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旌旗(下)》 第一章 数年来,钟凌秀的胸口、丹田之处一直堆着一团阴寒气息,令他情绪时时处在焦急状态,但这一天他睁开眼,却感到从未有的神清气爽。他试着运气,不止气血通畅,四肢百骸更是伸展自在,心情顿时大好。见四下无人,转首窗外,繁星点点,忽然有些坐不住,便走出了门。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身处在一个竹林里,月光皎洁逼人,微冷的风吹拂着四周青竹,不断发出宪奉声响。 他闭目好生享受了这清新自然的空气,操起地上一段枯枝,慢慢舞起招式。 已很久没有演练冰剑了,每一招每一式都教他兴奋得意…… 就在几年前,这套剑法还让他拥有闽南双雄的称谓,后来为了掩饰身分,他决心弃剑练掌,却因为时间紧迫,加上自我摸索练就摧心掌,使得身体严重受创,可今天,内息已不再受到寒气压抑,大有源源不绝之感,不由得开心起来。 「凌厉,漂亮,可惜少了一点点杀气。」李骐风的声音忽地响起。 钟凌秀连忙收起式子,淒凉一笑,「或许,还少了一点点根骨。」 「不,是少了一点点技巧。」李骐风的话果然引起钟凌秀的高度兴趣。 「好的剑法,需要好的根骨,也要好的师父……你差的不是根骨,而是一个懂得教你的师父。」 钟凌秀冷笑着:「你倒懂得冰剑?」 「我是不懂,但我却知道你的心性太过急切,而有些东西却急不来。」李骐风微微笑着,「若你愿意,我倒可以给你一些建议,不过我现在得回唐门处理点事,安心等我回来吧!」 李骐风翻身提气跃离,顷刻就没入黑暗之中,留下怔然伫立的钟凌秀。在和师兄踏入禁地后,他见到了冰火门的祖师爷——八道禅师。原以为习得绝世武功的机会来了,没想到他看完自己舞完剑式后,竟像是刑部大人这样宣判着——你根骨不错,可惜,只到这里了,我最多可以教你完整的冰剑招式,其他的……他冷淡的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从那一刻起,钟凌秀就一直被这句符咒捆绑,认为自己的武学造诣永远无法往前走:永远输给他——莫汉卿。 如今,李骐风却告诉他,「只是少了一点点技巧」,这如何不令他兴奋非常! 可转念想到这个医王是唐门门主结拜兄弟,而自己伤了唐月笙在先,那么,他……真会提点自己吗? 一直执着於自己佈下的局面,眼前有了另一条出路,钟凌秀突地觉得心思烦乱,连忙再摆起招式,企图令自己的心绪安稳下来。 莫汉卿感到自己的心口怦怦直跳;那柔软的身段,飘忽的剑招,轻灵的步伐,像春天的花雨,差丽的令人惊艳。 突地,身形顿止,他以足勾起一段枯竹,踢向自己。 莫汉卿顺手一接,朝他望去——这段日子,钟凌秀阴郁非常,尤其是双颊的伤痕,每次见了都令他惊骇,可是现在,那两条痕迹变得轻浅,躺在他那绝色容颜上,反显出一股异样的魅力,只觉一时间竟有些难以呼吸。 钟凌秀朝他浅浅一笑,轻晃手上的枯枝,示意要与他对打,莫汉卿忙压抑心口的激动,跃到他身畔,出了招式。 多久没有这样好好互打一场了! 冰火两套招式本就相互牵制,一旦旗鼓相当,打起来就更加过瘾,便见他们一招扣一招,一式连一式,默契非常。 演过一回,莫汉卿感到他的招式变得凌厉起来,自己不得不也使出劲道,谁料,他的招式却越下越无情,招招致命,式式凶狠—— 「钟凌……」莫汉卿心一惊,忍不住想收式,但是钟凌秀似乎一点儿也不想放过他。 眼见他手中的枯枝渐渐化为一个光圈,团团包围住自己,接着身形一欺,朝着双眸直戳过来,莫汉卿忙收式出掌,枯枝应声碎裂,但掌气却仍直冲向钟凌秀面门! 「啊!」莫汉卿见他竟然不闪不避,不由得身心俱骇,想收掌已迟,只能将重心奋力一斜,朝他肩头扫过,却仍将他打飞开来。 「钟凌!」莫汉卿满心恐惧的跃到他身畔,抱住他,急喊着:「你、你这是做什么!」 钟凌秀淡淡瞧了他一眼,黯下神情,不作声,但月光下,他原就苍白的面容惨青至极,呼吸更时续时断,一声乾呕,整个牙龈佈满血液。 「三、三师父!医王!医王!」莫汉卿吓得大吼起来,但转脸望去,却只见唐月笙顶着阴郁的眸光缓缓走来。 「他怎么了?」唐月笙面无表情,冷冷瞥了钟凌秀一眼。 「我、我刚出手太重了……月笙,你快去请你三师父看看他!」 「我为什么要去?」唐月笙咬着牙,冶哼一声,「他招招要你的命,怎么你还执迷不悟!」 「我们刚刚……只是在、在……比划……」 「莫汉卿,你当我是村夫莽汉吗?瞧不清这一招一式?」 关切着钟凌秀的伤势,莫汉卿已无法再多做解释,只能拚命软求,「月笙,拜託你……快去请你三师父……万一伤了钟凌心脉……我……」 「你怎么?想杀我消气,还是跟他一起去死?」唐月笙双拳一握,狠狠瞪视着他们,「我不可能去叫三师父救他的!你不用作梦了!」 说着,转身没入黑夜竹林中。 工钟凌秀躺在床上,见莫汉卿神情焦急,不断向外张望,忍不住道:「师兄……你不用等了,他不可能去找李骐风的!」 莫汉卿不作声,钟凌秀双目望着屋顶道:「反正这是我自找的……你不用自责……」 「为什么……」莫汉卿口气却沉重了下来。 「嗯?」 「你明知道我在意你……为什么要故意伤在我手上?」莫汉卿顿了顿,乾哑的吼道:「你总要这么折磨我才甘心吗?」 这话像箭一样,刺入钟凌秀心门。 「你就这样恨我?这样希望我痛苦?」莫汉卿回身凝视着他,神情激动。 钟凌秀一直知道,不管是伤了他抑或伤了自己,都会令他难受非常,然而他却无法明白,为什么心灵深处会相信,看到他失措,必能出口怨气,即使事实往往令他更颓丧。 「能知道你活得好好的,我已经没有遗憾,你尔后千万……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老是以身犯险……我去外面等医王……」 莫汉卿的话令他无由焦躁起来,总觉得他突然对自己失去了耐性似的,便撑起身子,不以为然的低吼:「你以为那个唐月笙真的会叫他来吗?」 莫汉卿想也不想的回答:「会。」。 「哼,他恨不得我气血逆流而死,怎么会叫他家医王来救我!」 莫汉卿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走出了门——不知为什么,他就是相信唐月笙会去叫李骐风,即使他话落得阴狠,可是……他从不曾拒绝自己的请求——从不会! 这股信任,清晰得令他自己都惊讶。 李骥风静心把了钟凌秀脉息后,递给他一碗汤药:「这是第十二帖,里头我多加几味安神稳脉的草药,暍完,体内什么伤都好了,但要记得,一个月内千万不要再动气比划,若不是莫少侠留住七成劲道,你这肩骨就废了!」 想到自己是因莫汉卿手下留情方得以苟延残喘,钟凌秀难掩焦虑,不过,他很快压抑了这些情绪,语意冷静:「如果……你想救唐门少主……就去看看我师兄吧。」 「什么?」 「冰火相依终有灭,无灭无生何需疑?」 李骐风总觉得他话中有话,正想追问,却见钟凌秀缓缓闭上了眼,敢情是不想坦言详述,便转口道:「钟少侠,自己的身体,自己不在意,别人不会在意,知道吗!」 收拾着桌上药钵,要走出门,突听钟凌秀低声:「若不是为了报仇,谁愿受这等苦!」 李骐风绷起脸:「报仇也不一定要选在这时间比划,凭你这样急躁的心智,想要扳倒闽海之王郑一官,这世别想了!」 钟凌秀没想到一向语意悲悯的医王会蓦然变了脸,不禁激动起来,「这是我的事,不劳医王操心!」 李骐风眉一皱,还想说什么,钟凌秀已道:「我钟凌秀这辈子是欠了你,但恐怕也还不了,若医王现在想为唐门少主报一掌之仇,我就在这儿了,否则,我这条贱命,请不用再多费心神!」 李骥风颧骨整个紧绷了起来,起伏的胸膛,让人明白他动了气,只是,他很快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情绪,「我李骥风的手,不杀人,等你伤好了想走就走吧,反正我也算对莫少侠有交代,一切好自为之。」 这语气,让钟凌秀莫名烦闷,很想再说什么,却见他已拂袖出门而去。 李骐风一踏出门,就急急的喘息着——已很久不曾为人这么焦心愤慨了! 自十七岁行医以来,慕名而来者,无不卑躬屈膝,苦苦哀求能施予援手,没想到这次却碰到如此不知好歹的傢伙,竟然三番五次兀自糟蹋身体! 若不是他的遭遇,他的苦,他的痛,在这几日,清清楚楚的印在心版怎么也抹不去,早巳撒手不管! 「三师父……我师弟怎么样了?」莫汉卿的声音急切响起。 李骐风回过神,语气难掩不满:「你怎么选在这时候和他比划?实在太胡来了!」 见莫汉卿满脸歉疚,拙於解释,李麒风终是消了气:「罢了,幸好你收了势,我刚刚特别加了几味安稳脉息的药,明天再看看情况。」 「谢谢三师父……」 突地,李骐风想起钟凌秀那没头没尾的提醒,透过隐隐月色,他注意到莫汉卿的脸及脖子竟然红似火。 「莫少侠……你喝酒吗?」 「没有!」这时候怎么会喝得下呢。 「为什么你的脸红成这样?」 「嗯……我有感觉心跳得满快……」 李骐风当即朝他右腕一探,顿时惊疑: 「你的血气汹涌非常,难道你没有感觉? 「我想是因为我担心师弟……或者是刚刚和他比划……」 「胡扯!快跟我进来!」 一被拉进屋里,李骐风就命他脱下上衣,盘腿坐到钟凌秀对边的木床上,接着自己坐到他身后,将掌心附於他后肩—— 但觉莫汉卿体内有股相当刚猛的劲气,宛如疯狂的野马,奔窜在奇经八脉里,即便李骥风如何运气控制却依旧难以驾驭,「莫少侠,抱元守一,让它流入你的丹田。 透过李骐风的导引,莫汉卿这时很清楚的感到那跃动在皮肤下的幽暗劲力,连依意将热潮推入腹间。 怎料这股气劲来得异常凶猛,一人丹田就迅速回流,直冲向十四经脉,竟然完全无法将之收纳,莫汉卿撑不了多久就觉得头昏眼花,无由发出痛苦呻吟。 「糟了!」李骐风再度催动掌力,却明显察觉自己已压不住那股内息,眼见莫汉卿的脉络要被这气劲毁坏,一个身影突地冲到他身前盘膝对坐,右掌一伸,抵住了他腹间。 莫汉卿但觉一道异常阴冷的气劲灌了进来,瞬间化去体内滚动的热潮,同时也令他神智为之清醒。 待他缓缓睁开眼,眼前是张苍白而熟悉的容颜,冷漠非常却也清俊非常,正是近日来,对他冷漠到近乎绝情的钟凌秀。 这一援手令莫汉卿心头顿时激动难抑,忍不住怔怔地望着他,任由气血在经络里乱成一团。 钟凌秀剑眉一皱,忙道:「师哥,我帮你稳住,你专心将内力缓慢流引到任督二脉,让它冲开你的尾翳穴及长强穴,再让它由着十四经经穴运行一遍。」 李骥风像想起什么,忙道:「莫少侠,快照他的话做!」 「是。」李骐风的话令莫汉卿收敛心神,但为免再度心猿意马,连忙闭上眼,依意而行。 「收势……」李骐风一出口,三人齐心将气劲收敛,各自回归丹田。 「莫少侠,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像有什么东西塞满了胸口……」莫汉卿缓缓睁开眼,深吸口气,表面平静,心头的惊愕却如波涛巨浪。 从记忆恢复以来,他就感受到体内有股莫名难控的劲气,可是经过一夜折腾,这股劲气已具化成形,不止安安稳稳的饱满四肢百体,还有种蓄势待发之势,让他兴奋得连话都说不流畅。 李骐风搭上他的手腕,感受着脉动,也忍不住透出异样喜悦。 「莫少侠,你好生休息一夜,我得回唐门一趟把这消息告诉月笙!」 「你的意思是,我身上这股劲力是九转乾阳?」我不知道是不是,但是你体内的气劲纯阳又刚猛,要逼出他体内的阴邪之气不是问题!」瞧着莫汉卿一脸茫然,李骥风不由得道:「难道到现在还不知么会存於体内?」 汉卿诚实的点点头。他鲜明的记得,八道禅师只是很认真的指导他刀法,其它也不曾说过,难道和禅师相处的过程,还有部份没有忆起吗?也罢,这事咱们再慢慢商榷。」 「三师父,月……少主回去……还好吗?」想到唐月笙一直避免以这样的面貌进家门,今夜却为了救助钟凌秀而打破决定,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李骐风无奈一笑:「他很好,本来他要同我一并回来这里,可是门主和夫人实在吓坏了,硬是将他留着拷问!」 「那……他明天会回来吗?」 「恐怕也要几天吧,再怎么说你现在的内力恐怕也无法安然驾驭,就让他留在唐门里休息一阵子!」 李骥风不等莫汉卿再多说,转脸望向钟凌秀——对於屯积在莫汉卿体内的纯阳气劲突然能导出丹田再顺运王十四经脉,总觉得他其实早有所料,本想问清楚,但见他现在面容泛青,双唇更是透着紫气,知道他刚刚为免莫汉卿被刚猛的内息反噬,催动了体内大量阴劲协助,目前应该还残留体内,一时半刻恐怕也褪不了,加上今夜他才刚受了内伤,这一发功对他的身体必有所碍,便暖下了表情,自怀里掏出一个瓷瓶给他:「这是和心丹,如果你觉得气行不顺或血气受阻就吞一颗,可以减缓一些痛苦,明日我再开个方子好好帮你调养。」 李骥风这一提,让莫汉卿倍感心惊,因为自己竟完全忘了探视钟凌秀,眼见他淡淡瞥了药瓶一眼,没有接受的意思,忙躬身接过,诚挚道:「谢谢三师父!」 钟凌秀这倔强的推拒李骐风当然看在眼底,若不是念在他出手相助,真想好好再训他一顿,如今只得暗叹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钟凌,快把这药吃下去。」莫汉卿将水杯及和心丹送到他面前。 钟凌秀原本不想吃,但是留滞在身体内的邪气实在太盛,让他难受至极,便闷不吭声的吞下。 「谢谢你,钟凌,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大概就走火入魔了!」 钟凌秀没有回应,甚王连眼神也不与他对视,让莫汉卿有些尴尬,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了。」 这口吻令钟凌秀周身顿感孤寂,忍不住冲口:「你、你要去哪儿?」 「我在对面的绿竹居,你有什么需要叫我一声。」 「唐……他们又不在那里,你何不在这里休息?」 「我现在体内的劲力还很混乱,得要好好的运行一番……」 「在这里有妨碍吗?」钟凌秀登时脱口而出。 莫汉卿匆匆瞥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对不起。」 为什么和我说对不起?钟凌秀没有开口,但一对剑眉深皱已表露无遗。 莫汉卿抬眼直视他,见钟凌秀一副坚持听理由的模样,不由得定下神,平静道:「我怕你会不自在。」 一时半刻还没想到他指什么,待见到他赤裸的胸膛起伏不定,钟凌秀一颗心顿时乱了拍。然而更令他惊恐的是,自己一点儿也没觉得不自在,反而有股莫名的情绪浮升七门。 眼见钟凌秀苍白的脸泛了红,莫汉卿当他是难堪:心头一抹苦涩便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好好休息吧!」 「嗯。」钟凌秀含糊的应了声,垂下眼,在听着莫汉卿的脚步声缓缓走远后,双肩无可克制的颤动起来。 有些东西在心里成形了,不……应该说,一直以来他都故意选择忽略这个感受……明明这么清楚啊……为什么现在才瞭解呢? 钟凌秀神思恍惚的下床,缓缓走到门边,倚门望着绿竹居:心头的恐慌不断扩大,直到他再也克制不住,蹲下身,抱着头,压抑痛哭。 这一等,等了七天,唐月笙都不曾回到竹林地,莫汉卿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李骐风既然确定自己能帮他祛除体内寒毒,怎么又如此不积极? 「那……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莫汉卿实在有些忍不住。 「恐怕也要几天吧,月笙身上的寒毒旷日弥久,身子骨糟透了,所以得好好调养一下,否则以你这般刚猛的劲气,恐怕也受不住!」 「这样啊,可是他的状况很反覆,常常夜咳难止,我担心……」 李骐风安慰的笑了笑:「莫少侠,你这么关心月笙,我替他向你致谢了,你放心,唐夫人是天下知名的巧厨娘,虽然无法帮他祛除体内寒毒,但那食补药补可是天下一绝,我想让她先帮月笙的身体调理好一些,还望你稍安勿躁!」 李骐风正想说什么,远远一个喊声,令两人忙不迭寻声而望。便见一个穿着纯白锦缎,银丝滚边,面目清俊的男子徐徐走来;那轻盈的步履,顾盼间清华生辉的模样让莫汉卿心口狠狠一窒,这不正是东蕃岛上,为自己无悔救助的容颜吗? 近月来,与他日日相处,已习惯了他那病人膏盲的模样,现下乍见他竟变得精神奕奕,即便比起常人仍然太过削瘦,但已令人难以忽视。 李骐风开怀一笑:「你怎么来了,夫人放得下心吗?」 「不放心也得放心,」唐月笙逗趣的眨眨眼,「我跟娘说,若再把我关着,我就要偷溜回闽南当海盗了!」 李骐风无奈一笑,「夫人也是为你好,你瞧,这几天不是把你照料得面目红光,还长了不少肉!」 唐月笙自顾自抹抹双颊,对於自己的模样改变,亦是难掩开怀,嘴里却仍然埋怨着:「还说呢,我一天没暍个三大盅补汤,连房门也不让我出,真的快把我憋疯了!」 「你确实是该好好补补,刚刚莫少侠还想去看你呢!」 唐月笙感到莫汉卿正瞧着自己,便故意冷着脸道:「怎么,找我有事?」 「没事,」莫汉卿愉悦之情溢于言表,「只是想看你过得好不好……」 唐月笙冷冷道:「有我三师父和娘亲在,死不了!」 莫汉卿没想到会碰得一鼻子灰,顿时苦涩一笑,认份道:「也对,有雪山医王在,实在不需要我多虑……」 他这委婉的模样令唐月笙忍不住后悔排拒,偏偏碍於李骐风在场,无法表露什么情绪,只得匆匆睨他一眼,朝李骐风道:「三师父,我急着来是想要跟你说件很重要的事!」 「哦?」 唐月笙定定神道:「三师父,你记不记得几日前,我请你特别记住冰剑招式?」 冰剑乃冰火门的武功,外人终不便大方应承学习,因此李骐风微笑点了点头,特加解释一番:「我记住了,不过也只记住形式。」 「这样就够了!」唐月笙自顾自从地上挑起两条枯枝,一条给李骥风,一条送到莫汉卿眼前道:「三师父,你和他以冰火两式切磋一回吧!」 莫汉卿一脸茫然,正想提问,李骥风已道:「好,来,莫少侠,和我过下招」 「不用可是了,你尽力出招就好,我有作用。」唐月笙目不视他,淡淡说着。 莫汉卿摸不透唐月笙的心思,想着,李骐风武学造诣高於自己,怎么样也不致伤到他,便安下心神摆开架式。 刚开始,莫汉卿多少有些顾忌,想着医王毕竟不是同门,使起冰剑大概像唐月笙只是形似,因此十分力道留了七分。 「莫少侠,你不尽力出招,是否瞧不起我啊?」 莫汉卿为难苦笑着:「三师父……」 「你都随月笙叫我三师父了,那师父叫你尽力,你还客气什么!」 明知李骐风并无他意,但听在唐月笙耳里却忍不住心一跳,莫汉卿似乎也有同感,当即匆匆瞥了他一眼,耳根一红,道:「是!」 莫汉卿渐渐加重劲道,李骐风的内息亦源源不绝自树枝透出,一回比划下来,已压得莫汉卿有些喘不过气,幸而他体内现在已余出强大的内力,因此,一感到招式突围不出时,丹田就涌上一阵血气,助他一臂之力,迫得李骐风不得不更提气抗衡。 「不可能……照这样比划下去火刀根本一无是处!」李骐风突地冲口而出。 「呃!」莫汉卿不敢停手,只想着这雪山医王也太小看人了! 李骐风注意到他的错愕,便笑了笑,道:「咱们一起收势吧!」 「啊~是!」 两人寻了一个空档,颇具默契的互点了头,一并将手上的枯枝震断,兀自朝后跃了开来。 「三师父,你也注意到了吧!」唐月笙一脸兴奋的奔到李骐风身畔说着。 「嗯。」李骐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莫汉卿却对他们的对话心生排斥,忍不住道:「三师父,我想是我资质鲁钝……」 「正好相反,你资质甚好!」李骐风略微思索一会儿,即道:「火刀九式在冰火门人演练下平平无奇,但同样招式你施展开来却又凶霸无匹,只是……」 唐月笙道:「三师父,我在想,火刀的九式根本是虚招!」 「嗯……以火刀口诀来看,确实更像内功心法……虽然它是以五行方位来表示,但换个方式……」 李骐风边自语边运气游走脉息。 「火刀本来就一无是处……」钟凌秀虚弱的声音在一旁响了起来。 三人同时望向他,却见钟凌秀仰天悽凉长笑。 「钟凌,你在说什么啊!」莫汉卿难得对他生了气。 然而李骐风却在此时双掌互击,兴奋道:「好个八道禅师,原来他是以这样的方式传授九转乾阳!」 钟凌秀淡淡道:「没错,表面看来,禅师将冰火两式设计成招招互补的刀剑式,可事实上是以剑制刀,以刀提气,也就是使刀之人在练习时,为了抵禦冰剑的威力,势所必然的需要导出脉气,从而练就一身内力,而这也是九转乾阳的不传心法。」 「所以冰剑是十二式,因为它刚好符合了十二经脉的走向……」李骐风的语气防佛是发问,但却更像是自我确定。 钟凌秀苦楚的望了莫汉卿一眼,旋即匆匆瞥开,用着毫无情感的语调道:「是的,换句话说……冰火两式根本只是给庄稼汉修身养性的招式,尽管冰火门人都自以为聪明的选择了威力强大的冰剑来修练,却不知自己辛苦所学根本只是为了让练就火刀者登峰造极!」 众人意识都还沉浸在八道禅师这手绝妙的心法传授方式,钟凌秀却悄悄将目光扫向了那已稍显丰腴的唐门少主,心头难抑惊骇;与他同船一年多,感受到他足智多谋,却不知道聪颖至此——火刀与冰剑的关系,他可是花了数年才想通,而他却在这几日间就明白! 再转望莫汉卿,心里更是无限淒凉。 八道神侩传好汉,汉卿钟凌出闽南,他可以忍受与他并驾齐驱,却不能被踩在脚底下;偏偏,一开始就选错了路,加上又不及他的好际遇,能得创派祖师亲自指导,而今,一身血债,回首竟只有一套看似凌厉,却终有边际的剑招,这叫他如何平静? 他不甘、不愿、不想屈居在他之下,因此,就更不想被他拥抱、爱抚与佔有,只是,别说这层层叠叠的思维,根本不是一心癡狂的莫汉卿能想透,就连他自己也是在那一夜才明白! 莫汉卿刚帮他祛除寒毒,热汗淋漓下,唐月笙走到屋后的水缸,舀水淋身,待沖净回来时,见屋里只剩莫汉卿,李骐风已不见人影。 「三师父呢?」 莫汉卿随手拿起外衣替他披上,道:「刚刚唐门来了人说有要事,所以他过去瞧瞧。 唐月笙坐了下来,莫汉卿马上倒了杯热茶奉上:「累吗?要不要早点休息?」 「连着几天这么运气逼毒……累的应该是你……」唐月笙缓缓暍着热水,任它暖了心门。 话一落,两人尽怨言,只听窗外微风扰竹,夜蝉呜叫,令人心神难安。 自来到绿竹林,除了睡觉,莫汉卿几乎天天守在钟凌秀身边,而替自己逼毒的时间,李骐风都在场,仔细一想,两人竟没有单独相处过。 「那我先去休息了。」莫汉卿才站起身,唐月笙马上喊住了他。 莫汉卿从疲累的神情中堆出一个温暖笑意:「怎么了?」 「你、你还记得……你在客栈说的话吗?」宛如鼓起了所有勇气,唐月笙神情紧张的看着他。 莫汉卿先是怔了怔,随即笑着点点头:「记得。」 唐月笙心一跳,却仍瞅着他不放:「其实,你心里有谁,我很清楚……反正……我伤你在先,如今你已帮我逼出寒毒,早已两不相欠,如果你现在跟我说……你要和他离开四川,我……我不会怨你。」 莫汉卿深深凝视他,深吸口气,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意。 这样的神情令唐月笙倍感焦灼:「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说了你又不相信。」 唐月笙忙道:「我、我没有不相信!」 「那你又何必问?」 唐月笙一时语塞,良久,才听莫汉卿道: 「其实,应该是我来问你,你真的能跟我走吗?」 见唐月笙一脸愣怔,莫汉卿不禁苦涩一笑:「我……放不下我义父。」 「我也说过,等我伤好了,会陪你去找他。」唐月笙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回来,唐门还会让你再出去吗?」 「我想去哪里,谁也拦不了。」 「那么,我可以说……我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吗?」 绿竹居里,只有昏黄油灯,那轻轻晃动的火光,照耀着两人也温暖了周身。 看着唐月笙清俊容颜突地挂上一抹迷人笑意,莫汉卿再也克制不了心头的悸动,缓缓朝他走了过去,双臂一张,将他紧紧拥入怀里。 第二章 大员近海,露冷风寒,已近清晨时分,日未透脸,偏偏一弯清月却清晰的挂在天际。几百个人手持刀剑器械,黑压压的伏在岸边礁岩处,海风吹袭,冻得大夥儿全身发颤,嘴唇黯紫,却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他们是刘香所率领的部众,约有六百多人,正等待着他一声令下,准备要冲上热兰遮堡,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月色下,刘香饱经风霜的面容,越显阴狠,同时夹杂着层层叠叠的怨怒。 他从没想到,一辈子在海上讨生活,竟然会栽在这些个红毛番人手上。若是明枪明剑的对打便罢,偏偏是被人这样利用到了极致,怎么也气不过! 话说这些红毛番人,见利忘义,为迫使朝廷开放贸易,明明说好要与刘香合力攻打福建沿海,结果却是按兵不动,让他的弟兄们当了先锋,和驻守厦门的郑一官对个正着,在武力悬殊下,被郑一宫追剿得差点卖掉老命!而他们则坐享其成,在此时才发动对厦门的突袭,击沉、烧燬和弄沉港内郑一官和朝廷官兵的二十几艘战船。 最令刘香忿忿不平的是,这已不是第一次,几月后再次会合要齐击郑氏船队,好不容易在料罗湾遇上了,却故计重施,迫得他又重损五十多艘船,而且事后知道打不过郑一官,竟然乾脆违反誓约,让合局破裂,转身和其握手言和! 「大哥……」周全拍了拍刘香肩头,神色紧迫的指指天空。 刘香依意瞧着,发觉那清月竟被偌大的乌云缓缓遮蔽,四周更慢慢黯淡下来。 刘香双目圆睁,难掩兴奋的扯动嘴角,右手一抬,轻轻摆了摆,瞬间,黑压压的人头像佈在沙滩上的夜蟹,缓缓骚动起来。 顺畅的行进,令刘香及部属们心里兴奋难抑,直到全部人马接近红毛番人的热兰遮城濠沟,由后继人马将云梯架上,却在同时听见一阵惊天动地的骚动,接着几声哇啦哇啦的番话尖锐响起,敢情终於被守哨的士兵发现,正开始发号施令,出兵抵抗。 无一时,城堡上果然出现数百名红毛番人,搬了洋鎗,站在墙头,开始与渐渐攀爬上来的刘香人马进行激战,场面登时陷入一片混乱。 原来的皎洁月光,在双方人马大战数回后,渐渐被乌云遮蔽,为这血腥的战役平添阴郁。 「大哥……红毛番人找了好多土着从后方围剿咱们!」周全身上尽是伤痕,一张原本就暗黑的容颜满是惊恐。 「那些土着拿着破铜烂铁,有什么好怕!」刘香说出这句话自己都不相信。因为他恨明白,这些东蕃南岛的土着,虽然不识海商奸滑脾性也不敌那火鎗弹炮袭击,但是血身肉搏却比任何人都骁勇善战。 明明探听了红毛番贼因为之前几场海战早已力乏兵衰,所以才决定冒险攻城,抢其财货顺便出口恶气,谁能料到他们竟会出动土着! 眼见几百弟兄几乎都已攀上城堡,闯了进去,偏偏后有追兵,致得腹背受敌之势,越想心越不甘,不禁拿心一横,大声道:「弟兄们,抢了东西快退回船上,咱们用大炮逼他们出城!」 周全觉得来人越来越多,整个局势实在不妙:「大哥,退吧,他们搬大炮出来了!」 刘香趁隙一望,黑漆漆的坡地上已分不出是敌是友,但是耳际哀嚎声不断,仰头望向城堡哨站,人影幢幢,更有炮台滚动就位的声音,心不禁越加低沉。 愣怔间,身畔跃出几个动如脱兔的黑影,拿着不明铁器就朝他们砍了过来,刘香及周全同时间受到袭击,闪身不及,手臂都被削了一个口子,顿时血流如注。 两人定神,知道是土着,连忙持刀相抗,但是来人不少,动作又凶暴,不一时已双双受了重伤。 「退、退、退!」刘香咬着牙,不得不大声吼着。 谁料话才一出,不远处顿时传来鎗炮声,原来红毛番人开始以火器回击,许多人便从墙头、云梯摔落,接着,城墙缘开始出现巨大火光。 「砰!砰!砰!」连声巨响,见三个黑幽幽的圆球从天而降,直钻人人群,瞬间把坡地炸出三个大窟窿,也将许多人炸得血肉模糊。 「啊啊,红毛番人没人性连土着也一起杀呀!」几个人惊恐的吼起来。 「他们把咱们当炮灰!」 刘香登时心神俱骇,没想到红毛番人狠毒至此! 「退退退!」他再度大喊着,不久就一传十、十传百,几百个海盗顿时互相传话,然而退战本身就容易打击士气,这下子所有人的粗豪之气尽皆消失,顿成鸟兽散之势,个个只想着要赶紧退回船上,完全无意再战。 接着堡内传来一声喧哗,洋鎗声七七八八响起,东蕃红毛终於率兵出面应战。眼见许多弟兄从身后被射击倒地,一个急迫的声音乍然响了起来:「兄弟们不要回头,先退,我断后!」 大夥儿逃命紧要,根本也不管来者是谁,然而这声音却令刘香全身一震,忍不住停下脚步回身凝望,只见是两个黑衣人,蒙着面,身手俐落的砍杀着追杀弟兄的土着及红毛番人。 周全也顿下脚步:「大哥……那……是敌是友?」 场面越来越混乱,刘香实在无法确认是否为内心所想的人,只能道:「既然帮着咱们退回海面,终非敌人!走,先退!」 说来这两人的身手确实不凡,成功阻止了许多土着及红毛番人追砍,直到大夥儿纷纷逃至船上,终於收了势,最后也随着船员上了刘香座船。 定下神,刘香见兄弟们已是七零八落,气愤难平,便吩咐船队围住外海,极尽所能的朝岸边发炮攻击,企图毁其船只,逼他们出来迎战,同时,朝着站在甲板上休息喘气的黑衣人走了去。 「这位兄台,我刘香在此……」刘香双拳一抱,正要躬身,男子即扯下黑巾,语气热烈道:「义父!」 「呃!」刘香愣了愣,皱起眉头,瞇起眼,藉由灰濛的月色,一瞧清这男子面貌,整个人不禁激动起来。 「你、你……汉卿!」他张开双掌,用力朝莫汉卿双臂一握,激动的情绪,让指甲几乎要陷进他肌肉里。 莫汉卿胸怀澎湃,喜甚於痛,当场双拳一抱就要跪下,却被刘香生生抓了起来。 「你跟我跪什么!你这段日子去了哪儿呀!去了哪儿呀!」刘香涨红脸,哽咽道:「自那福州一役,我派人在闽海四处寻你,却都找不着……还以为咱们父子俩今生註定缘薄……」话未完,老泪纵横而下,立时搅热了莫汉卿一肚子肝肠。 「义父……」 「大哥,我们先将红毛番人逼出海面迎战,至於汉卿暂请他人舱休息吧,刚刚他一定耗了很多内力!」 副舵林务本连忙靠了过来。 刘香点点头,拉着莫汉卿要走,顿时瞥到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后的灰衣男子。 「这位是……」 「他是我……」莫汉卿乾咳一声,一时半刻也不知该如何介绍唐月笙,便尴尬的瞟他一眼。 「晚辈唐月笙,汉卿乃是我恩人,也是我……结拜兄弟……」唐月笙不动声色,双拳一抱,淡淡说着。 「哦哦,唐公子……那,请,请,汉卿,你和这位少侠到我舱里休息!」 话说,几个月前,唐月笙好不容易与莫汉卿自四川逃出来……对,确实是逃。 唐门门主、夫人根本完全不准许他再以身犯险,因此延请李骐风特意看守着他,唐月笙本以为出走无望,没想到李骐风却帮自己整理好包袱,大方送走。 这件事不多时也传到唐门里,父亲当场派了子弟兵沿途追赶,好不容易快马加鞭,跑了百里才摆脱。 而从四川到闽南,他们走走停停,整整耗了三个月,接着才打探到刘香将在今夜攻击红毛番人的热兰遮城。 「没有用的。」唐月笙站在舱门口,望着满船船员忙碌的装填炮台,淡淡说着。 「什么东西没用?」莫汉卿问着。 「这么轰下去只是浪费炮弹,他们不会出城的,最多只是封锁了大员港及尧港的交易船出没,」唐月笙深吸口气道:「普特曼斯心机甚深,他是守方,久了对他有利,加上岸边尽是找上着守着,他根本不需多费兵力,刘香若依然意气用事,只求一时爽快而不尽早收手,一旦弹尽援绝,到时又是一番苦熬,赢家变输家。」 莫汉卿自认拳脚功夫行,要他单鎗匹马的闯进敌船毫不畏惧,然而这领队攻防战却不拿手,因此一向听从刘香指令行事,如今听唐月笙侃侃而谈,字字入理,忍不住心生佩服,忙问着:「那是说……叫义父停止炮击比较好吗?」 「如果他还想这么浪费兵粮下去,我倒无所谓,就怕到时我大哥……我是说郑一官,他调转矛头,以官方身分和普特曼斯合作,一个从海面,一个从陆地,共同出兵围剿,我看,你义父这五十艘船就等着沉没吧!」 「这、你、你之前不是才说郑一官和红毛番人有恩怨吗?」 唐月笙登时用不可置信的神色瞧了莫汉卿一眼。 「怎么?」莫汉卿不明白他这表情的意思,却明显感到自己似乎说了什么愚不可及的事,旋即有些面臊。 唐月笙无奈一笑:「汉卿,咱们身为海贼,所谓为何?」 「呃?不就是讨生活,做买卖!」 「是啊,正是讨生活,做买卖,所以,为了达成交易,也就没有永远的敌人!你明白吗?」见莫汉卿一脸茫然,唐月笙不得不续道:「在海上,只要能获得最大利益,什么事都会发生,更何况你别忘了,几个月前,我们才听说你义父和红毛番人是夥伴,可等我们一到沿海,他突地转了矛头攻打热兰遮城……那么,郑一官和红毛番人合作,又有什么不可能呢?反正灭了刘香,两方得利,不是吗?」 莫汉卿顿时恍然大悟,忙道:「那我去向义父建言,请他停止围剿!」 唐月笙面无表情道:「他会听你的吗?」 「会吧……」 唐月笙目不视他,淡淡笑了起来,但这笑却摆明了不相信。 莫汉卿虽非军师之材,心思倒灵敏,当场看穿唐月笙的不以为然:心头暗忖:「再怎么样自己也是刘香义子,这点意见他应该还听得入耳吧?」便道:「我这就去和义父说!」 可惜事实正如唐月笙所料,刘香根本听不入耳,满心只想着要打垮红毛番人,出口恶气:而对方自认无力驱逐他们,便死不出战,只是偶尔派几艘战船探视情况,才与其零星会战。 待眼见船上存粮几要告罄,刘香终於警醒,愤而驶船离去,却已是大半个月后的事了。 整整几个月,唐月笙都随着莫汉卿待在刘香船队,只是他尽可能的足不出舱,可是有了之前的经验,莫汉卿对於他的军事捷才更加入心,许多议会时候都带着他一起参与,然而唐月笙却韬光隐迹,再不对他们提点。 莫汉卿虽然期盼能借重他的长才,让刘香船队度过难关或更加壮大,但是却又明白,对唐月笙来说,当初会背叛郑一官实属迫不得已,甚至可以说,他心里对郑一宫或许是歉疚大於怨怼,现今,要他与几成世仇的刘香共处,本就难为,何况,很多时候,攻防议会几乎都冲着郑一宫,要他出口实在强人所难,因此也不再勉强他出席。 而这一日,刘香特别命人交代他去一个地方接收货源,在唐月笙婉拒一起前往后,只得独自而去。 却不知,当他踏上陆地,见几个熟识的弟兄拖拉着猪只牛羊走来,心头旋即浮现一阵阴霾。 这个画面他太熟悉了!原本以为刘香口里的取货是和供货栈交易,没想到原来是在洗劫村庄。 要知,现今朝廷依然实施海禁,住在海口的百姓一不得下海,二又无农地耕作,生活已比一般人更贫苦,而今他的义父却将劫掠目标放在这样的地方,实在令他难以接受。 「汉卿,快,山坡那里还有好几户,看起来挺好过……」刘香得意左右手之一的黄津,一手抓着四五只鸡,一手遥指远方,兴奋的朝他说着。 莫汉卿目不视他,缓缓步入村庄,然而,只走到村口,脑袋完全处於怔忡状态,完全无法反应。 不知是否这村庄本就穷困,还是遭到过於无情的摧毁,触目所见,尽是一片狼藉;屋瓦残破便罢,沿途望去全是屍骸,几十个弟兄其中穿梭,几乎是一手取物一手杀人…… 突地,耳边响起很久之前,唐月笙对自己说的话——自福州一役惨败,刘香为求重振,是走到哪里,抢到哪里,曾经还夜犯潮州惠来县城,掳人登舟,发票取赎,真是什么卑劣的手段都有…… 「以你这热肠子,怎么会想当海贼呢?」曾经,唐月笙这么问他。 是啊,为什么呢? 记得很久以前,几乎只在海上与夷人、倭寇、商船交易买卖,除非对方毁约先行动手,我方难免自卫抗御,这时生死存亡各凭本事,当然也就没有什么道德压力,所以,曾有一段时间,莫汉卿只认为自己是游走律法边缘的海商而非海贼。 谁又想得到,福州外海一役后,短短两年光阴,时局遽变,人事全非。 一进船舱,原本坐在床上,透过小窗望着外头的唐月笙便转脸看他。 「成果如何?」唐月笙淡淡问着,嘴角那几乎分辨不出的冷笑,看在莫汉卿眼底更是讽刺。 直过好半天,莫汉卿才茫然若失的坐到床缘,喃喃道:「你早知道他们是要劫村?」唐月笙深吸口气,道:「我记得我和你说过,从福州一役后,刘香的行事作风就变了,他和供货栈交易,多半毁约越货,就我所知,后来除了红毛番人,已没人愿意和他来往,现今他连他们都得罪了,要想存活下去,劫村是预料内的事。」 唐月笙说得轻描淡写,然而字字钻到莫汉卿心口却如针砭,竟是痛得难以呼吸。 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模样,唐月笙不由得皱眉道:「汉卿,这里你不能再待了……」 他太了解莫汉卿了;他知道,一旦那些违背良知的掠夺再重演下去,他的心灵一定会扭曲,更可能会疯狂! 莫汉卿抬眼瞧他,心里一阵茫然;难道,就这么走了?在刘香最需要他的时候,弃他不顾? 唐月笙明白他这未出口的顾虑,不得不暗叹一口气,从身后环住了他,将脸靠在他肩头,任由那热烈的呼吸吹到他颈项。 莫汉卿感受到唐月笙无言的支持,心里很感动,也了解他那句「这里你不能再待了」的重量,只是,他更明白,自己走不了,哪怕未来是一条血淋淋的道路,他已知道再也无法回头。 唐月笙全身赤裸,坐躺床边,那原本苍白的肌肤,浮上层层艳红,而莫汉卿则跪在他身前,用嘴,温柔的舔舐,含弄着他那渐渐昂扬的下身、腿根…… 「扣扣扣——」敲门声,让他有了定下心神的动力,他霍然坐起,胡乱的抹抹泪,冲到桌边,将一大壶茶全灌入口中,才凶恶道:「是谁!」 「公子爷,小的给您送晚膳。」原来是店小二。钟凌秀这才发觉,原来下午一寐竟然睡了这么久。 他将自己整理了一下,打开门,默不吭声的望着小二将一盘饭菜端正的置于桌上,正当他要退出去,门口忽地冒出一个身影,劈头就道:「副舵,属下已查到……」 然而当来者抬眼与钟凌秀四目相对后,却突然一脸错愕。 这同时也令钟凌秀惊觉不妙。 原来,自到沿海,钟凌秀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用什么面目回到郑氏船队;因为此时他双颊疤痕已淡得几乎快看不见,本来想以易容的方式胡混过去,但是每月两次的船主议事必定要出席,而他,实在没有把握能瞒住精明至极的郑一官,尤其自己又失踪日久,肯定会遭到质疑。 另外,还有一点,虽然当初郑一官亲手废了唐月笙的内力,然而,今天郑氏船队有这样的局面,唐月笙确实功不可没;因此,每次议事,谁都能感觉到,郑一官对他仍存着一份谁也摸不透的意念,是欣赏,是爱惜,更是无由的依赖。 所以他很清楚,一旦将唐月笙和自己重新放在郑一官心里的天秤上衡量,那绝对会迅速失衡,倾往唐月笙。 而他,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否则,所有的苦都白受了! 基于此,回到闽南后,钟凌秀一直让自己隐伏在一间客栈里,暂时先以书信联络火舵船员,然后编派了一个身染恶疾故暂时不便见客的理由,得以隔着房门交代许多事,怎料这一个失神,竟然和来人碰了面。 「呃……你、你是杨副舵?」 他是火舵的三副手,何方时。过去,可说是唐月笙的左右手,掌理整船火器、炸药,除了唐月笙,没人叫得动他;一直到唐月笙被除去舵主身分,他才转而听命于钟凌秀,然而在诛杀唐月笙的过程里,他却找尽理由来避免介入,因此,钟凌秀对他颇为防卫,如今又让他碰个正着,不由得起了杀机。 主意既定,钟凌秀的心也稳定了下来;他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淡然一笑:「正是,你来得正好,快进来,告诉我,我交代你查的事如何了?」 何方时站在门边,凝视着这张绝俗的面容,心里百般疑惑,直待店小二退了出去,仍然没有进门。 「杨、杨副舵,你的脸……」 「这就是我会失踪数月的原因,你先进来坐,我慢慢再解释给你听。」钟凌秀装着一副自在的模样,兀自倒了两杯酒,朝身边的位子一指。 何方时心头暗忖,他的声音、语气未变,确实是杨福儿,然而,别说杨福儿有着一身不修边幅的打扮及杂乱的头发,光是他脸上那两条丑恶的血色肉疤,每每见了都教人不寒而栗,实在与眼下这面目清俊的公子爷相差太多! 钟凌秀瞧他仍然动也不动,便自怀里掏出一个令牌置于桌上,淡淡道:「人你认不出,这镔铁令牌总认得吧?」何方时轻瞥一眼,虽然心下狐疑,终是抬步走了进去。 待他谨慎万当的坐了下来后,钟凌秀依然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道:「你刚说你查到什么事?」「莫汉卿确实已和刘香会合,而且咱们船队有几次和他们在料罗湾碰上,他都有出面。」 「哦……那我要你们放的消息呢?」 何方时深吸口气,道:「嗯,放了,就不知道他们信不信。」 钟凌秀冷冷一笑:「信,会信,刘香性情多疑,一定会信。」 不知为什么,眼见这绝色面容露出如此笑容,何方时心头竟莫名胆寒,然而,想到他要舵里流放的消息这样惊人,他终于鼓起勇气问:「副舵,那……舵主真的与莫汉卿走一路?」 钟凌秀抬眼瞧他,淡淡道:「你到现在还叫他舵主,可见得你对于总舵主的决定似乎不是很满意?」 「呃……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你有这层意思,也算是念旧了,就算总舵主知道我想他也不会介意的,」钟凌秀站起身,双手后背,缓缓来到他身后,平静道:「对了,你刚不是问我,我的脸怎么回事?」 何方时本来也想站起身,却被钟凌秀自身后轻轻搭住了肩,因此一时间也不好动作,只能道:「是。」 「说到我那两道疤……其实是自找的。」 「嗯?」 「当初我家船队被郑一官那狗贼全数歼灭,父子兄弟无一幸免便罢,偏偏有几个不肖的家伙倒戈相向,举手投降,害得我要混进郑氏船队只好毁容了……」 由于钟凌秀的语气实在太平静,一时半刻何方时还没反应出来,待仔细咀嚼,顿时心下大惊,正想站起,喉头却被人以虎爪一扼—— 「副、副舵……」 何方时在火器、炸药方面是能手,但论起功夫却只流于一般盗贼拳脚,因此本就不是钟凌秀的对手,再加上又是以偷袭的方式,根本猝不及防。但觉紧锁的力道越来越强,何方时反手抓着钟凌秀的手却扳不了他半分,脸色不由得越加铁青—— 「不管怎么样,我也让你做个明白鬼,」钟凌秀手上劲道不断加重,同时面无表情的欺到他耳畔,森然道:「你听好,我是钟斌之子,钟凌秀,若你死不瞑目,做了鬼想复仇,千万别找错人!」 话一落,钟凌秀一手扼紧他的喉管,一手运气朝他天灵盖狠命一拍,何方时旋即断了气,放开手,人已软绵绵的滑落地上。 钟凌秀冷冷瞧了尸身一眼,确定他不会醒转,才倒酒往嘴里送,却在喝了大半盅后,感到气血一阵逆流——他顿然想起李骐风一直千交代万交代的事——非本家出身而使摧心掌,伤人一分伤己七分。 而刚刚一时动气,又使了摧心掌,之前消失的阴郁气息又尽皆回笼。 这……就是杀人的代价吗? 如此体悟令钟凌秀心头不由得浮升一阵凄苦。 直怔立许久,才强忍着不适,挪步走向黄铜镜前。眼望这张苍白铁青的容颜,他的心一阵抽搐,难道,真的要再度把这张脸毁了? 一直知道莫汉卿的情感异于常人,更明白长久以来,他都把眼光锁在自己身上,说真的,他并不真的那么反感;若不是曾有那段羞辱的过去,或许,早就试着去体会。 不过,现在怎么想都是多余的;而今,他的眼光终于移开了,心也跟着移开了。 自己对于他,什么也不是了! 那么脸蛋毁了就毁了……又有谁会去在意呢? 钟凌秀自鞋内拔出一把匕首,颤动着手,试着在脸颊上比划着——不行,下不了手,真的下不了手。 他心里顿时又急又怒,想到当初划下那两痕时,半点不曾犹豫,此时,竟变得这么懦弱! 「可恶的李骐风!」他不禁大声咒骂起来。 若没有他的多事,自己又怎会遇到如此矛盾不堪的境况! 正当烦乱不堪时,一个轻微声响将他一颗心吊了老高——那是有人掩在窗边突地离去却不小心碰撞的声响。 他迅即返身,将手上的匕首激射而出—— 「啊!」一个闷哼声,让他知道得了手,但是等他冲出门时,却只见一个不断奔逃的黑影。 钟凌秀连忙提气追赶,然而那黑影却像早探好了逃亡路线,毫不迟疑的穿过内庭,接着翻身出墙,朝着人来人往的市集钻,然后又转进一条狭窄的巷道,遂即失去了踪迹。 钟凌秀四处张望,在确知自己追丢了人后,心里的惊慌越发巨大,因为他认得出那个人是吴连生,是火舵船员更是何方时拜把兄弟,若他没记错,他们俩还曾有段过命交情,因此,就算追到了人,想要编派理由来解释自己杀害何方时是合理的根本不可能。 实在没想到何方时终究没有相信自己,茫然间,钟凌秀来到了城郊,荒凉的景致令他更感孤单,直走到一问破烂的寺院,暂时休息。寂寥,令他觉得脑中心绪如麻。 本来一切的进展都很顺畅,怎么猝然问变得这么难以控制! 清晨时分,钟凌秀醒来,胸口的阴凉冷得令他发颤,这无疑令他深感惊恐;几个月来的轻松感让他完全忘了这种酷寒的感觉,如今,明明深知情况没有过去严重,却有种几乎快无法承受的痛楚。 察觉自己竟变得如此懦弱,钟凌秀不由得愤恨坐起,气急败坏的仰天大吼起来,随即强迫自己回想当初父亲船队受到郑一官炮击摧毁的一切,心头总算又升起一股勇气,他告诉自己,一定还有办法,了不起一切重来罢了! 他揉着因摧心掌反噬而阴郁的胸口,站起身,才想走出这破旧寺院,脚下突然踩到一个硬物,同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弯身捡起,是个做工精致的青色瓷瓶。异样的熟悉感令他动手拔开瓶塞。一抹相当清香怡人的味道钻入鼻腔,挑醒了他的记忆,却也惊吓了他的情绪! 便见他用力握住瓷瓶,冲出门外,四处张望,只见周遭尽是绿坡树林,完全感觉不到人气,忍不住大声吼着:「谁,是谁,出来!」 一股莫名的怒气令他口气越加凶恶,即便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生气——是因为这瓷瓶来得这般无声无息,或者是出于一种可怜同情? 「到底是谁,出来!」钟凌秀不断的大声吼着,直到作势要将那瓷瓶抛开,一个低沉沉的声音终于在身后响起:「是我。」 钟凌秀急速回身,见一个穿着合身的青色衣袍,神情平稳,貌似一介骚人墨客的男子翻跃于前,不是李骐风是谁! 「是、是你!」钟凌秀怎么想也想不到是他,当场错愕道。 听他的语气满是质疑,李骐风不知道他心里猜测的是谁,便只是淡淡覆道:「是我,钟少侠。」钟凌秀强迫自己压抑住脑中不断跳跃而出的另个名字,狐疑道:「这是……」 「和心丹。」果然! 李骐风双手后背,明明是一派悠闲的模样,但双眸中透出的些微闪烁却逃不过钟凌秀眼光,只是,他怎么也无法猜出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意念,只得转问着:「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状况?你一直跟踪我?」 李骐风只迟疑一会儿,倒不否认:「可以这么说。」 钟凌秀不由得心一惊,想着他从四川就一路跟着,自己竟然完全没能查觉! 「你为什么要跟踪我?」钟凌秀故作镇定问着。 「你……和月笙之间的恩怨我多少明白了……」 「原来你是怕我对唐门少主动手……」他这一提,钟凌秀恍然大悟,不由得冷笑着:「你不觉得多虑了?有我那尽得八道禅师真传的宝贝师兄在,我怎么敢动手?」 瞧着李骐风神情透出一些不明所以,钟凌秀顿时笑得更加阴鸷:「看你的表情,敢情咱们的唐门少主似乎瞒着他这三师父一些事啊?」 李骐风皱起眉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原本想说出莫汉卿及唐月笙的关系,却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心头竟难掩一抹酸楚,教钟凌秀瞬间又改了主意,淡淡道:「没什么……总之,你应该知道你那好徒弟是背叛了郑一官,此刻已与我师兄一路,我若真要对他下手恐怕也没那么顺利,再说,我现在也没什么要杀他的理由了。」 李骐风凝视着他,良久才道:「我知道,你现在恐怕无法再混进郑氏船队了……」 不提则已,一提钟凌秀又难掩怒火:「哼,不就拜你这雪山医王所赐!」 「你怪我医好了你脸上的伤?」 其实,他更怪自己没有当年的勇气,只是李骐风既然送上了门,理所当然就讨了骂。不过他的神情实在太稳重,让钟凌秀根本无法继续任性夹缠,不由得撇开眼,默不作声。 「有些事并不是只有一条路……」李骐风凝神望他,淡淡道。 「想走什么路是我的事,就不劳医王费心了。」这话令李骐风剑眉倒竖,但他很快又平静下来,兀自道:「你的气色不好,快吃颗和心丹吧。」 钟凌秀抬眼,顺手就将瓷瓶扔了回去——他实在不能让自己再耽溺身心轻快了! 然而他这行为却激怒了李骐风;便见他伸手一探,快速钳制了他双颊,同时拔开瓶塞,倒了一颗和心丹到他嘴里,然后用力朝他胸口一拍——钟凌秀根本来不及反应,和心丹已咕噜一声下了肚。 待李骐风松开手,钟凌秀不禁气得涨红脸,却又不知用什么话来指责,只能错愕的瞪视着他。 「不知好歹!」李骐风恨恨的扔了句话,返身就走。 瞧着他越走越远,直到不见人影,钟凌秀的心头不由得谩骂起来——这算什么?见人有疾,无法忍住出手相救?这个雪山医王会不会太莫名其妙?! 第三章 敲门声打断了莫汉卿与唐月笙难得的轻松交谈;来人告知莫汉卿,刘香急找。 崇祯六年岁末,与郑一官在海面上零星交手也有数回合,刘香船队在遭遇多方围堵压力下,战力每况愈下,令他的情绪镇日处于激荡不安的状态。 像这般在夜半时分骤然召员合议的事已不稀罕,因此,两人当场整装就序——然而此番来人却忽地一脸迟疑道:「总舵主说……要莫兄弟单独前往。」 一直以来,唐月笙虽然不曾为刘香船队出过什么攻防主意,但是合议集会从不曾缺席,因此莫汉卿不由得狐疑道:「为什么这样?」 「我也不知道。」来人摇摇头。 莫汉卿下意识看了唐月笙一眼,却见他耸耸肩,毫不介意,总算稍加松心,便点点头,跟着来人出船舱,只是没料到那人走着走着,竟将他引下了船。 莫汉卿不禁有些错愕:「怎么,义父不是在船上?」来人抿嘴摇摇头,示意不清楚,莫汉卿只好不再多问。 他们沿着岸边,在经过一大片浅滩后,来到一堆乱岩上,便见十来个汉子或站或坐聚集一处,仔细一看,刘香所有的拜把兄弟、船主几乎都齐了。 「义父你找我?」莫汉卿向每个人点头致意后,朝刘香问着。 刘香点点头,一脸严然的瞅着他,当头就道:「你告诉我,那位唐公子是不是郑一官的人?」 该来的总要来;莫汉卿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匆匆扫了所有人一眼,见大伙儿皆用狐疑的眸光逼视,心里明白他们终于探听到消息,知道唐月笙的身分,便也不否认。 「是,以前是。」莫汉卿淡淡回覆。 「以前?什么是以前?多久以前?」其中一个船老大不满的大声道。 「你难道不知道那姓郑的狗贼一天到晚在突击我们吗?」 「我们有多少船毁在他手上,现下他又和红毛番人搭上了,你竟然瞒着大家把他的人马带上船?」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刘香心浮气躁,忍不住瞪视着他:「汉卿,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会和你一路?」 莫汉卿尽可能简单扼要的道:「福州一役我落了海……是他救了我,为此,郑一官还对他痛下杀手,所以他已不能算是他的人马。」 几位船老大又喃喃念了起来:「哼,姓郑那狗贼一向奸滑,保不定是他搞的鬼,故意要姓唐的卖给你一个人情,好叫他混进咱们船队当内奸……」 「听说那姓唐的曾经位居分舵,这个位子可不小啊,堂堂一个分舵舵主,怎么可能无缘无故为了救你而背叛郑一官?」 其实,他们的质疑十分合理,但莫汉卿没有一一回答,只是抬眼望着刘香,意谓明显,就要他的一句信任之语。 刘香很明白,但他却无法给他任何口头支持。 因为,消息说,这个唐月笙虽然年纪轻轻,却是郑氏船队的火舵舵主,而且还是郑一官的拜把兄弟,当年更是他主意接受朝廷受封,进而得以大方剿灭同道,权霸闽海,如此能人,怎么想都不可能会莫名其妙反叛。 「汉卿,或许,你让那位唐公子暂时离开船队吧,这一来,对你、对他、对兄弟们都好。」刘香终于吐出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不止令在场所有的船老大瞪大眼,更令莫汉卿错愕。 大伙儿齐声叫了他:「老大!」 刘香却抬手制止,沉声:「那位唐公子在热兰遮城出手相助是真,如今也没实据证明他会泄露风声,再加上……他是汉卿的救命恩人,所以我们不能杀他。」 「可是……」众人还想再说,却被刘香截断。 「没有可是。」刘香转脸望向莫汉卿:「汉卿,现在局势混乱,郑一官又步步进逼,我不能冒任何险让弟兄们遭危……」 刘香前一句表达对唐月笙人格的信任,然而后一句却依然要他离开,意谓着「不杀」已是最大的让步。 但对莫汉卿来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唐月笙离开身边,尤其当前又和郑一官开战,整个闽南对他来说实在太险。 因此他毫不考虑道:「义父,他不能走,他救我在先,现在叫他离开船队,无疑送死,我做不到!」 莫汉卿的话在大伙儿间起了激荡,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质询起来。 其中一人道:「你也太天真了!现下摆明是他在骗你!」 莫汉卿毫不犹豫道:「月笙不可能骗我。」 「那你倒说说,他到底有何理由要为了救你而得罪郑一官?」 莫汉卿抬眼与他四目相对,淡淡道:「他喜欢我。」 大伙儿登时一脸愣怔,在咀嚼了他的话后,遂即一个接一个哈哈大笑,只是这笑尽皆嘲讽。 会想做海贼,道德观本就薄弱,性情相对显得奔放,加上镇日于海面上,阴阳不协调,因此,船员间确实有少数会循此癖好,但他们想都没想到一个堂堂郑氏火舵舵主竟是为了这层因素反叛! 「没想到这家伙是只兔子!」 「真枉费他长得挺俊生的!」 「俊生才讨喜吧?」 这个说法一出,大伙儿再度仰头大笑。 莫汉卿从没想到,坦然相告的下场是让唐月笙受到这诸多不堪的奚落,心里刹时后悔非常。尤其他往后还得待在船队与大家共同相处,届时不知会受到什么怪异的评议与对待! 「汉卿,你对他又是什么意思?」 刘香趁着大伙儿尚在喧闹中低声问着。 莫汉卿直觉刘香有些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但他却不想说谎——没有道理让月笙一个人背负这样的窘境,因此他毫不考虑道:「我也不能没有他。」 刘香深吸口气,很快让情绪从义子的直白陈述中平静下来:「那么,他更应该离开……」 「义父!」 刘香继续压低声,淡淡道:「你觉得他留在咱们船队,真的会比较安全吗?」 莫汉卿一行至岸边,整个人已烦得不知如何是好,回到船舱,唐月笙见他一脸沉重,竟只是淡淡瞧了他一眼,问也不问,兀自坐在桌边,把玩着数种暗器。他慢慢走近,坐在他身畔,默默的瞧他整理满桌的小玩意直到走了神,才被一个轻唤吵醒。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宛如早有所料,唐月笙淡淡道。 莫汉卿抬眼瞧他,见这清俊的容颜满是无奈的神色,心中万般为难。 「我义父……」才说第一句,莫汉卿就焦烦的直抚额际,好半天才道:「月笙,你要不要……暂时离开船队?」 唐月笙皱起眉,深深凝视着他:「你怕我出卖你们?」 莫汉卿慌忙解释:「不是,不是!当然不是!」 「罢了……」唐月笙站起身,将满桌的东西扫进怀里,转身就想走出船舱,莫汉卿忙拉住他。 「月笙,他们已经知道了你曾是郑一官的人……」 唐月笙薄怒道:「那又如何,难道他们不知道郑一官现在要追杀我?」 「话是没错……可是他们对于你曾是火舵舵主……」见莫汉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唐月笙顿时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他们以为我在耍计谋!」 「很好,真好!」唐月笙神情淡漠的扫他一眼,冷嗤一声。 自从踏上这艘船,唐月笙就没再笑过。这样的他,令莫汉卿歉然也沮丧。 回想从四川来的路上,两人且行且走,虽然意在赶路寻人,却也算共游山水,那段日子,两人的情份与日俱增,开怀舒心。 在夜宿野地、破庙,相拥而眠时,莫汉卿忍不住对他下了承诺,只要与刘香见一面,知其平安存活,两人便从此归隐东蕃岛,猎鹿、鱼钓,与那些乐天族人共处天地。谁能料到,现在,自己却怀着这许多情义恩怨走不开。 莫汉卿歉然的说着:「月笙,给我一点时间……」 唐月笙长长吐口气,抬眼凝视他:「我只想问你,如果尔后刘香还是要你去帮忙洗劫村庄,抢夺平民百姓的牛羊猪只呢?」 这话切中了莫汉卿痛处。 当初钟斌与刘香是战友也是结拜兄弟,因此,刘香开口要收他为义子,他也不曾细思,只想着能在钟凌秀左右正合心意;相处之后,刘香率直粗犷的海贼作风,着实令他仰慕,因此,只要刘香一声令下,从不曾质疑也不想反抗。 本来嘛,以海为家,原就违背国律『海禁』,那么再与海商、红毛番人、倭寇对战,强取豪夺就没有什么道德囿限,何况这些外来群雄哪个不是携枪带炮,来者不善。 然而,在重逢后却发觉,赖于战况瞬息万变,又有红毛番人介入,刘香为了反抗郑一官,强化实力,已无力稳定经营,以至行事作风渐趋乖戾残暴;在海上,不管民官贼盗,一律强行抢夺,灭杀全员,更有甚者,行经陆岛村庄也不放过。 前日的灭村之举,居民恐惧、哀嚎求饶,血流成河的景象,在脑中挥之不去——正如唐月笙对他的了解,这实在不是他热肠心性所能接受的范围。 「钟斌、刘香、李魁奇,个个都曾是郑一官的结拜金兰,却为了争一己之利相继背叛,手段凶残更是不可言喻,也只有你会这么盲……痴心的义气相挺。」 莫汉卿知道他想说的其实是盲目追随,他很明白,唐月笙自踏出江湖便是郑一官得意左右手,其深入核心的处境令他的立论更形尖锐真实,但是,他们两人的立场确实相异过多。 在莫汉卿心里,郑一官当初为了求取海上最大利益而投靠朝廷,倒戈相向,不断对同袍兄弟步步进逼,个个吞并,害得钟凌秀家破人亡,更导致他变成这样一心复仇,阴沉古怪的脾性,这要他如何去苟同他的为人? 何况此时刘香几乎是四面楚歌,要他全然不顾其死活兀自离弃,当然也做不到。 然而,要在唐月笙面前数落郑一官不是,恐怕只是徒增他的为难,因此,莫汉卿没将话说破,只轻描淡写道:「月笙,刘香毕竟是我义父,现今他受郑一官迫害追杀,我实在不能弃之不顾……」 唐月笙深深凝望他一眼,牵强一笑:「我也没叫你弃他不顾,你想怎么做,就去做,我不阻你。」然而见莫汉卿依然为难的瞧着自己,敢情是一心要自己离开,一股说不出的无奈与失望盘据胸口,令他苦涩的冷笑起来。 「我明白了……我走。」 莫汉卿连忙急道:「你、你到东蕃岛等我,好吗?」 「你觉得,你真的会来吗?」唐月笙抬眼瞧他,淡然道:「我的意思是,你真能活着去见我吗?」莫汉卿知道他并不是要诅咒自己,却也因为明白,心里瞬时升起一阵荒寂,令他坐立难安。 现在所有的船队老大皆抱着一丝希望,期待能做一笔什么大买卖,再重新称霸海上,状大声威,然而事实上,大家都清楚,当前的船队确实已呈颓败之势,只是没有人敢明确的点破。 选择力挺刘香确实凶多吉少,尤其以莫汉卿的性情,当战事一开,根本不可能放着刘香及弟兄们血战,迳自逃跑求取生命,换句话,这条命,注定要赔在海上,半点不回本。 「汉卿……我要你记住一件事……你这条命对我来说,很值钱。」唐月笙深吸口气,突地凝视着他。 莫汉卿愣了愣,蓦然明白了他想说的话——他的命,很值钱,因为,是他唐月笙用尽心血救回来的!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听在莫汉卿耳里却激起万丈浪花。 他想起东蕃岛上,唐月笙为了救助自己,辛苦劳瘁的模样,更想起他为了自己,情愿让郑一官废除武功……自己这条命,对整个局势来说,半点不重要,然而对他来说,确实太珍贵了! 莫汉卿从未有的决断:「月笙,我答应,我一定活着去见你。」 「一年。」 「嗯?」 「我等你一年,一年过后人未到,我就当你回不来,」唐月笙抬眼瞧他,顿了顿:「到时我就跳下闽海陪你入黄泉。」 这句话无由搅动肝肠,莫汉卿想摇摇头,叫他别这么傻,可是唐月笙已转过身去,将怀里的暗器又一个个摆回桌面,接着,开始解起腰带、褪下外袍,拆开前襟,露出坚实的胸膛。 「要吗?」唐月笙平静的望着他,微扬嘴角。 自从踏上这艘船,住进这个满是腥臊的地方,他们就不曾亲密爱抚过:也许是因为不断进行的劫掠,也许因局势总是紧张万分,更也许只是因为这船舱并不私密——这个空间,有个圆圆的小窗,毫无遮掩,大刺刺的通往甲板。 唐月笙垂下眼,再度道:「也许就这一次了。」 莫汉卿明白他的意思:如果能去东蕃就罢,若去不了,现在就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的拥抱爱抚。思及此,心里顿升一股依依离情:有这么一瞬,他真的想干脆拉着他离开船舱,离开船队,离开刘香,齐赴东蕃! 然而他终究没有。 他只是缓缓走到唐月笙眼前,将厚实双掌轻轻附于他胸前,凝神感受着他的热气,心跳,意识到手心里是一对渐呈坚硬的乳尖,他的心跟着乱了起来。 忍不住就欺过身去开始吻他,接着将他推倒床上;即将分别的压力催化他们压抑许久的爱欲,让俩人尽皆主动非常。 莫汉卿浅吻着他寸寸肌肤,抚摸着他微颤的腿根,尽量避免太快的过度刺激,他想要这一场爱抚延续很久很久……一直到唐月笙再也受不了,轻轻哼了出来:「你别、玩弄我……」 莫汉卿微微一笑,双手撑在他两边,伏下身,让两人腰腹下紧密贴合,规律摩擦,不一时,双双都压抑不住欲望狂潮,宣泄了出来。 「啊——」同时达到情欲极点,两人不由自主绷紧身子,由着那温热的白浊体液,腻在两人之间。 莫汉卿随即像失了力气般伏在他身上,感受着两颗心合拍的跳动着,直过大半天,终于听他哑着声:「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唐月笙淡然道:「不知道就别想了……银环蛇毒都毒不死你,你会好好的……」 「明天我亲自送你上岸……」 「不用,我自己走……」 莫汉卿撑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似乎对于他拒绝自己相送有些难以理解。 唐月笙苦涩一笑:「你别怕,我不会去通风报信……或者说,就算我想去,也是送死而已……」「我不是这个意思!」莫汉卿急速坐起,慌乱的解释着。 唐月笙这时也坐了起来,垂眼道:「我只是想去找我三师父……我记得他每年腊月都会到福建三草堂……」 「可是……」 「你放心吧,在失去内力的那段时间,我还不是一个人在闽南沿海寻找你的行踪?」提起这件事,莫汉卿心里顿时又沸腾起来。在怔怔瞧了他半晌后,陡然欺过身,吻了他,手一伸又摸到他下身去,同时将他再度压倒。 「啊!」才刚宣泄完,疲软的状态被莫汉卿这伸手一触,令唐月笙差点跳起来。 「你、你做什么……」唐月笙涨红脸,抓住他的手,惊愕的瞧着他。 莫汉卿深深望着他,良久才哑声:「我、我想要……」 听他吞吞吐吐许久,唐月笙终于忍不住问着:「想要什么?」 莫汉卿深吸口气,定神道:「像在绿竹居那样……」 对于莫汉卿的感情,一开始是架构在他对钟凌秀那恋恋不舍的呼喊,与每回提及时,充满苦涩的眸光;这使他心头浮起无由的贪图,希冀这男人用同样的心情及目光对待自己。 后来,在一个月夜里,莫汉卿终于抚触了自己,偏偏,又无由停止,至此,东蕃岛上,那场未完成的开始便一直萦回记忆。 他要让它完成! 这是在身体惨遭重创时,唯一支撑唐月笙活下去的意念;他想亲口问问他,在那荒寂幽暗的海滩上,他的承诺是否真切,如果,他的心确实愿意停留在自己身上,那么,就让那未完成的爱抚接续吧! 接着,事情的演变,一直令他措手不及,然而当他们去到了绿竹居,这个愿望却倏忽实现,只是,亲匿的耳鬓厮磨,相拥爱抚而令彼此色欲直达云霄,他都能想像,却无法料到会做到那种程度——他永远忘不了莫汉卿在贯穿自己时,那像变了个人似的目光,如此火热,如此残虐,那疯狂的穿刺,痛苦又欢快,回荡在空气中,两人肉体激烈交合的声响,既感羞耻又教人无限眷恋。 不过,也只有那么一次,他是深深进入;其余都只像刚刚一样的肉体交缠。 所以,莫汉卿的要求,无由令他心跳狂乱,面红耳赤起来——这种事忽地客气的问,该怎么回答呀? 瞧他一直默不吭声,莫汉卿也忍不住红了脸,抽回手,平躺下来,「对不起……」 「该问不问,不该问一直问。」唐月笙蓦地没好气道。 「呃?」 「你之前倒不问,怎么现在突然客气起来?」 这下子,莫汉卿终于心领神会,登时靦腆一笑,翻身落到床下,站在他双腿间,开始轻抚起来,片刻,便将手指轻轻探入深处。 「嗯!」熟悉的刺痛令唐月笙心一提,狠狠抽了口气,不过这次他有心理准备了,因此很快就放松了身体,闭上眼,衷心的去体会接下来的一切。 周全是刘香数个拜把弟兄之一,所以莫汉卿一直尊他为叔伯之辈。由他所管理的船只约廿艘,全是拥有重炮的戎克船,主要盘据点在福建沿海,因此,当唐月笙坚持独行,莫汉卿便将他交托给周全。 而为免整个心思念着他,莫汉卿即随刘香前往广东与几个船老大会合,商谈与红毛番人再度合作的事。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再次见到周全,却是一具发黑的尸体。 当刘香、莫汉卿及一行人赶到时,便见整艘船里,卅来个船员,横七竖八倒卧各处,别说全部已无人气,个个还面泛铁青,口吐血沬,分明是让人下毒至死。 「他们全被人杀了!」通报者是周全辖下一艘船的船主,林务本。 他记得当时周全曾交代,他的船会先行脱队,冒险进入福建海防管制海域,然后趁机出小船,护送唐月笙上岸;只是,原本是一天一夜就能往返的事,却等了四天还不见船回来。 一开始,大伙儿还以为周全是受到福建海防袭击出事,然而当他们派出小船探查时才发觉,周全的船早泊在不远处的海湾里,而因为这海湾刚好与他们船队形成视觉死角,所以没能发现。 怪异的是,当林务本对着周全的船发出烟幕讯号时,竟完全得不到反应,最俊他只好冒险带着几名弟兄上船查看,接着就是这一副恐怖的地狱景象。 林务本知道,周全算是刘香所有拜把兄弟中气味最相投的,因此,马上命人快船通报,将他们全叫了回来…… 「怎么会这样,是中了官队埋伏吗?」刘香铁青着脸,瞪着那已一宇排开的阴黑尸身,颤声问着。 林务本摇摇头,垂眼道:「不、不太像,您瞧,好些个都是背后中掌,即刻死去!若是官队的人摸上船,必定会拚斗一场,不可能这么无声无息的!」 众人互望一眼,深觉有理,便在船上来来回回走了好些遍,莫汉卿也跟着几个汉子走往置放食料的舱房,想寻些蛛丝马迹,但最后什么也没发现,正当要走回甲板,一个微弱的呻吟声从密处传来。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一个老汉似乎怀疑自己的听力,忍不住迟疑着。 此人叫江朱瑞,是个粗犷略矮的老汉,但大伙儿都知道,当初福州一役败亡,就是他不畏郑一官的炮船,硬是开出小船冲破火线出面接驳,刘香座船弟兄才得以生存,而在那之后,他在刘香船队的声望亦渐达高峰。 旁人听他提及,忍不住也凝神倾听…… 便见莫汉卿猛然奔到一堆木桶边,举起刀就劈了起来,每个木桶装载的东西大同小异,清一色是小谷杂粮,因此当桶子被劈破时,谷类哗啦散了满地,然而在劈到第四桶时,就听到有人尖叫:「有人!」 莫汉卿连忙住手,朝那破裂的木桶望去,一个穿着灰袍背心的男子,头垂下,缩成一团,意识似乎已近昏迷。 「快把他拉出来!」大伙儿七手八脚的将人自木桶里拉了出来,原本不见面目的人,头一仰,露出苍白发青却难掩清秀绝伦的五官。 「这家伙是周叔舱队的吗?」一个汉子问着。 大伙儿你望我,我望你,敢情没人认识,然而在场的莫汉卿却惊得手脚冰凉,半日才回过神,欺到他身畔,哑声叫着:「钟、钟凌!」 刘香知道昏迷者是钟凌秀时心头亦难掩错愕。但大家茫然的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汉卿,他的情况怎么样?」 「有点脱水……」 莫汉卿一手抱着他,一手正将满瓢水灌入他口里。 自他突然从绿竹居不告而别后,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现在整艘船的人莫名死去,唐月笙下落不明,船上又冒出最不可能出现的钟凌秀,只觉一颗心乱糟糟,什么头绪也无。 正当大伙儿颇具默契的等待钟凌秀清醒时,江朱瑞低压压的声音突地响起:「汉卿……你曾说那唐月笙是四川唐门出身?」 「呃……」 这个说法令莫汉卿脑袋一炸,因为灵光一闪,他想到了一些关键,或许该说,其实一知道全船人被毒掌打死后,他就该想到了,只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但见刘香的脸顿时呈现一抹异样的残暴,声音更是尖锐起来:「老江,你的意思是,这些人是那唐月笙干的?」 没待江朱瑞回答,莫汉卿已忍不住放下钟凌秀,站起身,满心惊恐的否决:「不可能,他不会无缘无故对周叔下手!」 「他是不可能无缘无故,」江朱瑞深吸口气,冷冷道:「难道你不知道,周全的弟兄,死在福州一役可不少啊!」 莫汉卿当然明白,但是,从初见面时,周全的表现就显得稳重而不计前嫌,何况刘香还下过令,要放唐月笙离开:「周叔向我保证过……绝对会安然送他上岸啊!他怎么能对月笙出手?怎么可以!」 人称四哥,刘香另个结义兄弟,陈年华森着脸道:「你的意思是说,那只兔子的命比咱们一船兄弟的命还值钱了?」 莫汉卿心头的恐惧无限扩大,但,别说他怎么也无法相信唐月笙会出手,光想着要这么无声无息的把全船人一并毙命,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除非……有人帮忙……不,不是帮忙! 一定是别人动的手……可若是别人,那唐月笙呢?他又去了哪儿? 莫汉卿难过的抚着额际,完全不知该如何思考。 却在此时,一个痛苦的呻吟声响起,大伙儿齐目望去,便见钟凌秀缓缓睁开了眼,吃力的撑坐起来。 在惊觉自己被众人围住后,他不由得面露惊恐,喃喃道:「你们想……怎么样?也想毒死我吗?好啊……怎么不快动手!」 这话是……大伙儿面面相觑,只觉得钟凌秀似乎知道了些事。 「阿秀,我是你刘世伯……还记得吗?」刘香强迫自己堆出温和苦笑,蹲到他身边。 钟凌秀深深瞧了他一眼,抿嘴点了点头。 「那你先告诉我,你怎么会在我周兄弟的船上?你知道船上的人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你刚刚会说我们要毒死你?」 钟凌秀抬眼,环顾四周,终于瞧到莫汉卿满是忧虑的眸光后,即匆匆瞥开,无意识的抚着双颊,哑声:「我……我为了报仇……曾自毁容貌,改名换姓,混进郑一官船队,可是……自从……我的脸……现在我已无法再混进去了……」 大伙儿没见过钟凌秀,却也听过「八道神僧传好汉,汉卿钟凌出闽南」,更明白钟斌的船队是怎么被歼灭的,因此虽然都听得似懂非懂,倒也多少明白,何况是莫汉卿! 江朱瑞问着:「那你怎么会跑到周兄弟的船上?」 「我因为身分被揭露,郑一官便派了人马不断追杀我,我没有地方可去……几天前见到这艘船停在海湾,上头挂着刘世伯的旗帜,我就想先混上船,看能不能找到……」他没说完却只是抬眼朝一方望去,众人不由得也随他目光看着——江朱瑞道:「你想找汉卿?」 「嗯,我没见过周世伯,怕他们以为我是官队奸细,不认我,所以……」 「那么,你上船的时候,他们还活着吗?」 「嗯,都还好好的,可等我躲进这舱房,就开始听到几个怪异的声音……我忍不住从那小窗望去……」 「怎么?」大伙儿的情绪忽然紧张起来,尤其是莫汉卿更苍白着脸。 「我没有看得清楚,但隐约是三个人,一个穿着白色锦衣,一个穿着青袍,一个则穿着灰袍……他们动作很快……一下子……」他抬眼望向大伙儿,没把话说破,但大家都明白他想说的是:一下子就把人都打死了。 「若是单枪匹马,我或许还能敌过,可若他们三人联手,我深知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就躲进了这半满的桶内,一直不敢出声……我又不知道他们何时会离去,因此也不敢出来……」 「我问你,你知道那个穿白色锦衣的长什么样吗?」 唐月笙酷爱穿白衣,除了当日曾在热兰遮城身着灰袍救人,其余时候几乎清一色的纯白锦衣,因此,刘香这一开口,意思甚明。 这无由令莫汉卿心头更感痛楚。 钟凌秀又匆匆瞥了莫汉卿一眼,立即垂眼摇了摇头:「我……我没看清楚。」 林务本忍不住道:「大哥,这还要问吗?整船人都死了,就只有那只兔子逃之夭夭,根本就是他下的手!」 「就是啊,我就说那家伙和郑一官是串通好的,不然怎么会无缘无故在福州一役救了咱们汉卿?」 「汉卿虽然武名震闽南,但性情单纯,我想那家伙分明早计划好的……哼,他也真是好大一个决心,为了要混进咱们船队,好好一个男人不做,硬要当兔子?不过也算他厉害,竟勾得咱们汉卿神魂颠倒,是非不分!」陈年华满脸的鄙夷道。 自从知道唐月笙出身郑氏船队又位居分舵舵主,大家对他就心怀愤懑,加上数月来,总那么巧合的会在海面被郑一宫船队伏击,且屡战屡败,不由得怀疑有人通风报信,只是碍于莫汉卿是刘香义子,而他又十分维护唐月笙,便只能隐忍不发。 现下卅几条人命摆在眼前,矛头指向唐月笙又没什么不合理之处,满腔仇恨瞬间破胸而出,因此,大家都明白,陈年华这话连莫汉卿也骂了进去,心里却是痛快多于同情。 刘香耳里听着众人明为说法,实为怪责的话语,顿觉颜面尽失,忍不住咬着牙道:「老周……这灭船之仇,我刘香替你扛了……今生今世,我杀不了那郑一官,便自绝海底,永不超生!」 「好啊!咱们就跟他拼了!」 一阵起哄,众人的情绪旋即激愤起来,兀自的仰头叫骂,诅咒,只有莫汉卿暗暗呻吟一声,默默退于一旁,不知如何反应。 「师哥……」 莫汉卿抬眼,见钟凌秀苍白着脸,站在门口,心里忍不住一窒,沉声:「谢谢你……钟凌。」 「谢我什么?」 莫汉卿垂眼于桌面,双手十指皆插入发际,「我知道你看清楚了是谁动手……」 「说和不说,并未改变什么。」 确实没有改变现状,但是,却很清楚的解决了他心头的疑虑——人,是唐月笙杀的。虽然他压根不相信一切如大伙儿所料,全是计划好的。 因为有太多事他们不明了;而且就算他解释了,恐怕也没人想听……他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唐月笙会出手相残,即便是周全先动手,也不需要杀了整船人,而,那青袍、灰袍男子又是谁呢?真的是郑一官的人马吗? 乱,一团乱。莫汉卿抹抹脸,觉得整个人快要透不过气。 「师哥……」 「嗯?」 「其实,我不止看清了他的模样,也看清了其他两个人的样子。」钟凌秀淡淡道:「不,应该说,那两个人我都认得。」 但见莫汉卿虎目一瞪,胸口起伏道:「是谁?」 「郑一官和李骐风。」 眼见莫汉卿面如死灰,却仍不可置信道:「怎、怎么可能,郑一官怎么会突然来到福建?」 钟凌秀缓缓吐了口气,道:「自从李自成、张献忠在各地起义,朝野已乱成一团,听说他们派人来到闽南和郑一官接触,想要他从闽南北上合力灭了崇祯。」 「就算郑一官是瞒着朝廷与闯王接触,又怎么会帮月笙杀人?他不是一直想置他于死地!」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想到,那些毒掌似乎与唐月笙当时被郑一官废除内力的寒冰掌有异曲同工之处。 然而钟凌秀却像听到一个天大笑话,瞅着他笑着,让莫汉卿深觉自己说错了什么,然而仔细回想,却又不明所以,只得道:「为什么这个表情?」 钟凌秀摇摇头,垂下眼,神情显得苦涩,直过半日才道:「师哥……我们……越来越没有默契了。」 「呃?」莫汉卿愣了愣,不了解他的意思,正想再问,钟凌秀已深吸口气道:「一开始,郑一宫或许确实想置他于死地……」 莫汉卿登时激动接道:「何止想而已,他已经这么做了!」 钟凌秀的眸光透出一抹复杂,「难道你真的认为郑一官只是因为他救了你,所以下杀手?」 「哼,郑一官为人心狠手辣,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 「我并不觉得他会比刘香凶狠,」钟凌秀淡淡道。抬手制止他开口,眸光透出阴冷:「师哥,我不想骗你,我目前投靠刘香全是因为你在这里,而我又想扳倒郑一官,否则,我永远不会想见到他……」 「你到底想说什么?」一抹怪异的念头突地侵袭脑海,令莫汉卿心烦意乱。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莫汉卿粗喘气,怒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把话说明白!」 「郑一官和你是同一种人。」 话一出,莫汉卿像被打了一记闷棍,呼吸困难起来;事实上,他很想反驳,然而,当他回想郑一官以掌抵住唐月笙脑际,要他在两人间选一个受难者时的阴狠模样,确实不像是单纯的受到背叛的情绪……但是,他实在不想去承认郑一官对唐月笙那未明言的暧昧。 良久,莫汉卿才压抑着几要狂喊的冲动道:「你、你的意思是……郑一宫又找他回到船队了?」 「事实上,郑一官一踏上岸我就知道了,虽然我不觉得他会为了我特别下功夫追杀,但我仍然不想冒险,所以一看到周全的船就先一步隐伏船上,而当时……他正被一帮人拉进林子里,后来怎么样我就真的不知道,只晓得最后……是三个人一起上了船……」钟凌秀没再说,却缓缓摊开手,意谓着结果已摆明。 「怎么……可能……」 「你想说哪件事不可能?」钟凌秀淡冷的问着。 莫汉卿站起身,心浮气躁的踱了几步,便道:「我先出去透透气。」 望着他匆匆而出的背影,钟凌秀觉得心口像被什么撞击着。 自从进了刘香船队,就一直在等着莫汉卿来找自己。然而,没有!好几天了,莫汉卿只是忙碌着刘香交代的许多事,夜深人静,则回到他自己的舱房里。 从船上初会,他脑袋想的人尽是唐月笙。想着他的去向、他的清白、他的心意……他的一切一切。 曾有那么瞬间,都以为他把自己的存在忘了。不,今日一见,已确定他把自己忘了,而且忘得干净彻底。 第四章 自从踏进刘香船队,唐月笙一直住在船上,尽可能不与其他船员多所交流,而为免生出不必要的流言,他也不与莫汉卿同舱而眠。这般极端的封闭自己,实在不是他那随心所欲的性子能忍受,长久下来,都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呼吸、言谈间都很难自在。 如今,应着莫汉卿的要求先行离去,虽然心里难掩一丝丝怨怼,但不可否认,又觉得松了一口气,只是想到要再相见或许还要等一年,不禁有些说不出的寂寥。 趁着清晨薄雾,整饰了衣服,走出船舱,来到甲板;天际透着灰亮,他避开甲板上的看守者,来到船腹,靠向船舷。 身在闽南海域已经好几个月了,为什么现在却有种刚回来的感觉!? 他深吸口气,闭着眼,享受着微咸海风…… 近来,回想过往一切,有时都觉得做了一场梦,或者说,有好几个夜里醒来,都要忘了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四川?郑氏船队?东蕃岛?不,都不是,是在一个永远难以适应的地方——刘香的船上…… 为什么自己会踏上这个地方呢?因为……莫汉卿吗? 曾经,这片蓝,是多么的吸引自己呀!眼前却为了他,远离那与海为伍的日子,放弃争霸闽南的壮志,更有甚者,背叛一个对自己推心置腹的男人…… 他,真的那么值得吗? 「唐公子,船要在这里下锚了,我们得换小船上岸。」一个恭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啊,好,好。」唐月笙回身点点头,收起盘旋在胸口的不明情绪,微笑着。或许,到了三草堂,找到三师父后,再慢慢细思这些恼人的心事吧! 「上了岸我自己走就行了,你们不需担心。」 周全憨厚的五官堆满了笑意:「不,唐公子,汉卿千交代万交代要亲自送你到市集……不然,至少也要送你到客栈。」 「真的不用了,你只需帮我转告他,请他务必要记住约定就行了。」 「呃……约定啊……好吧,那不然我们就送你到那座林子口吧——你就不要再拒绝了,这整个沿海都是福建海防管辖,唯独这里是漏洞,但世事难料,好歹让我们尽些心意,回去也好向汉卿做个交代。」 唐月笙很怕再夹缠下去,心想,他们也是一番好意,便点点头。 片时,一行人便来到了林子口,唐月笙才要开口话别,突听周全语气顿显森冷:「唐舵主,其实,周某一直有件事要请教……」 唐月笙迅即返身,见原本神色一直毕恭毕敬的汉子们,现下个个面色阴冷,齐齐的瞪视着自己。 「我已不是舵主。」唐月笙感到他们语气皆不善,却又摸不清用意,只能凝神道。 「啊,对,我都忘了,你现在是我那汉卿侄儿的相好了!哈哈哈!」 「不是啦,是他自己脱了裤子送上门的,咱们汉卿是有点勉为其难啦!」 「对对对,」周全像换了个人似,原本一直给唐月笙刚毅木讷的感觉,如今竟变得阴冷油滑:「幸好是长得这般俊生,也许穿上个肚兜,画了眉,还别有一番风味!」 虽然对刘香船队的人都存有莫名敌意,可是看在莫汉卿的面上,一直是以礼相待,他如何也想不到今番会受到如此难堪的嘲弄,一时半刻竟不知如何回覆,只觉得整个脑袋一片花白,心思混乱,什么意念也没有。 「唷,脸红了,哈哈,原来他这模样倒挺妩媚,确实跟女人没两样!」 「说真的,唐舵主,虽然我没有我们汉卿英雄气概,但好歹那把儿也够强壮,如果不介意,我很乐意让你爽快爽快!」 「我也可以啊,哈哈哈!」 几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极尽所能的将话讲得下流龌龊;唐月笙出身唐门,贵为少主,入了郑氏船队也是一下子就被提拔为一方舵主,身分高高在上,意气风发,何曾受过这样的污辱;尽管一直以来,他从不想刻意隐瞒对莫汉卿的情份,但是他没料到,当这些事被置于台面上,竟会变得如此不堪。 「话说完了,我能走了吗?」唐月笙强迫自己不去回想这些字字句句,冷静道。 「走,走去哪里,等不及要到客栈爽快了吗?」周全挑眉道:「你既然为了我们汉卿背叛郑一官,足见感情深厚,我们怎么能让你这么孤单寂寞一个人走!」 其他人跟着起哄:「就是啊!」 唐月笙冷冷道:「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两条路让你选,第一,念在你助我们退出热兰遮堡,把一双手留下来!」周全顿了顿却没再说下去,唐月笙不得不道:「第二呢?」 却见他森然一笑:「第二,把裤子脱了趴在地上,让咱们兄弟了解一下,你下边是不是跟个女人一样,才足以唬得咱们汉卿团团转!」 唐月笙顿觉满腔羞辱,铁青着脸道:「莫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我们哪里欺人太甚?我们只是希望汉卿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话一落,全部人又笑成一团。 唐月笙转身就走,几个汉子没想到他胆色如此,竟毫不将他们的威胁放在眼里,索性将他团团围住,只有周全面无表情的退出人圈,在一旁森然道:「各位,在福州一役,你们的好兄弟死在这娘们手里的无百也有十,我身为你们的船主,难辞其咎,所以今天就替你们扛下这一条,把他交给你们处理了。」 「既然他喜欢那一套,我想,咱们就算是帮汉卿兄弟一个忙,先让他爽完了再上天吧!」一个男人轻薄的笑着。 「阿东,你要你来,我对带把儿的可没兴趣……不过我很乐意帮你抓着!」 说罢,几个男子就凑上来,人手一抓,怎料唐月笙人影一闪,竟就出了人圈。 唐月笙在长袖下的双指微张,胸口的愤怒犹如野火燎原,教他脸色显得铁青:「我再说一次,莫要欺人太甚……」 大伙儿见他变了脸,心头无由升起一抹恐惧;他们从没想到这个在船上一直安安静静,宛如一介儒生的男子,竟会透出这么可怖的情绪,然而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只得硬着头皮,拿出武器,狂吼一声,齐齐朝他劈将下去…… 「嗯……」唐月笙睁开眼,几日来郁积胸口的痛楚终于化了开来。 「感觉如何?」 「很好,很舒服,」唐月笙缓缓坐起,望着眼前这温和男子道:「三师父,我想应该无大碍了。」 这人正是雪山医王李骐风。每年腊月都会从四川来到福建三草堂——他的同门之所,搜罗些闽南地区的药草,而今年,他想也没想到会临时收到这个尊贵的病人。 李骐风坐在桌边喝茶,轻瞥他一眼道:「为什么你的气血会逆流得这么厉害?」 瞧唐月笙神情难安,李骐风淡淡道:「是你内力蓄而不发,或发又立收,反冲内息吧?」 在医王面前,说再多谎只会更糟,因此唐月笙默不吭声,默认了他的猜测。 「那些人到底什么来头,值得你这样不顾自己的安危手下留情?难道你不知道发又立收,对心脉有多大损害吗?」 「对不起。」唐月笙走到他身畔,兀自倒了热茶,却只是垂眼苦笑。 望着他神情低落,李骐风心里忍不住暗叹,过去,年仅十七的他,为了找到雪蚕制得空云袖手,任凭旁人不断告诫昆仑山如何地窄路险,却仍执意去攀,谁能控制得了他? 而明明从未见海的人,却又去跟随那闽南海贼郑一官。尔后,每年腊月,总会领来数个部属,招摇的步进三草堂,口沫横飞的向自己述说许多精彩的海上故事,当时的他,又是何等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仿佛整个闽南海域都将成为他囊中之物。 怎料才隔没多久,回到四川时却已是一身阴邪,好不容易将他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数月后他又重创心脉! 很想细细问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从他一踏进三草堂,神思却不知飞到哪儿,整整几天都在房里发楞,更多时候是望着自己的双手发呆,如同一个失去方向的船只,既茫然又无助,看得令人心焦。 「月笙,我有遇到……钟公子,他说那莫汉卿都跟你同一路,怎么你们现在分道扬镳了?」思考一阵,李骐风终于下了决心问清楚。 「你遇到钟凌秀?」唐月笙虽然这几天的神情看起来茫然若失,但思绪倒依然灵巧,登时惊讶非常。 就他所知,钟凌秀早他们两天自行离开四川,李骐风则又晚了自己一两天,没想到这么几日的路程差异,他们两个人竟然还会碰面? 「嗯……我是在闽南一间客栈碰到的……」李骐风当然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但此次他却故意选择忽略,淡淡道:「月笙,之前你不是说会和莫汉卿去东蕃留一阵子?」 「没有……他暂时回刘香船队了。」 李骐风心一惊,道:「刘香?不就和郑一官是死对头?」 自从唐月笙被郑一官打伤,李骐风此番回闽南就探听了海域各势力的战况,因此听他这一说不禁万般意外;想到早前,他还说,会一身伤是与郑一官有了些许误会,这趟回来会谈清楚,怎么此刻听来却像各奔东西了! 唐月笙也不想否认,直道:「是啊……」 「所以你才会和他暂时分开?」 「也可以这么说吧……」 李骐风瞧他语气颓丧,不由得又问:「那么……你现在打算如何?你和郑一官谈清那些误会了吗?」 「啊、我?没、没有啊……」唐月笙像想起什么,兀自转问道:「三师父,我之前和你提过东蕃岛有种蛇,毒性极强,你记得吗?」 「嗯,你说那蛇身上黑白相间,所以你将之取名为银环蛇。」 「是啊,三师父,你有没有兴趣随我去东蕃岛寻那银环蛇?我大概了解能解此毒的药引,不过我还没能掌握到精确的方子……」 「好啊,这有什么问题,我会来闽南,正是想多方面了解各地的药草、病疾,这银环蛇毒既然如此特别,我当然要去见识一下!」 唐月笙恍如瞬间来了精神,开心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李骐风顿时明白他在顾左右而言他,深吸口气道:「任何时候都可以,但我想先知道……你是否还想投靠郑一官?」 唐月笙愣了愣,想说什么,帘外传来个朗朗童音:「师伯,那个人又来了。」 李骐风朝着帘子怔了怔,良久才道:「我知道了……你带他到后堂,我随后就到。」 「是。」童子应了声,脚步声渐远。 望着李骐风欲言又止的神情,唐月笙旋即查觉来客似乎与自己有关,忙道:「三师父,那是谁?」 李骐风想了想,便自怀里拿出一个紫缎荷包。 唐月笙突感面熟非常,伸手一探,荷包打了开,不由得惊呼:「空云袖手!」 「嗯,正是你的空云袖手!」 「这、这……」唐月笙原本还觉得也许天下也有另一双此物,然而李骐风的说法霍然解去他的疑虑,因此不禁奇道:「这明明给人偷了去,怎么现在会落到你手上?」 「那是有人将他送来的。」 「送、送来?」 「嗯,在我未到三草堂之前,有人以此为礼,将它送到这里,言明希望由我转至你手上。」 「谁?」 李骐风神色平静道:「郑一官。」 这话活活将唐月笙吓得跳起来,目瞪口呆望着李骐风半晌才回神:「大、大哥……他来过这里?」 李骐风点点头道:「嗯,算起来,他已来过四次了,第一次他只是希望由我将空云袖手转交给你,但我不在,后来他不晓得从何处得知你回到这里,所以陆续来了三趟,都被我请离……」 「你的意思是,他、他现在在后堂?」唐月笙紧紧捏着紫缎荷包,心思翻涌难安,他猜不出这空云袖手怎么会落到郑一官手上,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三顾茅芦寻自己……难道他对自己已不见怪!? 思及此,唐月笙的心蓦地急跳起来。 「月笙,我不替他说话,不过,我想他来的目的或许并非不善,至少,态度诚恳而恭敬,不断说他听到消息,你被人在海口边的林子里围杀,所以想来确认你是否平安无事,不过先前你心绪恍惚,我没让他见你……如今……你是否要见他呢?」 「我……」 李骐风望着他一脸犹豫,心里更感层层疑云,忍不住又道:「月笙,这段日子我大约了解了闽海的海域情势,其实……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会和那莫汉卿走在一起……他怎么看都是刘香的人马……除非是因为你同他友好,所以才导致你的总舵主一时气愤而痛下毒手?」 唐月笙抬眼望他,心想,李骐风确实聪明,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友好」两字,还不足以形容自己对莫汉卿的疯狂。 走到这步,他真的好想找个什么人聊聊当初的决定到底对不对,为什么今番竟落得要独自前往东蕃岛茫然等候,更有甚者,还要在那海口林里,受到这么难堪的奚落与无情追杀。 他垂眼望着自己的双手,心里再度填满不甘与愤怒;从小到大,何时尝过如此羞辱,就连钟凌秀当时的凶狠残杀,也不曾有这么糟的感受。 那些字字句句,每每回想,都像一把刀,将他的心口划得血流如注;不过是一段真感情呀,为什么说出口来会变得那么难听又这般令人难受。 他真的好想将那些人残杀殆尽,以消心头之恨,可是他不能,他不想让自己与莫汉卿间留下这条裂缝,所以硬生生的忍了下来,就这样,在蓄发内力又瞬间立收之下,数度重创自己心脉——最后还要逃,生平第一次像过街老鼠般的落荒而逃。 「叭啦!」他越想越气,反手一掌,生生打碎了桌子一角。 李骐风没想到他猝然发了火,却以为他想的是郑一官,不禁道:「月笙,如果你不想见他,三师父还有能力请他离开!」 「不!」眼看李骐风就要穿帘而出,唐月笙忙道:「三师父,我要见他!我想见他!」 眼前是个青年男子,一身蓝色长衫,严峻的脸庞,安稳的神态,瞧在唐月笙眼底却是无比震撼。 仔细算算,也不过是一年多的光景,两人间的关系却变得万般尴尬复杂——如果当初未救莫汉卿,自己不会落得进退两难之境,如果未耽溺那火热的目光,又何需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关头。 如今,得到什么?没有!什么也没有! 因为……自己终究不是钟凌秀,不值得他那么不顾一切,更无法令他抛弃所有与自己共奔东蕃! 这瞬间跳出的名字,令唐月笙想到几日来所承受的许多委屈,更有种恍然大悟的痛楚。因此,在瞧到这男子静心等候的模样,不由得令一直受困屈辱的唐月笙有了攀附的对象,心头无限温暖。 「大、大哥……」 听此一唤,郑一官的肩头明显颤动,将手里的茶杯缓缓放下,回身瞧着这出声者。 过了许久,郑一宫终于缓缓堆出一抹满是苦涩的笑意,「听你还愿叫我一声大哥,我就安、心了……」 如此温柔的话,令过往前尘顿时奔赴脑海,唐月笙心头五味杂陈,差点落下泪来。 「月笙……你现在……身体好吗?」 瞧着郑一官关怀备至的神情,唐月笙走到他身前,肝肠一阵翻搅,几乎要跪下来,郑一官连忙扶住,生生拉起,「你做什么……」 「大、大哥,对不起……」 面对这乍然重逢的容颜,郑一官但觉胸口一股说不出的情绪,硬是将他拉到桌边坐了下来。 「大哥也对不起你……」 唐月笙猛然摇头,泛在眼眶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郑一宫忍不住握住他的手,拍了拍道:「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只要你愿意回船队,我什么都不与你计较……」 回船队……不知为什么,一听到这要求,唐月笔心头怦怦直跳,不禁抹抹泪,哑声:「我可以……回船队?」 「当然可以,咱们火舵的舵主从来没换人!」 唐月笙心头一阵感动,然而一个清晰面孔突地跳跃脑中,令他回了神思:「大哥,那、那个杨副舵……」 郑一宫双眉一皱,垂眼想了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他放不下仇恨,我也无法保他了。」 唐月笙重复咀嚼他的话,差点跳起来,从没想到郑一官竟然早就知道钟凌秀的身分? 「大哥……你是说……」 「其实杨副舵是钟斌之子钟凌秀所假扮……」郑一官好像在回顾什么道:「说来这钟凌秀也真是个值得尊重的家伙,为了替父报仇,竟然肯自毁容颜……」 「大哥……你早知道这件事吗?」 郑一官摇摇头:「海南杨家在咱们闽南也算小有名气,所以一知他是杨家之后,我不疑有他,后来他跟在我身边,虽然不多话,可是做事很机灵,因此我才想要他跟着你……」 对于这个决定,唐月笙颇有微辞;虽然自己背叛在前,但钟凌秀这副舵怎么看都像在监视自己! 他这神情郑一官当然瞧在心底,登时微微一笑:「月笙,不知道你信是不信,我会让他跟着你,并不是要他干预你,而是因为有人向我密告,说他并非杨家出身,可是一时半刻也查不出他为何要假冒,本想将他逐出船队,但我觉得他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尤其对于南洋番品——象牙、檀香木、苏木等的监识,眼光独具,从无错漏,便想,你的火舵主要都是与红毛番人、日本人交易,比较少起争战,那么,他就算不怀好意,其实影响不大,最多是金钱上的损失。」 这个解释入情入理也正确,或许因为钟凌秀出身海上,在与之相处一年多的时间,他那监识南洋番品的功力,火舵确实无人能比,唐月笙甚至想到,莫汉卿当时能在纪家栈拥有一席之地,这份能力或许也是由钟凌秀赋予。 因此,尽管这令唐月笙心头有些不是滋味,但不免落下一块疑惑巨石,对于郑一官更浮升一抹深深歉然。 「大哥,那你刚刚说他放不下心中仇恨,你无法保他是指……」 「前一段日子,他忽然失踪,整个火舵乱成一团,我便赶过来了解,怎料被我发现他先前还曾下令灭掉纪家栈……这也使我想起,有一阵子我一直不动陆旦,可是他却主动和我反目,我想,这应该都是钟凌秀的挑拨离间之计。后来我应人之邀,秘密来到福建谈事情,陆续收到火舵人马报知,他失踪半年,一出现后,第一件事竟然是除掉了火舵三副……」 「三、三副!你是说……方时他……」 「嗯,被他杀了,方时的好兄弟,吴连生也受了重伤。」 唐月笙双拳霍然一握,怒火填膺。 钟凌秀对待自己确实凶狠,然而在知道这消息前,为了莫汉卿,还存着一丝不想揭露他身分的慈悲,而今顿时觉得自己或许太过天真! 「月笙!」郑一官紧握着他的手,道:「别动气,关于那钟凌秀,我已令火舵倾全力追杀了,一来,他熟知咱们大部份的部署与兵力;二来,在你之后,很多交易都由他出面,我怕他会从中破坏……」 「那……你、你们找到他了吗?」 「还没,之前听火舵的人报知他上了一艘停在海湾内,挂有刘香旗帜的船……」 说至此,唐月笙差点跳起来,忙道:「你们和那艘船的人起冲突了吗?」 郑一官一时无法了解他这急迫的神态所为何事,兀自冷冷道:「我不想让人在福建沿海开战,所以我便带个家伙摸去将它清了干净。」 第五章 原本以为同时拥有了闽南两名将而觉得前途无量的刘香,却因郑一官在冬月过后,即顶着福建游击头衔,将目标锁定他,全力围剿,致使刚复原不少的武力,再度元气大伤。 其间,莫汉卿更因数次交战,见危授命,差点无法生还。 而碍于战况越来越急迫,刘香船队损失日重,因此连忙将船队迁往广东一处泊岸修复,同时召集各船主议事,也请莫汉卿出席,没想到他竟然不在舱房,不禁提声问着:「汉卿呢?他不是受了伤,怎么没在船舱休息?」 大伙儿面面相觑,半日才听一个汉子嗫嚅道:「他、他说要再去瞧瞧……周老大的船……」 话一出,在场许多人都倒抽一口凉气,一直不满他的陈年华更是在一旁冷冷道:「说到底,咱们汉卿也算是一往情深了,竟然到此刻还不相信那只兔子会杀人「兔子不是人,当然不会杀人!」另一个也凉凉的接口。 刘香有感弟兄们又要为这事吵起来,忙斥喝一声:「现在什么时候了,还在窝里反!」 陈年华冷哼:「不说就以为没事吗?之前,郑一官死活也不敢与我们正面相迎,交战几回就赶紧退开,而自从那只免子回去通风报信,现在好了,底细被摸得一清二楚,人家把咱们当炮灰了!」 江朱瑞也道:「老大,年华可不是随便说说,你瞧,目前就算咱们几十艘船应战,人家照样搬大炮来打,为什么?就因为人家知道咱们船多炮少,真是日你娘的,老子这条命早晚给赔进去!」 另一个船主接道:「这段日子,郑一宫和福建巡抚联合,几乎摆明要将咱们赶尽杀绝,听说还公开承诺,只要有谁能砍了咱们人马,一颗头颅就赏金五两!」 大家心里都明白,海贼以命相搏于海上无非是为了生活,因此,这黄金五两是何等诱人的奖励,也导致这一个月来,刘香船队几乎是在腥风血雨中度过,完全没有安稳将息的机会。 而今,身为刘香义子的莫汉卿却又有着这不安定的心性,当然无人同情。 却不知始终站在一边的钟凌秀虽然表面恭顺,心里却为陈年华刚刚的话起了波涛——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这眼光总放在自己身上的师哥,竟然半点也瞧不见自己了? 「算了算了,事情都到这地步了,先别管他,大家谈谈看有什么办法……」刘香一脸焦躁,走到甲板上的长桌旁,招呼大伙儿坐下来。 「话说回来,这几次咱们能适时脱险归来都要拜阿秀所赐,若不是他指引了咱们逃脱路线,恐怕……唉……」等大伙儿坐定,刘香语重心长的说了句,大家便同时向钟凌秀感激的望了去。 钟凌秀几乎是在迷茫中回神,忙道:「自从钟家船队遭灭,凌秀苦无复仇机会,这些小事,世伯们就不用挂心了,只是……现在郑一宫下了封杀令,我想……或许有些事得从长计议了!」 郑一官的声势越来越浩大,围剿的手段也越来越强烈,这几次船队几乎可说是落荒而逃!故大家虽频频点头称是,却没人再说话,因为心里都明白,现时根本就毫无计谋可议。 钟凌秀眼看在生死交关上,这几个人却只会在那里互相推托,指摘谩骂,而真要论起谋略攻防,竟都哑默悄静,心头万般失望,离弃之心顿起,忍不住道:「刘世伯……我想去找一下汉卿……」 「呃……这……」 心思既定,便失了敬意,没等刘香回覆,已转身而走,留下众人错愕的眸光。 莫汉卿赤裸着上身,缠满泛着血渍的白布,盘坐在船梢,身边置放着一个明灭不定的油灯,挑目所望却仍是一片漆黑。 事实上,他并不真想到周全的船上探查什么,这里早在出事不久后被清得干干净净。他只是想找个空寂的所在,安静的思考一些事,偏偏,心,如何也定不下来。 这段日子,他渐渐接受唐月笙残杀周全一船的事实,也说服了自己,他或许是情势所逼才动了手,因此,他不怪他,甚至觉得如果立场相易,自己也会做同样的事。 可是,他实在无法接受唐月笙和郑一官会合一处。 因为近来在海上与郑一官迎面而战,他们总能在刘香船队到达目的地交易、洗劫之前在附近伏击。 所以他相信,郑一官已完全摸清了船队的概况,所以才能这么顺利包夹追剿。 而这些底细,当然属唐月笙最清楚。 如果,他一开始就想回到郑氏船队,那一路上又何必装得委屈求全?抑或,他只是要仔细探听刘香底细,好拥有回到郑氏船队的筹码? 这样说来,在东蕃岛上,他为什么要用那么痴狂的眸光瞧自己,又为了什么要替自己受那生死一掌? 还是说,他们之间的情份本就脆弱不堪,完全禁不起现实考验? 「师哥,原来你在这儿。」钟凌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扰乱了满盈胸口的愁绪。 莫汉卿拎着油灯跳下船梢,回过身,看到了来者——眼前站着一个清新俊逸的男子,秀致的五官上挂着一抹轻佻笑意,只这么直挺挺站着,就让他心下怦然。 曾经,有多少夜里,希冀能再次见到这样的身影,偏偏,总是事与愿违——他,为了家恨,不再清华生辉,不再谈笑风生,取而代之是一张可怖的容颜及幽怨阴毒的目光。因此,真的好久不曾见他透出这般迷人的神采了……遑论那迷人的笑容竟是对着自己。 莫汉卿好半天才回过神道:「你、你……」 「我怎么了?」钟凌秀似乎未发觉他的错愕,走到他身畔,双肘靠着船舷,将眸光投向漆黑一片。 「你……看起来很好……」 钟凌秀侧身瞧他,脸上笑意浅浅,却是心绪如麻。想到过去,每每见到莫汉卿这么愣愣的瞧着自己,心头总不由自主的排拒,怎料今天,自己会为了想再次吸引他的目光而特别装扮? 钟凌秀淡淡道:「这样不好吗?」 莫汉卿深吸口气,将油灯置于两人之间,让它更能照耀彼此。似乎是现在,他才感到钟凌秀的不同以往,竟愿意用这么自然而然的态度与自己共处在一个空间。 「好……当然好——」 钟凌秀淡然一笑,将目光转到他身上。「师哥,你的伤……好些了吗?」 「伤?哦,好多了……这几次都多亏你……」 钟凌秀摇摇头,道:「我记得我说过,我不是为了刘香,而是为了我自己……现下整个闽南,能和郑一官相抗的已寥寥无几……而我又没有勇气再把自己的容貌毁掉……」 「钟凌!」莫汉卿被他的话吓一跳,忍不住抓了他手臂,「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想这种事!」 钟凌秀似乎没料到他的反应这么大,心里温暖着他依然在意自己,却又伤感于昨是今非,不由得冷涩一笑:「你放心吧,某人已坐回舵主之位,就算现在我把脸给毁了,也混不进去了……」 这话令莫汉卿心一揪,掌心禁不住用了力。 「师哥,会痛……」 「啊,对、对不起。」莫汉卿忙放开手,然而心思再度乱成一团。 其实,这阵子会像亡命之徒般,自愿当开路先锋,攀上敌方的船,很大原因正是想亲眼看一看,那唐月笙是否真狠得下心领队来歼灭他。 只是,不知该说幸抑或不幸,每次交战,都没能见到他,可是在那些受缚伤亡的敌方船员口中,却能清清楚楚的听到,唐月笙已重新执掌火舵! 钟凌秀似乎还说了许多话,然而待莫汉卿回过神,却只听到他说:「师哥……刘香的船队不行了……」 莫汉卿苦涩的瞧他一眼,迅即将目光投向黑暗,思绪回到这血淋淋的事实。今天之所以不想参加攻防议会正是如此!原本以为真的能撑过去,却发现一直在自欺欺人;每次的议会,不是集体谩骂便是沉默,那绝望的气氛,实在令人难受。 当然,最主要是,他总会想到与唐月笙的一年之约。 他该履行吗?而唐月笙,又会履行吗? 当他决定回到郑氏船队时,到底把这个约定置于何处呢?不,应该是,他到底把自己置于何处!他们的曾经呢?那些水乳交融的爱抚呢?那些誓约呢?到底算什么!算什么! 想得越多,心里的疑惑越多,对唐月笙的不安全感便更甚,莫汉卿忍不住掩着口鼻,因为他发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了——原以为,他的存在很轻悄,很随性,可是……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竟把他放得这么深,这么重! 他好后悔,真的很后悔,或许当时就应该带着他远走高飞!那么一切或许反而更圆满!? 「我不想跟着他送死!」钟凌秀的话冰冷无情。 莫汉卿深吸口气,压住胸口强烈的激动,好半天才能平静心绪,转脸瞧他。他明白钟凌秀有权利说这种话,只是,自己又该怎么回答?直思索良久,才道,「你……走吧,现下时局确实很险……」 「师哥……我希望你和我一起走。」钟凌秀深深望着他,同时握住了他的手,「就像当年,我们一起逃离冰火门,好不好?」 莫汉卿愣怔片时,哑声:「这不一样,钟凌。」 「哪里不一样?在冰火门,是你带我走出危地,现在我带你走!」钟凌秀显得有些激动:「刘香的船队不能留了,他一心要和郑一官生死相搏,早晚葬送所有人的性命,难道,你无所谓吗?」 「他是我义父……」 「义父又如何,他有把你当义子吗?」钟凌秀越说神情越阴冷,完全失去先前刻意的伪装:「每次两船相交都让我们做开路先锋,抢不下对方船只,便不顾你我生死改以大炮攻击,你还当他是义父?」 「两军交战,哪有什么道理可沟……」 「师哥!你怎么变得如此冥顽不灵呀!你的命在他眼里不值钱的!」 不值钱……不值钱……怎么现在每句话都能联想到唐月笙,都会狠狠戳伤心莫汉卿抬眼瞧他,不由得垂下眼道:「这……或许是事实。」 「你、你在说什么?」 「也许我的命……真的没有想像中那么值钱……」 钟凌秀倒抽口凉气,他真的很意外,这个性情刚毅的师哥,曾几何时变得这么悲观郁结! 早春的海边,薄寒侵入肌骨,天却意外晴朗,瞧着新月斜躺,满天星斗闪烁,两人颇有默契的仰望天际,欣赏着自然美景,企图将那恼人的愁绪暂时抛诸脑后。 直到天水一线间缓缓透出灰濛濛的白,钟凌秀才深吸口气,让精神为之一振;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突觉右臂一沉,原来,莫汉卿不知何时竟沉沉睡去。 钟凌秀知道,这阵子,他因为心系唐月笙,饱受刘香船队流言煎熬,心身俱瘁,如今又负伤在身,难免体力不支,便小心翼翼的将他身子安放於甲板上,同时让他的头枕住自己的腿…… 这男人五宫本十分深邃,沉睡时,剑眉深皱,仿彿有许多心事淤积胸口,教人难以忽视。 一股冲动,让钟凌秀伸出手轻轻的摸了他的眉心,再滑过眼睛,最后将手指落在他紧抿的双唇…… 还记得当年,他们携手破门出教,在逃亡的过程中,有好几个夜里露宿山野,两人说好要相互看顾,然而,事实上,每次轮到自己休息时,却怎么也无法安心沉睡,因为,他很清楚身边这男人看自己的目光是热烈且异於常人的! 基於此,一到闽南,十分欣赏他的父亲想收他为义子时,自己连忙从中作梗,然后赶紧将他推荐给刘香。 逃亡时,迫不得已的共处,令他心情极度紧张,安全后,无论如何也不想与他朝夕相对。今刻回想这一切,钟凌秀心头不禁万般茫然。 曾经,连触及他的眸光都那么害怕,怎么现在却想要触碰这张容颜?尤其瞧着他剑眉倒竖,呼吸急促,实在很想问问他到底在烦什么……不,其实不用问,今天他既然会在这艘无人的船上发呆,就明白他的心思都飞到哪里。 思及此,钟凌秀的心无由焦躁起来。 他赶紧缩回手,后撑着身,仰望灰蓝天际,为着自己竟对他越来越在意的情绪不知所措。 「今日天象有些怪异……」唐月笙望着靛蓝星空,若有所恩。 「有吗?」莫汉卿坐到他身畔,学他抬眼望天。随即将目光收回,透过摇晃不定的火光,瞧着眼前这清俊的男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唐月笙才注意到这热烈的眸光,忙拉开一个距离,轻声:「怎、怎么了?」 莫汉卿痴痴瞧着他,直言不讳:「近来我总在想……我是何德何能,能让你如此待我……」 「你、你怎么突然说这些……」红晕顿时泛上唐月笙面颊。 他这模样瞧在莫汉卿眼底,更感销魂,只觉肚腹一阵麻痒,教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摸着他脸颊。 唐月笙下意识想避开,但又忍不住贪图,便僵着身子,愣愣瞧着他。 莫汉卿的手指缓缓移到他唇办,轻轻触碰,接着慢慢靠近,吻了他,同时手一滑,穿过衣衽,摸进他怀里。 两人顺势躺倒草地,唐月笙望着满天星斗,紧张的任由莫汉卿吻着耳际、颈肩,扯开腰带,手顺滑而下,抚摸着他的腿际……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唐月笙突然乾哑着声道。 莫汉卿强迫自己暂时冷静,将耳附於他胸膛,紧紧抱着他,应了一声:「嗯。」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回头……」 「嗯?」一时间,莫汉卿无法了解他说的是什么,便撑起身,近距离的瞧着池。 唐月笙此时把眼睛闭了起来,涨红睑道:「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再回头看钟凌秀……」 唐月笙说得语无伦次,但莫汉卿不止明明白白,心头更是热腾腾…… 「不会,我不会……」 「真的?」唐月笙似乎没料到他回答得这么快,这么坚决,忍不住睁开眼。 莫汉卿苦涩一笑,「其实我早就明白……你和钟凌是不一样的……」 他的说法总觉不太顺耳:「我们本来就不一样……」 莫汉卿轻轻叹口气:「总之,不会,我不会改变。」 莫汉卿瞪大双眼,瞬间清醒——眼前依然是靛蓝星空,只是哪有什么温热的胸膛! 「呼……」莫汉卿感受胸口那几乎满溢的思念,热潮更缠上了身:不知怎么,这几天老想起他,尤其是那些热情纠缠的片段与耳鬓廝磨时,零零碎碎的承诺,每一幕每一句都教他倍觉酸楚。 「师哥……你醒了吗?」钟凌秀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莫汉卿猛然回神,发觉自己竟枕在钟凌秀腿上,不禁慌忙坐起,急道:「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 「师、师哥,是我让你枕我腿上的,本想让你好睡些……是不是反而把你吵醒了………」 莫汉卿愣愣瞧了他一眼,迅即瞥开,默默不语。 这样的神情令钟凌秀一颗心莫名急跳起来:「师、师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你变很多……」 钟凌秀试探问着:「我……哪里变了?」 莫汉卿疲累的深吸口气,像在思索着什么,好半晌才苦笑:「你现在……不怕我了……是吗?」 原来他们的默契仍在,竟同时间想到同一件事,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个憬悟却令钟凌秀有种难以承受的痛楚,不由得压抑遽乱的心跳道:「我曾怕过你吗?」 这话摆明否认之前对他的排拒,而莫汉卿似乎也听了出来,不禁愣了愣,在深深看了他一眼后,再度转了开来。 「师哥……」良久,钟凌秀突然哑着声叫唤了他。 「嗯?」 「和……我一起……好吗?」 「嗯,我在。」莫汉卿转脸向他,笑着。 钟凌秀却动也没动,泛红脸道:「我不是指这个。」 「什么?」莫汉卿依旧没能明白。 钟凌秀的脸越涨越红,胸膛更不时起伏,片刻才道:「我想我是喜欢你的……就像……你曾喜欢我一样。」莫汉卿怔怔望着他,只觉无限惊骇,但细细咀嚼一次,却感到胸口浮上一抹自己也不明白的怪异愤怒。 「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钟凌秀神情坚毅的点点头。 「钟凌,我、我想先回船上了……这件事不要再提了……」说罢,转身即走。 钟凌秀不明白他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连忙跟着站起身,急道:「你、你一走,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便见莫汉卿双腿一钉,胸中一把火焰熊熊燃烧,大半日才得以转回身,咬牙道:「你为什么总要这样……」 「我、我怎么样?」 总要这么任性,这么极端,这么不顾他的心情引莫汉卿没把话说白,但是整个人已被汹涌的思潮淹没。 瞧他一脸阴晴不定,钟凌秀深怕他不了解自己的心意,神情更显委婉,温声:「师哥……我……现在已不想再报什么仇,雪什么恨了……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如果这些话在四年前说,一切也许都会不一样!然而,它偏偏迟到,整整迟了四年,四年啊!刘香渐渐败亡,闽南海域霸权渐趋成型,闯王扰京夺权,金兵入侵中原,也许几年后,真的会改朝换代……难道他不明白,物换星移,人事全非的道理吗?竟然会在此时此刻,奢望两人间的情感不曾改变! 便见他焦躁的抓着头发,抚着脸,粗喘着气,好半天才定下心神,哑声:「钟凌,我们……不可能的……我不能再爱你,也不会再爱你,往后,你不要再说这些了……」 这是无修饰的拒绝令钟凌秀脑一炸,全身无法克制的颤动起来——自尊,教他心头燃起莫名怒火。不,应该是恨,一股几乎烧灼胸膛的强烈恨意。 他从未料到,有一天自己会如此憎恨这个男人! 钟凌秀双拳紧握,不断的深深呼吸,却还是消不去心口猛然窜起的愤懑。 不过也是今天,此刻,他才明白,何以自己怎么也下不了手再毁掉容貌,又为什么要如此疯狂的陷害唐月笙。原来,不是自己变得懦弱,而是心头装下了这个男钟凌秀几乎是用尽力气才能让自己显得平静:「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会?」 「你知道为什么!」莫汉卿蹙眉,瞪视着他。 「哪怕他已回到郑一官怀里?」 莫汉卿低垂着眸光,淡淡道:「他也许已回到郑氏船队,但绝不会回到郑一官怀里。」 钟凌秀倒抽口冶气,最后才冷冷一笑,声音难掩尖锐:「你不要忘了,他可是杀了周全满船人马,现在又领着船队来歼灭我们!」 「郑一官既是他金兰之交又百般提拔他……」莫汉卿自然而然的冲口而出,却发觉这些话同时也给了自己一个清晰的答案——这辈子,自己的前途註定要囚困在感情上一世不发,更有甚者要为其赔上性命,却没有理由要求唐月笙也必须做同样选择。 他是这般聪明而才能卓越呀!应该是要称霸一方的,怎能埋没在那荒寂的东蕃岛上? 莫汉卿任由思绪周折的绕了一大圈,顿时发现,一直纠结心头的焦灼竟然已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舒怀情绪,不由得苦涩的喃喃续道:「他……是该这么做……我不怪他……从来都不怪他。」 天,越来越亮。莫汉卿没等钟凌秀再说话,即吹熄了两人间的油灯,然后吃力站起。 「钟凌,回去休息吧。」故作没事人般,莫汉卿朝他伸了手,企图拉他一把。 钟凌秀呆呆瞧着这只手,大半天才攀住他,但却不放开,反而紧紧握着,「师哥……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听不到莫汉卿回答,只感觉他透出一阵不明喘息,下意识退了一步,「师、师哥……」 「你真的想要和我在一起?」莫汉卿深吸口气,咬着牙,睨着他。 钟凌秀虽嗅出他在压抑什么,却完全摸不透,只能咬着下唇,点点头。随即感到莫汉卿缓缓朝身前走来,可以查觉,那散发着热气的体温已离自己很近。 「你真的……懂得我要什么?」莫汉卿压低声线,朝他靠近,直要贴到他耳际。 钟凌秀下意识想退后,可是直觉莫汉卿在试探自己,便动也没动,任由那心脏狂乱的跳跃,「嗯。」 也在此时,莫汉卿的脸整个都埋入他颈项,那因受海风侵袭而粗糙的唇,冰冷的吻着他耳垂,一手环住他,一手朝他胸口摸去。 钟凌秀只觉全身都僵了起来,一股无由的情绪填塞胸口,教他呼吸急促,而那手还在游栘,唇更在吸吮;最后,莫汉卿令两人腰身以下紧紧相贴,缓缓摩擦…… 钟凌秀脑中猝然出现一个画面,那是於四川唐门疗养时,就在要离去的当天夜里,他前往绿竹居,无意间窥视到充满淫欲的一幕! 色欲袭心,钟凌秀不是没有过,但是,他实在无法想像那两个和自己相同体态、性别的人,竟得以欢畅的相互爱抚;回想过去,当叶轻尘触碰自己,侵犯自己时,根本只有痛苦与羞辱,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突地,一阵冰冷袭心,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在视线不清下,他感到一个踉舱,竟被莫汉卿使了蛮力推倒在甲板上,接着开始剥开自己的衣服,他猛地吻着自己胸口,手则胡乱抚摸,延伸而下,竟钻进裤裆里。 就在他的手触及下身那刻,钟凌秀但觉胃肠翻搅,一阵强烈的恶心冲心而起,令他忍不住将压在身上的人用力推开。 「不要碰我,不要碰我!」钟凌秀挣扎起来,莫汉卿却用力抓住他双腕,持续的强吻磨赠。 莫汉卿的沉默,令钟凌秀越加惊恐,让他忍不住声嘶力竭的尖锐叫喊起来,「不要、不要、放开我,走开、走开,走开!」 莫汉卿这会儿终於停下动作,但是仍坐在他身上,紧紧握住他双臂,沉声道:「你不是喜欢我?」没等钟凌秀说话,莫汉卿再度大声吼着:「你不是喜欢我?不是吗!你说啊,怎么连我碰你都不愿意?」 钟凌秀粗喘着气,拚命摇头,情绪激动得无法回答,只盼着他离开自己身上,松开钳制。 莫汉卿厉声:「为什么你要这么说?你这么玩弄我很有意思吗?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你根本就不要我……根本无法接受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瞧着钟凌秀一脸害怕,莫汉卿心头的恨意更深,但声音却变得哽咽,「这辈子,只有他愿意这么靠近我,所以,我不能没有他,你明不明白?你明不明白?你到底明不明白?」 第一次听见莫汉卿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更是第一次听他发出这般淒咽的哭声。 钟凌秀只觉胸口像被什么撞击似的,痛得说不出话,但,他更希望莫汉卿赶快离开自己。因为,那坚实的碰触,教他真的快要吐出来了,忙道:「明、明白……」 莫汉卿痛楚地瞧他一会儿,终於松开手,跳离他身上。 待这个火热的身躯跃离身体,钟凌秀连忙急急的蹬起身,扶在船舷,原本想将溢满喉头的东西吐出来,但又感觉莫汉卿正在一旁冷冶瞧着自己,只得紧紧掩住嘴巴,压抑下来,然而那惊恐的泪水却怎么也无法克制的流淌下来。 透过灰蒙蒙的晨光,莫汉卿瞧见他的泪水,心头难掩苦闷,却也漾起一丝不舍,不禁长长吐出一口气,「钟凌……走吧……」 没等钟凌秀反应,远方突地一阵巨响,接着船身竟轻轻摇晃起来,令他差点站不住。 钟凌秀急急抹了抹泪,两人互望一眼,顿时收敛飞散的心神,颇有默契的点了点头,提气一拔,双双跃上船舷。 便见远方黑点处处,密密麻麻驶来一群船队,瞇起眼,还可清楚看到那些船上都挂着一幅腥红旗帜…… 第六章 这段日子,寨里的大厅总像市集般热闹。由於旗下船主屡屡遭害,不是被劫就是遇袭,损失极其惨重,每个人一出事都跑来哭诉,令郑一官情绪越来越暴躁。 这些私商船主原本是因郑氏拥有官家身分又称霸闽南海域,故自愿支付令旗费,挂上属於郑氏的烈焰旌旗,以保海上交易平安,没想到反而惹来杀身之祸!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哑着声在郑一官身边悄悄说着:「总舵主……看情况……我们不能再容让下去了……」 此人自称开国国师刘伯温第四代嫡系长孙刘布衣。 他一直以来就是郑氏辖下船医,当初因缘际会让莫汉卿拉进客栈,一开始还认不出那形销骨毁、昏昏沉沉的唐月笙,却在见到空云袖手后,顿感错愕非常,便趁机偷走手套回报郑一宫,只是,原以为他会派人追杀,没想到却默然收下后不做任何追究。 「郑舵主,若我们是被狂风袭卷,导致船翻财损便罢,此番乃因挂了烈焰旗而遭暗算,这……」 「是啊,我们是付了令旗费的,本是要保障行船平安,现在却成了夺命符!」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都没停,却又碍在郑一官威权而不敢太过怒目相向,只能憋着满肚子气,喃喃念着。 郑一官这时却堆起温和的歉然笑意,淡然道:「各位船主,你们别担心,我会派人跟你们回去计算损失……然后一一赔偿。」 话一出,各家船主欣喜过望,但身边的智多星们却都白了脸,七嘴八舌想阻止这个损己益下的号令。然而,郑一官似乎心意已决,眼也不抬,就举手制止他们开口。 便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激烈争吵,声音越来越大,倒像有人动起手来了。 大厅内人人面面相觑,郑一官为免大夥儿胡乱猜测,忙道:「那么各位船主请先随家丁到里头休息,我已差人备了晚膳及房间,你们今天就先在寨里过一夜再回去吧!」 待船主全入后堂,郑一官问明情况,原来寨外来了一名不速之客,毫不把守卫的阻挡放在眼里,兀自要闯进大厅;守卫们认出他的身分特殊,因此既想阻止他进入,偏偏又不敢动手得罪,以致起了纷争。 「到底是谁?」郑一宫不耐的问着。 「是……之前火舵的唐舵主……」 郑一官愣了愣,想到之前,数次亲上三草堂要求他回火舵,偏偏他怎么也不答应,如今自动送上门,怎么能不意外呢? 「那还等什么,快让他进来,谁也不准阻他!快!」 「呃……是!」 然而不等来人通报,唐月笙已冲了进来,而他身畔则团团围了几个刀手,直在那里吆暍,却硬是不敢劈将下来。 「住手!通通住手,我允他来的,你们退出去!」郑一官连忙步上前。 守卫互望一眼,忙收起刀,个个松了一大口气般,应声走了出去,厅堂一净空,郑一官就别於过去的沉稳,殷切道:「月笙,你怎么来了?你想通了吗?」 却见唐月笙俊逸的容颜已铁青至极,劈头就道:「你……之前明明答应过我,暂时不会为难刘香的!」 印象中,唐月笙一直是个冷静的性子,没想到一碰面,竟为了这件事而失控,郑一宫心头不免浮升莫名火气,但一时半刻又不想对他发泄,只得强制压抑道:「月笙,我记得我也请你给我一个理由,但是你却不肯说!」 唐月笙不可置信道:「难道就因为我不肯说,所以你那时的承诺其实只是在敷衍我?」 郑一宫深深瞧着他,真诚道:「天下间我唯一不会敷衍的……就是你。」 唐月笙却像没看到他的认真,怒道:「那么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整个闽南海域谁不知道刘香已被你逼得走投无路!」 郑一官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不由得僵冷了脸:「月笙,现在不是我要为难他,而是他在为难我!」 唐月笙一脸不解:「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近来这些船主来我寨里做什么?」郑一官双手朝那混乱的桌面一挥,道:「全是来告状的!」 「告状?」 「现在,刘香不止大肆在福建沿海行抢烧村,海上只要看到挂有咱们令旗的船只,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开炮!」郑一官顿了顿续道:「我现在早不单是一个海上贼寇,而是领有官籍的水师部队,难道你还要我视而不见吗?」 唐月笙当场噤了声,因为他心里很明白,郑一官所述全为实情。 郑氏战船、大炮齐全,所训之兵员骁勇善战,又全然不需向朝廷支粮饷,因此,自上任福建巡抚熊文灿为其求封为福建全省海防游击后,几乎所有靖寇的重责大任都在他身上。 「月笙,在福州一役你也和他交过手,他是怎么样一个人你会不知道?」郑一官顿了顿,道:「开始,我确实暂缓了追剿他们,可是近来他却是软土深掘,我愈令船队相让,他越是变本加厉,现在,连付我们令旗费的私商船主也不放过,你说,我该怎么做?」 瞅见唐月笙神情恍惚,郑一官心里不由得暗叹一口气,轻轻引他坐了下来,放软声:「月笙,有些事……你不说,我帮不了你,你明白吗?」 唐月笙怔怔望着桌面,双手抚住了额:刘香的作风他本就不欣赏,若非凝於莫汉卿,他也无颜请求郑一官做这么莫名其妙的决定!何况现在刘香不止惇理违情又明火抢劫,他又有什么理由要郑一官再度容让? 郑一官见他默不吭声,忍不住抓住他的手,道:「月笙,告诉我,那个莫汉卿到底和你什么关系?我相信,在福州一役之前,你和他并不熟识,否则也不会出手毒杀他,但是后来呢?为什么你宁可为了他而背叛我?现在又要我为了他一个人放过刘香整个船队?」 郑一官每字每句都令唐月笙痛楚又为难。他真的很想向郑一官说明白,然而,一想到周全他们曾把这层关系形容得如此不堪入耳,他实在没有勇气坦然。 看他一脸迟疑,郑一官终於耐不住性子,低吼:「月笙,给我一个理由!哪怕是你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或……他拿什么威胁你,我都能替你作主啊!」 「不是……不是……」便见唐月笙不断摇头,胸膛越起伏得可怕。 「不是、不是,那是什么原因,你说啊,你说呀!」 唐月笙苍白的脸色渐渐浮上一抹红,半日才哑声:「我……喜欢他……」 「喜欢……喜欢他?你、你喜欢他?」一时半刻郑一官还没能体会这喜欢两字包含了多深重的情份,然而待重新咀嚼,所有的事突然真相大白。 因为喜欢他,所以宁可违背结义之情……因为喜欢他,以致愿替他受那生死一掌……因为喜欢他,那天才会做这无理要求……因为喜欢他,今日才会来兴师问罪! 郑一官瞪大眼凝视着他,千头万绪、心乱如麻。他发觉,之前那抹曾经盘桓胸口久久不散的挫败感又回来了,更霍然想起,当初自己为什么会狠得下心,将他重伤成残! 郑一官站起身,负手踱开了步,背对着他。 气氛再度凝滞起来。唐月笙一双眸子紧紧盯着这英挺的背脊,忐忑不安,因为这也令他想起当初在船舱里,紧绷的对谈。 也不知过了多久,郑一官回过身,坐回椅上,像想起什么般,抬眼道:「你失踪的这段期间……都和他在一起吗?」 唐月笙猜不出他问这句有什么意义,直觉胸口堵了什么东西,教他呼吸困难起来,良久才点点头:「后来……我也随他进刘香船队,只是……他们对於我曾是郑……氏船队的火舵舵主身分不满,所以先送我离开……」 「所以……停在海湾里的船其实是要送你上岸的?」郑一官蹙眉道:「不对,既然愿意送你上岸怎么又动手杀你?」像在自问自答,未待唐月笙回覆,郑一官又道:「那他们伤你,难道那个……莫汉卿不说话吗?」 这二个问题尖酸锐利,唐月笙但觉心如刀绞,满腹的委屈油然而生,一时间便红了眼眶,好半日才喃喃道:「他……他不知道……」 「不知道?」对於这个说法,郑一官深深不以为然,只是瞥见唐月笙痛楚不堪的神情,终究没再夹缠这问题,仰头深吸一大口气,缓缓道:「月笙……回到船队来……」 「嗯?」 「刘香我是饶不了的,至於那个姓莫的……只要他有本事活着,我答应你……不赶尽杀绝……或者说,就算落到我手上……仍然会交给你发落,」郑一官直视着他:「不过,这些前提是,你要回到我……回到船队。」 这个要求令唐月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不愿意?还是不想?」 「不是……我……有个条件……」 郑一官扬扬眉,牵强的扯动嘴角。唐月笙明白,他这表情代表什么——自己根本没有立场及筹码和他谈什么条件,然而,他愿意听看看。 「我和他相约一年后在东蕃岛见面……」 郑一官睨视着他:「你的意思是,如果他没到,就表示他死了,到时……你才要回船队?」 唐月笙垂下眼,一脸歉然的摇摇头。 如此神情,郑一官不由得倒抽口凉气,淡淡道:「我懂了,你现在愿意回船队,不过一年之约到期,你会离开?」 「嗯……」 郑一官冷笑一声:「那也得他去得了,不是吗?」 唐月笙脸色一白,咬牙道:「他去不了……我就跳下闽海相陪郑一宫敛住了笑,瞇起眼道:「你……在威胁我?」 唐月笙真诚道:「不,我只是答应过他而已。」 「你要为他殉情?」郑一官扬扬眉,忍不住怒道:「一个连你被追杀都不说话的人,你要为他殉情?」 唐月笙不得不再次强调,「他、他不知道周全要杀我!」 「你的意思是,想对你下毒手的,是那艘船的船主……而那姓莫的不知情?一唐月笙才想点头,郑一官却淡冷一笑:「那么,你认为他知不知道……动手杀了他们满船人的……其实是我呢?」 此话一出,唐月笙突觉寒毛直竖,因为一直以来,他只想着自己终究没有对周全出手,却没意识到莫汉卿根本不知情!若他真以为是自己杀了周全一船人,他会如何看待自己?! 唐月笙越想心头越恐惧,霍地站起身就要冲出去,幸而郑一官反应快,急忙拉住他,低吼着:「你想做什么?去送死吗?」 唐月笙的脑中已乱成一团,不禁哭丧脸道:「他……他……我……」 眼见过去沉稳到近乎冷漠的唐月笙,现时为了一个男人竟然惊慌至此,郑一官只觉一把怒火猛烈地烧灼胸膛,不由得催动内力,用力捏住他的手臂。 「啊!」这一痛总算令唐月笙回过神思,同时也令郑一宫意识到自己似乎也失了控,忙不迭放开了他,但脸色却已阴沉至极。 「月笙……他真的……值得你这么……」郑一官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形容心头对他这痴迷行径的错愕与失望,直过好半天才语重心长道:「难道你完全忘了……当初我们在东蕃相遇时,你对我说的话?」 你说,你要行迹遍大洋,与各国番人结识、交易!还说,有一天,你会让我的烈焰红旗佈满整个海面!你忘了吗?全忘了吗? 那时的你,雄健洒脱也高傲自负,却教人着迷呀! 末出口的话,唐月笙却像听到了。他的思绪瞬间进入遥远的时光洪流,回到初踏上东蕃岛时,与郑一官结识的那一刻。 一股说不出的热潮蓦时在胸口澎湃,让他全身克制不住的轻颤起来。 郑一官温柔的声音像醉人的旋律,在耳畔响起:「月笙,情感只是一时的,咱们的霸业才是永远的啊!」 突然,一个急迫的声音切了进来:「大哥,有人来降!」 便见此人高头大马,煞是英伟粗犷,穿着一件灰袍背心,露出坚实臂膀,浑身散发一股刚胆气息,他正是郑一官最亲熟也最得力的胞弟,郑芝虎。 郑一官直视着他,问着:「谁?」 「他说他是刘香的拜把兄弟陈年华,还有陆旦之子陆国助,及几个日本人。」 「人在哪儿?」 「外海,他们派了爬船前来求降,我不敢让他们冒然上岸,怕有诈。」 「总共来了多少船、人马?」 「初步估计约卅艘船。」 郑一官匆匆瞥了唐月笙一眼,道:「好……你先让爬船靠岸,我随后就来……」 「好!」郑芝虎转身即走。顷刻,寨外便乱乱腾腾。 唐月笙从没想到刘香的人马会先行叛变,不禁道:「大哥,你要受降吗?」 「你觉得呢?」郑一官随即想到他曾在刘香船队待过,便道:「那个陈年华是怎么样一个人?」 唐月笙沉思一会儿,略微摇了摇头:「没有注意,只觉得性格有些捉摸不定。」 郑一官深吸口气,睨视着他道:「那么……此刻你就随我前去吧?」 唐月笙听得出这句话的另一层意念,即要他选择回到船队,当然也表示那个「条件」,他愿意妥协。 「……好,我随你去。」 第七章 为了表示礼遇,郑一官先接见了陈年华。 毫无意外,当陈年华见到唐月笙竟站在郑一官身边时,神情错愕非常,不过毕竟薑是老的辣,他很快就压抑满腔不快,朝两人点头示意。 「我想你们应该算有数面之缘吧?」为免气氛太过僵冷,郑一官微笑破题:「不过我还是再为你们介绍一次,这位是我船队的火舵舵主,唐月笙。」 郑一官为两人倒了酒,又道:「火舵,是我队里最主要的交易船队,物资进出方面几乎都由这个舵在负责。当然,月笙也是我的智多星,剿寇、除贼少不了他这颗脑袋……陈兄弟,以后有机会你和他多亲近亲近,便会了解他的能干了!」 别说陈年华对於两个男子间竟能玩出一堆名堂,本就存着根深柢固的排斥,遑论唐月笙当初明明是敌方身分,却因和莫汉卿走在一道儿,得以大刺剌的进入刘香舱队!因此,此番见着他,轻蔑之心油然而生,只是淡淡回道:「唐舵主的能干……在下已领教过。」 明知其话中有话,郑一官也不追究,毕竟正事紧要,不由得笑了笑:「既是旧识,我想有的是机会多交流……倒是陈兄弟,在下很想了解,是什么原因让你宁可背弃金兰,领船来降呢?」 此话一出,令陈年华铁青了脸,一双拳头更是攒得死紧,教人了解那隐在他胸瞠里的不满有多强烈。 这一切都要从两个月前,谣传刘香受广东巡抚招安的事说起。 其实,那一日,莫汉卿所见到的并非郑一官的船队,而是两广总督所派遣的招降部队。 话说刘香在闽州闽江随行随抢、烧杀掳掠的行径,早已震动沿海数省,何况近朗与领有福建正牌水师头衔的郑氏船队几乎每碰必战,且战火已有延烧到广东近海的情况,令两广总督熊文灿头痛不已。最后,他听从建议,採取招安郑一官的模式,预备将刘香收纳为海防军力,并授官职,以解沿海境内的纷扰。 而当莫汉卿和钟凌秀回到刘香座船已是大半日,便见整船气氛极其紧张,几个船主不断交头接耳,后经刘香证实,昨夜,两广总督派人送来书信,要招他们进广东海防。 莫汉卿不禁问刘香:「义父,那您决定如何?」 「有什么好决定,别忘了,那郑一官之前还被摆过一道!」江朱瑞第一个摇摇头。 「是啊,那些个狗官,平时也给他们一堆好处,结果上头一说话,完全不顾道义就派人来剿!」 几个人议论纷纷,但大多是对广东巡抚的诚意有些微词。 「汉卿、阿秀,你们的看法呢?」刘香转问着。 莫汉卿正在思索,钟凌秀已道:「我不赞成,但是……不得不接受。」 这「不得不」的说法,在刘香听来刺耳非常。这一生,他最瞧不起的就是郑一官挟着官方头衔回头剷除同袍,因此才会不断与他为敌;如今钟凌秀却说不得不接受,无疑令他难以苟同。 「刘世伯,咱们的战船经过几次折腾,很多都受到损害,亟需修缮,但是如今我们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再下去只会更糟!如今两广总督既有意要招安我们,这正好是休息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除了做那朝廷的走狗,我们是死路一条了?」江朱瑞提高音调,不以为然的驳斥。 听到如此回覆,钟凌秀扫眼各船主,发现大夥儿皆神情闪烁、欲言又止,敢情也被江朱瑞的话逼得不敢表态、心头刹时愤怒非常,还想再说什么,莫汉卿已一把拉住他,「钟凌!这些事就让义父和船主他们决定就好。」 「难道连你也认为这么死撑下去会有出路?」钟凌秀不可置信的睨着他,厉声道。 莫汉卿皱了眉,再度默然。他,当然不觉得会有希望。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头对于是否有未来,一点期盼也没有! 「大哥……可是我们的船真的严重受创,物资方面也有点不足……每次靠岸想洗船、修缮又被百姓偷袭……」说话的是陈年华。他虽然因为莫汉卿的关系连带不欣赏钟凌秀,却不想为赌一口气而卖掉老命! 吵嚷间,许多意见也浮了出来,但除却陈年华多少持受降之意,其余的皆被江朱瑞的气势压倒,只顾着把朝廷护骂一顿。 陈年华这时也急了:「大哥,他们还在等我们回覆,总不能这么杵着!」 「就让他们等死好了!」江朱瑞冶冶道。 接着又一串毫无意义的争论。钟凌秀越听越烦,登时转身而走,莫汉卿见状忙跟了过去,直到船腹边才拉住他。 「钟凌,你要去哪儿?」 不问则已,这一问,钟凌秀所有的怒气顿时爆发,「师哥,刘香的船泰半都有损伤,兵力更是每况愈下,现在广东巡抚既然愿意纳降,是再好不过的事,又有什么好考虑?难不成连你也觉得我们现在的能力抗衡得了郑一官!」 瞧莫汉卿百无聊赖的低垂眼眸,钟凌秀不可置信道:「师哥,你是疯了还是傻了!怎、怎么……一个……一个唐月笙,就将你搞得这般生死不顾?」 有多少次,这个名字快要冲口而出,可是,他都忍着,尽可能歪让它有机会回荡在两人之间,但是现在,他实在受不住了!即便他深深明白,不顾一切的莫汉卿,其实从未改变,只是,他投注的对象,由自己而变成了另一个人。 莫汉卿堆起一个牵强笑意,试图安抚着他:「钟凌,投降一事,兹事体大……从长计议总是好的……」 「战况瞬息万变,哪来的时间慢慢计议?」 正想再说什么,船梢传来一阵喧哗,两人互望一眼,连忙走回去,便见一群入团团围在船舷。一问之下,原来是刘香命人回覆接受招降。 钟凌秀获知,喜出望外,但扫眼刘香及几位船老大,却个个面色阴沉,同时还透着说不出的阴冷笑意。 莫汉卿也查觉到气氛诡异,忍不住问:「义父,你真的决定接受广东巡抚的招安吗?」刘香并末回答他,而是道:「汉卿,等等有什么事,你和阿秀不要管。」 莫汉卿直觉事情不单纯,但是,他从没料到这个不单纯竟然令人这么意外! 郑一宫听到陈年华转述,顿感意外。他确实听过刘香曾受广东方面招抚,倒没料到他竟真的答应。 「既然答应受招抚,怎么现在还是在广东沿海作乱?」 陈年华皱起眉,怒叹:「他向广东巡抚表达,希望官府招降代表上船,以示诚意,广东巡抚不疑有他,派了四个官员过来,结果一上船,就将人杀了扔下海!」 这一惊非同小可,郑一官登时瞪大眼:「这、这也太过凶狠,若不肯,拒降便罢,何必这么诈降杀人,岂不自断后路?」 郑一官原本还奇怪,一直以来,广东官府对於刘香的作为都抱持着隔岸观火的心态,怎料这段期间会一反往常,不断与自己合作,全力要剿灭刘香,原来是两广总督因为此一招抚行为徒劳无功,还枉断四条人命,一来面子挂不住,二来害怕遭到御史弹劾,因此全力隐瞒。 见陈年华长长吐出一口气,没有作声。郑一官知道他对於刘香这一手完全不能苟同,也预感再这么下去,早晚全军覆没,为求自保,艇而走险,违背金兰义气,投靠自己。 「陈兄弟,你为了辖下弟兄的生死出路,委屈了……」郑一官温声道。 这体贴的说法,果然搅动了陈年华的肝肠,心里对於郑一官莫名升起一抹赏识之意。 郑一官却像故意没看到他双眸中所透出的意念,淡然笑道:「陈兄弟,这一路来您一定累了,就先随家丁在寨里休息一会儿吧,我先去见一下那陆兄弟。」 「嗯。」陈年华双拳一抱,才要随那老家丁走开,唐月笙突然站起身,一睑焦烦,欲言又止。 陈年华实在不想与他说话,但又不便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好道:「唐舵主有什么事吗?」 「那个……闽南双侠之一的……钟凌秀,如今已投靠刘香了吗?」 陈年华点点头,随即淡冷一笑:「唐舵主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他为躲避追杀,上了周全泊於海湾的船……尔后,您与两位同袍上船灭杀周全满船人马,倒没发现他藏身於穀物桶内,逃过了一劫……从此他便入了刘香船队……」 但见唐月笙俊秀的面容转瞬铁青,胸膛更可怕的起伏着,陈年华满心不解…… 怎么自己干的好事忘光便罢了,还露出这模样,简直像人家冤枉了他似的! 「是谁说杀人者是我和两位同袍?」唐月笙颤声问着。 这什么问题?陈年华愣了愣,心想,不是说满船人都被你杀光了,只有钟凌秀没死,还需要问吗?但为免失礼,仍道:「当然是钟凌秀。」 陈年华话一出,唐月笙顿时发出一句呻吟,茫然的坐了下来。 陈年华不仅唐月笙的表情,郑一官却是明白的,只是想到他这模样必是认为那莫汉卿恐怕也误会了,因而神情恍惚:心头便有些说不出的烦闷。 「那……他现在必定和莫……少侠……一起在刘香座船了?」 陈年华一听他提及莫汉卿,不禁恍然大悟,明白他心里在乎什么,不由得心下轻蔑,神情倒还算客气,但语气难掩冰冷:「唐舵主,我想……那钟凌秀应该不至於和汉卿有什么关系吧…」 这时郑一官突然插了嘴:「陈兄弟,这些事我想一时半刻也说不清,就先不扰你休息了。」 陈年华毕竟老江湖,懂得看脸色,明白郑一官不喜欢这个话题,便会意的点点头,随家丁退入后堂。 厅堂再度剩下两个人,郑一官却觉得只剩自己一人,因为唐月笙的心思早不知飞到哪里。 「月笙……你该不会跟我说……那个钟凌秀和莫汉卿之间有什么苟且吧?」 唐月笙回过神,抬头望他,满脸苦涩。 这末出声的容颜令郑一官倒抽口气,不耐道:「月笙,像这种朝三暮四的傢伙,你竟然跟我说要为他殉情?」 「没有……那……那是……」那是过去的事了……这几个字,唐月笙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因为他真的很意外,钟凌秀会刻意去撒那样的谎来污蔑自己…… 总告诉自己,一切都是莫汉卿一厢情愿,但是现在他越来越没把握。因为他无法否认,钟凌秀当初正是害怕他的师哥误入四川地界,霍然抛弃在火舵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局势,追到四川警告。 而在绿竹居时,李骥风也说,他为了怕莫汉卿走火入魔,不顾身上的内伤,硬是催动内力护持,差点导致心肺重创……如今又刻意的……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唐月笙抱着头,心头痛苦难当,已完全失去辩驳的能力。 第八章 崇祯七年五月廿三日,天空异常晴朗,海面平静无波,然而在广东田尾洋处,却见近百艘大大小小的船,正激烈的廝杀着。刘香的船队在这一日被广东水师与郑一官的船队联手合围,他们仿彿有备而来,每艘船皆备足炮弹,兵力俱足。 眼见辖下船舰一艘艘被郑一官船队以四脚锚和铁炼勾住,强制接舷;兵员携刀带鎗,像蚂蚁般源源不绝的涌过去,仿彿无止无尽,不一时,就见船员不是倒卧血泊就是被迫跳海…… 刘香座船兵力较足,几回合后,仍显强悍,郑一官几艘战舰想强制接舷,引渡兵马过来都被砍落海里,此时,桅桿上的望斗传来几声大吼:「老大,刘老的船被撞击了!一刘香一听父亲的船舰被攻击、心一急,连忙令舵手将船驶前帮忙,然而号令才一落就感到船身一阵激荡。但见不远处,郑一官船舰以扇形之势直驶而来,本以为他们想接舷进击,怎料其中几艘猛然下了锚——「老大,他们要出火炮!」 江朱瑞急道。 果见那原本前驶的船,如今已缓缓转向,以船舷西侧朝向刘香座船,露出佛郎机大炮,接着数声巨响,烈日下,几个黑幽幽的炮弹迎面飞来,刘香座船反应不及,正中船身,顿时一阵剧烈摇晃。 甲板上的东西多数倾倒,装载着火药、物资的木桶更随之滚动。 许多人高喊着:「船身被炸了!」 慌乱中,一艘载有数百名兵力的船舰迎面而来,待回过神,见敌方抛来数十条森然的四爪锚,奋力要勾住座船。 一直在忙着阻止木桶疯狂滚动的莫汉卿,见大夥儿虽拚命要砍断铁锚,但是敌方来势汹汹,根本猝不及挡,心下二仉,知道福州血战的恶梦将要重现,连忙冲进舱里,提刀而出——但见郑一官的兵马像不要命的蝼蚁,前仆后继的攀爬而来,莫汉卿杀得眼都红了,但是敌人还是像潮水般涌来……艳阳下,刘香座船的甲板几乎让鲜血铺满,人,一个个倒下,数也数不清…… 「师哥,危险!」远远一个尖锐吼声。 听到叫唤,莫汉卿分神注意,查觉身后急速袭来一团黑影,连忙转身运气,向那黑影拍去,只听得「啪啦」数声,黑影碎成数段。原来不知何时,副桅中了炮弹,瞬间断折倾倒。 「有人被压伤了!」立时有人大喊着。 莫汉卿张目四顾,瞧着桅杆似乎压到了许多人,令他心胆俱裂的是,钟凌秀竟赫然在其中。 「钟凌!」莫汉卿大喊一声,疯狂的挥动天阔双刀,但听咯咯数声,几个血淋淋的头颅四处横飞,瞬间将围来的官兵清了乾净。接着才与几个弟兄合力将桅杆搬开,泣出陂压在底下的人。 「钟凌!你怎么样?」莫汉卿将钟凌秀拉出,撑扶着神情痛楚的他,轻轻摇晃着。 钟凌秀攀着莫汉卿站起,清俊的脸蛋转瞬苍白,哑声:「伤到腿骨……」话一落就听见刘香在船梢大声吼着:「去看看受创的状况!」 原来,广东水师不管郑一官派出的兵力已攀上船,兀自开着火炮袭击,终至座船倾斜。一会儿,来人报知,船身受创严重,已开始浸水,几个弟兄因为刚好在船腹里整顿弹药,更被炸碎的木片划伤。 原本晴朗的天际,不知何时渐渐阴沉,刘香抬眼一望,发觉几朵斗大的黑云突然飘了过来…… 船里状况越来越混乱,江朱瑞在此时也跑了过来:「老大,船不行了!」 「砰!砰!砰!」火炮声再度传来,几下剧烈震动,甲板上已无人站得住。 「老大,快走吧,船要翻了!」 「其他船呢?」刘香睁起泛着血丝的虎目,问着。 江朱瑞在怔怔瞧了他片刻后,艰难的摇摇头,苦涩道:「都……完了……」 完了……终於……完了吗? 刘香瞪大眼,满脸的不可置信,抄起江朱瑞手上的火把,急不迨的奔到船梢,才发现眼前尽是一片腥红旗帜,犹如熊熊烈焰正无情的烧灼着海面。 低头看,那受到炮击的残破船只载沉载浮,零碎的用具更四处飘散,不禁一脸茫然——他不甘,真的不甘,不甘自己今天真的会绝於郑一官手上。 直呆望好半晌,不由得仰天淒伤狂啸:「是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回想过去,那郑一官还要尊称自己一声大哥,然而随着他越来越壮大的船队及机巧善变的谋略,他的势力如日中天,而自己却一步步面临败亡,好不容易与那些红毛番人合作,意欲重振声威,图谋大利,怎料才几日光景便惨遭背叛,心头顿时难掩悲愤。 「老江,叫活着的从船的另一边坐小艇离开,再不就跳下船游开。」刘香倏地回头对江朱瑞吩咐着。 这时,才刚从船尾战罢的莫汉卿,一手拿刀,一手揽着满身血渍的钟凌秀疾奔而来,「义父,船尾又来两艘满是兵力的船舰……怕又要强制登船了……你……」 未等莫汉卿说完,刘香已道:「汉卿,你把阿秀送上岸……」莫汉卿相钟凌秀登时愣了愣,面面相觑。「钟家……不能绝后……」 这话说得轻巧,却在钟凌秀心里激起浪花,无由化去堆叠在胸口的深深怨恨,教他鼻头一酸,忍不住红了眼眶。 「刘世伯……」 「义父……」刘香未等他们说话已奋力摇摇头,泛红着眼眶,艰难的挥挥手:「你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莫汉卿一手拉着钟凌秀,实在狠不下心走开,急道:「义父,现在还没到绝处……我们一起走!」刘香却用力一拍他肩头道:「汉卿,咱们欠你钟叔太多,这条血脉要替他保着。」 望着刘香瘦削的容颜挂着一抹苍凉却温柔的笑意,像体谅又像明瞭,让莫汉卿顿时明白,刘香要保的其实是自己的命:只是,他很清楚,若是他开口要莫汉卿兀自逃离,他一定不肯,而一旦背负着钟凌秀的生命,就非走不可! 意识到此,莫汉卿胸口一阵酸楚,登时泪流满面,拚命的摇头:「义父……」 刘香这时突然凶恶起来,「你莫家也只你一条血脉,难道你要我做那不义之人!滚!」 说着朝钟凌秀道:「阿秀,把你师哥带走,快!」钟凌秀深吸口气,点点头,拉着莫汉卿,一拐一拐要走,却见莫汉卿双腿一屈跪了下来,痴痴瞧了刘香好一会儿,终於伏身於地。 刘香此次并未扶他,而是凝视着他,直挺挺的接受莫汉卿倒身跪拜。 他知道,这次真的是生离死别了。 福州一役,大夥儿心头还有强烈的想活下去的希望,现在,没有了,环顾四周,每个人的面孔尽是绝望与悽伤。 莫汉卿三拜后,站起身,再度揽着钟凌秀,跑向船腹东侧,站在船舷,回首再度瞧了刘香一眼;见他已背转身,知道他怕自己难舍,乾脆不再见面,便牙一咬,与钟凌秀跳下了船。 「老大,他们攀上来了!」江朱瑞这时奔了来,伸手就要拉刘香却被他闪了开来。「老江,你跟剩余的兄弟先行离开。」 江朱瑞一脸错愕,没想到刘香骤然下达这样的命令,「大哥,你……想做什么?」 「等等我要炸了这条船……」 刘香不想他再啰嗦,恼躁的挥挥手道:「我要拿这艘船跟他们同归於尽。」 江朱瑞登时大眼一瞪,激动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要跟郑一官的狗兵同归於尽!」刘香毫不迟疑的狂吼着,一双眼显得殷红而苍凉。 好似被刘香的气势震慑,江朱瑞呆呆的张大嘴,直过好半天才哑声道:「好,我知道了……」 说罢,他转身走回甲板,开始发号施令,大夥儿一开始还以为听错了话,但是面对这越加紧迫的生死关头,人人求生意志突地浮升,一个接一个跳下船,没入海哩…… 「江老大……那你……」在所有人都跳下座船后,终於有人提声问着。 「你们先走……郑氏狗贼的船已将咱们圆住,能不能逃出去也要看你们的天命,我和……老大随后就来……若有机缘能存活,咱们弟兄再并肩同战。」 「老大,人都走光了……」 「你怎么还在!」刘香面无表情的忙着将眼前一桶桶火药堆齐。 「我来帮你。」江朱瑞遂即开始将船舷边的火药堆在一起。 刘香愣了愣,满是刀刻的面容充满愤怒:「你在干什么,我叫你下船!」 「下什么船,你当我是那姓郑的王八蛋吗?老子这辈子最不会干的就是背叛兄弟!」江朱瑞立起身,双手执腰,大声道:「既然我的老大想炸船,我江朱瑞就一起当炮灰!」 「你、你、糊涂!」刘香狠狠骂了句,可是泛在眼眶的泪水,却显得激动而诚挚。 眼见刘香这感伤的模样,江朱瑞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不由得长长吐口气:「这辈子,就当是咱们输了……下辈子……一定要讥那兔崽子死无葬身之地!」 刘香哈哈一笑,继续将火药桶滚成一堆:「那也得咱们的魂魄能飞回去啊,保不定也要做这海上孤魂,可有下辈子吗?」 「没有下辈子,咱们就在海上当个海鬼,日日扰得那郑氏王八精神难安!」 「好,就一起做个海上孤鬼!」 「有伴怎么是孤鬼……」 两个老汉你;口我一语,直将那火药桶堆齐,然后将主舵锁定,终於站直身,但望不远处夕阳斜照,海面呈现一抹异色金黄,偏偏顶上的天却是一片灰濛。挑眼,郑氏船队烈焰旌旗飘荡海面,心头无限淒凉又无限豪气。 「老江,你说……什么时候点火好?」 「等人全上齐了,再点吧,到时几百条人命陪咱们一块儿走才热闹!」 两人再度哈哈大笑,片刻,船身再度一阵摇晃,铁炼声响,乱哄哄的声音再度传来…… 刘香不由收敛笑容,拿起火把扔进火药——砰!砰!砰! 连续几个巨大声响,震得已划向远方的小船激烈摇晃,不一时,刘香座船就像一颗大火球,在海面载沉载浮…… 唐月笙一落下船,便疾奔至郑氏船队的主寨。见一路热闹腾腾,欢欣雷动,平时郑一官对下属军令甚严,今天却允他们在渡口、船坞喝酒笑闹;因为他们昨日灭了闽南海域最大的对手,刘香。 唐月笙越奔越急,心头更是火冒三丈!他不敢相信郑一官会瞒着他,下了格杀勿论令,要将刘香败逃亡命的父子弟兄全力追缉灭绝!!明明说好要留莫汉卿一条生路的! 然而,当他越接近寨口,越感到一抹怪异气氛,只是一时半刻也说不出所以然,直到身前来了两个熟悉的身影,阻了他去路。 「唐舵主,请留步。」这话出自一口怪异腔调的东洋男子,正是郑一官随侍在侧的两位东洋使卫局手,高田松安及富坚博井。他们神态恭谨,但语气坚定、不容商榷。 唐月笙无法理解他们为何在寨门阻止自己:「两位弟兄,大哥应该不会不见我吧?」 两人互望一眼,神情略微歉然。 这不禁令唐月笙心一惊:「为什么大哥不见我?」 「属下不知,请唐舵主见谅。」 唐月笙深吸口气,想着,或许郑一官明白自己会前来争论,所以特意叫这两个贴身护卫前来阻挡? 「好,我也歪讥两位弟兄为难,」唐月笙压抑心头怒火,刻意温声:「我只想问一句,昨日与刘香一战,你们可在场?」 两人不约而同的点点头,高田松安道:「恩,我们两个在舵主座船。」 「那么,你们和刘香座船对战时,可遇过当年与你们在东蕃动手的莫少侠?」 两人想了想,同时又摇摇头。「那被抓住的余孽如今关於何处?」两人互望一眼,似乎有难言之隐。他们这反应更令唐月笙惊恐:「怎么,大哥下令不得跟我说吗?」 两人正想说什么,身后一个压抑的声音响起,「你们两个退下。」 三人齐目而望,正是郑一官走了出来:「其他人也退下。」 高田松安及富坚博井恭敬的点点头,走了开来,连带跟着他走出寨口的弟兄也退开,留下两人。 自从回到郑氏船队,唐月笙从没见过郑一宫用如此严厉的神情面对自己,心头不禁浮升强烈不安。 「大哥……」 郑一官抬手制止他开口,淡然道:「你别怪他们两个,我确实要他们不能跟你说。」 「为、为什么?」 郑一官深吸口气,道:「因为他们全都要发配充军。」 唐月笙登时脸一白,顾不得立场,咬牙道:「你答应过我的事呢?」里面没有他。 「既然没有他,何以不肯跟我说?」 郑一官森脸道:「你能保证不会去救那些人以讨奸莫汉卿?」 唐月笙深深瞧着他,好半天才道:「我不会这么做。」 郑一官斜睨着他,并不相信:「哦?」 唐月笙凝视着他,淡淡道:「要你饶了莫汉卿,是我最大极限。」 见此神情,郑一官似乎突然明白他的心情——若不是心系莫汉卿,他实在不会与自己起冲突,因为对於刘香,他衷心不欣赏。一旦确知他的心念,郑一官的神情明显柔和起来,「月笙,你别怪我防你……」 唐月笙抿嘴摇摇头。郑一官登时长长叹口气:「芝虎在此役……死了。」 「呃……小哥他。」」这个消息令唐月笙深觉错愕,却也在此时才注意到,郑一官手臂上绑着一圈白布。 郑一宫点点头,确认了这个惊人消息,同时眼眶瞬间泛红,语调难掩不舍:「芝虎领兵冲上刘香座船,却被他引爆火药,一并陪葬……」说着,语气更显愤慨:「芝虎长年随我出生入死,连自己的子嗣大事都耽误……如今竟要绝后了……」 郑一官与其兄弟感情一直十分热切,尤其是郑芝虎,不止武艺高超,更对他忠心耿耿,常常在对战时,首当其冲,义无反顾,甚至可说,郑一官有此番局面,他亦功不可没;如今,却在此役身亡,无疑令他痛心疾首。 唐月笙感受到他的丧弟之痛,不禁道:「大哥……或许……可以将二公子过继给小哥?」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建议令郑一宫神情顿时开朗,双掌互击:「晚些我与弟妹说去!」 「恩」唐月笙沉默半晌,便试探开口:「大哥……那关於……」 郑一官一心想着过继之事,抬眼见唐月笙欲言又止,登时定下心神,凝视着他:「月笙,刘香的父亲、兄弟与几十艘小船船主,一知道他引爆火药自焚座船,尽皆弃战,逃往福州,若那莫汉卿倖存,或许便同他们一路……而今,福建水师已把追缉余赏一事宜交託於我,若你真想保他活命,这件事我可以让你作主。」 「作……主?」郑一官平静的望着他:「恩,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无论如何,明日我都要出海……你懂我的意思吗?」 唐月笙思虑着他的话,不一时便明白他的用意,却也因为明白而深感为难。如果莫汉卿真在这余党之中,他又怎能下令剿灭全员而独留他一人?然而若不答应,碍於郑芝虎之死,郑一官绝不可能令任一人有生还机会! 看他默不吭声,郑一官心头不爽快,转身要进入寨里,唐月笙不由得急道:「我、我答应……」 郑一官背着他,淡淡道:「你确定……不会令我失望?」 其实,唐月笙明白,他想说「不会背叛我」,只是不想把话说绝了,因此便点点头道:「不会,请大哥放心……除了莫汉卿……全部的人我都会将其……绳之以法。」 郑一官转回身,赞许的瞧着他,「好,我期待你的表现!」 第九章 「舵主……有没有你要找的人?」一个汉子在唐月笙旁粗声问着。 暗夜深沉,唐月笙拿着火把,仔仔细细的端详着甲板上的老老少少。 这些人全身伤痕累累、蓬头垢面,脸上虽佈满惊恐,却又好像有些松口气,仿彿在这漫长的逃亡岁月,已令他们精疲力尽,如今被抓个正着,竟是种解脱。因此,将他们五花大绑并令其下跪,竟也没有任何反抗。 只是,不管唐月笙多么期盼能在这些容颜中找到熟悉的面孔,结果依然失望。 仔细算算,在追缉的几个月里,他已抓了七八百名刘香余鲎,可是,里头不止没有莫汉卿的身影,更没有当初他在刘香船队里认识的人;仔细想想,其实并不意外,毕竟当初他一直是随着莫汉卿待在座船,其他的人确实很难认识。唐月笙摇摇头,哑声:「将他们拉下去,等候发落……」 「是……」 话一落,几个人开始凶恶的将他们拉起,动作比较慢的就对其大呼小叫、串打脚踢。一开始唐月笙会稍加劝戒,但时日一久,也疲於干涉,因为他明白,他们是在为当初伤亡的弟兄出口恶气。 「你这只、不要脸、的兔子!当初、就该杀、杀了你!」一个乾哑的声音突然在人群中气急败坏的响起。 唐月笙心一抽,顿时站起身,凝视着开口的人。 「你骂谁啊!真是乌龟王八蛋,找死!」几个人瞬间朝出声者饱以老拳。 「住手!」唐月笙大声吓阻,随即奔赴出声者身前。他将火把拉近,发觉那是个约五十开外的老者,乾瘦的身躯、佝悽的腰骨,尽管一副暮气沉沉,可双眼的视线却锐利逼人。 「你认得我?」唐月笙问着。 老者不理会自己被人左擒右拿,登时跃起,冷笑着:「我呸,像你这没脸的兔子,我姚震不层认识!」 「你再说!」身边几个汉子同时朝他又抡起拳头,唐月笙却及时将他们格开,冷静续问:「你既然懂得骂我,必是知道莫汉卿了……他、他可是同你们逃亡了?」 这自称姚震的老者瞪视着他,「他?他这贪生怕死的狗崽子,一早就跟那断腿的钟家小子跳海逃生,我看八成死在海里了!你想找他干那不要脸的事,下辈子吧!」 他明明是气弱身虚,但说这话时又故意叫得震天价响,分明是要让唐月笙难看。 偏偏唐月笙一颗心只想找到莫汉卿,完全无法顾及现场许多弟兄确实神情怪异,甚至开始交头接耳。 眼见他兀自要问下去,肩头突被人一压,一个低沉音调安稳的响起:「将他拉下去,再胡说八道就把他手脚砍了,舌头也割了,扔进海里喂鱼。」 「你、你……」姚震还想再骂,但见出声者神情阴冷,周遭汉子更对其万般恭敬,让他莫名失了气势,只得将满口的恶言含在嘴里。 「拉下去!」男子再度厉声。 「呃,是、是!」众人皆如瞬间清醒般,连忙将老汉拉了下去。等甲板恢复先前的秩序,男子才又道:「靠岸后,将这些人全押解进城。」 「是……」 男子挥挥手,才又转脸向他:「月笙,你等等到我舱房来!」 被打断话的唐月笙,此时才茫然的抬眼瞧着这严厉的出声者——郑一官。 郑一官一直等到船靠了岸,才见唐月笙提着灌铅似的步伐走进来,只是一入船舱,他便颓然而坐,似乎对於之前被阻扰询问颇为懊丧。 郑一官慢条斯理的倒了一杯热茶,推到他身前:「月笙,暍口热茶吧,令你的脑子冷静一下……」 唐月笙双手握着茶杯,却眉眼不抬,神情依旧茫然。 瞧他恍惚至此,郑一官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月笙,那老汉说莫汉卿在刘香座船炸毁之前就跳下海,难道你没有想到什么吗?何况他和那……总之,他们是有名的闽南双将,要这么容易被咱们的人抓了也不可能。」 郑一官及时收口的话,唐月笙却了然於心——他想说莫汉卿应该和钟凌秀一起。 关於自己和莫汉卿与钟凌秀之间纠缠不清的情份,在这几个月他疯狂的寻找莫汉卿消息下,再也无暇多作掩饰,只是令他意外的是,郑一官此番竟愿和自己谈论他的去向。 只是这一提,教唐月笙不得不抚着头思索着——以莫汉卿的能力,若没炸死於座船,生还的机会应该不小…… 「话是没错,但是刘香的父子都落了网,他们……还能去哪儿?」他既不以为意,唐月笙实在不想多去臆测,兀自问着。 「那老汉既然说钟凌秀负了伤,莫汉卿又挟他一同自座船跳海,也许……」 说到此,唐月笙差点跳起来,「你是说……他有可能还留在田尾洋附近海域?」 郑一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若他们真能逃过当时的混战,难保他不会想找个地互让钟凌秀好好疗伤,何况,也有可能回到了内陆……」他的说法令唐月笙心头顿时乱成一团。若他们真回到内陆,那么人海茫茫,他又该去哪里寻莫汉卿呢? 转念想到那一年之约也将到期,或许……他会履约,去了东蕃呢? 思及此,唐月笙一颗心不禁怦怦直跳。 「大哥……我们这段日子也扫了刘香诸多部众……或许……」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郑一宫没等他说完已长长吐口气,严然道:「我可以让船队回师……不过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唐月笙深吸口气,问着:「什么事?」 「如果这一回师,你去东蕃寻不到那莫汉卿……你得要将他忘了,回我船队,好好的重掌火舵,万不得……」 万不得……为之殉情——最后一句郑一官没有说出来,但唐月笙却体会到他殷殷的关切之情。 思及这几乎称霸闽南海域的海上之王,竟为了自己不断让步、妥协,唐月笙只觉双肩发麻:心口热浪滚滚。瞧他泛红了眼眶,郑一宫明白他了解了自己的意思,更暖下表情,温声:「月笙,我和船队都需要你……」 唐月笙很想答应,可话却堵在胸口,怎么也吐不出来…… 自当日从陈年华口中知道,钟凌秀已混上船与莫汉卿同行,强烈的不安全感令唐月笙不时想着,也许真该看破这段情份。怎料那一日,亲见刘香座船引爆,那烈焰似的火光,连绵不断的爆炸声响,几乎要将他一颗心震出胸膛。 经此折磨,他终於明白,和莫汉卿这段因缘註定断不了,这辈子,自己大概註定要赔在他身上。因此,唐月笙无意识的摇了摇头。他很清楚,若非不断的说服自己莫汉卿还活着,也许早跳入了海中不想存活。 郑一官凝视着他,哑声:「月笙,别说船队,难道……我……不值得你活下去吗?」 瞧他一脸错愕,郑一官只觉自尊扫地,焦烦之心陡升,霍然抬手,才想说什么,突听一个怪异声响令他冷不防噤了声。 唐月笙原本还没查觉,但很快就听到第二个声响——咚!两人凛了心神,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外头甲板上滚动……迅速互望一眼,一并冲出舱房。 不管什么时候回想,两人都觉得此时此刻是今生遇过最可怖的景象——透过苍白的月色,两人隐约见甲板上,几个黑漆漆的东西,随着海潮波动,一会儿滚向东,一会儿滚向西。待凝神细瞧,才发觉,那竟是一颗颗的人头。 「来人,有人摸上船!」郑一官顿时大声喝着,一方面欲将守备的弟兄唤醒,一方面则试探还有多少人生还。怎料,几声过后,整艘船竟然静悄悄,什么反应也没有,敢情大多被莫名其妙割了脑袋。 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想到今日,因为抓获了许多刘香部众,所以特型让追缉的船队靠岸,押解人犯进城,也让满船弟兄得以上岸快活,没想到竟遇上了那黑白无常! 「大哥,在那里!」唐月笙朝着船尾一指,郑一官连忙顺指而望,便见两个黑影,颇有默契各朝东西两边窜开。「追!」郑一官指了另一头,命令唐月笙追过去,自己则朝另一个方向跃去。 这人动作相当灵敏迅捷,不停的藉由岸边乱草掩护,疾走奔逃,唐月笙不敢轻忽,越追心神越专注,直来到一个断崖坡地,此人方惊觉无路可走,顿然停步。 唐月笙见那人被挡於崖前:心一喜,连忙收敛气息,负手缓步走向前。 二刚是断崖,后有追兵,这可是你自找的死路!」唐月笙冶笑着,朝他走去,同时双手捏了几个铁蒺藜,准备随时派射。 「谁死还不知呢,唐舵主。」 一听这声音,唐月笙一颗心不由得提了老高,森然道:「是你!」 男子回过身,便见他穿着一身漆黑,右手捏着一把剑,身形相当挺拔,容貌清俊,只是那透着冷笑的光洁脸蛋,摆在苍白月色下,更有一抹说不出的阴邪之气。这人正是闽南双将之一的钟凌秀。 「我真的很想知道,若师哥得知那将刘香余党追逼得走投无路的人竟然是你时,他会怎么样!」这话果然刺中唐月笙要害,便见他的脸瞬间阴沉下来:「这是我和他的事,就不劳你担心了。」 「你觉得……一旦我回到他身边,你和他还能有什么事?」 唐月笙粗喘着气瞪视着他,心头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妒怨,登时手一挥,便见数个铁蒺藜朝他手中直射而出,钟凌秀似有所料,翻身侧跃,但听叮叮数声,暗器全数被他的剑挡了下来,接着,双足点地,旋身送出长剑,刺向唐月笙面门。第一次与钟凌秀过招,是在海口林里,由於当时他弃剑使掌,唐月笙还觉得自己的武学造诣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没想到如今他持剑在手,竟是这般凌厉逼人。 对招数回,唐月笙已感到有些力不从心,想再发暗器又寻不出空隙——明知道他那手冰剑是虚张声势的招式,何以他使起来却这么惊人! 唐月笙连忙闪避,但钟凌秀却剑剑杀招,令他抵挡一阵后,顿感失措,不禁心一横,趁翻身后跃之际,捏了一手铁蒺藜,朝他面门洒去,想藉此暂时逃离,怎料钟凌秀这回竟毫不闪避,迎面就撞上这些暗器! 「啊——」几乎在同时,钟凌秀便惨叫一声,痛楚的滚倒一旁。 那悽凉的叫声,让唐月笙吓了一大跳,回神想跃到他身畔,瞥见一阵刀光侵袭,让他急不迨后退数步,站定,见到来人时,一双眼差点掉出来。 原来挥刀的正是莫汉卿。 便见他穿着紧身黑衣,手持单刀,双脚一落地便急速瞥向钟凌秀,待瞧他一张清秀的脸蛋如今血流如注,登时满心惊恐的抱住他:「钟凌、钟凌,你怎么样了?你怎么样了?」 「好、痛……我的眼睛、好痛……」 「你的眼睛……」钟凌秀痛苦的说着:「毒……」莫汉卿脑一炸,连忙抬眼瞧着这久别重逢的清俊容颜,心头难掩激动:「月、月笙,把解药给我……」 莫汉卿瘦了,而且瘦得惊人,然而目光如炬,透着殷红,饱含一股深深的怨怒,面对这样的他,唐月笙竟觉得有些害怕,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温声道:「你、你真的……还活着……」 却见莫汉卿瞪着铜铃大眼,吼着:「唐月笙!把解药给我!」 这重覆的厉暍终於令唐月笙回神,意识到眼前这男人透出凶恶口吻的对象竟然是自己,不禁立刻僵白了脸。 「我没有解药。」唐月笙压抑胸口的痛楚,冷道。 「唐月笙……你……」莫汉卿没想到再次见面,他竟然是痛下杀手,一颗心仿彿被拧碎。 「我怎么,他那是自找的!」说话间,想到钟凌秀明明应该避得过铁蒺藜,而且,那些暗器并没有抹上任何毒物啊! 「你……你杀了周全满船人便罢,还带兵追剿我义父旧部,如今……连钟凌也不放过……」唐月笙越听他数落,一颗心越觉恐惧,忍不住大声解释:「我、我没有杀周全!」 莫汉卿并未与他对视,他知道唐月笙想听什么,但是他真的说下出口,因为他根本不相信。当然,另一个声音更告诉他,不需要相信。只痛楚道:「你、你一定要这样赶尽杀绝?」 「你们摸上船杀我船员,却说我赶尽杀绝?」唐月笙一脸不可置信。 却不知,这三个多月来,莫汉卿每次合眼,刘香诀别时那依依难舍的苍老容颜,总是混着热烈的爆炸与火光教他一梦数惊,接着与刘香旧部在福州沿海四处逃窜,却又被郑一官领的船队逼得无路可走;昨日,他们赖以逃亡的船更被炮击围剿,弟兄们个个成囚,使得他与钟凌秀再度落得独活的场面…… 想到越来越多弟兄被锁拿、收押,有的在送回福建判刑途中就惨遭凌虐至死,屍首更一个个被扔到海里,沦於鱼虾口腹。 然而,最令他苦不堪言的是,几次海战下来,他终於知道,这追剿残部的统领,竟是当时痴痴的与自己重下承诺,要到东蕃长相廝守的唐月笙! 自在夜船上,严厉拒绝了钟凌秀的情份后,他满心想的皆是眼前这男子;周全惨遭灭船,他仍打从心底将唐月笙强迫拉出仇怨对象。但,之后刘香被迫自绝座船,旧部逃亡又惨遭围剿,终于让他坚强的心念彻底崩溃。 「我没有杀他们。」唐月笙苍白着脸,再度强调,声音已近尖锐。 「我不想追究那些了,唐月笙……现在我只希望你把解药给我,否则……我不会饶你……」莫汉卿终於抬眼瞧他,眸光却是无限疲累与绝望。 见此神情,唐月笙心头的恐慌渐渐消散,取而代之是深切的怨恨,不禁淡冶一笑,「他的双眼一旦好了,你们不正可以双宿双飞?我有那么蠢吗?」 这话令莫汉卿青筋直爆,伸手一探,紧紧捏住唐月笙的喉咙,将他压近海面,一手则握着天阔湾刀,直抵住他喉头,痛恨道:「把解药拿出来!」 钟凌秀蜷缩一旁乾哑道:「师哥……把他……杀了!」 「我……不……会拿的!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尽管呼吸困难,唐月笙仍阴狠的笑着。 莫汉卿牙一咬、手一推,将唐月笙的脸用力压人身畔一个水窟窿里,就见他一张清秀绝俗的脸蛋由原本的冶漠转为恐惧,水,无情的入侵,令他双眼瞪大、嘴巴大张,痛苦的不断挣扎。 随着唐月笙的面容由恐惧变哀求,莫汉卿感到心被重重的撞击着——他很想松开手,可是瞥见钟凌秀紧闭双眸,被鲜血披挂的面容,哑声道:「师哥……我不要他救……杀了他替你义父及弟兄们……报……仇……」 他的话提醒莫汉卿忆起义父在船上绝路,绝望自焚的悽惨模样,更令他想起逃亡的弟兄们个个惊恐的面容,那仅存的一丝恻隐之心完全被愤恨与不舍掩盖。他红目一瞪,扬起弯刀,往水里面抵住唐月笙的颈项就想划下去—— 叮——莫汉卿感到手一麻,天阔弯刀被一怪力弹了开来,唐月笙趁此用力一推,赶紧挣脱他扼喉的束缚,滚了开来。 接着一个身影出现,轻快的将唐月笙拉到身边,这不是别人,正是郑一官。 「好一个狠心狗肺的莫汉卿!」 郑一官一手撑起唐月笙,忧心如焚的细细扫了他一遍,待确定他除却因喝了满口海水而显得狼狈苍白外,其他倒无外伤,才定下神,愤怒的说着。 真是山水有路总相逢。 原本,摸到这船队只想找时机救出被囚的兄弟,但挑了几艘船,逼问了几个船员后才知道来迟一步,所有的人皆在靠船后被迅速押解进城问审。不见郑一官,莫汉卿尚未想要为义父报仇,现在他自动出现,实在没理由放过,尤其见他对唐月笙关怀备至的模样,心口刹时被一股强烈热火烧灼,更加铁了心:「郑一官,我今天只要他把解药交出来,我们的帐可以慢慢算!」 「你除了欠月笙三辈子债,我们有什么帐可算?」 莫汉卿心一跳,却刻意避开话头,转道:「你毁我义父船队,逼他绝路自焚,又追剿我众位弟兄,难道就这样算了?」 「刘香在广东沿海,杀人越货,手段残暴,我逼他自焚已是恩惠,若你真想找我算这笔烂帐,我在安海随时奉陪。」说罢,拉了唐月笙回身便走,莫汉卿临空一跃,赶到他俩身前,以刀尖指着唐月笙道:「想走,先把解药交出来。」 郑一官瞥眼唐月笙,见他一双眼怔怔望着莫汉卿,饱含深深的痛苦,双争更是紧紧而握,浑身颤抖,明白他是被莫汉卿绝情的态度刺伤,当下怒道:「说你狠心狗肺还真是抬举你!你以为现在能好好站着是因为你武功高强?」郑一宫一双鹰眸锐利的盯着他,「难道你忘了月笙出身唐门?你这么大刺刺的捏着他,若他想毒死你,你还有命吗?竟然还有脸跟他取药救人?」 确实,以刚刚的情况加上唐月笙的本事,若他一心要毒死自己,那还真是没命可活!那么……他刚刚为什么宁可让自己扼喉却不反抗?再看他此时充满怨慰的表情,想到方才若不是郑一官及时弹开自己的刀,他恐怕真成了自己刀下冤魂,禁不住冶汗淋漓。 「月、月笙,我不想为难你,只希望你交出解药,救救钟凌。」莫汉卿对於刚刚自己几乎要对他下杀手,感到说不出的愧疚,便暖下表情,温声说。 「你就杀了我吧,钟凌秀的眼睛,这辈子是瞎定了!」唐月笙玲冷瞧他一眼,遂即转望满面佈血,倒在一边的钟凌秀,森然一笑:「不要说我没警告你,双目中毒不比筋骨,一旦超过时辰,就是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你!」 郑一官和莫汉卿皆非反应迟钝之人,两人几乎都听出唐月笙话中有话,可没等他们想清,钟凌秀忽然以双手抚眼,痛苦的在地上翻滚起来,嘴上哀嚎不止却仍尖吼着:「我、我就算瞎了也不要你救,师哥,师哥,快杀了他,替我爹和你义父报仇!」 莫汉卿心念一动,操起天阔弯刀就朝郑一宫劈去,郑一宫忙闪身避开,待一站定,唐月笙已拉着他道:「大哥,走!」 郑一官迅速瞅他一眼,吼道:「走什么,这傢伙满眼只有他的师弟,你放了他,他还想要你命!」 说着,自身后抽出长剑,返身朝莫汉卿深剌一招。 接着,两道身影倏然重叠,尽皆笼罩在刀光剑影下。 「月笙,去杀了那钟凌秀!」郑一官奋力缠住莫汉卿,提声道。 这一说,使得莫汉卿即刻乱了阵脚,一心两分,见他缓步朝面目鲜血淋漓,正吃力爬起的钟凌秀走去,莫汉卿急得抛下郑一官,朝唐月笙举刀劈去:「月笙,不要!」 这出手其实纯属吓唬,却见唐月笙回身,抬手一挥,眼前突然一阵银粉纷纷,莫汉卿知道他抛出毒粉,本想闭息逃开却已来不及,但觉鼻腔一阵辛辣直灌脑际,才站定,气血已有些逆流,神智更是模糊。 原本就伤他在前,现在他回手实在不必吃惊,但教他肝胆俱裂的是,几乎在同时,他反手一掌,竟朝钟凌秀胸口拍了下去,当场将他打得飞开来,倒地不起。「钟凌!」莫汉卿惊狂的大吼一声,想冲上前看望,却因四肢发软,走了两步就仆倒在地。 郑一宫此时跃到唐月笙身边,讚许的看了唐月笙一眼,随即朝着趴在地上的莫汉卿森然冷笑:「受到背叛的感觉怎么样?」莫汉卿吃力的撑起身,望着不远处,动也不动的钟凌秀,但觉一颗心像被扔进了火堆里烧灼着。待奸不容易抬眼瞅向唐月笙,那说不出的痛楚更令他几乎发狂。 直愣怔好半天才仰天大笑,渐渐,那笑转成了乾哑的哭嚎,回荡在这空旷的野地,竟是如此苍凉。 「也好……也好……」其实,死在他手上也奸,如此,就没有那么深的亏欠感了……也没那么为难了…… 「也好?」却见唐月笙动也不动,望着他,眸光複杂,但声音却平静王极:「你……觉得……我会杀你?」 莫汉卿没想到他突然问这句:心,格登一跳,垂眼与他四目相对,同时也瞧到了站在他身畔,神情高傲的郑一官,情绪顿慼複杂。一开始,好像就不该跟眼前这个男人发生感情的……两人立场不止相异,便是现在,也是站在对立的方向……他们没有未来……根本没有…… 莫汉卿摇摇晃晃站起,在怔怔望了他一会儿后,提气一跃,收刀朝他重拍一掌「啪!」 唐月笙反射性的举掌相抗,却在第一时间被他狂暴的九转乾阳之气震得五脏六腑瞬间移位,气血逆流,登时倒退数步。 郑一官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掌,回过神时,只能及时揽住唐月笙,却见他一脸苍白,瞪大眼,亦无法相信莫汉卿会下那么重的手。 「你这——」郑一官实在不知用什么话骂他,但觉胸口一股熊熊怒火,愤怒的要冲过去力拚,怎料手臂一紧,被人用力抓住了。 「月笙!」郑一官回身凶暴一喊,想将他的手甩开,唐月笙却只是抓更牢。 那可怕的艳红躺在他齿缝间,一双眼深深瞅着以刀尖抵地,身子摇摇欲坠的莫汉卿,咬牙道:「他就是要我杀他……」 「那还跟他客气?」 唐月笙没有回答郑一官,只是默不吭声的睨着莫汉卿。见他深吸口气,神情淡漠的转开脸,不由得冷笑道:「很好……为了他,你可以杀师破门,远离生存地,来到闽海做那违背性情的海贼……而我,你却能随意驱离,或乾脆想死在我手上!」 唐月笙瞪视着他,厉声:「真的很好啊,只怪我终究不姓钟,所以不值你带我远走高飞!」 说着,唐月笙已朝前走了几步,这动作吓了郑一宫一跳,急忙要拉住他,但他却轻轻闪了开来,朝莫汉卿缓缓靠近,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阴冷笑道:「莫汉卿……给你一个选择……你想活命,还是要他活命?」 这话,令在场三人同时回到当初在海口林里逃亡的处境。莫汉卿更是满心惊讫的瞧着他,好半天才暖下神情,垂眼道:「我求你……饶钟凌一条活路。」 话一落,唐月笙忍不住深吸口气,转脸痴痴瞧了郑一宫一眼:「大哥……我终於明白你的苦……」 郑一宫心一抽,蹙眉无语,他不喜欢这段记忆,那令他每次见到唐月笙;心头都会浮升一抹深深懊悔,教他呼吸困难。「月、月笙,别跟他废话了……」 唐月笙默默盯着莫汉卿,良久,终於道:「莫汉卿……你求错了人,也说错了话,你明白吗?」 莫汉卿愣怔了下,不禁抬眼与他四目相对。 「我告诉你,我不会如你的意……首先,我不会放过钟凌秀;再来,我既不会让你死,更要你这辈子都像个废物一样,待在我身边,亲眼见那烈焰旌旗佈满闽南海面……」 第十章 崇祯八年,饱受天灾人祸的农民接连起义,闯王李自成攻破凤阳,烧皇陵,张献忠扰甘肃、四川、湖南,整个大中原面目全非。而在许多大官齐集盛京,金人宣示立国已成气候之时,郑一宫接到受封福州都督之职。 由於郑一官终於靖除闽海巨寇刘香余党,整个福建、广东沿海便平静许多,因此得到一个官位实在不足为奇,可是,为了这个职位,郑一宫却又喜又愁。喜的是这个官位对郑家来说可谓光宗耀祖,愁的则是摆明要他领兵上陆地打金兵。 为此他着实烦恼了好一阵子,还是没能下定决心,便想趁着一月一次各方舵主向他呈报辖下大事时,与他们奸生商量一番。不过,在一见到唐月笙后,顿然发觉,其实自己想问的,只有他。 晚膳慢慢送了上来,大夥儿一边欢腾腾的对他恭喜敬酒,一边将一个月来辖下重要决议情事向他报告,郑一官默不吭声的听着这些事,好不容易轮到火舵,唐月笙却直接送上一叠纸卷,半声不吭,微笑而坐。 郑一官细细看着这厚厚的资料,脸上的笑意越加明显,最后再也忍不住,朗声道:「悬挂咱们令旗的船主越来越多了,竟然连那些个番人也缴了水费《保护费》!」 这一说更令在场所有人都开怀大笑,抢着送上祝福。 「贺喜总舵主!」 「恭喜总舵主!」 「真是双喜临门呀!」 「兄弟不用客气,没有你们也没有我啊!」郑一官开心道:「来来来,晚膳都上齐了,咱们边吃边聊!」 眼见大夥儿开怀的欢闹起来,郑一官的心却莫名浮躁,尤其远远见到唐月笙只是面无表情,垂头吃着东西,就更难平静。当年,唐月笙力排众议,支持他受朝廷招抚,才有今天这闽海王封号的可能现在,这个福州都督到底该不该承接,实在想听听他的意见;只是,自从当初消灭刘香旧部,抓了莫汉卿后,他在议事会上就不曾再给予任何建议。明明在那男人面前说好要助自己一统闽南,令烈焰旌旗飘扬海域,怎么现在倒不说一句话?难不成他认为管好了那些收支进出,就算是信守承诺? 转念想到,他愿回来重掌火舵,又将整个商务做得有声有色,已是万幸,怎么能再要求他付出更多呢? 思及此,郑一官不禁又长长叹了口气,或许,自己对他过於依赖也贪求了。 「大哥……今天一路坐船有点累,我想先回去了。」突地,唐月笙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原来不知何时,他已走到身边,委婉的轻声示意。 郑一官连忙站起,顺势将他拉到一边,温声问着:「月笙,你今天就别回船上了,留下来,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便见唐月笙果然满脸疲累,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大哥是不是想问该不该接受福州都督一职?」 郑一官眨眨眼,对於他的灵巧心智讚许极了,直道:「正是!我郑家从没一个做大官儿的,这个名号真是…」 「关於这点……我觉得不妥……」 「呃……这、这从何说起?」郑一官虽然心里也有些质疑,但是能接受官位、光耀门楣,是他一生所望,若非有个好说法,实在不甘放弃。 怎料唐月笙只是淡然的耸耸肩:「我也说不上来……刚刚才听到这消息,一时半刻也没能细思……或许你问问二娘,她能给你好意见……」 二娘指的是郑一官的继母黄氏。她一直是郑氏船队的大帐房,所有的帐本、交易买卖结果,最终都要交由她来统筹,而或许因唐月笙经手的事更需上报於她,因此格外熟稔,深知她能给予更明快的意见。 只是,表面看来,他似乎是给了一个好方向,但听在郑一官心头却分外疏离——总觉得他的心已不在,不在此处,不在火舵,更不在船队! 「月……」郑一官皱起眉,想再同他说话,却见他兀自点点头,客气的笑了笑,「大哥,我先走了。」说罢,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 不知怎么,看着那瘦削的背影,渐行渐远,郑一官有种往后将不会再见似的预感,一颗心竟慌落落,痛楚不堪。 火舵因为握着郑氏船队经济命脉,加上郑一官总是若有意谓的表达对唐月笙的欣赏与重视,以致他的声望直升不坠,备受尊重,大夥儿见了也不免要恭恭敬敬的行礼。 好不容易走回座船,原本漾着笑意的俊秀容颜立刻收敛;尤其回到自己舱房,见到桌上再度堆着数碗汤水,一股深愁重郁更在胸口盘绕。 「你、你们没跟他说……里头有放解药吗?」唐月笙朝着身畔两个年轻汉子,不耐烦道。 「说了!」其中一个汉子点点头,一脸无辜,「可是……那傢伙就是不听……」 唐月笙忍着越加炽盛的怒火,道:「不是要你们想办法灌进他嘴里吗?」 「呃……」两人面面相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话说自一年多前,他们这火舵舵主带回那个男人后,两人自此陷入恶梦当中。 因为,这男人从踏入座船后,几乎不曾说过话,整日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像个活死人似的,三餐送到他面前,碰也不碰,偏偏,唐月笙又要他们两人想办法灌进他嘴里…… 试问,一个死也不肯开口的人,要怎么吃东西呢? 两人火起来,很想抡拳狠狠揍他一顿,唐月笙却又不许,最粗暴的方式只能将他绑起来,硬扳开他的嘴,将一碗碗汤汤水水灌进去,一日三餐,周而复始,教两人几要崩溃。 然而,从昨天起,唐月笙开始让两人在汤水里放了些东西,不一时,男人的力量变大了,不再虚弱无骨,致使他们虽绑得住他却再也扳不开他的嘴,如今算算,整整两天都不曾吃东西了。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出去……我自己想办法……」 两人如释重负,毫不掩饰的大吐一口气;为免唐月笙改变主意,连忙匆匆行礼,逃出舱房,却在双脚踏出门时听到屋内一阵碗盘落地的清脆声响,敢情那些汤汤水水全部洗了地。 坐在床上,旺盛的火气逼得唐月笙整个人快要颠狂,已经快两年了,明明是一个热情心性的人,却经年的冷若冰霜! 他、他就这么想死在自己手上吗? 唐月笙心头又愤又痛,直过许久,焦躁的情绪才渐渐沉淀,便见他站起身,将自己好生整理一下,缓步走了出去。 这里是个特殊的舱房,四壁以硬铁打造,连门也改成坚实的镂铁材质,为的就是怕里头的人脱逃出去;不过时至今日,他已明白,这些防备实属多余,因为里面的人根本不想出来,他只想死。 唐月笙大吐一口气,开锁进入,门便迅速关上。 严格说来,这个舱房的环境并不差,不止床被齐全,空间也不小,但是经年照不到阳光,加上他常把吃进嘴里的东西呕吐出来,因此,不管怎么清理都飘散着一股怪味。如今又适逢闽南夏季酷暑,铁制的空间更显燠热。因此,唐月笙只在舱房里站一会儿便汗流浃背,何况是这个长期被关在此处的人。 「你……不觉得这一两天比较有力气了吗?」唐月笙压抑着近乎崩溃的情绪,对着眼前的人说着。 男人坐在床缘,垂首动也不动,彷彿说话的人只是一团空气。 唐月笙深吸口气,缓缓走到他眼前,居高临下的瞧着他。 这算是风水轮流转吗?真没想到,这男人可以瘦到如此程度,不止面皮贴骨、颜骨凸出,一双眼更像骷髅似的,大得惊人,最可怕的是整个人苍白如腊。不过,令唐月笙不敢正视的,却是他的双手双脚都铐着粗粗的铁炼,换句话,他的行动范围除了床到桌边的距离,哪里也去不了。 如果可以,真的不想如此对待他,可是,整件事情却让他措手不及!直到今天,依然无法想像,曾经耳鬓廝磨、亲密交缠的两人,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到底是因为立场的相异,还是情感的怨妒呢? 不知道,唐月笙真的不知道,只忆起当初,本来只想将他关着,待彼此冷静一段时间后,再找个机会将事情解释清楚,重修旧好。怎料,从他一睁开眼,发觉自己失去内力,又囚困至此,对自己就视若无睹。 好痛……想到这些,唐月笙觉得整个人不舒服极了,好半天才有力气自怀里拿出一个瓷瓶,捧到他身前,哑声:「这是清玉散,可以解开你……」 话还没说完,一个从无反应的人突然像发狂的狮子朝他扑了过来,同时一手扼住他脖子,一手抓着他肩头,猛然将他压倒在床上—— 唐月笙心一惊,但觉喉头痛苦难耐、呼吸困难,下意识抓住他的手,想用力扳开,没想到却是越扼越紧,令他忍不住蹬着腿、张大嘴…… 眼望男人赤红的双眸,充满怨恨,手劲更是毫不留情,唐月笙痛苦的挣扎一阵,直到几乎要背过了气,才意识到这人根本想杀了自己!! 两年了……从那个海边坡地将他带回来,快两年了…… 奸苦,真的好苦,每天,在外头汲汲营营的处理许多事,再累再疲惫都不想回来。 因为,只要一踏上座船就会想起他、心,便痛得无法入睡。 然而,不回来却又放心不下!怕他不吃,怕他不暍,怕他不睡……怕他又用什么极端的方式伤害自己,了结性命。 不知是否因为人之将死,许多意念迅速飘过,想到过去种种,唐月笙突觉心灰意懒,便不再反抗,松开了挣扎的手…… 意外的是,男人竟也在同时缓缓松开了手,一双殷红的眸子,在怔怔瞅了他好一阵后,忽地落下了串串泪水,嘴里则发出怪异的声响,听在唐月笙耳里像哭像叫又像在哀饶。 「汉卿……」唐月笙很难承受他竟发出这么淒凉的声音,一颗心像被人紧紧捏住,忍不住也红了眼眶。 这声轻唤,令男人突然意识到什么,霍地跳离他身上,开始狂乱的横冲直撞,铁炼系在手上,跟着扯得铿锵作响,回荡在舱房里,煞是惊人。 「啊——啊——」在发觉怎么用力也挣脱不了铁炼后,他终於跪倒床下,一边用力打着自己的头,一边声嘶力竭的咆哮起来,仿彿要将自己活活打死。 「汉卿!别这样……」唐月笙连忙催动内力,抓住他的手,大声道:「看着我,你看着我!」 是,这男人是莫汉卿。从那海口坡地中了毒后,睁开眼,察觉自己被关於此处,全身又虚弱无力时,五官的功能仿彿同时失去。因为,他突然惊觉,在昏迷前,唐月笙说的话是真的。 他要让自己变成一个废人、永远待在他身边,亲眼看着郑一官的旗帜佈满海面……然而,最令他痛不欲生的是,钟凌秀必已命丧黄泉。 这辈子,他从不曾如此痛苦,即便当初身受银环蛇毒残害,命在旦夕,也不曾这般绝望。 「汉卿……看着我……来……把这个吃下去,你的体力会慢慢恢复……」唐月笙自怀里拿出瓷瓶,送到他面前,莫名的激动让他的声音显得结巴。 莫汉卿凝视着他手中的瓷瓶好半晌,才伸手接过,朝嘴里倒了下去。 这无声的回应,令唐月笙又喜又惊,急不待的颤声:「我、我扶你起来躺躺。」 没想到莫汉卿也没有反抗,顺从的让他扶着自己躺在床上,只是双目直盯屋顶,默不吭声。 「汉卿……你饿了吗?我让人煮些东西给你。」 瞧他动也不动,唐月笙深吸口气,道:「你若想走出这里,就得吃些东西!」 这话果然入了他的心,便见莫汉卿缓缓转过脸,淡淡看着他,似乎对於自己会听到这句话有些不可置信。 突地,传来轻轻敲门声,一个汉子走了进来,躬身:「舵主,普特曼斯派的人到了。」 唐月笙回身瞧了来人一眼,淡淡道:「你请五爷处理吧。」 「可是五爷说之前一直是您……」 唐月笙却轻轻挥手,「我说过了,从今天起,所有的事都交给五爷处理就好。」 「……是。」汉子一脸错愕的转过身,便听唐月笙又道:「传话出去,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擅自进来。」 「呃……是。」 看着汉子走出去,唐月笙回过身,发觉莫汉卿侧过脸,怔怔瞧着自己,冷不防心一跳,道:「怎、怎么了?」 莫汉卿将目光再转至屋顶,好半天才乾哑道:「他……一统闽海了?」 说话了!?一听他开口,唐月笙忍不住张大嘴,惊喜过望,但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这份开怀十分可笑。 「算……算是吧。」唐月笙艰难道,「现在他算是闽南安海最大势力的船队……每个期望在这之间往来平安的船主,都愿意支付令旗费,挂着……烈焰旌旗。」 「思……我看到了……很……壮观……」莫汉卿闭上眼,淡淡说着。 一时半刻,唐月笙还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转念一想便了解,他指的是什么,哪怕这一年多来,他根本不曾踏出这个铁制牢笼。 「那么……我可以死了吗?」 唐月笙发觉他每句话都在挑战自己的忍耐极限,直过好半晌,才能平静道:「你想死……我可以成全,但我要告诉你……我没有杀……周全的人,也没有毒杀钟凌秀。」 原以为他会有什么惊人的反应,没想到却依然面无表情。看来,他压根不相信。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没做就是没做。」 事实上,关於当初钟凌秀竟在能杀了自己的绝妙时机,选择自残双目,致使整个局面翻转,饶是自认聪敏的唐月笙至今仍想不透。想到当时,以他和莫汉卿联手的实力,欲打赢自己和郑一官,并非无胜算,何以钟凌秀会打了一个这么不如意的算盘? 唐月笙自怀里拿出钥匙,塞进他手里,接着坐在桌边,等他说话,偏偏他在深深吸了口气后即闭上了眼,接着鼻息渐渐平稳,宛如沉睡。 他被一阵喧闹声惊醒。在坐起身后,一抹教人作嗯的空气侵入鼻腔,让他快速忆起自己是身在铁制牢笼。原来,自己不知何时竟在这铁笼里睡着了! 一时半刻他还未完全回过神,门外就冲进两个汉子,急促道:「舵主!那个、那个……傢伙跳海了!」 「什么?哪、哪个傢伙?」然而话一落,唐月笙就觉毛孔尽张,他急速望向床铺,上头除了散着几串粗重铁炼外,哪有莫汉卿的身影! 唐月笙几乎在第一时间冲出门,同时厉声大吼:「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 「我们没想到他会突然走出来……想、想拦他,却、却……」 「他动作好快……一登上甲板,想也不想就跳人海里……」 两个人结结巴巴的解释。唐月笙却是越奔心越惊。直待上了甲板,已见一群人皆握着火把,围在船梢处吵嚷着,待见他走近才静了下来。 「舵主,是你放了那傢伙吗?」 「他刚刚……」 「要下要派人抓他回来?」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正抢着向唐月笙解释情况,却见他提气一腾,站到船舷,接着身子一纵便跳人海里。 「啊!」但听大夥儿同时发出错愕的叫声,接下来的一切,唐月笙再也没能听到。 他一直以为会死在海里,没想到当他睁开眼,自己却是躺在一块沙地上,身旁火光猛烈闪动,瞬间暖了他全身。然而当回过神,他才明白,自己全身近乎赤裸,只有下身覆盖着一件衣服。 他缓缓坐起,便见到火光的另一边正坐着一个上身也是赤裸的男人,正专心的啃食着手里的东西。 其实,已不太能分辨他到底在吃什么,但那飘散空中的血腥味,让他明白,这人根本将动物生吞活剥。 男人终於转脸望着他,散乱的头发将面孔遮蔽得难以辨识,可是唐月笙仍能一眼瞧出,这人就是莫汉卿。 「还……冷吗?」莫汉卿面无表情,哑声问着。 这二个字,说得唐月笙一颗心瞬间沸腾,在怔怔望着他好半天后,才摇摇头,「不、下会。一「饿吗?」 唐月笙又摇摇头。 莫汉卿便垂眼想了想,又开始啃着手中的残骸。 唐月笙默默看他将手中的东西吃完,然后见他走到海边随意舀了水清洗一番,才又走回来,朝他身畔坐着。 「你……的水性不好……」莫汉卿盯着火光,淡淡道。 「嗯。」 「要记住,就算夏天酷暑,夜里的海水也很冷。」 「嗯。」 气氛静止许久,莫汉卿才又道:「你说……你没杀钟凌……」 「嗯。」 「那他呢?」 「我不知道,当时我把他留在原地。」 莫汉卿捡起堆在一旁的枯枝,拨弄着火光,「我想……去找他……」 唐月笙倒抽一口凉气,却像心有所感,默不吭声。 「只想知道他是不是活着……」 这话令唐月笙有些错愕,好半天才道:「然、然后呢?」 「然后……去东蕃……」 唐月笙越来越明白他要说什么,不由得心头一酸,哑声:「那……我呢?」 「你不回去了吗?一唐月笙垂下眼,好半天才道:「……我该做的部做完了。」 「那么……就劳你同我走一趟,顺便帮我补补身子吧……我想……我瘦了。」 莫汉卿抬眼与他四目相对,微扬嘴角,朝他露出这一年多来的第一个微笑。 ——全文完—— 后记 台湾在中国历史的明朝,还是个没有正名的地方,有的称东蕃、有的称南岛,有的称大员,而岛上都是原住民《土着》,他们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中国明朝以前,没有任何一个政策是对这个蛮荒之地进行耕耘与经营,直到明朝末年,闽南海盗横行,外国商船闯进这个原本只有自己的国度,他们向中国大块版图敲门,却不得其门而入,因此转到这岛上生根——即荷兰人。 后来明末因种种缘由施行海禁,导至上百万沿海百姓无法生存,有的逃离到台湾,有的则乾脆做了海盗。 但,虽然他们称之为海盗,其实很大部份是与外国船只做生意,进口些番品《香料》并出口丝绸、鹿皮,《严格说来是占据台湾岛,强迫土着大量捕杀鹿只易物》。然而因为本身不受朝廷保护《反而要被剿灭》,与外国商船交易又有可能受到欺诈抢劫,为了自保便自购军备,因此渐渐也发展成气遇弱则抢,遇强则商」的模式。 在这里大费周章的说明当时情况,其实是要介绍一个以此背景活跃於当世的历史人物——「郑一官」。 郑一官广为人知的名字是郑芝龙,也就是郑成功的父亲,对於二官」这个名字,有的说是小名,有的说是他在日本生活的化名。《这部小说以他为主有大量的虚构情节,为免产生争议便特别以偏名称之。》对於郑芝龙,越是翻阅他的相阅史料越是教人着迷,光想着,他以一介平民,最后竟然拥有几百艘船只、称霸闽南安海,连过往船只都得向他缴交保护费,外国商船更为了能平安行走,还偷偷悬挂他的旌旗;朝廷方面剿不了他,只好变相招抚,授宫位,令其剿灭同道,更有甚者还请他上岸剿山贼,基於以上种种,怎能不拿他写一写呢?(笑) 当然,有了这个目标和方向,再来就是一段水深火热的查证工作。为了能更深入了解当时的历史背景、事件、风情及地名,翻了许多书籍,也在网上查了许多资料,其中却让我发现了一个离奇的事件。 话说这部下笔约在两年前,在近完成时,因缘际会查考到一部小说岔口湾第一世家之一:船王郑芝龙》《实学社出版/秦就着》,发现里头竟写着,钟斌之子为钟凌秀,这令我当场瞪大眼,因为在初设大纲时,我虚构了钟凌秀这个人物,而为了塑造一个冲突背景,便挑了跟他气同姓」的钟斌做他父亲,也就是说,在设定钟凌秀这个人物时,根本没想到会有一部历史小说真的写钟斌有个儿子,而且还叫钟凌秀!是不是很诡异呢? 不过当我查考另一部作品《开启台湾第一人:郑芝龙》(果实出版社/汤锦台、吴东兴着》时,虽然还是有钟凌秀这个人物,但却变成了山贼,而之后,我接连查考许多本书及网站,几乎大多以钟凌秀是山贼为主要说法。但这时,我的文也写得快结束了,所以一下子也不知道要不要帮改个名字,深怕熟知这段历史的人以为我毫无查证,指鹿为马,将山贼弄成了海贼,不过仔细思考了一阵子,还是决定不改,因为我实在写惯了这个名字,脑中对他也有了情份,一下子要改,他的形象会变得有点模糊,因此就容我在后记说明一下。拉拉杂杂讲了这么多,各位看倌也累了吧!哈哈哈!(欠扁的乾笑)。 不过话说回来,每次写起古文稿,都是场可怕的精神煎熬,既要明白当时的时代背景及地理、人文环境又要注意对话口白,幸而此次多了一位科班出身的好朋友帮忙校稿,纠正错字及语法,不过碍於我本身能力限制,应该还有一些地方没能周全,希望各位朋友多加包涵,下次崎会更加改进。 然而这位朋友的挺身相助仍省却了不少查证时间,在此要向她深深致谢。(她镇重交代不能写出名字,所以只好请她当个神秘客啰!) 另外,有件事要偷偷公告一下,今年年底前,崎会写好《爱情之外》、《深泉》、《烈焰旌旗》三本书的番外篇,目前在私人部落格上,《深泉》已完结,但在出个人志时,应该会做个修改或加笔。不过到底是三部放一起集结成册,还是分开出,(或者会不会出成),会依字数及读者反应而定,届时应该也会在倍乐官纲公佈,希望大家告诉大家,多多捧场哟! 至於之前出版社所出的作品即,《关系》、《原罪》等番外篇还在考虑要不要出,因为那毕竟是许久前的作品,不知大家是否依然想看呢?然而,不管结果如何,这些作品《番外篇》还是会依序完成,(既然挖了坑,不补好总觉得是个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