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旌旗(上)》 序章 崇祯元年,新帝刚即位,全国庆典不断,呈现了数十年未见的虚幻升平景象,尤其是海口附近的一条市街中,两行尽是烟月牌,各家门口莺燕齐鸣,倚门摆手的拉拢客人,好不热闹。 堆烟楼更是履舄交错,钏动钗飞,因为这里出闽南四大花魁,银杏、青莲、红梅、香桂,闽海落地的客商、城里的富家公子、官爷们,无不自动登门撒钱。 绿堤阁是堆烟楼里,专供这四位花魁招待宾客之地,不过如今已全让半个时辰前,招摇入门,全身散发着刚胆气息的四位年轻男子给包了下来。 他们都穿着一身绣工精美,熨贴合身的锦衣,肤色古铜,身负刀剑,飘逸风流中难掩强悍奔放的气息。 老鸨是门里出身,瞥眼就知道来者不善,说好听点,他们是海商,说难听点,就是所谓的海贼了。 自嘉靖而下,海防更显无力,加上长年施行海禁政策,除了限制闽南沿海数百万渔民讨海生活,根本禁不了海寇横行,崇祯帝即位后,不平静的状况达到高峰,而在海口附近讨生活的百姓,没有人不知道海贼狠辣作风,因此,一见这四人,老鸨活像遇着了再生父母,恭恭敬敬的将其送进绿堤阁。 「师哥,师哥,起来了!」说话的是个五官清秀,丰神俊美的儒雅公子,若非腰间系了柄长剑,实在看不出来他是名动闽南海域的双雄之一,钟凌秀,而他口中所称的,是与他齐名的莫汉卿。 原本,进门时还一副气宇非凡,英姿飒爽的模样,此时却已满身酒气,倒卧床上不省人事。 「你不用叫了啦,他醉死了!」骆天生摆摆手,边嗑瓜子边笑着。 「醉?四位花姑娘还没进门,他醉什么啊,我去叫他!」 钟凌秀才站起身就被身旁的李晨临自肩头压坐下来:「你别理他了啦,他哪次进了烟花馆不是早早喝个底朝天滚去睡觉!」 钟凌秀道:「别家花院他这样浪费就算了,在这可不行,那四位花仙子好不容易让咱们包了下来,怎么都要他起来办事!」 李晨临愣了愣,随即又与骆天生对望一会儿,才叹道:「你要他跟花仙子办事……不等于要他的命嘛!」 钟凌秀转望骆天生,瞧他也是一副点头称是的样子,忍不住道:「人家花姑娘是闽南──」 「我知,我知,闽南四大花魁嘛!」李晨临苦笑着打断:「如果你带他去象姑馆,找个白脸相公,或许他还有点兴趣!」 钟凌秀心一跳,涨红脸道:「你、你在说什么啊,我师哥怎么会想去那种地方……」 骆天生和李晨临这会儿便同时瞧他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 钟凌秀被他们这暧昧不明的眼神瞧得浑身不自在,禁不住皱眉道:「干什么这样看我,反正我就是不信我师哥真想干那肮脏事!」 「说笑罢了,何必这样生气!」骆天生以手肘不着痕迹的顶了李晨临一下,笑道:「难得咱们四人聚在一块儿,又能包下这闽南四大花魁,不好好给他享受一番,可是枉费人生啊!」 「是是是,」李晨临忙也转了神色,朝门口大声疾呼:「喂!来人啊,怎么花仙子还没进来啊!」 「公子爷久等了,红梅、银杏姑娘先来侍候了!」门外龟奴忙喊了声。语罢,门一开,两位妙龄少女,一个穿着粉红,鲜妍妩媚,一个穿着银白,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连带着全身饰品也齐色,袅袅娉娉的走了进来。钟凌秀这会儿才回了颜色,与李晨临及骆天生一并堆足笑意玩闹起来,不再理会侧卧床上,双眼发直的莫汉卿。 从很久很久以前,对他的感觉早就不一样了。 看着他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心里从不纯粹,因此,既看不惯任何人腻在他身上,更受不了任何人触碰他肌肤,可偏偏,这样一个清俊尔雅的人却总爱在这花街柳巷里流连。 是因为长时在海上生活又无家室的关系吗?所以,一有机会踏上陆地,总要这么恋酒贪花,找个青楼妓院住个十天八天,发泄那压抑许久的激烈情欲? 每思及此,情绪终会忍不住激荡起来,偶尔,还会被一股恨意填满!是,恨意,满满的恨意,几乎要烧灼胸膛的恨意! 不能想,他真的不想再去想了,他实在不愿让自己变成这样一个人!因此,已数不清有多少次,总要这般做作的醉倒床上,听他们三人与各色莺莺燕燕喝酒嬉戏,调情娱乐。 今天应该要感谢这四位花魁卖酒不卖身吧,以致不需要像过去一样,从某个女人怀里将他挖起来! 破天亮,醉舞狂歌后,杯盘狼藉,骆天生一脸酒意的指指摊在桌上的钟凌秀:「喂,怎么办,这家伙醉死了!」 「要住下来还是带他回客栈?」李晨临满嘴酒气的朝骆天生问着,但骆天生却知道他并不是在等自己回应。 不一时,莫汉卿从床上缓缓坐了起来,调好气息后,走上前来,半声不吭的拉起钟凌秀负在身后,走出了门。 他知道,钟凌秀会更想从温香软玉怀里清醒,可是,就算没有勇气坦然内心的渴望,却不代表他有气度去忍受这样的安排。 莫汉卿双手后负,衷心感受着背后的热度,耳际,钟凌秀徐徐呼吸轻送,令他觉得心痒难搔也心乱如麻。 他已想不起来何时开始对他生出这般强烈的占有欲,却清楚,每次见面再分离的苦痛,次次加剧,彷若千刀万剐,让他生不如死。 尤其在每个更阑人静的夜里,思念他的情绪,排山倒海,几乎令他灭顶,想拥抱他的欲望,也在此时,炼烧肢体,教他疯狂。 太辛苦了,真的太辛苦了。或许,下次就不要再见面,这样,可能会好过一些吧! 薄晓的烟花街,人烟渐渐稀少,三个人缓步走着,享受近海特有的微咸凉风,大半路程,谁也没有开口。 直到街角,李晨临才瞥眼莫汉卿,摇头晃脑的苦涩轻笑,沉吟念着:「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多事!」莫汉卿心一跳,斜睨他一眼。 骆天生出身渔民,不似李晨临满腹诗书,却也明白他那两句话的意思,不禁淡淡叹了口气:「汉卿,是兄弟才多嘴,有些事……就放心里吧,省得连兄弟也没得做!」 莫汉卿感到心头紧紧一纠,好半天才喃喃道:「我知道……以后,能不见,就不见。」 李晨临和骆天生见他面露苦涩,互望一眼,耸耸肩,亦不再多说。 和莫汉卿称兄道弟这些年,总见他的情绪随着钟凌秀的行径起起伏伏,再木然的人也感觉到他情感的特异,偏偏就他这宝贝师弟看不出来? 几个人正要步进一家老客栈,远远却奔来一个苍老身影,阻断了原订行程。来者是个年约五十开外的老汉,一身粗布衣裤,动作矫健,饱经风霜的脸上透着一股刚硬之气。 话说,闽南海寇中,势力最巨者为郑一官,另一股后起势力则由莫汉卿及骆天生的义父刘香、钟凌秀之父钟斌,李晨临之父李魁奇联合构成,而此人叫陆奉山,乃钟斌结拜兄弟之一。 三人见他面泛忧急,不禁齐开口:「陆大叔,发生什么事了?」 「钟凌他……」陆奉山见钟凌秀让莫汉卿背负着,忍不住问。 「他醉死了!」骆天生率先回答。 陆奉山皱了下眉:「都什么时候了,还去喝酒!」 莫汉卿问:「陆大叔,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郑一官决定接受朝廷的招抚靖寇!」 李晨临登时皱起眉头,不以为然道:「他去年接受朝廷招抚,当个什么『海防游击』,结果白白和东蕃红毛兵打了仗,花钱花力不说,最后朝廷还是把他当作海寇,欲除之而后快,怎么,吃的亏还不够大,又来一次,不怕上当!」 陆奉山一脸忧心道:「朝廷这次更狡猾,不止承认了当时郑军攻打红毛有大功,又授权他扫荡闽南海峡间的海盗,对他是利多于弊,因为这一来,不止可藉此扫除咱们,又有正式官衔能漂白身分,何乐不为!」 「他想拿咱们开刀?」莫汉卿惊道。 「目前可能还不敢动你义父,不过有收到消息,他在厦门齐集了几十艘戎克船,有意要先出兵剿灭我老弟,钟斌!」 三人脑一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一时,莫汉卿感到身后的钟凌秀动了动,随即听到他酒酣干哑的声音:「放、放我下来……」 「陆、陆大叔,我爹现在人在哪儿?」钟凌秀不知是不胜酒力还是因这消息太过震撼,一张脸苍白得发青,身体更是摇摇欲坠,得扶着莫汉卿肩头才能站定。 陆奉山道:「你爹和几个弟兄都上船了,你也快回去,我还要去把其他人找回来!」 「好,我马上回去!」钟凌秀点点头。 陆奉山扫了其他三人一眼,便向着莫汉卿迟疑道:「汉卿,陆叔有个不情之请……」 他不用说出口,莫汉卿也猜得出,便道:「我明白,我会叫义父一起出船!」 「陆叔,你放心,我也会叫我爹一起出船,」李晨临也插口:「现在郑一官故意放出消息说只出兵剿钟叔,其实是要大家人人自危,他好个个击破,所以我们一定要团结,不能让他得逞!」 陆奉山一走,李晨临就示意先行,骆天生也道:「汉卿,你送钟凌上船,我先回去跟义父说明情况!」 不知为什么,钟凌秀总觉得他这两个好兄弟走得也太急时,才想说话,莫汉卿已点点头:「嗯,你们先回去,钟凌交给我。」 目送两人走后,莫汉卿回头望向钟凌秀,见他刻意瞥开了眼神,用着从未有过的淡漠口吻:「其实我自己走就行了,你就跟天生先回去吧。」 「你脸色不太好怕是酒气没退,还是我先背你回去?」 「不用,不需要你费心!」钟凌秀毫不迟疑的拒绝,轻推开他,歪歪倒倒的走了起来。 钟凌秀是四人当中剑术最凌厉,但性格却最温文尔雅的,莫汉卿从没见他这般不近情理,不禁有些错愕,直想到他可能是担忧随之而来的战况才安下心神,赶到他身边,柔声:「钟凌,你放心,我一定会叫义父一起出船帮你们的!」 钟凌秀顿时停住了摇晃的步伐,目视前方道:「那……先向你道谢了。」 「你不用谢我,你也知道,只要是你的事,我一定会……」莫汉卿还没说完,钟凌秀就抬手截住他的话,泛红了脸,急迫道:「你不用说了,我明白的,只要刘世叔愿出船,我们钟家往后必以性命相报。」 莫汉卿愣了愣,失笑道:「咱们师哥弟多年早就性命相系了,何必把话说到这份上!」 钟凌秀含糊应了声,忙提步走了起来,莫汉卿只得赶紧跟上去。 两人走到海湾附近,沿途,海风更加凛冽,钟凌秀满肚的酒气终也渐渐消散,不多时,便长长叹了一口气。 莫汉卿几乎是将全身精力专注在他身上,因此这轻叹对他来说宛如雷鸣,当下就温声:「怎么了,不舒服吗?」 钟凌秀垂眼浅笑,缓缓摇了摇头,好半天才轻声:「师哥……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在冰火门的日子?」 「当然记得!」这应该算是莫汉卿最喜爱的话题吧,因此,他露出了自昨日以来的第一抹开怀笑意:「这几十年,灾荒连年,我的亲人全熬不过,若不是师父收留,我恐怕早就饿死荒野,所以,这冰火门等于是我的故乡啊!」 「那……当初你决心与我破门到闽南来,可曾后悔?」钟凌秀若有所思的说着。 莫汉卿倏忽止步,神情坚定的望着他:「你已问了我好几次,我也说了好几次,我不会后悔的,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钟凌秀这时转开了目光,淡淡道:「哪怕……你终究得不到你要的,也不后悔?」 这话让莫汉卿心一凉,直过好半晌,才挤出一抹牵强的笑意:「我从没想要……」可话说一半,不由自主却又吞了下去。 我从没想要你给我什么回报──本来想这么说的,一直以来,莫汉卿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可是,当现在,站在这张数年来自己日思夜想的面容前,他实在无法继续说服自己! 「昨天,在绿堤阁里,晨临提到……你……你对花院先生似乎都提不起兴致,还说你……」 他想做什么呢?和我摊牌吗?你不是早就明白了吗?莫汉卿凝视着他,心里瞬间升起一阵凄凉及那抹被强迫压抑的恨意。 他已嗅出,钟凌秀想将自己心头那原就渺茫的希望连根拔除的气息! 既然如此──莫汉卿突然横了心,直视着他:「钟凌,你明知道,我并不是单纯的不喜欢那些庸脂俗粉,不是吗?」 钟凌秀愣了愣,似乎没料到他突然会毫不避忌的冒出这句话,怔怔望着他良久,便艰难的转开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莫汉卿深深望着他,续道:「好几年了,我喜欢你好几年了,从你爹将你送到冰火门开始,我就喜欢你了……到现在都没变过。」 钟凌秀没有承接他热切的目光,只缓缓望向无垠的水平线,许久才轻叹一声:「我想也是……看来,我也真是太糊涂了,竟然现在才了解……」 莫汉卿似乎存心豁出去,毫不畏怯道:「应该说……你是故意不想了解吧?」 钟凌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强颜一笑:「也许吧!」 时间在两人间缓缓流动,那强大的压力让钟凌秀觉得整个人几乎快要瘫了,可莫汉卿却反而神色自然的盯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钟凌秀终于用着干哑的声音道:「你知道吗……有时,我还会常常梦到那一天……我独自到后山的竹林禁地……」 又是这件事!莫汉卿心一抽,感到脑海一阵昏眩。 「为什么……你要一直记得……」 钟凌秀深吸口气,一张脸突然变得异常苍白铁青,整个人更是摇摇晃晃,吓得莫汉卿一颗心差点跳出腔来,「钟凌──」 却见钟凌秀一手捂住嘴,一手毫无意识的挥动着,急急地冲到不远的草丛,双手扶膝,猛力吐了起来。 莫汉卿直觉他是一时酒气冲上脑门,以致反胃呕吐,忙走到他身畔,轻拍着他的后背,想帮他顺气,不料,手才一触及,钟凌秀却像受到电击似,整个人跳了起来,同时反手狠狠推开了他:「别靠近我!别靠近我,不要碰我!」 没等莫汉卿反应,钟凌秀已狼狈的擦拭着嘴角,用着莫汉卿从未见过的凶狠目光,狠狠地瞪视着他,尖锐道:「不可能的,你不要妄想了,这辈子,我永远也不可能喜欢男人的!」 第一章 近年,郑一官为了扩大海上势力,挟着那几乎算颓败的朝廷所赋予的权力,背叛多年一并出生入死的结拜弟兄,大大方方在海上清除异己,其中,李魁奇和钟斌已遭并吞除掉,剩下最难缠的就是刘香。 崇祯五年十二月四日,双方人马在福州外海相遇,从早上打到傍晚,死伤惨重,挂着刘香旗帜的船早已尸横遍布,能站的人几乎全身是血,全身是伤,自郑一官之弟郑芝虎带队上他们的船后,彼此就杀成一团,杀红眼后,有时根本分不清敌我,但很清楚的是,刘香船队颓势已现…… 「义父先走!」莫汉卿一手圈着已遭杀伤的刘香,一手拿刀抵挡,趁乱要将他送到小船先逃,「杨叔已来接应,你快下船!」 刘香身躯瘦小,焦黄的双鬓略显斑白,满脸血渍,却仍一派刚毅,他紧紧抱着一包微弯的长条布包,瞪着血红的眼,愤恨道:「呸!要走也是他们滚,这是我的船,这是我的船!」 「义父,你放心,我断后,我会尽全力救咱们弟兄脱险,你快走、快走!」 「不,我要和弟兄们共存亡!」刘香以蓝布包抵挡着投射而来的冷箭。 「义父,留得青山在,咱们先到东蕃再打算!」莫汉卿拉着刘香,近乎嘶哑的吼着,手还不断的与欺压而来的刀光剑影抗御,「把命葬送在这里,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快走啊!」 「不……」刘香毫不迟疑的摇着头。 刘香深谙水性,但就拳脚功夫而言,万万不如这个名扬闽南海域的义子,可是他自认为不是一个手段、势力最强悍的领袖,却也不是一个贪生怕死,苟且偷安的领袖,因此他不能走,不能退,不能弃这全船与自己数年来出生入死的弟兄不顾!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在没天没日的打斗后,疲惫越加疯狂累积,刘香感到自己的手脚已越发不灵活,他甚至惊觉,自己已成义子的累赘,眼见莫汉卿得分神来照顾自己,结果反而使他不时陷入险境! 想来,莫汉卿要自己先行离开是没把话说破,就怕伤了他这不中用的义父尊严吧!?思及此,刘香终不得不心一横,咬牙道:「汉卿,接着!」 说罢,将手中蓝色布包向上一扔,布包当空散开,原来这蓝布包裹得是一对弯刀。 莫汉卿忙不迭抛下手中原本使用的兵器接住这对弯刀,而就在他握住刀柄时,他几乎马上明白这对刀的来历。 莫汉卿一直从旁听过,义父手中保有一把江湖中人人艳羡的宝刀,人称双天阔,而绝世武器,对每个练武的人总是有着莫名的吸引力,更何况他是使刀老手,因此,早就想见识一下这宝刀的真面目。 但他万万没料到,他一心以为的宝刀并不是一把而是一对,也就是,这宝刀不是叫『双天阔』,是叫『天阔』,而它所谓的『双』,其实是两把之意!「汉卿,双天阔现在交给你了,记住,要带着它们到东蕃见我!」 言下之意,倒非真贪图双天阔,而是希望义子能保住性命回来。 莫汉卿当然明白这道理,当下点点头,再度迎上群敌,刘香则返身跃上船舷,一下子就纵身投入海里,直游到接应的小船。 少了累赘,多了宝刀,莫汉卿没了后顾之忧却多了好帮手,他放胆的施展招式,然而,海面渐呈血红,太阳西落了,放眼望去,对方的人马却似乎越来越多,仿佛杀不尽似的。 自家的弟兄却一个个血肉模糊的倒下来,救了一个,伤了一个,伤了一个,死了另一个,任凭他的武功号称闽南之首,任凭双天阔锋利逼人,可是疲累还是找上门,他觉得内息开始有些紊乱,招式施展亦有点力不从心! 莫汉卿知道这么熬杀下去不是办法,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瞄到首敌站在桅杆上,居高临下的指挥着,便心一横,提气上跃,一立在他身畔的桅杆时就朝他劈将下去,没想到首敌的武功也不弱,反身就以刀格了开,且还进一步朝莫汉卿砍了过来。 几回合过,莫汉卿摸到他的弱处,知道他下盘不稳便连连急攻,对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弱点被勘破,有些着慌,赶紧跃下桅杆,暂避莫汉卿的进逼。谁料才一落定,不知何处飞来一个四爪锚,拦腰朝他一击,他感腰身一痛,顿失平衡,接着就被一群人用一串粗大的铁炼紧紧缠住。 莫汉卿追下来,弯刀一挥,正想架住他的颈项以作威胁时,背后忽地被人轻轻一拍,还没细想,就感到脚底升起一阵恶寒。 莫汉卿深知自己太过专注于郑芝虎,竟没注意到自己早被盯上,只是几年来打遍闽海,从未碰到有人能这般无声无息的偷袭自己,更没想到那掌力拍得不强,可是灌进体内的阴柔劲道这么顽劣,这么一下子,就随着奇经八脉,遍布周身,令他忍不住打起冷颤! 他回身挥刀,想杀死偷袭者,可是那冷,让他差点连刀柄也握不住,因此,弯刀只无力的划过一个白色身影,连对方衣角也碰不到,不一时,冷气灌入双腿,莫汉卿双脚一软,当场跪下。 莫汉卿猜到那全身迅速蔓延的寒冷兴许是中了毒,转念再想自己纵横闽海数年,竟这么不明不白被毒死,义父交给自己的双天阔也将不保,不由得深感愤慨。 眼前刀光剑影,自知性命难保,牙一咬,拚死抬眼,怎么也要瞧清是何人下手──就见此人一身雪白,双手没有任何兵器,只戴着一双薄薄的手套,手套表面银辉生光煞是刺眼,再往上瞧,竟是个异常清俊,丰神秀雅的男子,脸上露着邪魅的笑意令人心惊胆跳,却也一见难忘! 「啊──」他再次由梦中惊醒过来。 不多时,门被人推开,一个年轻男孩探头进来:「海生哥,你又作恶梦啦?」 海生──是,在梦中,他叫莫汉卿,而在现实生活里,他叫纪海生。 「海生哥,你到底是做什么梦,要不要叫大娘陪你去观音庙解解签,或许对你想起过去的事有点帮助!」 男孩叫纪骏良,是收留他吃住的纪家三房长孙,今年十六岁,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煞是讨人喜欢,不过比起梦中那清俊的容颜,还是有些差距。 「不、不用了!我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 纪海生坐起身,感到满背冷汗涔涔,他真的不明白,何以近月来老是做这些杀气腾腾的梦,那么血腥、那么刺激,连他现在坐着,还能感到汹涌的热血在全身奔窜,低头望着双手,双天阔那沉沉的刀柄,闪着银灰的弯刃是如此鲜明,他觉得自己几乎是在梦里重历了那场生死战役。 他调着息,望望窗外转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寅牌时分了!」 「哦,那你帮我跟三爷说一声,我换下衣服,等等就跟他上市集!」 「好吧!」纪骏良点点头,缩回头去,将门轻轻合了起来。 纪海生看他消失门口,瘫软身,再次倒卧床上,待调好心绪,下了床,仔细将自己梳洗好,走出房门,就见到纪家男丁几乎全在厅堂。 纪家庄自四代前就在此落地生根,子孙绵延也有好几旁支,本家有三房,大爷、二爷因出海意外身亡,如今是三爷纪世廉当家。 十五年前,纪家庄由纪三爷操持后,为维家计,便藉过去之所长,不止私捕渔获,亦与番船海贼交易,设立纪家栈,供货予闽南海寇,进口香料宝货,畅达内陆,倒也算生财有道。 而据纪家人所说,自己是半年前被他们的商船于近海一块大礁岩上救起,一开始除了全身是伤外,精神状况更像中了邪,整日昏昏沉沉,不时发抖、打冷颤,呓语不断,本来以为救不活了,没想到这么撑持大半月,竟然醒转舒活起来,只是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 幸好他年轻力壮五官俊朗,纪世廉很喜欢,便收留他在庄子里做事,后来更发觉他对天象有特殊的敏锐,加上水性极强,精通番品,于是渐渐重用他,如今已等同纪家一员。 而今天,是纪家栈收集物资之日,纪三爷向大伙儿交代事宜,一会儿,便就各自本份的出了门。 「海生!」纪世廉浑厚的声音响起。 纪海生忙转回来,纪世廉一反之前稳重的模样,语重心长道:「有传言闽南海寇现在都遭郑氏船队并吞,你等等去市集后多份心去探听探听,现在到底是什么局势……」 闽南沿海,海寇盛行,统计起来也有数百要角,各占区块,其中以郑一官势力最巨,既拥有海上霸权,内陆货品流通亦扩及沿海各省。若要与之并存必付令旗费,而纪家却是长年与另一势力──陆旦做买卖,因此现在的局势,对他们来说造成相当大的危险。 「好的,三爷……」 纪世廉见他欲言又止,便道:「有话直说无妨!」 「不知三爷可曾听过莫汉卿?」 「莫汉卿……」纪世廉皱着眉,思索着,好半天才道:「好像曾听过,不过……不太记得了,怎么,你想起了什么关于过去的事?」 纪海生摇摇头道:「没有,只是莫名其妙的想起这名字,嗯……那没事我先出去了!」 纪世廉点点头,挥挥手,目送他出了厅堂后,随即苦着脸,若有所思,嘴里喃喃念着:「莫汉卿……莫汉卿……是啊,我怎么没想到是他呢!」 此地为闽南一个海口,由于靠海多贸易,番品四流,市集内繁华鼎盛,客商往来好不热闹,而想打探消息,最重要就是找个人流众多之地,那非客栈不可,因此纪海生如同往常来到了云留客栈,没想到才一进门,身后马上传来激动的叫喊:「海生哥,不得了了!海生哥!」 纪海生认出是纪骏良的声音,马上窜出客栈,果见纪骏良面无血色,神情慌忙地奔到他眼前直喘气。 「发生什么事你慢慢说!」 「不能慢、不能慢,」纪骏良双手扶膝,粗喘着,「阿爹和二伯……被人打伤了!」 纪海生眉一皱,拉着纪骏良就走,边道:「谁那么大胆,敢动咱们纪家人!」 纪骏良还是喘着:「不知哪来的恶霸……个个凶神恶煞,武功了得……一出手就把他们打伤了!」 「怎么惹上的!」 「不知道,兴许是见财起意吧!」 见财起意?纪海生心里直接排除了这个猜测。 纪家一行人数无八也有十,谁会刻意的挑这样一群人来抢劫越货,更遑论现在是大白天,市集人来人往! 不过看纪骏良早吓得面色惨青,纪海生知道多问无益。三步并两步的跑一会儿,纪海生已见到市集中清空了一大块,纪家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一车的货亦被捣得粉碎,而一旁站着四个穿着朴实破旧衣裤,却个个魁伟吓人的彪形大汉,分别持着棒、槌、棍、刀,正洋洋得意的笑着。 纪海生扫眼见纪家人虽或昏迷或乌青脸肿、就地哀号,倒还没有伤及生命,再见这四个人并没有搜刮货物,而是将其破坏殆尽,更确定来者非盗。「在下纪海生,请问四位朋友何以无故伤人!」 「哟,又来一个姓纪的!」拿粗棒的汉子撇嘴笑着。 「有听说纪家人长年勾结海寇做着黑心生意,赚饱了荷包却鱼肉乡民,咱兄弟特来为民除害!」另个拿刀的汉子接了话。 纪海生见他们四人根本无意相商,心火顿起,才想出手,脚踝一紧,原来被撂倒在地的纪复平拉了一把。 「二伯!」纪海生忙蹲下身。 纪复平是纪三爷二子,现下他五官都布在血色之下,看起来伤得不轻,不过他还是用尽气力道:「他、他们是……郑一官的手下!」 纪海生登时明白他们用意为何。 前段日子,郑一官曾派人来游说纪世廉希望能与之做成买卖,此即变相并吞陆旦势力之举,唯纪三爷与陆旦相交多年婉拒此事,想来今天才遭人报复。纪家庄虽富甲一方,但总是渔民出身,身上几下拳脚功夫防身可以,若真要和这些闯荡海域的凶神恶煞交手,当然得吃大亏。 「咱们惹不起,算了!」纪复平紧紧抓着纪海生的脚,试图让纪海生退让。纪海生看着纪复平痛楚的模样实在很想出手,可是想到事情轻重,不得不咬着牙道:「二伯,我知道怎么做,您放心!」 纪复平见他打了包票才松开手,昏昏沉沉的躺平。 「喂,这位送上门的纪家人,今天老子就留你帮忙收拾残局,但记得帮我们向纪三爷问个安啊,呵呵呵!」 四位大汉看到纪海生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心里十分开心,便各自将武器大剌剌的扛在肩上,说说笑笑的走了开去。 纪海生双拳紧握,咬着下唇,满心不甘,却又无能为力,眼见他们渐行渐远,才想扶助倒地的纪家人时,忽听纪骏良大声道:「海生哥,你怎么就放了这些王八蛋!」 原本躲在一边的纪骏良,此时正一脸不可置信的奔出来,而那四大汉没料到会突然冒出个人,嘴巴还这么不干净,拾刀客当场旋身,大步一蹬,提起刀往纪骏良头上削去。 事实上,这四大汉除了将纪家人等打得落花流水,本意似乎也只存教训之意,因此这当头一刀,吓唬的成份很高,但是看在纪海生眼中却惊骇非常,当下奋力跃到他身旁,一手圈住纪骏良,一手朝拾刀客当胸一掌,结结实实的将他打飞开来。 谁也没想到纪海生会突然出手,更没料到他的掌力竟然浑厚至此!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场的人都看到拾刀客腾空飞起,嘴上狠狠吐出一口鲜血,随即倒地不起。 这下子不止所有倒在地上的纪家人全生了力气,没命坐起来看仔细,连纪海生自己也莫名其妙。 回想刚才,只不过是焦心的甩出一掌,即便当时确实有种热力由心灌掌的感觉,却没想到有这等威力! 不过没等他想清,就听有人粗豪的喊着:「阿桂死了!阿桂被打死了!」 叫的人是拿着木棒的家伙,在他出口后,其他二人已是面无血色,纪家人更是个个呆若木鸡,连身上的痛楚也忘得一干二净。 三大汉看刚刚还神气活现的同伴忽地没了气儿,个个忙捏紧武器,直盯着纪海生,却没有一个人敢先行出手。 他们或许粗鲁可是不笨,兄弟们的武艺有多少斤两,心里有数,却绝不是能被人一掌就打死的,所以他们深知纪海生的武功实在高自己甚多。 大伙儿还沉浸在死了人上,都没人作声,三大汉子看纪海生似乎也没有再动手的意思,不由得相互对望,思索逃离。 「纪海生,你打死咱兄弟,等于得罪咱郑爷,你们纪家庄等着被灭门吧!」 毕竟是男子汉,有自尊,明明是落荒而逃,偏偏还不忘逞口舌,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这句话真是提醒了纪海生。 现在,算是结结实实得罪了郑一官,而靠海为生的渔民,没有一个人不知道郑氏贼风如何狠辣,尤其现在他又挟朝廷命官之职要,正可明正言顺铲除劲敌,杀人不偿命。 所以今天之举,九成九要连累整个纪家庄,那么,死一个人,然后放三个人回去通风报信,和死四个人,多少出口恶气好像一样结果,既然如此…… 纪海生感到胸口一抹残酷的意念升起,提气一跃就赶上那三个汉子,他们只感到有人影扑将上来,回身才想抵挡,却见纪海生不知何时已抄起那拾刀客的大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在众目睽睽及三人恐慌的惊声中,将刀刃一一送进他们的喉咙里! 就算现在已非太平世道,但光天化日,在街坊市集残杀四人,没有人可以平静。 尤其与纪海生相处近一年,纪家庄的人只当他是拳脚功夫了得的年轻人,却从没想过要把拳脚功夫了得和杀人不眨眼划成等号,加上纪家庄世代平民,没有半个人沾过江湖世事,更遑论当面与手段凶残连官兵也怕的海贼对抗。 整整两天,纪海生都坐在房里,因为当他踏出门,纪家人表面虽都想装作自在,可是每每和他说了几句话,就眼神飘忽,借口逃离,仿佛他是个可怕的通缉要犯。 纪世廉看在眼里,干脆要他先待在房里,并称,等他把家族要事安排妥当,就要和他好好『聊一聊』。 纪海生知道自己成了纪家人人惧怕的家伙,心里真是五味杂陈,不过,对自己痛下杀手后,竟不像一般人充满罪恶感,更觉骇然。 这两日呆坐房里,望着自己的双手,重新体验那挥刀瞬间,对方血流如注的景象,心头竟是如此激昂,甚至有种快感! 屏气凝神下,内息汹涌翻滚,奔腾全身奇经八脉,仿佛一头静蛰许久的潜龙,跃跃欲试的想破胸而出,那是股野蛮的呼唤,教他兴奋莫名。 敲门声乍响,不知是多虑还是如何,他觉得这声音显得很谨慎,完全不像往日般自在。 「呃、海生,我可以进来吗?」纪世廉别于往常稳重形象,小心翼翼的询问。 纪海生一直很尊敬他,因此,当他听到纪世廉这么谦卑的口吻不禁有点感慨,但是如今也无法多想,只能赶紧起身,帮他开了门:「三爷,请进!」 纪世廉也算是老江湖,面对纪海生虽叙礼相见,不失台风,不过忧虑与错愕在脸上仍有迹可循。 「三爷,海生……这次……」 纪世廉似乎也明白他的意思,抬手阻止他说话,只抿嘴思虑一会儿便神情凝重道:「海生,我知道你是为了骏良才出手,算来,我是要感谢你仗义护孙……不过,那些是郑一官的人,就算杀了灭口,只怕终究纸包不住火……」 「三爷,您放心,我已经决定明天就上门找郑一官说清楚,绝不连累纪家!」 「海生,你已算是我纪家人了,没有理由要你去送死,」纪世廉觉得他好像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忙道:「我只是听复平说……你当时是用大刀杀了他们,是吗?」 「是。」 「那么,你还记得用了什么武功招式吗?」 「武功招式?」这很重要吗? 纪海生皱着眉,双手在空中轻轻挥动着,想像当时自己怎么出的手,然而那是一瞬间的反应,他实在无法称之是什么招式,便诚实道:「我不记得了……」 纪世廉点点头,仿佛在思考什么,好半天才自怀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铁块,递给他:「那么,你对这东西,可有印象?」 纪海生满心狐疑的接过来看,那是一块黝黑沉重的铁制腰牌,上头印着一帧生动的烈焰图案,铁牌顶有个不规则的小洞,连着一条六寸长的红色线缎,看似粗糙,却散发一股无法忽视的肃杀之气。 「这……是郑氏权杖吗?」一拿到手,纪海生就觉得很熟悉,很快便想起过去,纪世廉曾告诉他海域上的各种要角中,势力最庞大的船队旌旗记号。 「没错。」 「这是那四个家伙的吗?」 纪世廉很快的摇摇头,凝望着他,迟疑道:「我想请你去见一个人……」 看着纪世廉欲言又止的模样,纪海生满心莫名其妙,却也没理由拒绝:「三爷要我见谁?」 第二章 纪海生依纪世廉的吩咐,来到城外十里的一座老林子里,虽然这林子不大,但现在天色已渐昏黄,他独自在林子里走了一会儿,脑中思绪烦乱;他实在不知道纪世廉要他来这里见谁,更不明白为什么只由他一人前来。 难道……三爷是想暗示我离开纪家庄? 等了许久,天色越黑,繁星一颗颗都冒了出来,却仍不见半个人,纪海生不由得有些质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话。 城外老林界碑……没错啊,城外就这个林子而已啊,谁知,才思虑间,一个飘忽的身影忽地出现。 不知是天色太昏暗视线不清,还是那个人长得太鬼魅,纪海生看到他时,几乎倒抽口冷气。 那是个年约廿出头的男子,穿着一身合衬的纯白精缎锦衣,绣工极美,只可惜异常削瘦,一张脸,苍白到近无色,甚至可以说泛着微微青光,一双眼深深凹陷,面皮贴骨,站在冷风吹拂的老林中,给人一种摇摇欲坠,重病在身的错觉。 纪海生从没见过气色这么可怕的人,或许说,这种模样,大概也只有身染沉痼,近乎弥留的人才有可能。 「在下纪海生,请问公子……」 「唐,唐月笙,」男子凝望着他,用着干哑至极的声音回答。 「请问唐公子是纪家三爷吩咐海生要见的人吗?」 唐月笙忽地不断干咳,双眸透出复杂的光芒,轻声:「莫、汉、卿……」 这三个字说得轻悄,却硬生生令纪海生怔住了,难道,他竟知道自己过去的身分?! 「你、你怎么知道这名字?」 唐月笙闭上眼休息一会儿,仿彿说每个字都会用去他半条命般,「闽南海域——有谁不知道……莫汉卿这名字……」 「……我是莫汉卿?」纪海生不可置信的反问。 其实,要他相信自己是莫汉卿不难,毕竟那场梦真的作很久了! 可是他怎么也不明白这「莫汉卿」凭什么令整个闽南海域都知晓! 「八道神侩传好汉,汉卿钟凌出闽南!」 「什么?」 唐月笙看他一脸莫名其妙,不禁也露出质疑,仿彿在思考自己是不是搞错了对象,因此他默然一阵才道:「你的后腰际……是不是有个巴掌大的红胎记?」 后腰?谁能看到自己的后腰有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纪海生诚实的回答。 唐月笙皱皱眉,对于这个答案有些不知所措,然而看纪海生的神情又不像撒谎,便道:「你可以让我看看吗?」 一来纪海生也想确知自己的身分,二来他并不觉得唐月笙有恶意,便点点头开始解起腰带,可却在要脱下衣服时,望到他深邃幽冷的目光正怔怔望着自己,忽然心一跳,莫名其妙感到万分尴尬,不禁退缩道:「呃……那个……我想先知道你和他……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莫汉卿,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唐月笙愣了愣,苍白的脸上多了些血色,随即转开眼神,淡淡道:「你放心,是友非敌。」 「既然是友,难道你还无法确定?」 唐月笙深吸口气,语气有些激动:「那么你又为何无法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对纪海生来说,唐月笙的说法很有意思,如果能知道和他的关系,现在何必讲这么多?只是看他的神情,仿彿两人之前关系匪浅! 纪海生自顾自的思考着,唐月笙看他一脸迷糊,竟然有点火气:「罢了,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莫汉卿,一旦确定,我自然有办法解决你杀了南洋四霸的事! 哦——纪海生终于明白纪世廉要自己来见他的理由了,原来是要他帮忙处理这件事,不过看唐月笙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实在很怀疑他有这种能耐! 「唐公子要如何处理?」 「这就不用你多操心,总之,若你不是莫汉卿,我是什么也不会管的!」 听他这一说,纪海生登时希望自己非得是那个莫汉卿不可,即便他看起来阴邪冷漠,软弱无力,可是却让人不由自主相信,他真有办法「处理」这件事,因此纪海生不再犹豫的把上衣一脱,缓缓将背转向他。 这里近海,风,更湿寒,纪海生裸着上身,感到有点冷,他克制呼吸,调整内息,压抑着让肌肉不要颤抖,等着唐月笙说话,偏偏,他一句也没说。 就看后腰际有没有胎记,需要这么久吗? 纪海生有点狐疑,正想回头问,一只冰冷的手忽然就触碰到了他的后肩,让他忍不住挺直了身。 「竟然……有这么多疤?」唐月笙移动着手,在他背后轻抚着,口气充满错愕与不解。 纪海生被他摸得浑身发冷,但心口却激荡着莫名热潮,甚至有些情欲高张,幸好他理智仍在,未免场面变得尴尬,忙道:「我落海被救时,三爷说我全身都让礁岩划伤了。」 他趁机转回身,匆匆穿起衣服,又说:「我的前胸及脸也有伤,尤其是脸部,幸好三爷觉得脸面是见人用的,便让大夫特地弄些好药材来治,不然更糟糕!」 「是吗?」唐月笙显得一脸关切,直盯着他的脸瞧,完全不理会纪海生的不自在。 看唐月笙的样子,似乎本来还想伸手摸摸自己的脸,纪海生无法克制心跳,赶忙退一步:「请问唐公子,我是你要找的人吗?」 「应、应该是吧!」唐月笙收起自己的手,有点不肯定。 什么应该是!纪海生急道:「不是说有个胎记就是莫汉卿了吗?你没看到吗?」 「你后背无一处不是伤……不过我想,这世上应该不会有这么相似的人吧!」 唐月笙皱着眉,垂眼思索着。 纪海生呆了呆,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能等他再说话,半响,唐月笙终于下了决意:「你跟我走。」 纪海生赶上转身疾走的他,满心莫名其妙:「唐公子,现在要、要去哪?」 「去一个你应该去的地方。」他脚不停步说。 「你的意思是,我就是莫汉卿了吗?」纪海生走到他面前,挡了路道:「那么,你可以告诉我,我们是什么关系吗?还有,我到底是谁?」 唐月笙再次凝望着他,眼神中充满苦涩,这不禁让纪海生有点错愕,正要追问,已见他转开眼,平静道:「闽南海域中,属郑一官势力最强,其次尚有刘香、陆旦、李魁奇、钟斌等……而……你是刘香的人。」 「刘香……就是在福州和郑一官血战南逃的刘香?」 印象中,纪海生好像听纪世廉提过这件事,因此,对于自己是这个身分实在有点惊讶,「我是他的同伙吗?」 「不是同伙,是义子,你是刘香收的义子。」 「原来……我、我也是海寇……」纪海生喃喃念着,脑海中忽地浮出许多片段,是自己站在一艘船上,与几个皮肤黝黑,打着赤膊的汉子,说话谈笑的画面,他闭上限,深深呼吸,甚至觉得自己的脸被咸咸的海风吹拂着,神思一转,他想到自己落海后全身重伤,难道就是在那一场战役出的事? 「那么你呢?你也是我义父收留的吗?」 却见唐月笙淡淡瞧一眼,摇摇头:「不,我是郑一官的……拜把兄弟。」 莫汉卿吓一跳,有些错愕:「那你是来……杀我的?」 唐月笙翻翻眼:「我不是说了,我是来替你解决南洋四霸的事,只要你愿意跟我走。」 莫汉卿一睁开眼,坐起身,定定神,想起昨夜和唐月笙一起住进这客栈里。 当时,唐月笙说,自己是那海寇刘香义子,在福州与郑一官交手那一役,重伤落海,原本是该没命的,没想到却活了下来,至于应该属于对头的他却为何要找寻自己呢? 赶尽杀绝吗?不,莫汉卿思索着他说得理由:「以后你自然会知道。」 当时,莫汉卿就感到,这唐月笙虽表面为敌,可是不像会为难自己,否则根本一刀把自己杀了还痛快些。 他跳下床,急奔到他房门口,猛烈的敲打着,完全忘了现在是清晨时分。 不知足因为睡眠不足被叫醒,还是唐月笙本来的身体就很差,当莫汉卿看到开门后的他,脸色竟然比昨天在老林里更苍白,更疲倦时,不由得充满歉意。 「唐公子,你还好吧?是不是吵了你?」莫汉卿意图扶他进去,但唐月笙却在他一碰到自己时,不自在的闪了开。 莫汉卿有点莫名其妙,只道他防卫心甚重,即关上房门,没等两人坐定就说:「唐公子,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好像和郑芝虎的人马交战过……我想,我真的是莫汉卿!」 唐月笙缓坐下来,满脸痛苦的干咳几声,才淡淡道:「你本来就是莫汉卿。」 「但我现在更确定了,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事?」 「我……我好像不是重伤落海,」莫汉卿极力的回想梦中一切,「记得当时,我是被人拍了毒掌,可是据三爷说,福州一役是一年多前的事,可他们救我却是半年前……时间算起来不对,中间那半年……我记不得到底去了哪里……」 唐月笙忽地站起身,脸色泛红道:「是、是吗?」 莫汉卿闭起眼,努力拼凑着,却仍无法忆起失去的半年记忆,不禁愁眉苦脸起来,「唐公子,你可知道那个拍我毒掌的人是谁?」 唐月笙眨眨眼,神情更加不自在:「什、什么拍你毒掌?」 他开始叙述着梦境中那场激烈血腥的战役,或许是顺着语意追寻幻象,一切显得更加真切。 他记起自己曾叫一个灰发干瘦的中年汉子为义父,同时还叫他逃亡,还有手上曾握着一对沉重却锋锐的绝世宝刀双天阔……说到事情最后,他感到一阵恶寒袭身「刚开始,我一直以为中了招式,可是马上就明白那应该是毒掌,」莫汉卿若有所思,「因为那寒气攻心太快,我想,世上应该没有什么人的内力,阴劲这么强,更何况……伤我的好像还是个年轻人……」 「你、你记得他的样子?」 那白袍飘飘的衣角、银辉生光的手套,还有、还有一张清雅绝尘的脸蛋…… 很俊、很迷人…… 思及此,莫汉卿忍不住抬眼瞧着唐月笙,感到心里怦怦跳着,有些热血沸腾;他实在说不出口,印象中,那个男人不止拍了自己一记阴寒毒辣的掌气,在某些夜里,还曾火热的挑拨过自己的情欲。 「他穿一身白,双手带着很特别的白色手套……」 唐月笙缓缓坐下,将脸转向一边,脸色越加铁青:「我不知道,没有印象。」 莫汉卿并不笨,一看就明白唐月笙在撒谎,可是他也很清楚,自己这么追问下去,他也不会说,不由得有些颓丧道:「这样啊……那,我想,我还是先回纪家庄好了。」 「你要回去?」唐月笙不顾全身的不舒畅,当场站起身,睨着他:「你回去做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会帮你处理南洋四霸的事吗?而且你也答应我,要跟我走!」 「是没错……但我还是不放心,况且……」 「况且什么?」 「如果你真是郑一官底下的人,那么,你连能伤我的人都不知道了,那南洋四霸的事,你真有力量处理吗?」 不知为什么,莫汉卿几乎能肯定唐月笙要自己跟他走的决心,尽管不知他意欲为何,因此,为帮自己了解更多真相,他不得不要起手段,逼问着,「再说,你已说我有个义父了,我似乎该先去寻他才是!」 这几句话果然掐到唐月笙的要脉,他完全不顾自身的虚弱,激动道:「你以为每个人都有火焰腰牌吗?」 「火焰腰牌……」哦,原来纪三爷手中那个烈焰铁牌是他的! 唐月笙抬起下巴,一副神气道:「总舵主底下有金、木、水、火、上,五大分舵,而只有分舵舵主才配拥有铁牌,那四个下三滥只不过是土舵底下的小啰喽,要我说话去处理,已经是抬高了他们身分!」 看他的神情,莫汉卿不想怀疑他就是火舵舵主,但他从头到尾都这么病病殃殃,弱不胜衣的模样,实在难以教人信任。 唐月笙瞧他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有点怒气攻心,愤怒的自怀里掏出一枝两寸长的短笛,凑到嘴巴,临空吹了几下,刹时,一阵尖锐刺耳的笛声,了亮的响起,但笛声静止,他却没命的开始咳嗽起来。 「唐舵主!」莫汉卿赶紧扶住他,担心道:「你还好吧!」 唐月笙边咳边生气的把他推开,自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红色瓷瓶,朝嘴里倒了几口药粉,折腾老半天才止了咳,可是不断粗喘气的模样,让人替他孱弱的身体更加担忧。 就目前看来,他的来意倒还算和善,因此莫汉卿不禁有些内疚自己对他的无礼逼问,才想道歉,门口传来一个刻意压低却细腻的声音:「舵主有何吩咐?」 唐月笙扯下腰牌,朝门纸上直接砸了出去,怒气冲冲道:「去,拿我的腰牌,去找陆舵主,跟他说,那南海四虫对我不敬,所以我把他们全杀了,有什么不满意请他来找我!」 门外的声音迟疑了一下:「舵主,可是万一……」 「去,我叫你去就去!」唐月笙哑着声说。 感觉得出来,外面的人有些为难,但最后还是接受命令,只是走时仍满口不放心道:「舵主,请、请千万保重,属下去去就来!」 莫汉卿为让这通风报信的人放心,不禁脱口:「这位兄弟,汉卿会照顾贵舵主,请您放心!」 「我不需要你费心!」外头没回音,可是唐月笙却送他一个大白眼,对他的好意完全不领情。 不知怎么,若非这唐月笙因病形销骨立至容颜尽毁,这动作表情,看在莫汉卿眼里还真是万种风情,而且还有点熟悉的感觉。 「你在看什么?」唐月笙对于他的注目礼更加不悦。 莫汉卿被他喊醒神,当场白牙一露,笑道:「唐舵主,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我想,我们必定有很深的交情,否则以你我立场敌对,你实在没有必要为我出头,不是吗?」 「你期望我们是什么交情?」唐月笙冷笑着,「如果我说,我只是要利用你保命呢?」 「保命?」莫汉卿想也不想的回答:「不管如何,现在唐舵主也算有恩于我,若不是我记忆全失,急于知道过去,否则只要您说一句话,就是上刀山下油锅,莫某也无怨无悔! 莫汉卿神情诚恳,可这句话听在唐月笙耳里却万分不受用,当场没好气道:「轻诺寡信,死性难改!」 听到这句话,要说以前两个人没什么关系,真的很难了,莫汉卿才想追问,唐月笙已拉下一张脸:「我也不要你上刀山下油锅,只要你同我到四川甘泉山!」 「四川甘泉山……」 「看来,你真的什么记性都没了!」瞧他一脸迟疑,唐月笙不可置信看着他好半天,才一脸无奈道:「罢了,咱们先上四川再说吧,至于你义父,待我们找到心法后,自会随你去寻的!」 唐月笙转望窗口,清晨的薄雾已渐渐散开,暖暖的光线斜斜照了进来,「反正现在都被你吵起来,我也睡不着了。」他起身走向床铺,在里头摸了摸,慎重的拿出一个廿寸长,三寸宽,相当厚实,用着蓝布包裹的方盒。 蓝布包里的东西感觉非常沉重,因此他搬得有点吃力,奸不容易走到桌旁,蓝布包几乎是从他手中跌到桌面,他粗喘气,指着蓝布包道:「这东西给你。」 「给我?」莫汉卿有些莫名其妙,但仍试着将布包解开,里头是一个破旧的木制方盒,一开启,他不禁呆住了:盒里严严实实躺着两把银光闪跃,肃穆杀气的弯刀,正是梦中那锋芒锐利的双天阔。 双天阔是江湖中颇具知名的宝器之一,也是练武之人日思夜想必得之物,而唐月笙却这么轻易的把它交给自己,尤其看他的神情,活像它是什么累赘,而今好不容易找到人可以脱手的轻松。 唐月笙完全漠视他的惊注,淡淡道:「你拿起来,感觉看看。」 莫汉卿点点头,将双天阔拿了出来,掂了掂,衷心感受着它的重量,缓缓在空中挥动几下,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令他莫名兴奋,也让他的心越跳越快,他确定,那场梦,那场战役,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去试试。」唐月笙难得露出鼓励的温柔笑意。 莫汉卿当场奔出门外,看着厢房外的花园无人,开始比划起来。 自神智清醒后,他就隐隐约约感觉到有股力量在体内窜动,可是,在纪家庄的日子,从未真正的动到武,因此他一直无法知道那股力量的极限。 直到几天前,第一次奋力施展拳脚时,竟就杀了那南洋四霸,夜里,对于那潜藏于内心深处的力量,真是既感不安又期待。 唐月笙眼见他双刀越使越凌厉,进退步伐也越和谐,嘴角的笑意不禁更加浓烈,顺手便从墙角老树折下一段树枝,闪身进他的刀圈里,与他比划起来。 「如果我没记错,你们冰火门是由少林破教而出的八道禅师所创,他将其一身所学,融会成冰剑十二式及火刀九式,一为阴柔,一为刚猛,无法同时学习,」唐月笙边说,树枝在他手上越灵活的转动着,「我现在引导你的就是火刀九式,现在,你只需将内力灌进刀锋,我想应该更能增其威力!」 一开始,莫汉卿还怕自己会失手伤了他,因此特意放慢动作,但没多久就发现,唐月笙虽无施展内力又手持树枝,却招招克己,这才放心的与他比划,就这么打了几轮,直到缓缓收势,已是热汗淋漓。 「我刚使的就是冰剑十二式,这两种招式既相生也相克,想一较高下,就看谁熟练!」唐月笙青白的脸难得呈现健康的红润,但已是气喘嘘嘘。 莫汉卿体力充沛毫不觉累,却因双手已完全忆起舞刀弄剑的岁月,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两人一进房里,唐月笙开始收拾包袱,「那我们也差不多该启程了。 现在双手握着宝刀,似乎已没什么理由能拒绝,莫汉卿认份的点点头,边收着双天阔,边道:「唐舵主,我想留个口信给纪三爷,跟他说我跟你离开纪家庄,要去……」 他想到现在要去哪也不知道,便抬眼望着唐月笙。 「你不用留口信了,」唐月笙冷嗤一声:莫汉卿愣了愣,还想说话,唐月笙又道:「你以为他们会在意你去哪里?他们啊,恨不得你最好不要回去,省得拖累他们!」 莫汉卿实在不愿相信纪家庄的人会那么世故,可是回想当初自己回庄时,举家那冷漠以对的模样,似乎又无法不相信,不禁长长叹了口气,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该怎么。 唐月笙自己背起一个包袱,另一个扔了给他,走到门口,又道:「我们是海寇,一辈子也不可能是平凡人。」 第三章 出了客栈,唐月笙就带着他到马市上找了两匹马,才要骑出城,莫汉卿看到一个廿出头,穿着青布直身,宽大长衣,戴着六合一统帽的瘦弱书生,在城门边摆了个字画摊,背后挂了几幅笔法还算精致的山水墨画与仕女图,因此当下就对着唐月笙道:「唐舵主请等等!」便朝书生走了去。 书生见人来,马上站起来招呼,莫汉卿即问:「请问先生,若是依我说的样貌,你能画得出人来吗?」 「行,当然行!您瞧我这画工……」书生指着仕女图,正要好好的自我介绍一番,莫汉卿已道:「那么我想请您帮我画个……公子爷!」 书生瞧莫汉卿身形魁梧,样貌潇洒,衣饰虽不华丽但也不似一般平民百姓般寒酸,便称道:「这位大爷,您是要找人还是要纪念用?」 「有分吗?」 「当然有,若为寻人,可能要重于面相,若是纪念用,那么可以加些动作什么的……」 听起来很像一回事,莫汉卿思索一会儿道:「我想寻人用,你帮我画得精细些。 唐月笙站在远处,以为他马上就好,谁料竟就这么坐了下来,不禁有些莫名其妙,直等了大半时刻,仍未见他起身,忙不迭走了过来。 书生依着莫汉卿的说辞勾勒着,哪想到抬头会见到一个骨瘦如柴,气色苍白如此的人,冷不防吓了一跳,心想,现在虽然灾荒连年,世道艰难,却也没见过这般难民似的人,才想开口询问,却见他对着眼前的客倌开了口:「你做什么?」 「哦,唐舵主,你等我一会儿,我想把印象中的一个人画下来……怕时日一久,不小心把他忘了……」 「你想画谁?那个……让你身中毒掌的人?」唐月笙眨眨眼,忽地有些紧张。 莫汉卿心一跳,含糊的应一声,不敢与他对视,只是,当他边看着书生笔下渐渐成形的男子时,忍不住有些迟疑,「咦……总觉得哪里有点问题……」 「呃,大爷,有、有什么地方没有画周到的?」书生抬起头,忙追问着。 「不、不,我不是说你画得不好,是……他脸上好像……有什么……」莫汉卿侧着头,一脸烦恼的想着。 唐月笙居高临下,盯着书生把画慢慢完成,脸色是越来越难看,最后,还是没等画完成,已怒道:「你画他做什么!」 书生和莫汉卿都没想到他会忽然喷出一把火,登时齐眼望着他,唐月笙却不想,或者说,根本已无法去浇熄这把火。 莫汉卿看他整个人被气得浑身发抖,满心莫名其妙,但他反应很快,马上站起身:「唐舵主……你认识他啊?」 「怎么,他也拍你毒掌吗?」唐月笙的火气压也压不下来。 「不是,他、他,其实……」莫汉卿眨眨眼,想解释,可现在好像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忙道:「唐舵主……你……」 「不要叫我唐舵主!我不叫唐舵主!」唐月笙转回身,气呼呼的走了开,留下一脸诧异的莫汉卿不知如何是好。 眼见唐月笙身手矫健的上了马,莫汉卿忙扔下碎银,抢了书生还在修饰的画,边卷边奔到唐月笙身畔,「唐舵主,等等,等等……」 唐月笙根本不理他,双腿一夹,就往城口疾驰而去,莫汉卿赶紧也上了自己的马,却在这时,城口一阵骚动,莫汉卿抬眼一瞧,原来唐月笙竟不知怎么给摔落马下! 莫汉卿忙不迭奔到他身边,见他双眼紧闭,脸色铁青,气息紊乱,怎么唤也唤不醒,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连城口的兵卫都来关心,为免麻烦,莫汉卿使了蛮力,将他抱起,急如星火的奔回客栈。 莫汉卿将他放到床上,一旁的小二一直面有难色,莫汉卿明白他怕唐月笙不小心死在他们客栈里,便有些生气的扔给他一大锭元宝,将他赶了出去,接下来,就有点不知所措了。或许该先去请个大夫来吧…… 莫汉卿思索着,正要提步出门,又想到曾看过他在发病时,从身上拿出一个红色瓷瓶,那么,也许他再吃一下药粉就会好一些? 想定,赶忙在昏迷不醒的唐月笙怀里胡乱摸索着,不一时总算在他怀里摸出那红色瓷瓶。 莫汉卿冲到桌上倒着水,打开瓶塞,想将药粉倒入水里,谁知摇了两摇,只飘下如柳絮般的几点药末—— 天啊!竟然在这节骨眼没药了! 莫汉卿赶紧奔到他身边,再度摸索着,这下子就差没把他衣服脱了,却是什么也摸不到,瞥眼包袱扔在二芳,顾不得礼貌就将它打开来;一包碎银、一小包金元宝、一个紫荷包、两个蓝色,一个白色,两个黑色的瓷瓶,却没有半个红色瓷瓶。 莫汉卿不是大夫,却也明白,这不同颜色的瓷瓶,装的东西不会一样,他自己不会把脉看诊,也不敢随便拿给唐月笙吃,尤其他这副样子,万一吃错药,肯定噎了气。 莫汉卿急得在房里转着,没一会儿就去探一下他鼻息,深怕他忽然忘了呼吸,好在唐月笙还算争气,除了脸色越来越苍白,气息反倒平稳了下来,看来,还是得去请大夫! 莫汉卿下了决心,急不迨的冲出了门。 有时,会碰到什么怪人,还真是防不胜防。 莫汉卿跑了两家药堂,大夫都不在,抓药的掌柜也没能单凭那几颗几乎像灰尘的药末,分辨出它的成份,正当他走出药堂门口,突被一个冒出的声音挡下了路。 「请问公子爷,您手上拿的可是唐家的瓷瓶吗?」 说话的是个身形异常干瘦的老头子,穿得一身粗布长衣,宽大的袖袍,长长白白的胡须,看起来很有那么点仙风道骨的模样。他眯着眼,直盯着莫汉卿手上的红色瓷瓶。 「老前辈,是谁家的不重要,重要是您能知道这药粉吗?」 「前辈就前辈,干什么加个老字!」老头子皱着眉,颇有怒气,毫不客气道:「拿给我闻闻!」 莫汉卿一时情急,也顾不得这老头子什么出身,忙将药瓶交给他:「老、呃……前辈您是大夫吗,还是您随我走一趟?一个兄弟现在在客栈里昏迷不醒,等着救命啊!」 老头子完全不理会他,把塞子拔开来,细细闻了闻,「嗯,应该没错,就是唐家的瓷瓶!」 莫汉卿看他这慢条斯理的态度,差点昏倒,想不顾一切抓了瓶子走人,老头子的下一句话让他呆住了:「这药只有唐家才有。」 「唐家?」原来这老头子指的是药粉出自唐家,因此莫汉卿忙问:「唐家在哪儿?」 「四川。」 「四、四川!」莫汉卿张大嘴,下巴差点掉下来,可现在也不能发脾气,只能软求:「我说好心的前辈、神医,您都能辨出这药末出自何处,想必能切中病症,抄手回春,您就随我走一趟吧!」 「四川唐门出毒药,这东西是唐家独门,谁能有!」老头子完全自说自话,只是见他说得信誓旦旦,很有把握,莫汉卿实在无法不相信,转念想到这红色瓷瓶是装毒药,难不成唐月笙一直都在吃毒药? 莫汉卿知道有些病疾是可以以毒攻毒,不过,常理所知,一般用到这种方法都是万不得已了,通常会治好一样伤一样,想来唐月笙的伤本就不是很单纯,那么更无法病急乱投医了! 或许是看莫汉卿一脸焦急,老头子皱眉思索一会儿道:「或许……也不一定要到四川……」 「哦?怎么,还有什么方法治我兄弟吗?」 老头子理理长胡,摇头晃脑道:「福建罗浮山下有个碧湖村,那里有家三草堂,里头的掌柜是唐门出身的,虽然不同支派,但同宗,这些毒花毒草的,或许应该都有现货,而且听说唐门的李骐风也在那里,他对于……」他还继续的自说自话,莫汉卿的思绪早已飞了出去。 罗浮山、碧湖村……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快马来回少说也要三、四天,眼见这老头子废话连篇,或许干脆背着唐月笙去碧湖村,让三草堂里的大夫看看还比较好…… 「公子爷,您家唐公子会服这毒,恐怕是奇经八脉有损伤,寒气攻心,平时是不是干咳不止啊?」 老头子不知何时停了前一段述说,转问着。 莫汉卿没料到他突然凭空断出症状:心里不由得又升起一线希望,「是啊,正是!」 「老神医,还是您跑一趟,帮我那兄弟把把脉,或许您有方子可以治他!」 「神医就神医,干嘛加个老字!」老头子皱起眉,睨着他:「你这年轻人是怎么回事,讲话老这么损人!我刘……布衣虽在江湖上……」 「神医!!神医!」莫汉卿实在没时间和他抬损,忙拉着他的手,边走边道:「我兄弟命在旦夕,就等您救命啊!」 「唉、唉、慢慢来、慢慢来……您家唐公子既用了自家独门,本山人用的药未必比他管用啊!」 这位老头子自称刘布衣,在莫汉卿拉着他到客栈的路途,不疾不徐的说着自己是开国国师,刘伯温第四代嫡系长孙,由于种种情非得已的事情,致流落民间…… 莫汉卿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一路的敷衍:「嗯嗯,刘神医,就烦劳您了,就烦劳您了!」 回到客栈,唐月笙还没清醒,刘布衣坐在他身畔,闭上眼,一手捻须,一手把脉,直探了好半天才长长叹口气。 「刘神医,我兄弟他还好吗?」 「不好,不好,」刘布衣走到桌边,莫汉卿忙跟他到桌边,「你这位唐兄弟的心脉损伤严重,血路凝滞,十二经脉里坏了六、七脉,别说大周天已乱,小周天也没一个顺序……唉……」 「那可怎么办?」 刘布衣双手后背,踱了几步,还没回答莫汉卿的话,就转望向摊了一桌的东西;顺手拿起那些瓶瓶罐罐,又开始细细闻了闻,最后,拿起那紫色荷包,拉开一看:「咦,空云袖手!」 「空云袖手?什、什么东西?」莫汉卿挑眼,想看荷包里的东西。 刘布衣将它倒了出来,竟是一对银辉生光的手套。 莫汉卿脑筋顿时一团乱,才想伸手拿来细看,刘布衣就猛力拍他的手道:「不要摸,有毒。」 有毒……是啊,是有毒啊,梦里,自己不正是被这东西拍到吗? 「如果我没记错,空云袖手是唐家少王施展毒药、毒掌的东西……据闻,昆仑山有种雪蚕,每十年才吐丝结茧,其丝坚韧防毒,唐门少主听此传闻后,特意花了好一番功夫寻来制成空云袖手……」 「本山人见多识广,就算没见过也有所听闻,且此物难得,想认不出来也不容易,所以,除非这东西是他偷来的,否则瞧他年纪这么轻,就算不是少主,和唐门嫡系子孙也脱不了干系……建议你,还是快带他到碧湖村的三草堂,让他们自个儿的门人瞧瞧,兴许还能保住半条命,」刘布衣转望床上的唐月笙,缓缓道:「真没想到,唐门少主会流落至此……」 待送走刘布衣,莫汉卿才回身坐在唐月笙床边,失神的望着这张深深沉睡的枯槁面孔。 刘布衣说,这唐月笙出自唐门,而这双空云袖手又从他身上搜出……难道,他竟是拍伤自己的白衣青年? 「如果是同一人,那么,他何以当初伤我,今天却又愿帮我解决南洋四霸之事?难道真如他所说……是想利用我带他去治伤罢了?」 不知为何,一旦确知他是这层意思,莫汉卿难掩一股说不出的失落与寂寥。 「你在念什么?」干哑的声音忽然响起。 莫汉卿吓了老大一跳,整个人跳离床边,惊愕的看着他,却见唐月笙平躺在床上,病恹恹道:「你是去哪里找来的糟老头子?话那么多,一进房就叽叽喳喳讲个没完,也不知在念什么……」 莫汉卿愣了愣,想到刘布衣确实从见了面,嘴就没停过,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但想着,他到底有没有听见刘布衣的质疑? 唐月笙边说边缓缓支着身子坐起来,直望到桌面散乱的东西,脸色一变:「你动我的东西!」 「啊,对不起,刚刚……」 唐月笙急冲到桌前,匆匆看了下,回身道:「我、我的手套呢?」 「咦?」莫汉卿愣了愣,赶忙走到桌前,这才发现,桌上瓶瓶罐罐什么也没少,偏偏那双空云袖手却已了无踪影,不由得惊道:「那个刘布衣!」 唐月笙用一双黑幽幽的窟窿瞪着他,正想开口,远方一个锐利的哨声,断断续续的传送着,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神情凝重的倾听一会儿,便扑到桌上,把所有东西扫进怀里,吹熄油灯,拉着目瞪口呆的莫汉卿道:「走!」 「去、去哪?」 唐月笙没回话,拉着他一出房门,抬头,明月当空,残星点点,而哨声还持续着,厢房外多了许多吵杂声,乍听之下,仿彿是客栈外来了什么不速之客。 「抱我!」 「啊?」莫汉卿心一跳,怔怔看着他。 唐月笙登时也呆了呆,随即往上头一指,涨红脸怒道:「带我上二楼啦!」 「哦、哦!」莫汉卿意会过来,禁不住尴尬一笑,忙朝唐月笙腰一搂,提气往上拔,两人轻轻巧巧的落在客栈二楼走道,唐月笙瞧到转角有间大房无亮光,拉着他就闯了进去。 一进门,他们就发现这里似乎并不是房间,而是一问小佛堂,因此原本该是墙壁的地方变成整排纸窗,迅速瞥眼,除了正中摆了尊弥勒佛外,更有供桌,上头置着几个简单的法器,还有一盘水果,而供桌前则有几个小蒲团,屋子内则飘荡着淡淡沉香。 他们将门一关,掩到两窗之间的墙面,发觉,透过小佛堂的窗,视野极好,几乎可以一眼看穿整个花园中庭。 莫汉卿站在他身边,由于瞧不到窗口,忍不住轻声道:「唐舵主,我们在躲谁?」 「嘘!」唐月笙在第一时间返身盖住他的嘴,也在同时,吵杂声越加剧烈,三个身穿黑衣的男子,全然不顾店小二的阻止,凶神恶煞的闯到中庭来。 「大爷、大爷,你们这样会把客人吓到……」 其中一个黑衣人已粗着嗓,推开小二,大声道:「各位住宿的朋友,莫要害怕,咱们只想寻个失散的兄弟,只要你们乖乖开门配合,很快就没事,我陆某也会给店小二一锭黄金大元宝,让各位明儿一早都有饱饭吃,不过话说回来,若不配合的,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说罢,果然从怀里扔出一锭大元宝给店小二。 他嘴上说是寻兄弟,但这种找法分明是寻仇人,因此,不管有灯无灯,每问都七零八落的赶着开门探头出来「以示清白」。 三个黑衣人,环顾客栈房门,最后才由那发话的向其中一人道:「副舵,楼下一间,楼上四间。」 他嘴上所谓的楼下一间,楼上四间,就是没有开门的。 「不管有没有开门,全部要搜,一间也不能漏掉!」那被称为副舵的人,冷冷的丢出话。 两人合声称「是」,便兵分两路,一人查一楼,一人查二楼,那副舵却是静静的站在中庭,环视着周遭,最后将目光留驻在这小佛堂,便问着:「小二,那间是什么,怎么这么多窗?」 「大爷,那个、那个是我们掌柜的老母亲专用的佛堂……每天她都会来做早课,偶尔……」小二结巴的解释着。 「知道了。」副舵不耐烦的挥挥手,抬眼注视,而也正是他这抬头的动作,让唐月笙清楚瞧见他的面容,不禁心一骇,赶紧缩回身。 「来得真快……」 「那是谁?」莫汉卿正想探出头看,唐月笙马上伸手压住他。 「不要说话!」唐月笙仰头朝漆黑的房顶看一下,道:「你还能记得这房上横梁位置吗?」 莫汉卿思虑一会,忆起刚进门时,有藉着窗户的微光稍微瞄到,便应了一声。 「抱……带我上梁!」 「……嗯!」莫汉卿忙搂住唐月笙,再度提气摸黑上跃。 「这有块匾额……」「站在横梁上,唐月笙缓缓挪动,伸长手轻摸着。 「嗯,我们躲在这后面。」 为了瞧清现况,这次莫汉卿学聪明了,他知道唐月笙无力抵挡自己,因此刻意将他压在匾额后的横梁,自己则双手撑扶在唐月笙头顶处,轻压他身上,透过破旧蕄额的小裂缝望向门口,只是这霸王硬上弓的作法让唐月笙几乎要气昏了。 「你、你压着我做什么!」 「嘘!人来了!」莫汉卿朝他耳际一靠,轻声提醒,这动作,让唐月笙整个人都僵了。 等待中,时间感觉特别漫长,两个人近乎相贴的动作,让莫汉卿闻到他身上一股熟悉的幽幽花香。 「好香!」莫汉卿说得轻巧,唐月笙却禁不住心一跳,哑声道:「你说什么?」 「你身上有种香味……」这股味道浓郁中带着甜腻,让他觉得万般熟悉——忽地,脑中跳出一个鲜活的身影,正是那福州一役,拍伤自己又露出邪魅笑意的白衣青年,让他忍不住道:「唐舵主……当初是你拍伤我吗?」 幽暗中,谁也瞧不清谁,唐月笙不回话,莫汉卿却能清楚感受到他胸口急速的起伏与浓重的呼吸,这像无声的回应,让他明白答案,然而,令他不解的是,在确认唐月笙是伤害自己的人时,心中不止一点儿埋怨也没有,反而涌出阵阵难抑的荡漾春情! 莫汉卿并不想刻意掩饰自己偏好男色的事实,却不表示能坦然的在这样的地方,以这种方式,让这个敌友难明的男子察觉此事,因此,他撑起双手,试图让自己离他远一点儿,谁料,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下,情欲的刺激越加强烈。 「唐舵主,对、对不起!」 「为、为什么和我道歉?」唐月笙想装作不明所以,偏偏一开口,那微颤的声音让他漏了馅。 小佛堂的门忽地被开启,两个黑衣人持了油灯走进来,让他们两人莫名澎湃的情绪得以勉强冷却下来。 黑衣人仔仔细细的盘查小佛堂每个角落,连横梁也没放过,若没这大匾额,两人实无容身之地。 「如何?」不一会儿,那副舵也跟了进来。 「没有,二楼都没有。」 「怎么可能……难道被他跑了?」 「副舵,也许……」一个黑衣人欲言又止。 「怎么?」 「之前,不是有人说,曾看到有人和他同行,或许是被人救走了!」 那副舵双眉一皱,思虑问,仿佛想到什么,缓缓抬起脸,朝着黑幽幽的屋顶逡巡着,直将眼光停驻在那刻着「清净欢喜」四字的大区额上。 「副舵,我瞧过了,没在上面。」一个黑衣人以油灯点燃供桌上的蜡烛,试图让佛堂更光亮,但仍忍不住解释着。 「是吗?」他眯起眼,目不转睛的盯着,双臂缓缓运着气——忽地,三道冷光从匾额上迅速飞来,两黑衣人闪避不及,大叫一声,先后抚胸而倒,在地上滚了两滚再也不动。 那副舵则在空翻闪开后,聚气朝匾额狠拍一掌,就在匾额即将破裂四散时,莫汉卿搂着唐月笙的腰,火速窜了下来。 只不知这副舵是巧合还是算计好,在油灯落地一灭,整个佛堂剩下两支微弱的烛光照映下,竟懂得直冲着毫无内力的唐月笙扑杀过来,幸好莫汉卿反应不慢,当场护着唐月笙,与他对打起来。 几招过后,莫汉卿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他发现,这黑衣副舵总特意避开自己,却是极力绕着唐月笙发招。 原本他这刻意闪躲自己的手法,让莫汉卿不由自主对他手下留情,但眼见他对唐月笙实在完全不留情面,终究不得不与他硬碰硬。 「啪!」两人以掌相抗后,同时都跃退一大步,莫汉卿觉得一阵寒气迅速自掌心窜进经脉,若不是自己正好运气相抵,这股阴冷恐怕早直穿心肺。 站定,莫汉卿赶紧藉这昏暗的光线,好好瞧清他。 就见此人一头乱发,粗野而随意的绑着,合身的黑色紧衣,衬得体格相当匀称修长,浓眉大眼,五官鲜明,给人一种异常灵敏的感觉,只是双颊上,夸张的躺着两道深浅不一,几乎伤及眼睛的刀疤,将一张原该绝俗的面孔毁坏彻底,令人见了禁不住寒毛直竖。 「莫、汉、卿!」令莫汉卿更加不知所措的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叫自己的名字。 「但请教兄台?」莫汉卿自然的将唐月笙引到身后,以防对方出其不意的动手。 黑衣男子深吸口气,用着更不可置信的双眸瞅着,直过好半晌才冷冷一笑:「你竟然问我是谁?」 莫汉卿眉一皱,道:「我们曾相识吗?」 「我们曾相识吗?好一个我们曾相识吗!」黑衣男子夸张的念几次,顷刻仰天大笑,只是那了亮的笑声中却透露着深深凄凉。 听这口气,仿彿两人曾有着什么深切的交情,因此,莫汉卿忙解释道:「兄台,莫某曾重伤落海,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不知您……」 「我姓钟,钟凌秀,怎么,有印象吗?」钟凌秀冷嗤一声。 「钟……」 「想不起来,那最好,如此一来,你这条命我也没必要留了!」见莫汉卿一脸迟疑,这自称钟凌秀的男子,当场打断他的话,身形一动,不再避开莫汉卿,而是直接朝他扑杀过来。 莫汉卿此时却反而软了态度,刻意避着他,同时问着:「钟、钟公子,也许我们有什么误会……」 「莫汉卿,别废话,快把他杀了!」唐月笙在一旁提声道。 这一吼,却引得钟凌秀返身一踏,朝他抓去,莫汉卿见状,忙提气跃前,将唐月笙拉到身后,再度与他对抗起来。 「滚开!」钟凌秀大声吼着,将掌气重指向唐月笙。 莫汉卿感到他又开始避开自己,却招招抓唐月笙要害,只得更加专注的凝神抵御,然而,或许那隐于记忆的自己还未完全觉醒,尽管感到应该能应付对方,偏偏却有些力不从心,情急下,为了化解唐月笙的险境,偶尔便干脆以身为盾——「你!」 钟凌秀在好几次掌气要触及莫汉卿胸口时都倏忽而收,莫汉卿就更确信其间有误会,正想问清楚,一道冷光划过自己耳际,直朝钟凌秀袭去,就听他大叫一声,当场退了好几步。 站定,莫漠卿便见钟凌秀那原本就可怖的面容瞬间转成淡紫色,而右臂之处则隐隐镶嵌着两个乌黑的铁蒺藜,看来似乎中了暗器! 「卑、卑鄙!」钟凌秀粗喘着气,急切的朝自己胸前点了几处要穴,咬着牙,凶狠的盯着唐月笙。 唐月笙用着窟窿也似的双眸,冷冷与他对视,嘴角更扬起森然笑意道:「我这可是学你的!」 就见钟凌秀踉跆的直往窗口奔去,翻身跳跃,朝外急窜而出。 「你竟然趁人不备放暗器!」莫汉卿总算回神,一脸不可置信。 「都说是暗器了,还有先打招呼的吗?」唐月笙翻翻眼,没好气道。 「可是、他、他……」莫汉卿感到自己的心急剧跳着,竟似在替那钟凌秀打抱不平,可转念想到他来者不善,自己没什么立场出口,只好把话又吞了回去。 第四章 莫汉卿怔怔坐在破庙门口,一颗脑袋莫名其妙的不断浮现钟凌秀的面容,及打斗中,又是留情又是饱含恨意的矛盾神情。 他很清楚,过去,自己一定认识他,而且两人之间一定有什么特殊关系,偏偏,一夜走来,唐月笙什么也不愿多说,这不禁令他更加烦乱。 「不是叫你早点休息?明天我们得启程到四川了!」 休息了大半夜的唐月笙,从梦中醒来,见夜色仍深,莫汉卿却还楞楞的呆坐着,不禁走过去,气急败坏道。 莫汉卿回头见他居高临下的瞪视自己,忙温声问着:「唐舵主,那个钟凌秀为什么要追杀我们?」 唐月笙冷冷瞅着他好半晌,吐口长气后便蹲在他身旁,手一伸,摸进他衣里,这不禁令莫汉卿吓一跳,不过唐月笙很快就缩了回来,只是手里多了个小卷轴,正是莫汉卿延请城门口的书生所画的男子图。 莫汉卿看他面无表情的摊开来,以为他要将画撕掉,忙伸手要拿回。 谁料,唐月笙却当场咬破自己的右手食指,朝画里的男子左右两颊匆匆画了几道血痕。 「是、是他!」莫汉卿几乎要跳起来,「原来,他就叫钟凌秀!」 「都把人家的画像放身上了,却不知他是谁?」唐月笙不以为然的睨着他。 然而,莫汉卿实在不知怎么开口告诉他,这张面孔只出现在每个情绪激动的梦里——他,看自己的眼光总是冷冰冰,可是偶尔,会在某个夜里轻轻一笑,而这一笑,就足以令人陶醉! 奇怪的是,不管他是什么表情,当自己见了他,心头总是升起一抹说不出的苦涩,喉头更会紧锁,仿佛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偏偏一句也说不出来,直到梦醒时分,那深深惆怅便会混着道不出的怨恨压得人喘不过气! 唐月笙将画扔回他手里,淡淡道:「如果我没记错,他父亲叫钟斌,由于船队被我大哥灭了,所以自毁容貌,改名杨福儿,假意投靠了我结拜大哥,就是郑一官,伺机报仇。」 「他、他自毁容貌!」 「怎么,舍不得?」唐月笙的语气一转阴冷:「是啊,我差点就忘了,他最吸引你的该是那张无辜的脸嘛!」 莫汉卿被这热辣的说法搞得有点面热,然而却也因他的提醒,这张早埋记忆荒草的绝色面孔反而越加清晰明白。 莫汉卿干咳一声,赶紧转问:「他和我是什么关系?我总觉得……」 「他是你冰火门的同门师弟,不过他练的是冰剑十二式,也就是一早我与你对打的招式。」 唐月笙有问必答的态度,让莫汉卿反而有点不敢相信,直将他的话在脑中盘算了好半天,发觉没什么漏洞,才又问:「那郑一官知道他的身分吗?」 「不知道,」暗夜中,莫汉卿看不清他的容貌,只瞧到一双黑幽幽的瞳仁正闪着异样的光芒,「我的意思是,我不晓得我大哥知不知道!」 莫汉卿深吸口气,想到,一来,义父刘香与郑一官为敌,二来,唐月笙似乎就是当初拍伤自己的人,三者,为了摆平南洋四霸的事,他一露面就引来钟凌秀追杀,那纪家庄的事能解决吗? 「怎么,看你的表情,似乎对我有意见?」唐月笙漠然道。 「唐舵主,请恕我直言……莫某仔细想来,你我不止立场敌对,与我同门兄弟又有恩怨,要我与你同行到四川……或许有些……」 「有些什么?」唐月笙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种话,当场脸一青,激动道:「好,我是唐舵主,我们立场敌对,那你现在就滚吧,去找你的好师弟,最好再告诉他我在这,让他来杀了我,以保狗命!」 看他脸色再度泛红,情绪激动,莫汉卿真怕他突然又寒气攻心,不禁对自己这过河拆桥的想法有些歉然,忙道:「唐舵主,你别激动,别激动,我只是突然知道自己有个师弟,而他又身犯险境,有些……不如这样吧,既然莫某答应在先,或者,我还是先陪你到四川甘泉山,然后我再去找师弟……」 唐月笙冷哼一声:「这倒也是,先把我带得远远的,也省得我找门找路,通风报信,害了你师弟!」 莫汉卿心一跳,有些尴尬,无法否认自己确实有这样的想法。 「我说莫大爷,既然你是贵人多忘事,就容我告诉你一声,」唐月笙站起身,愤恨的凝视着他:「我承认,那福州一役,确实是我伤了你,但后来我已想放你走,若不是你义父刘香和我大哥结怨太深,让我保得了你的命却保不了你的武功,只好连夜带你逃走,你现在还有命吗?」 看他愣怔着不知在想什么,唐月笙苍白着脸,一口气几乎要唤不上来,「东蕃岛上,为解你的毒,我耗尽内息,数夜未眠,你、你、好,忘得真好!」 「东蕃岛……」不知为什么,一听他提起这闽南岛屿,莫汉卿就感到万分亲切,有种瞬飞而至的错觉。 「罢了,说到底,你现在根本是勉为其难的陪我治伤,恨不得即刻去找他!」 说不想是骗人的,毕竟自己记忆全失,能碰上这么一个同门兄弟,且又数度出现梦里,当然想好生相认一番,再想到他刚刚还中了毒,心里更莫名的为他担心不已,便忍不住问道:「唐舵主,不知……刚刚我师弟中了你什么毒?要紧吗?」 钟凌秀用着全身的力气奔驰,却也因此,那流散于体内的毒素就走得越快,终于,在跑到河边时,不支倒地。 钟凌秀翻过身,仰躺地上,瞥见明月苍白高挂,身畔缀满星光,心头也跟着沉静下来。他让自己维持一个舒服的姿势,开始运气,企图将毒逼出体外。 然而,或许刻意的避开莫汉卿出手,又不断倏忽收回内力,因此,气息显得异常纷乱,怎么也无法凝聚起来。 「难道……这次真要死在他手上!」 钟凌秀感到头眼昏花,深知毒素已经流遍全身,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瞥见一个偌大身影从林子里朝自己飞奔而来,让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站起身。 待见来者是张熟悉面容,双腿一软,难掩松心。 「是你……」 「师弟!」莫汉卿在离他数步之遥后,微笑着朝他缓缓走来。 「你想做什么?」钟凌秀双手握拳,防备的盯着他,想到他刚刚叫了自己「师弟」,禁不住心一跳,皱起眉头:「你想起我是谁了?」 「没有,我没想起来,是那唐舵主特别和我解释了一番,我才知道你是我同门师弟,而且,现在改了名叫杨福儿,潜伏在郑一官身边,伺机复仇,是吗?」 钟凌秀有些不敢相信:「他只有说这些吗?其他的没说?」 「其他的?」 「算了,不想废话了,管他说了什么,反正,我不会让他活着回火舵!」然而,或许因为情绪翻腾,钟凌秀感到一阵晕眩,禁不住坐倒在地。 莫汉卿忙奔向前要扶住他,钟凌秀登时警觉的吼道:「怎么,他要你来杀我灭口吗?」 莫汉卿蹲到他身前,自怀里掏出一罐黑瓷瓶,满脸诚挚的递给他道:「不是,你误会了,我是来送解药的,唐舵主说,你中的是唐门毒药,叫秋霜落,一开始会血气阻塞,面泛淡紫,若七日内不服解药,则四肢会渐渐无力,严重时会废了!」 钟凌秀抬眼与他四目相对,正犹豫着要不要相信他时,莫汉卿已又道:「记住,这解药不能以水配服,只能咬碎吞下,每次六颗,连服三日,毒就会慢慢排出体外。」 钟凌秀想到今天不吃解药,终究得倒卧在这荒郊野地,生死难料,不如横心赌一把,因此,接过瓷瓶,想了会儿,终于打开来,倒了六颗,咬碎吞下去。 「我来助你!」 没等钟凌秀说话,莫汉卿自朝他身后一坐,将手轻附他背后。不一时,钟凌秀就感到一股暖流正源源不绝的送进体内,渐渐,原本酸软无力的四肢也生了气力。 「你觉得如何?」莫汉卿停了手,在身后轻声问着。 「好、好多了。」 「你要回哪里,我先送你一程。」 「你要送我?你不和他同路了吗?」钟凌秀回身,皱眉问着。 莫汉卿苦笑道:「他不知怎么遭人所伤,寒气攻心,所以我准备陪他去四川甘泉山。」 钟凌秀难掩错愕的望着他,「你要陪他去四川?」 「是啊,所以……」 没等他说完,钟凌秀当场冷笑道:「怎么他没顺便跟你说,四川甘泉山是咱们冰火门的根据地呢?」 莫汉卿怔了怔,道:「这样啊……那或许我也顺便去拜望师尊他们吧!现在我记忆全失,去走走也许能多少想起什么!」 「你要回冰火门走走?」钟凌秀忽然瞪大眼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把话吞了下去,转露出一抹难得的温暖笑意:「好,好,你说得对,我想咱们师父看到你一定很开心吧!」 「是啊,」莫汉卿点点头,又道:「对了,师弟,那唐舵主已答应我,在与我去四川途中,都不会向那郑一官通风报信,而我也会帮你看着他,所以,你就暂且别让人追杀他了吧?」 「通风报信?就怕他说的话,郑一官也不见得相信!」钟凌秀不以为然的冷笑着。 莫汉卿眨眨眼,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 钟凌秀也不理会他,淡淡道:「总之,我答应你,暂且不派人追杀他,一切等他伤好了再说!」 莫汉卿深吸口气,安慰笑了笑道:「那么为兄先回去了,你要保重!」 钟凌秀望着他缓步离去的背影,心里瞬时升起万般滋味,最后终于忍不住提声叫了他,没想到同时,莫汉卿也回了头,半句未吭的奔到他身前道:「对了,师弟,有件事为兄想拜托你!」 莫汉卿当场简单扼要的将自己杀了南洋四霸的事向他说了明白。 「南洋四霸,哼,什么四霸,根本是四只过街老鼠,咱们是海商,杀人越货样样不少,倒是绝不伤人家眷,偏这四个家伙总不放过,你杀了也好,省得臭了咱海商名声!」 「那希望师弟帮我知会那土舵舵主,干万不要为难纪家庄!」 「你放心吧,我会帮你注意这事!」 莫汉卿看他一脸诚恳,更是安了一百个心,便双拳一抱道:「师弟保重,为兄走了!」 月色,光洁的照耀在钟凌秀那诡谲的俊脸上,使他的笑容显得份外温馨,可莫汉卿却不知,当自己没入黑暗,这张面孔却瞬然一冷,再也没有半丝人气。 钟凌秀缓步走在竹林里,觉得心有着慌。 一来,雾太浓,他不知道自己走的路对不对,二来,他实在不敢确信,那二师伯叶轻尘会愿意带自己入禁地。 「你来了!」叶轻尘的身影终于在茫茫白雾中渐渐出现。 但见他一身淡青宽布衫,手上持着一把潇洒的白玉折扇,颧骨高耸,双眸细长,配上那鹰勾也似的鼻梁,让人觉得异常严肃,可或许是他难得露出了笑容吧,不知为什么,钟凌秀觉得,今天他看起来却格外温煦和善。 「二师伯!」钟凌秀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恭敬执礼。 「你迟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我有点迷了路……」钟凌秀发觉,视线所及只到一臂远,登时有些紧张,「没想到这清晨时分,竹林里雾这么大,几乎都快瞧不清师伯了!」 「瞧不清啊,」叶轻尘缓缓走到与钟凌秀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那我走近些让你瞧瞧……」 这样的距离,让钟凌秀心里升起些异样感觉,但一时半刻也不知如何分辨这奇怪的感受,只能不自在的退一步道:「师伯,你说……」 叶轻尘一看他往后踏一步,忽地出手接住他的腰身,朝自己一扯,让他和自己完全相贴起来。 钟凌秀一阵错愕,待回过神,只觉他下身不断的对自己摩擦着,手则是在身后上下游走,最后,连耳际都能感受到他鼻息,不禁背脊一凉,全身都僵了起来。 「二、二师伯……你、你做什么!」钟凌秀虽未经人事,可叶轻尘的动作却让他有种受到侵犯的感觉,然而碍于师尊,使他无法即刻相信自己承受的事,不得不颤声问着。 「你不是想到禁地?我现在就带你去啊!」叶轻尘别于寻常的稳重神态,轻佻的在他耳畔说着。 钟凌秀在听到这句话后,觉得耳际一痒,发觉,叶轻尘竟然含住了自己耳垂,而他持着玉扇的手己不知何时摸进自己衣里,直往胸口揉捏! 「放、放、放开我!」钟凌秀头皮一麻,感到莫名的恶心,才想将他推开,叶轻尘却突地使了蛮力,将他推倒在地,同时一手钳住他双手,更加肆无忌惮的扯开他衣衫,胡乱摸索亲吻起来。 钟凌秀登时觉得自己仿佛被闷雷打中,脑中花白一片,耳朵嗡嗡直响,无法思考,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自双腿间传来——「啊——嗯——」在叫了一声后,就被压住了嘴,他惊恐的瞪大眼,全身精神只能感受到身后可怕的刺痛,根本已看不清眼前的身影。 就像过了好几世,直到脸上一阵浊热,一股血腥直灌鼻腔,他才回过神…… 钟凌秀猛地睁开眼,看到船顶灯正轻轻摇晃着,耳朵传来潺潺水声,粗喘几下后,感到自己的肠胃翻搅,五脏六腑宛如瞬间移位,忙奔出舱房,攀住船舷,往海里狠狠的呕吐一番。 两个身形穿着灰白背心,露出黝黑臂膀的粗犷汉子,原本在整理船缆,看他这样,忙放下手边的事,靠了过来。「副、副舵……你没事吧?」钟凌秀没有理会,直吐到喉头牙际溢出阵阵酸楚,才滑下身躯,坐倒甲板。 「副……」 已好久不再想起这件事了,何以今天又想起? 钟凌秀抹抹苍白的面容,深吸了几口气,才吃力站起身道:「我没事……可能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肚子不舒服!」 「要不要叫船医拿个药散给你?」 「不用了,吐完就没事了……」钟凌秀挥挥手,踉跄的想走回舱房,忽地想起什么,返身道:「纪、纪家庄……」 「纪家庄?」 钟凌秀粗喘几口气,极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再疲乏,「带人去把纪家栈的人……解决了!」 「你是说供货给陆旦的纪家栈?」 「是!」钟凌秀毫不迟疑的确认。 「可是……」两汉子一脸惊疑,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汉子终于语带犹豫:「之前总舵主才说……现在咱们要全心对付那刘香与红毛番人,先不要得罪陆旦……」 「叫你去就去,有什么事,我自会和总舵主说明!」 两汉子还想说什么,远远又走来一个颧骨凸出,身形精健的小个子,他一见钟凌秀,马上粗着嗓道:「副舵,那个被我们关到底舱的家伙,一醒来就不断叫骂……」 「他骂什么?」 小个子瞅着他,为难的抓抓头,钟凌秀望向那两汉子,挥挥手道:「你们去办我交代的事,不要多问!」 「是……」两汉子点点头,走开来,钟凌秀马上轻声问:「他骂什么?」 「他、他骂……骂你……是内奸,又说你根本不姓杨,是姓钟那混蛋养出来的蛋……又说你专等时机来害总舵主的……」 钟凌秀没等他说完就青着脸道:「舱底除了你还有谁在?」 「没有了,副舵您只准我一个人顾着他,所以我连班也没换!」 「好,那你去把他杀了。」眼见小个子当场瞪大眼,钟凌秀马上堆起一抹温馨可人的笑意道:「小狗子,记住,杀了他后扔到海里,以后对谁也不许提,明白吗?」 小狗子眨眨眼,好半天终于点点头,正要走出去,钟凌秀已淡淡又道:「小狗子,如果我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件事,小心你的脑袋。」 看他走远,钟凌秀才走回舱房,缓缓坐回床上,愣怔半晌后,自枕下拿出了一面巴掌大的铜镜,照映着。 铜镜磨得异常光滑明亮,把他一张绝色五官反映得毫不失色,当然,也诚实的照出那两条可怕的疤痕。 他将脸轻转一边,伸手摸了摸这疤,脑中想起刚刚激战时,莫汉卿护着唐月笙的种种作为——心里又恨又气,却也混着一丝丝从未有的不知名情绪,狠狠的烧灼胸口,几乎令他窒息。 莫汉卿拿着食水,走进脏污至极的地牢。 这里,阳光照不进,风也透不出,光行经这蜿蜒的石径就热汗淋漓。 与守门人寒暄几句,趁其不备,伸手一劈,两个守门人皆瘫软倒地,莫汉卿赶紧从其身上掏摸出钥匙,往粗铁门中的一个小孔伸去。 「喀!」莫汉卿感到门锁已开,闪身进去,迅速将门关起来。 进门扑鼻就传来一阵令人作恶、窒闷的潮湿气味,同时混着人体汗水的臭味与酸味,让人难受至极,然而莫汉卿一点儿也不以为意,轻移步伐。 「钟凌……」漆黑的室内,伸手不见五指,莫汉卿不得不温声叫唤。 忽地,他感到眼前黑影一动,忙朝前走了过去,伸出手,在快触及时,那黑影又急速的逃到另一边,直到莫汉卿发起狠来,猛然抓住了他,拉进怀里。 「钟、钟凌,是你吗?是你吗?」莫汉卿被怀里这浑身发颤的人吓呆了,禁不住激动的叫着。 「师……兄……」 听到钟凌秀的声音颤得这么厉害,莫汉卿忍不住焦急道:「是我,来,坐着,我带了一些东西给你吃!」 莫汉卿想引他坐下,钟凌秀却返身冲到铁门口,话带惊恐:「不要,我不要坐,我要出去,你带我出去!」 「钟凌,先把东西吃了再说吧!」 「吃?吃什么吃,我要出去,我要出去!」钟凌秀将他一手的东西全推到地上。 钟凌秀的性格一向温和,因此,莫汉卿实在难掩错愕道:「钟凌,你私入禁地,二师伯他才把你关……」 「呸!什么二师伯!什么私闯禁地!」钟凌秀不可置信的尖吼着,声音更是颤栗不止:「他凭什么把我关到这里?凭什么!」 话还未说完,莫汉卿忙抱住他,紧掩他的嘴,朝门口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发觉,才在他耳边轻声道:「钟凌,别这么大声!」 钟凌秀将他的手拉开,迅疾回身的望着他,难掩激动道:「师哥,你去找太师父来,快,快去找太师父来,我有事要跟他说!」 「钟凌!」 钟凌秀扯着莫汉卿双臂,几乎要哭出来,「师哥,我求你,你去找太师父……」莫汉卿再度掩上他的嘴,急道:「钟凌,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冷静一点儿!」 钟凌秀看不到他的表情,因此,无法自他的神情中分辨这句话的真意,然而,听他一直不让自己说话,终不禁更感委屈,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你跟他们都一样,你们都一样!」钟凌秀虽看不到他,可却还是瞪着大眼,恶狠狠的盯向漆黑道:「那淫贼一定把所有的事都推给我了,是不是?他怎么说的,他是怎么说的?你是不是也相信了那淫贼的话!」 莫汉卿长长吐口气,好半天,才用力捏住他双臂,俨然道:「钟凌,你听好,叶轻尘已经死了。」 「死、死了?」钟凌秀愣了愣,急急的摇摇头道:「怎么会?他怎么死的?那时……他、他、他那时就……就被打死了吗?」 「难道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他突然吐了血……我就没有意识了……怎么回事……是谁?是谁杀的?」 钟凌秀永远忘不了那血腥扑鼻的气味,尽管他实在不知是谁杀的。 莫汉卿仿佛下了好大决心道:「钟凌,我只问你一句,你不是一直想回闽海找你父亲?」 「师哥……你也支持我下山啊?」 「嗯,不过……以你目前的能力,恐怕会吃亏!」 说来也奇怪,不知为什么,冰火门自八道禅师创教以后,就立了一条严规,即,练冰剑的俗家子弟不能进入后山禁地学习完整的十二式剑法,只能练到第九式,而这似乎是个重要门槛,因此钟凌秀知道他所言不假,便道:「师哥,我不想瞒你,其实那天我会被那淫贼骗到后山,是因为……他答应带我到禁地看完整的冰剑十二式剑谱……」 原本以为莫汉卿会震惊的,没想到却听他用着毫不意外的口吻道:「我知道。」 「呃!」 「此月是由我负责守后山竹林……」 莫汉卿还没说完,钟凌秀已知他的意思,不禁感到一阵热血沸腾,忙不迭冲到他身前,兴奋道:「师哥,你愿意让我进禁地?」 「嗯!」莫汉卿似乎早有准备,明快的应了一声。 禁地位于冰火门正殿后方的竹林内,俗家弟子从竹林口就被限制进入,因此,当钟凌秀随着莫汉卿的导引,走进了竹林后才知道,原来传说中,藏有剑谱的禁地入口竟是在地面。 换句话说,它是由一个通往地底的台阶起始,而这台阶则由一个以大石块排列的八卦阵保护着,所以,除了竹林口有人把守外,反而一路毫无人烟。 「师哥,这八卦阵你会走吗?」钟凌秀没学过这种奇门阵法,可是透过清晨薄雾中隐隐约约的微亮光线,瞧到这一大片复杂的石块阵仗,就明白它将使人迷途难返的威力,登时有些绝望。 莫汉卿没有回答,从怀里掏出一张巴掌大的木色皮革,缓缓摊开。 「这、这是什么?」 「八卦阵的图解,」莫汉卿顿了顿,神色俨然道:「我从师父那儿偷画来的。」 说罢,也不管钟凌秀一脸惊诧,一手拿着图,一手拉着他,开始往阵里走了起来。 半盏茶辰光,两人通过了八卦阵,踏着石阶朝下走去,到了底,眼前出现一个黑呼呼的通道,才想摸黑走进,钟凌秀突地扯开了莫汉卿的手。 「师哥,我自己进去就好了。」由于石阶下已照不到什么光线,两人根本无法看清彼此,可是钟凌秀却知道他正目不转睛的瞧着自己,「背叛师门的名声毕竟不好,我不想连累你,你快回去吧!」 「我既决心放了你,又带你来这里,就没有理由让你一个人承担,」莫汉卿深吸口气道:「咱兄弟俩,今天若有幸学齐剑、刀法,我就跟你一起去闽南!」 自入冰火门,钟凌秀就明显的感到,这个倍受师父看重的师哥,对自己总是特别礼遇,不管是习掌练剑还是作息起居,都会多留一份心来照看,时目一久,与他也就份外亲热,热切,因此,他会到地牢看自己,并不意外。 可是,江湖门派,最忌偷学武功,钟凌秀虽然年轻气盛,但,真决心踏出此步,心里还是颇有顾忌,怎料到这师哥今天不止不顾一切的支持自己,甚至不惜偷图闯八卦阵,带自己进入禁地,叛师破教,这实在太出意料之外。 「师哥,你不用这样的……之前师父曾向师兄弟们表明过,你的根骨奇佳,就算你不出家,还是有意传你心法,你现在这样……」钟凌秀实在不知用什么心情,看待一个对自己如此情义相挺的兄弟,只觉内心热浪滚滚,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话还没就完,莫汉卿却已垂眼道:「你不用再说了,我不可能放你一个人去闯海的!」他顿了顿又道:「何况,我已杀了叶轻尘。」 话落,也不管钟凌秀瞬间愣怔的神情,自顾自走进了通道。 良久,钟凌秀总算回过神,直感心头怦怦直跳,既兴奋又激动,简直要大叫出声,待回神,才见莫汉卿已走远,忙匆匆跟进去。 两人沿着通道缓缓走着,不多时就到了尽头,便见眼前严严实实的嵌着一道光洁的青玉石门,两旁则各立着闪动不定的火柱,将彼此的影子摇晃地映照在壁上。 透过青玉石门的反射,钟凌秀看到莫汉卿一脸坚毅,心头登时生出无匹勇气,便也不再多说,只用饱含复杂意念的双眸,深深望了他一眼…… 第五章 莫汉卿坐在马上,望着眼前泛着阵阵死寂的几户破落民房,狐疑道:「唐舵主,你不是说前面的村子里有茶亭,怎么……好像根本没人住……该不会迁村了吧?」 唐月笙原本身体就虚弱,偏偏这几日都走在烈日下,寸土寸地几乎都透着干裂的热气,早已头昏脑胀,连话也说不出来。 「你还好吧?」莫汉卿看他脸色越形苍白,不由得策马到他身边,关切着。 「很渴……」唐月笙重重吐出一口热气,无力的应了声,跃下马。 「也许村子里有井吧!」莫汉卿跟着下马,朝村子里走了几步,空气中忽地飘来一阵恶臭,让两人忍不住互望一眼,停驻了步伐。 虽然整整一年,自己都处在浑浑噩噩中,但这个味道一钻入鼻头,莫汉卿脑中登时闪出几个字,令他头皮突地发麻。 「有死人……」 「不止一个。」唐月笙双眼发直,干哑的说着。 莫汉卿做好心理准备,终于提步走起来,然而,只绕了几座民房,便决定折回不走,因为他们确定,这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 「被……海寇洗劫吗?」 唐月笙怔然道:「嗯,东蕃岛的红毛番人干的……」 别说莫汉卿原就是海贼,即便流落到纪家栈,日子也多与其往来交易,因此,对于这遇弱则抢,遇强则要求交易的海上伦理并不陌生,但,恻隐之心让他怎么也无法忍受这些强盗行径,出现在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小村落上。 「闽海多的是同道,这样的小村落能有什么宝,竟然对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出手!」莫汉卿难掩愤慨的说着。 「大旱荒年,牛、羊、猪、鸡,哪一样不是宝?」唐月笙翻身上马,冷嗤一声:「何况刘香也偏爱抢平民百姓!」 「刘香……你是说我义父?」莫汉卿虽失去记忆,却不认为自己既看不惯这种作风,怎么可能认此人为父? 「看你的样子,好像有点不可置信?」 唐月笙居高临下瞧着他,冷冷一笑:「确实,以前的刘香多少还有点江湖道义,要抢要夺,起码也会找同道,但自福州一役惨败,为求重振,是走到哪里,抢到哪里,如果消息正确,听说上个月,他还夜犯潮州惠来县城,掳人登舟,发票取赎,真是什么卑劣的手段都有!」 莫汉卿怔然上马,实在不想相信他的话,可与唐月笙相处数日,已万般了解,尽管他看起来十分赢弱,但性格脾性仍不失海寇的直率作风,因此,也就更难否定这个事实真相! 「看你的表情好像很不忍心?」唐月笙坐在马上,兀自前行。 有谁见了这惨况心情会好?莫汉卿策马到他身边,不经意望了他一眼:「唐舵主难道不觉得这些村民很无辜吗?国势衰微,百姓困厄,现在又无故遭难……」 唐月笙瞥眼瞧他,「朝廷无能又是非不分,为防倭寇,不增军备,反而施行海禁,什么寸板不得下海,别说这沿海数百万渔民要吃什么,光这么闭关自守,跟赤裸裸等人杀上门有什么两样?这根本不是天灾,乃人祸,于心不忍又能如何,活受罪罢了!」 「但……总是盗亦有道……这些村落的百姓,个个手无寸铁,那洋夷却仗着洋枪利索,将男女老幼都打成蜂窝,实在……」 唐月笙凝神瞧他,忽地淡淡一笑,轻叹道:「你会这么说我是不意外,当初我也问过,以你这热肠子,怎么会想当海贼……」 莫汉卿眨眨眼,心里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以前……我、我怎么跟你说的?」 这一问让唐月笙噤了声,脸色也黯淡下来,自顾自超前行了好几马身。 莫汉卿不得不追上前,认真道:「唐舵主……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福州一役你既伤了我,又要放我走呢?」 唐月笙连看也不看他,更遑论要回答,只是铁青着脸,继续往前骑。 「我还记得你在破庙里说……你曾带我到东蕃岛,为了帮我驱毒,耗尽内息,不眠不休……」 「不要说了!」唐月笙瘦削的脸,转瞬苍白,同时扯紧马缰,回身激动道:「我现在只求能快点回四川,从此,你我分道扬镳再不相干,你想回去找你师弟帮他报仇,还是找你的义父刘香,都由得你,总之,你问那么多陈年往事,没什么意义!」 才想策马前行,莫汉卿已伸长手,拉住他缰绳,用力一扯,连人带马将他拉近自己,沉下脸,深深凝视着他,令唐月笙忍不住向后缩了缩,道:「你、你想做什么!」 「你应该知道,我可以趁着送解药给我师弟时,跟他一起走,不必回来的,不是吗?」 「确实是不用回来,」唐月笙故作镇定的撇了下嘴角,冷笑道:「既没人绑着你的腿,以我现在的状况也威胁不了你,我也没想到你会笨到再回来!」 莫汉卿却打断他的话,「你这身寒气,是不是我师弟伤的?」 唐月笙夸张的双掌一拍,笑道:「唉呀,我还在想,江湖上,你们冰火门人也没几个能干的,你现在才想到,我还真有点意外!」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给我解药救他?」 唐月笙不再躲闪他的眸光,扬扬眉道:「因为本少爷心情好!」 「你撒谎!」莫汉卿大喝一声,瞪着铜铃大眼,挨近唐月笙,仿佛在等待他说出什么话。 两人对视一阵,唐月笙终于冷下脸,缓缓开口:「你走吧,就当我从没找过你……」 莫汉卿倒抽口凉气,正想说话,便见唐月笙用着复杂的眸光,瞧了自己一眼后,再度将脸转了开来,良久,才淡淡道:「什么都忘了……又有什么好说的……」 不知为什么,莫汉卿突然感到自己的心,狠狠地揪成一团,仿佛那句话是一条无形的铁链,紧紧的束缚住胸膛,教他呼吸困难。 莫汉卿望着他,语意艰涩道:「我、我本来确实想随师弟离去……可是,最后还是决定回来……」 「实话告诉你吧,现在,恐怕连郑一官都想杀我,所以,你如果是担心我去通风报信才赶回来,那你大可放一百廿个心!」 「我回来,不是怕你去通风报信,如果你真想去,或者说,你真能去,也不会等到今时今日才派人回土舵……」 唐月笙一脸狐疑的看着他,等待他的理由。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我好像欠你很多,很多,」莫汉卿抬眼和他四目相对,感到自己的心跳,宛如雷鸣,「我想,我们……应该不止是朋友……」 唐月笙只觉脸一热,扯动缰绳就想走,莫汉卿心一横,伸手抓了他臂膀,叫了他,「唐舵主——」 「随便你怎么猜,总之,若你犯贱想跟我走,那么一切等我的伤好再说!」 唐月笙难掩一脸血红,气急败坏似的拨开他,双腿一夹,驾着马,直冲而去。 为了避免再遇上这样荒寂的村庄,两人决定离海湾走内陆。 可内地几个省份都遭逢大旱,好几期农时无法播种收成,加上远东清兵犯境日增,税负越加沉重,百姓的生活清苦,民变声音不断,行走越加困难,若非莫汉卿一身武艺,尚能安然度过,否则早被那逼到绝路的流民抢夺杀害。 然,长途奔波,加上吃住不定,唐月笙的气色越形憔悴,尤其他身上似乎已没什么良药,偶尔夜宿野地,气候阴寒,总是干咳难止,让莫汉卿沿途难掩忧心忡忡,深怕他忽然没了气儿! 「如果我没记错,下个街角应该有家呈祥客栈……」不知是因为这样的恬适景象,还是脚踩故乡,让唐月笙的心情愉悦不已,当他们牵马进城,原本阴郁的面容也多了分人气。 「唐舵主,由这条官道再进去应该就能到甘泉山脚了,你要不要先上唐门拿些药备身?」马不停蹄的走了两个多月,他们终于来到四川地界,莫汉卿想到唐门也在四川,不禁提醒他。 「不用了,这么多天都挨过了,总不至于倒霉到这两天都过不去!」唐月笙翻翻眼又道:「况且,你以为唐门就在转角街口吗?就算是马不停蹄,也要两天路程,一来一往那要浪费多少时间!」 「那我们先找间客栈住下来,过几天再上甘泉山吧!」莫汉卿打定主意要让唐月笙好好休息一番,便也不等他回应,牵马前行。 官道连接着一个小县城,虽然没有繁华荣景,但街道上人来人往,透着安和饱足的气氛,远比他们所经过的其他乡镇好很多。 一刻时辰后,他们已进到客栈坐了下来,唐月笙见莫汉卿向店家小二点了一桌子菜,忙道:「你点这么多东西,吃得完吗?」 莫汉卿一脸认真的瞧着他面容:「沿路你都没能好好吃,看起来更瘦了……」 唐月笙心一跳,转开脸道:「告诉你很多次了,没事不要盯着我,」他顿了顿又道,「总之,我现在的样子像鬼一样,吃什么都浪费,而且现在年月不好,也不要吃得太奢华,来个两、三样小菜就好,其他不用了!」 确实像鬼一样……从一进门,谁见了唐月笙,心里没有不发毛的。 虽然各地都有大旱的消息,但居于此地,倒也没见过有谁是瘦成这样的,且还带着一脸病容,活像那闹着饥荒省份的乞丐流民……或许,他也正是从那灾地逃出来的吧? 大家心里暗忖着,若非见他穿着还算体面,身边更有一个体格壮硕完全不像难民的男子,如侍候主子般的殷勤照看,店家八成早就将他赶了出去。 小二吞吞口水,让自己硬挤出一抹笑意:「这位爷确实要多吃些,咱们客栈虽小,但是掌柜老板手腕好,许多珍贵食材都有门路,您就是想进补,本店也能帮您煎熬!」 「不用——」唐月笙开口拒绝,莫汉卿却开心道:「好啊,好啊,那么就来个十全大补汤吧,」他不理会唐月笙的瞪视,自怀里扔出一锭大元宝给小二。 这时节,谁见过这么大锭金元宝,小二颤着双手捧着,送回莫汉卿手里,双眼发直:「大、大爷,这、这太、太多了……就是弄个十盅大补汤都用不完啊……」 莫汉卿笑了笑,又塞进他手里:「那你就帮我订两间上上房,天天给我送来大补汤,然后日日到街坊帮我寻些温补的水果,越燥越好!我这弟兄身体受寒,又连番奔波走动,积劳成疾,我想给他好好进补一下!」 「哦,是、是,小店一定帮你侍候得舒舒服服!」 眼看小二捧着金元宝,战战兢兢的走远,莫汉卿才转望唐月笙,却见他一张看不出气色的脸再度泛红,低吼着:「你疯了,在这种地方耍大爷,不怕人抢啊!」 莫汉卿一脸无辜:「既然你不回唐门拿药,我只好帮你补补身子啊!」 「回唐门拿药?我家唐门只有毒,哪来的药,」唐月笙冷哼一声:「何况那花迷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难不成你想让我跟你一样,贪图一时好过,最后却把事情都忘光光?」 莫汉卿怔了怔,若有所思的淡淡一笑:「忘光了也未尝不是好事……就怕忘了不该忘的,记得不该记的!」 唐月笙直觉他话中有话,待望向他时,却见莫汉卿的双眸中亦透着一抹复杂的情绪,登时心一乱,忍不住便站起身,想先逃离现场,不料莫汉卿却一把拉住他手臂,急道:「你去哪儿?」 「放手!」唐月笙四处张望一下,见满客栈的人不约而同送来好奇的目光,情绪更加激动起来:「放开我!」 莫汉卿却对这齐集而来的目光视若无睹:「你怎么又突然生了气,我只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出去,没有别的意思!」 「总之,我不想吃什么十全大补汤,更不用你多管闲事!」 唐月笙想甩开他的手,但莫汉卿脸上装作若无其事,手心却催动掌力,硬是牢牢把他抓着,像哄孩童般,温柔道:「你不要跟我赌气,乖乖把身体养好了,到时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好不好?」 他这露骨的安抚方式,引得偷瞅的众人面面相觑,更有好事者,眉来眼去,露出讪笑,让唐月笙脸一热,焦躁道:「你现在说这些要给谁听啊!」 「当然是说给你听的,我已经决定了,不管你的伤治得如何,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 唐月笙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一股莫名的情绪,让他的心急剧跳动起来,冲口而出:「干嘛跟我说这些,你以为我又会——」硬是把话吞了下去。 「又会什么?」莫汉卿镇定的追问。 唐月笙牙一咬,用尽力气,狠狠推开他,夺门而出。 ——又会…… ——又会轻易的…… ——又会轻易的相信你! 唐月笙花了吃奶力气,急速的朝门口奔出,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盲目乱窜,脑中不断盘旋着这几句没有说出口的话。 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呢?这不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啊! 当初会想放了他,真的只因他中了自己初炼的蛇毒却没有马上死亡,才想借以做为研究解药的对象,如此而已,真的如此而已啊! 后来……开始好奇他昏迷时,不时念着的名字——那是个男人,和他一样的男人,问题是,他赋予这名字的情绪,异常执拗、强烈痴迷,不像对待亲人,友人,更不像对待敌人,而是一个他愿用生命燃烧的人。 自踏出唐门,游历江湖,再进入郑氏船队,对于这样的情感,并不太陌生,更不是没见过,可是,它绝不可能出现在自己身上! 然而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与他在东蕃岛的几天辰光,一切就突然变了。 看着他,心情开始杂乱无章,情绪开始失去控制,他的一言一行,在在束缚着自己,他的一举一动,紧紧捆绑着自己,最后,变得想独占影响他混乱情绪的理由,想与那不知名男人较量在他心头的地位! 唐月笙疯狂的奔跑着,直到上气不接下气,头脑晕眩,才缓缓放慢脚步,双手撑膝的喘气,心跳更加急剧,但他反而没再那么紧绷了,因为他多少可以告诉自己,这慌乱的情绪,不是因为莫汉卿那莫名其妙的誓约。 静下心神,他察觉自己跑到了另一条街,人烟稀少,他稍加安心,可是接下来,却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他还没准备好怎么面对莫汉卿在客栈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我已经决定了,不管你的伤治得如何,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 这是什么意思?唐月笙失神的抚着心口,思路像乱麻一样,理不出个头绪来,不一时,钟凌秀那破相的面孔浮出脑海……他感到背脊一冷,是了!原来是这样! 他终究是怕我回郑氏船队去掀那男人的底,所以才会想永远跟在我身边,监、视、我! 第六章 「你不要乱动,虽然我刚已帮你吸出毒液,可是体内多少有些残余,撑过今天就没事了!」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在身畔响起。 莫汉卿睁开眼,感到自己昏昏沉沉,完全无力移动四肢及颈项,吃力的转转眼珠,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茅屋里,身畔一个小火炉正发出木柴燃烧的啵啵声响,白烟缕缕漫上屋顶,深吸口气,一阵异样的香味扑鼻而来,令他有些神清气爽。 「好香……」 「我刚给你吃了百毒干净露,这是我特别炼制的解毒剂……」 男子开心的说着,似乎对这点很得意,不过话锋一转,忽然又有些颓丧,「不过虽然毒可以解,可是伤处痛楚难忍,武功也可能会废了!」 莫汉卿神思本就有些迷迷糊糊,现在更想干脆昏死算了,只是想到自己武功会废了,不禁用尽力气,急道:「我的武功……会废了?」 男子轻笑一声:「你放心啦,福州外海我没毒死你,今天也不会废你内力,喏,你现在闻到的香味就叫花迷醉,是我唐门独家秘方,还可以镇痛解热!」 经他一提,莫汉卿想起那福州外海的激战,心头一阵沸腾。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男子的面孔终于清楚的出现床畔。 但见此人一身雪白色的精缎锦袍,银丝滚边,神态煞是潇洒自在,一张脸俊逸绝伦,只是清雅中却带着一丝邪魅,尤其那一对眼睛,灵动异常,嘴角微微上扬,透着一抹教人难以捉摸的笑意,却不正是那拍了自己毒掌的白衣青年吗? 「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看!」男子站在床边,一手捧着小钵,另手持着小杵,认真的搅和,边皱眉问着。 「你……你是……」 男子微笑道:「我姓唐,唐月笙!」 唐月笙这一笑,衬得他原就迷人的五宫更形出色,让莫汉卿禁不住暗忖,自出江湖数载,倒真没见过像他这般俊雅潇洒之人。 唐月笙见他仍有些恍神,不由得坐到他身畔,大开话匣:「敢请教兄弟名号?从何而来?看你这身穿着及口音,实在不像闽南人士,怎么会和刘香一起呢?」 「在下姓莫,莫汉卿……」 「莫汉卿……」唐月笙愣了愣,满脸笑意:「汉卿钟凌出闽南,今天,我总算瞧到一个了!」 莫汉卿凝视着他,情绪难掩紧绷,尤其在想到彼此的势力互不相容,真不知他对自己这般礼遇照护,有何目的? 「唐公子这身打扮……应该也不是闽南人士吧?」 唐月笙扬扬眉,原来那如仙人般的笑意一转邪气:「在下出身四川唐门,现在是郑氏船队,火舵舵主。」 莫汉卿难掩嘲讽的说:「原来是唐舵主,莫某真该感谢您的不杀之恩……」 「莫兄弟不用客气,我救你完全是因为我这银环蛇毒的解药尚未炼成,而你又刚好身强体健,即使我胡乱糟蹋,一时半刻也死不了,所以就留你贱命一条了!」 莫汉卿眉一皱,没想到这唐月笙人长得秀气,说起话却这般不留情面,对他的好感瞬间消灭,才想起身回敬,唐月笙已将手上的小钵递了过来,「你现在有力气坐起来吃吗?」 「吃?」 「吃东西啊,你已经两天没吃了,不饿吗?」 经他一提,莫汉卿总算意识到自己的肚子确实空空荡荡,早不知何时在打鼓了,他吃力坐起身,接过唐月笙手中的小钵,心想,若他真想把自己害死,应该不至于在吃的东西下毒害人吧? 没想到他这迟疑入了唐月笙眼里,就见他站起身,居高临下,挑眉道:「就叫你放心,本少爷真要致你于死地也要等我解药炼好啊!」 莫汉卿深吸口气,想到义父生死未卜,自己的命又握在他手里,不宜在此时多加得罪,兀自吃了口小钵里的东西,淡淡道:「你我各为其主,唐舵主以莫某为实验对象……未免冒险?」 「听你的口气,好像你一出手,我必定曝尸荒野似的!怎么,你们冰火门人,武力真那么了得?」 唐月笙轻佻一笑:「我游历江湖数载,除了听过你们那胡说八道禅师的名号,再来就剩贵大爷在闽南的事迹,讲得明白些,连你那传说中的师弟钟凌秀也没瞧过,我还在想,他是不是让人给做了!」 冰火门为少林出身的八道禅师所创立,据闻,当年他乃少林一武僧,下止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对少林武学宝典,达摩易筋经亦有着相当深入的修为,后来不知何由,自少林破教而出,自行在四川创教,并将所学发展成火刀九式、冰剑十二式与九转乾阳心法,为其入门武术。但说也奇怪,当时八道禅师虽其行隐密,作风压抑,仍不失为江湖中屈指可数的武林高手,可从他而下,绵延数代掌门,却没半个子弟闯出什么名堂,要不是这莫汉卿及钟凌秀在闽南因海寇身分,多少有些名气,恐怕大家会以为冰火门是不是给灭了,更遑论钟凌秀自下山帮其父钟斌后,几乎被郑氏吞并灭亡,下落不明。 不过事实述说是一回事,让旁人轻蔑解读又是一回事,莫汉卿听唐月笙口无遮拦的数落本门不是,心里不禁有些火气。 「唐舵主,您对本门历史沿革、弟子出路多所关心,在下着实敬佩,但请不要羞辱本门宗师名讳,更不要诅咒我师弟,否则……」 「否则如何?杀了我吗?那真是千万不要客气!」唐月笙站起身,冷哼一声,自颅自扔下受了一肚子莫名窝囊气的莫汉卿,走了出去。 本来还以为再躺个几天就能下床走动,谁料这一日到了半夜,莫汉卿又觉得浑身躁热难安,胸口更如万蚁钻动,痛楚莫名,脑海昏昏沉沉,视野迷迷蒙蒙,难受至极。 该不会这人又弄了什么怪毒给自己吧? 身体的异常苦痛,让莫汉卿的尊严大大降低,他仰躺床上,极力转动颈项,想找寻唐月笙人影,希望他能再弄个什么花迷醉,让自己不再那么难受,只是把整间茅屋瞧遍,根本没半个人影,不禁又是失落又是庆幸。 「你、你怎么又烧起来啦!」忽然一个急迫的声音响起。 莫汉卿昏沉中定睛一瞧,浮在眼前的却不是唐月笙,而是一个五官清秀,自己异常熟悉的少年—— 「钟凌……钟凌,你怎么在这儿!」莫汉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挣扎想起身,却被这『少年』压下。 「你爬起来做什么,你等等,我去把花迷醉拿来……」 莫汉卿看他要离开,心一急,忙伸长手,拉住了他,回扯到身边道:「别走,钟凌,别走,这几年你去了哪里啊?你到底去了哪里?」 「你在做什么啊!」声音惊慌了起来。 「钟凌,我真的有出船帮你……真的啊……你要相信我,相信我!」 「谁是钟凌啊,莫汉卿,你睁大眼看清楚,我是唐月笙!」 「什么?」莫汉卿惊愕的愣了会儿,终于定神细细瞧着,「是你……怎么是你?」 「我怎么?本少爷现在碍到你吗?」唐月笙心头火起,一把推开他,怒气冲冲就想出茅屋,可人一到门口又停住脚转了回来,在屋角翻动着什么。 不一时,莫汉卿闻到一抹异常清香的味道,他赶紧贪婪的深深呼吸好几下,渐渐,身体的躁热不再,万蚁钻骨的痛苦也消退了,才转脸望向坐在一边,脸色铁青的唐月笙。 「唐舵主……谢谢……」莫汉卿态度诚恳,却难掩病佩佩的说着。 「钟凌是谁?」唐月笙忽问。 莫汉卿目视屋顶,思索良久,终于淡淡道:「就是钟凌秀,我师弟……我都叫他钟凌。」 唐月笙凝视着他一会儿,才道:「怎么好几天……你都念着他!」 「当年,我答应他要说服义父出船帮他对抗郑一官……可是我义父不肯……结果……结果……」莫汉卿心头仿彿有许多苦闷想说,怎料他似乎找错人倾吐! 「实话告诉你吧,听说一年前,他和他父亲在闽南和我大哥打了一仗就下落不明,我想,怕是凶多吉少,死了吧!」唐月笙凉凉的说。 莫汉卿一听他又诅咒起钟凌秀,马上用力撑起身,暴怒的瞪视着他,干哑的吼着:「不准你诅咒他,我说了,不准你诅咒他!」 唐月笙站起身,森然的瞪视着他,双手握拳,咬牙道:「你不要忘了,你的命现在在我手里!」 莫汉卿仍狠狠的瞪着道:「要我的命,请便,但你只要再编派一句他的不是,我绝不饶你!」 唐月笙似乎被他的态度惹得火冒三丈,当场冲到床边,凶狠的甩了他一巴掌,怒道:「你、你这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如果唐月笙拿刀把自己杀了,莫汉卿倒不觉奇怪,可是他却甩了自己一巴掌,这无疑令他有些莫名其妙,暗忖着,你嘴巴不干净,照理是我打你,怎么你反而恶人先告状来打我…… 看他一脸茫然,唐月笙更像被气到不知如何说话,直过好半天,才静下神道:「莫汉卿,你以为我真是为了炼那银环蛇的解药而救你吗?」 这一巴掌热辣痛楚,让莫汉卿的耳朵嗡嗡空鸣许久,而也是这样的迟疑,让他得以清醒了脑袋,抬眼仔细的瞧着唐月笙。 就见他原本白皙的锦袍不知何时沾满了尘土,双肩微微颤着,俊雅的容貌更涨得血红,而那怒意腾腾的双眸中却隐藏着一抹复杂难明的意念,不禁怔住了。 唐月笙看他突地暖了表情,惊觉自己的情绪翻腾得有些离谱,不禁脸一热,话也不再多说,转身急速走了出去。 外头下着雨,除了整夜晞哩哗啦的雨声扰人,茅屋顶的几个角落也渗了水滴,叮叮咚咚的让莫汉卿难以合眼。 挨到清晨,莫汉卿勉强让自己坐靠床上,望着唐月笙正背对自己,站在一旁简陋的木架边,不知在忙什么,而屋角堆满许多刚从上里被拔起的药草,小火炉的火光越来越小,却仍散发着那抹令人心旷神恰的淡淡幽香。 自从那天,唐月笙转身出去,几个时辰后再回来,两人就不再交谈,甚至连眼神也不交流。 只有他不时拿着奇奇怪怪的汤药给自己,有时苦,有时甜,有时酸,有时涩,也不知为什么,自己从不想开口询问,总认份的喝下去,哪怕有时全身不是突然冒汗就是肚腹绞痛。 「唐舵主,我、我们在哪里?待几天了?」莫汉卿决心打破僵局。 「这里是东蕃岛,我们已待十来天了。」唐月笙不回头的应声。 「我每天一睁开眼,你总是忙着捣药,熬药,你……好像都没有休息……」 唐月笙停住手,仍不回头,许久才轻叹一声,「我的百毒干净露只能除一般蛇毒,而这银环蛇只在东蕃岛有,毒性奇特,所以我才特别带你回岛上寻解药,可是,这附近的药草我都找遍了,没有能用的,我很想走远点儿去找,」他终于回过身,双手又不停捣着小钵,瞥了他一眼道:「可是……」 莫汉卿直觉他是不放心自己一个人,不禁心生感激,忍不住抬眼凝望着他,却觉得两人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发了酵,变了样,可一时间又含混不清,难以分辨,只得强迫自己不再多想,「唐舵主,生死有命,也许……莫某注定要死在这里,你就不用再多费心了,只求你帮我捎个信息给我义父,让他来带我回去便罢!」 「我不会让你死的!」唐月笙脱口而出,即刻又觉得这么说有点怪异,便背向他,焦躁道:「我好不容易有你这个现成病人让我试验,我怎么可能放过这机会,最坏也不过是废了你的武功,留你一条狗命!」 如果这些话是在前几天说的,莫汉卿可能就其表面的意思听下去,可是现在他却看透了唐月笙的做作及刻意,便轻叹口气,坐靠床头,不再说话。 莫汉卿的沉默以对,让唐月笙深感不安,忍不住又问:「虽然我是为了炼解药,可又不会让你死,要你在这里,真那么不情愿吗?」 莫汉卿望着他那原本清雅的五官,如今为了救助自己,劳心劳力,变得憔悴不堪:心头莫名激荡起来。「我不是不情愿,是担心我义父的下落,」莫汉卿诚挚的瞧着他,「而且,你看,整个茅屋就这一张床,真不知你这几天是睡哪里,我怕你会累坏了!」 听到他这堪称轻描淡写的关怀,唐月笙竟觉得心里一阵异样的沸腾,一抹从未有过的情绪,令他心脏狂跳,呼吸困难。 「其实,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莫汉卿没注意到他这怪异的恍神,深吸一口气,伸展双臂腰骨,又道:「尤其每次一闻到你那花迷醉,不止全身舒畅,伤口也不会痛,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 莫汉卿本意是要让他放心,没想到这一说,唐月笙的神情更加苦涩:「这……又不是什么好事,那花迷醉是从苗疆深山中的一种奇特植物『福寿花』所炼治而成,吸食了确实有神清气爽,解热镇痛的功效,可是……若长期使用,则会让人上瘾,严重时,还会神智不清,经脉错乱!「 莫汉卿倒没料到这让自己全身舒畅的香味,会演变成如此可怕的结果,不禁愣了愣,可想到那毒发时彷若万箭钻心的痛苦,便又暖了表情,道:「这也不能怪你,若没你那花迷醉,我可能连一天也撑不下去。」 眼见唐月笙睁大了眼,痴痴的望着自己,千言万语含在嘴里似乎想说些什么,莫汉卿一阵错愕,不由自主转开眼,刻意忽略这越显尴尬的视线交流,故作轻松的下了床道:「总之,我现在精神很好,你把那小钵给我,我来自己捣药,你到床上好好休息一夜吧!」 看他还是愣怔的站着,莫汉卿便伸手取了他的小钵,走到另一边,坐到地上,专心捣起药。 「莫……咳,莫汉卿,若……你的伤好了,那……你、你就要马上离开东蕃岛?」 莫汉卿怔了怔,抬眼见唐月笙一张脸早涨得血红,便收回目光,轻轻的捣起药道:「……唐舵主的意思是,当莫某解了身上的毒,就可以随时随地,任自己的意思离开东蕃岛?」 唐月笙的沉默,让两人间的气氛更显诡谲暧昧,莫汉卿细思良久,才抬眼与他四目相对,「自落入舵主手上,在下就从没想要奢求饶命,今天会这般苟延残喘的活着……全因私心想再见我那师弟钟凌一面……」 「如果他早已命丧闽海呢?」 莫汉卿垂下眼,停住手,愣怔好半晌,道:「那么……莫某也不值再多活一天了。」 「你觉得如何?」 一早,唐月笙就让他喝了几日前,好不容易找来的药草,不一时,莫汉卿开始辗转不安,浑身热汗直冒,这样的反应,活似一般排毒现象,直觉摸对了路,待黄昏时分,情况稳定下来,忙叫他运气试试。 莫汉卿双眼紧闭,盘腿而坐,将大小周天都运行一遍,又吐纳良久才睁开眼,露出一抹笑意:「很舒服,血气顺畅,没有受阻的感觉!」 「太好了,这应该就没错了!」唐月笙兴奋的说着:「我竟然没想到去那蛇窝边找,原来那几株像仙鹤叶的就是药引,我想再多喝个几帖,体内的蛇毒一定都能清干净了,到时我会再帮你弄些补药,不止让你体力恢复,还大增功力!」 一时兴起,他都忘了,这话实在与先前原意反差至极! 莫汉卿倒是听出了那隐藏在话中的含意,忍不住转了话题:「那……明天我跟你去找吧?躺了这几个月,骨头都快硬了!」 唐月笙边收拾着散落一地的奇花异草,边道:「你要一起去哦……好是好,不过路挺远的,就怕到时你体力不济……罢了,反正若你真的走不动,我再背你好了!」 唐月笙说得轻悄,莫汉卿心头却莫名激起一阵涟漪。 说真的,他越来越搞不清眼前这清俊的男人,脑袋在想什么。一开始,确实是相信他没让自己死掉是为了炼制银环蛇毒的解药,可是没多久,就无法明白他的真意了。 或许,对于致力施毒的人来看,废寝忘食的制好相对的解毒剂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可是,他会不会对这试验对象太好了一点儿? 别说整整三个月总是一身光鲜的出去,满身污泥的回来,有时外带大小伤口,这也罢了,在寻药过程中,往往还会突然跑回来,急忙忙的弄个餐点给自己,偶尔,吃错了他煎熬的药,昏睡了几日,一睁开眼,一定会看到一张几乎累到变形的脸,显见他那几日大概都没合过眼,时日一久,不止瘦了一大圈,衣着更是越来越破烂,若被人见了,还要怀疑,到底谁才是伤者。 当然,这些都不足以令人在意,真要说,是他常常会问起钟凌秀的事。 从原本以冷言冷语的口吻,诅咒般的说他死活,到后来问起自己与他初识时的光景,还有在冰火门的岁月,然而,最常问的是,他的模样。 不过,不讳言,这倒是自己最爱的话题。 关于钟凌秀,自己有太多回忆,也有太多感情,哪怕,他对于自己的痴迷…… 毫不同情…… 第七章 茅屋后,唐月笙手持一张大叶,望着用土块堆起的小火炉,上头正以文火煎烤着一个小陶锅,隐隐冒出热气与不明的药味。 这茅屋建在一座小坡上,背后连着山脊,侧身则是小断崖,由下而望,乃一整块平原,唐月笙待炉内火光稳定后,就地坐了下来,双手后撑,遥望着藏匿漆黑远方的点点黑影。 「那些是鹿吗?」身畔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藉着小炉火,他看到莫汉卿神情安稳的坐到身边,同时学自己后撑着身体,望向那片夜色。 不知为什么,唐月笙觉得自己有些紧张,忙将眼光再度投射到前方。 「是……啊,东蕃岛的鹿……很多……」 唐月笙深吸口气,悄悄侧望,见这男人仅花了半日辰光运气调息,不止多月来的病容全消,一双大眼更是炯然有神。 莫汉卿却似乎没注意到他的注视,兀自淡淡道:「以前都没下船看过,没想到东蕃岛的景致这么好,还有这么多鹿,真该叫我义父来这里设个寨,捕些鹿皮做交易,或许就不用那么急于劫城掠地,更不必像无根浮萍一样,飘流海上。」 「你……不喜欢在海上吗?」 莫汉卿若有所思的望向远方,轻轻摇摇头:「不管在船上待多久,总觉得脚踩不到地,一切都跟着浮浮沉沉……不过有时仔细想想,我孑然一身,无亲无靠,跟个浮萍也没两样,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大家齐心在船上过日子:心情烦乱时,望着一片汪洋大海,什么愁也没了!」 「其实,我们……我是说……你若愿意,也可以在这里住下去啊!」 莫汉卿忽地凝住神情,像想着什么,才转头让目光与他对视,缓缓道:「你呢?你想在东蕃过日子吗?」 「我、我……」唐月笙感到自己顿时失了力气,想说,说不出话,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 莫汉卿不理会他的手足无措,逼视着:「你能了解,钟凌对我的意义吗?」 唐月笙强迫自己与他对视,不想正面回答:「那、那又如何?」 莫汉卿细细打量着这张憔悴却不失清秀的面容,好半天才转开眼,粗喘着气:「还不行!」 「什么?」唐月笙愣了愣,莫汉卿却已站起身,背着他良久,才轻声:「对不起……」 不知为什么,这二个简单的字竟像剌一样,砭得唐月笙心头生疼,一股酸溜溜的情绪更弥漫胸腔、脑海,让他头昏脑胀,什么也说不出来。 莫汉卿朝前走了几步,气运周身,星空下,他开始摆起式子,舒活筋骨。一开始,他的动作还有些软弱,不多时,一招便紧似一招,气势越加磅礴,虎虎生风。 离他数步之遥的唐月笙,怔怔看着他,几乎能感受到他的热汗,在空气中挥洒,他的气息,在四周飘散,但觉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撞击着,令他热血沸腾,激烈颤动。 他好害怕,真的好害怕,总觉得自己似乎踏进了一个无底深渊,正渐渐沉沦,他甚至预感,往后,将被一抹无边的黑暗包覆着,永不见日。 一阵焦味混于空中,扰乱了他的思绪,很快,他意识到味道来自脚边文火煎熬的草药:心一惊,忙屈身将小陶锅拿起来,却忘了那正透着热烈的气息,瞬间,一阵剌痛穿心而过,想松手又警觉药草难得—— 「放手!快放手!」莫汉卿大吼一声,一个剑步奔到他身前,一把抢过了陶锅,缓缓放下地,抓起他拾锅的手张望。 藉着月色,他看到唐月笙右掌已全然红肿起泡,当场瞪大眼道:「你是傻了还是疯了,不会痛啊!」 便将他拉到屋里,找了一旁小水缸直泡下去。 唐月笙轻哼一声,才回过神,忍痛道:「你、你不是也用手接了,快泡水啊!」 「我又不像你,竟然拿着发呆!」莫汉卿捏着他手腕,皱着眉,双眼直盯着他泡水的手,道:「刚你是在想什么啊?拿着热锅不觉得烫吗?」 这一问,唐月笙当场觉得像掉进那陶锅里,热得发火,望着他,心脏更是跳得毫无规矩,几乎要呼吸困难。 「我看你明天不要去了,跟我说那什么仙鹤叶长什么样,在哪儿摘的,我自己去……」莫汉卿抬眼与他四目相对,顷刻就被他火热的视线震慑。 应该回应他的,他是个直率而自负的男人,真的应该回应他的,何况,在这样的异地,这样的处境,他现在几乎算是放下了尊严,祈求了。 莫汉卿怔怔望着这双散发着蒸腾欲望的眸光,感到心痒难搔,渐渐,这份骚动,由心绵延到肚腹、腰际、下身。后果难猜,想压抑,却已失去意识,剩下的一丝丝理性,只用来轻轻捏住他受伤的手腕,其他的部位则完全交给疯狂。 莫汉卿奋力一扯,推倒他,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毫无犹疑的钻入他颈项,亲吻着,吸吮着,唐月笙没有反抗也没有推拒,只是瞪大了双眼,粗喘着气,望向屋顶,默许自己踏入一个陌生的禁地,默许一个谜样的男人征服自己的肉体,默许……默许了一切。 即便这是条通往无间地狱的道路,他也无怨无悔了。 毫无抗拒的对象,省了莫汉卿的气力,让他多了一只手可以游猎全身,他先钻入他早被扯得破烂不堪的衣里,爱抚着,摸到他火热的胸膛,摸到他的颈,触及他不断跳动的喉节,唯美凹陷的锁骨…… 莫汉卿感到早被自己强迫深埋的欲望,像破牢的囚犯,无所节制的任凭欲念主导…… 突地,一阵冷冷的笑声在两人的热喘中回荡,刹时浇灭了莫汉卿狂热的企图,他停止动作,撑起身子,看着身下的人。 他竟幻变成另外一张绝色脸孔,那是数年来,紧紧蛰居在内心深处的脸孔,只是,他的双眸是无限轻蔑,无限鄙夷,仿彿现在与他四目相对的是一只过街老鼠,暗沟里的腐尸。 「为什么要这样看我?」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为什么!」 莫汉卿跳起来,激动而无意识的摇晃着,只觉胸口被一股无边恨意塞满,几乎要爆炸。 「莫、莫汉卿……你……怎么了?」炽热的欲望烧灼着全身,却突然失去了发泄的路径让唐月笙感到窒闷更有些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问着。 然而,莫汉卿一对视到他的目光,即刻又痛楚的转了开来,喃喃自语着:「错了,错了,全都错了!全都错了!」 「什、什么错了?」 莫汉卿手足无措的摇摇头,又是抚头又是抚脸,最后仰天狂啸一声,疾奔了出去。 望着消失门口的背影,唐月笙不知自己呆了多久,待回过神,看到自己一身零乱的衣服,只觉刚刚仿彿做了一场梦,一场令他难堪至极的梦。尤其想到自己曾有那么一瞬间,浸淫在畅快的欢娱气氛中几要呻吟,更不知该怎么思考。 走了两步,右掌的伤,深深刺痛了他,也提醒了他,烫了就是烫了,烧了就是烧了,点燃的野火早放肆的席卷身心,接下来的路就算会走得体无完肤也得认了! 因此,他很快拿心一横,跟着那失魂的身影奔出茅屋。 莫汉卿体力乍还,在奔驰了好半天后,直感身心俱疲,终于让自己跪倒在漆黑的沙滩上。 浪潮声不曾间断,星光明灭闪动,原先在体内窜动的欲火混着疾驰的热汗,让夜间海湾上的冷风渐渐吹干熄灭。 可是心里的恨,还是炽盛;苦,还是满溢,让他真想把自己的心控出来,抛向海心。 唐月笙缓缓自他身后靠近,看着这性格既温和稳重又疯狂激烈的男人,一股无以名状的情绪,宛如翻覆的浪涛,狠狠的淹没了他的理性,更侵吞了他潜藏内心的某块净地,让他忍不住也跪下来,伸出双臂,自后环抱了他。 他说不出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知道,现在,他很想拥有这个男人,哪怕他会用什么奇怪的眼光看待自己,他都无所谓了! 「都不要走了,都不要走了。」莫汉卿怔怔被他拥抱一阵,忽地反手抓了他双腕,轻贴着自己的脸。 「不走了?」唐月笙觉得自己像听到一句天籁。 「嗯,不要走了,都不要走了,不管伤好不好,毒清不清,都不要走了,就这么住下来……」莫汉卿喃喃念着。 「……真的吗?」 「真的,我们都不要走了,好不好?」 「好,都不要走,我们永远留在这里,不要走。」 那到底算不算是一个诺言呢?还是,那只是一个情绪崩溃的男人自语? 唐月笙一直不断问自己。 因为,他不明白,何以这几日,莫汉卿就像完全忘了那天所说的话,与所放射出的感情,看待自己的目光,不止一点儿变化也没有,更别说有什么欲望,只有客气加客气。 他会帮着砍柴,烧火,捕猎,有时也帮自己寻药,摘草,但在他嘴里,自己的名字依然叫「唐舵主」。 这个真实的称谓,让唐月笙觉得彼此之间极度陌生。 偏偏自己的心却不同了,想被他厚实的胸膛包覆,想被他温热的手掌抚摸,耳际更留着那天炽烈的气息,透过水缸的反射,锁骨间还有着红橙橙的印记,走近他身边,皮肤上每个毛孔仿彿都会发热,都在渴求,希翼他能接续那天未完的情欲宣泄。 而每每意识到心里存在这样的情绪与想法,都让唐月笙感到份外难堪,他无法相信,曾几何时,他这堂堂的唐门少主,火舵舵主,竟若一个卑屈的妓女,不时的渴求和一个男人欢爱一夜? 「你在想什么?」莫汉卿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唐月笙的心狠狠一跳,强迫自己冷下表情:「哪有什么,现在你的身体状况应该都恢复了吧!」 「是啊,没有比现在更好了。」莫汉卿伸伸筋骨,临空打了几招拳法,道:「要不要我教你冰剑十二式?」 「为什么要教我?」 「这样,你可以和我对打,我的火刀九式便可以练得更好。」 事实上,这个理由,两个人都不相信。 或许,莫汉卿以为自己这个心眼很正派,可他却忘了,他那失踪多年的师弟,正是以冰剑十二式名扬闽南海域。 从这里远远望去,刚好是一个海湾,只见海面上竟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戎克船、炮舰,更可怕的是,每艘船的桅杆上都飘扬着一面印着郑字的鲜红旗帜,在狂风的吹袭下,宛如面貌狰狞,张牙舞爪的怪兽。唐月笙知道,这是郑一官的船队,更明白这里会齐集如此多的船,有很大的原因是他又想围剿反对势力。 而以他所理解,之前反叛郑一官的旧部多已扫除,唯今只剩下刘香是他最大心病,那么,这场面无疑是针对他而来,有此警觉,忍不住望向身畔的莫汉卿,就见他也面色沉重,凝神而望,不知在想什么。 「唐舵主!唐舵主!」 空旷的海湾上突然传来几句熟悉的呼唤,声音穿透劲急的强风,浑实的钻入两人耳里,莫汉卿当即沉下脸道:「你们船队的人在找你。」 不知为什么,唐月笙直觉这般平静的日子似乎到了尽头:心里一阵剌痛,好伞晌才低声:「你在此等候,我去应付。」说罢,施展轻功,一下子就来到海湾。 来者是两名四十来岁,二局一矮的粗犷汉子,乃郑一宫自东洋日本国招揽的两位使刀大将,高的叫富坚博井,矮的叫高田松安,此二人不止刀法招式特异,且出刀如电,郑一官十分看重,总将他们带在身边,宛如亲随护卫,如今,竞特别派他们来带人,恐怕事态严重。 他们一见唐月笙,即双拳一抱,怀着特殊腔调道:「参见唐舵主。」 「两位弟兄不必客气,是不是我大哥有事找我?」 「嗯,总舵主收到消息,刘香和红毛海寇勾结,好像有意要找咱们对战,所以要请五舵舵主一起上船商量!」 「好的,麻烦两位去跟我大哥说,我去去就来!」 两人见唐月笙转身要走,突道:「唐舵主,请稍候!」 「怎么?」 两人互望一眼,高田松安才以蹩脚的汉语道:「总舵主又说,请唐舵主把你手上的人一起带到船上。 唐月笙心一惊,才稳下神情,明知故问:「我大哥是指……」 「莫汉卿。」高田松安毫不迟疑的回话。 「……我、我去带他。」 「唐舵主不必费心,总舵主有交代,请你马上上船,莫先生我们两人去请就行了!」 唐月笙登时倒吸口气,有些不祥预感,偏偏这两人的神情却是自在的可以,只能点点头,指着不远一座小坡,道:「他在山坡的茅屋里。」 莫汉卿远远就瞧到两人抛下唐月笙走来,遥望唐月笙,见他神色凝重,右手如刀,朝自己脖子划了一横,当下心一惊,闪身进屋,找出唐月笙留下的长剑。 待自细缝中望出去,见两人右手皆按着腰间长刀,神态严肃,且越靠近茅屋,步伐越小心,更明白此二人来意不善。 两东洋人直走到门口,互望一眼,高田松安登时刀一抽,双手握柄,冲了进来,一见莫汉卿,毫不犹豫就发了招,莫汉卿却不想与他对打,提剑一格,用力朝屋角一削,原本坚实的茅屋瞬间崩塌,屋里两人反应不慢,同时朝上破屋而出。 一站定,原在门外的富坚博井就抽刀朝莫汉卿一跃,招招进逼,莫汉卿数月未经实战,深感吃力,但几招下来,气息越加顺畅,加上对手刀法精妙,敌忾之心大增,毫不退却的迎面而战。 相交数十回合,两人周身皆罩在刀光剑影之下,任何人难以靠近,不一时,富坚博井更寻空档,以日本语高声疾呼,原本在一旁凝神静观的高田松安马上也抽出长刀,加入战局。 与一人对打,莫汉卿街觉游刀有余,如今两人一并出手,招式又优缺互补,默契具足,稍一闪神,大腿已被轻划一刀,莫汉卿吃痛提气翻跃,想逃离两人所交织而成的刀圈,怎料富坚博井却早看透,双掌握刀,朝他头顶一压,莫汉卿只得气沉下落,再度落于刀圈,气息骤乱。 「两位弟兄,刀下留人!」 不知何时,唐月笙人影飘至,急忙呼叫,可三人刀光交错,谁也不敢先行容让,深怕不小心成了刀下冤魂。 「高田坚大哥,若你们再不停手,莫怪唐某不客气!」说罢,唐月笙右腕一转,掌中多了件小铁管。 唐月笙的存在与开口,让两日本国高手心有垩碍,招式渐渐以攻转守,可看莫汉卿没有停手的意思,只得硬是纠缠下去。 「富坚大哥,看来你并不把我放进眼里,那么,不知你可听过四川唐门啊!」 唐月笙一副生气的模样,可事实上,心里万分明白,是莫汉卿不肯歇手,但一时半刻又摸不清他为何要继续纠缠,只得提声又道。 「唐舵主——」富坚博井想开口解释,但这一分心,莫汉卿当下扬刀一削,朝他手臂一砍,将他要出口的话生生逼吞下肚。 「此乃唐门特制暗器,『湖心暴雨』,每发卅六针,可连出三发,换句话说,里头暗藏数百银针,针针抹着致命毒药,」唐月笙高举右腕,露出掌中铁管,高声道:「富坚大哥,我要出手啰,小心你的背!」 富坚博井慌忙提刀一挡,就听到一阵叮叮咚咯,不禁冷汗直冒,忙道:「唐舵主,请勿……」 「高田大哥,这次该你啰,小心你的腿!」 高田松井心一吓,才要提刀朝下盘防备,不料眼前银光一闪,竟朝他面门而来,他来不及收势,只得向后急跃,可是却已来不及,那些细针不偏不倚全没入了他胸口。 高田松井连哼都没哼声,当即昏死倒地,富坚博井见同伴中暗器,登时铁青了睑,只这一恍神,让莫汉卿得空朝他右臂削了一剑。 唐月笙看高田倒地,忙又扬起铁管,瞄准富坚又按了枢纽,但听「得」一声,铁管再度射出一道银光——眼见富坚博井该要中暗器,却不知哪来一阵掌风,活将那道银光偏了向,直朝莫汉卿背脊飘去。 「啊——」莫汉卿感到腰心一麻,双腿一跪,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富坚博井原本想补一刀,让他死绝,可这一变化让唐月笙吓出魂,几乎在同时就飘身而至,抱住莫汉卿。 「唐、唐舵主,你让开!」富坚博井双眼血红,愤恨的吼着,「不然我连你一起杀!」 唐月笙只管自怀里掏出一瓶白色瓷瓶,倒出几粒药丸,捏碎喂了莫汉卿,将瓷瓶往倒地的高田松安一扔,道:「这是解药,你放心,虽然一时半刻不会醒,可是也不会致命,休息两天就可以了!」 富坚博井这才忙奔到同伴身边,喂食起来。 在这同时,唐月笙终于看到几步之遥,站着一个身着蓝袍,颀长英挺的身影,荚俊的面容上有双锐利逼人的眸子,微勾的鼻尖,加上瘦削的双颊颧骨分明,给人一种十分严峻的感觉,他,正是名震闽南各省,掌握南海霸权的——郑一官。 第八章 舱房里,挂在舱顶的油灯不住轻轻摇晃,两人的影子也不住动着。 「真没想到你为了那莫汉卿,出手伤自己人。」郑一官双手后背,直挺挺的站在唐月笙身前,那森然的目光,让唐月笙几乎不敢对视。 郑一官用人一向大胆,因此在初识唐月笙时,一察觉他有着精乖灵巧的心智及特殊的出身,当即与之交好,结拜,同时更赋予重任,为一方舵主。 几年来,唐月笙也确实没令他失望,几乎可算是他最佳左右手兼智囊,更是郑氏船队的大财库;他眼光独具,敏锐善贾,手腕高明,权掌火舵时,仅凭和红毛番人商船往来交易,不曾出过一兵一卒的抢夺劫掠,就获得巨大物资,之前,更力排众议,说服郑一官接受朝廷招抚,使得今日郑氏船队握有光明正大剿除异己的护身符。 只是,这平时连见了自己都不躬身的得力兄弟,今日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不止叛队倒戈,还为了求取莫汉卿一条生路,破例低头,实在令他难以释怀。 而唐月笙也不笨,在看到郑一官用着如此复杂的双眸看着自己时,登时脑一炸,惊觉事情更难收拾。 「大哥,莫汉卿只是刘香义子,他……是死是活,并不足以影响全局,你又何必……」 「我又何必?」郑一官不可置信的一笑:「言下之意,你们好像是一伙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平时也算伶牙俐齿的唐月笙,不知是不是关心则乱,怎么也无法顺畅的编织理由来说服郑一官,尤其听到他口中的说词饱含妒意时,越加不安,只能赶紧解释着,「我只是希望大哥能放过他。」 唐月笙的警觉还是不够,或者说,他实在没想到郑一官对自己的举止会有这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然而谁又知道,事实上,连郑一官自己都没料到,眼见这个数年来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性格高傲的兄弟,竟为了另一个男人卑下求情时,自己的心会有这么大的挫败与嫉妒感。 郑一官站起身,缓缓走向舱房小窗,背对唐月笙,静静感受着内心那五味杂陈的滋味,同时想着与唐月笙相处的许多辰光。 罢了,不过是放过一个人,以他长年累积的功劳,要求这样一件小事,自己实在没有道理拒绝才对! 「好吧……」郑一官忽然下了指令,「就留他一条命。」 唐月笙没想到郑一官会忽然法外开恩,登时喜上眉梢,马上激动的抱拳为礼道:「谢谢大哥!」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郑一宫面无表情盯着他,「去把他的武功废了。」 「废、废武功!」唐月笙忍不住惊呼,「大哥,不能,不能……」 郑一官抬手,截断他的惊诧,冷下脸道:「要怪就怪他名声太亮,闽南海域没人不知他是谁,何况他又是刘香义子,当初和咱们交手,兄弟们死在他手上的没百也有十,今天既抓了他,让他完好无缺的走出去……火舵你怎么带?」 郑一官年纪轻轻就统御数百船只,横行闽海独霸一方,显见并非常人,如今一言既出,又怎有改变之理? 唐月笙木然的望着郑一官,深知已无转圜空间,无言以对,最后,连郑一官何时离去都不知道。 森林里,只有月光斜斜照射,将视野切割成一片一片。 唐月笙撑起意识不清,呓语不断的莫汉卿,急急地往林子的另一头奔跑。 那里,他已吩咐跟自己同为唐门出身,并一并加入郑氏船队的秦柳帮忙准备小船,想连夜将他送走,但身后的人影来得太快,一下就赶到他们眼前。 唐月笙以手环腰,抱着莫汉卿,急速的停驻步伐,藉着微弱的光线,看到来者的大半张脸都被乱发遮住,只有双颊鲜明的印着两条不知被什么东西划伤的疤痕,一身破旧的暗灰背心与布裤,露出结实黝黑的臂膀,让人瞧不清他的年龄,然而唐月笙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是自己的副舵,杨福儿。 「杨福儿,让开!」唐月笙忙抬出舵主的架势,神情严厉的说着。 杨福儿侧头仔细瞧了莫汉卿一眼,便道:「不知舵主想将他带往何处?」 「这里轮不到你操心!」 「属下冒昧了,若我没看错,他该是那刘香的义子,莫汉卿吧?」杨福儿毫不畏惧的朝他走去,语意冰冷,「我记得总舵主有交代,这人纵不得,也救不得,怎么……」 杨福儿自称是南岛杨门子弟,是一年前才加入郑氏船队的,由于性格十分弧僻又沉默寡言,和大部份的人都没有很交心,然而郑一官偏偏对脾性越特别的人越欣赏,时日一久,知晓他拥有一手杨门摧心掌,对船务也很了解,便将他派到火舵来任自己的副手,现在想起来,简直像郑一官专派来监视自己的! 「杨副舵,实话和你说吧,此人曾于数年前救我一命,所以今天我无论如何都要救他,希望你能成全,」唐月笙勉强撒了个谎,看他无动于衷,顿了顿又道:「你放心,等我送走他,自会向大哥请罪!」 杨福儿仍然没说话,却缓缓摇了摇头。 唐月笙性格本自负,因此,也没奢望这性格古怪的杨福儿会对自己网开一面,所以一见他摇头,拿心一横,左手暗扣毒铁蒺藜,想趁其不备发难,「好,既然你这么忠心,我也就不为难你了!」 怎料,话才一落,杨福儿突地双掌呈虎爪,气势凶狠,完全不留情面的扑杀过来。 过去,唐月笙并没和他交过手,再加上现在还要维护莫汉卿安全,因此,一点儿也不敢掉以轻心,忙收起铁蒺藜,认真的与他对打起来。 几回合过,唐月笙已查觉他的武功路数虽刚猛,但似乎略逊自己一筹,只是现在手上有累赘,真要打败他恐怕也不容易,因此念头一转,后跃,迅速的投以数颗铁蒺藜,杨福儿没想到他突然放暗器,忙朝旁一滚,唐月笙赶紧趁乱负起莫汉卿,想先奔离现场,杨福儿却身子一弹,手一偏,将对着唐月笙的掌气朝莫汉卿身后发出。 「卑鄙!」唐月笙心一骇,发觉要将莫汉卿拉离他掌圈已迟,情急下只好回身抱住莫汉卿,替他挡下这一掌,奇怪的是,这掌的气势完全不似之前的刚猛,反而有点轻飘飘,因此中掌后,唐月笙心里还有点庆聿,可念头刚过,就觉自己仿彿被抛入了千年冰河,一阵恶寒急速窜入全身经脉,让他整个人毫无防备的瘫软下来。 杨福儿见他倒地,很快就收起攻势,慢条斯理的走过去。 「这跟你的银环蛇毒,有异曲同工之妙吧!」 确实,若非此毒是由自己亲手提炼,唐月笙真要以为是中了这毒,然而举目天下,又有什么功夫能有这么阴冷的劲道,竟能瞬间封锁脉息,让人冷得几乎昏厥,难道是…… 「我知道这是摧心掌……但为什么……你……的身法和冰剑招式如此相像?」 「人说,唐门少主熟知天下事,今天一试,果然名不虚传,我这么苦心孤诣的隐藏动作,偏也让你一猜就中。」杨福儿刻意的拍手鼓掌,仰头笑着。 「你、你……怎么会这样的身法……你是……钟、钟凌秀!」这实在是唐月笙最不想说的,可是他的脑海却莫名其妙的浮出这二个字。 「算你好眼光。」 杨福儿毫不犹豫的承认,让唐月笙几乎昏眩,他真是作梦也没想到,这个跟在自己身边一年多的左右手,竟就是这莫汉卿日思夜想的师弟,钟凌秀! 就见他双手后负,缓缓走到昏迷不醒的莫汉卿身畔,蹲下身,仔细端详一会儿才喃喃道:「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想救你!」说着,他右手呈爪,慢慢置于他喉头,唐月笙见状吓了一大跳,忙道:「你想做什么,他是莫汉卿啊!」 钟凌秀转脸睨着他,冷哼道:「那又如何?」 唐月笙实在不想向他求情,可是眼下见钟凌秀竟想下杀手,不由得急道:「你们不是同门出身,又齐名闽南,你怎么能杀他!」 钟凌秀一脸厌惓道:「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他、他……他中毒昏眩时,时时念着你的名字啊!」 钟凌秀登时厉声道:「念我?!当我是什么,太监还是兔子?」 唐月笙愣了愣,没想到钟凌秀是这种反应,又见他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哦,我明白了!」 他森然一笑,站起身,走到唐月笙面前,居高临下道:「原来我那宝贝师哥不是你什么恩人,而是你的相好啊,难怪你会为了他,背叛总舵主!」 唐月笙心一跳,抬眼瞧他,既不想承认,却又不否认,尽管,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终究为了救他,违了郑一官命令! 「不错,不错,兔子配兔子,还真是绝配!」说罢,钟凌秀伸手一探,紧捏住唐月笙喉头,嘲弄似的贴近,让他得以清楚见到,那隐藏在乱发下,既可说清秀绝俗,又丑陋可怖的异样脸蛋。 「见你好几次,竟从没仔细看看,原来,确实长得挺标致,我这师哥也算眼光好,可惜啊,可惜,你不是女人,不然我一定好好疼疼你!」 话还没说完,唐月笙忽然颈一伸,将嘴凑了过去,狠狠的吻了他,甚至将舌头伸进他嘴里,热情的搅和好半天,待钟凌秀从惊愕中回神,才忙用力推开他。 钟凌秀实在形容不出那几乎翻出肚来的恶心感,在吐了几口唾沫后,气得想一掌毙死他,没想到,藉着月光,竟见到他露出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笑意。 钟凌秀没和他相处很久,可多少明白这个性格任性,手段偏邪的舵主笑意里包含多少令人难猜的缘由,难掩错愕道:「你笑什么!」 唐月笙似乎很欣赏他惊诧的表情,更是狂笑起来。 见他越形得意的笑声,钟凌秀不由得头皮发麻,禁不住厉声尖吼:「我在问你,你笑什么!」 「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四川唐门精暗器毒药吗?」 钟凌秀这下几乎马上反应出他的意思,只感心一骇,近乎激动的睨着他道:「我劝你,不要吓唬我!」 「我怎么敢吓唬你,我还在等你一掌打死我!」唐月笙的笑声更加嘹亮,回荡在夜空中,更形可怖。 「你!」钟凌秀心一横,正想朝他天灵盖再补一掌,却感到喉头一阵干哑,一股烈火般的刺痛由喉咙急速的延烧到胸膛、肚腹,最后更演变成剧烈的痛楚,让他连唐月笙的喉头都抓不牢,像水煮红虾般,蜷起身,在地上打滚,哀嚎。 唐月笙趁隙爬离他身边,吃力的扶着树站起来,却仍难掩得意道:「如何,这滋味也挺不错吧?一点儿也不冷,热呼呼的!」 「把解、药拿出来!」钟凌秀觉得全身皮肤像被爬满了什么,同时不断的被噬咬着,痛得他冷汗直冒,一双眼更因不明紧压而凸出,将原本就可怕的面容,扭曲得更骇人。 「我想想?……叫什么毒呢?」唐月笙忍着全身寒冷,拖着步走到莫汉卿身边,才回身对他笑道:「啊,我记起来了,这叫复方残碎散,听好了,是复方的哦,这可不是顶容易制成的,光是那毒草毒虫,就加了七、八种……」 钟凌秀越叫越凄厉,唐月笙却越看越有兴致:「你别急着叫,我先解说一下,刚开始呢,就像全身经脉被火炼捆绑一样,痛得要人命,可等你熬过这阶段,接下来就更精彩,马上会感到如万蚁游山一样,爬来爬去,其痒无比……哦,你有没有听过,痒这种东西最令人痛苦了,啧啧啧,我小时曾见过我爹用这毒喂给一个不知哪儿来的笨蛋吃,唉,死相之惨啊,真不枉它叫残碎散了!喏,那尸体啊,没一块完整的,全给自己撕得……」 「住口,住、口!」钟凌秀根本不想再听下去,尖吼的打断:「解药,把解药拿出来!」 「行,等我送你师哥到安全的地方,我再回头救你,记得,要撑着,别等我还没回来,就把自己给撕烂了!」唐月笙冷冷一笑,负起莫汉卿,吃力的走起来。 「唐、月笙,你、你最好一剑、杀了我,否则,留我这、一张嘴,难保我师哥不会杀了你!」 「你师哥会替你这个连他也不放过的丧心病狂报仇?」唐月笙挑眉冷笑。 钟凌秀忍着全身痛楚,干哑一笑:「你说呢?他会站在你那边吗?」 唐月笙咬着牙,睨着他。 莫汉卿会吗?不,他不会,因为,在他毒发弥留中,嘴上不时念着的,眼中看见的,都是他的师弟,『钟凌秀』。 他就像有好多话要对这师弟解释,请求原谅般,因此,每句呼唤都异常卑微、异常委屈,即便,他实在不明白莫汉卿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但可以想见的,若他知道自己亲手毒死了他的师弟,将会怎么对待自己?! 「救、救他……」一个几乎算奄奄一息的声音在身畔响了起来,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垂眼,见莫汉卿正吃力的抬头瞧自己,涣散的双眸流露着无限焦急。 「求求你……」 「醒得好,难道你不知道,他刚刚想杀你?」 「这是我欠他的……我欠他的。」 唐月笙摸不清那突然纠结心口的情绪从何而来,只觉它宛如烈火灼身,硬是教他呼吸困难。 「我救了他,有什么好处?」唐月笙满不情愿的冷嗤一声。 「只要莫某今日得以存活,今后,性命相交!」 唐月笙咬牙看着他,心里恁自衡量着这个代价,不料眼前倏忽飘来一个蓝色身影,才回意识,只觉胸口顿然一痛,整个人已被打飞出去。 待落了地,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当场吐出一口鲜血,全身无力的趴了下来。 蓝色身影这时缓缓朝他走近,蹲下身,以手覆唐月笙头顶。 唐月笙极力抬眼,月光下,郑一官那英俊的脸已变得铁青,锐利的眸光中,布满了受人背叛的恨意。 「你明知,我最恨人背叛我……」 「大哥……」 「让你选,要废了谁的武功?你?他?」郑一官的声音仿佛是酆都鬼城的索命者,冰冷无隋。 唐月笙深吸口气,瞥望倒在不远,正茫然望着自己的莫汉卿,但觉心头无限难舍又说不出的疲累,最后终于闭上眼,淡淡道:「只求大哥,放了莫汉卿一条——」 话未止,唐月笙感到一阵寒气自顶而下,接着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第九章 望着唐月笙逃亡似的跑出客栈,莫汉卿感到心口一阵惊惶。 或许,应该早点和他说明白的——早在把药送到钟凌秀手上后,那些被强迫尘封的记忆,就已陆续浮现。 尤其在踏往四川的路程,和他多相处一天,多看他一眼,东蕃岛的一切就越加清晰,透彻,只要闭起眼,脑中总回旋着那唐月笙在受到生死一掌,望着自己时,深刻无悔的眸光。 那样的眼神,让人难以忽视,却又沉重的不敢承诺。 「莫汉卿,莫汉卿,四川鬼域,尽速离开!」 莫汉卿直灌了好几杯茶,才醒神发觉,门外朗朗童音叫的竟是自己的名字。 「喂!小乞丐,滚开,不要在这里鬼叫!」客栈小二冲出门口,拎着抹布,朝门外用力挥了挥,怒喝着。 小乞丐一哄而散,可等小二一转回店里,又聚到门口,对着客栈大声念着:「莫汉卿,莫汉卿,四川有鬼域,尽速快离开!」 这次,没等小二赶人,莫汉卿已冲到门口,小乞丐看到一个比小二还魁梧的男子奔出来,还以为是来揍人的,吓得屁滚尿流跑更远,莫汉卿止住步伐,堆起满脸笑意,大声道:「小兄弟,我就是莫汉卿!告诉我,谁让你们传的话,重重有赏!」 几个小乞儿躲在街角,你望我,我望你,最后推出一个代表,畏畏缩缩的走上前来。 「莫大爷,是位公子花了银子要我们在这客栈之前喊十遍的!」 莫汉卿自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告诉我,那位公子长什么模样?」 「很、很可怕的模样……」 「怎么可怕法?」 小乞儿侧头想了想,又双手乱摇,慌道:「嗯……不是,不是,是很好看的公子爷……」 「到底是很可怕还是很好看?」 「又好看又可怕……」小乞儿扯着衣角,嗫嚅着。 莫汉卿心一凛,道:「他的脸颊是下是有两道长疤?」 「嗯……好像是吧……」 这形容怎么都指向钟凌秀,莫汉卿只觉心一惊,脑海闪过唐月笙的影像,忙把银子塞入他手上,急道:「你们在哪儿碰到他的?」 「镇外的林子口……」小乞儿银子一捏,扔下话就没命的逃开。 莫汉卿在客栈匆匆留了话,冲出去,在大街小巷中寻找唐月笙的身影。 来来回回跑了许多巷弄,连个衣角也瞧不到,也不知是跑太急还是太担心,只感到心跳得越来越快,情绪也越来越焦躁,终于忍不住叫了他名字。 直耗了大半时辰,来到了小乞儿说的城外林子口,放眼望去,这个林子不算大,可是人烟罕至,窄窄一条小径,几乎不成路。 莫汉卿正考虑要不要进林子时,一阵杂踏的唏嘘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让他止了步,警备的抽出双天阔,等着。 「莫汉卿,没想到你还有脸踏进四川地界!」一个浑厚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不多时,数个身影亦倏忽出现。 很快,莫汉卿就被八个青衣男子,团团围住。 这八个人,剑都出了鞘,神情一致冷峻,双眼紧迫,仿佛他们围着的是个十恶不赦的通缉要犯,丝毫不放松。 领头的是一位道人,身形瘦削,长发灰白,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但是开口却凶狠异常,仿佛彼此结了八辈子冤仇:「莫汉卿,你这欺师灭祖的家伙,今天若还放你,那真是老天无眼!」 「各位朋友,我想……咱们之间是否有所误会?」 「误会?」道人干哑的笑了几声,「你当时手刃师尊时,怎么不想是否有什么误会?」 听这道人一说,莫汉卿脑中忽地出现许多画面——那是一场场与一群人近乎生死相搏的对战。 想逃,原本只想逃,逃离眼前不断被辟出的战场,偏偏那些人不愿放过,紧追不舍,所以,心一横,终于挥起刀,大开杀戒……最后,一个接一个,身首异处,血肉模糊。 莫汉卿感到全身经脉正奔窜着一股邪恶力量,让捏着双天阔的手微微颤着,精神也异常兴奋起来,他知道,那潜伏于内心深处的凶暴之气,即将被挑起。 「他……本就该死……」 道人没想到莫汉卿会突然冷下面容,毫不避忌的说出这种话,不禁咬牙切齿道:「你这孽徒——」 莫汉卿抬眼环视众人,缓缓摆开架势,神色平静的念着:「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鸟头虽黑有白时,彼此甘心无后期……」 众人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念起诗,登时面面相觑。 「我不想为难你们,只希望尔后狭路相逢,咱们就当作从未认识。」莫汉卿没回答,淡淡说着。 「你作梦!」道人倒吸口冷气:心一狠,手一挥道:「杀了这孽徒,替你们二师伯及众兄弟报仇!」 唐月笙终于平静心湖,可一时间仍不想回客栈,便在街坊市集闲走了好半天,忽地,一个小乞儿从街角冲出来,涕泗纵横的朝路人嘶哑的叫着,然而,每个被他攀到的,都用力的把他推开。 「救、救救我娘!」 「我不行,我不会,你、你去找别人!」 「找别人,找别人!」 「救救我娘!」 连问也没问什么事,大家能避则避,能躲则躲,几步下来,干脆远远就逃了开来,没有半个人停步。 最后终于奔到唐月笙身前,一把就朝他精致的衣袍扑了上去,四目一对便哇啦哇啦的哭诉起来。 「求你救救我娘!」小乞儿满脸污泥,披头散发,抓着他不放:「公子爷,公子爷,求求你救救我娘!」 「你娘怎么了?」唐月笙站直身,皱眉问着。 「我娘生病了,公子爷,求求你去看看我娘!」小乞儿拉着他的手,将他拖行着。 唐月笙见众人冷漠的逃开,不禁升起恻隐之心,「你不用拉我,我跟你走就是!」 但小乞儿却像怕他跑了,双手紧拉着不放,弯弯绕绕的带他穿过好几条小巷,当两人转进一条几乎无人的荒道后,唐月笙心一惊,忙用力甩开他的手! 小乞儿没料到他突然发难,瞬间被他摔得老远,可当他爬起后却往远处奔去,不再回头。 唐月笙返身想走,眼前倏地出现一个黑影,挡了他去路。 「啧啧啧,咱们的大海贼何时成了大善人了?」 听这声音,唐月笙头皮一麻,心知不妙,赶紧将手腕一转,等掌心捏了个铁管也似的小巧器物,才抬眼瞧他;但见此人头发凌乱,身形修长,穿着一身灰黑破旧的衣衫,一张原该绝俗的脸蛋,双颊硬生生躺了两条可怕的肉疤,将其俊美破坏殆尽,这不是钟凌秀,是谁? 「唉唉,说真的,我这师哥算是贴心了,一路上紧紧黏着你,半步不离,害我都不知从何下手!」 钟凌秀见他一张脸由白转青,忍不住笑道:「你猜猜,他是希望你不要死在我手上,还是我不要死在你手上呢?」 这话像一缸冷水,狠狠朝头顶浇了下来,让唐月笙原本紧捏着暗器的手,松软下来,可是,当他双目穿透钟凌秀,望向远方再倏忽而收后,却轻轻笑了起来。 「你想杀我?」唐月笙像看破似的,淡淡瞧着他:「那,动手吧!」 钟凌秀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认输,不禁愣了愣,敛住了笑容。 「怎么,看你的样子,好像不想动手?」唐月笙挑眉冷笑。 见钟凌秀动也不动的站着,唐月笙不知他意欲为何,心里狐疑,可嘴上仍道:「杨副舵主,如果你不动手,那么我可要告辞了!」说着,自顾自走了起来,还故意与他擦身而过。 就在两人渐渐相离数步后,钟凌秀忽然开了口:「我师哥会死。」 唐月笙愣了愣,停步回身,不解的瞧着他。 钟凌秀避开他目光,「我知道你找我师哥回四川应该是要他以冰火门不传的心法——九转乾阳——来治你身上的寒冰掌,可当年他与我脱教而出,现在回冰火门,根本是自寻死路!」 「我倒不知江湖上哪个门派规定弟子不得脱教而出?」唐月笙微扬下颚:「若我记得没错,冰火门正宗弟子皆是修道之人,像你们这种俗家子弟,并不限制出教,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他回去叫自寻死路!」 「如果我告诉你,当初,他不止杀了我二师伯,还和我进了冰火门禁地偷学武功呢?」 唐月笙心一惊,不敢相信莫汉卿会做出这么惊世骇俗的事,可是,很快,他就想起八年前,曾流传四川的事——即冰火门从此禁收俗家子弟。 「我们出教后,冰火门就出了封杀令,只要我和师哥一踏入四川地界,格杀勿论!」 虽与钟凌秀算生死仇人,但唐月笙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大费周章的骗自己,不由得九分相信。 「你冒险将我引到这里来,就为了说这件事?」 钟凌秀瞪视着他,闷不吭声,可唐月笙心里却浮出一抹苦涩。 因为他深深明白,钟凌秀这一路千里迢迢的跟踪,似乎并不是为了取自己的性命,而是在担心他的师哥在茫然不知危险下,冒然踏入四川地界,换句话说,他心头还是放了莫汉卿的位置,哪怕曾在某个时候想对他下毒手! 原本就决心,在治好伤后便与莫汉卿分道扬镳,从此互不相识,然而在步出客栈时,莫汉卿却道出了那不明所以的承诺,当场扰乱了心头的决定。 可是,若莫汉卿知道了他这曾经日思夜想的师弟,对自己这般关怀备至,那么他的心里,还容得下自己吗?还会坚持那样的决定吗? 「若你终究担心你的好师哥,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虽然我现在重伤在身,内力全失,又不小心成了郑氏船队的落水狗,可我毕竟还是堂堂的唐门少主,在这四川,我想,还没人敢动我带来的人!」 「就如你所说,你现在重伤在身又内力全失,一旦遇上冰火门人,你也帮不了他,何况,现在他们处理的是教内之事,就怕到时你唐门也不会想介入干涉!」 唐月笙冷冷一笑:「你不需要说话激我,我这唐门少主有多少斤两也不需要跟你告知,如果你真不放心,那么,你现在可以试试对我动手啊!」 钟凌秀反应很快,当场朝四周一瞥,虽未见什么人影,可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显示了来者惊人的内力:「在下唐门李骐风,拜见钟公子!」 随即一个约卅来岁,身形修长,气度悠闲,宛如一介骚人墨客的灰袍男子,神态潇洒的飘然而至。 「三师父!果然是你!」或许是来了帮手,唐月笙原本紧绷的心情从未有的轻松,脸上更洋溢着开怀的笑意。 可李骐风却在站定后,脸一沉,皱起了眉头,「自你踏进四川地界,我就跟在你身后了,只是我实在不相信你会变成这样!」 他完全无视钟凌秀的存在,朝唐月笙右手一探,凝神搭脉起来,但觉他脉象煞是奇特,脸色不禁越来越难看,直到唐月笙温和道:「三师父,你不用担心……」李骐风尔雅的神态突显惊恐:」什么不用担心!你体内两道截然不同的寒气,交错流窜奇经八脉,连三阴经、足少阳胆都受创,怎么回事?是谁伤你的?「 唐月笙急急缩回手,强颜一笑:「三师父,现在先不谈这事,我想知道,爹爹他还好吗?」 李骐风抓住唐月笙手臂道:「你现在马上跟我回去,你这身邪气不尽快祛除,内力尽失事小,命也要没的!」 唐月笙不得不温声道:「等等,三师父,我现在不能走,我得去呈样客栈带个人!」 「呈样客栈?那个跟你一道回四川的男子吗?他是谁?」 唐月笙心一跳,道:「他、他是甘泉山,冰火门人……」 「冰火门……」李骐风垂眼想了想,突地恍然一笑:「啊!九转乾阳!对,对,你一身阴邪,用这心法来逼除最恰当了!」 「那三师父你先走吧,到时……」 李骐风却打断了他的话:「我不知他有这等用处,那咱们快去前面林子里,一刻前,我见他让许多人围杀!」 没等唐月笙自错愕中醒神,一直没说话的钟凌秀已提气往林子里奔了过去。 双天阔在莫汉卿的舞弄下,显得格外凶霸强悍,八个人围堵竟没讨到什么便宜,可是却不见得就能被随便应付,尤其彼此出身同门,即便他号称是自创派以来,最得火刀招式精髓的门徒,但冰剑火刀招招相克,莫汉卿终究无法全身而退。 「七巧剑阵!」领头的老道人突然大喝一声,跳离入圈。 七个青衣男子的剑招登时一转之前的凌厉,显得异常缓慢,却行似流水,招招互补,剑剑交错,层层叠叠的将莫汉卿的双刀封得毫无攻击之力,只能不断的防御,退缩。 原本,莫汉卿一直心念同门,以致出手都留了三分力,然而当身在精心设计的剑阵中,这余下的力道反而让自己犯了险境,为保性命,此时他不得不心一横,开始催动内力,将气息直灌刀锋,这时,青衣男子似乎也感受到由莫汉卿传来的压力,剑招使得有些迟滞,不一时,剑阵就漏洞百出。 领头老道人惊觉剑阵瓦解,只得再提剑加入战局。 「莫汉卿,你再这么让下去,早晚死在剑下!」远远一声厉喝,一个黑影闯进人圈,随即抽剑相帮,瞬间把彼此的能力差距拉得更大。 莫汉卿趁隙瞥眼,见此人一头乱发又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灵动眼睛,然而脸颊微露的血色疤痕却明白的表达来者何人。 「钟——」 钟凌秀没等他叫出来,又道:「你若不想杀他们,那么就退,否则这么缠下去,打到天黑也打不完!」 莫汉卿本来就想退,只是一直处在势均力敌的状况无法离开,而现在有人相帮,当场有了余裕,便道:「嗯,走!」 「你们休想——」老道人才要说话,钟凌秀与莫汉卿就同时催动内息,齐齐的朝他们狠划一招,待他们一退,即提气后跃,翻身而去。 两人在林子里,高高低低的奔跑一阵,确定无人追上,便颇有默契地互望一眼,停止步伐。 稳定气息后,钟凌秀扯下蒙面布巾,再次露出这令莫汉卿感到绝色又可怕的面容。 「钟凌,你……」 眼望莫汉卿一双眼布满复杂情绪,钟凌秀登时深吸口气,一脸迟疑的睨着他道:「你叫我钟凌,那么……你、你想起来了?」 莫汉卿轻轻点点头,怔怔望着他:「本来还有些事想不透,可一被七巧剑阵围住,什么都想起来了……」 钟凌秀却刻意避开他的目光道:「既然如此,就快离开四川吧,不要再逗留了!」 「你一路跟着我来四川吗?」 「这不重要,总之,你快离开这里,这次只有四师伯,万一下次师伯们一起来,要走就不容易了!」 钟凌秀边说边转身,才想提步,莫汉卿就拉住了他。 「你要去哪儿?」 「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钟凌秀甩开他的手。 莫汉卿忙道:「钟凌,不要回郑一官那里,太危险了!」 钟凌秀挑眉:「我不回去,谁来帮我杀郑一官?」 「我,我会帮你。」 「你?」钟凌秀深吸口气,不屑的瞪视着他。 看他露出这样的神情,莫汉卿一颗心几乎被拧碎,不禁急道:「钟凌,当年义父真的答应我会出船,只是……」 钟凌秀凝视着他,语意森森,冷笑:「只是那刘香自私自利,冷眼旁观郑一官来轰炸我们,不过,他一定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被郑一官逼得走投无路,四处逃窜吧!」 当年,刘香确实将船开出了据点,可是临到开战却掉转船头,远离战场,退缩自保,而当时的自己在做什么呢? 莫汉卿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只不过他的想不起来,不是落海受伤,而是因为当时就被下了迷药,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天一夜,待清醒时,钟斌及李魁奇已双双被郑一官剿灭,而其手下弟兄们不是身首异处就是弃械投降。 刘香对结拜弟兄的自私叛逃,身为义子的莫汉卿不得不概括承受,因此,钟凌秀字字尖锐,却也是真相实情,让莫汉卿无从闪避。 「我想出船,我真的想出船……可是……」 「不要再说了,事情都过了!」钟凌秀抬手制止他解释,一转冷笑:「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件事,你既然什么都想起来了,那就快离开,九转乾阳算是失传了,那唐月笙一身阴邪只怕没救了——」 莫汉卿深吸口气,想说什么,两个身影迅速翻身落地,正是李骐风和唐月笙。 「我先走了!」钟凌秀见状,想走人,莫汉卿忙道:「钟凌,等等!」 钟凌秀理也不理,提气上跃,唐月笙马上道:「三师父,拦住他!」 就见一个灰影闪动,瞬间拦住钟凌秀去路,钟凌秀脸一沉,手成掌,拍了出去,李骐风轻功了得,竟在双脚点地后迅速又倒退数步,将钟凌秀的掌气轻易化开。 钟凌秀明知李骐风武功高于自己甚多,但见他气定神闲,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当下心头火起,奋力的朝他进攻。 李骐风果然毫不把他放在眼里,不管钟凌秀怎么出招,总是有办法三两下引开,数十招过后,他感到钟凌秀招式越发凌厉也越发凶狠,心生反感,想到自己数次饶他,他怎地反而步步进逼,下手便重了起来。 一旁的莫汉卿原本见李骐风处处相让也就不担心,可是见钟凌秀发招毫不顾念,李骐风出手也渐渐变重,登时有些不安,忍不住对着唐月笙道:「唐舵主,可否请您三师父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唐月笙看也不看他,冷冷道:「那也要看他识不识相!」 莫汉卿无话可说,因为事实摆在眼前,是钟凌秀得寸进尺,可是眼见他渐渐身犯险境,怎么也无法视若无睹,索性跃了上前,徒手助起钟凌秀! 一开始,李骐风以一对二,尚是游刀有余,然而,几招过后,他突然感到有点力不从心,原来,不知何时开始,他们两人的身法竟越加圆动融和,相辅相成,使得招式变得威力倍增。 「月笙,快请你三师父住手,我们无心和他对打啊!」莫汉卿边打边喊。 唐月笙却无动于衷,直待良久,才听李骐风开口:「月笙,他们现在两人齐手合力,我已容让不得!」 语罢,催动内力,灌于双掌,结结实实承接了他们两人掌风。 「啪!」四掌相合,李骐风只觉两道凌人的气息灌入掌心,顺着经脉直冲五脏六腑,逼得胸口一阵血气翻涌,不得不倾全部内力相抗——「三师父,手下留情!」唐月笙见李骐风变了脸,心一吓,终于开口。 李骐风和莫汉卿本无伤人之意,听到喊声,当场把要冲出的内力回收,然而钟凌秀却反而伺机将内力送出,待李骐风深感不妙时,一阵阴寒气息已源源攻入心肺,令他气息骤乱,直退数步,差点坐倒了下来。 「三师父!」唐月笙见状忙奔到李骐风身畔,扶住他:「你觉得怎么样?」 李骐风闭眼调息一会儿,神色惨青的抬眼冷笑:「很好,很好,好个摧心掌!」 莫汉卿心一惊,望向钟凌秀,见他气色也没好多少,只是神情十分冷傲道:「原来某人有个好师父,难怪眼睛这么尖!」 「可惜,是个不成气候的摧心掌!」李骐风的气色很快就恢复红润,活活把钟凌秀惊得退一步。 「三师父,你、你没事啦?」唐月笙还是不放心的确认。 「没事,没事了。」李骐风暗自调了气息,笑了笑,才沉下脸对着钟凌秀道:「钟少侠,若你还想活命,我劝你千万不要动,我想这世上能救你的人,恐怕只有我了!」 这时,莫汉卿和唐月笙才注意到,钟凌秀已不知何时轻挪步伐,走开了几步。 「哼,我有什么需要你救,而你又有什么能耐救我?」钟凌秀脸一变,冷笑着。 「你为了能在短时间练就这摧心掌,致使九脏皆成阴脏,十二经脉,脉脉受损,难道你自己没有感觉吗?」 钟凌秀脸色瞬时惨青,想回嘴,却被莫汉卿惊恐的抢了白:「前辈,你是说我师弟他如今已身受重创?」 「哦,原来他是你师弟啊……难怪你们两人的气息虽然一阴一阳却又殊途同归……」李骐风再度望向钟凌秀:「钟公子,李某想请教您,什么是九转乾阳失传了!难道整个冰火门里没人练就这门功夫?」 钟凌秀阴冷一笑:「失传就是失传了,总之,你那唐门少主这生注定抱着这个怪模样过——」 话还没说完,李骐风右掌成爪朝他咽喉扼住,钟凌秀脸色登时泛青,双眼凸出,张大嘴——「前辈!」 莫汉卿很想拉开李骐风,但深知自己动手更可能激怒他,想转求唐月笙出声,却见他正用惊恐的双眸望着自己,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莫汉卿见钟凌秀明显昏厥,等不及回答,运气朝李骐风狠拍一掌,李骐风当场以另一手相抗,良久,唐月笙才想开口,就见李骐风从面露深沉到疑惑,最后,惊愕的望着莫汉卿,奋力催掌气,将他震了开,同时也放了被自己掐昏的钟凌秀。 莫汉卿被震开几步,感到胸口气息虽乱,倒没有受伤,连忙爬到钟凌秀身畔,探看鼻息。 「放心,他只是昏过去而已。」李骐风恢复温和气度,说着。 莫汉卿深深望了他一眼,才执手为礼向李骐风道:「请前辈救助我师弟。」 「这位少侠,你体内有股气息被刻意封住,你知道吗?」 这话一出,不止唐月笙睁大眼,莫汉卿也愕然。 「看来,咱们不用上冰火门了,」李骐风满面笑意的朝唐月笙道:「月笙,你的伤有救了!」 「这位前辈……」莫汉卿听得一头雾水,才想开口问,李骐风已道:「那么,一命换一命,你就随我上唐门吧!」 莫汉卿正想开口,见他一手抓着钟凌秀,一手搂住唐月笙,腾空飞跃,瞬离数十丈远,忙提气跟上去。 第十章 莫汉卿每月轮守后山竹林禁地,总会趁着入夜,月明星稀时,练起刀法,而今天也不例外,只是,在他终于使完一轮火刀九式后,不远之处的一声讪笑,令他吓一跳。 「谁!是谁!」莫汉卿守了数年禁地,从没想到真的有人会闯进来,当下捏着刀柄,警备的四处张望。 见不远的林子边有个灰白矮小的身影缓缓走来。那是个穿着一身破旧灰袍,异常矮小,略显肥胖的老者,不过,若非他几乎及腰的胡须及垂肩的双眉,光凭他圆润、红光满面的肤色,实在不觉得他是个老先生。 「老伯,你已闯进冰火门禁地了,快行离开,不然很危险。」莫汉卿一看是个老先生,就松了口气,温声道。 「冰火门禁地?谁规定这里是冰火门的地方?」老者不以为然的耸耸肩,硬是在他身畔晃来晃去,最后才走到他身边,道:「小子,你刚使的是什么招式?看起来软弱无力,杀鸡用的吗?」 莫汉卿脸一红,道:「老伯……我这是冰火门入门基础,火刀,使得不好是小辈鲁钝,跟我门无关!」 「哦?」老者嘿嘿冷笑,忽地右手呈爪,朝他面门抓去。 莫汉卿一吓,本想以刀相格,瞬时想到对方乃一老者,便又收刀大退数步,偏偏老者硬是不放过,左右开弓,莫汉卿闪无可闪,被逼入死角,眼看他就要抓破自己胸襟,只得出掌相迎,不料,双掌轻轻一碰,莫汉卿就感到掌心一热,一股灼烈的气息窜入经脉,直灌丹田,让他气血一阵逆流,退了数步,几乎要昏厥。 莫汉卿抚着胸腹,不断调气,好不容易才稳住内息,却已满身大汗,老者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敢情刚刚的出手,对他根本半点不起作用。 「你这小子也真好心,半点内力不使,不怕死吗?」老者似乎明白他是看在自己可能年老力衰,因此出手都收了七成功力,心里对他多了份赏识:「你叫什么名字,师父是谁?」 莫汉卿也明白眼前这老者本来是可以置自己于死地,却硬是放过,不由得恭敬道:「晚辈莫汉卿,师尊叶轻尘。」 「叶轻尘……」老者皱眉想了想,道:「没听过,不过你拜他也没用,亏你一身好根骨,竟把你教成这样,简直浪费人材!」 「老前辈,请不要诬蔑尊师,功力不好是晚辈……」 老者不耐的挥挥手:「去去去,别跟我饶舌,我说他不好就是不好,你拜错师了,不信你跟我打!」 「老前辈……」 「啰嗦!出刀!」老者不管三七廿一,脚一点地再度扑将上来,莫汉卿见他虽然年老但掌气磅礴,身法凌厉,偶尔以掌格刀时,不止伤不了他,还被掌气逼退数步,几回合过,老者似乎终于失去耐性,用力一震,莫汉卿只觉虎口一阵剧烈疼痛,再也握不住刀,眼睁睁看自己手一松,刀落下地。 「如何?」老者很得意的瞧着他。 「晚辈……甘拜下风。」莫汉卿觉得自己的右掌痛得快要断裂。 「你难道不觉得我使的招式很眼熟吗?」 「呃……」经他一提,莫汉卿迅速回想,果然有种熟悉之感,即便他根本只使了五招就震掉了自己的刀,然而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我这叫烈焰掌,是老夫自少林达摩易筋经衍化而来的,而你那火刀,则是从我这烈焰掌再简化出来的。」 「啊——」莫汉卿性格诚挚,反应却不鲁钝,在老者一道出武功路数后,当即双膝一跪,伏身拜倒:「原来是创派祖师爷,徒孙有眼无珠,望祖师爷莫要见怪!」 「欸欸欸,谁是你祖师爷,给老夫起来!」老者当场后跃一大步。 莫汉卿抬起身,茫然想着,守了这几年禁地,半次也没见过祖师容颜,但这老前辈既会使烈焰掌,又出身少林,不就是冰火门创派祖师八道禅师吗?便又恭敬问着:「难道……您不是八道禅师?」 「我是八道,但已不是禅师,更不是你们什么冰火门祖师爷!」老者用力挥挥手道:「你起来,给我起来!」 莫汉卿眨眨眼,实在有点莫名其妙,这老人家既然承认。是八道禅师怎么又不是祖师爷? 「唉,你起来,起来啦!」 「哦哦!」莫汉卿一脸狐疑的爬起身。 「老夫这辈子就收了两个家伙,一个叫周进,一个叫徐宪,至于他们搞了这什么冰火门,我是不管的,只要求他们帮我物色个根骨好些的徒儿,让我一身武学传出去,偏偏这几年,净找一堆烂货色,想了就有气!」 「周进,徐宪……」莫汉卿觉得这两个名字很熟,念了几次,终于想到这两个正是太师父的名讳,不禁有点错愕,「难道……创立冰火门不是祖师爷的意思……」 「就叫你别叫我祖师爷了,老夫虽然破教出少林,但死了仍是少林人,什么冰火门可不关老夫的事!」 说来这实在是个很奇妙的感觉。 辽东,金人犯境越形凶险,战火不断,加上为与金人抗争需集物资,当地税捐日重,导致大多数人逃离故乡,当起了流亡的难民,而莫汉卿就是在这一波波难民潮中,与个个家人生离死别。 饥荒与无依让他顶着骨瘦如柴的躯壳四处流亡乞食,直到钟凌秀的二师伯,叶轻尘救了他,将他带上冰火门,给他食水,收他为徒。这年,莫汉卿,十岁。 他一直很感念叶轻尘的恩德,也很感念冰火门这个让他生存的地方,即使他的师父及门派风气在当地似乎都受到争议,他仍宁可选择相信自己的师父及门派,可万没想到,连大伙儿尊为祖师爷的八道禅师口中,看待他们时也是这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不禁令他有点不知所措。 「来,你过来,再把火刀九式施展一遍。」 莫汉卿满心混乱的将所学一一演练,然而八道禅师却定越看火气越大,当下送出一阵掌风将他的刀打飞开来。 「错错错,你这只有形似,像在绣花跳舞一样,那什么叶轻尘,教这什么东西!」 莫汉卿感受着虎口再度剧痛,想替师父辩解一番,又想到眼前的老者虽然怎么也不承认自己是祖师爷,但似乎也不能大不敬的回嘴,只得尴尬的瞧着他。 「来来来,把刀捡起来,老夫亲自教你!」 「啊,这、可是……」总觉得步骤有点奇怪。 「不用这这那那,婆婆妈妈的,老夫叫你使就使!」 「是!」 就这样,这个自称是八道但不是禅师的老者,三天两头总会在竹林口出没,兴之所致,便会指导莫汉卿刀法的缺漏,直到这一夜,莫汉卿在林里施展近日深觉突飞猛进的刀法时,一个几乎无声的呼救将八道惊醒了神! 「老前辈……」莫汉卿内力修为不比八道,他只是看到八道那原本顽心甚重的神情忽地阴沉,忍不住停住演练。 「竹林口……」八道眉一皱,身形一动就没入黑暗,莫汉卿仅听到一句竹林口,因此也忙赶过去——如果可以,莫汉卿永远也不希望自己在场。 因为,眼前的昼面如此丑陋,对他来说,更称得上可怕。 那是自己最崇敬的师尊与最在意的师弟,如今,两人的身体竟然用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式纠缠一起。 而声音,绝望而凄楚的声音,就从师弟那被人紧紧掩住的口鼻中勉强发出来。 一阵阵,一声声,令莫汉卿肝肠寸断。 为免家人担心,唐月笙要求李骐风将自己带往唐门后山,他的绿竹居。 绿竹居听其名就知,完全由青葱绿竹建构而成,加上它藏身在一整片竹林里,若非热门熟路,很容易错过。 在绿竹居来来回回走了几圈,许多年少往事憬然赴目,让唐月笙禁不住轻笑起来,但一走到门槛,望着座落在绿竹居斜对面的小屋时,神情又黯淡下来。 那个小屋是李骐风在医治伤者专用的居所,如今,里头躺着昏迷的钟凌秀与为他担心不已的莫汉卿。 自从来了李骐风,莫汉卿就像扔掉了烫手山芋一样,所有的心思全转到钟凌秀身上了,思及此,唐月笙心头像倒了五味瓶,百种滋味难以说清。 「月笙,不用担心,过来这里,我再详细帮你把个脉。」 唐月笙醒神,走回桌旁坐了下来,强颜笑道:「我想,这世上除了三师父能救我也没有别人了,所以,只要您说有救,我担心也是多余的。」 「我是看你一直望着那小屋,是怕那个莫汉卿跑走吗?」李骐风搭起他的脉,闭目道:「你放心,我看他虽然出身冰火门,但是一点儿也没有染上冰火门人那种小人自利的习气,看得出来,他对他的师弟情义相挺,我想,他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的!」 唐月笙烦的正是这一点,偶尔,他还真希望莫汉卿小人一点,冷血一点,不过,他若真是这种人,自己似乎又不会喜欢了…… 胡思乱想间,李骐风道:「月笙,我发觉你身上的寒气不太像摧心掌所创!」 「嗯……我知道。」 李骐风不可置信的瞪视他:「那、那你怎么一直没说,难道你真不知道自己的状况多险吗?」 怎么会不知道?一年来,体内寒气夜夜攻心,衰病如鬼,好几次都想直接跃入海里,了断生死,若不是心里存着心愿……想再见他一面,想回故乡看看父亲及娘亲,又何必熬撑得这么辛苦? 「原本,我以为你是被那个钟凌秀所伤,但一路走回来,我觉得不太对……他的摧心掌虽然厉害,可是他练错门路,伤人一分伤自己三分,根本无法伤你太重……」 唐月笙颓然道:「我身上的寒气是来自寒冰掌,是郑一官废我武功的……否则,光以钟凌秀摧心掌的寒毒我还可以承受,不过我是同时中了两种掌气,而这两种又异常纠缠,一时半刻我也不知该如何解决,因此,这段期间都只能用福寿续命丹暂时压制……久而久之,体内的毒似乎更复杂……」 李骐风瞪大眼:「为什么郑一官会出手伤你?他不是你的总舵主吗?」 唐月笙抬眼望他,不敢说自己是因为要救莫汉卿而遭害,便转问:「三师父,我身上的寒毒……真的可解吗?我的内力……救得回来吗?」 李骐风深吸口气,道:「一切都要看看那个莫汉卿体内被封存的内息够不够力……」 「对了,你一直说他体内有股气息被封住,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肯定,在和他交手时,感觉上他一直在压抑自己体内一股深厚的内力,一开始我以为他不想伤我,后来却发觉他自己似乎都没察觉!」 「为什么他自己会无法察觉?难道他连自己有多深厚的内息都不知道?」 李骐风喃喃念着,良久才道:「我想,这和冰火门人全部练冰剑有关……目前他是我第一个遇到练火刀的。」 经此一提,唐月笙也有点印象。 东蕃岛上,莫汉卿在教自己冰剑招式时就曾提到,冰剑和火刀是由少林出身的八道禅师从达摩易筋经转化而来,由于两种招式不能同时学习,加上冰剑有十二式,威力一直比火刀来得厉害,所以冰火门人大多选择练这门,因此,一般选择火刀门的不是自认资质鲁钝,就是对刀法有偏爱,而莫汉卿就是属于对刀法有所偏爱的,只是严格来说,火刀能练到和冰剑相抗确是少之又少…… 「奇怪,火刀的威力这么不好,为什么他不但能与东洋两位用刀名将抗衡,刚刚被同门相围又一人抵数人……」唐月笙同时想到自己使出的冰剑十二式虽只是表面功夫,但是当初莫汉卿教自己时可不是绣花枕头,不止招招凌厉,还威力强大,这不正代表他有能力同时使出冰火技! 李骐风道:「冰火门创派不久,除了八道禅师,也没一个像样的后辈,我想或许和这个问题有点相关……」 「怎么说?」 「自古阴阳交替,互补无缺,冰火两路本身应该有个融合的练法,或许……八道禅师故意做了什么事,让他的门人无法一起学……」 怎么会有这样的师父? 唐月笙不太相信李骐风的盘算,因为这既解释不出莫汉卿能同时使出阴阳相障的路数,也说服不了他的体内如何会潜藏一股惊人的内息。 「我不明白……」唐月笙摇摇头,良久,才若有所思道:「如果他体内本来就有这样一股内息为什么不早一些帮我运气护脉……难道他……」 并不真心希望我康复?他只想将我带回四川……远离钟凌秀?唐月笙如何也不想做这个猜测,可是脑中忍不住却浮现这个想法,令他感到痛苦异常。 「我不是故意不帮你的。」不知何时,莫汉卿已站在门边。 唐月笙心一跳,站了起来。 莫汉卿缓缓步入屋内,朝李骐风恭敬拱手,才道:「从我有意识以来,只觉得体内有股浑厚的内息堆积在丹田之处,可是不管我怎么运气,它就是化不开来,唯一一次,是我动手杀了南洋四霸时……」 他望着自己的双手,若有所思:「后来……等我慢慢想起过去的事,才知道……这股内力也许是祖师爷……不,是老前辈不知怎么传给我的。」他想起八道怎么也不让人称他祖师爷,又忆起竹林口那段教他深恶痛绝的场面,忍不住咬牙切齿。 「祖师爷?」唐月笙还是听到了这个称谓:「你是说,八道禅师吗?」 「就叫他老前辈吧,不要让冰火门污辱了他……」莫汉卿一反过去对他的温和态度,面无表情的反驳。 「八道禅师就八道禅师,」唐月笙没好气道:「你说他既然传给了你,怎么你又不知道了?」 「我应该都想起来了,但是关于这个就是没有印象,」莫汉卿转望李骐风:「前辈,你有办法助我化开内力吗?」李骐风手一探,抓住他的右脉,静心诊了一会儿,道:「我试试……」 钟凌秀听到一些声响,终于睁开眼,才清醒,就感到双颊一阵火热般的刺痛,全身则虚弱不堪,吃力抬手抚摸,却被截住了。 「不要摸,我知道很不好受,忍些日子就好了……」 随声而望,是一问狭小的竹屋,那李骐风正一手捧着汤药,一手轻扶自己坐起。 「来,把它喝了。」 「这是什么……」钟凌秀抗拒的撇开头,李骐风却突然捏住他双颊,将一整碗药全灌入他嘴里,接着朝胸口一拍,便听「咕噜」一声,全下了肚。 「这是化功散,我正帮你化去体内寒毒。」李骐风缓缓放倒了他,慢条斯理道「化、化功散!」钟凌秀顿觉一阵头皮发麻,想尽办法要将那些药水吐出来。 「你不用忙了,这已是第三帖,要吐也来不及了!」 「你、你怎、怎么可以……」钟凌秀不禁瞪着血红大眼,急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你放心吧,我只是暂时保住你的五脏六腑,绝不损你摧心掌脉气。」 「不、不可能的……不可能!」为能短期练就摧心掌,牺牲健康体魄早有所觉,若真能避此而怯寒毒,他又何必受那日日寒气攻心之苦? 李骐风淡淡道:「我说不损就是不损,你尽可放心,你的情况和月笙不同,这对我来说简单多了!」 钟凌秀再也听不进他的话,只想着多年努力化为流水,忍不住吼着:「你何不一刀杀了我痛快,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没有了摧心掌,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你想死?」李骐风将汤碗置于桌上,回身皱眉望着他。 「死有何惧,你快杀了我!」 李骐风难得沉下脸,冷冷道:「普天之下,多少人前仆后继到四川来求我李骐风,不就为了延活续命,而你,却如此轻贱生命,真是蝼蚁不如!」 李……骐风?难道,他是名震江湖的雪山医王李骐风! 钟凌秀一脸不可置信的瞧着他——若他所说属实,那么,就不难相信他有这个本事,只没想到,医王名号闻名江湖十几年,竟是个风采翩翩的儒雅青年! 见钟凌秀一脸惊愕,不再寻死觅活,李骐风终于平下心绪,站起身,边整理着满桌草药,边道:「我想不通这世上到底有什么事值得人自毁容貌以求事竟……难道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之理?」 钟凌秀愣了愣,明白那唐月笙大概把事情和盘托出,登时冷哼一声。 只要确认身上的摧心掌脉息不会消失,他说什么已不再重要,钟凌秀转过脸,凝视着屋顶——有太多事,太多苦,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何况是面对一个只懂得说大话的陌生人? 李骐风看他不理会,兀自笑道:「你双颊上的伤虽然又重又深,不过经我疗治,痕迹应该不再那么明显,届时,就有一个新的面貌了。」 「你、你干什么这样?我又不要什么新面貌!」 李骐风瞧着他,若有所思,这温和的眼神,令钟凌秀莫名不安。 「总、总之,我不用你救……」 李骐风认真道:「十二剂,只要十二剂,喝完了,我放你走。」 这么简单?他不是跟唐月笙一伙的吗?为什么他要救我? 钟凌秀狐疑的瞧着他,随即想到了莫汉卿。 是了,一定是师哥和他谈了什么条件吧? 「我……师哥呢?」 「他?他很好。」 「我想见他。」 李骐风轻轻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让我见?」 「我需要他的帮助,」李骐风沉静的微笑道:「他体内有股深厚的内息,若我推算得不错,八道禅师当年该是把九转乾阳的心法传给他了,不过不知什么原因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钟凌秀瞧了他一眼,却又匆匆瞥开。 「看来连你这做师弟的也不清楚!」李骐风明知他神情有异,但了解他不会坦然相告,便淡然一笑:「罢了,我再想方子引导他的内息,你休息吧!」说着,不再理会钟凌秀迟疑的神情,走了出去。 今天,再度被李骐风灌了满口化功散。 既知他不会伤害自己,钟凌秀也不再抗拒,即便连自己都想不到,会如此相信。 「既有如此本事,何必事必躬亲。」钟凌秀实在不想向他道谢,可是看他几乎都在身边绕,终忍不住道。 李骐风明白他的意思,淡然说着:「身为医者,望闻问切不可省,侍候服药事小,患者反应事大,若可以,我几乎都亲自处理,不假手于人。」 不知为什么,李骐风这话说得轻悄,听在钟凌秀心里却如巨擘电震。 朝廷腐败,大旱连年,赤地千里,民不堪命。在这时代,谁不为自己打算,为自己活命?就连那八拜金兰之交,都能在危急存亡之秋反目,辜恩负义,又怎会有人在乎别人的生生死死? 偏偏这人开口闭口样样关注,时时悲心——他,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人! 钟凌秀瞪视着他,很想发笑,可是,一股莫名的情绪却激得他心头热浪滚滚,好半天才勉强挤出冷哼,「说得倒好听……若不是我师哥有利用价值,你早杀了我吧?」 原以为会激怒他,偏偏李骐风只是回身凝望着,良久才道,「你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什、什么?」 李骐风走到床边,再度坐了下来,双眸无限怜悯,「喜、怒、忧、思、悲、恐、惊,你除了喜外,我看六情全都致了病,」说着手一抬,缓缓盖住他双眸,「我在药汤里下了软筋散,你就好好睡一觉吧,不管多少事积在心里,都先别想。」 这掌心如此温柔、火热,掩盖在双眼上,令钟凌秀几乎要忍不住伸手攀附。 他真的好需要这样的一双手,牵着自己,一起面对那悲痛的过去—— 数声巨响,天地变色。 他从不知道,平日家族弟兄们所安身立命的巨舰大船,如此脆弱、不堪一击,短短一个时辰,几乎全部被重炮击中沉没,无一幸免。 惊恐的面目,慌逃的身影,毫无奥援,一个个被轰得支离破碎,死无全尸。 当自己回复意识,是攀在一根浮木上,他发颤着以手划水,四处找寻爹亲兄弟,然而,由夕阳所照耀的海平面,除了断桅碎木,一片狼藉外,一点儿生命的迹象也没有有。 日落月升,四周变得漆黑,冰冷的海水终于将他泼醒——原来,只有自己活了下来……他多希望自己也在第一时间死去,别是在见到如此光景后,走入绝境…… 李骐风感到手心一阵温热,原来,钟凌秀竟落下泪来。 一时间,他以为是腐骨化饥散侵蚀伤口的痛令他难忍,不由得温声:「怎么……我这次的药下重了吗?」 钟凌秀闭上眼,默不吭声,他不能看那双温柔的眸子,否则一定会想抱住他,嚎啕大哭。 「你再忍忍吧,明日我换个效力浅些的药,就不会那么痛了。」 钟凌秀紧握双拳,感受着那温热的掌心提起,安稳的脚步声离去,身体仿彿突然被刻下了一层皮,痛楚异常。 原来慈悲,也会如此伤人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