秒,他端正态度,重复同样的话:「三点钟,把行李准备好,如果妳想知道辛羽晴下落的话。」 不再看她一眼,他上车,他关门,他扬长而去,留下呆在原处,不知所措的辛羽沛。 ***bbs.***bbs.***bbs.*** 这一天,对羽沛而言是忙碌而心慌的日子,她反复想起那位酷似湛平哥的男子,他的冷酷、他的鄙夷,和他将给自己的答案。 她很合作,早上,她还是到学校领毕业证书,然后约房东见面,把该缴的费用缴清,最后打包行李,在两点五十分时,背起包包,站到租处门外,等待约定中的「三点钟」。 他会出现吗?若他说的纯属戏言怎么办? 万一他真的是湛平哥,只是装出另一张面孔权作戏弄,当作回国惊喜,她却把房子退掉、行李整出来,会不会…… 矛盾在心里,她焦急、她来回踱步。 他或「湛平哥」会出现吗? 咬咬指甲,那是坏习惯,从小到大,羽沛焦虑时就把指甲啃得凹凹凸凸,偶尔不慎还会扯出鲜血,姊姊叨念过很多次了,无奈,她改不来习惯,彷佛这习惯是与生俱来。 在羽沛胡思乱想时,轿车出现,没见到早上的「湛平哥」,是司机走到她面前,替她把行李放进后座,并把门打开。 迟疑三秒,她跨进车后座,车内那双长腿引她注意,弯下腰,羽沛才发现,「湛平哥」在这里。 小心翼翼,她把自己挪进车里,小心翼翼,她在自己和他中间留下空间距离。 再见面,他不是湛平哥的想法增添几分认定。 湛平哥让人觉得和蔼可亲,而他,同样的面容五官,却威势得让人退却。 羽沛低头,不自觉地,又啃起指甲,疑惑在胸口充斥、焦忧在脑际蔓延,她有一肚子话,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这个男人,真教人惧怕。 「辛羽晴。」 他出声,羽沛吓一大跳。猛地抬头,接触到他冷冽双瞳,畏缩,垂眸,三秒钟,她鼓舞自己正视他的眼睛,别教怯懦出头。 睁大眼睛,直视他,羽沛让眼神替自己发问。 勇敢!暗地赞她一声,她出乎湛鑫的预料,如果她不是辛羽沛,也许他会喜欢上她。不过……没让赞扬出现,他仍然冷漠,仍然让嘴角带上淡淡的不屑。 「辛羽晴和我小弟……」 小弟?他是湛平哥的哥哥! 对呀,这么简单的答案她居然想不出来,他们是用相同模子印出来的啊,没猜错的话,他们是同卵双胞胎。 他的声音继续传出,不管羽沛是否分心。 「他们在法国发生车祸,辛羽晴伤重不治,湛平双腿重伤,临死前,她要求湛平好好照顾妳……」 「什么?对不起,我没清楚你说的……」 听错了,她肯定是听错。 人在恍神间,容易错解别人的意思,否则她怎会听见这么古怪的话语? 羽沛勉强挤出声音,不顾对方吓人的严厉表情,她再问:「你刚刚是不是说,湛平哥和我姊姊已经到法国?没错啊,算算日子早该到了,他们一直没给我打电话,我有点慌呢,不过,我相信他们一定很幸福,幸福到忘记我在家里等他们的消息,没关系的,只要他们高兴就好。知不知道,湛平哥和我约定好,很快就带小侄子回来看我,到时候,生米成熟饭,我们开心住在一起……」 她自我欺骗,以为说得够长够久,事实就会照她想象中进行。 望住她叨叨不休的嘴巴,张张合合,不肯停歇,句句说得全是欺心假话,她的脸色苍白,像涂满白粉的艺妓,分明恐慌伤心,却抹出一脸白,装扮快乐。 湛鑫冷眼瞧她,不满在胸口扩大,原来那就是她们的如意算盘?生一个小孩,逼关家不得不承认两人关系? 没错,尽管再不乐意,奶奶绝不会让关家骨肉流落外头,果然是好计策,可惜这种阴谋连天都看不过去。 「闭嘴!」终于,他阻止她的假装。 她安静了,无助双瞳转向他。 她想笑,想用美美的笑容对他说,我看好姊姊和湛平哥的爱情,我相信他们的爱情会天荒、会地老,会长长久久永不停息。 但他的尖锐教她无法言语。 「话,我只说一次,要怎么解释随便妳。这回,妳最好仔细听清楚,我不会再重复。湛平和妳姊姊在法国出车祸,妳姊姊死了,而妳成了我小弟的包袱,现在他被接回台湾,在医院里面,身子尚未恢复。我带妳去见他,并不是要妳加遽他的痛苦。」 事实上,湛平不吃不喝,拒绝所有的医疗照护,他一心求死、一心追求他那荒谬的爱情,所以,他来了,找到辛羽沛,企图用「责任」拉回小弟求生意志。 呆呆地,羽沛做不出反应,没力气追问他,他说的话是否句句真实,泪水先行翻下,在学生裙间烙下黑影。 骗不来自己,双肩垮下,崩溃了,她的精神迅速涣散,聚集不起。 姊姊死了?怎么可以?他们的爱情才开始,他们的美丽刚刚走入剧情吶,他们规画出那么多、那么多的甜蜜计画,怎能转眼成泡影。 小小的肩膀抖动,她压抑着不哭出声。 姊姊说过,死去的人最怕亲人的眼泪,那会羁绊得他无法前进另一段新旅程,会让他的痛苦恒久亘远。所以……不能哭……死咬下唇,她不哭,她要笑着祝福姊姊一路好走……不能哭,她要比任何时候都坚强,不能哭…… 嘴唇颤抖,她瞠大眼睛,不准泪水翻涌。 偏偏,人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她翻船了,伤心从四面八方将她淹没,她不能呼吸,说不出祝福话,祝福姊姊一路好走…… 她的压抑在湛鑫眼底进行。 她咬唇、她吞下哽咽,稚嫩的小女生正用全部力气对付悲愁,不让软弱出头,替自己赢取同情。 这么坚强的羽沛,教他有一丝动容、两分不舍、三分心怜,他有强烈欲望将她揽进怀间,悉心安慰。但,不!他绝不浪费自己的同情心,在这对看似清纯却心如毒蝎的姊妹身上。 他提醒自己,要不是她们,湛平的大好前程不会毁于旦夕;要不是她们,湛平的人生有欢笑有骄傲,有所有值得称羡的美好事物,就是没有深沉的悔恨悲恸。他要恨她们,必须恨她们,恨到极点。 「现在起到台北,妳有三个小时的时间整理情绪,我不准妳加重我小弟的情绪负担。」湛鑫抛下话,不管有没有听到,她都必须在湛平面前扬起笑脸。 不公平的,对不对?湛平哥说过,他要让姊姊变成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她们都相信了,相信湛平哥有能力把幸福带进姊姊的人生。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三百六十度大转变,扭转两条交集线?姊姊的爱情才发芽,才结出花苞,怎能教意外摧残? 他们说要给她一个聪明可爱的小侄子啊,他们说两年忍耐能换得终生幸福啊,怎么说过的话全都不算数? 呼吸不过,她吞了又吞,吞不尽委屈,咽不入痛楚,拳头在身侧扭绞。这下子,她成了真真正正的一个人,没有父母兄姊,没有亲人相疼,她的开朗要装给谁看?她的成就要由谁来分享? 头偏靠在车窗边,窗外景色飞快奔驰,她的人生迅速褪色,从今天起,辛羽沛再没有依恃。 ***bbs.***bbs.***bbs.*** 走不动、做不出安慰人的表情,辛羽沛成了一具不能动作的傀儡娃娃,三小时不够让她整理情绪。 呆呆地站在医院长廊,她看着湛鑫的长腿大步往前行,看他的背影和自己拉开距离。 「湛鑫」这两个字是她到后来后来才知道的,在还没认识这两个字之前,她就明白,这个名字带给她的快乐远远不及痛苦。 回身,他死盯落后的辛羽沛。 小小的脸庞挂满泪珠,无助的眼眸向下垂,她失去灵魂,失去她的喜怒哀怨。 他又动心了,为了她的满脸无助,可他怎能容许自己心疼她?端起刻板脸庞,挂上强悍威势,往前走几步,抓起她的手腕,用力扯过。 「妳该做的事情不是哭。」 不该哭?他的要求好过分,她才失去唯一亲人吶。 摇头,羽沛反对他的话。 她要哭、她该哭,不管眼泪是否羁绊姊姊,会否教她心疼,以至于她的魂魄在人间飘荡、徘徊不去。 「我叫妳不准哭。」他凑近她,低声恐吓。 眨眼,又一串新泪,垂在她红肿的眼眶下面。微张口,她啜泣,小小的嘴唇颤抖。 「湛平的情况不好,如果妳还有一点点良知的话,就走进病房里,安慰他、鼓励他,帮助他站起来。」分明是请求的话,他的态度不仅缺乏诚恳,还霸道得让人反感。 她懂了,总算了解自己站在这里的主要原因,原来,她还有利用价值。 有几分叛逆,因为他的态度。 退两步,羽沛仰着脸说:「这不是我的责任范围。」 她居然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也不想想是谁造就这种下场?要不是她们姊妹的「精心设计」,湛平会躺在里面,失去求生意志? 「不是?很好,那么照顾辛羽晴的尸身也不在我的责任范围,明天我就去刨坟,让她曝尸野外。」 「你!」 「我是说到做到的男人。」态度坚定,他的话从未打过折扣。「要不要进去,随便,别说我勉强妳的意愿。」 她还有考虑空间?根本没有!不甘愿,却不能不妥协。「走吧。」她不看他。 「识时务是好事。」 冷哼一声,湛鑫往前走,他刻意忽略自己还拉住她的手,忽略手心里纤细的手腕微微发抖,更刻意的是……他假装手心里的一阵一阵陌生电流,从未存在过。 门打开,羽沛在湛鑫高大的身后探出头。 当她看见苍白床单上的苍白脸孔,双眼失却生气,茫然地望住天花板,瘦骨嶙峋的手臂露在床单外头时,所有的叛逆、不平全数消灭。那是一个和自己同样悲伤的男人呵…… 缓缓摇头,她不要湛平哥变成这模样,姊姊看见了,会心疼、会不舍,会痛哭泪流。 「湛平,你看我带谁来了?」湛鑫走向前,扶起湛平。 温柔的口吻、温柔的动作,温柔得像另一个湛平哥,羽沛有一丝恍惚,踌躇地往前走两步。 「小沛……」看见她,湛平抓到浮木,伸出手,泪水淌下。 「湛平哥。」向前,奔进他怀里,她是他的安慰,他又何尝不是她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好好照顾羽晴。」 「告诉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你们的幸福在弹指间翻脸,为什么我等不到我的小侄子,等不到你们爱情的春天?」 她了解,问出这样的问题,身后的男子肯定要大大生气,但她管不了,她要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知道。 「湛平哥,请你想想清楚,为什么会出车祸?肇事人呢?姊姊坐在什么位置,为什么姊姊会死?会不会你的法语不通,也许姊姊并没有死,她留在法国哪一家医院里,没跟你回来?」 她提出一大堆问题,把湛鑫要求她「不准加重湛平情绪负担」这回事,抛诸脑外。 湛平被她的话问住了,歪着头,拚命回忆起当时状况,思绪流过脑海,疼痛占满整颗脑袋,痛……他痛得龇牙咧嘴,双手捧住头壳,死命掐住。 「够了,不要想,什么都不许想。」用力拉开湛平双手,湛鑫狠瞪羽沛一眼。 该死的女人,他警告过她,不准提及辛羽晴,不准扩大湛平的伤口,她几时把他的话听进去?她何止是扩大伤口?她根本是拿剪子,凌虐起湛平未结痂的心。 「有车子尾随我们的计程车……」湛平喃喃自语。 「然后呢?」羽沛急问。 「我说够了。」湛鑫大吼一声。 用力,湛鑫把羽沛从床边推开,一个踉跄,她几要摔倒,在她稳住身子的同时,湛平的声音再度传出。 「羽晴说纯粹凑巧,奶奶派来的人不会从台湾一路跟踪到法国。但我不放心,拚命、拚命催促计程车司机开快一点,车子过了和平广场……各地的观光客很多,他们缓步慢行,在广场上寻找陈年旧事……我要司机绕路……我们到了香榭里居…… 路又大又平,我频频回头看,看蓝色车子有没有跟在后面,羽晴半点都不紧张,还打开窗户向外探,她说造型像皮包的lv大楼好漂亮…… 天!蓝色车子又追上来了,我又催又催,把皮夹里的钱全塞给司机,要他在最快的时间内摆脱它……我们撞车了,怎么撞的?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羽晴流好多血,她抓住我的手,告诉我,照顾羽沛…… 统统是我的错……我不要催司机就好了,最多被奶奶抓回来,最多我们分开几个月,我终能想到办法再和羽晴见面,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羽晴想多看几眼lv大楼啊,我在着急什么呢……路边卖的樱桃又红又漂亮,我为什么不下车买几袋呢?左岸咖啡飘香……」他自顾自叙述,羽沛和湛鑫听在耳里,各有不同解读。 奶奶派人追踪他们?不对!奶奶答应过自己,让他们独处一段,时间一久,或者湛平会了解,爱情不过是年少轻狂的玩意,经历过便不足为奇。 湛鑫蹙眉,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相信小弟的呓语。 「你应该停下来的,姊姊好喜欢吃樱桃,可是樱桃好贵哦,我们哪里买得起……姊姊说过,到法国要拿樱桃当三餐,从早吃到晚。」 羽沛不怕死,走到床边,拉住湛平哥的手,说话。 他该阻止他们继续讨论辛羽晴,但湛平嘴角勾起的笑容让他心一震,这会儿,他又有了情绪,不再是具只会呼吸的尸体。 「我知道啊,羽晴说过,我还计画着,要带她到果园里采樱桃,满足她对樱桃的所有想象。」 脑海间,他的羽晴包着头巾,站在梯子上,攀着樱桃树对他微笑。 「有人说樱桃很酸,也有人说樱桃很甜,每个人尝进嘴里各有不同解读。不过姊姊笃定说,樱桃的味道像爱情,浅尝不能满足,我问她怎么知道,她说等我长大,碰到心爱的男子,便能理解她的话。湛平哥……姊姊说过一百次了,她说,爱上你是她人生里最满足的部分。」 「她真的这么说?」 「嗯,她说这辈子不能满足她,她要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跟在你身旁,就算你嘲笑她是跟屁虫也无妨。」她记得姊姊说这些话时候的表情,记得她脸庞散发出的光芒,耀人心眼。 「妳相信人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当然有,姊姊说,人一生该吃多少苦,生死簿上早有明文记载,等你把该吃的苦全吞了,人生自是从头来过,重入轮回,再世为人。这辈子的情、下辈子延续,我们早早说好下辈子再当姊妹,下辈子再寻到父母亲重为一家人。」 「所以我留下,是为了吃我尚未吃尽的苦头?」湛平问。 「是,不畏苦难,勇敢活下来,把自己的份儿吃完,就可以从头开始。」 同样的话,羽沛说服着湛平也说服自己,说服他,世界有另一个空间,在那里,心爱的人儿正耐心等待,等待爱情从头再来。 湛鑫冷笑,多不科学的说法,真难相信,二十一世纪的今日,还有人延用老奶奶那代的观念说服大家。 不过,他再鄙夷都无法否定,羽沛的说词的确打动了湛平的心,他皱起的眉头平顺了,嘴角的焦虑释放了,似有似无的笑意染上脸庞。 「湛平哥,帮帮忙好吗?」羽沛在他怀间说。 「什么忙?」 「你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我们买很多樱桃和玫瑰花去看大姊,她一定迫不及待想尝尝樱桃的滋味。」她同湛平立下约定。 「好,我们买樱桃、看羽晴。」 点头,他同意,湛鑫扶他躺下。 这一觉湛平整整睡了十二个钟头,湛鑫几乎想狂叫了,从法国回台湾,不管医生用什么办法,都没办法叫他合上双眼,羽沛居然有本事让他睡着,他是对的,这着棋危险却也解了他的围。 然,胸口的不畅还在,从她奔进湛平怀间开始,他就「非常」不愉快,然后他们执手、他们相谈甚欢,她神奇地让湛平入睡……这不都是他想要的?那么哽在喉间的不愉快是什么?他不懂自己,不懂起伏无序的情绪。 第二章 这天晚上,辛羽沛走入关家大门。 偌大宅子却感觉阴森,黑色石材地板,黑色真皮沙发,冰冷的花岗石墙壁教人不自觉发寒,连管家的表情面容都冷漠得让人难以忍受,羽沛有股冲动,想逃开这里。 然而,湛鑫走在身前的宽大背影留住了她。 他是她的安全感。不懂得为什么,他分明对她很坏,他分明强势霸道且敌意得毫无道理,但他居然成了她的安全感。 很怪吗?没错,很怪,从她坐上他的车子那刻起,她就隐隐约约知道,他是她的依赖。 加快脚步,走近他,近到……她能感受他的体温,借着他的温度,为她驱走环境带来的压迫。 「她是谁?」 在羽沛右脚随湛鑫踩上楼梯同时,苍老而冷淡的声音阻止她的动作。 抬高头,她看见一个尊贵的老奶奶,她满脸的嫌恶鄙夷,彷佛羽沛是摇尾乞怜的落水狗。 是她吗?是她处处阻挠姊姊和湛平哥的爱情,是她重视门第,认定姊姊的品德比不上名媛千金?轻摇头,未语,她的不苟同已攀上脸颊。 老人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怎看不透羽沛的不认同?未交手,她先将她打入非我族类。 湛鑫没停止脚步,继续往上走。 此刻,是否继续跟从?羽沛犹豫。 她可以走到老奶奶面前,正式与老人交锋,然后下场未料,或者停在原处,等待她的认同。 选择哪一个呢?眼前并不容许她有太多时间作考虑,直觉地,她追随湛鑫的背影,追随那份没有道理的心安。 「辛羽沛。」湛鑫回答。 他在走近老人身边时停下来,自然,羽沛停在他身后,自然,她不受控的手、不受控的害怕,更不受控地抓住他的西装后襬。 「她是那个贱女人的妹妹?」浓眉皱起,老人的声音添上寒冽。 「我姊姊不是下贱女人。」 没受思考控管,话从她嘴边流出来,声音出现,老奶奶变脸,本就不友善的眼神,射出炙人目光,彷佛一口气要将她熔掉。 羽沛该后悔的,倘若她现实一点,现实地了解,除了这里外,她再没有其他安身立命处。她该现实地记得,早上,她退掉房子,而身边的钱支撑不了自己过日子。那么,她该立刻道歉。 但她不道歉,因她自认没说错,姊姊不是下贱女子,这是真理,没有任何人可以反驳的真理。 「妳是在和我顶嘴?真没教养的女孩,果然是在下等家庭出生。」老人灼灼目光紧盯住她。 「我很抱歉自己缺乏教养,可是,妳该为了侮辱我姊姊而道歉。」她没住嘴,又忘记现实迫人这回事。 她知道尊师重道,知道爱贤敬老,她从不是爱同人争强斗嘴的坏女生,但她无法在此时对老奶奶妥协! 「道歉?她没有诱拐我的孙子?她没有危害湛平的一生?只有最下贱的女人,才会诱拐男人去私奔!」提高嗓子,怒气在她颈间青筋中跳跃。 「湛平哥是成年男子,他不是智能障碍,也不是精神状态有困难,若非他心底有爱情、有愿意,谁能诱拐他的心?」 没有高亢语调、没有愤然表情,她只是冷静地陈述事实,陈述她所认知的道理。 湛鑫望她一眼,再次,她教他意外;再次,她让他好激赏。她的傲骨、她的冷静、她的不卑不亢,她用最快的速度进入他心底,并在里面找到居处。 她分明柔弱无助,却敢挺胸同奶奶对抗,奶奶是商场上历经百战的强势女人,不管男女,没有太多人敢迎战她的怒焰,而她居然敢!湛鑫想为她拍拍手的,但他选择站到她身前,替他挡住奶奶的攻势。 「妳把责任全推到湛平头上?真无耻!要不是辛羽晴,湛平会快快乐乐当他的总经理,快快乐乐在他的上流社会里自在得意,他不至于堕落沉沦,不至于放弃自己的人生。」隔着湛鑫,她对羽沛喊叫。 「错了,湛平哥在妳为他规画的上流社会里,并不会『快快乐乐』,如果妳够了解他,妳会知道,湛平哥是个极有艺术天分的人,也许妳不认同,但我相信,只要他持续努力,他会成为伟大的艺术家。」 又来,她又教湛鑫惊讶,她居然这样了解湛平? 「艺术家?哼!」她冷笑,笑湛平也笑羽沛的无知。 「如果我的姊姊有错,她错在忠于爱情。」再一句,她说出自己的心声。 轻轻地,她放开湛鑫的衣服,后退一步,她想……也许……自己将被驱离。 「真了不起的说辞,这是狐狸精经典教导的说法吗?」她嘲笑羽沛口中的爱情。 「老奶奶,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湛平哥那么害怕妳了。我以为天底下的亲人都会互相支持,原来并不是,妳只爱妳自己,只在乎自己的心情,亲情对妳而言,或者连一纸数目庞大的支票都比不上。」 羽沛的话刺中她的心,高举拐杖,气极败坏,她对着羽沛大吼:「出去,妳马上给我出去,不准妳弄脏我们家的地!」 半夜十二点,辛羽沛,身上只有两百块钱,十八岁的女孩,你要叫她去哪里?可惜,她始终学不好现实这件事。 点头,她鞠躬,弯身说:「我不后悔自己的言论,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妳。」 提起不大的行李袋,羽沛转身离开关家。她走得相当快,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里离山下车站至少有十公里以上的距离,应该是没公车可搭了,但候车亭看起来不错,可以暂且窝一个晚上。 不怕、不怕,要骨气、要自尊,她能要的东西不多,但这两项,恰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 湛鑫不语,盯住她逐渐消失的背影,隐隐地,怒气上扬。 「为什么把那种低等女人带回来?」老人质问湛鑫。 「辛羽沛让妳的孙子乖乖吃饭,并且不靠任何药物睡着。也许她很低等,但她的确是湛平的特效药,如果妳没有其他意见的话,下次她进门,别再企图将她赶出去。」淡淡地,他回答,不带感情。 深深看奶奶一眼,他会调查清楚的,查清楚奶奶有没有派人到法国,促成这场意外。 「她会再回来?」 「我不确定。」 「要不要……你追出去?」这种话难出口,要她向辛羽沛低头,简直…… 「奶奶也会慌?妳的担心应该放在赶她离开之前。」轻浅笑过,他往楼上走。 这些年,他掌控了奶奶某部分情绪,他晓得在什么时候能逼奶奶低头,他不像湛平那么害怕奶奶,也不像湛平那般容易妥协退缩。 不再答话,他往自己房间走去。他洗澡洗头,他在心底猜测,半个小时之后,她会回头按电铃,为自己的言行向奶奶道歉,也说不定他打开大门,发觉她就坐在门外头。 可不是,她才多大?他承认她有傲气,至于独立……他摇头,毕竟,未成年少女能为自己做的坚持有限。 于是,他慢条斯理地处理自己,慢条斯理地打开电脑,等待她回头道歉。 问题是,从十二点半到一点半,再到三点钟,夜深更重,她没有回头,电铃声未响,她的坚持度超过自己想象。 是担心还是愤怒,他不十分清楚。立身,他拿出车钥匙,大步走出房间家门。 她没坐在大门边,没有可怜兮兮地蜷缩身子,等待他的来临。 发动车,他的怒气在胸口满涨,冷冽布满灵魂之窗。 ***bbs.***bbs.***bbs.*** 候车亭里,羽沛睡得不安稳,裹在身上的外套兜不住几分温暖。是夏季,但山区气温偏低,哆嗦着手脚,累极倦极,却无法入眠。 她有些些了解姊姊当年的心情。 当时姊姊十八,高中未毕业就接到父亲的死讯,她告诉羽沛,没有时间伤心,该处理的事情太多,未来生存艰巨,她们必须全力以赴,才不会让离去的父母亲担心,那次……姊姊没有落泪哭泣。 同样的十八岁,同样面临亲人死亡,同样的望不见未来,同样的生存艰巨……她的泪水在下午流尽。 未来在哪里?不晓得,但她确定,再不会有人爱她、关心她,送给她她一直缺乏的亲情。 闭眼,行李紧抱在胸前,半靠在柱边,同样的动作维持得太久,有几分僵硬疼痛。 做错了,她承认。 她不该为了该死的骄傲冲出关家,她和关湛鑫约定好,明天他要带她去看姊姊。 至少她该带姊姊回家乡,和父母亲同葬,至少她该和湛平哥说声珍重再见,请他将姊姊来不及收获的梦想完成,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她有胆子在关奶奶面前大放厥词,却没有勇气再走十公里,回到关家大门,对关湛鑫说句:「对不起,请告诉我,你把姊姊安置在哪里?」 该死的骄傲,该死的骨气,让她连姊姊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怎么办? 蜷起双脚,咳两声,更冷了。 她全身颤抖,牙关敲出细微声音,又饥又渴,从中餐开始,她便没吞下半丁点食物,干哑的嗓子迫切需要湿润。 瞄一眼身后的饮料机,没办法,她只有两张百元钞票,没有硬币铜板。再等等吧,等待天亮,等另一个乘客出现,同他兑换钱币,拯救自己可怜的喉咙。 拉拉身上衣服,她把自己埋进薄外套里,睡吧、睡吧,睡着了,时间过得比较快速,就这样,半梦半醒间,她恍惚入眠。 远远地,他的车子停在五公尺之外,坐在驾驶座里,湛鑫的脸色铁青。 昏黄的夜灯照在羽沛身上,她睡得毫无防备,小小的外套盖不满她的身子,黑色学生裙撩到膝盖上方。愚蠢!这时候碰上歹徒,她连喊救命都可以省下来了。 平稳的呼吸添加速度,不明所以的愤然袭心,该死的笨女人,她以为自己很行? 用力踩油门,把近光灯调成远光灯,亮晃晃的光线照在她身上,原就睡得不安稳的羽沛被惊醒,带着警戒神色,她弹起身,手臂靠在额间,努力辨识车内来人。 用力下车,用力关上车门,砰一声,她明显地缩了缩身子,抱起行李往后退两步。 她也会怕? 哼!现在才害怕会不会太慢?跨开大步,他往她的方向走去。 面对亮光,羽沛看不清对方,直觉想逃跑,于是她转身,用所能的最快速度跑开威胁。 「辛羽沛,有胆子妳就再跑一步试看看!」他停下脚步,对着她的背影大吼。 停下脚步,她认出他的声音。 缓缓地、迟疑地,她转过身,面对湛鑫。 瞇紧眼,想再看清楚些。是他吗?是吧,才一个下午的相处,她便熟悉起他的声音、他的动作语调,熟悉他对自己的不耐烦。 他来寻她?该不该为此开心?因为他在意自己? 算了,怎能这般自我高估,他为的是湛平哥,为她能代替姊姊抚平湛平哥的伤口。低眉,这种「因为」哪里和「在意」扯得上关系。 心酸酸,为了一个谈不上熟稔的男人。 该不该走回他身边? 假设骄傲抬头,她当然该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问题是,骄傲不对,况且……她已经自我承认,骄傲是种错误表现。 咬唇,捏紧拳头,她花五分钟考虑,然后把行李背在肩膀,往他的方向走去。 车灯依然耀眼,她仍旧看不到他的面目表情。 他在生气?肯定的,他对自己生了一整天的气,往后可能还要气上好一段日子,因为,他和关奶奶同样认定,是她们姊妹夺走湛平哥的美满人生。 她走回头了。 上扬的是眉梢、是唇角,是他松卸下来的心情。 从驾车出门开始,他的心提上半空中,摆摆荡荡,是慌乱、是焦虑,是厘不清的失落与恐惧,这种情绪用来面对一个陌生女子不合宜,但,他就是。 短短几步路,她像走了几辈子,她不晓得如何面对他的愤怒,不晓得他会不会毁约,不肯带她去见姊姊?更不了解他是否在自己与关奶奶中间有了为难?问号在胸口串联,串得她心惊胆颤。 她在发抖?是害怕? 很好,还懂得害怕!双手横胸,他等她来认错。 认错?认什么错?要她说──对不起,我不该和老奶奶吵架,不该在她骂姊姊时顶嘴?算了,这种认错比挖苦人更酸。 或者要她说──抱歉,我应该躲在关家大门外面等你来找我。更不通了,这种说法,他会认定她在嘲讽他。 那么,她要怎么开口?不知道,他无法替她找到台阶下,只能靠她自立自强。 问题是,她没说话,在咬烂了下唇,一步当十步走,好不容易走到他面前时,她伸出手,手心里有一张百元钞票。 什么意思?想用一百块钱换取他的谅解? 她以为他那么廉价?眼光多了两分冷然,他不说话,等待她的解释。 吞吞口水,她鼓起勇气,等待让他失去耐心,但他执意等到她的答案。 「可不可以换给我零钱?」 换零钱?他想扭下她的头,找找里面的组织和正常人有没有差异。 照常理,他该冷冷嘲弄她几声,或者吼她两吼,吼出她的正常意识,但他居然没有,掏掏口袋,掏出几枚十块钱,递到她掌心间,也没数数自己给的钱数够不够,就把她的一百块挑进自己的口袋里。 她看着他的动作,很明显的心疼不舍在眼底闪过。想抗议?好啊!他等着。 闷笑在肚里,他等着她下一步动作,但……很可惜,她没抗议。 转过身,羽沛奔到饮料机旁,投出两瓶最便宜的铝箔包饮料。插入吸管,低头,她像渴了几百年的水蛭,遇着鲜血便迫不及待,不过短短十秒钟,她喝光两瓶饮料。 不过,这显然还不够。她低头数数手中铜币,犹豫再犹豫,一枚铜板在投币口徘徊半晌。 不过十块钱,需要考虑那么久? 湛鑫大步走到她身旁,二话不说,抢走她手中硬币,塞进投币孔。 「那……」 「那什么?」 他把饮料交到她手中,她的确该饿了渴了,从中午到现在,她连半口水都没喝,他一心在湛平身上,没有照管到她的肠胃。 青春期,是正在成长发育的时间,她的饥饿很合理。 把饮料塞回他手中,她不喝,她要十块钱。「你把钱用掉了,明天坐公车……钱不够。」 「谁说妳要坐公车?」 插上吸管,把饮料塞进她嘴里,她严重的「发育不良」,哪里像个青春期小孩。 「我只搭得起公车。」 她实话实说,但贫穷不代表自己和下等社会挂勾,总有一天,她会凭借自己的能力成为社会的中坚分子。 他听懂她的意思了。「妳还是要离开?」 「关奶奶并不欢迎我。」 「辛家姊妹做事,会在乎别人欢迎或不欢迎吗?」他讽刺。不等她反应,他又抛下一句:「如果妳明天还打算去看辛羽晴的话,自己上车。」 说完,他坐回驾驶座,等十秒,然后打档回车,未加速,他从后照镜里看见羽沛向自己跑来。 赢下第二回,胜利者是他──关湛鑫。 ***bbs.***bbs.***bbs.*** 「这是妳的房间。」推开厚重门扇,关湛鑫先进屋。 房间很大,比她之前居住的公寓大上两倍,大床、大衣柜、大化妆台、大沙发……所有东西都大得吓人,即便如此,房间仍旧显得空荡冷清,缺乏她们狗窝里的温馨。 「明天早上八点,我在楼下等妳。九点半之前,我们必须赶到医院。」 他的意思很清楚,现在是凌晨四点,七点半之前她得下楼用早点,八点到九点半的九十分钟里,是她看姊姊的时间,当然,这九十分钟包括了所有车程,然后,她得陪着湛平哥,直到他再度出现于医院,带她回到这里休息。 他拿她当机器人。 说他对她过分?并没有!他对自己更过分,他的时间是以秒作计算,每一刻都做最精准安排。这几日,为湛平的事,他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三个小时,所以他给她的休息时间,够充裕了。 交代完毕,他准备离开她的房间。 「请问……」羽沛迟疑。 「什么事?」他没回头,背着她回话。 请问有没有一点东西可以吃?请问我可以在哪里找到食物填饱自己的胃?她的「请问」被他冷淡的三个字打散,吞吞口水,连同问题吞进肚子里。 无所谓,不食嗟来食,自尊再度抬头,她说:「没事。」 没事?他冷笑。没事才怪,他可以把她满腹的「想问」列出清单,她想知道辛羽晴葬在哪里,想知道她在这里将扮演什么角色,想了解为什么明明他讨厌她,还要收留她,甚至她还想问……有没有东西可以吃喝……没错,青春期的孩子禁不起饿。 转身,他斜靠在墙边,「说吧!妳有任何的疑问趁现在一次提出来,我不希望以后妳心念一起,动不动就搞离家出走的把戏。今晚,我希望是唯一的一次。」 说到底,他仍然认定今晚的事错在她?羽沛皱眉。 没什么好讶异,他和老奶奶是家人,和她……只不过是不得不碰在一起的陌生人。「我不会再和关奶奶对峙。」 「很好。」 「但是,姊姊没错,捍卫爱情是勇敢不是罪过。」这点,她要一说再说,说清说明。 爱情?他的回应是冷笑。 湛鑫根本瞧不起这类字眼,爱情能带给人们什么?短暂的幸福或者发泄?他认为,为爱情付出的精神不符合利益成本。 「也许你不以为然,但姊姊不是你们口中的坏女人。」 他从没当面批评过姊姊,但他的表情态度已经说明。 「她是什么女人,不关我的事。」 「却关湛平哥的事。你很明白,眼前,只有姊姊能挽回湛平哥的生存意愿,才会把我带到他身边。所以,我不准你对姊姊有半分轻蔑。」 浓眉聚集,她对他的行为了然于心……她并不如他所想象的全然无知,些微好奇浮上,他朝她跨一步,细细审视她。 她该退缩的,在这种灼灼目光中,很少女人能一贯抬头挺胸,维持高傲姿态,但她不准自己当输家,她捍卫姊姊、也捍卫姊姊和湛平哥的爱情。 「妳今年几岁?念国中还是高中?」 她的身材娇小,站到身旁勉强靠到他的肩膀,白皙单纯的脸庞,干净清灵得教人看不出年纪,她身边,是一个没有被污染过的世界。 「今天是我高中的毕业典礼。」 十几天后,她将参加今年的大学联考,不过,以目前状况看来,她大概没机会往梦想处发展。 「高中毕业?」 比他估计的大上许多,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早熟得教人惊艳。 「是的。」 「那么妳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自己的处境?」 「是。」 「诚如妳所想的,我的确需要借助妳的力量让湛平站起来,不管花多少时间精力,妳都必须陪在他身边。」他是见识过这份力量了。 她没猜错,什么姊姊的遗愿、什么照顾她,全都是谎话。他是个精算的男人,怎会为姊姊死前的遗憾,接手包袱?若不是她还有点用处的话。 「如果我不愿意呢?」 「那么妳就别想带走辛羽晴。」 他企图绑架姊姊来逼她就范?哪有人会绑架死者来逼迫别人?偏偏他就能做出这等事,还做得理所当然。 「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带姊姊离开?」 「等湛平不再需要辛羽晴,或者他结婚,或者他走出自我封闭的世界时,妳想离开的话,请便。」 「为什么你有权利左右我的未来?」她并非不想帮湛平哥,只是他的口气态度太恶劣。 「因为辛羽晴『已经』改变湛平的未来。妳姊姊欠下的债务,妳有义务替她偿还。」 爱情居然成了负债,这种算法只有他才计算得出来。她没顶回去他的话,反正不管说什么,在他耳里充其量是……是没有教养女人的低等言论。 她不回话,湛鑫以为她同意自己的说法,莞尔。「想来,我们的沟通达到一定的效果。很好,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当然有,她留下来,除开他的恐吓,她不愿姊姊尸骨流落他乡之外,也因为,她相信姊姊绝对会希望湛平哥活下来,并且活得健康自在,不要有太多阴霾。她做的是姊姊想要她做的部分,和债务、亏欠或者沟通无关。 「没有。」硬着头皮回答,她不相信,在他面前真理会越辩越明。 「很好,妳……」瞄一眼她瘦巴巴的身子,他善心大发。「妳饿吗?」 是施舍?「不饿!」她挺直背回答。 「骄傲对妳没有半分好处。」 「它却是我最值得珍藏的高贵性格。」她咬唇,用态度表示送客。 湛鑫没再多话,落在她身上的眼光收回。性格珍不珍贵,随她,反正,目地达到,其他的,他不介意。 他离开房间,她进浴室灌下大量生水。 她饿坏了,她需要粮食,但不伸手乞怜,不靠别人的同情得到资助。这是她的性情,也许这番性情,将让她的人生吃尽苦头,但她不后悔。 十分钟后,下人端来一盘热腾腾食物。 对方什么话都没说,而羽沛看着食物,发傻。 第三章 在羽沛细心照料下,湛平恢复了,除开需要长期复建的双腿外,他的复原成绩让医生护士们都很满意。 这天,他离开医院回到关家大宅里。 轿车里,羽沛看见关湛鑫的另一面,他很疼爱弟弟,就像姊姊宠爱自己,兄弟情深,天经地义。 关湛鑫很忙,却仍同意湛平的所有要求,他想看羽晴,湛鑫便让司机载着大家上山顶;他想绕绕自己和羽晴初识的台大校园,湛鑫就让车子开进校区;他想买羽晴爱吃的蛋糕,湛鑫兜了大圈圈替他找到想要的口味……他做无数事情,只为讨得弟弟欢心。 可惜,好心情在湛平进入家门、接触到奶奶眼神同时消失。 紧闭嘴唇,别开视线,不管奶奶对他说什么话,湛平都一语不发。 羽沛看看湛鑫再看看湛平,然后作主将湛平推进新设的电梯里,电梯门关上,她听儿老奶奶对湛鑫发出不平。 羽沛并不担心,她相信湛鑫能把事情处理整齐。 相信?羽沛顿了顿,她怎能相信起他?相信一个态度不和善、强势霸道、处处要求的男人,不是太奇怪? 没道理啊,她应该怕他、厌恶他,甚至像躲避老奶奶一样地远远躲开他才是。 怎么……怎么她下意识追逐他的身影,当他出现,便感觉安心?是她不对了,或是她的神经出现异常现象? 「小沛、小沛。」湛平半转身,拍拍她的手背。 羽沛回过神,尴尬笑笑。「湛平哥,你叫我?」 「二楼到了。」他提醒。 「哦!」 红了脸,她将湛平哥推出电梯,进入湛平的房间里。 湛平、湛鑫的房间相邻,湛平房间对面是湛鑫重新设计装潢的画室,画室右手边,湛鑫房间的对门处,便是羽沛的房间。 「妳在想什么,想得那么专心?」 「没什么。」 她要怎么回答?说她来得奇怪的安全感,出自一个讨厌自己的大男人身上?这种话,无论如何,她都说不出口。 「被奶奶吓坏了?」湛平问。 话出口同时,他叹气。要是他多一些勇气,胆敢和奶奶正面对抗,也许今天不会是他和羽晴的结局。为什么他任由自己胆小怯懦?为什么他不放手追求幸福? 「没有,老奶奶吓不了我。」她还和老奶奶顶过嘴呢!这个伟业勋功,不晓得可不可以替自己写下一页光灿记录? 「这句话,羽晴也说过,妳们姊妹都很勇敢。」 想起羽晴,他的眉眼弯弯,人生因她有了新定义,是甜蜜、是说不出口,噙在嘴里便觉满足的幸福感。虽然羽晴不在,但他相信,终有一日,两人会聚守。 「羽晴鼓励我,追求梦想需要一点勇气,如果处处害怕,错失的不只是梦想,还有我想追逐的世界。」他想念她的话、她的声音,想念他们共同的经历与美丽,他不明白,为什么奶奶认定有权剥夺他的人生? 他总是自言自语,而她总是安静倾听。 「是我的懦弱害了羽晴,若从头来过,我会让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挡在羽晴面前,不教她受半点伤害。」 滑动轮椅,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放眼处净是翠绿。这里是他从小到大的居住环境,却总是叫他感到窒息。 羽沛不语。 「奶奶希望我们兄弟学商学经济,好接手家族企业的经营,我做不来,这些年一直是大哥顶替我的工作,独立支撑整个公司。我挂了个总经理头衔,游手好闲,对于我的任性,大哥总是默默纵容。小沛,妳和我都有很好的兄姊。」抓起羽沛的手,他很高兴有人同他站到同一阵线。 门打开,湛鑫进来,看见他们交握的手,胸口像被揍上一拳,气闷。 然,不笑的脸庞看不出心情,他走到湛平身边,将他抱起,放进床铺里,拉起棉被,盖到他的下巴处。 「好好休息,今天跑太多地方,你够累了。等会儿特别护士过来,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她。」 「大哥。」 「嗯?」 「奶奶为难你是不?」 「她为难不了我。」湛鑫笑笑,他没说谎,自他接手公司,把事业推向高峰,奶奶再也控管不了他的行动思想。 「她又怪你宠坏我,导致我的悲惨下场?」湛平苦笑,随便猜,他都能猜出奶奶的说法。 「别在意她的话。」 「但你在意了,你的确认为我变成这样,自己必须负担大部分责任。」 一语中的,湛鑫的确这样想,这次事件,他怪自己比怪弟弟更多。 「你不过比我早出世七分钟,我和你一样成熟,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想追求什么,你不必再为我负担。」 这些话,他早该对大哥说的,谁晓得,要弄出这番局面后,他才有机会说出口。 「你是我一辈子的责任。」这句话,他答应过妈妈。 「你的责任是让自己开心一点。哥,请你放心,我会好好的,小沛说得对,我要把羽晴来不及过的幸福岁月过齐全,有朝一日他乡见面,我要同她分享心情。」 湛鑫看一眼羽沛,她是这样说服湛平的?难怪心情转变。求生意念将湛平带回自己身边,她的确高明。 「别说话了,好好睡一觉,晚餐桌上我们再聊。」 「我……不想和奶奶同桌。」他相信,奶奶绝不会让小沛上桌,也相信小沛是奶奶的眼中钉,但是这回合,他将竭尽全力维护小沛的权益,弥补自己没及时对羽晴做的。 「还在气奶奶?」 湛平不语,对于羽晴的死亡,他不会原谅奶奶。 第二次,奶奶赶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这回,他不会再妥协了,这老人……即使他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他都不承认他们之间有亲情关连。 「好吧,不勉强你,晚上我到这里陪你吃饭。」湛鑫让步。 「谢谢哥。」 「真的应该睡了,闭上眼睛。」拍拍湛平的肩膀,他走到羽沛身边低语:「跟我到外面谈。」 没有异议,羽沛整整湛平的棉被,随后,跟着出门。 ***bbs.***bbs.***bbs.*** 湛鑫在自己房门口站定,羽沛在他身后五步距离停下,她不晓得两人要谈些什么,一颗心不由自主,怦怦怦跳得窘迫。 湛鑫望一眼楼梯,管家太太在楼梯口探头。 是奶奶要她来当眼线?不聪明,套子用老了,这些年奶奶还没学会紧迫盯人,绝对盯不出什么好成绩。 一时,恶念出头,他转身,双手将羽沛拉进胸前,迅雷不及掩耳的吻落下,封住羽沛错愕不已的唇舌。 怎么了?他在做什么,为什么吻她?从未和男子亲昵过的羽沛心慌意乱,接不来他的招数。 他几乎听得见管家太太的抽气声,轻轻一笑,他加深了这个吻,文火添上温度,辗转温存,羽沛的双眼迅速染上薄醉。她不明白他的行为,一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陶醉。 她醉了,醉在他霸气的男子气概间,醉在他带着淡淡薄荷香的气息里。头晕得厉害,逻辑锁在脑袋里面,来不及分析他和自己的行为。 她能做什么?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任由他拥住她无力支撑的躯体,任由他的吻强势地驱逐理智。 她不明所以,同样的,他也不明白,分明是作戏,为什么沾上她的唇,他便不由自主想加深这份亲密?不过短短几秒钟接触,他便恋上她的柔软躯体? 他听见管家太太仓促下楼的脚步声,他可以想象她跑到奶奶面前告状的情形,戏演到这里够了,偏偏他还不想放开她,不想离开她的馨甜。 吻她,他好开心,她没吃糖,他却尝到甜蜜,是酦酵、是醇美,是解释不来的化学变化促使他不放手这个吻。 三分钟或者更久,他叹气,离开她的身体,说不出的落寞涌上,简直没道理得可以,他分明疯狂。 推开房门,他将她带进里面。 羽沛仍处于昏沉状况。 傻傻地坐在床沿,说不出话、呆呆地半张嘴唇,天晓得,她这副模样有多诱人。 半晌,他强振精神,理智回笼,把刚刚的意乱情迷丢进非理智区。 「回神了?」他问。 回神?她要真的回神,会马上问他一声为什么? 为什么吻她、为什么出现不合宜动作,可惜,她试了几次,都试不出正确发音方式,真抱歉,要回神恐怕还需要费大工夫。 装起态度,他用冷漠疏离推翻方才的亲昵,彷佛那些从没发生过,她脑海间的画面全是想象力在作祟。 「我听说,妳在这个家像隐形人,从不和任何人打交道。」 从她进关家的第三天,湛鑫再没有亲自接送她上下医院,这事,有专门的司机做,他们偶尔碰面,大部分是在医院里面,在湛平面前。 「你希望我和谁打交道?」 「我没希望妳和谁打交道,只不过,妳多少有需要,妳可以向这里任何一个人要求所需。」 他在开玩笑吗?这里的每个人都拿她当匪谍看待,不恶整她,她就感到万幸了,哪还敢提出什么要求所需。 摇头,她用苦笑做回答。 「摇头的意思代表什么?」 「代表我没有特殊需要,就算有,我能自己解决,毕竟我是中下阶层的人,习惯任何事由自己动手。」 话从嘴里出,思绪还停留在刚刚的吻里,余温残留在唇间,他怎能一副没事人表现,她的头脑不如她的言词清醒。 「妳在计较奶奶那番话?」湛鑫挑眉。很好,她是决定和小弟联手对抗奶奶了? 「小心眼是身为女人为数稀少的权利之一。」直觉反应,短短几日,她变成刺猬,随时随地张扬锐刺,对准假想敌。 「说得好。妳打算让妳的小心眼影响湛平多久?」 湛平不下楼吃饭,他把帐记在羽沛头上。 「影响湛平哥?我不懂你的意思。」瞇眼摇头,一定是意识尚在混沌状态中,否则,她怎弄不懂他的说词。 「妳看到湛平对奶奶的态度?」 羽沛深吸气,把意外出现的吻推出脑袋,她必需集中注意力,才能认真同他对答。 「你太高估我的能力,老奶奶和你们之间的问题,并非从今天开始,既然问题不是因我而起,更不会因我的存在而有所不同。」她不接受栽赃。 这些日子,几次湛平哥提到祖孙关系,每一次都没有快乐结束,所以别想唬弄她,把问题往她身上插。 说得好,一次一次又一次,她总让他惊艳。不过是十八岁的小女生,便能如此透察世情,她不是他想象中的温室花,她有一颗复杂心,却有一张无害的单纯脸,多么矛盾的组合。 「希望如妳所言,湛平对奶奶的心情不是因妳而起。」 「如果把责任推给外人是关家的习惯,我无话可说。随便,你就认定湛平哥的态度,和我大有关系吧。」 倒踢他一脚,她把赃物栽回他身上。 了不起,她越来越引得他的兴趣了,不过十八岁啊,再给她几年历练,说不定能站到身边成为自己的左右手。到时,奶奶见他这样培养一个敌人,表情不知道有多么精采。 「听湛平说,妳错过今年的大学联考?」湛鑫转移话题。 「算不上错过,即便考上,我也没能力念。」是实话,不是自艾自怜。 「妳想念大学吗?」湛平提过,羽沛的功课相当不错,培植她成为女强人是辛羽晴最大心愿。 「如果必须靠你的施舍,不用。」抬头,她的骄傲说多不多,恰恰好可以维护自尊。 「我从不在没能力的人身上,做无谓施舍。」 偏头望他,她不懂他的意思。 「我会替妳请家教,明年去考大学,如果妳对社会组不排斥的话,我希望妳念企业管理。」他开始想象奶奶的表情。 「不必。」她的程度不需要家教来补足。 「意思是妳想放弃大学?」 「我可以自己准备考试,不过……」 「不过什么?」 「大学学费,我不用你的钱。」 「妳想打工赚钱?」 「你不反对的话。」 「我当然反对,妳的任务是在家里陪伴湛平,妳没有空余时间出门打工。」意思是,除接受他的接济之外,她没其他方法赚到足够学费。 「你……打算一个月用多少钱,聘我陪伴湛平哥?」 话在舌间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说得出口。可不是吗?若不是姊姊的遗愿,关家何必供她吃住、照顾她的生活?她非但不感恩图报,居然大言不惭向他要求起薪水,的确不知好歹。 同他计较起金钱?好,佩服她的勇气,他笑笑问:「妳认为我该付多少。」 「假如你还是认为照顾湛平哥是我欠下的债务,没关系,我可以申请助学贷款,照样能把大学念完。」到时,她会搬出去,半工半读,不欠恩情。 她在威胁他?手横胸,眉斜扬,他问:「妳认为我该给妳多少工资?」 「我满十八岁了,八个小时的正职工作,可以领到两万块钱。」 「好,我给妳两万三,扣除吃住,妳可以实领一万五千块,上大学后,没课的时间妳留在家里陪湛平,薪水到时再议,有问题吗?」 他给她钱,原因是她很勇敢。不过也好,银货两讫,谁都别欠谁恩情。 「没问题。」 就这样,羽沛在关家长住下来,直到她二十四岁的生日前夕,她始终没问过湛鑫,这个吻所代表的意义,也没问过,是不是在这天起,他们之间除了敌意,还多了些许暧昧或牵系。 顺带一提,这个吻造就了羽沛若干麻烦,只要一得空隙,关奶奶逮到羽沛,就是一顿凌辱虐待,她努力不将事情摆入心底,努力不惹是生非,好让生活平静。 ***bbs.***bbs.***bbs.*** 羽沛将所有的时间拿来陪伴湛平。 说陪伴,有些牵强,真正陪伴他的人是辛羽晴。每次,湛平想起些什么,抬头问羽沛时,开口第一句,绝对是「妳记不记得羽晴如何如何」。 如果他是想学好英文的莘莘学子,那么羽沛就是录音机,她一遍遍替他温习姊姊的习性、脾气和喜好,他们的话题永远绕着羽晴跑。于是,羽沛清楚知道,这辈子湛平哥再不会爱上第二个女人。 湛平开始画画了,羽沛推着轮椅,带他上天下海,去的地方全是湛平和羽晴的共同回忆。他们在那里画画,一张一张又一张,每一张画的题目都叫做「幸福」。 「我说过要替她种下一大片樱桃园。」湛平说。 于是这天,他们在院子里种下十几棵成年的印度樱桃,听说在台湾,只有这种樱桃树才种得活。 樱桃树买来的时候,树上结了累累的红樱桃,羽沛顺手摘下,递给湛平,他咬一口,瞬地,泪漫过脸颊。 羽沛没说话,静静地拿走他手上的半颗樱桃,然后把画纸和画笔交到他手上。 「湛平哥,画一张姊姊吧,画一张她看见樱桃树时的欢欣愉悦,画她明白你亲手为她种下爱情,种下你们的共同回忆。」 湛平哥没有异议,他画了,画很多张都不满意。羽沛看在眼里,没说话,低头读着她的参考书,让他去摆平自己的不平心。 夕阳西下时分,湛平总算画出满意图画,他叹口气,仰靠在躺椅间,望着远方余晖,缓缓进入梦乡。羽沛没打扰他,为他盖上一袭薄被,拿掉摆在膝间的画册,看一眼,泪潸潸。 她懂,那是思念的感觉,同样的想念,她有。 远远地,初进家门的湛鑫看到这幅情景。多和谐的画面,看到这幕,所有人都会自心底升起幸福感,然他非但不感觉幸福,隐隐地,波涛在胸口翻腾。 压抑,那是不对的,没道理他安排一切,却又否定起这一切。 湛鑫深吸一口气,走向两人,在距离够近时,看见湛平的舒态和羽沛的泪水。 抬眼,她发现湛鑫,轻轻伸出食指,做出噤声动作。抱起画册,领身走到远处,不会打扰湛平睡眠的地方。 转过头,她说:「关奶奶在咆哮,因为我们刨了一片花园,改种樱桃树。等下进屋,也许你得面对关奶奶的愤怒。」 「什么时候起,她看重那片花园?」湛鑫冷笑。 奶奶的咆哮纯属抗议,她抗议湛平的视而不见,抗议湛平只让羽沛留在身边。以前,奶奶总能控制湛平的一举一动,没想到这回,湛平铁了心,硬是将奶奶当作空气,她自然要愤怒,自然要大大不平。 「湛平又画了什么?」湛平的图画越画越精采了,他创作之丰令人惊讶,他开始相信羽沛的话,有朝一日,湛平会成为伟大的艺术家。 低头,画里的女子凝视满树红樱桃,面容哀戚。 「湛平画的是辛羽晴?」他问。 「是。」 「为什么她看起来……很悲伤?」 「你真的想知道?」 「对,湛平的事,妳必须每件都告诉我,不准有任何隐瞒。」他晓得,湛平什么都愿意告诉他,独独有关辛羽晴的部分,绝口不提。 点头,羽沛跑回树边,采下樱桃再度奔回他身旁,抓起他的手,将樱桃放入他的掌心中。「请你尝尝。」 吃樱桃和湛平的画有关?湛鑫怀疑,却依言将樱桃放入口中,浅咬一口,又苦又酸又涩的味道在口齿间充盈,眉头皱起,他合理怀疑,羽沛在恶整他。 「姊姊是很懂现实、很理解该向现实低头的人,我们很早就失去双亲,很早就明白要在吃人的社会里生存,需要花费多大的力气。所以湛平哥在认识姊姊、追求姊姊那段时期,他是经常吃闭门羹的,因为姊姊认为,像你们这种富贵人家,不会随便接纳我们这种贫困家庭的女生。 常常,我听着湛平哥在外面猛敲门,每一声都敲得人心难安。你晓得湛平哥是怎么说服姊姊勇敢追求爱情,勇敢挺身和他共同面对家庭带给他们的压力吗?」 羽沛看湛鑫一眼,他并没有不耐烦,于是羽沛放心地往下说。 「那天,湛平哥站在门外问姊姊:『妳知道爱情是什么吗?』姊姊隔着一扇门回答他:『我不必了解爱情,爱情不是我们这种人的生活必备品。』湛平哥不死心,继续说:『爱情就是结合两个人的力量,追求永恒、创造奇迹的过程。』 你一定很难了解,我们这种人,生活里有挫折、有不顺、有卑微……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奇迹,奇迹总是降临在有权有势的人们身上,永远和我们失之交臂。 在父母亲重病时,我们向上苍乞求奇迹,上苍没有应允;在我们被赶出家门时,我们也恳求老天爷给我们一点点希望奇迹,但是没有,完全没有。我们只能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挣得得喘息空间。 湛平哥居然说了『创造奇迹』。天!奇迹居然是可以被创造的,原来我们都是神仙,可以为自己创造奇迹?多么不可思议的言论……我做主开了门,湛平哥问我:『小沛,妳希望获得什么奇迹?』我不假思索说:『我希望能吃到很多很多的樱桃。』 湛平哥拉起我,叫了计程车到市场里,买下一大箱熟透的红樱桃,我抱着樱桃对姊姊说:『瞧,湛平哥创造了奇迹。』 也许你觉得可笑,不过是樱桃,何必拿来和奇迹挂勾。但湛平哥和姊姊的爱情的确因为樱桃成长茁壮。樱桃是奇迹,是他们爱情的开端,他们在小小的玻璃杯种下种子,期待他们的爱情开花结果,可惜种子发霉,结不出另一个奇迹。」 羽沛从湛鑫手中拿回他咬了一半的印度樱桃,放进自己一中,又苦又涩,酸得迫人瞇眼。 「我们前几日去挑选樱桃树,花圃老板说,台湾种不出进口樱桃,能养得好的只有印度樱桃。有了七次失败的种植经验,湛平哥坚持要买树龄十年以上的樱桃树,坚持为他们的爱情留下一整片樱桃林作为见证。 刚刚湛平哥和你一样,咬了一口印度樱桃,他哭了。 蓦地,他发现,原来不管多努力,都无法为姊姊种出硕大甜美的爱情;原来,他只给得起姊姊痛苦和伤心,就像我们含在嘴里,涩入人心的维他命c。」 羽沛叹气,她知道自己和湛平哥一样,不管花多少心思照顾樱桃园,都种不出甘甜爱情。看湛鑫一眼,她很明白,她的爱情只能是……自言自语。 湛鑫理解,理解画里的女人为什么饱含泪水,她若早早知道樱桃不是奇迹,生命给的仍然是挫折痛苦多于喜悦欢愉,也许她不会心甘情愿品尝爱情。那么自己呢?他是那么现实势利的男人,在知道不可能出现奇迹之后,是不是该更小心翼翼,回避爱情? 四目相视,匆匆地,两人都别开眼光,这一秒,他们都觉得受伤,也都在最短的时间里忽视伤口,假装平常。 「进屋吧!」 不多说,他留下淡淡的三个字,走向湛平方向,俯身抱起弟弟。这辈子,他将负荷起小弟的沉重心,和永远不能出口的感情。 第四章 时序匆匆,羽沛已经在这个家里待了近五个年头。湛平很好,成了知名画家,羽沛也很好,很快就要从大学里毕业,至于湛鑫……说不得好或不好,他把全副精力投注在事业上,成就有了,但冷漠成了他的另一个标记,他有权威却没有快乐,他能命令别人,却命令不了自己的寂寞远离。 打开电脑,这是第一百三十七封信,从三年前,在e-mail上发现第一封信开始,到现在,整整一百三十七封,湛鑫从没回信给对方过。 刚开始,湛鑫以为这是个恶作剧,但延续三年的恶作剧,他不晓得该如何解释对方的耐性。 你好吗? 昨天雨大风大,雨水被风吹得歪了身子,一阵阵打在叶片上,啪啪答答,扰得人心不安。 这样的夜,你在做什么?灯下看书,看到精采处,忍不住莞尔?或者,挑灯夜战,为了白日未完成的工作尽力?我想,是后者。 你一直是积极进取的最佳典范,你的能力造就了无数员工的生机,顶着众人的羡慕,你是金字塔顶端的伟大人物。可是……这样的你,从不觉得遗憾吗? 广告中说,生命应该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面,对你而言,什么是美好的事物?只有工作吗?或者是责任义务、名声金钱?也许你要反问我,对我而言,什么又是美好事物? 我想,在我生命中最珍贵美好的事是自由,我渴望不必受人支配过日子,渴望有足够的能力照顾自己?渴望不必在乎别人眼光,真正活出属于我的生命。 到时,我要在雨中跳舞,也许手脚让雨水浇得冰冷湿透,但我的心充满火热,响亮的音乐声在我耳边声声催促,告诉我年轻的生命应该充分享受。 你呢?你曾经如何享受生命? 昨天,同学到校上课时,手上了绷带,脸颊处贴一大块纱布。他说前天,被迎面而来的公车撞倒,当时,他脑袋里浮上疑问──如果,我就这样死了,我为自己做过什么事? 是的,他一直是父母亲眼中乖巧顺从的好小孩,父母要他学钢琴他便学钢琴,父母要求他当资优生,他便拚了命连连跳级,跳上全国首府。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会顺从父母亲,娶一个贤慧的女子,生两个小孩,过完平安顺利的一生。 可是,这场车祸彻底改变他的想法,他说,他必须要为自己做些事情,不要等到父母亲再控制不了他时,才为自己而活。于是,他考虑转系,考虑向自己心爱的男子说明心意,是的,他是个同性恋男子。 你呢?你为自己做过什么事情?把责任从你的生命中挖除后,你还剩下什么? 自然 享受生命是文学家、诗人会做的事情,不是他这种市侩商人所在意。 也许你要看不起他的现实,但他的现实兑换了人们口中的成就,他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不后悔放弃人人想要的享受,虽然,夜深人静时,遗憾难免。 只是,这个署名自然的陌生女子到底是谁?她似乎不在自己的生活圈里,却又总是几句话,敲中他的心思。 再开启另一封信,湛鑫拿起杯子,轻啜一口咖啡。 曾几何时,这些信件成了他的娱乐?他总是一面批评,一面重复读阅,一面用讥诮态度取笑对方的幼稚,一面在其中寻找贴心。 皱眉,他乱掉了,因为这些不知出处的信件。 你好吗? 你知不知道有种昆虫叫做蚁狮?这种小虫总把自己埋在松松的沙地里,并将藏身地附近的沙子挖成漏斗状,一旦有蚂蚁从牠的领地经过,牠便迅雷不及掩耳地从沙地里冲出来,将蚂蚁拖进去。 生物老师告诉我们,那是食物链,属于动物生存的必备能力之一。 我忍不住想问,那么风流成性,以猎取女人芳心为乐趣的男子,他的行为是不是也算动物本能? 认识一个男孩子,他是学校里当红的篮球队长,听说想当他的女朋友需要领号码牌排队,听说和他上过床的女人,可以组成管弦乐队。我是个心急的女生,对于排队这种事,缺乏耐心,于是听说纯属听说,与我无关。 最近几天,篮球队长常在我回家的路途中等待,他说想和我交朋友,问我愿不愿意以结婚为前提同他交往。听到这些话,我忍不住笑开来,我联想到生物老师介绍的蚁狮,猜想他是不是生物圈里的强势品种,也许基因太好,也许染色体表现太强,需要大量的女性为他繁衍后代? 如果追求异性是他的本能,不晓得未来,当他妻子的女性是不是要培养出另一种本能──宽大为怀? 可以告诉我,男人是怎么看待爱情的吗?爱情是促成家庭的必要过程?爱情是──有,很麻烦,没有也无所谓的冲动? 你认真爱过某个女人吗?如果知道有个女人默默地在身边守候,不求回报,不盼开花结果,你会不会有一点点动容? 对不起,我想,我的信肯定带给你困扰。但请别担心,一个陌生女子的喃喃自语,伤害不了你,你是那么强势的男人啊! 又要下雨了,这个多雨的冬季,天空为谁哭泣?你的心是否容纳得下一场春雨,或者你打定主意,要用大伞把春雨挡在外面? 自然 这是「自然」写给他的,最露骨的一封信,她透露了情爱,透露她在他身边守候,他不晓得这些话中有几分可信,但他的确为这个「自然」动心。 曾经,他想过「自然」是不是羽沛,随即,他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这些年,他刻意对她疏离,不再给予两人交谈的机会,他总在行羽沛的空间里漠视她的存在。 为什么这样做?很简单,他不准自己对她动心。她敏锐聪颖,她独立坚毅,和这种女人相处,太容易引发激赏。更何况,那么现实且洞察世情的女人,怎会写出那么纤细善感的词句? 当湛鑫在电脑前看信时,他不晓得十尺不到的距离,「自然」正背靠在他的门扇,半闭眼,轻轻喟叹。 进去吗?她下不了决心。 羽沛明白,他将她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她甚至发现,他有意无意将她和湛平哥拉在一起,大约,他认为弄丢了一个辛羽晴,找来辛羽沛顶替,是最正确的做法。 有趣吧!他们千方百计切割湛平哥和姊姊的爱情,却又要拉拢她和湛平哥这对兄妹情。这是什么世界?她不懂,是人乱或心乱?随意。 同处一个屋顶下,她的眼光总在湛鑫背后追随,近五年了,她在他的背影里追寻她的爱情。 爱情?这么形容并不恰当,他从未多望过她一眼,他的心底无她存在,而她,却在他给的那个吻里,爱情萌芽。 她不晓得他的心情,不理解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只晓得啊……那个吻不断出现,在梦里、在想象里,她不停幻想爱情,不停为无解爱情专心。 把爱情加诸在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背后,是不是很蠢?的确,是很愚蠢,但她无能为力阻止自己的蠢动,只能任自己慢慢付出、慢慢等待,直到她的爱情肠枯思竭,她的心干枯凋萎。 咬唇,她鼓吹自己勇敢,转身,举手,她敲门。 他们上次交谈是什么时候? 在四年多之前,他们谈论樱桃奇迹,谈论姊姊和湛平哥的爱情,然后,他们再没有有交集。 他不对她说话,她专心他指派的工作,认真地担任湛平哥的伴随,支持他成为一个画家。 湛平哥是个画家了,这些年湛鑫替他举办几场画展,每次都有不错的回响。姊姊没看错,湛平哥的确是个有才气的艺术家,是不是……只有在情人眼里,才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优异? 门打开,她低头,尚未终止思绪。 「妳找我?」他的声音响起,她的心翻起汹涌浪潮。 ***bbs.***bbs.***bbs.*** 「今天在签书会里,湛平哥看见我姊姊。」看见他,羽沛急说。 湛平的画被出版商看上,替他出了一本画集,最近几个月的宣传期中,他南北奔波,办不少场签名会。 抬眼,她望他,读不出他如何解读自己的话义。她始终不懂他,不懂他是刻意不教人看见真心,或单单在她面前,维持冷漠表象。 「妳也看见了?」 「没有,今天的签书会,我没到场。」 她懊恼过,倘若多一双眼睛,也许能确定姊姊的出现是幻想或真实。 她做过假设,或许姊姊没死,当年只不过误会一场;或许真有个和姊姊长相一模一样的女人,她出现,因为被湛平哥的图画感动。 「妳为什么没到场?」话撂开,他指控她的不负责任。 「我今天毕业考。」 她没依靠他,独立完成学业,她该为此感到骄傲自豪的,但几年下来,她的骄傲全教爱情给磨蚀了去,她已做不来在他面前骄傲。 「毕业考很重要?」声音上扬,果然,在他眼里,她非常的「不重要」。 「签书会在台北举办,湛平哥说他自己可以。」 事实上,湛平可以拄着拐杖走上十几步了,并不像以往,事事样样都要她在身边帮忙。更何况那些对两人的不实报导……并非她或湛平哥所乐见。 「他说可以,妳就让他自己去?对于我给妳的工作,妳似乎没有我想象中尽心。」他冷淡说。 湛鑫静静望她,她出落得更加清丽了。原本就是美人胚子,再经岁月磨洗,她是淤泥清莲,高雅尚洁,教人心怜。 别开头,他暗地警告自己,别喜欢她,别对她流露善意。如果她是可以买卖交换的物品,那么她就是他为湛平准备的补偿品,补偿他的无能,补偿他疏忽大意,导致奶奶有机会伤害他的爱情。 这些年,湛鑫是用这种态度看待羽沛的,他用一堵无形墙将她和自己隔开,不教自己有机会伤害湛平。 另外,他调查清楚了,奶奶并没有按照他们的约定放手,她确实派人到巴黎,硬要带回小弟,因此造成车祸。 水落石出,他把调查报告放到奶奶面前,静待她给自己一个交代。 但,她不是个会认错的女人,她的强势从年轻时代便成形,不管他丢多少资料到奶奶眼前,她始终认定辛羽晴是罪魁祸首,是辛羽晴给关家带来不幸。 那次,湛鑫跟奶奶大吵一架,他甚至恐吓她,如果再出手干涉湛平和辛羽沛的感情,他一定马上带着湛平离开关家。他是打定主意,让羽沛取代湛平心中的羽晴了。 「我想重点是……是湛平哥看见姊姊。」把话题拉回原点,她出现,并不是为了领取责罚。她是急着向他求助,这个家,也只有他能帮她了。 「妳明知道不可能。」那年,是他亲赴巴黎,将湛平和辛羽晴带回来,辛羽晴已经死亡,这点,千真万确。 别开头,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面着墨,不想让她多存半分幻想。 「我知道不可能,但这是第二次了,我不认为湛平哥的话全出自想象。」 急促地,她抓住他的手,哀求地望住他。如果有一点点希望,哪怕只是一点点都好,她希望当年的死亡不过是乌龙一场,希望姊姊没死,和湛平哥哥共谱未完恋曲。 「什么第二次,把话说清楚。」回首,她的恳切叫他动容,他无法再度假装她不存在。 「上一次是在高雄诚品,签书会当中,湛平哥突然大叫姊姊的名字,他拄拐杖站起来,吓到了工作人员。他要我去追姊姊,我跑出书局,四处找寻,但是没看见。而这一次,这次湛平哥说,是千真万确,他看见姊姊站在人群中间,他相信姊姊没死,而我……」 「妳怎样?」 「我相信湛平哥的『相信』。」羽沛口气笃定。 骂她不务实际吧,骂她只会幻想,怎么说她都无所谓,只要他肯出手相助。 「为什么湛平没告诉我这件事?」 她低眉想想,决定对他实说:「当年,被派到巴黎,造成车祸的人,和你无关?」 她的意思是湛平不相信他? 天!他为湛平做了那么多,湛平居然怀疑自己?难怪湛平从不和他讨论辛羽晴。听见这种质问,谁能不伤心?苦笑浮起,他不晓得能说什么话。 「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说。」走到他面前,她道歉。「湛平哥知道你对他很好,知道你所做所为全是为他着想,只不过……对这件事,他很难释怀。」 「妳又跑来跟我说?不怕湛平误会妳?」 「我想,那件事跟你无关。」 她相信他!很奇怪对不?受害者是她的姊姊,她该比任何人更缺乏理智,更疯狂地想找出凶手报仇,可她居然选择相信他? 对于这点,羽沛无法解释,她只能说,她相信湛鑫不是刽子手,更相信他会为了弟弟爱屋及乌。 「为什么?」他要追出她的合理逻辑。 「你都不介意把我留在湛平哥身边了,怎会介意姊姊的存在?」第一次,她点明他的「存心刻意」。 「妳很聪明。」 总是多跟她讲两句话,多看她几分表情,他就不由自主地欣赏她,这种欣赏一不仔细很容易扩散,然后占据他整个思想。 「我从来不是笨蛋。」 「既然妳不是笨蛋,就看清楚自己的本分,把该做的事做好。」 「我没失职过。」 她自认把他交代的事做到一百分,她认真当湛平哥的心理医生,听他一遍遍诉说爱情,陪他回忆过往。几年过去,她相信,湛平哥可以站得很好,不会再自暴自弃。 「包括今天让湛平独自去签书会?」以他的标准来看,她的失职处太多。 「他不是一个人,经纪人、出版社的人和许多记者都会出席。」 「他们不是妳,他们没有领我的薪水做事。」他点出重点。 「我要毕业了。」冷静地,她吸气说。 「又如何?」 「湛平哥已渐渐从失去姊姊的伤痛中站起来,他有事业、有工作,我想,他不再那么需要我。」 最近的媒体报导让她逐地失去自制力,她痛恨报纸上的说词,痛恨报纸影射两人关系匪浅,这让她对姊姊严重感觉抱歉。何况,她不晓得还能追逐湛鑫的背影到几时,不晓得哪一天,她的爱情在他面前崩溃。 「然后?」 「假设这些年,你做的是替姊姊照顾我,那么万分感激,我已经能够独立生活,不需要继续依赖你的接济。」 「意思是妳要离开关家?」 「是的。」 「妳认为我会答应。」 「我留下与否不需要谁的同意。当年,我留下,是因为觉得自己有义务为姊姊照护湛平哥,现在我想离开,是因为我觉得是时候了。再过两个星期,毕业典礼过后,我会搬离开这里。」 当躲在暗处偷偷寄e-mail再也满足不了自己的心,她必须给自己一点警惕,再陷下去,将是万劫不复。 「我不准。」 羽沛微笑摇头,摆明他的准与不准影响不了她的决定。 从没女人敢在他面前说一声不,她居然一次两次,不理会他的不准。 她气到他了,但他是何等老奸巨猾的人物,凝下脸,他沉声问:「妳说湛平看见妳姊姊?」 「是,如果你愿意,请派人调查。」 「可以,条件交换。」 「条件交换?」 「对。我找人到巴黎彻底调查,调查当年的事情有没有错误,也会找人到出入境管理局借调资料,如果妳姊姊真的回国,我想在那里能查到蛛丝马迹。调查期间,妳留在关家,直到调查结果出现。」 「我要参与调查进度。」如果他只是表面说说,那么她岂不是永远都等不到「调查结果」。 「妳认为我是说话不算话的男人?」 「这和你是哪一种男人无关,仔细谨慎是对事情的正确态度。」她坚持。 「好吧,就这样说定。」 再次交锋,湛鑫对她的欣赏以等比级数增长,她坚定的眼神映入他心中,他被她自持而冷静的态度深深打动,他明白,自己的自制力正在瓦解当中。 ***bbs.***bbs.***bbs.*** 羽沛没想到一回家就碰到这种状况,傻傻地,她站在原地,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关奶奶的尖锐问题。 「我们关家到底欠妳们多少?一次开口说清楚,我们不是付不起,不必非要巴着湛平不放。」 老奶奶的拐杖重重敲上地板,铿地一声,揪人心。 「我不懂您的意思。」 这些年,她能躲就躲,尽量不和老奶奶正面碰上,今天,她是故意在客厅里等她的吧。转头,她四下寻找湛平哥或湛鑫的身影。 「妳在找救兵?不必了,他们都不在家。」语毕,她把报纸往羽沛脸上砸去,啪地一声,她的脸出现短暂红肿。 看到报纸,她约略猜出几分,弯腰,羽沛还是把报纸捡起来,看一眼标题,她没猜错。 「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做关湛平的忠实女友?什么叫做为他打理人生的铺路者?」 「我和您一样不懂,为什么记者要写这种无聊八卦。」 她是真的不理解,就因为她时时陪在湛平哥身边?充其量,她不过是他的钟点女佣。对报导困扰的人不只老奶奶,她和湛平哥一样觉得难堪,可是越解释,话传得越厉害,逼到后头,他们索性连解释都省了。 「如果不是妳把消息丢给他们,他们会吃饱没事干,写出不实报导?」 「我不晓得他们的心态,但我确定自己没有丢出任何消息。」 「妳的意思是湛平自己跑去告诉记者的啰?」 「我没这么说。」摇头,欲加之罪常让人无奈。 「妳们姊妹千方百计要嫁进关家,图的是什么,妳以为我不晓得吗?」 「对不起,关奶奶,我还有事,先回房间。」 她不想解释,越说只会扯出更多的不愉快,关奶奶根本不想听她说些什么,她纯粹想发泄火气。 「这么不屑和我说话?妳以为我老了,管不动那对兄弟?妳以为只要继续在他们兄弟面前扮可怜,就能对关家为所欲为?」 这种交谈够不够累人,都几世纪了,怎么有人还相信谁该受委屈?摇头,这回她连说都不想说了,转身,直接往二楼房间走去。 「辛羽沛,妳这是什么态度!」 湛平、湛鑫已经够过分,没想到连一个外人都敢骑到她头上。 平下情绪,羽沛试着在脑海整出道理,转身,才想开口,没想到花瓶迎面摔来,她来不及反应,疼痛感瞬间在她额头蔓延开来。有些晕眩,头重脚轻,扶住沙发,她努立站直身体。 这个举动吓坏了一旁的管家太太,她迎上前,焦虑地看着从羽沛额间流下的鲜血,糟糕,又要出大乱子了。 前些日子,为二少爷的事情,大少爷才和老太太杠上,他不让老太太插手公司的事,不同意老太太的任何决定,甚至二少爷也不肯和老太太说半句话,老太太的怒气是憋到极点了,才会对羽沛小姐动手,今天的报导不过是导火线。 「老太太,大少爷回来……」 「怕什么,这个家还是我在作主。」僵起脸,她不认错。 「可是羽沛小姐……」那么大一个口子,不看医生不行,会闹出人命的呀! 「谁准妳喊她小姐的?她不配。」 腥咸味流到嘴边,她尝到了。摀住额头,拚命站稳身子,她卯足劲力,让自己的意识清醒。 「老太太,请您安心,我对关家没有任何不良意图,不管是湛平哥或关家的财产,都不在我想要的范围内。我希望能同您和平相处,直到我离开这里。这段时间,我会尽量不干扰您的生活,也请您别恶意挑衅。」 话说明白了,她转身上楼,不理会身后难听的恶意咆哮。 「辛羽沛,妳别以为我不晓得妳是什么样的女人,只要我有一口气,绝对不会让妳称心如意……」 我同情妳、我同情妳、我同情妳…… 羽沛在心底,不断重复同样话语。 是的,她很可怜,临老在儿孙面前失去尊敬与权威;没错,她很可怜,她企图控制别人,没想到换来的是鄙夷与不屑。她要同情她、可怜她。 一步步,羽沛走得好辛苦,地板在脚底下浮动,天空在眼前旋转,她不跳舞,整个世界却对着她翻滚起来。 勉强走到房间里,勉强锁上门扇,勉强用一大堆面纸压在伤口上,勉强……她勉强不了了,趴倒在地毯上,失去意识。 ***bbs.***bbs.***bbs.*** 湛鑫和湛平从外面回来,两个人是愉悦轻松的,一路上,他们说说笑笑,谈论所有的心情,包括之前的禁忌话题──辛羽晴。 今天,湛鑫带弟弟到羽晴坟前,他把与奶奶之间的协定,奶奶破坏协定派人到巴黎,以及自己的处理过程从头到尾细说分明。 他和湛平交了心,湛平也把在签名会看见羽晴的事情告诉湛鑫,湛鑫保证一定找人把事情查清楚。 然后,他们一起去公司,湛鑫向他展示几年下来的工作成绩。接下来,他们去湛鑫为湛平买下的画廊,他们重游国中、高中时代的私立中学,并拜访几位老师。 兄弟恢复过往感觉,他们谈天说地,甚至于,湛平主动对湛鑫提及对羽晴的爱情,他们把这些年因隔阂造就出的横沟填平,两人又是无话不谈的好兄弟。 推着轮椅,湛鑫把弟弟推进房间。「想不想休息一下?」 「不,我想画画。」 「那我替你找羽沛过来。」这段时间,湛平已经很习惯由羽沛陪伴作画。 「好,麻烦大哥。」 湛平想告诉羽沛,他们在山上对羽晴说的话,告诉她,他和大哥的心结已然打开,兄弟又能坦诚相对。 不知不觉,他把羽沛当成羽晴的替身,不知不觉,他把心事告诉羽沛,彷佛对羽晴分享心意。 「不麻烦。」走出湛平房间,他走到羽沛房前,敲叩。 门里没人对应?她该回来了不是?她会跑到哪里去? 不可能,这些年她恪守「员工守则」,没经过他的同意,绝不敢在外面多逗留半分钟。那年,下大雨,到处都积了水,公车不开、地铁不跑,她还是撑着伞,在她平常时间内回到家门前。 「羽沛,开门!」他对门里喊话。 久久,还是不见回应,好看的眉形皱起,浓浓的两道,在额间张扬怒气。她在家,却故意不应声? 砰砰砰砰,湛鑫敲出成串擂声,里面一样安静。 在做什么?就算是睡觉,也该被他弄出的巨大声响吵醒。他伸手,扭转门把,却发觉门从里面锁上。 这算什么意思!? 火气往上冒窜,她听见他的声音,刻意把门镇起来,不愿意见他?他们昨天谈好条件了不是?他甚至开始着手调查车祸事件,还是……她仍然固执认定自己有权离开这里?甚至,她趁两人不在,已整理好行李,偷偷离去? 念头起,他慌心。 用力走下楼,向管家太太取来钥匙,用力上楼,青筋在额间跳跃,手里的拳头紧缩,这回,她最好给个说法。 门打开,上扬的怒气未飙,他先看见昏倒在地毯上的羽沛。快步冲向前,翻过她的身子,在见到她额间怵目惊心的伤口时,心脏紧缩…… 那痛,不是一阵一阵,而是从天而降,狠狠地压在心头上。 第五章 盯住床上的羽沛,一瞬不瞬,湛鑫的表情森然得让人心惊。 她的眉峰皱聚,她的眼睑不平静,睡着了,仍是满脸的心事重重。 医生替她缝六针,说是美容针,多少还是会留下疤痕,她介意吗?介意无瑕脸庞破碎,美人尖留下凹痕? 他以为她够聪明了,聪明得清楚如何保护自己,不让奶奶有机会近身,没想到仍然出这种事。管家太太战战兢兢的说词启人疑窦,他召来几个仆佣想问清楚,也不过问了个模模糊糊,等她清醒,她肯一五一十对自己把过程详加叙述? 他猜她不会,太多例子显示,她是个不爱挑惹麻烦的女人。 初来乍到时,他故意当着管家太太的面亲吻她,他耐心等待波澜掀起,没想到,一天两天过去,无波无纹,事情不若他估计。 他以为奶奶放弃凌人盛气,学会不对羽沛挑衅,直到听见下人无意间聊天时,才教他窥得真相。 奶奶还是动手了,趁他不在家,湛平休息的时候。 听说是用拐杖打了羽沛,狠狠警告她,不准觊觎关家男人。羽沛挨了打,迅速躲到楼梯间,不让她有下一波动手机会。 他晓得这件事时,已事过境迁,之后,他安排自己的人进家里,观察奶奶和羽沛的互动情形。 情况叫人满意,同处一室,羽沛很懂得如何避开奶奶的欺负,时间久了,他相信羽沛不是毫无能力的弱势族群,便撤去眼线停止监视,哪里晓得,居然会发生这回事。 拿起报纸,报纸上将她和湛平凑成对,说他们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什么话,他们相差九岁,成长历程根本无法重迭,百分之百的八卦。 奶奶竟用这纸报导指控羽沛的淫荡,说她和辛羽晴一样,都是不择手段的下贱女人,还指责他,要不是他坚持把她留在关家,今日哪会发生这种事情,总之,辛家姊妹是严重挑起奶奶对门户的偏见了。 门当户对?想起这四个字,湛鑫忍不住苦笑。为这四个字,奶奶逼得他们母子分离;为这四个字,湛平失去他的快乐和健康。现在,又为同样的门当户对,欺上不肯还手的女人,他是不是该对奶奶再增加几分残忍? 望着她的额头,吓人的红肿让她的轮廓变了形。肯定很痛,奶奶是打定主意伤她,不教她有逃走机会。 面目狰狞,他的铁青脸色不比床上的女人好几分。 不自觉地,他伸出指尖,轻抚过她的脸庞。尽管心底明白,这动作不合宜,却还是忍控不住,在她神志不清时,满足自己的所欲。 失血过多,她的肌肤显得惨白,但触手的细滑柔嫩教人醉心。很少看见不用化妆品为自己点缀的女人,她是一个,很特殊的少数族群。 蓦地,羽沛睁眼,他迅速移开自己的手,收拾起眼底炽热,挂上冷淡。 「为什么?」劈头三个字,问得她眼花。 什么为什么?哦,是不是应该回答,我累了所以休息一下下。或者说,因为我房门忘了锁,才劳你移驾。他要听她说这种废话?不会吧,他不是无聊男人,怎会跑进她房间,没头没脑问她一句缺乏方向感的话。 「说话!」口气一样寒冽,在他面前,她似乎总没做件正确事情。 「因为……因为每天的太阳都不一样,所以人的心情随时随地改变,不管今天或明天,低落情绪终能被解决;因为一个小水滴的循环需要一千多年,所以任何事都需要长久忍耐,才能看到想要的结果;因为生命充满痛苦和喜悦,所以你不会了解下一秒钟,自己会碰到什么的惊喜或惊吓,因为……」吞口口水,她看着他的眼,轻声问:「这么多的『因为』够了吗?」 他应该要生气,且气到想跳脚才对,哪里知道,他居然让她这么无厘头的「因为所以」造句法,给弄得发笑。憋住笑意,他问:「为什么会受伤?」 「受伤?」 哦,想起来了,老奶奶那一手小李飞刀……顺着心念,她的手抚上额间,未碰到纱布,动作就让他的大手的给截了下来。 「不要碰,才缝完针。」 「缝针?我怎么没有感觉?」 「医生给妳打了止痛药。」 她想下床,到梳妆台前照照镜子,看看缝过针的伤口长得什么样,他猜出她的心思,打横抱起她,直接把她抱到镜子前面。 轻呼一声,她意外他的举动,他……不是一直想和她保持距离的吗?他不是习惯对她冷淡?是她的伤乱了他的套? 不,别想太多,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靠进他胸膛,莫名的安全感再度袭上,她不晓得为什么自己的安全会落在他身上,但她真的真的好想追随他身旁,好想就这样,零距离拥抱。 他坐在椅子上,把她摆在自己膝间,主动替她撩开额间浏海,让她看仔细。 「很严重吗?」 「六针,妳说严不严重?」再提到六针,心脏还是一阵紧缩,他没想过为什么,只是凭直觉,心疼。 「会留下疤吗?」她问。 「妳在意?」如果她介意,他会找来名医,替她把疤痕消灭。 「我担心会影响求职面试,现在失业率高,工作并不好找。」都受伤了,她还在五四三。 「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了吗?」 「你的问题可不可以更具体一点?」 「妳为什么拒绝管家替妳找医生?」 有吗?柳眉挑起,她几时拒绝医生?会不会她脑袋被撞坏,导至短暂失忆。 「我的问题还不够具体?」 「这个……我无从回答,可不可以问个比较容易回答的?」 「不,我要知道为什么妳拒绝医生?妳想借着伤口,挑起湛平对奶奶的不平?」 这种指控……欲加之罪吶。「关奶奶并没有错,她只是太生气。」 「不要转移话题。」 叹气,不想挑麻烦的,她的解释一出口,马上有人要倒大楣,她实在无意害别人。 「说!」 「天气不错,是赏星的好时光。」她偏头看窗外。 「辛羽沛!」他大叫一声。「别顾左右言他。」 「我不想解释,行不行?」饶了她吧,她不是个爱搬弄是非的女生。 「不行!」她越不想说,他越要她表明,他不受人胡弄。 「好吧,我理解管家太太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我相信她没有恶意,我认为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她没错,如果你把气出在她头上,就太过分了。」她的解释有和没有差不多,不过他听懂了。 「意思是妳没拒绝医生?」 「那不重要,重点是我头上已经有六条线在上面了,可不可以别再计较医生问题?」 「那我该在哪个点上面作计较?」 「今天的事只是导火线,我不过遭受池鱼之殃,不小心被台风尾扫到罢了,问题出在关奶奶身上。而她的心情很容易解释,她在生气你和湛平哥对她的态度,我不确定,但能猜得出,以前老奶奶是个威权人物,现在,她受到的冷落漠视,难教她平心静气。 之前我以为,事过境迁,等湛平哥心平气静,他会和老奶奶恢复情感,但几年过去,他们之间似乎并无改善。至于你……我不理解你对老奶奶的心态,更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对亲人保持距离。」她不提不说,不代表她对这个家的事完全不知情。 「妳管的会不会太多?」 「我没想过要管事,只不过,这六针落在我额上,而且你不断问我为什么,我才把话拿出来说清楚。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他在追问她为什么,怎么弄到后来由她来诘问。 「为什么好好的一个家,把它弄成楚河汉界?」 「我会弥补妳的。」他给了一个完全衔接不上的答案。 「你弄拧我的意思了,下次,我会再小心一点,远远避开关奶奶的怒气,但你们是一家人,这样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妳想说服我什么?」 「我只想告诉你,亲情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别等到失去后再来遗憾惋惜。」 他保持沉默,她用苦笑回应自己。 是多嘴了,根本不关她的事呵。垂首,在她准备转移话题的同时,他居然抱起她,迈开大步,走出房间。 因太过错愕,她来不及再开口,也来不及自我解释。 ***bbs.***bbs.***bbs.*** 这一路,他把她带进自己的房间。 把她放在床铺上,湛鑫转身从柜子里拿出全家福照片,递到她手中。 他不需要为她口中的楚河汉界做任何解释,但他还是带着她回房,带她走入自己不欲被窥伺的内心世界。 「他是你父亲?」 她指指照片上的男子,他和湛鑫、湛平兄弟有七分像,一样的刚毅脸庞,一样的炯炯眼神,只不过湛平哥眼里多了抹温柔,而湛鑫……冷漠多于温情。 「是,他去世了,在我和湛平很小的时候。」 「你母亲呢?」 再望一眼男子身旁的女人,她知道湛平哥的温柔出自何处了。他们的母亲很美丽,温和的笑容挂在唇边,慈蔼眼神定在两个儿子身上。她很爱孩子吧,一定是,她的笑容昭告了她对孩子的爱。 「她被我祖母赶出门,在我父亲去世后。」 赶出门?怎么会?那是亲人离散,母子分隔啊! 「为什么?」她直觉问。 「奶奶看不起母亲卑微的身分,她认为母亲配不上她高贵的儿子。」 天,这就是湛平哥和姊姊爱情困难重重的原因了? 很难想象啊,就算有了孙子,她仍容不下媳妇。当年姊姊和湛平哥怎能天真认定,生下孩子,就能被这个家庭接受? 羽沛懂了,懂得楚河汉界不是湛鑫亲手画上去,是奶奶亲手将孩子推下河,逼得他们不得不爬到安全的对岸,远远界线起亲情。 小手轻轻迭上他的,给他一个了解的安慰笑容,他们空有亲人,却比没有亲人的自己好不了几分,这刻钟,她同情起同病相怜的他。 圈住他宽宽的肩膀,她试图用自己的身子替他架起防护墙,有些些不自量力,但他喜欢她的不自量力。大手一揽,他把她揽进胸前,闻着她发间散发的淡淡花香,暂且把湛平同羽沛的想象抛诸脑外。 「现在呢?你们和母亲失去联络吗?」她在他胸前轻声问,环住他的腰,她让自己大胆一分分。 「母亲刚离开家的时候,又贫又病,奶奶不准她带走关家的一针一线,她几乎要走投无路了。我忘不了,那天她拖着重病的身子到学校门口,想偷看我们一眼,却让司机拦开。」 连司机都有这等权力,羽沛几乎要替他不平了。「你是主人啊,他该听你,不是你听他,他凭什么不让你们母子相见。」 「说得好,就是这句──我是主人,我挺起肩膀,笃定自己的身分。当时湛平哭着被抱上车,我一把抢过车钥匙,当着他的面扔进排水沟,冷声对司机说:『弄清楚,你不过是关家养的一条狗,有什么权力指挥主人的行动?』 然后,我寒着一张脸,狠狠瞪他,打开车门,我带湛平下车,牵起母亲的手,走进校园,避开他的视线。」从那时候起,湛鑫学会,要别人听从,要先让人害怕自己。 「你真棒!」忍不住地,崇拜写上她的眼眸,她仰头望他,望住一个她新认识的英雄。今天,她认识的,不再是他的背影,还认识了他坚强勇敢的心。「后来呢,你们安顿母亲了吗?她的身体有没有好转?」 笑笑,他把她压回自己怀间,是的,他需要她软软的身子相安慰,虽然,他也喜爱她崇拜的眼神。「我和湛平把身上的零用钱全掏出来,交给母亲,要她不用担心我们,先把身体照顾好,然后找工作,把生活安排好。并承诺,不管怎样,我们都会想办法和她见面。」当时,他不过是个小学生,母亲居然信了他的承诺,并相信他会达成承诺。 「司机那边呢?关奶奶那边呢?」 「再上车,我冷声问司机有没有和奶奶联络,他回答没有,我要他把眼睛放亮,若是让我发现他把事情泄露给奶奶,我有的是办法让他失去这份工作。」 「他被吓到了?他替你保密了?」羽沛连声问。 「没错,我逼迫他选边站,而他很睿智地选择站在我这边。从那次之后,他陆陆续续掩护我们和母亲见面,现在,我让他到公司的保全部门当经理。」 羽沛松口气问:「那你母亲还好吗?你们现在还常联络?」 「是的,我们常见面,我母亲的运气不错,碰到一个很不错的医生,姓吴。吴叔叔照顾我母亲,陪她走过最艰辛难堪的那段路程,然后,在我和湛平的同意后,他们结婚了,生活很幸福,还替我们添了两个小妹妹,一模一样的双胞胎,现在十岁了。妳头上的缝针就是吴叔叔的杰作。」 这件事奶奶不清楚,她不晓得家庭医生居然是前儿媳妇的新任丈夫,要是让她晓得,不晓得会气到什么程度。 「真好,柳暗花明遇新村,痛苦并没有危害伯母的一辈子。」 「不管我母亲是否过得幸福,奶奶对我们造成的伤害是事实,那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从那个时候起,我天天盼着长大,我和湛平一样痛恨经商,痛恨奶奶和她所拥有、控制的一切。」 「可是你选择了和奶奶走同样的路。」 「对,我不但选择和她走相同的路,还抢到她前面,把她挤到旁边岔道,遮掩她曾经拥有的光芒。」 「意思是你取代她了?」 「是。湛平选择逃避,他玩乐、他风花雪月,他努力让自己变成扶不起的阿斗。但我从大一就进入公司,我有计画地表现、有计画地一步步取代奶奶在公司的主权与地位,终于,我的能力获得多数元老级员工的赏识,和奶奶的佩服,并慢慢接手公司主要业务。然后,我用退休为借口,逼她交出主控权,逼她释出股票,现在除了一大堆吓人的财富之外,她什么都没有了,包括亲情。」 羽沛懂了,他们的心结不单因为她或姊姊而结下,奶奶的强势偏见,才是将孙子推离身边的元凶。叹气,她真不懂,有什么东西比亲人的幸福更重要? 「现在,妳还要我把疆域拿出来同人分享?」湛鑫问。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晓得,却妄加批判。」 他没回答羽沛的道歉。再一次,他自问,为什么连湛平都不晓得的心事,他却选择以她为倾诉对象? 是不是很奇怪,假设他的计画按部就班进行,怀里的小女生将是他未来的弟妹啊。 摇头,他不懂今天所有的不对劲。从看见她额间的伤口开始,他疯狂打电话,要吴叔叔马上出现救人,再到他用恐吓威胁管家太太,逼她说出事实经过,然后守在她身边等她清醒、抱她看镜子、抱她回房诉心曲…… 真的很怪,怪到连自己都无法提出合理解释。 重整态度,伸手将羽沛推离胸前,他用公事化口吻否决自己的纷乱心情,和对她做过的一切。 「我派了人到法国,去当年医治湛平和妳姊姊的医院进行调查。签证办好就马上出发,我给他们一个月时间,他们告诉我,事情已经过去五年,调查起来有些棘手,但他们也保证,在回国后会提出最完整的报告给我。」 「谢谢。」 轻微的语调变化,她立即明白,他们又退回原来的堡垒阵线,刚刚的事情和多年前的吻一样,是昙花一现的无解。 「在这之前,我希望妳不要对湛平或任何人提及要离开的事情,妳还是像平常一样,陪湛平画画、分享他的心事,尽量不要让湛平为这件事情抱持太大希望。」 「是。」 她了解,湛鑫担心二度伤害落到湛平哥头上,他的所做所为,全为兄弟。 她的失望看进他眼底,冲动上扬,他又想拥她入怀,又想将她抱在自己膝间,感染她的体温,用身体护卫在她身前。 不过,他是个自制力很好的男生,拳头在腿边缩了缩,转身,他背对自己的冲动。 「妳休息吧,陪湛平的事留到妳身体养好再说。」话说完,大步走出房间,他急需一个没有人的空间,沉淀他的冲动和欲念。 短短两句话,希望在她的眸光中乍现,这是第一次,第一次他将她摆在湛平哥前面! 心情激昂,这代表什么?代表她不再只是羽晴的替代品,不再只是一部照顾湛平哥的好用机器,代表她在他心目中多少占据某些意义,虽然她不明白这个「意义」代表了多少「意义」。 拉起棉被盖住自己,她才想起来,这是他的房间,不是自己的床位。 她应该离开这里走回自己房间的,毕竟路程不远,只在对门,但是……受伤的人任性一回,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缩起身子,她躺到他的床铺里,窝进他的棉被间想象他的体温。 ***bbs.***bbs.***bbs.*** 深夜回房,再度看见羽沛的睡颜,微微笑开,在她看不见的时候。 放下冷漠严肃,他用真面容对待她,又笑了,他总在偷看她沉睡时,真心笑逐颜开。 曾经,他梦见羽沛,梦见她拿着一只风筝对他微笑,她说:「你知道爱情是最难拿捏界线的风筝吗?你想放它邀游天际,想静静欣赏它的美丽,却怕风吹过,把它带到你再也看不见的天际;你把它放在手中捏紧了,又担心捏死它想绽放的青春活力,放与不放、取与舍,考验的不单单是人类的智慧,还有运气。」 这些话,是「自然」对他说的,她说,爱情难捉摸,偏偏所有人都想掌握它在手心;她说,假使她有选择,她会选择坐在树下,静静看它遨游蓝天里。她心底明白,也许下一刻,自己将失去它的踪影。 「自然」说,她喜欢一个人看书,没有喧哗,没有车鸣,彷佛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偶尔,她会抬头看天空,看看霞云,看看挂在天空的彩虹,笑着告诉自己,那些都是她的,都是上苍为珍爱她而创设。 多有趣的想象能力,她说,只要把自己想得很伟大,相信自己的能力和宙斯一样强,再辛苦的事情就会变得微不足道。 他没想过,世界上有人靠想象能力来解决事情,可眼前摆的就是这样一个女性。 「自然」说,下雨天的上学途中,有一个积水大水洼,她不想弄湿鞋子,却又不想走到快车道让车撞,于是她想象自己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用蜻蜓点水式,不沾水便能飞到对岸去。 结果,鞋子沾水了吗?当然沾水了,但武功练成的快乐让她忘记鞋子湿掉的不舒服,一整天,她的心情和穿着干爽鞋子一样愉快。 那封信里,她企图说服他,快乐由心生,拥有开朗的心境,才能造就快乐人生。他有没有被说服了,有吧!在某个程度上。但他没放手让自己追逐快乐,他只放纵自己在「自然」的信件中,得到短暂幸福。 看「自然」的来信,和同羽沛聊天一样让人觉得舒服快意,不自觉地,想掏出真心情。他常常把「自然」和羽沛联想在一起,却又在最短的时间里否决联想。 他举出千百个证据证明两人之间的差异,虽然每个证据都无法确切说明羽沛等于「自然」,但他主观认定两人不是同一个体。 他躺到她身旁。 一下子就好,濡染她的体温,分享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芬。 枕头下沉,撩起她的长发,放在鼻间嗅闻。 她的头发黑得像绸缎,走过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波纹,看得人心跟着闪耀。突然,他想看她留起一头长发的模样……当时,他是怎么对她说的?哦,对了,他说:「辛羽晴留长头发是吗?从现在起,妳不准剪头发。」 她没有反对他,只是轻言说:「就算我留长头发,说姊姊常说的话,做姊姊爱做的事,我仍然是辛羽沛,不会变成辛羽晴。」 那时候,她就晓得自己的企图了吧,应该是,她是那么敏锐的女生。 松开发圈,瞬地,头发在枕间形成飞瀑,五年没剪,她的头发很长,已留到腰下面。平常她总是扎起两根辫子,再不就将辫子盘到头顶上,她习惯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 没有预谋,纯粹的潜意识动作。 他俯身亲吻她的额头。 这个轻微动作惊醒了羽沛,睁开眼,四目相交,两人都有不出口的慌乱,支起身子,他反射性地想逃开尴尬局面。同样的反射动作,她拉住他的手臂,恳求相望。 「谈谈好吗?什么都不做,只是谈谈。」她问。 谈?谈什么?四年多前的樱桃奇迹之后,他刻意避开她,直到昨夜她上门、今天他主动诉说和奶奶间的恩怨,再到现在……他们是一谈二谈,谈上瘾了。 他的理智一向站在感情前面,阻止他作出错误决定,然这天、这夜,不晓得是她额上的伤痕让她看来楚楚可怜,还是她的要求少得令人心疼,总之,他支起后脑,同意她的要求,再度在她身边躺下。他没催促她,安安静静地等她提起话题。 她醒来,在他进门的同时;她心慌,在他躺到她身边时;她的手在被子下面颤抖,直到他亲吻她的额头,羽沛下了大决心,睁开眼睛对他提出要求。 「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不会成功的。」幽幽地,她说出隐藏多年的话。 「什么意思?」 「爱情有它的独特性,要碰对了人、撞对了心,才能激起火花,激荡起两个人的新生命。我不是湛平哥正确的女人,我只是姊姊的影子。」 「你们很谈得来。」 「湛平哥并不真正对我说心事,他说话的对象是我和姊姊有几分相似的五官,长久以来,湛平哥仍然在谈恋爱,但对象是他记忆中的姊姊。」 「陪在他身边的人是妳,久而久之,他会了解自己的心情。」对这点,他始终确定。 「我很清楚,他爱的人是姊姊,而我,不想做任何人的替身,就算是我最爱最爱的亲姊姊。」 她有她的立场,即使再心疼湛平哥的伤口,她都不愿在爱情上面妥协将就。 「嫁给湛平,妳可以得到所有女人奢求的一切。」他开出条件,不相信有女人可以抵挡诱惑。 「假如我奢求的东西是爱情呢?」 看他、听他,她的心跳声很大,呛呛呛,每一声都让自己心惊胆颤。她晓得,自己正把话题引上最危险的地方。 「妳会笨到放弃到手的荣华富贵,去追求虚幻辞汇?」他推开她,推得毫不留情。 「那叫作笨?我不觉得,每个人价值观不同,在我的价值观中,爱情相较于富贵,比重更重。你呢?在你的认知中,爱情是什么?」 「爱情是种,有也不必太开心,没有也无所谓的东西。」 「难道有人愿意为你守候,为你快乐而欢欣,为你悲伤而落泪不好吗?」她努力冷淡、努力假装这种讨论不涉及任何个人感觉。 「我不需要别人的欢欣或眼泪,来替我增加感觉。」 他否决她,否决她的泪水,是冲动,她冲动得忘记自己一直珍藏的自尊心。 「如果……如果……」 「如果什么?」 咬唇,下句话难出口,但再一次吧,让自己的伤口成为任性的理由。 「如果我认为,你是我想追寻的爱情呢?如果我愿意默默地在你身边守候,不求回报、不盼开花结果,你会不会有一点点动容?」 这句话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一时间,「自然」和辛羽沛做了连结,不管他举再多的例证,都反对不了两人重迭的事实。「妳就是『自然』?」 他猜到了!?羽沛不确定该承认还是反对。 她还没做好选择的同时,湛鑫先出口说话:「不要再做那种没意义的事情,看妳的信很浪费我的时间,更浪费的是,我要花心思去揪出那个扰人的无聊女人,如果妳真闲到不行,请妳花心思在湛平身上,让他发现妳的好,让他心甘情愿,就算只是代替品也没关系。」 一句一句,湛鑫否定「自然」带给他的快乐,一句一句,他用最大的力气将羽沛推离开自己,他无视心痛,只求达成目的。 这种话多伤人吶,她的字字心血在他眼底只是扰人心情,她是不是辛羽晴没关系,只要她终其一生扮演好代替品。 是谁告诉他,她没有心情,没有思考、没有想要?是谁有权命令她的人生,将她定位于替代品? 咬住唇,她不想哭,不想残余的自尊在他面前被歼灭。 坐起身,背对她,他的声音温度在零度c以下。 「听清楚了,我不会爱妳,妳也不准爱我,我不要妳的守候,也不会对妳动容。妳对我来说,意义只有一个──让湛平快乐。」 一句不准,他逼迫她的人生,心坠入谷底,深渊里,她遍寻不着自己的心。 砰地,门关上,他离开自己的房间,离开她的视线,同时,离开她的世界。 第六章 三天,额头伤口退去些许青紫色,她便认真地实践起自己对湛鑫的「意义」。 早上,她和湛平到画廊绕一圈,湛平碰上几个画迷,聊了一下;下午,她陪湛平出席一场演讲,坐在台下,她想的全是那天,那个任性的夜晚,她任性的言语如何将湛鑫推离。 「自然」曝光,他们之间再起不了自然感觉。 没上网、没发信,她躲在角落的爱情被阳光曝晒,晒出满身伤。 问题是,这伤口治不了,敷不起药,只能任它自行愈合,她不晓得伤口是否能复原,只晓得,不管如何,日子要过下去。 挂起自鄙的笑意,她──辛羽沛,没有太多立场可以谈论感觉。 回到家时,已近晚餐时分,她推轮椅走进屋里,没想过的场景摊在眼前,她居然吓得移动不了脚步。 客厅里,从来以冷漠待人的湛鑫居然脸庞挂满笑意,他笑搂着身旁的女人,一句一句,同老奶奶,聊开了心。 心揪紧,胃酸漫至喉际,羽沛睁大眼睛,将他们的亲昵刻入脑海里。 「湛平,你回来了?快过来,看看是谁来了。」 老奶奶对湛平招呼,不晓得是作戏还是忘记,她和湛平之间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不交言语。 是对女人的好奇,湛平示意羽沛将他推到客厅里。 「湛平,你记不记得她,颜喻菁,凯态企业的千金?你们小时候常玩在一起的,那时候,你们的父母亲感情很好,还说将来要结儿女亲家。」老奶奶热络说。 「喻菁,好久不见。」湛平笑开,善意伸出手。 是的,他记得很清楚,喻菁,国小六年的同班同学,那时他们一起上下课,两家父母亲也经常聚在一起。她是个很率性的女生,一点都不像女孩子,还常和他们两兄弟联手,欺负她的妹妹。 她的态度落落大方,笑着走上前,伸手亲热地搂抱湛平。 「你是大画家啰,我回国,你连看都不来看我一下。」 她刚从国外调派回来,七年光阴,她把自家的海外分公司经营得有声有色,要不是母亲坚持她的年龄不小,要赶紧回国找到好对象,她会继续留在美国工作,把婚姻搁在一旁。 「对不起,我最近的确比较忙。」湛平笑笑。 「我知道,你是知名画家了嘛,从小就看你涂鸦,没想到真的让你涂出成绩来,真了不起。」 「谈不上什么成绩,是大哥在背后支持我。」 「湛平很有天分,否则再多的支持,都成就不了气候。」湛鑫终于开口说话,但他没转头看羽沛。 羽沛的眼光却在他们身上流转,他的手扶在她腰际,她的头半靠在他肩膀,一个是俊朗、英气飒飒的男子,一个是大方自信的艳丽闺秀,怎么看都是最合适的配对。苦涩泛滥,她却昂起脸,端上无谓表情,骄傲在骨子里、在血液里,她卑微,却不允许自鄙。 「所以啰,关湛平,是你放弃机会,可不能责怪我变心。」喻菁笑着靠进湛鑫怀里,她看湛平背后的女孩子一眼,羽沛在打量她,她也大大方方打量起羽沛。 她叫辛羽沛吧,报纸上刊登过。她很漂亮,是那种就算当偶像明星也不为过女生。她很年轻,听说还在念大学。她眼底隐隐闪着智慧,有着一股教人激赏的傲气,喻菁相信,假以时日,她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她记得报纸上是怎么形容她和湛平的关系,很好,她会喜欢这个妯娌。 「什么变心?」湛平听不懂她的玩笑话。 「你居然忘记我们的山盟海誓,太过分了,亏我还那么认真遵守我们的誓言,多年来都不敢交别的男朋友。」 「妳越说我越糊涂了。」 「我说过要嫁给你呀,我们还打过勾勾呢,但你说你要当画家,我恐吓你,我是要当女强人的,一定要嫁给企业菁英,好在事业上助我一把。要是你敢跑去当画家,我就去爱别人。」别开脸,她笑得好大方。 她的率性让人喜欢,这种女人才有资格为湛鑫守候吧。 垂眉,羽沛任由心间蛀上大洞口,闷闷的痛,一阵一阵袭来,咬牙,她不确定自己可以忍耐多久。 「我记起来了,好像有这一同事。」湛平说。「不过,别骗我,这些年妳没交过半个男朋友。」 「我是没有啊,不信,你去找征信社调查我嘛。幸好,你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所以,我决定成为你大嫂来惩罚你,让你天天看得到我却碰不到我。」 「妳要嫁给大哥?」 湛平意外,他没想过,大哥会和喻菁碰在一起,她是个好女人,但是……那么多年没联系,这么仓促间决定婚事,好吗? 「是啊、是啊!我们正在找好日子让他们订婚,湛平,你觉七月份怎么样?」奶奶热络地问湛平。 深吸气,羽沛的傲骨折了,隐隐猜得到的事情亲耳听见证实,还是忍不住红眼。 仰头,她抵死不教泪翻滚下来,微笑,她逼自己把唇瓣咧开,逼自己赞成这场欢乐。 是嘛,这才对,他根本不需要谁的欢欣或眼泪来替感觉增温,因为早有个人在身边,和他一同分享成就喜悦,难怪她的无聊信件烦扰到他的生活,难怪他要说「不准爱我」。哈!他怎会对女人的守候感动?白痴!她做了全天下最白痴的事。 湛平有几分尴尬,骄傲的奶奶在众人面前放下架子屈就自己,他还能再更恨她?冷冷地,他不看奶奶,对着湛鑫回答:「大哥没意见就好了。」 「我有意见,我怕等不了那么久,万一喻菁被人抢走怎么办?」这句话,湛鑫专要说给羽沛听,他要她死心,要她专心对待湛平,别在自己身上浪费想象力。 湛鑫成功了,她打从心底泛冷,一节一节,从腿部冷上来,她进入北极冰库。封冻的心、封冻的情绪,她连笑容都装扮不出来。 「你再说!再说明天我就架着你上礼堂,用最快的速度结束掉你这个黄金单身汉。」喻菁笑弯腰。 「我不答应,这场婚礼我要办得风风光光,让所有的人都看到关家的气势,你们再急都给我忍下来。」老奶奶加入他们的欢笑。 羽沛浅浅笑着,尽力不叫笑容染上落寞。 很好,楚何汉界抹去,关家人又成一体,毕竟是血缘亲情嘛。这位颜小姐多么能干,羽沛苦口婆心的劝说,劝不开一家人恩怨,她却是一出现,就替关家带来融圆。 管家太太走近,报告晚餐已准备好。 「好了、好了,先吃饭再说,这个黄道吉日是绝对不能马虎的。」老奶奶起身,领着大家一起走入饭厅。 这是团圆饭,多年来,湛平不在饭桌上和祖母用餐,今天,为了未来的嫂嫂,他勉为其难,羽沛推他到饭厅,将他安顿好,转身,想离开。 「别走,陪我。」湛平抓住羽沛的手。这些年,他习惯同羽沛一起吃晚餐。 「是嘛,一起吃,妳叫羽沛对不对?我知道妳,从报纸上看到的。」喻菁主动邀约她。 「喻菁,妳误会了,那全报纸上乱写的,她是我们聘来照顾湛平的下人,下人用餐的地方不在这里。」老奶奶冷冷说。 微笑,羽沛没对老奶奶的话发出意见。她低头在湛平耳畔说:「我还有事,你们先吃。」 「那我们一起上楼吃饭。」湛平坚持。 眼看气氛又要打坏了,湛鑫作主出声:「妳留下来吧,吃完饭再去做事。」 她没看湛鑫,低头拍拍湛平肩膀,微笑说:「我陪你一整天,明天的毕业致词还没背熟,你就让我上去背一背,等湛平哥吃饱饭,再上来帮我听听、指正,好吗?」 她在笑,手却在发抖,湛平发现了,她害怕面对奶奶是吗?是啊,那么大的伤口,谁不害怕,舍不得勉强她,湛平回答:「去吧,早点背熟、早点休息,明天,我去参加妳的毕业典礼。」 这话是给奶奶听的,但真正听进去的人是湛鑫,再一次,他认定,湛平离不开羽沛。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胆小鬼呵,她终究是胆小鬼。 羽沛坐在窗口,脚下是屋外庭院,头上是满天星辰,白色纱幔在身后飞扬,斜靠窗边,泪水湿了窗缘。 笨蛋,妳怎以为他对妳有意愿? 没有,连一点点的蛛丝马迹都没有,从来,他对她,除了冷漠与讥讽,其他的统统没有。什么叫做自作多情?什么叫做一厢情愿?念这么多的书,她怎不晓得,人是最难勉强的物种,她竟然想去勉强一份不属于自己的心情,居然以为默默守候会换来感动。 她是智障,绝对是智商低于三十的重度智障! 智障到以为看着他,便会感到幸福,以为没有所求的爱情最圣洁,哈!她哪里没有所求啊,她但求他看见自己,在他生命的每一天。 笑死人的圣洁、笑死人的自以为是,她的头脑坏得很凶。 头在窗边敲着,一下、一下,一下比一下更重,她该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该用隐形术让自己不被看见,她恨自己、恨死自己的爱情。 能把心刨去就好了,那么胸口就不会犯疼痛,不会让泪水不断往下流,她可以大言不惭说,爱情是什么东西,她看不上眼,她的生命不值得为它流连。 右手握起拳头,敲击胸口,不停不断,她要敲碎疼痛感、敲碎残余的自尊。 手在抖、心在抖,她的发抖是种无可救药的不自觉行动。 颜喻菁的端丽在心头,湛鑫对她的亲昵也在心头,那样一对珠联壁合的男女啊,连老天看了也要喜爱,她怎能自我托大,以为自己能意外出线? 说得好,他的确不会爱她,他有更好的女人值得爱,凭什么来将就自己? 认真想想啊,辛羽沛,你对他有什么意义可言?妳不过是个替代品,暂且为湛平哥疗伤止痛的替代品啊,他留下妳,不为情义,只因妳的仅存价值刚好是他所需要;老奶奶对妳何来侮辱,妳本来就是拿人钱财的下人,妳没有资格进入关家世界…… 她自卑、自恨,她看不起自己,她想把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 像摊烂泥,她垮在窗边,发呆。 停止思考、压制情绪,含在眼眶的泪水努力不让自己下垂。她什么事都不做,单单靠在窗边,一分、十分、一小时、两小时…… 坐了多久?不晓得,同样的姿势让她全身发麻,但酥麻感传不进知觉中枢,她成了破布娃娃,在夏夜,在夜风拂过的夜晚,独自心悲。 湛鑫用力打开门,她没注意到他的侵入,依然维持着同样的动作。 送喻菁返家后,他在下车时发现她坐在窗边。多么危险的动作,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夜色里,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那动作姿势在在显示她的伤悲正在进行。 不多想,他冲进她房间,门扇强大的撞击声没扰醒她的冥思,砰地,他用力关上门,她也没回头,大步走向她,他才发现她望向月亮的双瞳空茫。 「妳在做什么!」 他愤怒狂吼没叫醒她,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悲伤,她与世界隔绝。 「辛羽沛!」 这回他加上动作,把她整个人往后拉扯,拉进窗内。 缓缓抬眉,她终算看见他了,迫不及待地,她挂起笑容。 原来装笑,并没有想象中困难。「湛平哥找我吗?我马上过去。」点头,她说。 走两步,他伸手将她抓回来。 「妳知道现在几点?」 「几点?」 她低头看看腕上九十九块的手表,表又停了,真糟糕,老是搞罢工,她拍两下表面,要求指针为自己妥协,但它有自己的意志,不想应和她的要求。 「对不起,我不知道几点。」 退两步,她和他保持距离,决意遵奉他的命令,不对他造成困扰。 「妳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她的脑浆是一片混乱,不明白他高难度的问话。 摇头,再退两步。 她不晓得多少公分才算安全距离,但她会尽量保持。 「对不起。」 听懂了吗?她的意思是对不起,对不起她不晓得他有个聪慧亮丽的青梅竹马,不晓得她的爱情是他的困扰,更不晓得她的喃喃自语让他觉得憎厌。所以不会了,「自然」消失,辛羽沛隔绝,交集线解开,他们站在平行点。 「妳想做什么?跳楼吗?」 跳楼?羽沛点点头,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办法,运气好的话,她可以上天堂和爸妈、姊姊在一起,团圆……是她梦想过千万次的场景,就像今夜的关家,没有隔阂,没有伤害,有的是一家人在一起快乐的聚餐。 多好啊,她梦想有个家很久很久了,要是跳下去,达成梦想……对,那么容易的事,她怎么就没想到?笨了,对,她肯定是发笨了。 再次走近窗口,她揉揉眼睛,往下望,目测起楼层高度,这高度恐怕不够,也许,她该再往上爬两层。 她居然点头、居然在笑、居然二度走到窗边? 湛鑫气疯了,抓过她的手,低声对她咆哮:「妳以为做这种事情可以改变什么!」 改变?羽沛皱眉,怎么他说的每句话都那么难懂。 「不会的,就算妳跳下去,我也不会喜欢妳。只要妳一天不死,妳就必须负起责任,在湛平身边照顾他,因为那是妳们姊妹欠湛平的。」 终于,他的话提醒了她,这下子,她彻底清醒,彻底听懂他在说什么。 想笑,才发觉自己的脸绷绷的,是泪痕吗?大约吧,她的伤心全挂在脸上,她的自尊让泪水冲了去,眼前的自己胆怯懦弱,眼前的自己像个想用眼泪把男人留住的小女生。 转身,不顾他的想法,她进浴室冲脸,洗去泪痕,抹去悲哀痕迹,再度走出浴室,她挂上骄傲与淡漠。 「我想你误会了。」振起精神,羽沛走到窗边,关上窗户,停止了翻飞的窗帘布。 「我误会?」 拧眉,她很该死,该死的不擅长演戏,却认为自己是个高明戏子。 「我只是在练习明天的毕业生致词。」 说谎、瘪脚剧本!「需要坐到窗户边练习?」他嘴边贴上讥诮。 「如果你肯替我钉个讲台的话,我很乐意到台上练习。」转身,她不理他,走到衣柜边,翻出睡衣。 「妳最好没有乱七八糟的想法,我不希望妳再惹事。」 惹事?他以为自己是个爱惹是生非的女人,哈!那么「了解」她?她该不该对他感激涕零。 面对他,羽沛挂牢骄傲面具,鼓起勇气说: 「不会的,我不会『再』惹事。对于前几天的胡言乱语,我很抱歉,我是额头受伤,撞得头昏脑钝,出口不该说的言语,请你见谅,也请相信,我不会有多余想法,不会再做一些无聊事情,困扰你的生活。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手抱睡衣,她向他行了九十度鞠躬。 他要回答什么?怔愣住,他半句都说不出来。 若是他肯顺心顺意,他将大步向前,把她紧紧搂抱住,告诉她,他对「自然」的言言语语感到动容;告诉她,他喜欢在忙碌的生活中、在夜里,有一个女子捎来讯息,一句一句打进他心底,也许同意、也许反对那些言论,但他很高兴,因为,多年来,没人看懂他的心。 可是,他否决自己的意愿,他没抱她、没对她说真心话,只是冷冷看她,用最平淡的口吻说:「妳最好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我会的。」她对他也对自己宣示。 再望她一眼,湛鑫转身,离开她的房间。 看着关起的门扇,羽沛笑了,笑得得前仆后仰,笑得弯下腰,扶住自己的肚子。 好好笑呵!她的蠢爱情……她的骄傲骨气……她笑出满脸泪水,笑得欺骗自己,整件事,不过一场闹剧……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很晚了,湛平哥。」把棉被拉平,羽沛扭开床边小灯。 「小沛,妳最近常常恍惚,发生什么事?」湛平问。 「我有吗?」笑笑,收妥情绪,她用最平稳的态度面对湛平。 「妳有,说!在想什么?是不是担心大哥没有派人到法国调查羽晴的下落?」 她没答话。 「放心,大哥答应我的事情,一定会尽全力去做。」 「嗯,我不担心。」同意,他是个一诺千金的人。 「那么,妳的心不在焉是在想什么呢?」 「想……想以后吧!」 「以后?是啊,妳大学毕业了,终于完成羽晴的心愿。」叹气,时间飞快,小女孩已然亭亭玉立。他又问:「毕业后,有什么规画?」 「我能有什么规画?」 「当然可以,妳没有想做的事情?」 「我去工作,湛平哥怎么办?」 「我没妳想象的这么依赖,我可以走一小段距离了,照顾自己不成问题。小沛,妳是学商的,想不想到大哥公司里工作?」 「不,我想靠自己的能力独立。」 「妳和羽晴真像,有一副不服输的性子。」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是好事,我多佩服羽晴这点,佩服她的勇气、佩服她对自己的自信。」 「我们什么都没有,如果连勇气和自信都缺乏,怎么能在这个世界同人竞争。」 「妳真的和妳姊姊很像,同样的话,她对我说过。」 「但是……湛平哥,我不是姊姊,永远都不是。」 「我懂。妳很介意报纸上那些话吗?」他不介意,也不想理,随便他们要怎么写、怎么说,他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是,我很介意,我并不想取代姊姊,不想成为姊姊的影子。我留在关家,有三个原因:第一,你需要人和你谈论姊姊、想念姊姊;第二,你承诺姊姊要照顾我,假使我不让你照顾,你一定会很痛苦,对不?第三,我拿了湛鑫哥的钱,自然该把分内工作做好。所以,很抱歉,我对湛平哥的感觉和多年前一样,你是最好的姊夫……」 「不用解释,我还没有头昏眼花到看不清楚妳是谁,别把我大哥的作法放在心底。大哥总想把最好的东西捧到我手上,他以为我失去了羽晴,就再找来一个羽沛,企图弥补,我不怪他,也请妳体谅他做哥哥的心情。」 「我知道。」 「知道就好。」 「睡吧!我要回房了。」 「嗯,打一份自传给我,我认识几间不错的公司。」 「湛平哥……」 「我不替妳安排任何事,只是推荐也不行吗?」 她望湛平哥一眼,有这种姊夫……是她的幸运,「晚安,姊夫。」 「晚安,小姨子。」在这声称呼里,他们界定了彼此的位置。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湛鑫醉了,喻菁吻着他的唇,连连吻了两次,她哈哈大笑,「怎么办?吻那么多次,感觉都不对。」 「那就再来一次。」捧住她的后脑,他的唇对准她的,封住。 感觉还是不对,他在吻自己的妹妹,唇仍相贴,两人却笑弯腰,他们的努力变成笑话。 羽沛走出湛平房间,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低眉,她想若无其事,迅速回到自己房间,但喻菁看见她,笑着退出湛鑫臂弯。 「羽沛,我要回去了,对不起,他有点醉。」说着,挥挥手,她也歪歪斜斜走下楼。 羽沛没回答,只是点头。 看着喻菁的背影,羽沛扯扯唇,她恐怕没比湛鑫清醒几分。转身,她准备进房,没想到被一股力道拉住,未回头,湛鑫的头靠到她肩膀,长长的手臂圈紧她的腰,绵密的细吻贴上她的颈项。 他真是醉得凶了,分不清自己抱的是谁。 羽沛叹气,艰难回身,扶起他的腰,打开门,送他回房间。 斜斜歪歪,她使尽力气才把他送上床,除去他的鞋袜、衣服,替他更换睡衣,再拧来毛巾替他擦去额间薄汗。做这些事,羽沛并不觉得突兀,相同的一张脸、相同的体格,她做相同的事,老早就做得很习惯。 再整整被子,羽沛准备退出他的房间时,又是一股没有预期的拉力,湛鑫攫住她的手臂,不叫她离开。 没有太多想法,她回头问:「你是口渴或是头痛?」 他没回答,半张眼,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睨她,她被看得很不自然。 等不到他的答案,羽沛倒来开水,喂他喝下。 突地,他拨开水杯,不顾满床湿,将她纳入怀里面。 他知道自己抱的是谁吗?羽沛想,他并不知道,想推开他,他却拒绝起她的拒绝,翻身,他用蛮力将她压在床沿。 羽沛未做出正确反应,他的吻先行落下。 这是他第二次吻她,有热切霸气,有欲望张扬的急迫。 他的唇在她唇间反复辗转,吮去她的意识和理智。短短三秒,她被引出相同的欲念。 她忘记他们之间的关系,忘记她才对他保证过的承诺,更忘记明天醒来,自己将面对怎样的尴尬状况,她在他的吻间迷醉。 他的头靠进她颈窝,轻轻舔吮,低醇的嗓音在她耳际响起: 「我要妳。」 他并不清醒,而她的清醒度也在逐渐下降中,她的眼里全是他,她的鼻息间都是他的气味,她的心里只装下一个人,而这个人正在她的身上制造心悸与浪潮…… 昏了,在他的强势间,羽沛煨上他的体温,被撩起的火苗燃起,烧去她最后一丝反对…… 第七章 那是一双凌厉眼神,寒光射出,彷佛要将她砍成几段。 直觉瑟缩,她是做错事的精灵,小小身子蜷缩在棉被里,大大的瞳孔充满畏惧,脑海里,千翻万搅,搅不出半点头绪。 然后,慢慢地,昨夜的事回到脑中,她想起那段狂野,想起慑人的疼痛,和出不了口的悸动,她在欲潮间沉浮翻滚,几次,她以为自己将死,这种感觉对她而言太陌生,陌生到无从形容。 她没想过还会再清醒,更没想过清醒后,自己将执戟迎战。 湛鑫等她醒来已经等很久了,怒气在他胸口冲撞,他想狠狠摇醒她,逼问她为什么这样做,然她眼下的疲惫阻止他,她全身吓人的青紫瘀伤,暂且压抑他的怒焰。 他和喻菁的感觉,始终无法有进一步发展。他们之间像兄妹、像死党,每每说到婚姻,不约而同,两人都觉得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 昨夜,他打定主意要和喻菁发生关系,好突破两人间的界点,然清醒的他们做不出乱伦事情,于是,他们喝了不少酒,想藉酒精催促情欲,哪里想得到,天亮,躺在他身边的人居然是羽沛,而不是他设定的喻菁。 手横胸,他等她给一个解释。 她终于醒了,不容半分等待,他冲到她身前,指着她冷声问;「妳是故意的,对吧!」 湛鑫的指控是把问题全往她身上推了,她还没有接招能力,愣愣地望住他的脸,她还在回想昨夜。 她分辨不出,昨夜的疯狂属于快乐或者痛苦,不晓得她是心甘情愿或者忍受成分居多。然,她货真价实地拥有了他一整夜,在他怀间,汲取他的气息;在他身上,拥抱了安心,很久了,很久很久,她没有过这样的一夜好眠。 她有没有故意?回想再回想,满脑子里,有激昂、有热烈、有激动需求,可是她想不起属于「故意」的情节。 她故意什么呢?故意哄他上床、故意挑起他的欲望、故意和他一夜风流,她做那么多故意的事情,却不晓得自己的好处在哪里? 不哭、不笑,她祭不出任何反驳对话,羽沛抬起双眸望住他。 这张脸……分明是她心爱的男人,为什么他对她埋怨比欣赏多,憎厌比喜悦多? 很简单,答案只有一个,他不在乎她、不喜欢她、不爱她。他对她有那么多「不」字,怎地她还是弄不明白,怎地她还是要亲手奉上爱情,等待他的鄙弃? 「妳故意制造我和湛平之间的问题,明知道我们兄弟间的横沟好不容易消除,妳却硬要插进来,对不?真了不起,辛羽晴离间了我们兄弟五年,妳呢?妳打算让我们仇视彼此多久?」 他花那么多心血,让兄弟感情回到从前;他管制自己的欣赏,将她带到湛平身边;他放弃所欲,为的不是今天这种无从收拾的局面。 有气、有怒,他气她,更恨自己。 他说了离间?讲到底,错的还是辛家姊妹,是她们横刀夺心,夺去湛平哥对关家的向心力,是她们分隔了他们伟大的兄弟情。 有趣吧,不管她说再多,解释再多属于姊姊和湛平哥之间的坚定爱情,他仍然认为她说的不过是虚言假语,姊姊在他心中仍是下贱女子。难怪,他觉得她当代理情人,当得理所当然。 他恨透她的沉默,恨透她一脸「我就是这样,你能安怎」的笃定。 湛鑫狠狠抓起她的肩膀,怒问:「几天前妳对我说过的保证呢?妳说妳不会再做无聊事情,不会再企图干扰我的生活,才说过的话,妳忘记了?既然做不到自己的承诺,为什么要说谎,妳是想让我卸下心防,让我不会对妳有所防备对不对?」 他把她形容得多么居心叵测啊! 羽沛皱眉,他弄痛她了,出声,她幽幽说:「我没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她不推卸责任,湛鑫的指责没错,她有能力让昨天的事情不发生,但她允许它发生了,接受指控理所当然。 活该吧,活该她以为曾经拥有便就能满足想象,活该她以为明天的太阳不会升起,时空会定在她想要的点上。活该呵、活该,活该她的愚蠢惹出尴尬场面,她的贪欢教他戴上有色眼镜看不起。 认!她认下他所有的指控,认下全数罪行。 湛鑫气炸了,湛平就在邻房,若是他晓得自己和羽沛……他们好不容易修补的感情又要撞出破洞。 不行,他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答应过母亲,要好好照顾湛平,他是自己的双生兄弟。 「哼,没忘记?辛羽沛,妳要我怎么看待妳,妳到底是怎样的女人?为达目地不择手段吗?妳是不是看不清楚我的意志力,是不是不了解我是多么不会妥协的男人?我可明白告诉妳,不管妳做再多的计画,用再多的心机都只是徒劳无功而已。」 压低声音,他对她咆哮。他想甩甩她,把她头脑甩回正常范围,让她清楚了解,她的未来在湛平身上,和自己无关。 他要怎么看待她?很简单,用他一贯的鄙夷眼光看待啊,认定她是自愿送上门的妓女,也许再编派她一个罪名,就说她图谋关家财产好了,再不,说她有乌鸦变凤凰的白痴念头也行,随便,怎么说都可以,反正,她对他又不重要。 忍不住,羽沛轻笑。 他说得真棒,徒劳无功,原来她的爱情不过是徒劳无功,她的心送进了焚化炉,烧成灰、熬成炭,到头来,她都要怀疑起自己,她的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 「妳的笑是什么意思?」 猛力抓起她的手,他没想过自己的手劲大到能在女人腕间留下瘀青,他痛恨她的笃定,恍若自己所有反应全在她的掌握间。 她摇头,没有额外意思。 她只是自嘲,自嘲她把爱情送上不归路,看不见未来前途;自嘲她的爱情是走一步怨一步,回不了头的漫漫长途。 走进撒哈拉沙漠了,她以为爱情是绿洲,能为自己带来希望,哪料得到,没有水、没有绿荫,她的爱情只是海市蜃楼,空空渺渺,纯属幻像,而沙漠和太阳联手起来,歼灭她对爱情的想象。 她的哀戚止住他的怒气,紧握拳头,他不晓得该拿她怎么办?缓下口气,他要她切切实实了解,两人不会成局。「妳没话可说了吗?」 再说什么?有何解释可将昨晚行径解通?没差别了吧,反正她的存在一直是他的困扰,说多说少都一样。 「不管妳是怎么想的,不管妳使出多少手段,我都会和喻菁结婚,懂吗?妳做什么努力都没有用,因为妳从来不是我想要的女人,花再多的心力都一样。我不是肯受控制的男人,不会因为妳的诡计就范。」话出口,他伤害自己,却不准自己喊痛。 懂啊,怎么不懂,她不是他想要的,她一直知道,一直都知道啊! 「妳别想学那些小说剧情,以为弄出关系,来个怀孕事件,我将对妳妥协,不可能,妳永远都当不成关总裁夫人,我不会把这个位置留给妳,就算妳真的怀孕,我也会要妳把孩子拿掉,我说的是真的,没有半分谎言。」他用更坚决的话,裁断她对自己的妄念。 她没有语言障碍,这么坚持的话,这么笃定的心意,她听得清楚分明。 吞下哽咽,她架起笑容,那是她最后一道安全防护,羽沛挂起满脸的骄傲说:「我想你又误会了,昨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没发生?」 她说谎,她又惹火他了,湛鑫一把扯下被子,她全身上下红红紫紫的印子展露。「这是什么?」他故意羞辱她,故意要她惊慌失措,就像眼前,他的心、他的感觉。 她该害羞地企图遮住裸露的身子,但她没有,仰高下巴,她尊贵下床,拿起自己散落一地的衣服,走近浴室边时,回眸一笑。 「你以为醉成那样,除了这些伤痕之外,还能对我做出什么?请别高估自己的能力。」 进浴室,她赌气,不准泪水滑过脸庞;瞠着眼,她不伤心、不痛苦,她要笑着走出这扇门…… 门外,床间怵目惊心的血迹扯痛了他的心,他用最快的速度打理好自己,离开。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在湛鑫的坚持下,订婚礼提前举行。 这天关家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婚宴在家中举行。 舞台上乐队演奏着轻音乐,精心打扮的男女相拥,在草地上翩然起舞,五星级饭店的主厨做出一道道精致餐点,自助餐式的晚宴里处处衣香鬓影,高举酒杯的人们洋溢欢欣。 老奶奶开心极了,她举杯和商场的老友高谈阔论,彷佛过去的日子回来了,她又是往昔那个叱咤风云的女王。 推着湛平,羽沛同他在客人中周旋。他走出来了,从五年前的自我封闭到现在,湛平走过一段漫长路程,他知道也感激,羽沛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宾客中,湛鑫体贴地安排了许多画坛里的重量级人物,让湛平身处其中,悠游自在。 羽沛挂着笑容,没有片刻钟,她让笑意从发酸的颊边退出。她在笑,嘴在笑、脸在笑、眉在笑,然黝黑的眼珠子里缺乏欣喜。 那是什么心情?她厘不清,有痛、有酸、有涩,那是未熟的葡萄柚,剥开皮,汁液喷上眼睛,叫不出声,只能在心底偷偷悲泣。 迎面,湛鑫和喻菁相拥走来,目光相触,羽沛不落痕迹地将视线调开,假装对餐桌上的食物感兴趣,咬唇,她逼自己承认,她不在意。 羽沛瘦了,很明显的瘦,两颊的肉凹陷下去,眼下的骨头隆起,唇膏勾得出亮丽颜色,却勾不出她的精神奕奕。没有快乐,只有孤傲,她是酒红色的孤挺花,立在独枝上,任风吹袭。 她心力交瘁,她像一缕孤魂,她在关家大宅里飘来荡去,即便她照顾湛平和以往一样用心,但所有人都晓得她不对劲,却也所有人都找不出她不对的原因。 「大哥、大嫂,恭喜你们。」湛平伸出手,和大哥交握。 「有没有觉得很心酸啊,想不想哭啊,好吧,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现在宣布改行经商,我可以重新考虑嫁给你。」喻菁笑说。 「我肯改行,大哥还不见得肯放手呢。」湛平同她开玩笑。 「肯定会,你太不了解湛鑫,在他眼中,你比什么都重要,就算你想拿他的心炒麻油下饭,他也会学比干,把心脏挖出来,问你一句,湛平啊,哥哥的心有没有合你的意?湛鑫有严重的恋弟情结。」喻菁说完,呵呵笑开。 「真的吗?如果我们不是兄弟,说不定会连袂去演断臂山?」 「有可能,你大哥蛮变态的,糟糕,嫁给一个变态,我的下半辈子一定很惨。」她夸张说。 湛平和喻菁对谈间,湛鑫的眼光始终注视羽沛。 她冷漠而孤傲,她挺直背脊,彷佛她才是会场里的女王,她没对谁妥协过,她只对自己的爱情低头,没想到一低头,她失去全部自尊。 再也不会了,她将珍藏起自尊,不再受人轻贱。 「我们谈谈。」 自从那日后,羽沛处处躲他,她不再出现于他的视线范围内,他知道她刻意避开自己,也知道那天他伤她,比自己想象中更重。 「对不起,我很忙。」羽沛客气而疏离。 她的确很忙,忙到没时间谈,忙到没力气接受他另一番残酷言语。退一步,她低声问湛平:「湛平哥,你可以一个人吗?」 「没问题,妳好好去玩玩,别被我绑住。」 「湛平真体贴,羽沛,妳将来一定很好命,放弃这个好丈夫……我好像有点后悔。」喻菁仍然误会他们的关系,羽沛没打算解释,微笑,她往屋里走去。 没有交代,湛鑫追着背影向羽沛跑去。 看着两人相继离去,喻菁笑问:「他们两个会不会背着我们搞嗳昧?」 「有可能,小沛是个体贴、善解人意的好女生。」湛平也同她开玩笑。 「到时怎么办?我们也来搞暧昧,还以颜色?」喻菁凑近他问。 「那不是全乱了?说实话,喻菁,妳怎么会想嫁给我大哥?」 「没别的人选了呀,爸妈给我最后通牒,再不结婚就收回我的经营权,你晓得的,没有事业,我会先死给你看。」说完,她坦率笑开,推着湛平去吃东西。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在二楼,湛鑫追上羽沛,他抓住她的手臂,强迫她面对自己。 她想吐,非常想,面对他,不是眼前首要。 用力甩开他,她冲进自己房间浴室,抱着马桶大吐特吐。他被关在浴室外面,猛敲门,阵阵的呕吐声,扰乱了他的心。 半晌,她整理好自己,走出门,她站在他眼前,仰高脸,没有半分自卑狼狈。「请问,找我有事?」 「妳在呕吐?」他指出事实。 「是。」她不隐瞒瞒不过的事。 「妳怀孕了?」 他从没相信过她的话。假使没发生任何事,床单上的血渍是怎么回事?只是,她打死不承认,他只好学她装傻。他实在无法伤害湛平,他受的伤已经够多,不需要自己再去添上一笔。 「你没听过肠胃炎?」冷冷地,她反对他的说法。 「妳确定?」 「是的,我很确定。请放心,即便是怀孕,我保证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她没忘记,他不把关夫人位置留给她,她记得他不是肯受控的男人,更记得……自己从不是他要的女人。 她记得的事那么多,她哪会笨到去冲撞他的心意?她有她的骄傲,骄傲到即使爱情走入死巷子,也不教人知道她已是穷途末路。 她的口气惹恼他,他板起脸,刻薄道:「妳和多少男人有关系?如果怀孕,需要向多少男人采集dna作证验。」 很过分的侮辱,但她没打败,挺胸,她冷笑。「放心,再怎样,我都不会采集到你身上。」 瞪住她,久久,他喟叹。 他原想追上来,问她为什么消瘦,想问她是不是生病,要不要安排医生,哪想得到,一见面就是对峙,那夜,打乱了他们中间的和谐,他们恐怕再回不到过去。 「我不想和妳吵架。」他先妥协。 「我也不是好战分子。」 她没想过要和他对立,会走到眼前,是她的痴心妄想加上愚昧。不过,早学乖了,她懂得踩煞车,懂得在他面前保持距离,隔绝自己的心。 他看她,她看他,两人僵在那里,谁都不晓得该接续什么话题,他想问她的身体……但最后,他还是选了个安全议题。 「我有重要的事要和妳商量。」 「请说。」 「我需要妳的帮忙,厘清某些真相。」本来这件事,他还没打算告诉她,不过眼前,这是他们唯一能谈的了。 「你查出什么了,是不?」羽沛的心被吊起来。 「对,我们查出当时和湛平一起送进医院的黄种女人有两个,其中一个并没有死,还查出来她失去记忆,直到前几个月才康复,最近她回台湾了。我不确定她是不是辛羽晴,但我可以采集妳的dna,先和埋在坟里的女人作对照。」 「之前,她有做过检验?」羽沛不再肯定坟中女子是姊姊了。 「当然,我手中有报告,法国那边验的,他们需要确定死者的身分。」 「好,什么时候采样?」 「明天好吗?我想妳和我一样心急,想知道确切的答案。」 「是的。」 「这件事先别告诉湛平,我不想给他希望又教他失望。」维护弟弟,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工作。 「我懂。」 「明天……顺便让医生看看妳的肠胃。」 那是关心?抬眼,她在他脸上寻找真心意,他别开脸,拒绝她的探索。 别傻了,羽沛对自己说。 他怎会对她关心,他不过想确定她不是怀孕,不过是想知道那天果真没发生任何事情、没留下后遗症。 不怪他思考缜密,毕竟他马上要有自己的家庭婚姻,这当头,怎容得起一个意外打乱既定事宜。他没错,错的是她的想象力。关心,是用来对待有感情的朋友或亲人,绝不会用来对待替身。 她没回应他的话,点头说:「还没有正式对你说恭喜。恭喜你,颜小姐很好,祝你们白首偕老,凤凰比翼。」 打开房门,她送客。 他深深看他一眼,虽然不放心,但他转身,离开她的房间。他没忘记,今天是自己的订婚宴。 关上门,她的背靠住门板,伪装面具除去,强撑的双肩垮下,吐尽腹中最后一口气。缓缓地,她顺着门扇,滑坐地板,泪水淌下…… 是的。她怀孕了,老天在惩罚她,前无门、后无路,她的谎言将被拆穿…… 怎么办?坚强失踪,无助漫上,她想否认那夜,那夜却给她留下真真实实的把柄,教她无从欺心。 她尝到走投无路的滋味。第一次,爸妈教导她的光明面发挥不了效用;第一次,她感觉自己四处碰壁,再也走不出去。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在dna结果出炉,证实羽沛和坟中女子无血缘关系后,关家在各大媒体刊登寻人启示。 同一天清晨,辛羽沛离开关家大门,从搬进来到离开,整整五年三个月,她只带走几件换洗衣物和证件,这些年,湛鑫替她添购的东西,她半样都没带走。 她在最后一场秋台中遇见殊云,成为她捡回家的第一个女人。 然后陆陆续续,灵涓、初蕊加入她们,四个女人,四个与爱情无缘的女人相扶相携,决定让彼此的命运相系,她们互相鼓励打气,决意用自己的能力扶养羽沛肚子里的水水和小雨滴。 水水和小雨滴是她们的生活重心,她们谈着谈着,便谈到两个小孩子的教养问题。孩子未出生,柜子里已摆满教养书籍,和灵涓写的童话、羽沛自录的录音带,她们考虑过找出版社合作,说不定能为两个小宝贝存下第一笔教育基金。 今天是个大日子,早上,殊云才捡回初蕊,下午,羽沛便开始阵痛。 原本以为没这么快的,听说,第一胎总得拖十几个小时,她想忍一忍,忍过台风夜,别让一群人冒着风雨、紧紧张张跑进医院。 没想到,八点钟不到,羊水居然破了,顾不得风大雨大,四个女人连袂进医院。 躺在产台上,那痛呵,痛彻心扉,整个身子彷佛被撕裂开,白白的手背咬出斑斑血迹。她不哭不叫,她告诉自己,必须挺过来,几次羽沛痛得晕厥,是意志力将她推回意识里。 医生早就警告过她,她怀孕具有相当的危险性,因她有严重贫血。可是,她没将医生的警告放在心底,她要当母亲,确定再确定。 医生开出病危通知,殊云被获准进入手术室,她握住羽沛的手,忍不住掉泪。 「让我找来关湛鑫好吗?」她问。 他……是啊,多想见他一面,整整八个月,她的思念成愁,但……怎么能够,他不想要她的打扰,他痛恨她的无聊,她的自尊骄傲呵……叹气……她的血压逐渐降低。 「羽沛,回答我一声,让我找他过来好吗?」 摇头,医生护士的严肃面容在眼前晃过,她知道,自己正在死亡边缘徘徊,如果这是她人生最后一段,她希望带着尊严离开。 血压持续下降、心跳变得微弱,脊柱麻醉的羽沛叹气。她不要他来,不要再受同样的难堪,别人看不起她,她偏要比谁都看重自己。 「出来了,出来了!」护士们惊呼,第一抹笑颜展开。「是个小男生!」 「羽沛,妳听得见吗?我们的小雨滴出世了,有没有听见他宏亮的声音,他很健康、他很高兴和妈妈们见面!」 微点头,羽沛笑了,再撑一下,再撑一下下,她马上可以看见她的水水,水水会不会和自己一样漂亮? 半瞇眼,意识在半空中飘荡,氧气罩里,她努力呼气、吸气,努力让肚子里的水水得到充足氧气。 有没有听过初次怀孕的夫妻间对话? 做丈夫的对妻子说:「我希望生个像妳一样漂亮、一样温柔的女孩子。」 做妻子的说:「才不要,我希望生一个像你那么勇敢、能干的儿子,将来才能保护妹妹。」 每每,夜里醒来,梦中的这段对话总濡湿枕畔,梦中,她看不见丈夫的脸庞,梦中的妻子往往自言自语,假装丈夫在身边。 护士抱来小雨滴,用力睁眼看他,真漂亮,有爸爸的眼睛鼻子和嘴巴,还有他爸爸嘴里若隐若的冷笑,真糟糕,才出生,连年岁都计算不到,就有了爸爸的讥诮,往后啊,这人际关系恐怕要人费心情。 「羽沛妳看到了没,好帅气的小子,以后我们家门口,会有女孩子大排长龙。」殊云说。 羽沛没有力气点头,但身为母亲的骄傲,她有。 再次听见婴儿哭声,水水出生了,一样宏亮的哭声,只不过斯文很多。这样很好,她希望生个像初蕊一样甜蜜柔和的小女孩。 艰难伸手,她想握住殊云的,要看女儿、她要看女儿一眼,可是眼睛逐渐模糊,她努力集中意识,却愈来愈分不清周遭来往人们。 殊云……妳在哪里? 快抱水水来呀,我快看不到她了……张嘴,她想说的话说不出口。 「产妇在大量出血,快通知家人买血袋。」是医生权威的声音。 「殊云……」她用尽力气唤人。 下一秒,她的手被握住了,一双和自己同样冰冷的手扣住她的。 「替我照顾……」不过短短四个字,竟然让她气喘连连。 「照顾水水和小雨滴吗?我会的、我会的,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我用我的生命保证,我一定会用全部的生命来爱护我们的小宝贝,但是请妳、请妳为我们坚持,请妳活下来……」殊云哽咽,面临死亡,她经验丰富,但她从未眼睁睁看着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 羽沛听不见了,她听不见殊云的声音。 她觉得很冷,黑暗笼罩四周,生命力一点一滴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出去,她的小雨滴、她的水水……才出生多久的小婴儿呵,她怎能放心,她还没抱抱他们,还没亲口对他们说一句我爱你…… 病房外,殊云哭着被推出来。 「怎么了?羽沛怎么了?」初蕊拉住她的手连声问。 「羽沛情况很不好,我不晓得怎么办,灵涓呢?」殊云问。 「刚刚护士出来,要我们去买血,灵涓去了,告诉我,羽沛的情况有多不好?小孩子呢?」初蕊满脸焦虑。 「水水和小雨滴很健康,可是羽沛大量出血,医生用止血箝也止不住大量涌出来的鲜血,何况她还有严重贫血。怎么办?我们就要失去她了……」殊云抱住初蕊,泪水不止。 「不会,不会的,我们不会失去羽沛,她会健健康康活下来。」初蕊急道。 初蕊祈求上苍,不要再有人死亡,她已失去自己的孩子,那痛……是最最沉重的苦楚啊。苍天若有灵,请为水水和小雨滴留下他们的母亲。 「我不知道了,她要我照顾水水和小雨滴,那是在托孤啊,她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殊云慌心。 都怪她,知道羽沛的身体不适合生产时,就该坚持她拿掉孩子,是她太自私,自私地想要孩子为她们带来未来与希望,才让羽沛把孩子留下。 她是刽子手,是她同意羽沛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孩子的生存。 灵涓回来了,她一走近,连声问:「羽沛怎么了?」 「灵涓,我想通知关湛鑫过来。」这次,她决定不再顺着羽沛。 「情况……真的走到最后?」殊云的话让灵涓吓到,她迟疑问。 「我想,是的。」 她不愿意承认,却又怕不承认,让羽沛这一路……走得孤独…… 「好,去打吧!」灵涓说。 她明白,羽沛始终爱着关湛鑫,然而骄傲不允许她承认,只是呵……走到这里,骄傲还能帮助她什么? 「我先跟爸爸要电话。」殊云的父亲和关湛鑫颇有交情,她见过湛鑫两次面,都是在应酬场合里,所以当羽沛提到水水和小雨滴的父亲时,她马上知道谁是关湛鑫。 电话拿到手,殊云拨出号码。 低沉冷淡的一声喂,殊云没有太多描述,开门见山说:「羽沛在新台医院手术室,她……快死了……」 「妳说什么!」如雷的爆吼声响起,震痛了殊云的耳膜。 殊云不怕,她用力说:「请你过来见她最后一面。」 第八章 他总是对她生气,从见她第一面开始。 那时,他认定羽沛必须为辛羽晴做的「坏事」付出道义责任。 接下来,他对她与湛平的形影不离,对他们的过度亲昵感到愤怒,虽然他尽全力说服自己,这是最好的安排,他本来就该还给湛平一份爱情。 最后,事情发生,所有的情况乱了轨,他对她吼叫刻薄,他用尽办法伤她、逼她,企图将她逼回湛平身边。 他压抑爱情,否定欣赏羽沛,他让自己在忙碌的事业间麻木感觉,一直到「自然」闯进他的生活圈。 她说,世界之所以美好,是因为你不晓得下一分钟,它将送给你什么。 他没回信给她,只是嘲笑「自然」的幼稚,因他正是精准控制自己和许多人「下一分钟」的上阶人物。 她说,倘使可以选择,她愿意变成野姜花,生长在路旁,也许贡献不大,但她能让地球变得美丽,能静静安慰旅人的寂寞心情。 他还是嘲笑,笑她的选择太渺小,要是由他来选,他会选择成为无所不能的神,他要主控所有的欢喜悲哀,不准任何悲哀侵犯他的家人。 她说,她的能力太小,没办法在手中掌握整个世界,但她在心中创造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面,她悠游自在,她幻想幸福快乐,这样的她,现实生活里的遗憾被弭平了,不快乐被抛开了。她想象一个爱她的男人,想象自己在他的宠爱中无条件任性。 他和她不同,他掌握了一个世界,却无法创造虚幻世界,他发号施令、他威权震人心,所有人都怕他、羡慕他,他拥有许多东西,却无法让自己幻想幸福,现实生活的一切总让他挫败。 他控制得了股票上涨,却控制不来湛平的悲剧,他创造得了金权社会,却创造不了幸福永恒,他可以得到无数女人的心,却必需放弃他最欣赏的那一个,他用愤然对待羽沛,他推开她同时推开自己的幸福。 他很疲累却不敢承认,他想放手歇歇,却逼自己一天一天往上攀登权势山峰,逼自己别开头,假装看不见自己的眷恋。 叹气,手拂过她的脸庞,他握住被单下面的手,一样苍白、一样冰凉,她的身体失却温度。 坐到床边,半俯身拥紧她,他愿意把温暖送到她胸口处。 当他开始想象「自然」的时候,偶尔,想象的甜蜜微微渗进胸口;偶尔,他尝到她说的幸福。 可是那日,她的伤口、他的心痛再加上她的冲动,他们揭开「自然」的真相,粉碎他的想象,原来连「自然」都是他必须放手的对象,这个认知简直叫他气疯了。他怒斥她,说她的行动简直无聊,他恐吓她,不准再打扰他的生活。 问题是,他对她再坏,都骗不了自己,他对自己的压抑到达顶点,一直以来,他可以藉「自然」的来信安抚自己的不平心,然事实掀开,失去安抚源,他的压抑变成不可能任务。 他没办法控制自己在半夜跑进她房里,偷看她沉睡面容;他没办法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不追着她的背影走;天天天天,他更加没办法忍受她对湛平的体贴与温柔。 在这种情况下,喻菁出现了,急病乱投医,她需要一个丈夫保有事业,而他需要一个女人转移心绪,他们一拍即合。 他们试着亲密、试着接吻,却总在笑闹中结束。明明登对的两个人,偏偏搭不上感情顺风车,即使订了婚,他们仍然跨不过门槛。 要不是羽沛离开,要不是羽晴出现,和湛平的爱情进入圆满,也许他会花一辈子时间把戏作足,结婚、生子,在假装的幸福里过日子。 他找她,用尽所有的能力。 八个月,他的心灼了洞:八个月,他分不清楚酸甜苦辣;八个月,他的愤怒节节高升,无名火气烧乱了自己一手控制的世界。 然后一通电话,电话里的女人居然告诉他,羽沛要死了。 不准!他没点头,她怎么可以死,他才不要见她最后一面,他要见她很多很多面,直到相看俩相厌。 起来。他在她耳边一句一句恐吓,但是,失效了,他的恐吓再对她产生不来效用。 「妳要高傲到什么时候?」叹息,他问。 她真的很骄傲,说不见他就不再见他一面;说退出他的生活,便彻底退开,毫不留恋。她骄傲得欺瞒怀孕事实,骄傲得决定孩子只能有母亲、不能有父亲,面对这么骄傲的她,他该怎么办? 「醒来,我们有太多的事必须谈清楚。」 他动之以情,但她惩罚他似的,始终不肯睁开眼睛。 为什么?她已度过最危险的七十二小时,医生说她早该醒了,为什么不醒,她是生气或伤心? 「妳醒来,我承诺,这回主动面对爱情,我会把真实的想法对妳说清楚。」他软声哀求。 她不醒,是不肯相信他的承诺?他是一诺千金的男人啊! 「羽沛,醒来,妳一醒,我马上带羽晴来见妳。」 微微的,她的睫毛轻颤,是听见他的声音了吗?湛鑫狂喜。 太好了,她终于听见了。原来,现在能叫醒她的不是自己,是羽晴、水水或者小雨滴。懂了,他改变方针,起身,他将她抱进怀里,让她靠着自己沉睡。 「水水前天喝下十牛奶,喝没多久竟然吐奶,护士说她肠胃不好,如果有母奶喝,情况可能会改善,可是妳不醒来,谁都帮不了水水。」 他故意吓她,母奶问题他花钱解决了,现在一餐,水水已经能喝近四奶水。 她被吓到了吗?有!他看见她的睫毛搧啊搧,再一次,他抓住她的弱点。 「小雨滴和他老爸一样,是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动不动就哭闹,气得育婴室里的护士小姐很想打他。灵涓说,要是能把妳录的录音带送进去给他听听就好了,问题是,护士小姐很难沟通。她说,想听妈妈的声音,不会叫他妈妈自己来给他唱催眠曲? 我很担心,这个动不动就爱呛声的小家伙,会不会哭得太用力,变成疝气?疝气很麻烦的,在他大到能动手术之前都不能跑跳,不能大哭大笑……」 很好,她又有动静。 糟糕,他又想对她发脾气了,他生气自己对羽沛没有影响力,生气她把他的心抛得远远。 「如果妳愿意,张开眼睛,我去想办法把水水和小雨滴抱进来,到时,要喂母奶要唱催眠曲全由妳。」恐吓完毕,他哄上她的心。 她在努力,他看见了,不出声,他在心底为她喊加油。 一分钟、两分钟,他盯住她紧闭的眼皮,他在发抖,第一次,他认识恐惧。 多少分钟过去?他不确实知道,他只知道,她在努力,努力重回这个世界,重回有他的世界里。 到时,他不再当她的想象人物,他将亲自为她落实爱情,把她幻想中的宠溺双手奉上。 终于,她成功睁开眼睛,大大的笑容在他脸上凝住,她成功而他赢了。 「妳醒了!」带着骄傲的口音扬起。 在视线对焦后,羽沛看见他,直觉地,想闭上眼睛,但他比她的动作更快。 「如果妳敢再睡着,我保证、我发誓,我会把水水和小雨滴带到妳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别忘记,我身上流着我奶奶的血液。」搬出奶奶来恐吓人,湛鑫真佩服自己。 他说……他居然说得出这种话,孩子是她拚了命生下来的,他居然有权利说这种话,喘息,她想跳起来和他对决。 「很好,就是种生命力,我要妳活下来,否则妳想要的任何东西,我都不给妳,我保证会让妳很难过、很难过,妳知道我的手段的,妳知道我有多霸道,我这种人别的好处没有,就是擅长当坏蛋……」 他语无伦次了,紧紧抱住她,她……他的羽沛回来了,欢迎光临,欢迎光临他的生命。 终于呵,终于他能大大方方宣称她是「他的羽沛」。 没力气推开他,没力气和他对峙,她的身子被他揽在怀间,但教她震惊的是脸庞湿湿的泪水,她……没有哭啊……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似乎睡过一场觉,所有的生命缺口都补起来了。 姊姊回到她身边,孩子的哭声热闹了她的知觉,殊云、灵涓、初蕊全在,一下她对亲人的梦想被满足。 羽晴忆及当年事,教人不胜欷歔。她知道关家奶奶强势,却没想过她居然这样操纵别人的生命。 当年,湛平和羽晴搭的计程车顺道载了一个大陆女人,没想到意外发生,累及对方的性命。 在奶奶派出的人安排下,不认识羽晴的湛鑫,将大陆女子连同受重伤昏迷的湛平带回台湾,就这样,所有人都相信羽晴死了。更狠的是,关奶奶宁愿眼睁睁看着湛平在痛苦中沉沦,也不愿意将事实说出来。 若不是湛鑫找来羽沛,也许他们早已失去湛平,这点让湛鑫无法谅解。 于是湛鑫带着湛平搬出关家,并在去年底为羽晴和湛平举办婚礼,请帖送到关奶奶手中,她不愿意妥协,选择不参加婚礼。 两兄弟没勉强她,但他们邀了母亲、吴叔叔和两个异父妹妹,一家人快乐团圆。 谈及过往,羽晴苦笑。从医院里醒来时,她不记得自己是谁,身体痊愈了,记忆却没回笼,幸而她碰到一个好心的华侨,他为她付了医药费,收留她、照顾她,一直到记忆恢复,还资助她回国寻找亲人。 当她踏上台湾这块土地,在报纸上看到羽沛和湛平的报导。直觉地,她躲起来,不愿意破坏妹妹和湛平的感情,却又忍不住在每次的签书会里偷看她最亲密的两个人。那段痛苦折腾,尽管事过境迁,仍然磨人。 羽沛出院了,回到殊云的家,她不愿意和湛鑫有任何牵扯。 虽然,她早已听说湛鑫和喻菁的订婚取消,但她不认为自己该填入那个空缺。 她很清楚,湛鑫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他愿意为兄弟硬着头皮接手公司,一定也会愿意为孩子接纳一个妻子。 她连爱情都不想强求了,何况是婚姻,一辈子的事吶,她不希望他为责任而责任。 她还是躲着他,在他出现探望小孩的时候。 羽沛看看手表,湛鑫该回家了,他是个大忙人,没道理在殊云家磨蹭太多时间。 水水应该累了,每次想睡觉,都要赖上半天,非要妈妈哼唱催眠曲才肯乖乖入睡,灵涓常笑话她生了两个磨娘精。 没错,本来就没有多丰腴的身材,在两个小孩的轮番折腾下,羽沛体重直下。 初蕊说,每次看羽沛走路,都像看见一具骷髅在屋内飘来飘去,为了不让她吓到孩子,初蕊自愿晚上陪水水和小雨滴睡,久而久之,初蕊眼眶下多了两抹黑青。殊云戏说,那是慈母的印记,灵涓则说那是最伟大的标记。 不管怎样,水水和小雨滴的确给四个女人带来新希望。 抱着几份资料,那是最新的花艺市场报表,她们计画开一间花店和手工娃娃店,不晓得会不会成功,她们需要更多的市场走向调查。而四个女人当中只有她学商,所以商业市调方面,只能靠她了。 拿出钥匙,她没按铃,怕万一小宝贝睡着,铃声会扰醒他们。 转两圈,钥匙未发挥效用,门先打开,巨大阴影当头罩下,羽沛抬眼,看见湛鑫。 心湖泛起涟漪,那么久了……她还是没办法把他的出现视为理所当然。 不管做再多努力都没有用吗? 她已经对自己心理喊话了呀。她说要像以前在关家一样,把他当成追逐不到的梦想;她说只要时间够久,爱情褪色,她能顺理成章将他当成朋友;她说她的爱情已经穷途末路,失去光明,从此羽化升华,不爱他,好容易。 吞下酸楚,她再次勉励自己,可以的,只要再努力一点,就能把他推离自己的心,就能界定起,他只是水水和小雨滴的爸爸,和她没有太多牵连与关系。 「口渴吗?」他反客为主,接手她手上的资料。 「不会。」 「很好。」 说完,他转身走到餐桌边,提来保温锅,倒出一碗鸡汤,放在嘴边尝一下。「妳晚回来,汤没那么热了。」 「我已经坐完月子,不再需要这些东西。」她别开身,进和室找小孩。 「这是羽晴花一整个上午熬的,如果不合胃口,妳可以亲自告诉她。」说着,他把手机递到她眼前。 很好,他绑架了她姊姊,让她无力拒绝。端起碗,她将汤喝进肚子里,放下碗,她在他眼底看见得意,他又赢过一次。 「水水和小雨滴呢?」 走进客厅,羽沛打开灵涓的电脑,将到手的资料输进电脑里面,里面有许多项评估,是她最近建的档。 「殊云她们带孩子到楼上。」 「楼上?」楼上是林太太家,和她们一向没有太多的交情啊。 「我把楼上买下来,装潢一个游戏间,她们带小孩子上去玩。」他说话,眼里有着当父亲的骄傲。 他在说笑,才两个月大的孩子,连翻身都还不会,能「玩」什么?摇头,她没回应他的笑话。 「水水会叫爸爸,她刚才冲着我喊爸爸,我就晓得这个孩子不简单。」 羽沛望他一眼,她想他疯了,两个月的孩子会叫爸爸?那么六个月就会看书,十个月会算微积分啰。正起身,她决定反驳他的话。「你不是我dna的采集对象。」 「妳在说什么?可以加以解释吗?」浓眉扬起,他高兴,两人终于对上话。 「我说过,如果我怀孕,你绝对不是孩子dna的采样对象。」 听懂了,她在犯小心眼,计较他们吵架时说过的难听话。「妳一定不知道我是行动派的男人。」 「我听不懂你的话。」 望住他,这个男人变了一个样儿,他的冷漠离开──在有她的空间内。他的严肃被温柔取代,要不是他的眼神五官太像关湛鑫,她会怀疑,眼前的他不过是关湛鑫的另一个同胞兄弟。 「孩子一落地,我已经验过基因。小水滴有我的鼻子、我的眼睛和我浓到不行的眉毛,尤其是他那双强而有力的长腿,分明取自我的优良基因。至于水水,她黑得像墨汁的眼球像我,妳的眼珠子是偏褐色的,所以我敢保证,那绝对不是取自妳的染色体,还有,她有一双艺术家的手,将来她要继承我的衣钵,练习拉小提琴……」 继承衣钵?小提琴?她怀疑看他。 「妳不相信我会拉小提琴?告诉妳,从小我和湛平都遗传了母亲的艺术天分,湛平喜欢画图,我喜欢拉小提琴,在小学时期,我还拿过许多奖项,若不是父亲去世,我相信现在的自己会是乐团首席。 记不记得我告诉过妳,我吓阻司机那一次?那次经验教会我,我要拒绝祖母的箝制只有一个办法,我要让自己变得很强,强到取代她在家中的地位,到时,主权将落在我的手上。从那时候起,我放弃小提琴,我把所有的时间拿来学经济,妳能想象国小学生读商业杂志吗?我在小六那年就会算汇差。」 他失去很多东西,兴趣、本能、性格,甚至于他的爱情,他追逐最不想追逐的权力,只为了保有生命主控权,很扯吧,他的人生。 有几分动容,她几乎要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没关系,不管怎么走,他的人生都值得赞赏。 「我没有比妳幸运,虽然失去父母,但妳有个非常好的姊姊,担任妳生命中的领航员。这些日子相处,我必须承认,以前对羽晴,我存了太多偏见,我不公平地把湛平的伤残推到她身上。 我看不起爱情,却没想过爱情是维系人生的重要支干,它提供了幸福美满,提供人类快乐的原动力。没有爱情,也许生命不至于断层,但却少了好风景。 羽晴和妳很像,妳们身上有相同的特质,妳们独立自主,妳们有一身不屈服的傲骨,打折了骨头,妳们也不会因此弯腰。羽沛,我真的很佩服妳们,也羡慕妳们,在充满爱的环境中成长,比起羽晴,我是个不合格的哥哥,我汲汲营营于名利,忘记湛平需要我的扶持,一天天,我们越走越远,直到有一天,我连他的爱情都视而不见。」 羽沛没回话,但她同意他,自己的确在姊姊的专心爱护下成长。但,谁都不能否认他是个好哥哥,该为弟弟做的,他一项也没缺。 「我对湛平有严重的罪恶感,要不是我太疏忽,奶奶根本没有机会下手。我把妳送到他身边,以为这样便能抵掉自己的罪过,哪里晓得,妳的骄傲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我不想受妳吸引、不想欣赏妳的一言一行,很难……真的难到不行。 不得不,我逼自己在有妳的场合中别开眼睛,不得不,我压抑喜欢妳的心情。 我鄙视爱情,却在有妳的日子里,深陷爱情。我痛恨虚无的感情,却在妳沉睡的容颜里,温习着心底微微渗出的甜蜜。」 他看着她的惊讶表情,笑说:「别那么怀疑,我的确在妳沉睡的夜里潜进妳的卧房,偷看妳熟睡的模样。妳爱穿白色的长袍睡衣,那是我为妳准备的睡衣中最朴素的一件,有次,我故意买半打性感睡衣,并收走妳其他的绵质睡袍,那天,妳在性感睡衣外面,围了一条浴巾入睡。」 说着,他大声笑开,她却尴尬的不晓得该怎么出言指责他的偷窥。 「妳习惯在睡前写日记,日记簿里用写信的格式,大部分的信都是写给羽晴,还有一些,妳写给父亲和母亲。最有趣的一封,是妳写给我的奶奶信,妳明明对她很火大,但满篇文字中,却寻不到一个脏字。」 不公平,明明是小偷,他却把话说得那么优雅,彷佛偷看别人的日记,天经地义。 「我早该想到的,那个『自然』就是妳,妳们的文风一模一样。只是下意识地,我不准自己将妳们相交迭,只有这样,我才能理直气壮继续沉溺在『自然』提供的世界里,允许自己幻想,允许自己为自己快乐一点点,我告诉自己,我爱『自然』但不爱辛羽沛,这样我才能在对妳视而不见的空间里生存。」 他……她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相信,他有很强的说服力,他的言词句句叫人感动,只是,她怎知那是真心,或是为了想背负责任的假意? 「羽沛,我知道妳的心事,妳害怕我是为了负责任才对妳求婚。妳拒绝我的出现,深怕自己被我说服,进入一个我并不真正想要的婚姻;妳担心我对妳,像我对湛平,把喜欲放一边,只求他开心。 不,妳错了,我爱妳,很早很早以前就认清,只不过,妳的观察是对的,我的确把责任看得比什么都重,可是这一回,我做的事都是为自己的爱欲。 也许妳要问,如果羽晴没回来,我会不会坚持妳必须和湛平在一起?这点,很抱歉,我没办法回答,我只晓得那场订婚宴是我压抑的底限,隔天,我就和喻菁协议取消婚约,她觉得我很荒谬,我也觉得自己的行为简直不可思议。」 低眉,她认真审视他的眼睛。 「你知道吗?」终于,羽沛开口。 「什么?」 「人类的右脑掌管左手,属于记忆区,左脑掌管右手,属于逻辑区。当你在回忆过去时,你的眼睛会转向左上方,当你在思考、编造剧情时,眼睛会看向右上方。」 「然后?」 「你的眼睛看向右上方。」 「妳认为我在说谎?」 「我不认为你有真心意。」 「妳真是个固执的女人。」 「和我姊姊一样?」 他重重叹气,有挫败,也有无可奈何。「总有一天,我会让妳相信,我爱妳,出自记忆区。」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四个女人的「spring」开张了,生意好到出奇,尤其圣诞节这天,她们从早上忙到晚上,没有早中晚餐,眼里只有钱钱钱和很多的钱。 下午,羽沛收到一份圣诞礼物,她没时间打开,直到十点,店打烊,她关上店门。 喘口气,累坏了,她揉揉肩膀,怀疑该不该打电话给灵涓和初蕊,她们出门布置会场,居然双双都没回店里,殊云让偶像巨星带出门,到现在音讯全无。不晓得平安夜里,警察肯不肯加班,替她寻找失踪的三个伙伴。 把店整理好,走进内室,看一眼沉睡的水水和小雨滴,真感谢他们的合作,要是他们哭闹不休,她怎有心思在这个晚上赚大钱? 计算今天的营业额时,她的视线接触到圣诞礼物,不用怀疑,那肯定是湛鑫送的东西。最近他给的礼物太多,多到她开始计画起长篇大论,好阻止他的行为。 抽开丝带,打开小小的盒子,里面是一片随身碟。 为什么给她这个? 犹豫三秒钟,她把随身碟片插进电脑,当里面「自然」的一百多封信出现时,泪翻涌而下。 他没把信删除,他居然一封一封存档下来了。羽沛打开第一封信,当她看见信下头的回信时,鼻酸。 一直以为,他不看她的信,一直以为这些信带给他的是干扰,没想到……看一眼存档日期,每封信的存档日期,都在她信寄出的隔天。意思很明白──他回「自然」的信,在每个收到信的深夜里。 抿唇,她一封一封读,读着他的真心,读着他的性情,也读着他不能出口的苦楚。 你好吗? 有没有爱上不能爱、不该爱的人的经验?我有,我爱上的男子不准我接近他,他在四周筑起一堵高墙,把我隔绝在他的生活之外。 怎么办?每天、每个夜里,我都这样问自己,我该怎么把我的爱情送到他心里,我该怎么样让他晓得,爱情已在我心中生根茁壮? 我模拟过很多状况,我对着镜子,假装他就站在我面前,我问他:「如果我的爱很多很多,可不可以……分给你一些些?」 很可悲,他总在镜子那边对我冷笑,笑说他不需要爱情,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我给不起。 明明晓得他怎会回答我,明明晓得我的爱情没有解答,我还是不断不断模拟答案,是不是有点蠢? 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没关系,人多少要做点蠢事,我的蠢,蠢的是心,是控制不了的情绪,也许有前世,也许有解不下的恩怨,造就我此生的无言。 认了,我认下负欠,认识我的爱情只是自言自语,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对他说──爱上你,真好。 自然: 今天的工作让人想跳脚,营业部出了纰漏,一笔几千万的生意从我眼前飞过去,花再多的精力都挽救不回来,我气得想把营业部经理换掉,但我在最后一刻忍住怒气,把他的立场想一遍,沟通又沟通,我撤掉换人的念头。 这是妳教给我的,别把结果看得太重,往往历程更为重要,希望我的决定没错。 回答妳的问题,是的,我也爱上一个不能爱的女孩。 她很骄傲,也很敏感,往往话未说完,她就了解你所要表达的意思,和她说话很有成就感,她能分享你的喜怒哀乐,会为你未说完的故事感到焦虑,有这种听众,任何人都会滔滔不绝。 于是,我告诉了她,我的童年故事,我说了母亲和父亲的陈年往事,那是我心中最不愿提及的部分,我却只对她一个人说。 我一天比一天更喜欢她,我在她背后欣赏她,在她熟睡的时候,偷偷站在床沿,想象她的梦中有我。我常站在窗边由上往下望,望着她和我的弟弟在树下说话聊天,望他们齐心协力为十几棵樱桃树灌溉。弟弟的心事只对地说,弟弟只在她看得见的时候做复健,他们有无数的话可说可聊。 我想,终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爱上彼此,他们将决定携手共度未来。到时,我能做什么事?我只能对他们出口祝福,只能站在她背后,偷偷地、偷偷地眷恋着她的背影。 我不后悔爱上她,我不怕嫉妒让我失去自己,因为我相信,爱弟弟的力量能支持自己一路假装下去。也许我会愤怒不平、我会焦躁忧惧,但我相信能说服自己,只要能待在看得见她的地方,我就心平…… 就这样,信一封封,她从头到尾细读,泪水漫过脸颊。他是真的爱她,他对她不是责任、不是义务,而是最最真实的喜欢。 抿住唇,压住哽咽,在她看见最后一封信下的字句时,她咬唇微笑。 那些字句是这样写的── 如果妳相信,那些信出自我掌管记忆的右脑,而不是擅长逻辑的左脑,请妳看看窗外,我在平安夜里等待,等待妳亲自为我送来情爱。 抬眸,她看见他了,他就站在外面,颀长的背影靠在落地窗边。 他站了多久?从礼物送到的三点钟到现在,至少七个小时,七个小时……那是多漫长的折磨与等待,他也许在窗外揣摩她的反应,也许在窗外,一遍遍质疑自己,猜测自己能不能赢回她的心…… 羽沛把信抱在胸口,够了,有这些,她哪里还需要怀疑,怀疑他对自己是责任或爱情? 起身,她走到冰柜边,取出三朵酒红色玫瑰。知不知道三朵玫瑰代表什么意义?代表我爱你。 她仔仔细细地裁去枝叶,圈上蝴蝶结,那是她的爱情,值得花心思妆点。 打开店门,羽沛迎向他身前,送出花,她笑说:「我喜欢你的右脑。」 接手花束,他回答:「我喜欢妳的爱情。」 平安夜、圣善夜,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四个女人成就四段爱情。他们的未来还需要双方付出努力,而这天,横过天际的santaus对她们笑瞇眼,他送她们的礼物是「祝福」。 【全书完】 编注:欲知陶殊云之精采情事,请翻阅棉花糖470《单身女子公寓系列》四之一「终结暗恋」。 欲知初蕊之精采情事,请翻阅棉花糖485《单身女子公寓系列》四之二「终结单恋」。 欲知楚灵涓之精采情事,请翻阅棉花糖495《单身女子公寓系列》四之三「终结悲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