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颜悦色》 楔子 夜色暗沉,烛火昏黄,小屋里,浓重的酒气漫溢其中。 碰!酒坛子重重地放下,桌面的杯盘跳了起来,他抹去满脸的酒水,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又是咚地一声,一只拳头用力击上桌面。 “我不懂!为什么会这样?”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痛楚,一迳地猛捶桌面,大声嘶吼道:“大哥、二哥!你们告诉我,为什么霞妹不嫁我?我跟她青梅竹马啊,我打从她出生看到长大,整整十八年哪!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要我,要去嫁我的表弟呜呜……” 说到最后,嘶吼气势变得微弱,充满怒意和不解的眼眸也逐渐黯淡,拳头却是握得更紧,更往桌面死死抵住。 “姑丈他家有钱,表弟是乡里最年轻的举子,长得又好看,我只是个做买卖的粗人……”他用力眨眼,将眼前的酸涩水雾眨了下去,声音却颤抖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呜,我不哭,我绝对不流泪……” “三弟,大丈夫何患无妻。”老大拍拍他的肩头,劝勉道:“你才二十岁,还有大好前程,莫要为这等小事丧志。” “是啊,三弟,今天喝完这一坛酒,等同正式向你那个不顾多年感情的女人道别。”老二也来好声劝说,“人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你应该振作起来……吓!” 银光一闪,一柄亮晶晶的匕首握在他手里,将他喝得通红的脸孔映出惨白的颜色。 “我不想活了!”他瞪大眼睛,喀地一声将匕首刺入桌面,悲切地道:“没了,都没了,霞妹说过要嫁给我的,呜!她说过的!” “三弟,别……别这样。”老二吓直了眼,俯身按住靴筒里的短剑。 “来,刀子给我,你这样会吓死人。”老大见他神情颓丧,忙跟老二使个眼色,仗胆拿开他的右手,将匕首拔了出来,扔到一边去。 双手一空,他无力地趴倒桌上,闭上眼睛,痛苦地低吼道:“霞妹嫁人了,我还剩下什么甚至我的亲哥哥也这样狠心待我!” “唉,我们得了消息,听说你拿不到你父亲的遗产,就赶快过来了。”老大瞄了一眼抛在地上的匕首,又伸长脚将它踢得远远的。 老二语气紧张地道:“你哥哥变造遗嘱,私吞所有的家产,你可以一状告上衙门要求拿回来呀。” “我能告官吗?”他既是愤慨,又是忧伤,抱起酒坛子灌了一口,红着眼睛道:“哥哥他还有妻子孩子,一家十几口人靠他吃饭,告了官,他们会怨我啊……”他伸手乱揪头发,终于滚出了泪珠,哀哀哭泣道:“呜呜,一年前爹过世时,亲口将田产平分给我们兄弟俩,我忙着外头的生意,将一切事情托哥哥打理。我不希罕我有多少块田、多少座山,哥哥他要的话,我二话不说就给他了,可是、可是……他怎能说爹气我成日在外厮混,是不肖子孙,不要我了,所以不愿分财产给我……呜……” “这样的亲哥哥真是没情分。”老二安慰一句,抬头望向若有所思的老大,小声地道:“这趟拿不到钱了?” 老大皱眉看着又开始灌酒的老三。既然此人已无利用价值,那他们也无需继续陪这个醉汉耗下去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走。”老大才起身,衣角却被扯住。 “大哥,你说,这还是亲兄弟吗?”他睁着迷蒙醉眼,要哭不哭地,努力瞧向对方。“呜呜,你们知道我伤心,特地过来看我……呜,如今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位义结金兰的哥哥了。” “三弟,你累了。”老大拨开他的手,老二过来将他扶回去倚靠桌子,“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又是新的一天。” “我不睡!”他跳了起来,大手一张,横伸到两个义兄的肩头,将他们紧紧揽住,喷着酒气道:“嘻!我们好比桃园三结义,义薄云天,肝胆相照,虽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碰到大哥二哥真是我的福气,你们真好,拉着我一起做赚钱的营生……” “是是是,很好。”老二惊惶地想甩开他的手。 “三弟,要不你再喝一杯,喝完就睡。”老大镇定地移来酒坛子。 “你是刘皇叔,二哥是关老爷,我是莽张飞,呃!”他打了一个酒嗝,笑嘻嘻地指来指去,最后一指戳在自己的胸口,愣了片刻,突然抱起酒坛子,豪放地大口灌下,又溅了满头满脸的酒水。 匡当!酒坛子掉落地面,登时四分五裂,散成片片,充斥小屋内的浓重酒香更令人昏然欲醉。 “没酒了……咦!怎会没了?”他头昏眼花,开始胡乱打转,踩上破裂锋利的酒坛子碎片也浑然不知,困惑地问道:“我那批价值一万两的玉器怎会没了?真奇怪,怎么运到一半路程就不见了?” 老大老二对看一眼。老二极为不安,老大机警地道:“已经报官了。三弟你别担心,大哥二哥派人去追查了。” “不可能不见的!”他眯着眼,瞧见地上那把白晃晃的匕首,立即捡了起来,凶神恶煞地狂吼道:“可恶!谁敢偷了我们三兄弟的货,我就要谁好看!” 他披头散发,怒目圆睁,眼红脸也红,匕首乱挥,手脚乱舞,活像是从阴曹地府跑出来取人性命的恶鬼。 “吓!”老大老二想跑到门边,去路却被他挡住了,两人紧张得额头冒汗。“三弟,你快放下刀子,会出人命的,别激动呀。” “我杀!我杀!杀!杀!杀!”他握紧匕首,往墙壁一下又一下地猛烈戳刺,登时石屑纷纷掉落,坚硬的石墙也被戳出好几个孔洞。 老大老二汗流浃背,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照他这种戳法,要是戳在他们身上,早就千疮百孔,呼呜哀哉去了。 “三弟,刀剑无眼,别乱戳了。”老二抖着声音道:“大哥二哥也在想办法,你现在生气没用,当务之急是先拿出一笔钱赔给卖家……” “啊!”他大叫一声,转过脸来,将匕首的锋芒直直指了出去,“所以你们要我回家一趟,拿田产抵押换现银……可我不懂,为什么打从我们结义做买卖以来,总是我在出钱、赔钱?你们却仍是坐收利润?” “三弟,我们是好兄弟呀。”老大压下吃惊的心情,挤出僵硬的笑容道:“你我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的资金雄厚……” “不不,不对。”他拿左手用力敲了敲自己的头颅,似乎想要弄清楚一些事情,可是他已经醉得迷迷茫茫,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呃……我本想亲自运送那批玉器,你们偏不让我跟,然后回来告诉我,货在半路被土匪劫走了。可我明明跟在后头,亲眼见到货物进了城、收了仓。咦!难道是城里闹土匪吗?我没听说呀。唉唉,怎么回事?呜,偏生听到霞妹成亲的消息,我的心全乱了,我没办法仔细想……有些事不对劲……” 碰!装满酒水的酒坛子重重砸落,发出硬碰硬的撞击声,酒坛破裂开来,他的头颅也裂出一道口子,顿时血流如注,又让当头浇灌而下的酒水给冲得一脸一身的血。 他瞠大眼眸,张大了嘴,满脸的不敢置信,手劲松开,匕首当一声落了地,高大的身子晃了又晃,却是始终没有倒下。 “老二你”老大惊骇地望向拿着半边破酒坛的老二。 “吓!”老二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事,吓得立刻丢开凶器,害怕地退后两步道:“他……他怀疑咱了……他会杀了咱……” “也罢,一不做二不休。”老大冷凝着脸,捡起匕首,噗地一声,猛往他肚子刺入。 “啊……”他低下头,看着插入肚腹、直没至柄的匕首,嘴巴张了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天旋地转,伤口好痛,心也好痛。 “三弟,很抱歉不能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自己上路吧。”老大迅速翻看他的包袱,拿出银票和几锭银子揣入怀里。 “大……哥……二……”他再也站立不住,砰地倒落在地,又让散落一地的碎裂陶片给刺出好几道伤口。 再也感觉不到痛楚了,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好想抬头看清真相,可是醉意加上重伤,酒血缓缓淌下,流过他的眼,朦胧了视线,流进他的鼻,呛得他无法呼吸,流入他的嘴,酒是醇甜的,血是腥咸的,两者揉混,舌尖轻尝,却是苦涩至极。 他仍听得到声音,空空洞洞的,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 “呜,老大,他死了,我不想回去吃牢饭啊。” “不想吃牢饭就快走。这里很偏僻,等有人发现他时,早变成尸干了。等等,我给他摆个样子,人家会以为他是为情所困而自杀。” 有人拿起他的右手,让他握住匕首把柄,他想反抗,却是力不从心。 呵呵,他自杀?是啊,他是该自杀啊,人生至此,天道宁论! 青梅竹马的恋人弃他另嫁;亲兄为并吞家产而不顾手足亲情;甚至义结金兰的义兄也可能是处心积虑欺瞒他的骗子……他曾经深深地信任这些人,以为他们能带给他种种的幸福、平安、满足,可是── 魂魄缈缈,离恨悠悠,他淌出不甘心的泪水,在他离开人世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世人皆不可信、不可信哪。 第一章 金风送爽,初秋如画;蓝色的天,白色的云,红色的瓦,绿色的树,交织成云家染坊上空的美丽颜色。 而在下方的大广场上,各色布料或披或挂,有的在竿子上迎风招展,有的拉展开来等待晾干,纵如飞瀑,横如波浪,五彩缤纷,色色分明,那是比蓝天更亮的天青,比白云更柔的月白,比红瓦更艳的绛红,比绿树更翠的果绿,置身其中,彷若走在炫丽迷幻的仙境里,令人眼花撩乱。 一抹杏黄身影穿梭在这片七彩布海之间,她不时停下脚步,低头专注俯视布面纹理,或是揭起布片一角,对着太阳,仔细检视色泽的匀度。 阳光温润,透过水红透亮的罗纱,将她粉嫩的脸蛋映出浓浓的红颜色,一双黑眸凝定,将那经纬分寸一一看在眼底。 目光流转而过,她终于眨了眨眼,唇角扬起,绽出满意的笑容。 “悦眉,你很满意这回的成色了?” 身边传来好听的男子声音,她慌忙放下罗纱;微风拂来,红纱翻呀翻地飘荡,吹乱了她一头墨黑的秀发,以及别人看不到的怦怦心音。 “大少爷,”耿悦眉的脸颊仍是泛着两朵红红的云彩,掩不住惊喜神色,略带娇嗔的口吻道:“你来了怎么不出半点声响,吓到我了。” “我瞧你看得专心,不敢打扰你。”云世斌往前走一步,站定在她身前,拿手指轻轻拨开她微乱的发丝,笑道:“你一忙起活儿来,眼里只有你的染料和颜色,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 年轻男子容颜俊秀,笑意柔和,眸光深处的疼宠显而易见;那温热的指头轻拂而过,轻轻点触到她的脸颊,也点出了她心湖里的圈圈涟漪。 自从八岁随爹来到云家染坊,一晃十年过去了,她几乎可以说是和大少爷一起长大的。虽说上下有别、主仆有分,但爹是染坊最好的大师傅,传承父亲一身好手艺的她在云家的地位自是不同子一般下人。 两年前,爹因急病过世,云家染坊的重担落在她的肩头上,但她并不以为苦,因为她的兴趣就是染出最美丽的颜色,为这苦闷的世间增添愉悦的色彩。当然了,能有更多的机会和大少爷一起为云家染坊努力,就算再辛苦,那份滋味也是甜蜜的。 想归想,她终究是姑娘家难为情,于是低下了头,噙着娇笑,转到后面去看一匹新染的绿色棉布。 “大少爷,你今天布庄那边不忙吗?怎有空过来染坊?”她故作若无其事地闲话家常。 “我想看你,就过来了。” 简单的语句,温柔的语气,却是重重地印上悦眉的心扉。 云世斌站在她的身边,清楚望见她刹那震动的眼睫;他的笑意更深,目光更柔,不自觉地,身随意走,脚步移动,与她并肩而立。 “好颜色!”他捧起绿棉布,学她细细察看,赞赏地道:“这就是你三天前熬夜调出来的新颜色?辛苦你了。” “我很喜欢这回的颜色。”悦眉感觉身边男子的温热气息,忙抑下心头的慌乱,笑道:“这款新色就定下来了,大少爷你看如何?” “当然好了。”云世斌目光停留在手上的盈盈绿意,将棉布比在她的身上,十分满意地道:“当你调色时,我就觉得这颜色十分雅致,如今染将起来,淡淡柔柔的,将女子的灵秀气质都衬托出来了。” 悦眉浑身发热。这是他对新色的感动?还是对女子的赞美之辞? “大少爷打算为这款新色取什么名字?”她轻轻扯着棉布。 “嗯……”云世斌沉吟片刻,抬眼寻思。 晴空明朗,天阔云高,几只大雁振翅飞过,发出嘎嘎叫声。 他抚掌笑道:“白居易有两句诗,‘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讲的就是织染的功夫。你精的是染工,那就起名为江南春绿吧。” “江南春绿?很有意境的词儿。”悦眉露出欣喜的笑容。 云世斌眼眸柔和,“烟花三月,江南春绿,从今天起,云家染坊又多了一款天下独一无二的新颜色了。悦眉,多亏有了你。” 这是他今天第几回夸赞她了?悦眉一时之间又是脸红耳热。 这两年来,她染色,他起名,染出了江南春绿、雨过天青、夕雨红榴、新秋绿芋、梨花白雪、金花玉露……等独特的颜色、别致的命名,让原本老字号、了无新意的云家染坊和布庄重新打出名声。 将来,能否她继续染色,而他也继续为她的心血起名,她主内,他主外,两人共同为云家努力呢? 同时,云世斌望着她晕红的脸蛋,思潮顿涌,某些心思呼之欲出。 “悦眉,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哎呀!这怎么搞的!”悦眉发出一声惊叫。 所有婉转的女儿心思全让眼前的瑕疵给抛到天边去,她顾不得在大少爷面前扮羞涩,双手用力一扯,将整匹棉布揪到眼前瞧个仔细。 “这布染得很好。”云世斌很明白她这种反应。 “不,大少爷你瞧!”悦眉将棉布一角翻了出来,气急败坏地道:“这一小撮颜色浅了些,他们漂染的时候一定没留心!” 那是一块长约半尺、宽约一寸的浅绿带白痕迹,很明显是染布时的疏忽,不是没将胚布洗净,就是浸染时将布面绞住以致无法均匀上色。 “将这块剪掉就成了,当成零码布来卖。”云世斌不以为意,瞄了一眼便道:“染坊难免做出不良的成品,又不是整块染坏,不碍事的。” “这不是剪掉就可以解决的问题,这是染工有没有用心的问题。”悦眉越说越急,抓下棉布就跑,转身挥手嚷道:“古大叔!古大叔!” 在广场另一边整理布匹的古大叔抬起头来,一见到那只跑过来的小母老虎──不,是染坊里最凶悍、最吹毛求疵、最求好心切的当家管事耿悦眉耿大姑娘,急得就想往布匹后面躲去;可是年轻姑娘脚步快,他老人家手脚迟钝,一下子就让小母老虎逮个正着,呜。 “古大叔!你瞧瞧这是怎么回事?”悦眉气势汹汹地将布匹送到古大叔的手里,用力指着那块碍眼的瑕疵,“我说过几次了,请你盯住染布的过程,为什么还是会出现这种不该出现的错误?” 古大叔也不是省油的灯,凭着三十年的漂染经验,立刻看出端倪。 “我说悦眉丫头呀,你捉摸这块布,这是专做冬衣的厚棉布,你又是新调的颜色,莫不是你下的明矾不足,不易上色……”他瞧见小姑娘眼里闪出的薄怒,又看见随后走来的大少爷,赶忙堆起笑容道:“哎哟!一定是新来的阿聪小子不用心,我再教训他一顿。” “古大叔,你怎能质疑我的技术”悦眉最气别人怀疑她的能力,即使古大叔见风转舵,她还是要求他说个明白,“你以为我只是调调颜色而已吗?为了这款江南新绿,我反复试验,每种布料都拿来试染── ” “悦眉,别为这点小事烦心。”云世斌打断她的话,仍是带着温煦的微笑,吩咐道:“古大叔,请你再去检视其它布匹,如果是阿聪的问题,请你一定要教会他。” “好的,大少爷。”古大叔转身就走,他才懒得跟小母老虎计较,反正她那臭脾气云家染坊里众人皆知,还不知道谁能治得了她呢。但他仍不免嘀咕道:“染坊一天染出几百丈的布,要能全部完美无瑕,我老人家的头砍下来给丫头当球踢。” 悦眉才不管古大叔的抱怨,转头又急道:“大少爷,你要古大叔查看,难道你也认为我的染料有问题?” “不是的。出货前本该检查成品,你多心了。”云世斌又为她拢了拢额前的乱发。“还有,老师傅们年纪大,不免有自己的脾性,你初掌染坊,年纪又轻,他们难免不服气,你还得想法子收服他们的心。” “是。”悦眉低下了头。 唉,她就是学不来大少爷温文尔雅的风度,明知自己受重用,应该好好带领染坊众人,但她就是性子急,老是忘了礼数、忘了敬老尊贤──可明明自己的手艺比那些老师傅好呀。 “我以为……嗯,只要靠我的技巧,他们就会服气……” “像古大叔他们这辈的师傅,仗着经验和年纪,难免倚老卖老。”云世斌双手轻轻按上她的肩头,柔声道:“没关系,你别太在意,我会在旁边帮着你,毕竟这是我们云家的事业,悦眉,我希望你能帮我。” “啊!”悦眉微张小嘴,想要爽快应允他的要求,却让那在她肩头揉抚的手掌热度给烫得浑身无力了。 “你有这么好的功夫,可是……”云世斌轻拢眉头,俊雅的容貌笼上忧愁,“我们的布匹来源不够充足,质料也不尽精细,这都白白糟蹋了你的好染艺。现在是时候了,云家的事业必须扩大,不能永远埋没在绛州这个小地方。” “大少爷?”她不解地望向他转为着急的神情。 “悦眉,你了解我的意思吗?”云世斌的语气更急切了,“虽然现在布庄的生意有了起色,可我们不能满足于现况,我们必须走出去。” “那……那我该怎么做?”悦眉好想尽自己的一分心力。 “你只需待在染坊,为我染布。”云世斌双手顺着她的臂膀滑下,紧紧握住她的手掌,语气变得更为热烈,“这只是一个开头。将来我们在江南还要有自己的桑田、蚕房,北方也有棉田和织机房,不管是生丝还是成布,全部让你来染色,然后我来卖。我在外头忙,你在屋里忙,我们夫妻同心,一定可以将云家布庄的名号打响全天下。” 夫妻悦眉呆了,包覆她双掌的大手刹那间变成火苗,轰地引燃,让她全身着了火,猛烈而炙热地熊熊燃烧着。 她无法言语,只能痴痴地望定那张俊颜,眼底缓缓浮起一层水雾。 “悦眉,我很喜欢你,你该明白的。”他亦专注看她。 她是明白呀,他一直是她心所仰慕暗恋的少爷,她期待着两人开花结果的那一天,只是他还在谈论他的豪情壮志,就这么突然冒出夫妻两字,令她一时难以消受。 “我……我脾气坏,急性子,爱嚷嚷,常常浑身脏兮兮的……” “不,你这是心性单纯,天生直肠子,弄得浑身脏兮兮也是为了染坊。”他轻抚她的脸颊,笑颜温煦而疼宠。犹记幼时两小无猜,童言童语,有话直说,反而是懂事后,她倒显得别扭了。 “我们一起长大,我就是喜欢你这脾性。” “大少爷……”不行了,美梦果然成真,她快晕倒了。 “现在我还是大少爷,等到了年底,你就得喊我一声夫君了。” 年底?这么快!她依然痴愣地凝视他。他神情郑重,眸光真挚,嘴角淡淡勾起的笑意显得格外温柔。 夫妻同心──她全身颤栗,忽然明白了她在他心中竟是占有多么重大的分量。没有她,云家染坊就出不了名,她是助他实现豪情的助力,他需要她的巧工,也需要她的慰藉与支持,他不能没有她,他需要她呀。 “大少爷,你想做什么,我跟着你就是了。”她娇容嫣红,羽睫轻眨,勇敢地说出心声。 “悦眉呀!”云世斌双手一张,拥她入怀,激动地道:“你等我,在我们成亲之前,我要去一趟京城。我跟爹商量过了,我们必须找那里的大布商合作,他们有布料和生意来源,我们有独一无二的染艺,若能结合,各取所需,对彼此都有益处。” “做生意的事情我不懂,我等你回来。”她将脸埋在他的怀里,羞涩地吸闻他温热的气息。 “悦眉,等我。”他抚摸她的秀发,情不自禁地往她额头亲了亲,仍是豪气干云地道:“我一定会把握每一个机会,绝不让你失望。” 她也不会让他失望。悦眉暗暗起誓。为了他,她要更努力。 夫妻同心啊,她不希罕当一个享福的少奶奶,她要做他同甘共苦的妻子,与他长相厮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守着染坊,守着他,为他染出一生一世的绚烂色彩。 让这辈子最爱的大少爷紧拥在怀里,她觉得好幸福、好快乐,扬起的笑靥也更甜美了。工,也需要她的慰藉与支持,他不能没有她,他需要她呀。 “大少爷,你想做什么,我跟着你就是了。”她娇容嫣红,羽睫轻眨,勇敢地说出心声。 “悦眉呀!”云世斌双手一张,拥她入怀,激动地道:“你等我,在我们成亲之前,我要去一趟京城。我跟爹商量过了,我们必须找那里的大布商合作,他们有布料和生意来源,我们有独一无二的染艺,若能结合,各取所需,对彼此都有益处。” “做生意的事情我不懂,我等你回来。”她将脸埋在他的怀里,羞涩地吸闻他温热的气息。 “悦眉,等我。”他抚摸她的秀发,情不自禁地往她额头亲了亲,仍是豪气千云地道:“我一定会把握每一个机会,绝不让你失望。” 她也不会让他失望。悦眉暗暗起誓。为了他,她要更努力。 夫妻同心啊,她不希罕当一个皇砠的少奶奶,她要做他同甘共苦的妻子,与他长相厮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守着染坊,守着他,为他染出一生一世的绚烂色彩。 让这辈子最爱的大少爷紧拥在怀里,她觉得好幸福、好快乐,扬起的笑靥也更甜美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北风起,云飞扬,路边野草枯黄了头,簌簌地抖动残绿的身躯。 两匹骏马慢慢走在城外道上,不畏冷风,悠哉游哉地欣赏平原风光。 “九爷,咱这回送货兼报喜,这是头一遭。”骑栗马的少年带着期盼的目光,眉开眼笑地道:“嘻嘻,应该可以讨赏拿个红包吧。” “要拿也是爷儿我拿,你到一边纳凉去吧。”骑黑马的男子笑意盎然,深邃的目光放在前方一整片辽阔的茶蓝田。 那儿约莫散布着十来人,个个蹲在地上,专心拿刀子割下宽大的茶蓝叶片,田中小径已堆满了数十个装满茶蓝叶的竹篓。 “九爷,见者有份,要分红啦。”少年还在嚷着。 “祝福,与其贪财,不如学点本事赚钱。”男子伸长手,扣起指节,给少年当头一个爆栗。 “哎呀呀,九爷欺负小孩啊!”祝福拿双手捂着头,哇哇叫道。“人家贪财也是拿回去孝敬爹娘。再说,跟着鼎鼎大名的和记货行大老板祝九爷,我祝福早就学会很多赚钱的本事了。” “都十五岁了,还是小孩?”祝和畅摇摇头,端详一派孩子气的祝福,笑道:“想赚大钱,你再跟着爷儿我身边,磨个五六年吧。” “喝!九爷看不起我?是啦,我就是有欠磨练。” 本来嘛,他年纪小,哪能及得上聪明自信、什么都懂的九爷呀。不过呢,他一定得好好跟着九爷磨练,等到他长到了像九爷三十岁这般的年纪,嘿!他也是祝福祝大爷了。 说起他最崇拜的九爷,祝福不禁挺了挺胸膛,想学那英挺的模样。 呃,他是瘦小了些,当然及不上相貌堂堂、威武挺拔、器宇轩昂的九爷啦,但身为祝九爷的贴身小厮,纵使没啥能干的本事,也该摆个像样的派头,抬头挺胸,走路有风,绝不能辱没了九爷的响亮名头。 “祝福,爷儿我这就教你。”祝和畅敲了敲正在搔首弄姿的祝福,“你知道你那身蓝布衫是怎么来的吗?” “布庄买的布,我娘缝的衫。” “嗟,这爷儿我也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棉花是白的,做成衣服却有蓝的、红的、黄的各种颜色?” “染的。” “这就对了。”祝和畅指向那一丛丛低矮的绿叶,“这是茶蓝,叶子摘下来浸泡,可以制成蓝靛染衣服。” “奇怪?叶子是绿的,怎会变成蓝色?九爷,莫不是你在诓我吧?” 祝福十分好奇,立即翻身下马,蹲到路边翻看茶蓝叶片,想要找出一点点蓝色的蛛丝马迹。 祝和畅任他去看,心存好奇和怀疑总是好的,这样脑袋才会灵活。 他也下了马,负手踱步。天边风起云涌,吹得他的灰布衣袍猎猎作响,他一双黑眸望向更远处已收成的棉田,眼底映出一片干枯颜色。 绛州产棉,可是棉质粗硬,颜色偏黄,只能做出下等的粗布,或是拿来充当棉被的棉絮;云家染坊在这里生存,犹如困在一口枯井内,纵使有再好的染工,也只能染出一般成色的布匹,无法挣出生天。 真是可惜了那烟笼含水、似雾如梦般的江南春绿了。 也难怪云家欲和董家联亲,企图更上一层楼,拓展事业版图。 “祝福,你想弄明白的话,我们还有三天的时间。云世斌要他家师傅染几匹我们带过来的丝绢,我请他们染坊让我们进去瞧瞧。” “好啊!”祝福跳了起来,搔着头道:“我看了老半天,只看到一只僵死的大虫,这绿叶子怎会变成我身上的蓝颜色,不可能嘛。” “这世上你以为不可能却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太多了……” “古大叔,我叫你别弯腰,你就要弯……” 娇脆的斥责嗓音随风飘来,硬生生转移了祝福的注意力。 “好凶的婆娘。”祝福吐了吐舌头,望向那个挥舞拳头的姑娘家,惊讶地道:“哎哟,打人了,小姑娘怎能打老人家啊……” “哎啊啊,痛啦,我是闪了腰,不是骨头酸,别捶了啦。”古大叔半蹲着身子,左手扶着腰杆,整个右半身几乎靠在姑娘的娇躯上,一张老脸痛苦不堪,皱得眼睛鼻子嘴巴全挤在一起。 “我帮你活络一下筋骨。”耿悦眉才不管他的哀号,很卖力搓揉古大叔的腰背,一边叨念道:“也不是第一回闪了腰,明知有这个毛病,就爱弯腰,讲都讲不听,回头我再给你贴张膏药活血化瘀。” “我瞧瞧这蓝草嘛。你们忙着采收,我总不能坐着闲科嗑牙。” “不服老?好了,直不起腰了吧。”悦眉的额头已冒出细细的汗珠,她稍微张开两脚,用力踩稳,藉以支撑古大叔靠在她身上的重量。“你要是再不安分点,我就不让你染布了,叫你回家好好躺着休息。” “人好好的干嘛躺着?我还挺尸了呢。”古大叔最怕人家嫌他老了不中用,顾不得疼,靠着嘴皮子反击回去,“说也奇怪,我说悦眉丫头啊,你见了大少爷羞答答的,碰到我这个老头子就凶巴巴的,还是你快当少奶奶了,先拿我们练练主子的威风啊?” “你胡说什么呀!”悦眉倏然满脸通红,轻轻跺了脚,可这一跺却让她失去平衡,拉了古大叔就往下跌,她不由得惊叫出声:“啊!” “小心。”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即时扶住她的身子,待她站稳后,随即放开,转为扶向仍是直不起腰来的古大叔。 “喔……”悦眉抬起头,一见那高大陌生的身影,立刻低了头,一声多谢吞进嘴里。 “大叔,我帮你推拿。”祝和畅也没留心她,一手扶着古大叔,一手轻轻地在他腰杆上揉抚,笑道:“你年纪大,身子骨难免僵硬,以后要看地上的东西,就慢慢蹲下来,别俯身弯腰,这样容易伤了筋骨。” “像这样。”祝福立即蹲下,又站起,蹲蹲站站,卖力示范。 “咦!好像松了?”古大叔稍微挺起背部,脸上神色舒缓些了。 祝和畅又道:“这有,闪了腰时,最好不要用力捶打,怕是会让已经受伤的筋肉发炎,反倒变得更严重,还得慢慢推开。” “唔。”悦眉抿紧唇瓣,转身跑开。 “臭脾气!”瞧着悦眉跑掉,古大叔的腰杆越来越直,说话也大声了。吓!他这把老骨头差点让那小丫头给捶垮了。“你不能说她不对,这丫头片子会不服气的,要不是见大爷你是外人,她早就翻脸了。” 看得出是一个有个性的姑娘。祝和畅微笑不语,继续推拿。 “大爷,你怎么往这儿来了?前头是云家大宅,没路了。” “我打从京城来,刚在城里头卸了货,这会儿要去拜访云夫人,给她带几封信。” “悦眉丫头!悦眉丫头!”古大叔不跟悦眉斗气了,忙着喊她回来,兴奋地嚷道:“人家大爷从京城来的,给咱老爷、大少爷带信了!” “悦眉?”祝和畅记得这个名字,他放开已经直起身子的古大叔,走到马匹边打开鞍袋,拿出一个油布包裹,揭开取出其中一封书信。 耿悦眉 芳启。五个端正的字迹,内容颇为厚重——少奶奶?脑海闪过大叔的玩笑话,他心头一惊,直觉不妥,就想立即收回信件。 “那……那是我的信……”身边传来娇脆嗓音,不复方才的凶悍气势,而是带着紧张的喘气声,也带着羞涩而期待的颤音. 祝和畅转头,顿觉眼睛一亮!姑娘一身淡黄衫裤,上头印染着朵朵菊花,她双颊酡红,眉眼含羞,因着这封信而容光焕发,人比花娇。 “你是耿姑娘?”他谨慎地问道。 “信……”悦眉低下头,长长的睫毛仍抬起,瞄向那封信。 “大爷,你别怕给错人,她是悦眉没错啦,你们说是不是?”古大叔转向旁边几个过来看热闹的工人,大家也跟着点头如捣蒜。 “那我就先给你了。”早给晚给,还是得让她接受事实。 悦眉小心地捧过信件,仔细地将上头的名字反复看了好几遍,嘴角藏不住甜蜜的笑容;待发现身边几个男人笑吟吟地瞧她,忙将信件揣进怀里,飞快地跑进了茶蓝园的一角,但实在按捺不住了,她还是拿出信封,捏着指尖,神情温柔地撕开封缄。 既然无法得知情书内容,古大叔赶忙向来人探听消息。 “我家老爷、少爷上京城两个月了,应该做到大笔买卖了吧?” “哇,买卖可大了。”祝福闷了老半天,终于逮到机会说话。“董记布庄在京城属一属二,你们染坊依着它,保证有忙不完的活儿了。” “大少爷果然眼光好,懂得去京城找商机。”古大叔也不懂董记布庄有多大,跟着工人们一起叫好,又笑道:“既然赚了钱,他什么时候回来娶少奶奶?不然悦眉丫头等得不耐烦了,成天拿我们出气。” “少奶奶?你们大少爷已经娶了,我们九爷就是来报喜的。” “娶了……”众人大惊,全部转头望向悦眉。“少奶奶在这里呀。” “咦!”祝福看看站在远处的淡黄身影,又看看九爷嫌他啰嗦的责备神色,不解地搔搔颈子道:“你们少奶奶不是董记布庄的大小姐吗?” 众人面面相觑,感觉事情不仅不对劲,而且还是大大的有问题。 “出事了!”古大叔腰杆子又疼了,呜,赶快回去躺着吧。 寒风吹过,飘来十几张有字的碎纸片,众人心惊胆跳地往悦眉那边看去,只见她浑身颤抖,神色凄迷,看不出是悲伤还是气愤,然而她的心情已透过激烈的撕信动作表露无遗。 一撕再撕,她的身子晃了又晃,仿佛就要让狂风给吹倒。 “我不相信!”她凄厉大叫,将最后撕裂的信纸扔向空中。 纸片飘落如雪,淡黄身影奔过苍绿的茶蓝田,消失在小山坡后面。 祝和畅低下头,拿下扑飞在他衣袍的碎纸片,依然看得出上头残破的端正字迹写着“娶汝为妾”的字样。 “盼汝知我用心……”祝福帮忙捡着碎信,觉得自己好像惹祸了,忙敲着自己的头,“不能偷看人家的信啦,来,你们少爷的信还给你们。” 众人纷纷蹲下捡拾碎信。古大叔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走了。 祝和畅再度拍掉飘飞到他身上的碎纸,整了整神色。 “祝福,咱们去向云夫人报喜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云家大厅,云夫人端坐上位,威仪十足,脸色极度不悦。 “悦眉,你是怎么回事?祝九爷后天一早就要回京城,世斌要你染好布,托他带去京城,你倒是搁着不做?” 耿悦眉站在大厅,神色憔悴,眼眶晕黑,她咬着下唇,垂首扯紧指节,不住地咽下喉头酸涩的感觉。 她怎有心思染布!只要见到大少爷托人带回来的纯白精致丝绢,她就想挂上屋梁,干脆一脖子勒死自己算了。 他信里告诉她,他到京城增长不少见识;原来呢,江南春绿要染在薄薄的、透亮的软罗纱,这才能显出那淡柔如春的绿色,就像拂在水中的河畔垂柳:若是染在厚棉布上,倒显得凝滞,轻盈不起来了。 那是她所没见过的上等丝布,细致光滑,柔软明亮,是否也像那位千金小姐柔白的肌肤,深深吸引大少爷的目光?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你倒是应个声呀。”云夫人不耐地道。 “云夫人,我听到了。”悦眉抿唇,轻枢指缝里洗不褪的颜色。 “我知道你因为世斌娶妻而难过,可他也不是不娶你。”身为主母,为了云家大局着想,云夫人还是转了神情,和缓了语声。 “一直以来,世斌就喜欢你,我也将你当儿媳妇看待,如今他为咱家染坊和布庄找到出路,你应该为他高兴,更应该全心帮他呀。” “我是高兴,可是他……他娶……”她哽咽了。 “亲家老爷很欣赏世斌,他家馥兰迟迟未有婚配,也是等着像世斌这样文采气质兼备、又懂得做生意的对象。两家既然门户相当,郎才女貌,两家老爷一高兴,就订下婚事,一家人做起布庄生意,更是容易了。” 悦眉望向门楣和窗纸上新贴的艳红薯字,顿觉眼睛刺痛。 两家老爷高兴?高兴就可以毁掉她的幸福吗? “可是大少爷说……他喜欢我……”她颤声道。 “他没有不喜欢你。等明年春天他带馥兰回来,就会和你圆房。馥兰很明理,她也知道你在世斌心中的分量,她给我的家书写得很清楚,她愿意接纳你,视你如亲姐妹。”云夫人刻意展开一封字迹娟秀的信纸,言谈之间似乎颇为满意这个懂事的媳妇。 姐妹?因着一个男人而勉强牵扯在一起的关系,代表的是她永远矮人一等的地位,更是一去不回头的亲娘留给她最深的伤痕。 “我不当妾!”悦眉猛地抬头,咬牙切齿地说出她最讨厌的字眼。 “悦眉。”云夫人沉住气,一双眼犀利无比。“若世斌一辈子待在绛州这个小地方,他娶个染坊女师傅为妻,我也就算了;可现在他到京城去,干的是大事业,将来还不知要如何发达,好歹也要娶个足以匹配他身分的正妻。更何况现下董家声望高,财力势力比云家还大,馥兰愿意下嫁世斌,我们云家又怎能让董家大小姐委屈?” 坐在下首的两个姨娘也劝道:“悦眉,你要记得自己是怎样的身分,你是下人呀,大少爷爱你已经是你莫大的福气。再说大少爷性子好,董小姐也是知书达礼,将来你们相处,就像我们和老爷、姐姐一样,一家和乐,姐妹相亲,儿女友爱,你还计较什么名分?” 不,她不要名分,她只是要云世斌一颗完整的心! 他温热的胸膛犹烧烫着她的脸颊,为什么转眼间就可以去拥抱另一个女人?那声声喜欢、句句温柔算什么?算什么呀! “悦眉,也许你需要一点时间想想。”云夫人转入正题,严正地道:“可现在时间紧迫,世斌也希望你能搭配董家布庄精选的布料试染,好让他和亲家老爷决定来年的新货成色,现在趁着祝九爷回京城,你就快将世斌指定的颜色和布料染出来。” 一长串的命令听下来,悦眉只觉得昏昏然,唯一的念头脱口而出。 “他都不要我了,我为什么还要帮他……” “悦眉!”云夫人怒目而视,扬高了尖锐的嗓音,“云家器重你,不代表你就可以随心所欲,至少到目前为止,你仍是云家染坊的管事,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好。你再这样闹下去,不以云家大局为重,别说我无法疼你,就连世斌也要怨你不懂事,懂吗?” 那重重的“懂吗”两字犹如一把利斧,直接劈开悦眉的心脏。 她懂了。云家疼她,是因为她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巧思,懂得运用各种染材,套染出无数独一无二的美丽色彩,也懂得印染出城里姑娘人人喜爱的花布,更有一颗虔诚为云世斌染就光明灿烂前程的女儿心。 心碎破裂,流淌出血,为什么她笨到这个时候才明白? 到底云世斌是喜欢她这个人?还是喜欢她的手艺?她好想问个明白。 “云夫人,我懂。”她毅然站直身子,握紧拳头,眨下眼眶的湿意。 “你懂就好。”云夫人松了神色,转头向丫鬟吩咐道:“你去请老古他们几个老师傅,一起过去帮悦眉,日夜赶工,一定要赶在后日清晨祝九爷上路前送过去。” 悦眉转过身,木然地走过艳红喜字的门板,走进深秋萧瑟的冷风里。 第二章 篝火燃烧,细碎的火星子不断进出,架在上头的大铜壶滚着沸水。 “各位大哥,喝茶了。”祝福提起铜壶,为围在火边的十来个男人冲水,片刻间,茶香四溢,为黑暗肃杀的荒野平添一股暖意。 “没想到云世斌家乡还有一个未婚妻。”吃饱饭,大伙儿开始闲扯淡,“为了前途就将她贬为偏房,真是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啊。” “你不是男人吗?要是换了我,眼前摆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还有一个有钱、有门路的岳丈,谁还会娶一个小小的染坊师傅?” “那位耿姑娘也真可怜。昨天一早她亲自送货来,哎唷,我还以为见鬼了,白着一张脸,披着乱乱的头发,吓得我差点屁滚尿流。” 离开绛州两天了,货行伙计们仍津津乐道在绛州的所见所闻。 祝和畅端着碗,望向氤氲水气里一张张质朴黝黑的大脸,凉凉地道:“你们吃饱了撑着吗?就尽嚼舌根,比长舌妇还多嘴。” “九爷,这回兄弟们开了眼界,见识了本朝的陈世美。” “他没陈世美糟糕啦。”有人帮忙开脱,“云公子没有翻脸不认人,他还是要娶耿姑娘,只怕将来夹在两个女人中间,他也很为难。” 祝和畅将清茶一饮而尽,站起身子。兄弟们运货辛苦,路途无聊,总爱聊些旅途见闻,对他来说,这些乡野小事顶多拿来塞牙缝,听过就算了,要他记住,还浪费他的脑袋瓜呢。 他拍拍手。“喝茶清心哪,别越喝越笨。待喝完茶。打理一下,该睡的睡,该守的守,怕打盹辜负爷儿我的,去跟祝福多拿一把茶叶。” “是的,九爷!”伙计们声音宏亮,齐声回应。 祝和畅将碗递给祝福,自己身先士卒,率先巡查四周情况。 有了这批亲自训练出来的兄弟,他大可放下一百二十个心。嘿!只要提起他祝九爷的和记,京城的商家都知道,不必货主亲自押送,只需放心交给和记,祝九爷打的契约就是保证,商家也乐得节省人力马匹车辆的成本,全部委托和记代为运送。 祝和畅很满意这趟绛州之行,不但送去一批皮货,回程也带回云家布庄的布匹,来回皆载满十大车,充分达到他物尽其用的最高原则。 他检视到第八车时,忽然听到极为细微的声响,心生警觉,放轻脚步,竟然就看到一个人影掀开油布,似乎正打算努力攀爬上车。 “哪来的山贼……”他一个箭步上前,大掌一张,快速而准确地钳住来人的手腕,大声喝道;“竟敢偷我和记的货……” “好痛!”黑影传出女子的叫声。 祝和畅惊讶不已,立即将她拉近身边,就着淡淡的星光和篝火,清清楚楚看到那张惨白如鬼的惊惶脸孔。 “耿姑娘?”祝和畅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放开了她。 “九爷,有贼?”五个伙计拔剑带刀跑来,其余伙计也迅速各就各位,四面八方护住货物,充分展现出他们训练有素的应变能力。 “不是贼,是见鬼了。祝福,火!”祝和畅带着怒气。 祝福惊疑地瞪着耿悦眉,握住火把靠近马车,帮九爷照亮视线。 祝和畅用力掀开油布,只见马车里头依然整整齐齐地摆放包装妥当的布匹,其中却清出一个小小的“山洞”,约莫只容一个小姑娘坐下的空间,前头歪着一个放置上等布匹的大箱笼,显然就是她拿来遮掩“洞口”的道具。 这样的弹丸之地,她也可以躲藏两天又一夜…… “这车是谁负责的……”祝和畅脸色下豫。 糟了糟了,伙计们比见到真正的山贼还紧张。和记货行滴水不漏的防卫措施竟然让一个小姑娘给攻破了,那简直是要了九爷的命! “九爷,我。”罪魁祸首阿阳苦着脸,出面自首。 “你给爷儿我好好想想,为什么会让她躲了两天,竟然完全察觉不到!她是活的,有气息的,要吃饭,要撒尿……老天!这事要传了出去,教我和记还有何面目生存于京城……” “你……”众人的目光几乎可以杀死耿悦眉了。 “等回去京城,我要召开改过大会,不只阿阳,你们一个个都要想出预防的办法,爷儿我绝不容许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呜呜,日子不好过了。上回只是磕坏客户无关紧要的木箱一角,就可以开上四个时辰的改过大会,这回恐怕得讨伐个一天一夜了。 祝和畅依然滔滔不绝地教训道:“今天只是一个小姑娘,若她真是盗贼,存心破坏,我和记无法平安运抵货物,商誉必然全毁,你们也别想再跟着爷儿我吃香喝辣,就准备另谋高就吧。” 耿悦眉孤单地站立在马车边,本以为他会质问她,没想到他竟视她如无物,而且这位看似沉稳的祝九爷,竟然啰哩啰嗦地像个老妈子。 “祝九爷,你有什么气,尽管找我,不要骂你的手下。”她不畏他高大魁梧的身子,抬起头望住了他。 “我在管教我的伙计,你别插话。”他只瞄她一眼。 “是啊,咱九爷讲话,那是仅次于皇上的圣旨,耿姑娘你就行行好,别惹恼九爷了。”挨骂的伙计们竟也帮着主子说话。 祝和畅心念飞转。这些年来,他用心经营和记货行,货行几乎就是他另一个生命;虽说运送途中难免碰上不可预料之事,但货物中竟躲了一个人,纵使她有呼天抢地的理由上京寻夫,他也不能容许此事发生。 “耿姑娘,我们明天中午会到达下一个大城,在那儿,我会帮你雇车,送你回绛州。至于车马费,到了京城我再向云公子收取。” “我不回去,我要去京城。”悦眉坚定地道。 “你不是我运送契约的货物,我不送。祝福,念给她听。” “和记货行三不送:活的不送,死的不送,暗的不送。”祝福朗声念毕,自己再加个注脚;“耿大姐,你是活的,当然不送了。” “祝九爷,拜托你,我一定要去京城。”悦眉长到十八岁,还没有求过人,她将拳头握得死紧,仍挡不住那源源涌出的羞辱感,身子不觉颤抖着,忍着气,将话说完,“请你顺路载我过去,我绝不麻烦你们。” “不成。”祝和畅吃了秤铉铁了心,他没有必要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破坏原则。 仰望那张绷紧的冷脸孔,悦眉没有被拒绝的难堪,反倒如释重负。 她毕竟是不会、也不愿求人,若非一心急着上京寻人问话,她会昂首走在大道,绝不龟缩车上日夜见不得人。 “好。那就麻烦祝九爷送我到下一个大城,到了那里,我再自己想办法。”她一口气说完,眼睛眨也不眨。 这么快就弃甲投降?伙计们正等待姑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她的命苦,并苦苦哀求九爷大发善心载她一程,然后向来不近女色的九爷就会被打动……这样就完了?戏不是这样演的啦,那谁还来看戏! “你得回去绛州。”祝和畅已经猜到云家会往北方寻来。 “我不能回去。我砸碎了染饼,弄糊了染缸,我没办法回去。” 众人倒抽一口气。好可怕的女人啊,要不到就毁了一切…… 祝和畅只想摇头。这瘦弱的小姑娘比他想象中还来得刚烈,脑袋和脾气又臭又硬,竟然笨到做出这种玉石俱焚的蠢事。 然而她的口气虽强硬,那又薄又扁的纤细身子却违心似地摇摇晃晃,火影闪动,让她看起来更像是在发抖,定睛再瞧,喝!不正是在发抖吗! 时序已入冬,尤其在这个小树林边的荒地夜晚,冷风飕飕,寒气逼人,就连身强力壮的兄弟们也都穿上了保暖的皮裘,小姑娘却只穿着黯黝黝的玄青色薄棉衫裤,凌乱的黑发扎成辫子,露出一截白脖子,又白着一张脸,不得不令他想起被拔了毛、光溜溜的白斩鸡。 “你吃饭了吗?你这两天吃什么?”他问道。 “我有饼。” 祝和畅望向车内的那个扁平小包袱。她能带上什么干粮?甚至要去更为寒冷的北方,也不懂得带上一件袄子! “披着。”他说着,便脱下外袍递了过去,声音平板地吩咐道:“祝福,给她下碗面疙瘩,让出一顶羊皮帐给她,大伙儿凑合着睡。” “这……”悦眉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接过袍子。 “秋姑娘,你和云家染坊有什么纠葛,我和记货行一概不过问。到了城里,你我一拍两散。”他一边将袍子塞进她怀里,一边划清界线。“至于你偷跑上车这一点,违背了云世斌和我签订的运送契约,我会向他收取违约金,权充是你耗费我们马匹、人力、食粮的赔偿。” 悦眉勉强抱着那一团热气熏人的袍子,咬紧牙根道:“我耿悦眉自己做事自己担当,你要钱,我会付。” “订约的是云世斌,不是你。” 这是他的原则,一切以契约为凭,其它不关货运的狗屁倒灶事情一律不管,更何况是带上一个活生生的、打算进京寻夫或杀夫的小姑娘! 接下来她该怎么办,他不想理会,他好人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瞧什么!还不去忙活儿……等着山贼来劫货吗!”他瞪了眼。 “是!是!”众伙计们赶忙敞开。 唉,他们的九爷还是不懂得怜香惜玉。扔一件袍子算什么!好歹也得帮忙披上,况且将人家姑娘扔在城里自生自灭,也说不过去吧。 没办法,这就是让京城的媒婆们怎样也做不到生意的祝九爷喽。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祝和畅睁开了眼,再也没有捶竟。 今晚的营帐真挤!他祝九爷做生意汲汲营营、锱铢必较,一分一毫算盘打得清楚,可对自己人从来不吝啬;兄弟们长手长脚,路途劳累,他就多置办几顶保暖的羊皮帐,好让大家一夜好眠,补足体力明日上路。 可今晚为了那个像鬼的小姑娘,大家只得缩手缩脚,好比一只只挤在笼子里的困兽,翻了身就压到身旁的人,这样哪能睡个好觉! 他拿开祝福搁在他肚子上的大脚,坐起身子,爬出了营帐。 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他伸展一下略微僵硬的身躯。 “她没事吧?”他望着那顶羊皮帐,向守夜的虎子询问。 “耿姑娘解手去了。”虎子指向后头的小树林。 “解手?”祝和畅心中一突。“去多久了?” “她说吃了面疙瘩,闹肚子疼,可能要很久。” “很久是多久?” “就从那颗最亮的星子从树顶掉到树枝头……呃,啊……”虎子的笑容僵住,今夜的星星似乎移动得特别慢呀。 “你给爷儿我做好准备,改过大会也有你的一份!” 祝和畅话还没说完,已经拔腿跑向林子里,随便绕了一圈,别说没闻到拉肚子的异味,甚至连一点点人味也没闻着。 她竟然跑了?他奔出林子的另一头,不假思索便往北边山地找去。 一定还跑不远的,凭她两天来的路途劳顿,加上那个副弱不禁风的身子,他有自信追得上她。 但,追上她又如何?要走就走了,追她干嘛?祝和畅很想回头,大剌剌地往无人的羊皮帐里躺下睡大觉,可他能丢一个小姑娘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吗?他再怎么不管闲事,还是要有做人的良心啊。 “走开!走开!”前头黝暗的山坳传来惊恐的叫声。 祝和畅大惊,这里荒凉得连山贼土匪都不屑一顾,她碰到了什么……他立即拔出护身的匕首,大喝一声。 “谁……” 两丸青磷磷的鬼火瞟了过来,同时发出含糊不清的嗷吼声音,原来竟是一头咬住姑娘小腿不放的野狼,看样子它正打算拖走“战利品”。 耿悦眉跌坐在地上,神情惊慌,她忍着伤口痛楚,左手撑在地面不让野狼拖行,右手举起一把剪子,不断地往野狼身上戳刺。 “去死!去死!”她卯足全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此刻只能奋力一搏,她不断尖叫道:“你敢咬我!我先戳死你……哎啊!” 野狼吃痛,利牙更往小腿肉里刺入,还没咬下鲜美柔软的肉片,噗一声,锋利的匕首直接刺入它的咽喉,一刀毙命。 祝和畅立即蹲下,扳开野狼咬得死紧的牙齿,小心地移出那截血肉模糊的小腿,就着星光察看伤势。 “好痛……”伤口碰撞,痛得悦眉大叫,又举起剪子自卫。 “放下!”祝和畅大吼道。“你连人还是狼都分不清楚,也不掂掂那一丁点姑娘家的花拳绣腿,拿这么一把小剪刀,就以为可以刺死比你还大只、还凶狠的大恶狼吗!” 他嘴里叨念个不停,手上动作也很快,两三句话之间,已经拿匕首割掉她的裤管,顺手撕成布条,紧紧绑在伤口上方。 “祝……九爷……”悦眉认出他来了,无力地丢下剪子。 “你为什么要逃?”他拿巾子仔细拭去伤口的脏污。 “我……我不回绛州,你会送我回去。”惊魂未定,她吃力地喘气。 “你去打听打听,我祝九爷言出必行,从无虚言,既然应允送你到城里,就不再管你,你还跑什么跑?” “好,你……你不要管我……” “我是不想管你,可我扔你在这儿,只怕血腥味会引来狼群,到时候恐怕连你的骨头都找不到,正好成全了云世斌,省了他的麻烦。” 话一出口,祝和畅就想往身边那匹死狼踹去。嗟!狼心如铁,没几两肉的小姑娘也咬得下去……而他亦是郎心如铁啊,说什么风凉话! 他恶狠狠地洒下伤药,再拿巾子包扎起来。 “唔……”药粉刺激伤处,重重的闷哼从悦眉紧闭的唇缝进出。 “你伤口很深、很大,我的伤药只能暂时止血消炎,等不到明天出发了,我必须立刻骑马赶路,送你进城找大夫缝合。” “我可以走……”悦眉吃力地按着地面,想靠自己的力量站起。 “走!”祝和畅二话不说,左手抱过她的腰身,将她当成货物,轻松利落地扛上肩头,长身拔起,右手也顺便拎起野狼的尾巴。 “啊……”悦眉突然被倒挂到他肩头,顿时头晕目眩,想要抗议,却已经是虚弱得喊不出声音来了。 “不知道这儿的野狼肉好不好吃,兄弟们有口福了。”祝和畅脚步飞快,忍不住又叨念道;“可恨啊,我吃不到了,再不赶路会死人的。” 星光幽微,荒野阗黑,两人的身影揉成一个,往火光明亮之处而去。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烫手的山芋,怎么办?” “吃了。” “吃了烫嘴,还吃……祝福,爷儿我教你,扔了!” “九爷,你真要扔她一人在这里?” 悦眉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她床边说话。她全身发着高热,小腿伤口疼痛不堪,浑身无力,疲惫不堪,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隐隐约约记得,她卧在一个大大的怀抱里,马蹄奔腾,风声嘶吼,有如鬼哭神号,从黑夜跑到天亮:进了城,那个心跳得很快的男人将门板敲得雷响,挖醒了老大夫,接着就是缝伤口、敷药、吃药…… 亲眼见到一针一线缝在她的小腿伤口上,她咬牙瞪视,也永远会记得,这是云世斌给她的。当时下了麻药,不怎么痛,可这会儿退了麻药,她整只腿简直痛得想切下来,干脆直接喂狼吃算了。 脚痛算什么?只有心痛才是最痛苦的,那是永无止境的折磨。 死了倒一了百了啊,可是她不甘心,她无法瞑目,就算死了,她的魂魄还是会凄凄惶惶地留在这世间,非得找到云世斌问个明白不可。 什么是情爱?什么是承诺?她要听他亲口解释。 “姑娘一直在流汗,睡不太安稳。”一个妇人声音传来,同时额头也沾上了湿凉的巾子,顿时纡解了她的燥热。 “大娘,这里有五十两银子,麻烦你照顾她,给她买点东西补身子,剩下的你就自己收下。另外二十两银于是给她当盘缠的,呵呵,你可别自个儿藏起来了。” “哎哟,九爷真爱开玩笑,你来来去去帮咱药铺送货这么多年了,你就安心放姑娘在这儿养病,大娘连你这五十两都不收的。” “不,请一定收下。这位姑娘伤重,需得好好调养身子。” “呵!”大娘声音略为扬高。“九爷,你很关心这位姑娘?” “只是路上捡到的,做件善事。”男人的声音很僵。 “九爷,你真是好人。唉,她让野狼伤得这么重,很可怜啊。” 她很可怜吗?是啊,她好可怜,先是被云世斌抛弃,再来在路上差点让狼吃掉,普天之下,还有谁比她更可怜、更可悲吗? 不,打从她决心上路,她就不愿自怜自艾。或许她历练不足,但她已经懂得遇到险境就要突破,包袱里的小剪子就是她的武器,足以让她抵挡野狼的攻势,而她的心头也有一把剪子,谁敢欺负她,她就会反击,给对方颜色看看! 与其待在绛州为妾一辈子怨怼,她要上京争取自己的感情和地位。大少爷应该了解她的,他们青梅竹马十年了,难道还抵不过两个月的分离吗?他一定是不得已的,他的心在她这里,他会忠心于她,他一定还没跟那位大小姐睡觉,他们只是利益联姻,一定是貌合神离…… “姑娘好像在哭,看来伤口很痛。”大娘怜惜地为她拭泪。 不哭!她怎会哭?她的魂魄给了大少爷,只有找到他,她才能寻回自己的心魂,重新卧进他的怀抱哭诉这些日子以来的相思和委屈。 她好累,她要去找她的魂了;魂牵梦系,思念无尽,在那渺渺茫茫的梦境里,是否有一点点的火光,指引她的方向?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新春开市,京城街上一片热闹,人来人往赶着拜年。 祝和畅循例拜访几个重要的主顾。虽说和记送货信誉卓著,他只怕客户排不上忙碌的运货行程,不怕没有生意上门,然而在商言商,人情世故不能免,一个早上下来,他已经拱手拱得快断掉了。 “祝福啊,我看咱货行还是开大一点,爷儿我屋中坐,翘起腿,哈碗茶,等着人家上门拜年,多轻松啊。” “九爷你条件太苛,恐怕还找不到合意的伙计呢。” “你快快长大,练好体魄,我分派你赶货,别老当个跟班的。” “当跟班的才重要呢。”祝福颇为自豪地道:“要不是我帮九爷记住拜年的名单,备好贺礼,爷儿你大概早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一头拜进护城河里去了。” “嗟!”他双手正感酸麻,正好拿祝福来舒展一下,当头就弹出一指。“你的本事谁教的?还敢拿来说嘴!好了,下一处是哪里?” “呜,董记布庄啦。”祝福嘟起嘴,自顾自地往前走去了。 提及董记布庄,祝和畅不免想到那位倔强的耿姑娘。 他后来并没有向云世斌收取违约金,也没提及耿悦眉偷上货车的事情,反正自会有家人通报她失踪的消息,那是他们云家的事。 他从来就不是好人,他只是不愿惹上一身腥膻,向来独善其身的他能为她做到安排养病且不告知云家的地步,已经是仁至义尽。 接下来就请她自求多福了。 “九爷,鬼鬼……鬼来了……”祝福一脸惊恐,跑了回来。 “大过年的,鬼都去庙里抢贡品了,你又见着哪只鬼了?” “就是陈世美的老婆啊,她来了。”祝福赶紧指了过去。 顺着那根略微颤抖的指头瞧过去,祝和畅也是大吃一惊。 才想到她,果然又见鬼了。那个小姑娘就站在董记布庄的对街,白着一张脸,抱着一只扁平的包袱,紧紧抿住没有血色的唇瓣,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动也不动,就直直瞧着店门里进进出出的人潮。 她一身灰扑扑的,布鞋破损不堪,看来是走了很长的路:头发倒是梳理整齐了,身上穿着的就是他留给她的鼠灰色厚棉袍子,可是袍子太长,她用腰带束起,将多余的部分拉出垂下,这让她的身子看起来显得有些臃肿,和那张苍白瘦削的脸蛋完全下成比例。 天!一个月还不足以让她撕裂见骨的伤口愈合,她就是不死心,非得拖着这一条半死不活的小命来找云世斌吗? “九爷,我们还进去吗?” “等等。”祝和畅正好瞧见云世斌送客出门。 出门前应该翻黄历的,今日此刻不宜拜年,可他双脚却不由自主地往董记布庄走去,更别说走在前面紧张兴奋想看好戏的祝福了。 大街上人很多,新衣新帽,声声恭喜,车如流水马如龙,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个守候多时的小姑娘。 大红春联红艳艳地张贴在门楣,簇新的黑色墨汁淋漓地挥洒应景的诗句,新糊的雪白窗纸折出日头的光芒,站在门前微笑送客的男人一袭崭新合身的宝蓝衣袍,充分而完美地衬出他温文尔雅的风采。 悦眉站在对街屋檐下,抱紧小包袱,痴痴凝望,视线变得朦胧。 衣不如新啊!他穿了新衣,竟是变得如此俊逸非凡、玉树临风,整个人脱了胎、换了骨,就像是京城里随处可见的贵公子。 可是,人不如故吗?他娶了新人,是否仍记得她这位旧人? “大少爷!”她颤声喊了出来。 “悦眉……”云世斌身子一震,愕然转身,喊出了她的名字,随即撇下还赖着不走说客套话的客人,奔到了对街这边来。 她喊他,他就来了,她顿时泪盈子睫。 “你果然上京城了。”短短的一条街面距离,云世斌的脸色已由错愕转为凝重,右手握住她的臂膀就道:“这边人多,进去里头说。” “不,我不进去。”悦眉望向“董记布庄”的招牌,用力摇头。 “悦眉,你不要这样。”云世斌急切地道:“家里来信说,你不见了,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有很多事情想问我,可我在信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难道你不能体谅我?非得将染坊弄得一蹋糊涂来报复我吗?” 声声焦虑,步步惊心。悦眉不解,他到底在急什么?她就这么见不得人,他们不能在街上将事情谈清楚,一定得拉她进屋躲起来说吗? “我……我不是报复,我心情不好……”她自知理亏,急急解释道:“我弄坏的都是基本的五色染料,古大叔他们也做得出来……” “就算他们做得出来,也耽误了出货,你这样做太过分了。” “大少爷,我很抱歉,我心情乱,很伤心……” “你这样胡来,何尝不是伤了我的心!”云世斌痛心地道:“悦眉,我真心对你,你为何如此待我?”。 “真心?”悦眉突然觉得他的手劲好强,几乎快将她细瘦的骨头捏碎了,不禁呐喊道:“你若有真心,就不会弃我另娶!” “你不能这么说。我为的是云家,为的是让你有更好的生活,你有定下心来看信吗?你不仔细读,撕了信,又怎能了解我的苦心……” “大少爷,那么你是被逼的了?”悦眉燃起了希望,几近发狂地道:“我知道,是老爷逼你娶妻,这才能结合两家的利益……” “不是!”云世斌立刻打断她的话,向来温和的目光出现从未有过的愠怒。“这桩婚姻情投意合,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可你说……你喜欢……”悦眉仍试图把握住一些什么。 “是的,我依然喜欢你。我不能弃守我对你的承诺,所以我求馥兰让我纳你为妾,她也答应了。你想要的都有了,你到底还想求什么?” “为什么……她是妻……我是……”那双降了温的眸子令悦眉失去力气,那个难堪的妾字,她永远也说下出口。 “悦眉,我娘跟你说过门当户对的道理,你向来聪明,如果你爱我,那么为了我,别再闹了,我还是一样真心待你……” “大少爷,这一切都是你的打算,喜欢我就来说喜欢,要我做小的就做小的,那我算什么……你问过我了吗……”悦眉用力挣开他的手臂,再也不眷恋那双曾经给予她温暖的臂膀,当众嚷了出来。 “悦眉!”云世斌不安地瞄向身边越聚越多的人群,语声变得激动,“你不要再要脾气了,你到底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总是那么听话、那么乖巧,对我百依百顺,为什么这次就不能顺着我呢?” 也许他不擅发怒,因此质问的话在围观群众听起来,竟仍像一篇温和的劝世文,和煦关切,句句诱导,简直令人为他的耐性而感动了。 悦眉却是明白他生气了。打从见面开始,他的话就一句比一句重,她不是没见过好脾气的他生气,但他从来不对她发怒,他总是笑笑地看她、包容她的火爆性子,还说她是直肠子…… 既知她是直肠子,有话搁不住,难道她就不能向他大声问话吗? 可问过后呢?悦眉一颗心直落深渊。如今木已成舟,人家已是一对恩爱夫妻,她又能挽回什么…… “世斌,不要生气。”一个女子从人群中施施然了走来,她先是轻抚云世斌的衣袖,抬头给予他一个温柔的微笑,随即走到悦眉身边。 “悦眉妹子,你总算来了。”她拉起悦眉的手,神情亲切,声音悦耳,“你不知去向,世斌很惦念你。你一定累了,我们先回家休息。” 她是谁的妹子?又回谁的家了?悦眉瞪着那双握住她手掌的柔荑,目光缓慢往上移动,那是一件银红织锦比甲,几朵同色的精绣牡丹灿烂地在那女子身上绽放,红红的一团喜气不见俗艳,倒显出端庄淡雅的气质,人如其衣,她亦是带着娇美晕红的笑靥。 董大小姐……悦眉立刻明白眼前漂亮女子的身分。 再瞧瞧她自己穿的是什么?不施脂粉,蓬头垢面,罩着一件陌生男人的粗布棉袍,完全遮掩了她的姑娘身段,里头穿的是唯一件玄青暗花的衫裤,衬得她脸色更为黯淡:一双黑缎绣鞋早就磨破了鞋底鞋面,若非还有一双袜子,否则就让街上众人见笑她的脚趾头了。 她比不上大小姐!人家还熟稔地喊世斌,她却只能喊一声大少爷。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她猛然甩开董馥兰的手。 “悦眉,你做什么……”云世斌脸色骤变,马上扶住董馥兰,再也不客气地道:“她才刚发现有身孕,你这样会害她受伤的!” 好了,这下子连孩儿都有了。悦眉欲哭无泪,整个身子簌簌发抖,只能用力将身子倚靠墙面,不让他们看出她的绝望和软弱。 “耿姑娘,你年纪小,可能还不明白事理。”一位中年男人走到她面前,神色严正,带着教训的口气道:“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就算世斌不娶小女,难道你以为他娶你为正室后,就不会再纳妾吗?” “爹,现在什么都别说,我先带悦眉妹子回去吧。”董馥兰流露出明显的关怀之意,又要去拉悦眉的手。 “我不去!”在那双柔白小手伸过来之前,悦眉转身就跑。 “悦眉!”云世斌大步上前,右手猛然拉住了她,回头望一眼岳父和妻子,左手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急急嘱咐道:“你顺着这条街走下去,会看到一问尚宾客栈,你先住下,尽管挑最好的房间,我再去找你。” “我不要!”悦眉打掉他手掌里的银子,拔腿跑掉。 大街上闹烘烘的,一场闹剧宣告结束,董老爷铁青着脸走回布庄,云世斌则是温柔地扶着董馥兰,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两人谈了几句,她回头望了一会悦眉离去的方向,再让丈夫带进了董记布庄。 人群逐渐散去,然而嗡嗡的耳语声已经在市井问传了开来。 “九爷,还进去拜年吗?”祝福拿起拜年礼盒,晃了晃。 “看来他们心情不太好,明天吧。” “不知道耿大姐跑哪儿去了哦?” “去瞧瞧。”祝和畅说着就走。 直觉告诉他,小姑娘既然一身灰土,可见她已用尽盘缠,更有可能是撑着受伤的腿,一步一步走来京城。 他是不是很缺德?只留二十两给她当路费,为的就是让她知难而退,希望她养病时可以静心想想,上京来闹是没用的。既有一技之长,不如寻个安稳的差事,找个好人嫁了,不值得再为云世斌耗费心神了。 但,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小姑娘倔得很,才不领他的情。 “九爷,她不是烫手山芋吗?”祝福很好奇他的心态。 “她再怎么烫,来到这天寒地冻的北方京城,也都冻僵了,更何况还是一颗受伤的芋头。” “喔,这我明白,她的心受伤了。”祝福哀号一声,摸上心口。 “你这不是西子捧心,你是东施效颦,难看!”祝和畅大摇其头,“你忘啦?她的脚让狼给咬了,这会儿恐怕还没好呢。” 唉,果然有鬼,他祝九爷怎么想当救苦救难的菩萨了?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她碰上他,算她幸运,他不能让一个活生生的小姑娘流落街头,好歹再施舍一些盘缠,开示她一番道理吧。 “嘘,九爷,她在那里。” 从大街拐进小巷,转了几个弯儿,就见到小姑娘坐在地上,背靠着人家围墙一角,头脸埋在膝盖弯里,小包袱弃置在一边,犹如被人抛弃似地,一人一物看起来孤伶伶的,颇为凄凉。 “九爷,她在哭吗?” “好像累得睡着了。”哭泣会有明显的身体抖动,不像。 墙边还有残雪,她就这样坐在雪堆上,就算她不觉得冻,但冰雪湿冷,恐怕一会儿她就得换裤子了。 “喂,耿姑娘,别坐在这里。”祝和畅定近唤她。 “耿大姐,我祝福啦,你还认得我吗?我不过面疙瘩给你吃呢。” 没有回应,只有微弱而沉缓的呼吸声回应他们。 “不对!”祝和畅立刻蹲下身,扳起她的脸蛋。 那是一张完全失去血色的鬼脸,惨白得比任何白颜色还要白,一双眼睛紧紧闭着,身体冷得像是护城河里打起来的冰块。 晕了!小姑娘竟然在他眼前晕死了…… 天哪!他为什么老碰到这等麻烦事……人果然不能太好心啊。 “祝福!快去找大夫!”祝和畅懊恼地喊道。 第三章 二月初,隆冬的脚步慢慢走开,空气中仍带着一丝冰凉,却已不再冻得令人缩脖子遮耳朵。趁着今日太阳露脸,祝添和祝婶夫妻俩搬出潮凉的被子,摊开在院子边上的围栏,可怜兮兮地汲取屋顶斜射过来的阳光。 “好不容易可以晒日头了,九爷就是要占住院子。”祝婶抱怨道。 “待会儿还得多烧几壶茶,备些点心,这改过大会不知道要开到什么时候呢。”祝添见怪不怪,帮忙老妻摊被子。 祝家大院里,几条长桌长椅摆成门字形,十八条好汉愁眉苦脸地落坐,瞪视眼前的纸笔,有的人已经认命地磨起墨来。 缺口空处,摆放一张大桌,祝和畅坐在桌后,十足大老板的睥睨神态,威严地以指节敲了敲桌子,宣布道:“改过大会开始。按照惯例,先得把和记货行的行规诵记一遍。首先,三禁。” “禁酒,禁赌,禁嫖。”兄弟们声如洪钟,正确无误地喊了出来。 “写!” 呜呜,九爷真是要人命了;要他们赶车送货、拿刀要拳、打虎擒匪都没问题,偏生每隔几个月就要他们练字,这小小的一管毛笔为什么比关刀还沉重,怎么拿都不合手呀? “虎子,禁怎么写?哈哈,你拿笔好像拿鱼叉刺鱼。” “这样写啦,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也是这个禁,我有学问吧。” “喂,大锤,你写错了啦!酒不是九,你把九爷当成是酒,看他不把你扔出门。咦!借瞧一下,三点水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伙计们彼此交头接耳,伸长脖子瞄来瞄去,互相指正改错,祝和畅早就写好字,抆着双臂等兄弟们写完。 练字有他的目的,但念在兄弟们是粗人,他不强人所难:向来纪律严明、容不得一丝错误的他竞也公然让他们作弊。 简单的六个字,写了将近一刻钟: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三绝。”祝和畅继续喊出货行的规定。 “绝不结拜,绝不作保,绝不求人。” “三练。” “练武,练气,练字。” “三多。” “多看,多学,多记。” “三不送。” “活的不送,死的不送,暗的不送。” 这就样,足足耗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大伙儿终于写完几张大字。 犹如和盗匪做了一场最激烈的追逐打杀,兄弟们汗流浃背,气虚体弱地摊在椅背上,即使祝添和祝婶为他们送上热腾腾的清茶和香喷喷的糕点,也没有力气去拿来吃了。 “呜呜,爹呀、娘啊!救救我。”祝福趴倒桌上,趁机撒娇。 “别偷懒,写错字,爹还要叫你重写。”祝添一点也不留情。 祝和畅伸个大懒腰,站起身抖抖手脚,忽地一掌推出,袍摆一掀,左脚跨出马步,就开始自个儿练起功夫来了。 伙计们见了,精神为之一振,个个摩拳擦掌,生龙活虎地跳起来。 “嘿!论起念书写字,九爷是天,咱们是地,可比起功夫来,咱们是绝对不会输给九爷的。” 祝和畅眼不抬,眉不动,手脚继续慢条斯理地比划着,凉凉地道:“小李子,讲话很大声喔。来,过来跟爷儿我过个几招。” “我来了!”小李子捋起袖子,纵跃上前,不客气地摆出架势。“九爷,小李子可是天天练功精进,今日教你瞧瞧我的厉害!” “尽管来,打赢爷儿我的话,有赏。”祝和畅笑眯眯地道。 “好耶好耶!”兄弟们围观叫好,完全一扫方才委靡不振的模样。 接下来,只见两人结结实实地过招,身影闪动,拳打脚踢,虎虎生风,再加上伙计们的助阵呐喊,偌大的院落简直像个热闹的江湖卖艺场子。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改过大会…… 长廊的屋角边上,站着一个姑娘,她已经旁观好一段时间了。 阳光洒落,透亮的金色光雾令她瞧不清院子里的一张张人脸,她困惑地眯起眼睛,想将那个身形飘动、谈笑用兵的祝九爷瞧个清楚。 过去几次会面,她从来没正眼瞧过他,不是躲着他,就是昏迷,就算这些日子在他的宅子里休养,也只听过一两次他的声音而不见其人。 严格说来,他只是一个陌生人:可是,救她于狼口之下的,是他;为她奔波延医治伤的,是他;在她以为就要绝望冻死京城,又让她活回来的人,也是他:然而,他又是带给她晴天霹雳的地狱信差。他是菩萨,却也是勾魂使者。 为何跟这人有了瓜葛?她摇了摇头。不管是谁带信,事实就是事实,不容改变;如今她能做的,就是向他道一声感谢救命之恩,然后,离开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 走?她能去哪里?天下好大,山外有山,一条长路遥遥无尽,没有一个归处,她该何去何从,这才能安置她已然破碎的心? “悦眉,你怎么起来了?”祝婶正往厨房走去,一见她倚着栏柱,痴痴发愣,忙过去扶她。“快快,回去躺着,要什么跟婶儿讲一声。” “婶儿,谢谢你。”面对和善亲切的祝婶,悦眉舒解了眉头。“我很好,我躺了一个月,也躺累了,起来走走。” “说的也是。”祝婶望向她红润的脸色,满意地点点头,却又轻声责备道:“你怎不加件外衣?天还很凉,你身子刚恢复,莫再冻着了。” “婶儿,今天的太阳很暖和。”大片的阳光洒进了走廊,将披在栏杆上五颜六色的被子晒得更加光彩夺目,悦眉不禁伸出手,手心向上,意欲掬起那灿烂的金色。“我在这儿晒了好一会儿,身子都暖了。” “嗯,果然。”祝婶亲自捏了捏悦眉的臂膀,确认她不再老像个冰块似地,便笑道:“好吧,那等日头定了,你一定得回房休息。婶儿今天帮你炖了一锅补气血的四物鸡汤,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吃了。” “婶儿……”悦眉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我去瞧瞧水滚了没。”祝婶拍拍她的手,愉快地走开。 在她刚醒来之际,她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理会任何人了。她是生、是死,干他们何事?世人都要遗弃她了,他们又干她何事? 但她没被遗弃,她盖着暖和的被子,看祝婶耐着性子,一匙匙喂她吃药、吃饭,她的心受到激荡,再也没办法向比亲娘还疼她的祝婶摆脸色。 养病的一个多月里,她无事可做,每次醒来就瞧着窗外枯槁的花园和灰蓝的天空;她甚至以为,也许就这样一辈子过下去了,即使是局限在一个小小的地方,但有那么好的叔儿婶儿,她就算成日坐在廊下发呆、烧饭洗衣、看他们拌嘴也甘愿。 然而随着伤势和体力好转,她的意识也逐渐醒了过来。 这里不是避难的桃花源,她不只会烧饭洗衣,她还是一个有绝活的染坊师傅,她有一双巧手,能为世间男女调染出一件件色彩缤纷的衣裳。 可她却无法为自己染就一袭纯然鲜红、不掺一丝杂色的嫁衣。 她放开手心里的阳光,收拢起拳头,眸光垂放在地上的灰砖。 “哇呜呜,九爷,你摔得我好疼啊!” 院子那边传来哀号声,有人跌在地上捧着屁股打滚。 “王五已是爷儿我手下第三个败将,还有谁要上来?”祝和畅气定神闲地勾了勾指头。 “九爷,你就别再折腾咱啦,封你当武林盟主,可以了吧?” “九爷每次都是这样,先叫咱哥儿们练字练到手软,再捉几个小子过去练拳脚、下马威,我再也不上当了啦。” “呜,九爷英明,什么都行,所以九爷是九爷,咱们还是伙计。” “好了!大家休息够了。”祝和畅放下扎在腰间的衣摆,做了一个收功动作,再拍拍手道:“谈正经事了。” 重头戏来了。伙计们整好衣裳,收起玩笑神色,一个个乖乖回座。 祝和畅也坐了下来,拿巾子拭去头脸汗水,再喝下一杯茶。 “兄弟们,爷儿我很久以前,就打算开这场改过大会了,偏生过年前忙着送货,接下来又让大家回家过个好年,如今得空,还是得坐下来,咱们得好好谈出个结果才行。” 伙计们猛点头。幸好有那么几趟货要赶,改过大会才能一拖再拖,大家也趁路上空闲之际,彻底检讨各项疏失,有关如何防备贼人潜入货车并及早发现的问题,早已经列举出一百零八条解决和改进的方法了。 老天保佑,希望今天的改过大会可以提早结束。 “爷儿我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啊。到底小姑娘是怎么跑进车里的?”祝和畅抬眼望了望天空,很满意地再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嗯,天色还早,这日头晒得也挺舒服的,你们可以慢慢说。” 伙计们一听,还得了!立刻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发言。 “耿姑娘身子扁,该不会从油布缝里钻进去吧?” “不可能。我们怕布匹受潮,盖了两层油布,每隔一尺就扎起来打一个结,除非她有缩骨功,这才钻得进去。” “这是阿阳你承认吧,就是你可怜人家,偷偷放她进去的。” “冤枉啊!我哪敢做这种事!天地良心啊,我一家十口还得赖我抱住九爷赏下的饭碗呀。” “吓!还是……其实耿姑娘早就伤心过度,自杀身亡了?其实我们看到的是她的亡灵?这鬼魂是来去自如的啊。” “你才见鬼了,那野狼咬的是谁?初五大闹布庄的又是谁?” “咳,我知道,耿姑娘会妖术,她只消咕噜咕噜念个咒语……” “别猜了,我告诉你们答案。”一个娇脆女声突然出现。 众人诧异地齐齐转头,往后头瞧去。 “你是谁?”祝和畅更是惊异万分,猛然站起,先是车子里躲了人,再来他的宅子也闯进陌生人了?这……太折损他祝九爷的名声了吧。 但就这么站起来的瞬间,他已经认出那个姑娘了。 太不可思议了!也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她原本苍白枯瘦的脸蛋转为红润饱满,嫩白肌肤透出嫣红色泽,总泛着黑晕的眼睛变得明亮灵活,大大的,好像两汪湖水,身子明显地长了肉,衬出她穿着裙装的婀娜身段,长泻如瀑的黑发在脑后随意拢起,拿条巾子扎着。 黑发、素颜、黄衫,她就像一朵散出幽幽清香的黄菊,只是容颜虽清秀,神情却是淡漠得可以,眼里的湖水也凝结着一层薄冰。 祝和畅跌回椅子上,不是惊艳,唯一的念头竟是:原来婶儿天天向他挖银子,全拿来养胖小姑娘了。他这下子可真的成了大善人了。 “好。”他一整神色,镇定地道:“耿姑娘,请你告诉我们,为什么你有办法在严密的戒备下躲进了车子?” 伙计们原是面面相觑,暗暗猜测是否九爷金屋藏娇、好事将近?一听他减出耿姑娘,全部啊地惊叫了出来,个个睁大眼睛瞧了过去。 那个凄惨可怜的病丫头竟是个小美人儿?云世斌是瞎了眼吗! “耿大姐,你的病好了?”祝福兴奋地问候道。 悦眉站在原地,冷冷地从左边看到右边,再从右边看到左边,顿时熄了一群男人的好奇目光,全场鸦雀无声。 “祝九爷,那天你们上好了货,准备出发前,你将所有的伙计喊到前头训话,我就趁机解开油布的结子,躲了进去。”她简单扼要说明。 训话……祝和畅很想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他就是爱叨念、爱显显当爷儿的威风,看来不改掉这坏毛病是不行了。 阿阳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赶忙问道:“可是我们时时察看结子,看来都没有问题啊。” “打紧的结子,任谁都可以解开。”悦眉拿双手比划着,好像掀起一方油布,“只需下面一尺,右边一尺的空隙,我就钻得进去,然后伸手到外面,照样打了结,谁也看不出来。夜里我要下车小解,照样伸手解开。”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拍大腿,敲桌子。“我们脑袋太硬了,总想打结需得从外面打,原来也可以从里面打结啊。可我们手粗,恐怕油布扯紧了,伸也伸不出来。” “耿姑娘果然巧手。”祝和畅不冷不热,听不出是夸赞还是客套。“多谢你解开我们货行最大的疑问。” “带给祝九爷麻烦,我很过意下去。”悦眉欠了欠身,又昂首道;“祝九爷救命之恩,悦眉无以为报,再过两天,我就会离去。” 怎么不是以身相许?伙计们有些失望,又期待地瞧瞧他们的九爷。 “如果你想见云世斌,我立刻派人请他过来。”祝和畅乐得不挽留她,趁着叔儿婶儿不在旁边啰嗦,他说什么也要送走这尊佛。 “我不见他。”悦眉的神色更冷,这是她这一个月来的一贯回应。 “他来好几次了,你都不见,如今闹得京城里沸沸扬扬,我也背了黑锅,董记布庄的董老爷很不能谅解我收留你。” “所以我说我会走,绝不再牵累祝九爷。” “好,我会送你一些盘缠,你路上好走。” “谢谢,我不需要。”悦眉有她的傲骨,说走就走,绝再不牵扯其它。“另外我欠你的医药费、食宿费、旅费,我再想办法还你。” “不用了。”祝和畅淡淡地道:“你养好身子再说。” 真是一个很不可爱的姑娘啊。无论是谁和她说话,就好像拿雪往身上堆,心肠也会跟着冷硬起来,也莫怪云世斌会移情别恋了。 留她在祝府,是因为她伤重未愈、身体衰弱,婶儿见了她就心疼不已,坚持亲自照顾,不然他大可送她住在外头,雇个老妈子就成了。 也许云世斌还是爱她的吧,不然怎会跑了那么多趟祝府想接她回去?她不见他,他就在房门外徘徊,不时仰天叹息,失魂落魄似地。 “九爷,外头有人要找悦眉。”祝添忽忙跑过来喊人。 “是云世斌吗?” “不是,是吴文彩。”祝添双手一张。“他带来这么大的礼呀。” “他是谁?”悦眉本已走向后院,不禁停下脚步。 “他是文彩布庄的大老板,是董记布庄最大的死对头啊!”祝福兴匆匆地告知,结果立刻遭到九爷一记最大的白眼。 “我去见他。叔儿,请你带我过去。”悦眉毫不考虑地定向前。 “喂,你等一下!你不能去。”祝和畅一惊而起。 “他找我,不是找你。”悦眉冷冷地回他,自顾自地走掉。 不得了了!祝和畅大步踏出,想要赶在小姑娘之前去见吴老板,忙挥了挥手,嚷道:“改过大会结束,大家可以回家了。” 哇哈!结束了,这是和记货行有史以来最短的改过大会啊。 伙计们兴奋不已。天色还早呢,不如一起躲到大厅外边,听听接下来京城的布庄将会掀起什么惊人的滔天大浪吧。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为什么这颗烫手山芋怎么扔也扔不掉……本以为就要切断牵连,老死不相往来,如今他竞陪她一起滚入火堆里了? “哈哈!”祝和畅再怎么懊恼,仍得摆出一张惊喜笑脸。“吴老爷,你是想请耿姑娘到贵庄染布,不用送我这份大礼吧?” “我瞧九爷平日喜欢穿灰色衣服,自作主张帮你挑了这款银灰色的绸布。春天快来了,正好给你裁制春日新衣。” 吴文彩笑脸迎人,指示两个随从打开大箱子,露出闪亮的色泽。 “再说了,如果耿姑娘愿意到我的布庄,她要什么漂亮的布,想拿就拿了,都是她的,这匹布只是多谢九爷这些日子照顾耿姑娘的。” 他又哪照顾她了?他只不过是财大气粗,有钱出钱罢了。 再瞧见那匹交织银线的伧俗绸布,祝和畅不禁为之气结。穿在身上下就活生生像一块大银子,告诉贼人说我是大老爷,快来抢劫呀。 “吴老爷,你说的事,恐怕还得耿姑娘自己决定。” “这当然了。”吴文彩堆满笑容,和蔼可亲地道:“耿姑娘,董记布庄已经开始贩卖云家从绛州运来的布匹,我见了你的夕雨红榴、新秋绿芋两款新色,惊为天人。我家染坊师傅就做不出来这种颜色,所以我很希望你能来到我的布庄一层长才,至于在待遇方面,绝不会亏待你。” 悦眉坐在一旁,始终低头翻看吴文彩带来的布样,直到这时才抬起头,眼眸里有了踌躇,唇瓣微动,却是没有开口。 “还不知道吴老爷所说的待遇是怎样呢?”祝和畅立刻插话,“我的意思是,耿姑娘向来待在云家染坊,不知外头行情,我是怕她吃亏了。” “九爷考虑的是,那我就明说了,一个月十两银子。” 悦眉心头一动!她在云家染坊只拿一两,虽说包吃包住,但她也约略知悉这样的价码偏低,以前因为当云家是自家,也就罢了…… “二十两。”祝和畅没有问她,随即出价。 “是的,二十两。”悦眉也附和道。 只有更高的身价,才能代表她的尊严,她绝不让云家踩在脚底下。 “这……”吴文彩出现一丝犹豫神色,但很快就呵呵笑道:“好,只要耿姑娘能为我染出更多新奇珍贵的颜色,价码还会更高。” 竟然答应了?祝和畅扼腕不已,看来只添十两银子实在失策。 “不知耿姑娘什么时候可以过来?”吴文彩又问道。 祝和畅抢着答话,“耿姑娘上京途中受了伤,到现在还没拆线,她一时没办法过去,需待伤口愈合了,这才能再度干活儿。” 悦眉瞪视着祝和畅。这男人怎么回事?她十天前就拆线了,腿上一裂再裂的伤口留下一条扭曲而狰狞的疤痕,见证她这趟路途的艰卒。 正待说明,祝和畅又抢进来说道:“还有,口说无凭,还请吴老爷拟定一份聘工契约,我先派人过去取来审阅,如果没问题了,耿姑娘才能接受你的条件。” “九爷口口声声欲留耿姑娘,莫非是为了董记布庄?”吴文彩仍是笑得一团和气,眼睛眯眯的,看不出他真正的心思。 “非也非也。”祝和畅赶忙解释道:“董记布庄虽是我货行的主头,可我向来只管货物安全,有关货主的营运和私事一概不管。至于耿姑娘之所以在我这儿休养,是因为她昏倒在路上,刚好被我遇上罢了。” “耿姑娘,你意下如何?”吴文彩不再理会祝和畅,直接出击。 “我……”悦眉呼之欲出的决定,在出口的那一刹那咽住了。 她十分明白,这一点头,去了文彩布庄,代表的就是与云世斌正式决裂,再无退路。 云家既然不给她活路,她就必须为自己找出路。吴老板看重她的染技,又是董记的死对头,她正好藉此机会予以云家、董家一记重重的反击。 报复……突如其来的念头令她为之震骇,全身不寒而栗。 她可以找云世斌抗议,也可以拒绝听他自圆其说的解释,但报复啊,这不是一时气愤弄毁几块染饼的小事,而是战场厮杀,拚个你死我活,她想赢,他就得输,连带云家染坊那群老工人也将一起拖进去陪葬。 “吴老爷,很抱歉,我的伤口还疼,请再让我考虑几天。” “好,那就三天。”吴文彩一口答应,一副胜券在握的自信神情。“三天后,我备好契约、打理好住处,等耿姑娘你过来。” 祝和畅送客出去,悦眉继续低头看布样,指头轻轻翻过一片又一片的小布块,五颜六色并没有在她的瞳眸里停留。 她的目光放在一个没有终点的远方,孑然一身的她不知往哪儿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布样翻了一遍,又翻了回来,她依然毫无头绪。 “大伙儿很闲哦?”门外传来祝和畅数落的声音,“蹲在石头后面挖你爷儿院子的宝藏吗?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你们以为六根柱子藏得住六只壮得像熊一样的汉子吗?门边想溜的也给我回来。” 悦眉这才抬起头,望向门外那个嗓门格外响亮的高大身影。 “嘿!既然都不想走,爷儿我今天心血来潮,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哈……”伙计们传来惊喜的叫声。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年轻人,我们姑且喊他小钲吧。这个钲你们一定不会写,左边一个金字,右边一个正字,这是古时候用在战场上的乐器,钲以静之,鼓以动之……喂,王五,我掉两句书袋你就打瞌睡?好了,回到正题。这个小钲呢,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好妹子,两人哥有意、妹有情,非卿不娶,非君不嫁,花前月下发过数不清的山盟海誓……虎子,你牙齿白呀,嘴巴笑那么大作啥?可是呢,妹子的爹嫌小钲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始终不肯将妹子嫁给小钲,于是小钲发奋图强,决心出去闯个事业给未来的岳父瞧瞧……” “九爷,这位小钲就是你吗?”祝福兴奋地圆睁一双眼睛。 “啐!再吵,爷儿我就不说了。”一记闷拳往那个多嘴的头颅揍下去,“小钲这一离家就是两年,虽然中间也回来几次,住个十来天,可是妹子苦苦等待,芳心寂寞……老高,你再笑,爷儿我缝了你的嘴!好,反正就是跑出来一个小钲的表弟,他温柔体贴,安慰了寂寞的妹子。这表弟既有才干,长得又英俊,于是妹子就嫁给表弟了。” “啊!”伙计们长长的一声叹息。 “小钲听到两人即将成亲的消息,只觉得风云变色、天崩地裂,他跑到妹子家门前站了三天三夜,不断声声呼喊妹子,就算刮风下雨,全身淋个湿透,伤风咳嗽也不为所动……小李子,你那是什么怀疑的表情?说书不就要讲得越夸张才扫人心弦吗?好,回到小钲。他见妹子执意要嫁,好不甘心,受不了人家恩恩爱爱要成亲了,干脆跑到表弟家,拿了刀子闹自杀,想让表弟和妹子一辈子难过愧疚。不过呢,他因为三天没吃饭,没有力气,刀子拿出来就让家丁抢走,然后将他丢了出去。” “人家要成亲,就祝福他们嘛,干嘛去搞破坏?”阿阳发表意见。 “对咩,我祝福就是生来祝福人家的,可惜那时候我还没起名字,爹娘喊我小狗子,后来是九爷大彻大悟,帮我取个好名……” “祝福!”又一记更猛的闷拳捶了下去,痛得祝福哀哀叫。 “后来……那个小证怎么了?”虎子小心翼翼地帮大家发问。 “小钲走了。” “走了?” “后来小钲又碰到一些事情,此为后话,暂且不表。可小钲终于发现,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苦苦单恋一枝花呢?人家不爱就是不爱了,再强求,不但是困扰对方,同时也绊住了自己。更何况男儿志在四方,他应该开创更大格局的事业,怎能为情所困,白白赔掉一条太好性命呢?再说,后来表弟考上进上,当了官,妹子过得幸福又快乐,小钲更是觉悟到,世上没有一定的道理。也许在当初看来是很糟糕、很令人受不了的情况,再回头瞧瞧,哎呀,见山不是山,山还在那儿,但已经不是原来挡住他去路的那座山了。” “咦!愚公移山吗?可是山还在啊。”伙计们抓耳挠腮,百思不解。 “如此高深的人生道理,大伙儿还得回去参详参详,来日必证得正果。好了,爷儿我说到这里,怎么没有鼓掌叫好?” “喔……”伙计们还在想那座山。 悦眉站在门后,心里也想着那座山,那是一座投下巨大黑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大山,她移不开。 她当然明白,他这个故事是说给她听的;但小钲也要一段时间才能觉悟,她此刻满心的伤心、悲痛、无奈、愤怒、不甘,一时又哪能消解? 她目光茫然,仍然聚不住一个定点,直到隐隐觉得好像对上了一双深邃眼眸,这才猛地眨了眨眼。 端正的五官,剑眉飞挺,黑眸幽深,薄薄的嘴唇总是轻轻扬起,仿佛对这人间带着一丝讥讽,又带有那么一点傲世的味道;一袭单色朴素的灰袍不见暗旧,反让他那挺拔的身躯给撑得像是最上等的衣料。 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仔细看清楚了祝和畅这个人。 “耿姑娘,我后天一早就要赶货上路,在那之前,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你尽管说。”祝和畅语气平静地告知。 “九爷,有事的话,我自己会处理,不劳你帮忙。” “我不是帮你。我还是老话,希望你不要造成和记货行的困扰。” “我明白。九爷,你忙。” 悦眉握起拳头,她自知不受欢迎,转身就走。 “我去七日就回来,我认识很多商家,可以帮你安排去处。” 他在暗示她不要去文彩布庄?悦眉惊讶地回头望向那张似是漫不经心的男人脸孔,他既嫌她凝事,为何还帮她? 她太明白男人的思考模式了;反正在他的如意算盘里,一定有一个属于她去处的打算,然而这并非为她着想,而是为了他的利益考虑。 罢了!无论她走到哪里,都只是男人的一颗棋子,难道她就不能自己作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吗? 为什么要留她?祝和畅望向她突然跑开的纤细身影,也问着自己。 明明是恨不得立刻丢开的烫手山芋,如今却还拿在手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拿起她放在桌上的布样,随意翻了翻。 也许,她很像当年的自己,他不忍她再深陷下去,那是饱受折磨难以超生的无间地狱;他曾沦落过,几经挣扎才爬了出来。 不忍……天哪!他祝九爷的词儿里有这么慈悲的两个字吗?为了不忍她的沦陷,他还不惜出卖陈年旧事唤起她的悟性呢。 他果然有修行的慧根啊。他扔掉布样,仰天哈哈狂笑了起来。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夜深入静,董府书房里,岳婿俩秉烛夜谈。 “世斌,你留不住耿悦眉吗?她就要去吴文彩那儿了。”董江山一张方脸,流露出极度不满的神情。 “可是已过了三天期限,她并没有应允吴文彩。”云世斌必恭必敬地坐在岳父对面,双手放在膝上。“我再去见她。” “这一个多月来,京城里大人小孩都知道,你走了好几趟祝府求见养伤的耿悦眉,全让她给赶了出来,你叫我这当丈人的脸面往何处摆?” “对不起,岳父,是我办事不力。” “当初你信誓日旦旦说她没问题,我也答应你娶她为妾,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局面?甚至她还要跑去帮吴文彩来对付我们?” “岳父,很抱歉。”云世斌一再地谦卑道歉,一脸惭愧神色。“我真的不知道她会这样,她以前很听我的话,什么都依我……” “别提以前,我讲的是现在!”董江山用力拍下桌子。 “是,请岳父教诲。” 董江山收敛怒色,感慨地道:“世斌,当初我见了你,就认定你是一条困在浅滩的小龙,或许你历练还不足,但有朝一日,终究会飞黄腾达。我膝下无子,就馥兰这么一个女儿,我所期待的就是像你这样可以助我家业的好女婿,你千万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啊。” “岳父的用心,小婿明白,可我年轻识浅,还望您指点一二。” “既然她不能成为我们的助力,那就绝不能成为我们的阻力。” 平淡无奇的字句说了出来,云世斌陡地抬起了头。 “别人挡你去路,你何必留情?碍事的石头,扫了了事。”董江山哼了一声。“我今日可以挣到京城大布庄的地位,不光只靠着卖几匹好布,你得心狠手辣,使尽权谋。你不踩别人,别人就来踩你上去,明白吗?” “小婿明白。”云世斌目光凝定,放在桌下的拳头却在微微颤抖。 “虽然她是你的青梅竹马,也曾是你的得力助手,”董江山看出他的心思,严肃地道:“但好的染匠到处都是。而且你过去看她染布,多多少少也该知道一些秘诀,我董记想发达,不一定要有她;更何况她脾气不好,我可不愿你娶个让馥兰委屈受气的小妾。” “我一定会好生疼爱馥兰,绝不让她有丁点委屈。” “很好。现在你该做的就是,不择手段,阻止她去文彩布庄。” 烛影跳动,将两个人影拉得扭曲变形,门外的下弦月让云雾遮了脸,透出诡谲的血红色,像一把丢在天边的带血镰刀。 第四章 烫手山芋,烫啊烫啊,烫得他双手都起水泡了呀。 送货回来,茶还没喝到口,屁股还没沾上椅,他就给叔儿婶儿催命似地赶出了门,接着像一颗陀螺似在京城转啊转的,一夜又一天没有合眼。 悦眉被送去官府了。她被关押在大牢,等待解回绛州审案。这等天大地大的冤枉大事,当然要由他这个面子最大的祝九爷出面了。 人是在他祝府屋檐下被带走的,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他祝九爷的面子,他收留的是一个硬脾气的伤心姑娘,不是一个强盗小偷,云世斌怎能告她捣毁云家染坊造成钜额损失并偷走祖传的染方秘籍呢? 子虚乌有,什么理由都编得出来!陈世美果然现出真面目了。 祝和畅坐不住,起身在大厅里乱走,夕阳余晖照进了屋里,在地上拉开一块橘黄带红的光影,也将他的灰布衣袍染上一层燥热的红光。 哼,汪大人好大的架子啊,莫不是要叫他等到天黑……都送进去一柄玉如意了,难道还得鉴定真伪之后才肯出来见人吗! 唉!他竟然打破三绝原则,跑来求人了,而且求的还是…… “祝和畅是谁?”一个疑惑的声音从布幔后面传了出来,接着他要见的人终于出现,仆役也点上了油灯,大厅立刻大放光明。 “汪大人,在下祝和畅,叨扰您了。”他拱手拜个揖。 “你……”汪舜禹拿着拜帖,惊讶地瞪大眼睛,瞧瞧他,又瞧瞧名字,好不容易发出了声音。“钲表哥?真的是你!我还说你这拜帖名字旁边写了一个小小的钲字,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呢。” “汪大人,真是好久不见了。” “坐坐坐!”汪舜禹热络地挽住他的手,将他压到上位去,满脸的惊喜之色。“钲表哥,你怎么见外了,就喊我名字呀。快!你们快去我书房拿那罐御赐的龙井春茶。哎哟,表哥呀表哥,你这些年怎么老不回乡?我们还道你死了呢,原来是改名字了啊。” “我苟延残喘于京城,做一个小小的货商混口饭吃,还不够脸面衣锦还乡。”祝和畅淡淡地道。算他命大,让大家失望了。 “表哥还记挂当年的事?”汪舜禹热络得近乎矫情,就好像带着一个咧嘴大笑的面具。“哈哈,我那时年轻气盛,惹恼了表哥,还请你大人大量,莫要计较啊。” “呵呵,当年有什么事,我早就忘了。大家年轻嘛,小时候也是一起穿开裆裤打架的。”祝和畅也跟着打哈哈。 他不会记恨,但被当成狗一样扔出了大门,任谁都忘不掉。 “钲表哥还是一样风趣啊,现今你几个孩子了?” “我尚未娶亲。” “喔。”汪舜禹的笑意有些僵硬,干脆顺着情势,垂下眉眼,叹了一口气道:“你大哥病死了。” “什么……”祝和畅震骇地按住椅子扶手。“什么时候?” “死了约莫半年了,我还得去请师爷翻翻白帖子,都有记载的。”汪舜禹召来仆役。“要不,我现在就请人去找……” “不用了。”祝和畅的手掌滑下扶手,用力在衣袍上抹去了汗水。 “你实在该回去走走了。”汪舜禹言语谆谆,一副慈蔼父母官的关切神情。“铭表嫂一直惦记着你,你也该看看三个已长大的侄儿侄女。还有,碧霞也惦念着你呢。大家都是亲戚,可别生疏了。” 她不在京城陪伴丈夫,竟是待在家乡?祝和畅抑下接二连三而来的震惊。的确,十年时空会发生很多事情,然而潮来潮往,那些人、事、物早已走出他的生命,他只需知晓,毋需牵念。 “等得了空,我会回去一趟。”他依然淡淡言笑。“表弟你高升为户部侍郎,上京赴任的这一年里,为兄的知道你公务繁忙,一直不敢上门叨扰,可今日有件事不得不请你费心了。” 清雅茶香飘散,那是赶在新春发芽就摘下的龙井茶叶,再火速地由杭州送往京城上贡给皇帝,皇上龙心大悦,就赏给了几个认真贴心的官员。 在仙境般的茶香中,谈的却是卑鄙事,做的更是龌龊事。 “云家诬陷耿悦眉,若真要查起案来,我力保她无罪。”祝和畅说完前因后果,打开了一直摆放在桌上的木盒。“这里是一千两现银,这回麻烦表弟大人,这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 “嗳,钲表哥,这不行。”汪舜禹赶忙盖上盒盖,装腔作势地左右瞧瞧。“既是冤案,我当然要帮忙疏通,这是绝不能收的。” “大人觉得还不够的话,我再补上。” “够了够了。”汪舜禹手掌按在盒盖上,不胜唏嘘地道:“朝风败坏啊,实在是上下左右都得打点,需要银子,小弟我不得不收下了。” 这就是朝廷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祝和畅冷着眼,嘴角却还是扯出了一个卑微的笑容。“不知多久的时间才能放人?” 汪舜禹瞧了一眼外头天色。“我管不到知府,不过你放心,我和巡抚很熟,我请他转达交办下去,这需要费上一点时间……这样吧,子时,你到大牢门外等着。钲表哥,这是最快的了,也许还要再等上一两个时辰。” “没关系,我去等,祝某千恩万谢多谢大人了。” “老爷!”一个窈窕女子跑了进来,也不管客人在场,就赖到汪舜禹的身边,风情万种地道:“听说你有亲戚来了,要不要留他吃饭?” “呵,你来得正好。来,见过我的钲表哥。”汪舜禹拉了女子的手,笑道:“钲表哥,这是我的四夫人。” “见过四夫人。”祝和畅微笑拱手。哼!原来已经娶四个了。 “碧霞在家乡帮我照顾爹娘和孩儿。”汪舜禹似是为眼前情况做解释,笑得一脸灿烂。“她真是个贤慧的好妻子,等我在京城安定了,就会接她过来,全家团圆。你呀,多学学大姐的温柔,别老蹦蹦跳跳的。” 被捏了鼻子的四夫人吃吃娇笑道:“人家陪着老爷也很辛苦的,没空学了。你快说嘛,要不要留表哥吃饭?” “啊,不行,没时间了,我得赶去巡抚大人那儿。钲表哥,咱们一起走,下回有空,我再请你到府里吃个便饭。”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夕阳早已沉入山坳底,留下天边暗红镶金的破碎云彩,大地边缘笼上一层幽黑,蒸腾着扑朔迷离的夜雾,一群乌鸦拍翅飞过,提早为天际点上斑斑夜色。 祝和畅长长地呼出一口胸臆闷气,走进了沉沉暮霭里。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暗黑的牢房一角,他终于见到那个瑟缩的身子。 犹如她昏死在雪地的姿势,依然是头脸深埋膝问,一个小小的身躯几乎被牢墙黑影所吞噬。 祝和畅再怎么冷然处世、再怎么独善其身、再怎么自扫门前雪,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升起一把怒火。 天杀的董记布庄!该死的云世斌!是大男人的话,就光明正大竞争,一个伤透了心的小姑娘能有多大的威胁……就非得把已经遍体鳞伤的她再推下炼狱才肯罢休吗…… 他不敢想象,若她被押解回绛州,一旦罗织的罪名成立,她还要受多少年的冤狱之苦! “耿姑娘,耿姑娘。”他着急地唤了两声。“没事了,可以走了。” “唔……”她有了声息,但身子一动也不动。 “她怎么了?”一触及她冰冷的手臂,他惊讶地抬头问狱卒。 “她不肯吃饭。连你家的叔叔婶婶送饭来,她也不吃。” “你怎么不吃……”祝和畅叨念到一半的话吞了下去。此地再多待片刻,连他也会生病!于是他迅速地脱下外袍,将她紧紧裹住,轻易扶起那随时都可以像羽毛一样飘走的身子。“我扶你出去。” “九……九爷?”悦眉已察觉来人,虚弱地低头喊着。 总是冷言冷语又自大的祝九爷来救她了?她在做梦吗? 她全身虚软无力,只能完完全全倚在那个温热的胸膛上,整个人好像飞了起来,不知道手脚要往哪里摆去,而头在哪里?心在哪里?她不知道。 她的世界总是那么黑暗,她找不到自己;如果说她还没死,她不相信,因为她早就堕入永不见天日的地狱了。 然而在黑暗中,却有一抹幽光,静静地指引她的出路,那不是牢房里的细弱烛光,而是一对带着暖意的瞳眸。 这里不是地狱,是人间。好一会儿,她才知觉那是九爷,他在看她。 “耿姑娘,我现在带你回祝府。你安心,都没事了。” 没事了?鼻间犹充斥着牢房的腐臭霉味,怎地一忽儿就迎上了干爽的夜风?身子又卧进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大大怀抱里,她的视线被掩向有着沉稳搏动的心口,避开了不断扑面而来的风沙,马蹄声得得,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箍紧她,仿佛正无言地护卫着她,她再也不怕被凶恶的差役给硬生生地拖到黑牢里去了…… 是吗?那些人肯善罢罢休吗?她甚至什么事情也没做。 “九爷……我……”她不觉扯紧他的衣衫。 “有事回去再说。”他专心看着前面的道路。 “我爹说……这是一个豺狼虎豹的世界,你有的,别人要夺,你没有的,别人也不让你有……这世上没一个好人啊……” “这个道理太难懂,你现在不需去想。” “我毁了染料,是我不对;我因此让染坊晚了两天出货,是我不好,我该赔他们的,可是……可是……我一生毁了,谁来赔给我?” “你不要嚷嚷,你身子虚,小心呛了冷风,着了风寒。” “我没害人,他们却还是要吃我,到处都是豺狼虎豹啊……” “没有豺狼虎豹,就不是这乱七八糟的人世间!你以为每个人都是小狗小兔小鸡小鸭,整天客客气气地跟你摆家家酒呀,做梦!” 祝和畅莫名其妙上了火气,摆起爷儿的威仪,劈头就训人。 吵死了!一向冷得像冰块似的小姑娘竟也这么呱噪? “你不被算计就要偷笑了。你不是第一个明白这道理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永远会有傻瓜在遭遇事情之后,这才懂得重新学会做人!” “野狼吃兔子,坏人咬好人,我还做什么人?”那迭声的吼叫没有吓退悦眉,她身心俱疲,再有什么外来的威胁恐吓,她也无力应付了。 难道就该束手就擒、乖乖地让豺狼虎豹撕咬吗?然后他们抹抹嘴边的血渍,继续去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而她的尸体丢弃荒野,日渐腐烂…… “九爷,小钲应该杀了他的表弟和妹子。” “什么……”祝和畅惊得差点摔下马。 “他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们好过。” “你想怎样?”祝和畅缓下马匹,冷冷地看着她。“我不会帮你。” “我也要九爷明白,我不需要你的帮忙。” 悦眉亦是直直望向那对带着幽光的瞳眸,冷眼相对,互不退让。 夜风吹乱她披散的头发,长长的发丝扬起,像藤蔓似地攀上他的肩臂,她蓦地一惊,意识到她正以一种极为亲密的姿势躺在他的怀里。 “我……起来……”她欲振无力,依然软软地靠着他的胸膛。 “下马。”祝和畅面无表情,拂开缠绕上身的长发,将她扶下了马,无视她那微弱的“挣扎”,再打横抱起。 “九爷,你回来了!盼死咱了。”祝添守在大门,高兴地迎上去。 “九爷,我来牵马。”祝福立刻过去拉缰绳。 “悦眉呀,你吃苦了。”祝婶满脸忧心,快步跟在身边,疼惜不舍地拉住她的手。“婶儿帮你烧好热水、煮了热汤,快进来休息。” 听到熟悉的关切声音,悦眉顿时心头一松,眼眶微热,忘了挣扎。 长街那一头驶来一辆马车,车夫挥手叫道:“祝九爷,等等啊!” “这么晚,是谁来了?”祝和畅警戒地望向马车。 “哎,是吴文彩。”祝添立刻认出有着刺眼金色车篷的马车。 “我不见。”祝和畅一脚跨进了大门的门槛。 “他是来找我的。”悦眉扯住他的衣襟,试图借力使力起身。 “三更半夜来找人?找鬼还比较容易。” “让我下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祝和畅从上而下瞪住她,一眼就看穿她,一双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不经意地流露出他的意图。 “既然知道,就让我下来。”悦眉亦是跟他四目相对。 今夜他们到底是瞪了多少次、又瞪了多久了?祝和畅还在跟她大眼瞪小眼,突然觉得啼笑皆非。可惜呀可惜,她那双眼睛还满漂亮的,眼珠子那么黑,睫毛那么长,眨起来像一把扇子扇呀扇地,却只拿来瞪人? 扇子已将她的心火扇得更旺,大火窜烧,无法可挡,除非他使出叔儿当年的绝招,否则绝对阻止不了她。 他终于轻轻地将她放下地,直到她扶住门墙,这才放手。 “唉,你小心些。”他不觉轻叹一声,也不知是要她小心站好,还是小心定好接下来的路。 “耿姑娘,你还好吧?”吴文彩一跳下马车,登登几步就赶到大门边,神情担忧得好像天快塌下来似地。“我一听到祝九爷全力营救你出来,就赶快过来看你了。唉!那个董江山真不是东西,他的女婿也好不到哪里去,怎能随便买通知府就关了人呢,实在太可恶了。” “吴老爷,谢谢关心。”悦眉淡淡地道。 “没事就好。耿姑娘你得多多休息,我给你带来一盒人参……” “吴老爷带人参给我,还是希望我过去你的染坊吧?” “嗳,这以后再谈,现下最重要的就是耿姑娘要保重身子。” “我什么时候可以过去?” “啊?”吴文彩眼睛发亮,扯开了嘴角笑道:“屋子早就给你备好了,就看耿姑娘啥时休养够了,我再派车来接你。” “我现在就可以过去。” “悦眉!”祝婶惊讶地扯住她的袖子。“你身子很虚,先休养个几天,这件事慢慢再想。” “不用想了,婶儿。我很明白我该去哪里。”悦眉垂下了眼,轻轻将祝婶的手拿开,冷漠的动作却带着微哽的声音。“婶儿,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悦眉它日有了能力,一定会回来报答你和叔儿。”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瞧你这手冷得像什么似地,还是先进来……”祝婶担忧地道。 “脚长在她身上,她想去哪里就让她去。”祝和畅冷冷地道。 “婶儿,我不冷。”悦眉不自觉地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袍子,谁也不看,只是低头迈出脚步。“祝九爷,叔儿,婶儿,我走了。” “祝九爷,感谢你的鼎力帮忙。”吴文彩不忘做个大人情,拱手笑道:“明日我就着家人送来一份厚礼,以答谢九爷对耿姑娘的费心。” 呵!俨然就是一副人家主子的嘴脸。祝和畅假惺惺地推辞道:“不敢当。是我家叔儿婶儿着急,我不想让老人家担心罢了。” 悦眉正由车夫搀扶,准备爬上马车,一听此言,身子略僵了僵,但她没有回头,只是再将袍子拉紧了些,掀起车帘子就坐了进去。 祝和畅眼睁睁看着她上了人家的马车,扬长而去:在这京城的黑夜里,车轮辘辘,马蹄踏踏,声声刺耳,仿佛回响着嘲弄笑声。 好了,他费尽心机、拉尽脸皮、辗转求官救出来的人,走了…… 他为谁辛苦为谁忙啊!本来就不关己事,硬是趟了浑水,弄得一身泥巴,人家还不领情,甚至没道一声谢呢。 留不住就留不住,算他做了一件功德暝。至于她想怎样,那是她的事,她会不会因此变成一个冷血复仇的女魔头,也不关他的事。 “九爷,你怎么不留住悦眉呀。”祝添祝婶齐声抱怨。 “我不当九爷了,以后叫我傻爷。”他头也不回,拂袖进门。 “傻爷?”祝福安顿好马匹跑了回来,还摸不清怎么一回事。 “叫什么叫……还真叫!”祝和畅猛地回头,双目圆瞪,恼得捋了袖子,一只拳头就伸了出来。“爷儿我——” “傻爷,我帮你揍。”祝添近水楼台,先敲儿子一记。 连叔儿也叫他傻爷,祝和畅只觉自己果真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了。 “唔……啊!”不能骂叔儿,只好一路揪着头发进门去了。 “好了好了,好不容易习惯叫九爷了,改叫什么傻爷!我可不想改口了。”祝婶将丈夫儿子赶进了门,一边掩起大门,一边还是担忧地望向已经下见马车踪影的街道,长长一叹。“九爷这孩子呀,我是不再担心他了,可悦眉她……唉,真像是当年的二少爷。” 门板合起。天上高挂一颗星子,孤寂地眨动明灭下定的星芒。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昏暗烛光下,悦眉愣愣地望着飘浮着一堆叶片、花朵的染盆。 十天了,她一再地浸泡材料、试染,重新再来,夜以继曰,即使累了也只是趴着小眠片刻,为的就是调制出她最拿手的颜色。 江南春绿啊,她曾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风景,有鸟啼垂柳,有小桥流水,还有姑娘家娇美的笑容,她的巧思就像源源不绝的春风轻拂而过,绿了江南岸。 可瞧如今的染盆,那是什么颜色?一样的绿,却掺着某种说不出来的灰败,仿佛那不是一池春水,而是一摊烂草泥。 “哼,原来咱老爷找过来的高明女师傅,也不过尔尔。” 后头的师傅们大声说话,摆明着就是说给她听的。 “唉,光听传闻不准的啦,还得见见真实功夫才行。我不得不说,是咱老爷给这小姑娘唬了。” “吓!说不定这是董记的阴谋,他们故意放出风声说她很厉害,让老爷想尽办法找她过来,其实呀,嘘,小声一点,我说她可能是来打探咱家染坊虚实的喔。” “算了吧,若她真来打探,好歹也笑一笑,这边看看,那边问问,成天摆个晚娘脸孔,见了人也不说话,好像谁欠了她几百两似地。” “哈!不就是云世斌欠她的吗!老爷就是看中这一点,她气在上头,正好拿她来打董记,一箭双雕,老板赚钱,她也报了仇啊。” “唼!她来这么多天了,也没看她染出一个屁!别说赚钱,连报仇的本事都没有,论美貌论能力都比不上人家千金,还争什么争!” “人家千金会织、会绣、还会打理生意,她除了染,又会什么?” “好啦,说得嘴干。天黑了,下工了,要不要去喝一杯?” 一群人闹烘烘地出去,独留悦眉面对染房暗黝黝的墙壁。 她又向染盆看去。染料暗沉,不是清水,反映不出她的面目。 她的心是不是也混浊了? 至少倒掉二十几盆染料子。她没忘记熟记在心的染色窍门,也如数找来所有必备的材料,但就是做不出来那澄灿的金花玉露,记不起清朗的雨过天青,留不住在黄昏彩霞里迎上飘飞小雨的红榴花…… 为什么? 为什么…… 她无力地摊坐在椅上,两眼无神地望着跳动的烛影。 只因为那全是她和另一个男子的共同回忆,里头有欢笑、有期待、有恋慕,她有一颗开朗的心去染就她的璀璨未来。 而现在的她,只有满腔的怨恨,做出来的就是一盆又一盆晦暗得连自己看了都想呕吐的色泽。 这就是她三天牢狱之灾的颜色,黑暗,陈腐,死亡。 没错,她想报仇,她想出一口气,她想藉由自己的一双手,再透过吴文彩的力量,打倒一再对她落井下石的云世斌,让他知道她的忿恨。 可是,她没本事啊……一颗彻底失去颜色的心,又怎能在各色各样的丝线和布料上染出令人欢喜的颜色?曾经是那么喜爱看别人穿她染布所裁成的衣裳,可如今她却畏惧看到他们幸福的笑容。 她的确没有能力报仇。她以为剪子锐利,可以刺伤袭击她的恶狼,但恶狼毕竟是恶狼,剪子顶多刺它几个无关紧要的小伤口,若无人及时救她,她终究还是会让恶狼给一口吞了。 救她……她茫然的目光缓缓移动,凝定在一袭披放在桌边的灰袍。 那天晚上,她不知不觉裹着这件袍子来到这儿,吴老爷又送来几件好看保暖的袄子给她,但她仍然习惯穿上这件过子宽大的衣袍。 也许,穿着这件袍子,就好像有一个熟识的人陪在身边,一起度过冰冷孤单的夜晚:就算脱掉,也要摆在看得见的地方。 呵,素不相识、总是跟她瞪眼的祝九爷竟是她所熟识的人? 她露出一个凄凉的微笑,起了身,倒掉那盆死寂颜色的染料。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一大早就见鬼了! 祝和畅才走出后巷小门,就被站在大门前的黑影给吓了好大一跳。天色犹黑,黑影模模糊糊的,身子微蹲,在门前放下一团事物。 莫不是放了一个小婴儿认他为爹?祝和畅大惊,就要出声喊人,一见那个转身走到月光下的惨白脸孔,他的声音立刻吞进喉头。 赶到大门前,捡起那团事物,原来是他那件当作丢了的外袍。 她单单为了还他袍子,特地半夜不睡,绕了大半个城过来他这里? 他望向她的背影,摇摇晃晃的,他的脚步声这么大,她却没有回头,是装作没听到吗?还是边走边打盹,糊涂了? 算了。他将袍子折放在手臂上,准备往另一边的货行而去。今天天一亮就得去载货,负责的伙计们应该已经在做准备了,即使他这回不坐阵押送,但仍得过去察看,并做一番行前的训话……去他的训话! “九爷,呜……等等我啊。”祝福揉着惺忪睡眼,拉着穿了一只手臂的外衣,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祝和畅大掌一张,按在他的睡脸上,眼睛鼻子乱揉一通,快速地嘱咐道:“我不过去货行了,你叫他们留意,货物要扎得牢靠。” “九爷,你去哪里?”祝福一下子清醒过来。九爷竟然不去训话? 祝和畅早已走出好几步,目光紧紧跟在前头转过街角的瘦小身影。 他是下定决心不再理她了,她的阳关道和他的独木桥再也搭不上边,可是……天还黑啊,一个小姑娘孤伶伶地走在外头,不怕遇到坏人吗? 再说,她走的路径也不对。文彩布庄在城西,她却往东边走;清晨这么冷,她不知道要加件衣服吗! 天际逸出灰蒙蒙的亮光,点卯的官员轿子出现在街道上,城门打开,外头送菜送鸡的农民蜂拥而入,一时之间,鸡飞狗跳,人声鼎沸,吱吱喳喳好不热闹,而小姑娘夹在人群之间,更觉形单影只,几被淹没不见。 祝和畅加快脚步走出城门,很快就在灰茫的平野间找到她的背影。 她在干什么?而他又在干什么?他既恼她的奇异行径,更恼自己的莫名其妙。他大可上前抓她过来问个清楚,这样跟踪算什么大爷的作为……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就在他念过七七四十九遍的下不为例时,前头的她终于停下脚步,动也不动,好像在专注看着什么东西。 祝和畅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前面是一方大池塘,周遭是连绵不绝的广袤田野,有的刚刚翻了新上,有的已植下新苗,此时日头微微露了脸,黄土,绿芽,红云,闪动粼粼金光的池塘水影……嗯,这儿果然是看日出的好地方。 可在温暖光明的晨曦里,那个小小的身子竟在簌簌发抖。他心头莫名一拧,双手捏紧了袍子。不管了,就再理会她一次吧,哎,谁教他祝九爷心肠好,越来越懂得行善助人的道理了呢。 岂料才走出两步,小姑娘竞往前冲去,噗通一声就跳下池塘。 “喂!你不要命了啊……”祝和畅吓得扔掉外袍,大步跑向前。这种池塘为了储够用水,通常又深又大,有的农家还兼养鱼为副业…… 噗通!他也跟着跳下水,顿时被冰冷的池水冻得全身僵硬,忙使出力气,双手乱捞,再往下潜些,很快就抓到了一只手臂。 气死他了!小姑娘竟然给他闹自杀,这是存心死给他看的吗……他奋力一振,拉起手臂,手一兜,立刻抱紧了那个剧烈挣扎的身体。 “不要……咳咳!”一浮出水面,悦眉开口就嚷。 “不要也得要!”祝和畅一边得制住她,一边还得游水,幸而他身强力壮,又是气得全身肌肉贲张,倒也顺利地救人上岸。 “你……咳!咳!”悦眉趴跪在地上,认出了来人。 “做什么寻死……”他绞着衣袍的水,凶恶地大吼。 “不……不用你……管,咳咳。”她显然呛了水,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在抖,身子也抖得像是狂风暴雨中的一片落叶。 春寒料峭,即使柔和的晨光晒在身上,祝和畅也机伶伶打个冷颤。他垮着脸,回身取了扔在地上的外袍,蹲到她身边,往她的头发揉去。 “不……”悦眉才抬起手,却又无力地将整个身子带得跌了下去。 “有人想在我眼前死掉,我能不管吗?”祝和畅顺手搂住她,胡乱抹了一下她的湿发,一惊觉她那冰冷的身子,立刻道:“衣服脱掉。” “不……”她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护住前胸。 “我叫你脱你就脱,再不脱就冻死了!” “冻死就冻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想死就死吗!把生命看得这么容易……”他发了狠,直接扯开她的衣襟,干脆帮她脱起衣衫来了。 她惊恐不已,吃力地抵抗,无奈身体实在太虚弱,近半个月来的疲惫早已榨干她的骨血,她能走到这边已经耗尽最后的力气了。 双手徒劳地轻颤着,却是抵挡不住那双上下其手的大掌。 “色胚……放开……让我死……”她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给你当色胚无所谓,你是想让我一个人看,还是等你尸体浮起来,让打捞的、埋尸的、看热闹的看个精光……杵作还会来验尸,瞧瞧你是不是被先好后杀,这样你还要死吗……” 他一边骂,一边将她剥个干净,再迅速拿外袍将她裹个紧实。 “不……”悦眉心头一紧,也不知是说不要他救,还是不要死。 “这是农家用水,要来吃喝,要来种田,你泡了尸体在里头,人家还要不要生活?种出来的麦子谁敢吃?你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别人啊。” 那声声叨念令悦眉更加混乱。他是什么人呀?他凭什么说她…… “都没人要我了,我还管别人?” “谁说没人要你?吴老爷不是礼遇你,巴巴地请你过去吗?” 一想到那一盆盆的废染料,悦眉顿觉心窒难耐,所有郁积的痛苦似乎想要寻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不断地在搅动、在翻腾、在撞击,她再也承受不住一波又一波袭来的狂潮巨浪,终于放声大哭。 “我做不出来!我再也做不出我要的颜色!我没办法染色了!” 这样就想死?祝和畅望着她的泪水,话到嘴边,却吞了下去。 她一直不哭,是因为她还够坚强去面对接二连三的打击,可走到这个地步,她是彻底崩溃了。 她已失去了一切,唯一还有的,是可以拿来谋生和报复的染布技艺,一旦连这最后的能力也失去了,她还剩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小钲也失去一切,万念俱灰,一再地求死,一再地被救回来,他太了解这种天地弃我而去的深沉痛苦了。 是否大家都得死去活来这么一遭,狠狠地将身心折腾过了,老天才会善罢罢休,放他们一马? 他不忍呀,她毕竟是一个单纯的小村姑,虽是顽固了些,但也不过是执着追求真爱;即使伤心,仍不忍遽下决定过去帮忙对手。谁知人心险恶,昔日最爱的人硬是将仇怨塞进了她的心,让她走上了绝路。 唉!他曾试图拉回她,但她还是坠落了他所经历过的无问地狱。 如果他能多一分怜悯、多一点安慰,或许就不至于让小姑娘自个儿去碰撞命运;然而,他越是不愿牵扯,命运就越是将伤痕累累的她送回他面前,教他去正视她的伤口,也要他去正视自己曾有、且结了疤的伤口。 他心头蓦地重重一揪,双眸依然凝望那张绝望的泪颜。 “吴老爷赶你出来的吗?”他小心问道。 “不是……”她抽噎着。 “既然你出来了,就没想要回去吧,那回我那儿。” “不……我衣服还你了……” “又穿回你身上了。” 他将她垂落地面的长发拢起,放回她的胸前,目光须臾不离。 她倔强的脸孔不见了,显露出来的是一个小姑娘的无助和悲伤,他心底不觉涌起深深的怜惜,拿指头试图截住她那不断滚落的泪水。 手指在她脸颊停留片刻,却是挡不住洪水决堤般的泪河;他深吸一口气,又将袍子拢紧了些,抱着她站起了身,快步往城里定回去。 “我不去……”她感觉他脚步的振动,才一开口,就是泪不如雨。“不要救我……我活下去没意义……” “反正救你好几次了,再多救一次我也没有损失。”他恢复惯有的讲话语气,脚步一刻不停,几乎是跑了起来。 “九爷,我还不起……” “还不起就拿命来抵呀!”他忽然又发了狠,口无遮拦地道:“以身相许啊!这个道理你懂不懂?从现在开始,你的命就是属于爷儿我的,我再也不准你自寻短见!” 什么以身相许?悦眉的思绪混乱到了极点。能不能让她再死一次,好能摆脱这个乱七八糟、令她无所适从的世界? 好累。她想挣开这个自大男人的怀抱,但她从来没有一次挣得成功,除非他主动放开,否则她只能被他牢牢掌握。 怎么……下雨了吗?她疲惫地拾了眼,却见他头发上不断地滴着水,衣裳也完全湿透。是了,他刚刚下水救了她,可她为什么全身暖呼呼的,一点也不觉得湿冷呢? 她无法再想了,她好疲倦。也许她应该好好睡上一觉,等醒来之后,就会发现原来这是一场梦,她仍待在云家染坊里快快乐乐地染布,闲来跟古大叔拌嘴,一心期待着大少爷回来娶她…… 她合上眼睫,再也不愿醒来。 第五章 三个月后。 夏蝉唧唧,空气干燥,人们换上清爽的麻纱夏衫,闲来就嗑上一片西瓜,消暑解热。 悦眉手捧托盘,上头放着切片的半颗西瓜和一壶清茶,往书房走去。 午后阳光将院子里的树木和花朵晒得闪闪发亮,光影折射,淡淡的绿的、红的、黄的、紫的影儿又映照到悦眉素白的衣衫上,仿佛为她过度朴素苍白的衣衫妆点年轻姑娘应有的缤纷颜色。 经过细心的调养,她已完全恢复健康,手脚长了肉,脸庞浮现血色,可那神色却始终冷若冰霜,从来不见一抹笑意。 反正都“以身相许”了,既然身不由己,难道她还得强颜欢笑,不能保留自己的心情吗? 悦眉努力捧稳托盘,心中难得地涌起一丝波澜。 她以为自己是个暖床的丫鬟,可他从来不使唤她,只叫她练字;叔儿和婶儿也不让她忙宅子的粗活儿,还反过来处处关照她的生活;祝福见了她,就是笑眯眯地喊她一声大姐,大家全将她当成了娇客。 婶儿唯一会叫她做的事情,就是在九爷没有出门的日子,请她为他送茶、送点心。 来到敞开的书房门外,她抛开所有的心绪,抿唇,低眉,敛目。 “人不学,不知义——”祝福的朗诵声中断,兴奋地道;“九爷,我早就懂得讲义气了,所以我不用学了啦。” “不行,你要继承我的衣钵,就得多点学问,明白道理,不然以后怎能出门和人谈事情?”祝和畅板着一张俊脸。 “又不是当和尚,托什么钵。”祝福干脆耍赖道:“我生下来就是当小厮服侍爷儿你的,你想有人继承和记,还是自己去生儿子吧。” “可恶!我要能生,还辛辛苦苦教你这个不受教的小子……” “九爷本来就能生,是你不肯娶个九奶奶罢了。嘻嘻,我说真的,九爷再不娶的话,外头那群媒婆已经在传说你好像有点问题了耶。” “祝福,你今天非得让爷儿我拿来练拳吗?”祝和畅瞪了眼,终于跳了起来,捋了袖子就追。 “爹呀、娘啊,救命啊——”每回九爷一威胁,祝福的绝招就是哭爹喊娘,这回喊到一半,眼睛一亮,呵,碰到新救星了。 “大姐,我们九爷打人啦。”他一溜烟地躲到素白衣衫的后面。 “啊……耿姑娘……”祝和畅的拳头举在半空中,忙缩回袖子里,正了正脸色。“东西放着就好。” “我不打扰九爷了。”悦眉没什么表情,放下托盘,再从怀中口袋掏出两大张纸,也是平放在桌上,淡然地道;“今天的功课。” 二十个大楷,一百个小楷,可以多写,不能少写。 祝和畅拿起纸张,瞧见那整齐的小字,心念一动,不像以往任她离去,而是喊住了她。“耿姑娘,请等一下。祝福,外头吃西瓜去。” “是!”祝福乐得捧走一半的西瓜,太快朵颐去了。 书房内,空气陡地冷却下来,仿佛炎炎夏日只留在门外。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练字吗?”祝和畅气定神闲地问道。 “九爷说什么,我照做就是了。”悦眉还是面无表情。 “我给你瞧瞧两个月前写的字。”祝和畅转过身,从书架格子抽出一叠纸,递给了她。“越上面的,日期越近,最下面的就是你稍稍恢复元气、刚下床时写的。” 悦眉一张张翻阅过去,里头写的什么东西,她从来不在意,她只是照抄他买来的碑帖拓文或诗词歌赋,然而越往下头,她的字迹就越显凌乱,笔划歪扭,有气无力,往往一个字勾勒到一半就不见了。 “练字收心,我希望你继续练下去。”他始终注视着那张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脸蛋,见她翻到下面,语重心长地道。 “是。” 收什么心?她的心早就不知被扔到何方了,怎么收得回来? 她将纸张叠好,递了回去。 “你有什么打算?”祝和畅谨慎地问道,也是时候该好好谈谈了。 “我欠九爷太多,一辈子也还不完,一切遵照九爷的指示。” “就算一辈子待在我这宅子也好?” “九爷要我走,我随时可以走。” 问也是白问。祝和畅很肯定,若叫她去撞墙,她定是二话不说就去撞了。 唉,她真像个紧闭的蚌壳,将自己关得牢牢的:这种情形当然不能放她离去,会再出事的,但他也不可能继续让她“以身相许”下去。 “这样吧,你也该找点事做做……”他故意一顿,状似沉吟,好一会儿才道:“过几天我们要走一趟货,你一起去。” 悦眉惊讶地抬起头来。她对送货一窍不通,更别说骑马长途旅行了,就怕一路颠簸,支撑不住,反而带给货行莫大的负担。 但九爷要她去,她就得去:命运随人拨弄,走到哪,算到哪,就算半路倒下、死了,那也是她的命。 “是的,九爷。”她木然地回答。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哇!好漂亮的花儿啊,好亮!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祝福兴高采烈地吼叫,瞧着前方满山遍野的鲜黄带红的花朵。 “呵呵,今天爷儿我心血来潮,改走这条路,竟然大开眼界了。” 祝和畅很满意地拉住马缰,望向山头一朵朵碗大的鲜艳红花。 “九爷,幸好这趟回程没货,不然这山路难走呢。”阿阳小小地抱怨了一下。花是很漂亮啦,但干嘛好好的官道不走,走到山里喂蚊子? “就是没货,爷儿我心情轻松,想看看不一样的风景。”祝和畅说着就下了马,看了天色,拍拍手道:“阿阳,祝福,就这儿休息一会,喝碗茶,要疴要放小心别让蛇咬了,今晚天黑前应该可以赶回京城。” “九爷,别忘了还有一位大姐。”祝福提醒道。 “对喔。”祝和畅望向后头的马车,笑道:“耿姑娘,下来走走,天气热,可别在车里闷坏了。” 帘子掀动,一个灰褐色的纤细身影跳下车:她并没有回应他,而是站在马车边,视线搜寻着,很快就寻着了开遍红花的山坡。 祝和畅很习惯她的淡漠,自顾自地走到山边,俯身赏花。 花茎高约莫三尺,花瓣细长似菊,蓬蓬地开了一大团,颜色鲜黄,中间掺有几抹火红色的细办,黄红相间,刺艳艳地扎入视线,整片山坡连绵而去,彷如天地所织就的一张美丽地毯。 有花堪折直须折。他突然想留住这个火热的颜色。 “红花有刺,小心。”后头传来悦眉的警告声。 “哦?”他伸到花朵下头的手陡然停止,微蹲了身子,仔细一瞧,果然花朵绿萼处长了小尖刺,若他硬是摘下,恐怕这会儿手指也跟着花朵的名字一样红了。 悦眉不再说话,站在他身边几步之遥,低头默默望着花朵。 “红花?”祝和畅好奇地问道:“这花几乎是黄色的,怎么叫红花?而且玫瑰、莲花、牡丹也有红的,可以统称为红花吗?” “这花就叫红花。”悦眉仍是凝视着花朵。“专门用来做红花饼。” “红花饼?好吃吗?”祝福冒了出来,迫不及待弯了身,凑上鼻子用力嗅闻。“嗯,有股香味,这饼儿一定很好吃。” 祝和畅抓了他的领子,将他提了开去,凉凉地道:“红花饼是拿来染衣服的,你想吃的话,准备去蹲茅房吧。” “染衣服?这是大姐最拿手的了。”吃不到饼没关系,祝福更惊奇地拿指头扯了扯花瓣,转头问道:“大姐,原来我娘过年才拿出来穿的那件红袄子,就是这种花儿染的?黄花怎么会变红的?好神奇啊。” 悦眉点点头,迳自走进红花丛里。 “又不理人了?”祝福也很习惯她的态度了,继续去玩他的花儿。 祝和畅定定地望向她的背影,手里随意扯下几片花瓣,无聊地揉捻着,很快地,随着花瓣的烂碎,指问有了湿黏的感觉。 “咦……”主仆俩同时张开五只红红的指头,原来黄色花瓣揉出来的汁液竟是红色的。 “洗得掉吗?啊……”祝福拿干净的左手去搓右手的红指头,结果双手都红了。 “给你开个光。”祝和畅福至心灵,食指伸向祝福的眉心,用力一按,笑眯眯地道:“这会儿你成了善财童子了,善哉善哉。” “呜哇,九爷你画花我的脸了啦!”祝福哇哇大叫,不自觉地拿手去抹眉心,抹了两下,惊觉不对,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趁着九爷耻笑他,不甘示弱地往九爷脸上一抹,吐个舌头道:“我给爷儿你点颗痔,你最好再长一撮毛,这样看起来才像有钱的大爷们。” “祝福你给我站住!”祝和畅脸上二佩,亦是伸手去擦,待指头碰到脸颊时,已经来不及收手,忙掏出巾子,一面往脸孔乱抹,一面追了出去,吼道:“爷儿我今天还没舒展筋骨,你有本事就别让我追上!” 一大一小两张花脸就在山坡花丛间追了起来,坐在树下的阿阳乐得没事,冯了一口茶,打个呵欠,拿斗笠掩了脸,准备小眠片刻。 悦眉的视线抬起,望向在红花绿叶问奔跑的灰色和蓝色身影。 这三个月相处下来,她常常觉得,这两人不像主仆,倒像是成天拌嘴打闹的兄弟。九爷年纪那么大了,还老爱追着祝福练拳脚,而祝福则是天生的九爷克星,总能激得那故作沉稳冷淡的表情瞬间变了脸。 察觉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牵动,她又低下头,抿紧唇瓣,盯着红花。 她也惹九爷生过好几回的气,那是真的火大,不像祝福这种无关紧要的玩笑:但自从三个月前,他从池塘里捞回她,要她“以身相许”之后,他就再也不跟她生气了,而是客客气气地待她,甚至这回送货,她根本不是来帮忙的,而是出来游山玩水。 她不会骑马,也不会驾车,于是她分得了半个马车的空间,另一半则放了一张仔细包裹扎牢的精雕红木神桌,目的地是一天路程的一位员外家。在出发前,她就了解到这趟货只需两个伙计一天一夜来回,根本不需九爷亲自押送。结果,他们却是送完货,又慢慢晃了两天,这边逛逛市集,那边看看古城墙,住客栈,吃山珍,阿阳哥也不时颇有兴味地朝她微笑,说他沾了她的光。 九爷带她出来“散心”?他待她好?他到底想要什么?她的身体?她的服侍?她的手艺?她的全部?她的一辈子? 她的命靠他捡回来好几次,他想要,就给他了,她不在乎。 “啊。”指头一痛,原来她竟然让红花给刺着了。 怎么会?她是那么熟悉红花,只要摸着了花朵,闭着眼睛也能轻易掐下红花,掷进挂在腰间的竹篮里,再送回染坊制作红花饼。 去年的初夏清晨,犹如此时,风很轻,云很淡,初绽的晨光晒得她两颊通红,她掐下带着露水的红花,一抬头,就见到云世斌站在红花园的外边,朝她挥手微笑,她也像一朵盛开的红花,向他绽露最甜美的笑靥,一双手仍灵巧地继续采下红花…… 她用力压住渗血的指头,恍恍惚惚地往那个方向看过去,那儿没有一个温文儒雅的男子,而是正在拳脚相向、大打出手的九爷和祝福。 她心头一惊,立刻醒转过来,用力咬住唇瓣,再一次让自己清醒。 再也没有云世斌了,这人已永永远远走出她的生命,她甚至没有力气恨他,她的恨意早已消磨在那一盆盆败坏的染料里。 她用力扯下一朵红花,拿在手指之间,细细凝看,一时竟是无所适从,不知是该丢弃,还是拿个篮子搜集起来。 不知不觉,依着过去惯有的动作,她左手兜起衣摆,将红花放了进去,右手又熟捻地掐下另一朵红花。 再抬头,那个方向有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脸孔,一双深邃的瞳眸直直向她望了过来,带点孤傲意味的薄唇轻轻扬起,好似在跟她打招呼,告诉她,他看到了她。 忽然一个拳头挥向他的俊脸,他巧妙一避,露出一个大笑容。 “祝福,想偷袭爷儿我,回去再练三年。”他与她四目相对,手脚却没有停歇,仍继续拿祝福练功夫。 “哇呜,九爷你是长了几双眼睛啊!”祝福手忙脚乱地出招。 那双眼眸太锐利,她的身、她的心早已被他看得透彻。 她低下头,抿紧唇瓣,继续掐采一朵又一朵盛开的红花。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哎唷,九爷怎流了这么多血啊?”祝婶惊慌地扯开巾子。 “这不是血,是姑娘的胭脂。”祝添正打起一桶井水,瞄了一眼沾了红色痕迹的巾子,神秘兮兮地笑道:“咱九爷终于开窍了,嘿嘿。” “老不死,你怎知道这是姑娘的胭脂?”祝婶下洗衣服了,抓着巾子站起身,揪住正想溜走的老伴,杏眼圆睁。“我十八年没抹胭脂了,你很有本事喔,瞧得出是胭脂印?” “我猜的啦,不然还有什么东西红红的?盖印章的红印泥?” “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你哪里见过胭脂了……哎哟喂!咱祝福的衣袖子也沾上了,呜,他年纪还小,九爷怎能带他去那种地方!” “去见识一下也不错……你做什么?好痛!别捏我的嘴皮啦。” 依然是一个家居的悠闲早晨,悦眉卷了袖子,帮忙婶儿晾晒洗好的衣服,双手正在扭转一件湿衣物,目光却有它自己的方向,凝视挂在旁边的一件灰色衣衫。 他们昨夜才刚回来,九爷又出门了,听说这回要去更远的关外,一个月才回来。这宅子少了他和祝福的吵闹声,似乎变得有些寂静。 还好叔儿和婶儿也很会“吵”,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如此渴望听到有人在身边喧闹,仿佛这样才能证明她并不是孤单一人。 “叔儿,婶儿,那是红花的汁水。”她赶忙制止他们再吵下去。 “红花?” 悦眉将路上采红花的事情说了一遍,又简单地道:“红花可以拿来染衣裳,也可以做胭脂,叔儿猜得没错。” “咦!染衣服?”祝婶恍然大悟,又张开湿淋淋的巾子瞧了瞧。“难怪,不好洗掉呢。” 祝添揉了揉被捏红的脸皮,苦着脸道:“悦眉你早说嘛,叔儿瞧你老绞着九爷的裤子,看着九爷的衫子,魂儿都不知丢哪儿去了。” “啊?”悦眉这才低头看清楚手里绞了好久的衣物,突然一慌,似乎捧不住这条已绞得干透的灰黑色裤子,就让它掉下了地。 “对不起,我……我在想事情。婶儿,我来洗。” 祝婶早她一步捡起裤子,扔回洗衣盆里,帮她将卷上手臂的袖子放下来,叨念道:“悦眉,你身子才刚养好,别来碰冷水。唉,九爷不该带你出门吹风的,我还没将你补个结实,伯风一吹,又冷入脾髓里去了。” 婶儿的口吻略带责备,却又包含着浓浓的关心,悦眉心头一热,眼眶微湿。打从她落水受寒后,婶儿又像上回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她的感动说不出口,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让婶儿麻烦、担心了。 她眨了眨睫毛,努力地挤出一抹笑意。“婶儿,我没事的,我已经完全好了,而且我出门一趟,舒坦多了。” “真的?”祝婶还是不放心地问道:“你跟着九爷那颗硬石头,还有我家的傻祝福,能舒烟一到哪里去?莫不是一路受他们的气了?没关系,有话跟婶儿说,等他们回来,婶儿再一条一条跟他们算账。” “不,九爷待我很好……”话一出口,悦眉竟又是一慌。 好?她如何去定义这个“好”字?她一人睡一间房,他们三个男人挤一间,这是待她好?还是每回歇脚点菜,他总是要她先叫自己爱吃的菜?或者是在满山遍野的红花里,那一双深深凝视她动静的黑眸? 她猛地一惊!不是每个山头都会绽放她所熟悉的红花,那么巧,他们就遇上了,更何况她也听到阿阳哥咕哝着说绕远路了…… 他特地为她寻来这座红花山头? “九爷怎懂姑娘的心思。”祝婶仍在唠叨着:“要吃、要睡,都跟他们干粗活的男人不一样,不小心就让悦眉吃苦了。” “没问题啦。”祝添很认分地蹲下来帮忙洗衣服,笑道:“老伴,你瞧悦质的脸色,她这回出门,晒了几天日头,黑了些,红了些,不再像咱祝福说的,白得像鬼似了。” “哦?”祝婶左右端详,忙将悦眉拉到树荫下。“脸红红的?暑天日头毒辣,可不要才驱走寒气,又中暑了。” 悦眉不觉摸向脸颊,入手火烫,那座红花山头在她心里熊熊燃烧。 红花似火,撩起了她过往的记忆,是快乐也好,是痛苦也罢,那毕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染在巾子上的红花汁液,无法轻易洗净。 那日,每掐下一朵红花,她就仿佛拾回一点破碎的自己。没人催她赶路,她掐着、采着,九爷不知从哪里递给她一只大篮子,她就放了一篮子满满的红花,同时也将支离破碎的自己捡了回来。 以为已经虚空的躯壳,就这样慢慢地,全让红花给填满了。 她活过来了。 “婶儿,我很好,你不要担心。”近半年来,她头一回放松了语气,不再刻意强笑,而是打从心底自然而然地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自婶儿见了我,我总是病着。其实我从小到大,身体很好呢,偶尔流鼻水,多喝几壶温水就好了,我现在真的全好了。” “呵!见到你笑,婶儿就放心了。”祝婶舒了一大口气,她担心的是这孩子的心病呀,她握住那不再冰凉的手掌,开心地笑道:“定,过来帮婶儿擀面,我们中午吃牛肉面疙瘩。” “呜,等等啊。”祝添惨兮兮地拎起滴水的巾子,哀号道:“这红印儿洗不掉啊。老伴,你不能叫九爷用这像娘儿们的巾子啊。” 祝婶走过去,又将巾子搓了搓,不在乎地道:“什么娘儿们的巾子!一点点红颜色而已,再说九爷的衣服全是灰的,看得我心都灰了,不如就给他添点颜色吧。” “要去掉颜色,拿稻灰水来浸就成了。”悦眉说道。 “咦!悦眉你看,这红印儿像不像一朵荷花?怪好看的。”祝婶倒是不舍地将巾子绞干,一再端详。“别去掉颜色了,反正这巾子也旧了,既然嫌这是娘儿们的颜色,我拿来自己用吧。” 悦眉将巾子接了过去,上头有着拭去脸上红花汁液的痕迹,一抹又一抹,配上洗得淡淡的红色,果然像是一朵盛开饱满花瓣的荷花。 再看婶儿一袭简单的蓝布衣裙,却不忘在鬓边别上一朵柔黄色的玉兰花——人人喜爱为自己添点鲜活的颜色,而她在这个片刻,记起了她亦喜欢为自己、为别人妆点颜色。 她很想看到婶儿从口袋掏出一条漂亮巾子,满足地拭去汗水,隔天洗干净了,站在阳光下,展露微笑,看一朵荷花迎风晾干。 “婶儿想要荷花巾子,我做给你。” “呵,怎么做?” “我有一篮子的红花。”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旅途劳顿,阔别一个月后,祝和畅终于回到京城的家。 “吓!九爷,咱走错屋子了。”一踏进大门,祝福就拉他出去。 “等等。”祝和畅用力眨眼,又拿手揉了揉,不敢置信地环视走了样的院子,没好气地道:“不是定错,是爷儿我的屋子被人占了。” “开起布庄来了?”祝福惊异地四处张望。 “我看不是开布庄,是开染坊了。” 可不是吗!只要可以披挂的地方,屋梁、栏杆、椅子、石头、树枝、还有临时架上的几支长竹竿,全挂满了各色各样的巾子、被单、枕巾、衣物、袜子,红的、绿的、黄的、紫的、蓝的……各种颜色皆有,或浅或重,或是晕染,或单一色,或有花样,简直就像扯下了天上的彩虹,剪成无数碎片,再一一洒到这些叫做“布”的玩意儿上头。 原是只有绿树灰砖的院子,现在变成了一座好欢乐的七彩花园? “叔儿婶儿在哪里……”祝和畅恼得大踏步走进大厅。 “我去找爹娘!”祝福赶紧跑向最可能的厨房。 才跨进大厅门槛,祝和畅又是倒抽一口气,差点没晕死在地。 他简单古朴的大厅哪儿去了?柱子是旧了些,他买的是别人住过的宅子,难免有岁月和虫蛀的痕迹,又何必刻意系上红帘子遮掩?桌椅也不是挺新的货色,还被来玩的伙计孩子们刻得鬼画符似的,但能用就好,盖上那湖绿巾子是怎样?蒙头蒙脸的,见不得人吗?还有挂在窗边挡住强烈日晒的灰色纱帘,怎地全变得绿油油的,好似倒映水中的淡青柳色,如雾似梦——呃,江南春绿?! 他心头一跳!他永远记得,那一回去董记布庄谈绛州运货的细节时,云世斌自豪地展示江南春绿的棉布,让略识布料的他眼睛为之一亮。 她又染出来了? 他坐倒在椅子上,闭起眼睛,想驱走眼前乱七八糟的五颜六色,可再一睁眼,所有的颜色还是一古脑儿跌进了眼底。 在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置身子清风徐徐、红荷亭亭的水塘里。 炎炎夏日里,水红帘子不见燥热,反倒是那浅淡带柔的红,像是一朵朵粉嫩嫩、沾了露水的荷花;而窗边的江南春绿,就是一片片飘浮水面的荷叶,两相映衬,他也好比是一只栖息荷塘边的大青蛙—— 见鬼了!那块湖绿桌巾才像大青蛙吧,嗯,不,应该像是水塘里的一块长了青苔的石头,或是一大片浮萍…… “九爷,你回来累了,先喝一口茶。”祝婶打断了他的恍思,笑着为他倒了一杯温茶。“喝完去冲个凉,抹抹脸,换下这身衣服。” 祝和畅先拿手抹抹脸,抹出了一张冷脸。“婶儿,这怎么回事?” “这还有谁做得出来!”祝婶很得意地拿手顺了顺桌巾。“婶儿要能这么厉害,早自个儿出去开店了。” 祝和畅眯了眯眼,忽然发现婶儿好像有哪边不一样了。同样是穿着干活儿的蓝衫,也习惯摘一朵小花别在鬓边,可是……他看出来了,蓝衫不再是单一厚重的蓝色,而是在衣衫和裙边画上几朵生动的白色花叶,这让身材略微福态的婶儿看起来轻盈多了。 “嘿,好看吧。”祝婶看他眼睛都看直了,又是满意地笑道:“我不是说婶儿我好看啦。瞧悦眉的手艺多好!这还是原来的旧衫子,她帮我画花样,又抹蜡,再染上什么说不出名堂的水,就印出新的花儿来了。” 不是画的,是染的,这才不会掉色。祝和畅猛灌了一口茶。 “婶儿,你……你变年轻了。” “哈!”祝婶笑咧了嘴。“认识九爷二十几年,头一回听到你说好话。好了,你别瞪帘子了,都是婶儿我的主张,你可别去怪悦眉。” “外面那些花花绿绿又是怎么回事?”祝和畅指了出去。 “那天阿阳他家的过来借柴刀,瞧见悦眉正在染巾子,就要她教;然后虎子的未婚妻、老高的两个闺女、小李子的娘……哎呀,反正伙计们的女眷传来传去,就全来了,这些都是大家染出来的。”祝婶见到他的臭脸色,忙补充道:“等晾干了,她们就收回家了。” “婶儿,你知道我喜欢简单、清净……” “那也不要弄得灰灰的。”祝婶轻易驳了回去。“你说灰色耐脏,可我看脏了也灰,不脏也灰,一间房子弄得灰头土脸的,我怎么打扫都不干净,不如像现在这样,添点颜色不是很好看吗?” 祝和畅苦恼地按揉额头。叔儿婶儿最大,他只是名义上的主子。 “九爷,你瞧我好不好看?”祝福兴匆匆跑了进来。 噗!祝和畅喷出了口中的茶水,拿手指着祝福,呛得说不出话来。 瞧这小子成了什么样!一件衣衫交错染着淡蓝和淡绿两种颜色,绿中有蓝,蓝中有绿,彷如是映入绿水的蓝天,又像是接连青空的绿色草原,互融互和,丝丝入理,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轻快和舒爽。 真是见鬼的好看啊! “这是哪来的稻草人?”他嘴里还是不留情地道:“爷儿我随便到草堆里一滚,都比你好看。” “好啊,九爷,我们去滚滚!”祝福爱不释手地摸了摸衣摆,笑眯眯地道:“看是爷儿你沾上的草泥好看,还是大姐帮我染的颜色好看。” 可恶!她帮祝福染衣裳,怎就不帮他染…… “祝福,你叫耿悦眉到我书房,我有话跟她说。”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他的书房和睡房是这间宅子里唯一没有“沦陷”的地方。 婶儿仍尊重他最私密的空间,在未征得他同意之前,并未换掉灰色的帘子、灰色的被子、灰色的床单、灰色的桌巾……还有一身灰的他。 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灰得一塌糊涂?再瞧瞧书房,灰褐的书本、灰黑的桌子、灰白的窗纸、灰青的椅垫,等等!那个靠枕有颜色? “方拿来垫背的靠枕,还是黯然神伤的灰色,可中间却镶上一张绿水红荷的布巾——江南春绿,初夏荷开,交相渲染,几乎就要滴出水来…… “九爷,那是你的旧帕子缝上去的。你不喜欢,我就拆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淡然声音,他扔下靠枕,不置可否。 “我不喜欢花花绿绿的颜色。”他转身注视那双低敛的眉目。 “我听婶儿说了。”悦眉依然淡淡地回答。 “如果你想回去染布,我可以帮你找个合适的染坊。” “我不染了。” “你不染?”那过度平淡的语气令祝和畅莫名上了火。她对叔儿婶儿祝福阿阳都可以和颜悦色,唯独碰了他,就是先隔出一道冰墙! 他不觉拉高了声音,“那外头那些红的绿的蓝的又是谁染的?你不要说是阿阳他老婆染的,那都是你教她们的!” “是的,我教她们,是因为她们想学。”悦眉抬起头,迎向他紧紧逼视的眼眸。“婶儿想要一条漂亮的巾子,我染给她;她想让这屋子更好看,我就将旧帘子染出新色,可是,我再也不会为了谋生而去染布了。” “你只会染布,不去染坊干活儿,又要如何谋生?” “我就在这儿终身为奴。” “谁要你在这儿终身为奴了!”祝和畅终于吼了出来。 恼啊!他为何会让一个小姑娘惹得七窍生烟?她并没有做错事,外头那些家眷的染布收走了,就清净了,他也可以叫婶儿将红帘子绿帘子全拆了,或是眼不见为净,反正他很少在家,他又何必对她生气? 难道只是她的无心之举,将颜色投掷到他刻意涂灰的生命里吗? 他为她找到红花,她就还以颜色……啊呵!老天对他真好啊,这叫做善有善报……不,他的善念到此为止,够了,该送走她了—— 视线不经意落在那朵出水红荷上,他的气恼忽地烟消云散。 亭亭玉立、带水清凉,犹如眼前的女子,淡染莲红衣衫,盈盈月白长裙,脸庞红润,黑眸清湛,在那瞳孔深处,映出一个执拗倔强的他。 倔强的不是她吗?为何变成他了? 悦眉定定地瞧着九爷狂野的怒容,不为所动。她并不怕生气的九爷,因为这才像是她所认识的他,待她太客气的九爷反倒显得疏离了。 九爷待她有恩,既然活了回来,她整整想了一个月,有了决定。 “九爷因我得罪董记布庄,失去一年至少二十趟的长程货运生意,还花了很多钱救我,我应该弥补九爷。”她说出了心里的话。 “这是我货行的事,我自会再去找其它主顾。”他没好气地道。 “我欠九爷的,就该还你。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再来还。” “你有什么能耐承诺到下辈子?” “我说了,就是了,我耿悦眉不想别人骗我,我也不会骗别人。” “那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进九爷的货行干活儿。” “你……”祝和畅不得不上下打量她纤细的身子,一口否决。“货行全是需要力气的粗活儿,这种吃苦的事你做下来。” “我搬得动五十斤的染缸,冬天也照样泡冷水做染料。”悦眉坚决地道:“我不怕吃苦。我不能再受九爷的关照,跟着游山玩水了。” 祝和畅心脏猛地狂跳,好像有个秘密被轻描淡写地揭开了。 不!不能再让一个小姑娘扰乱他平静无波的生命了;他一再违背原则,将自己订下的规定当作狗屁,他还当不当独善其身的九爷啊! “你难道不能安安静静地待在宅子里,帮叔儿婶儿做家事吗?” “如果九爷当我是丫头,我就待在宅子做家事。” “你不是丫头,你是客人。现在做客完了,我给你一笔钱,请你离开,可以吗?”他横了心,冷冷地道。 “我没有亲人,我无处可去。” 简单十个字,轻易击溃他的铁石心肠,登时乱石崩云,方寸大乱。 他握紧拳,瞪了眼,咬牙切齿地道;“好,我让你试试,你做不来的话,爷儿我就……就……喝!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再说吧。” 第六章 “不对!你要拉紧缰绳,你不拉紧,我没办法放手!” 祝和畅吼声之大,震得栖息附近枝头的麻雀纷纷拍翅飞起。 悦眉坐在马鞍上,无暇去看大群鸟儿飞向落日的壮观场面,她只感受到后头男人极度不悦的强烈气息,还有那喋喋下休的教导。 “九爷,我已经会骑了,你让我自己跑。”她握紧了缰绳。 “你又哪会自己骑了?还不是爷儿我在前头拉着你的小白马!”祝和畅不觉又揽紧她的腰身,喝道:“坐稳!别摔下去了。” “九爷,你能不能小声一点?我的耳朵快被你叫聋了。” “耿悦眉,你!”竟然会顶嘴? “我不是小孩子。”悦眉转过脸,直视近在咫尺的严峻脸孔。“我骑了好几天了,你还是不放手,这叫我怎能学会骑马?” “你不熟悉马性,我得看紧点。” “这匹小白马是九爷你千挑万选才买下的,你不放心?”过度逼近的阳刚气息令悦眉屏住呼吸,忙又转回脸,轻轻抚向小白马的颈子,淡淡地道:“再说九爷你硬是坐了上来,增加重量,它会吃不消的。” “……”祝和畅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只好跳下了马。 一直环在腰间的大掌缓缓地移开,背后也顿失那个温热的怀抱,悦眉忽然有些失落,转头一看,却见他一双手又要去帮她扯住马缰,那股失落立刻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温馨暖意。 她隐隐觉得,九爷仍然很关照她,不过她明白,这只是他怕她出了意外,对一再反对她出外送货的婶儿不好交代罢了。 但,这种被密切关照的感觉真好,就像婶儿照料病中的她,她放胆地将自己的一切交给对方,完全倚赖,甚至不想离开…… 她俯下身子,握住他粗实的手腕,轻轻将它拿离了缰绳,朝他一笑。 “九爷,我要试着跑马了。” 祝和畅不料她这么一握,脑袋顿时变空,不知不觉就松开了缰绳。 她直起身子,脸上挂着笑意,双腿踢向马肚,娇斥一声:“驾!” 小白马放开四蹄,奔腾而去,祝和畅这才如梦初醒,惊吼道:“耿悦眉!你回来!你做什么?不怕死啊……快给爷儿我回来!” 他一边吼叫,一边已跑向他的马匹,一跃而上,立即追了上去。 在一旁摒气凝神、不敢吭上一声的伙计们终于吁了一口气。 “呼!幸亏大姐来这么一招美人计,不然咱九爷还不放手呢。” “哎呀,九爷被大姐那一笑,给笑得神魂颠倒了,我跟了九爷这么多年,没看过九爷那个呆样啊。” “我也没看过九爷穷紧张的模样。小马儿那么乖,就怕大姐摔了马?嘻嘻,抱得那么紧,我好怕九爷一不小心将大姐的腰给勒断了。” 自从悦眉加入货行后,伙计们察言观色,再怎么粗心的大男人也多多少少看出了端倪,在旅程休息之余,又增添了不少话题。 由于领教过悦眉的冷漠和固执,伙计们起初对她敬而远之,更以为是多了一个累赘,然而几趟货程下来,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真幸福啊,我先来烧水。”小李子加添柴火,期待地道:“等大姐回来,就可以下面疙瘩了。” “最幸福的就是祝福我啊,总算有空跟各位大哥学送货了。”祝福毕竟年纪最小,还是得乖乖准备好面团等悦眉回来。“不好意思,让大家吃了我那么久的面疙瘩,原来可以煮出像大姐煮的那样美味啊。” “有这样的大姐真好。”老高懒洋洋地歪在羊皮帐里,探出一个头;他虽然是伙计中年纪最大的,但也跟着祝福喊悦眉一声大姐,只因为她处处表现就像一位大姐,将出门在外的大伙儿照顾得妥妥贴贴的。 羊皮帐裂了,她瞧见就拿出针线补好;只洒点盐的面疙瘩,多了美味的野菜和配料:以前大家只喝一味的茶叶,现在她还会添点菊花、桂花、梅子的口味。她的能力不止如此。她人小,力气倒不小,搬货绝没问题,可只要她一动手,九爷就瞪眼;再说了,一群大男人也不能昧着良心让小姑娘做这等粗重工作,所以顶多就喊她做拿手的打结活儿。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里,两匹马儿并辔缓缓归来。 悦眉神色愉快,专注地驾驭小白马的脚步,让晚风吹乱的发丝披在她的肩头上,为转黑的夜空添上一抹柔意:而祝和畅却是板着一张比石头还硬的脸,骑着大黑马欺近小白马,两眼死命盯住,一双手蠢蠢欲动,似是怕若有什么意外,他可以立即扯过缰绳应变。 “大姐,你会骑了。”祝福一骨碌跳了起来,没注意到九爷的脸色,笑眯眯地帮悦眉牵了马。“我就说你行,是九爷担心过头了。” “是啊,没问题了。”悦眉翻身下马,但毕竟不够熟悉,双手扶住鞍头,右脚一时还踩不到地。 “大姐,小心。”祝福赶忙抢过去,一双手牢牢地扶住那纤细的腰肢,帮她安全落地。忽然,一个弹指用力地蹦上了他的额角。 “祝福!谁是付钱的主子?竟然不过来伺候爷儿我下马!” “呜!”祝福捂住额头,哀怨地望向脸色臭得发酸的九爷,哇哇嚷道:“我啥时伺候爷儿你下马了?你那么大个儿,两只脚那么长,咚就跳下来了。再说人家帮大姐,也是为爷儿你分担辛苦呀。” “教一个小姑娘骑马就叫辛苦?”祝和畅冷着脸,莫名其妙开训起来,“那爷儿我带着你们赶货叫什么?这趟在外头走了十多天了,一个城又一个城地送货、载货叫什么?还有……” “九爷,请喝茶。” 热腾腾的茉莉香片由纤纤素手送到眼下,香气扑鼻,直冲脑际。 一肚子的莫名火气顿时熄灭,祝和畅闭了嘴,接过茶碗,垮着一张脸,走开好几步,坐到离火堆最远的石头上。 “我来下面疙瘩,让大家久等了。” 悦眉熟练地将一块块面疙瘩丢人沸水里,滚动的热水一遇上冷面团,立即停止了滚沸,面团沉入水里,不见踪影:但随着烈火继续燃烧,冷水再度沸腾,面团则在水中载浮载沉,与热水激烈地翻滚着。 “呵,九爷最近脾气很大啊。”伙计们偷偷瞄了一眼冷脸啜茶的九爷,又瞧了默默注视锅中食物的悦眉,彼此小声地交头接耳。 “不是入秋了吗?风吹着凉,我怎觉得热?”小李子掏出手帕,抹去额头细汗,心有余悸地道:“这几回九爷出门,一定带上文房四宝,每天趴在车上练字,照他平常说的,练字收心,所以他在收脾气啊。” “可我瞧他练秃了两只大笔,又买了一大捆笔……”大锤说着,也掏出巾子不断抹汗。“我好怕九爷也要咱们跟着练字。” 一提起练字,大家都流汗了,一个个掏巾子抹个不停。 “咦!这是大姐教嫂子染的吗?”王五好奇地瞧着阿阳的巾子。 “嗯。听说是枫叶煮出来的颜色。”阿阳心满意足地摊开淡褐色巾子,左顾右盼,笑道:“你们不也拿着新染的巾子?” “是啊,这是我娘染给我的。”小李子扬了扬巾子,再补充一句:“当然也是大姐教的啦。嗳,大姐本事这么好,干脆自己开染坊算了。” “嘘,讲到染坊,就说到大姐的伤心事,别提了。” “嚼嚼嚼!那么爱嚼舌根,干脆别吃面疙瘩,吞下自己的舌头算了。”祝和畅走了过来,瞪眼吼道:“祝福!爷儿我饿了!” “九爷,这儿好了。”悦眉适时端出冒着热气的大碗,不疾不徐地道:“肚子饿也别拿大哥们出气。空腹生气,容易伤肠胃,到了那时闹肚子疼,你想端九爷的架子也端不出来了。” “你!”祝和畅捧着热腾腾的碗,眼睁睁看着她将筷子塞进他的手掌缝里,再若无其事地回去帮其它弟兄舀汤,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伙计们睁大了眼!他们很习惯让九爷没事嚷嚷了,然而继祝福之后,竟然还有人治得了九爷。这……是不是表示,以后他们有好日子过了? 呵呵,有个带他们赚钱的九爷,还有个打理出外琐事的大姐,他们真是好命啊。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黑夜无边,月明星稀,远处山林风声呼啸。 “娘,不要走,你不要走!” “眉儿,娘要走了,你乖乖的……” “不要!我不要!”她扯住娘亲的裙摆,仰起小脸哭泣,希冀娘亲能蹲下来抱抱她的小身子,也好让她偎进那个香香软软的怀抱里。 然而娘只是低下头,摸了摸她的头发,露出美丽的笑容,柔声道;“眉儿乖,以后要听爹的话。外头轿子在等娘,娘该走了。” “呜!娘,你坐轿子去哪儿?”她依然哭个不停,小手掌仍紧抓着娘亲的裙子,跟着跑了两步。“我也要去!眉儿要跟娘走!” “放开!”娘的声音不复温柔,而是带着急躁和不耐烦。“你不能去!这是我的终身幸福,我上半辈子已经被你爹毁了,不能再让你毁掉!” “眉儿,不准哭!”小身子被爹的大手掌抓了回来,她感觉爹在发抖,声音好像打雷似地怒吼道:“你听着,从现在开始,她不是你娘了!” “娘!不要!”她放声大哭,爹好凶,她不要爹,她要娘啊。 但是娘只回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又背过身子直直走出大门。 “娘啊!呜呜,眉儿要娘啊!”她两只小手臂往前伸去,想要抓住娘亲摇曳的红色裙摆,可是她让爹抱紧了,完全无法动弹。 娘走了,坐在红轿子里让人抬走了。她不要啊,她要娘陪她缝娃娃、摘花儿……可娘去哪儿了?娘为什么不要眉儿和爹了啊? 娘啊!她不断地嚎哭呼喊,终于挣脱爹的大手,追上渐去渐远的红轿子,但她的脚步太小,怎么追都追不上,她哭了又哭,跑了又跑,小小的心脏绞得好痛好痛…… 悦眉猛然睁眼,望着黑漆漆的羊皮帐顶,一时之间无法回神,以为自己仍是那个哭泣的六岁小女娃儿。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坐起,拿手摸向脸颊,感觉一片湿凉。 哭了。她将头脸埋在臂弯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梦境太过逼真,犹如那时的情景重现:她也依然记得,当她跌倒在地,哭着要娘回来时,爹过来抱起她,她瞧见了爹眼眶里的泪水…… 她用力抹抹脸,掀开羊皮帐,动作极轻,不敢惊动守夜的大哥,就这么静静坐在她专属的帐边,将自己暴露在山野的冰冷空气里。 月光下,远山黑黝黝的,仿佛是一只潜伏在黑暗的猛兽,它蹲踞在那儿,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跳出来,狠狠扑向她、撕咬她…… 冷风凝结,树叶覆上一层白色寒霜,月光也显得格外阴寒。 “半夜起来也不加件衣服。”身边突然出现一个冷冷的声音。 “九爷?”她抬起头,好惊讶会在这个时候看到他。 一件温热的外袍丢了下来,她不得不接住,抱了个满怀。 “穿着。”祝和畅在她身边坐下,也不看她,还是带着那种凉凉的口气。“你不要给爷儿我着凉了,我可没空照顾病恹恹的弱女子。” “可是你……”悦眉并不在意他惯有的无情恐吓语气,他总是有口无心——他是无心的吗?手上拿着的衣袍是这么暖和,刚刚还穿在他身上啊,在这个夜凉如水的荒原里,难道他不觉得冷吗? “我怎样?”他似是回答她的疑问:“我天天练功打拳,不怕冷。” 她让他的衣服裹了多少回了?数不清了。包括她为了外出方便,拿了他的旧衣裳改小,换作男儿装扮——她一直是包覆在他的气息里的。 悦眉缓缓地将外袍披上身子,抬眼瞧见守夜的王五往这边看来,她很不自在地低下头,直想要丢还袍子,钻回羊皮帐里…… 可是她舍不得裹住她的温暖啊。过去,他的衣裳伴她度过孤寂;如今,寒夜孤冷,她竟渴望有一个真真实实的他来陪伴她。 “你作噩梦?”祝和畅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我吵到大家了?”她心虚地又抹了一次脸,低声问道。 “没有。我正巧出来瞧瞧兄弟们守夜。”祝和畅看见了她湿润的睫毛,也像怕吵了别人似地压低声音道:“我听到你在喊娘。” 竟然喊出来了?悦眉抿紧唇瓣,但已吞不回喊出的字眼。 “打从今晚我说要绕进开封,你就不对劲。”听不出他是责备还是询问,就滔滔数落了起来;“先是摔破了碗,再来是洗梨子时让溪水飘走了五颗,然后你要留栗子壳煮成染料,一不小心又全倒了。好了,正好给这黄土地染了颜色。我问你,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事。” “我看你就是有事。”祝和畅又开始展现他大爷的威风。“凡是我的手下,有任何鸡毛蒜皮的事,都得让爷儿我知道。大到像祝福偷偷喜欢老高他家的大妞,小到阿阳的小儿子出疹子,还有,谁家嫂子回娘家住几天,谁家父母要过寿,谁家的篱笆坏了要修……” “我娘在开封。” “你娘……什么?”祝和畅大吃一惊,“你不是没亲人?” “我娘离开我和爹,改嫁到开封去。”悦眉淡淡地道。反正这是事实,直接说明白,免得九爷继续啰嗦下去。 “你娘还在?”祝和畅还是一脸的不敢置信。 “九爷以为我是没娘的孩子?”话一出口,悦眉突然觉得心头好紧,仿佛被绳子给拴住扯紧,绳子的那一头就在开封。 十三年来,她不曾提过这件事,即使是云世斌也不知道。她默默地感受,默默地了解,默默地伤心,默默地生气,默默地承受,那是她心中一个打紧的死结,本以为已经忘了,却在云世斌打算娶她为妾时重新记起。 尤其在此刻,梦境和现实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竟感到惶惑不安:明明娘亲无情,十余年不通音信,她大可若无其事路过开封,完全不当有这么一个娘亲存在,但为何她的心口会堵得如此难受? “那年我六岁,还不太懂事,不明白娘为什么老和爹吵架,有一天就忽然说要走了。”悦眉低着头,拿指头扯着袍子的衣襟,压抑多年的秘密源源涌出。“她很漂亮,我还记得她对镜子抹胭脂的模样。原来是有一位开封来的大布商谢老爷看上了她,他很有钱,想要我娘跟他回去,虽然只是个小妾的名分,但能过上很好的生活……这些都是后来邻居说闲话时我听来的。过了两年,爹带我离开那里,我们到了云家染坊,一住就是十年。” 怎么跟他说了呢?悦眉猛然掩住口。是否让他看过身子后,她就得注定赤裸裸地面对他?还是在他为她寻回的红花里,有一朵是属于那段破碎的童年,她终究得拾回来仔细检视? “九爷随便听听,算是知道我的底细了。”她急着拿下袍子,塞还给他。“好晚了,九爷该睡了。” “等等。”他握住她的手腕,问道:“你想找你娘?” “不想。”她立刻挣开。 “你心神不宁,明天不准骑马,会栽下去的。”他瞪视着她。 “不会。”她掀开羊皮帐,半个身子就钻了进去,赌气地道:“九爷,你甭管我了,我当你的伙计,就会做好本分的事,绝不带给你麻烦。” “要是明天你又飘走梨子,还是摔坏锅子,我就要你赔。” “我赔得起。九爷,你再不睡,明天栽下马的人就是你。” “谁是爷儿啊!我高兴一夜不睡,你也管不着,快去睡。” “九爷,拜托你嗓门小一点,老是说不听,吵醒各位大哥了。” “我吵……”祝和畅转头看去,只见每个羊皮帐皆伸出几颗头,强睁着惺忪睡眼,哀怨地看着他。 抬头看天,似乎月亮也嫌他吵,匆匆躲进云堆里,不肯出来了。 “你们统统给爷儿我去睡觉!守夜的也去睡!祝福,我的包袱!” “吵死了!给!”羊皮帐里扔出的不是包袱,而是一个小箱子。 嗟,真是懂事的小厮。他气呼呼地打开箱子,拿出文房四宝,袍摆一掀,坐到火堆边去,摊开纸,磨起墨,冷眼扫向一双双突然放亮带笑的眼睛,恼得大声吼道:“看什么看……想练字的就出来跟爷儿我守夜!” 一颗颗头颅缩了回去,一阵窸窣,很快传来此起彼落的打鼾声。 他停下了笔,望向那顶最小、完全没有声息的羊皮帐,高张的情绪突然落了下来,彷若乌云掩住、冷风吹过,一颗心在瞬间变得冷静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开封,谢府门前,张灯结彩,贺客盈门。 “九爷,我不进去。” “你得跟我进来。”祝和畅大剌剌地拉着悦眉的手,拖她前行。“瞧,别家大爷身边至少有一位跟班的,你得为爷儿我充个门面。” “你不该叫祝福离开,他才懂得做你的跟班。”悦眉仍抗拒着。 “祝福长大了,我不能老拘着他在身边。我叫他跟老高去送货,呵,真是忘恩负义的小子,高兴得飞上天了,转头就不睬爷儿我了。” 他不拘祝福,却摆明着拘了她。悦眉又慌又惊!七天前,他吩咐伙计大哥们各自按照路线走下去,独独留她在开封陪他,却是什么事情也不做,整日带她闲逛,不然就是不见人影,不知道在忙什么交际应酬。 直到今日,他带她来到谢大老爷家门前,她才恍然大悟。 “九爷,你不必为我费这番心思,我下领情。”她冷淡地道。 “你领我什么情?我费的心思是为咱们货行。”祝和畅指了指谢府大门,正色道:“今天是谢老爷第十二个儿子的满月宴,我正好趁这个机会上门拜访结交。听说他的生意四通八达,看看好歹能不能争取到开封京城这一条货运路线。爷儿我这是谈生意,你在旁边就学着点。” 悦眉哑口。只是谈生意罢了,难道……又是她多心了吗? “那……九爷你放手,我现在是少年装扮,你拉着我像话吗?” “喔。”祝和畅一愣,这才松开了她的手腕。 进到屋内大厅,贺客实在太多,祝和畅才向谢老爷道贺一句,就被管事的赶到旁边去。他倒是不以为意,悠哉地跟别的贺客谈笑。 悦眉只注意到那个约莫六十多岁的老爷笑得合不拢嘴,花白胡子抖呀抖的,脸上皱纹也因大笑而更像深深切割下去的裂沟。 原来,他已经这么老了。算算年纪,娘应该还不到四十岁啊。 她以为,心中应该会有怨气,岂料却升上莫名的淡淡哀愁…… 接着贺客又被领到宴客厅。祝和畅坐下来喝茶,悦眉站在他身后,认分地扮个小厮,目光流转,留意到一道隔起外来贺客的厚重石雕嵌花屏风,那后头传来细细碎碎的女人谈笑声。 这边的贺客也没闲着,等着上菜时,不管认不认识,大家聊了起来。 “这是谢老爷第八个老婆生的,三十岁了,算是老蚌生珠吧。” “第八个老婆都三十岁了,那一定还有更小的喽?” “当然。不然人家当什么大老爷。最小的十姨娘今年二十岁,三个月前还是艳冠群芳的开封名妓,硬是让谢老爷花大钱给赎了回家。” “有钱真好。只要洒下银子,女人哪管他又老又丑,就爬上床了……嘘,听说谢老爷的夫人不只有妓女,有的是人家的老婆,还有的是还俗的姑子,一个比一个漂亮呢。” “嗳,诸位兄台,在人家家里嚼舌根不太好吧……咦!”祝和畅淡淡地道,颈子一再地往后转去,不料却看到他的跟班游魂似地飘走了。 悦眉耳边听着男人的闲言闲语,脚步却被屏风后头的女人声音所吸引,好像有人在呼唤她,令她痴痴茫茫地往那儿走去。 屏风后是另一片光景。还未走近,就闻到浓重的脂粉香味,一群美妇围桌而坐,或老或少,个个精心打扮,描眼涂粉,争奇斗艳,头上是贵重耀眼的金钗玉簪,脖子上挂的是又圆又大的珍珠项炼,更不用说一身的绫罗绸缎,艳丽的颜色奔放流窜,她一时闯了进来,竟被照得眼花缭乱。 “今天八妹是正主儿,你就坐上位吧。” “不、不。”还在坐月子的老八微笑推拒。“我坐在六姐身边就好。” “哟!今天是谁生儿子啊!”一位美妇扯开涂得浓红的嘴巴。“我说六妹啊,八妹早已经不是你的丫鬟了,你还老留她在身边使唤?” “四姐误会了。八妹身子还虚,我心疼她为老爷生了儿子,坐在她身边,也是帮忙照料。”被点名的老六四两拨千斤地踢开话题。 “是啊,六妹好聪明,懂得拴住老爷的心,自个儿年纪大了,就将身边丫鬟送给老爷,还生了儿子。这下子你们可好了,老爷要疼,两个一起疼……哼,笨秋香,你怎么不长漂亮些!我也好将你送给老爷。” “啊?”站在后边服侍的秋香委屈地扁了嘴。 “也不是每个丫鬟都能让老爷看上的。”老六笑脸迎人,却是带着刺眼的傲气。“我年纪是大了,这时就下能只靠妆扮让老爷欢喜。我就说了,七妹你老爱骂丫鬟,你难道不知道老爷最讨厌吵闹的女人吗?” “呵呵,好温柔的六姐啊,毕竟是再嫁的,很懂得怎样服侍男人呢,哪像我们是当闺女的,清清白白就嫁给老爷了。” “六姐何必这么辛苦扮贤淑?大姐过世一年了,就算老爷要扶正,也轮不到六姐你。二姐,我说是不是?” “吃饭吧。”已是年老色衰的老二无奈地道。 “听说六姐生过儿子,死了,所以才要八姐帮老爷再生一个?” 老六脸色微变,众女则是齐声唾骂:“呸呸呸!今天大喜的日子,十妹你提什么不吉利的字眼!果然是青楼出身的,从小没人教养。” 艳光四射的老十不以为意,笑得甜美极了。“我还年轻,老爷这么强壮,我一定要为老爷生下好多个儿子,年年摆满月酒……” “呵,我瞧十妹身子骨有点单薄呢。”老六转回了一张笑脸,殷殷关切道:“怕是过去的营生掏空身子了,回头六姐帮你补一补。” “是啊,十妹你也该为老爷的身体着想,别成天想着要男人。嫁了老爷,就该从一而终,你还道这里是想睡多少男人就睡的妓院吗?” 女眷们改将矛头指向年轻貌美的老十,你一枪我一剑地砍了出去。 “喂,你是哪家的小厮到处乱跑?”上菜的仆妇打断这场热闹的脂粉大战,骂道:“走开走开!这是夫人们的地方,你不能进来。” 有人在推她,但悦眉移不开脚步,心脏越眺越快,自始至终,她只凝定在那个眉清目秀、又带着一股悍气的六夫人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祝和畅连忙拉走悦眉。“我们回去了。” 她被拉得跌出一步,转过屏风之前,她又回头望向六夫人。 眸光交会,她的心跳几乎停止,而六夫人则是瞬间白了脸色。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悦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她想来,就来了。 小小的坟墓上没有任何修饰。这是来讨债的早夭孩儿,就算是生在有钱人家,也不值得大肆厚葬,陪伴他的只有一坏黄上和孤立的墓碑。 她在坟头插上一支市集买来的红色风车,算是送他的一份见面礼。 不知站了多久,冷风吹得她头痛,一回头,就看到九爷那身灰色衣袍;他站得好近好近,近到好似当她撑不住了,他就可以立刻扶住她。 “回去吧。”祝和畅担心地看着她。 九爷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天还没亮就起床,拿着风车,打算趁离开开封之前,一个人到这边定走,而他竟然跟在后面来了? 日头都出来了,坟前青车露珠滴落,渗进黄土,了无踪迹。 她的踪迹落在他的眸子里,有了方向,她突然觉得累了…… “眉儿,你真的是眉儿吗?”身后传来颤抖的声音。 悦眉一震,惊愕地面向来人,那个与她相似的眉目正含泪看着她。 “你是眉儿没错,就算穿了男装,我也认得是你。”六夫人神情哀切,完全不见昨日的尖锐霸悍,脸上没了脂粉,显出些许憔悴。 悦眉看到山坡下的轿夫和丫鬟,他们也好奇地往这边看来。 “我昨日听家仆说,你问了谢家墓地。”六夫人红了眼眶,哽咽地道:“我猜你会来,所以我一早就过来等你……老天保佑,让我见到了你。” 悦眉抿唇不语,那条拴在她和娘身上的绳子再度紧扯,几乎将她的心脏给扯破出血,眼睛好酸涩,一股又一股的热流不可抑遏地冲了上来。 她该恨她的,她该不认她的,她该转头就走……可为什么她就是想好好看着那张已有岁月痕迹的沧桑脸孔?昨日还是那么地容光焕发、艳若桃李,为何卸了妆、退下红裙,就像秋风里残败的落花了呢? “眉儿,看到你平安无事,我好高兴。”六夫人流下眼泪,仍是痴痴地看她。“听说你去了京城……” “你怎知道我去哪里?”她心头的绳子又是一扯,脱口就问。 “这些年,我一直留意你们的动静。我也知道你爹过去了。”六夫人泪流下止。“本来知道你要嫁云家大少爷,我放心了,可后来……” “你走就走了,何必留意我在做什么……”悦眉心绪激动,莫名吼了出来,两行热泪也随之泄下。 “眉儿、眉儿,你是我的女儿啊……”六夫人心慌地看她,想要伸手拉她,却又迟疑地缩了手,低声叹道:“我不配做你的娘亲,可是见你长大了,长得这么好看,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我好想你……” 悦眉不再看她,仰起了头,望向秋日枯黯的朝阳,想将眼泪眨回去,可是蓄积十多年的泪水仍不听使唤地流了又流,爬满了她的脸颊。 “谢谢你来看我。”六夫人亦是泪如雨下,走到坟前,拿指头轻轻碰了转动的风车,神色温柔而忧伤。“也谢谢你来看弟弟。他活了三岁,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很得老爷的疼爱,可一场病……唉。” 未曾谋面的早夭弟弟啊。悦眉握紧拳头,心痛如绞。既为无缘的幼弟,也为眼前这个痛失爱子、再无所依的悲伤妇人。 “祝九爷,麻烦您照顾眉儿了。”六夫人深深一鞠躬。 “夫人放心。”祝和畅赶忙让了身。“我一定会照顾她。” “眉儿,娘没什么可以给你,这只镯子你收着吧。”六夫人怯怯地拉起了悦眉的手,将一只青碧带红的玉镯子放在她掌心,仍是怯怯地、带着祈求的神色道:“将来成亲了、生孩儿了,捎个信给娘,好吗?”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推还玉镯,就紧紧盯住沾上泪水的玉镯。 六夫人轻叹一声,抹掉脸上最后的泪痕,收起丝帕,仰起头,露出极淡极柔的笑容。“我回去了。眉儿,保重。” 秋风萧索,那依然曼妙的身形施施然走下山坡,风吹裙裾,扬起了一阵黄沙,她没有回头,坐进了轿子里,轿夫立即启程离去。 娘又走了。悦眉抓紧湿冷冰凉的玉镯,痴愣地望向渐去渐远的轿子,犹如梦境再现,她不由自主地追出去两步。 “娘……”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猛地停下脚步。 那边是娘的方向,不论她曾带给她和爹怎样的伤害,十三年前母女俩早已分道扬镳,她不该再追的。 心头的绳子松开了,两端依然连系着,没有断裂,只是松了、灵活了,不再扯得那么紧;她给了娘应有的距离,也给了自己喘息的空间。 “这里风大,我们也该走了。”祝和畅来到她身边,出了声。 “娘……她其实过得很辛苦……”她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想找个人说话,喃喃地道:“那么多夫人在争宠,她得费尽心机生存,本来还可以倚靠儿子出头,弟弟却死了……可这是她选择的路,她要怎样的生活,就得去面对……”她突然抬起头。“九爷,你说云世斌过得好吗?” “他?”祝和畅不料她会提到他,望着急欲得到答案的泪眸,只得挑了无关痛痒的字眼。“他布庄生意很忙——” “我不管他过得好不好。”悦眉截断他的话,没头没脑地又道:“我只要自己过得好,不要再哭,也不要再难过,更不想再去怨谁……是啊,我是恨他的无情,他陷害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可不原谅就不原谅了,我干嘛一直记在心里,好像抱着一颗大石头,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我何必过得这么苦呀?既然活过来了,就要活得快活……呜!” 她忽然放声大哭,双手将镯子紧紧贴在胸口,掏心掏肺地号哭。 “眉儿!”祝和畅惊心不已,紧张地唤出了徘徊心头许久的名字。 “九爷,都是你,你多事!”悦眉泪眼滂沱,狠狠地瞪视他。 “我怎么了?”祝和畅被她瞪得狼狈,打从昨日她见了六夫人,他就感到非常不安:他带她上谢家当然有他的目的,只得解释道:“我只是要你瞧瞧谢老爷的屋子,让你知道,你娘过得不错。你看过了,就放心了,半夜就不会作噩梦了……我没想到,真的见到你娘……” “我又没说我想知道娘过得好不好!你就是爱多管闲事!”悦眉哭嚷了出来。“你不是当爷儿,成天很忙吗……为什么要送信……又为什么要救我……救了又救,害我怎么死都死不掉,几百个身子以身相许也许不完,多事!多事!多事!” “那个……以身相许是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祝和畅语气打结,现在他不是爷儿,而是乖乖挨骂的受气包。 但他竟然不气也不恼,他只是心疼她哭得红肿的眼睛。 不知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在意她的一切;她越是走了进来,他就越是放不开。灰色的生命,因她慢慢添上了色彩,即使他曾抗拒过,但那颜色渐层染了进来,他再也无法抵挡。 “好了,别哭了。”他轻轻拢住她剧烈颤抖的身子,仍不敢遽然抱住她,只得轻抚她的头顶,劝哄似地道:“哪有那么多眼泪可流,小心把身子哭干了。” “哭干就哭干!这里是坟地,九爷就地将我埋了吧。” “说什么傻话。”他叹了一口气,还是将她纳进了怀抱,希冀能给予她一点点的温暖。“我可不想损失一员伙计,兄弟们更不想回头吃祝福煮的面疙瘩。听着了,下回出货,你仍得跟着出门。” “你不是不要我吗!”她早已哭得昏天黑地,埋在他怀里抽泣着。“你昨儿要我进谢府,我好怕九爷不要我了,因为我骗九爷说,我没有亲人,可九爷知道我娘在里头,会要我留下来……” 他心口重重地一揪!这是他头一回听她说出心底的软弱,他为之震撼,更为之心痛。 天涯茫茫,他竟然无法让她信赖倚靠,他算是什么见鬼的爷儿呀! “傻眉儿,你想哪儿去了,九爷怎会不要你。”他更加拥紧了她。 “你以前就不想留我了。”她仍是闷声哭泣。“九爷,你知道吗?我之所以主动要求出来送货,是因为我想知道,山外的山有多高,看不见尽头的路有多长,好可以找到一个将来安身立命的地方。可是……呜呜,我心里这座山都走不过去了……” “你今天走过去了。” “九爷,怎么办?我今后要去哪里?我没地方去了……” “眉儿,你忘了吗?我们就要回家了。” “回家?”她痴迷地抬起脸,望向那对有着奇异温柔的深邃眼眸。 “你的家在京城,叔儿婶儿还盼着你回去呢。” 她的家在京城?她捏着手里的镯子,记起了喂她吃饭的婶儿、会帮忙烧饭洗衣的叔儿、以及笑口常开喊她大姐的祝福,当然了,还有一个总爱自吹自擂、脾气古怪暴躁、却是一点也不可怕的九爷。 好温暖!她又披上九爷温热的外袍了吗?暖和得令她好想掉泪。 “九爷!”她往更温暖的地方蹭去,让自己哭个痛快。 “吓!怎么哭得更凶了?”他慌张地拍抚她,又揉揉她的头发,一筹莫展,唯一能做的,仍是紧紧拥住这个孤单的身子,让她放心倚赖。 日头高升,遍地金光,红色风车轻快地打转,山坡下的道路绵延而去,通向京城的家。 第七章 一望无际的绿色平野上,冒出了一丛丛的黄菊,仿佛是散落在绿毯上的硕大珍珠,颗颗鲜明亮丽。 悦眉兴奋地策马过去,俯身察看片刻,再直起身子望向那双总是盯住她的眸子,期待地问道:“九爷?” 祝和畅朝她点点头,表示他的同意,又朝车队的兄弟们摆了摆手。 “呵呵,九爷又叫我们先走了。”阿阳笑得很开心。 “九爷,接着!”祝福从车厢里掏出一个篮子,扔了出去。 “祝福!”祝和畅全心放在悦眉身上,差点给篮子砸个正着,恼得变了脸,“你乱扔一通,要是砸坏篮子,你立刻编得出来吗……” “哎哟,九爷不怕被砸伤,倒怕砸坏大姐的篮子?”祝福大呼小叫。 “九爷,你和大姐慢慢赏花,消消气吧。”其它伙计也热烈地附和道:“大姐,你采了菊花,回去得教我家那口子染新布喔。” “没问题。”悦眉跳下马匹,露出明媚的笑容。 一群伙计驾着车队,嘻嘻哈哈地往前先行,留下一脸僵硬的祝和畅。 悦眉接过他手上的篮子,没有多说话,转身望向鲜黄硕美的菊花。 好难得,在天寒地冻的腊月天里,竟然淋漓尽致地开了一大片。她不觉望向朗朗蓝天,是否今年没有那么冷,花儿因此仍能继续盛开呢? 浮云像打散的棉絮,薄薄地铺在天上,她的心亦是天朗气清。 她想起了出门前练字的帖文,那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她很喜欢里面的意境和感觉,更知道了九爷名字的来源。 因着喜欢,她很用心地背上了这段文字——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 “怎么不摘花了?”祝和畅挑眉问道。 “这就摘了。”悦眉回过神,赶忙拿剪子剪下花枝。 只要在半路见到适合的染材,或是各式花朵,或是枝叶树皮,或是矿上石块,她皆忍不住停了下来,想要采集回去制出新的颜色。 她总是速速采好,再赶上车队,不敢让伙计大哥们担心:然而他们似乎从来不担心,因为九爷一定会留下来陪她。 折枝的动作缓了下来,她望向站在不远处,状似无聊漫步的他。 去年冬年以前,她一直以为这世界只有一座山,太阳从这座山的东边升起,西边落下,什么事都是唯一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见不得染布的瑕疵,更无法忍受感情的背叛。 可在小弟坟头山上,她懂了。太阳从许许多多的山头升起又落下,她翻过了这座山,眼前还有另一座更雄伟壮阔的高山。 云世斌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她甚至不屑恨他。此时想来,过去的感情竟像是天上浮云,有着美好的形状,却是遥远而疏离,她只是单纯地喜欢他、仰慕他,然而在那张温文尔雅、甚至没有脾气的俊颜下,她又了解多少他隐晦难明的性情和野心? 他待她的好,是温和有礼、别有所求的;不像九爷,他老是“被迫”救她、安顿她;明明是恼她的,却又处处留心她、在她哭泣的时候拥抱她……她脸蛋忽然一热,目光迅速移开那一双又盯过来的黝黑瞳眸。 眸如深潭,幽幽难明,她不敢探究,只怕往前一步,就会灭顶。 不,地再也不会让自己涉险了。 她望着鲜亮的大黄菊花,告诉自己,能过上目前这样的生活,伴着九爷、叔儿一家、货行伙计和他们的家人,她已经很满足了。 “九爷,我还是最喜欢做染工了。”她出了声。 “什么?”祝和畅脸色大变,三步并成两步跑到她身边,紧张地道:“你……你打算去谁的染坊?不!爷儿我有钱,帮你开一家算了。” “我不去任何染坊,我就在九爷的宅子染。” “你是说我宅子够大,可以让你开起染坊?”祝和畅抬了眉毛。 “不是。我都说不再靠染布赚钱了。”悦眉瞧着他的坏脸色,心情倒是开朗极了。“我每回出门,有机会就搜集染材;回去后,可以跟各家嫂子和姐妹一起调染料、染新布,看到大家费心思,夹啦、绞啦、扎啦、糊啦,热热闹闹染了很多漂亮的颜色和花样,我就觉得很开心。” “跟我说这作啥?” “九爷,快过年了,你打算穿什么颜色的新衣?” “我不准你打我的主意。”祝和畅跳开了两步。 “婶儿老嫌你一身灰土,我是瞧着还好啦。”悦眉在他前后绕了一圈,微笑道:“但有时候看起来还是太过暗沉,其实可以镶上蓝灰色的边,既不会太过招摇,又是九爷你喜欢的颜色。” “你敢动我的衣服,我就再也不准你出门。” “好啊,反正我以身相许了,就会认命当丫鬟……” “别再提以身相许!” 那张老是板紧的脸孔竟然涨红了,悦眉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她早就不将以身相许放在心上了,只是开个小玩笑,该脸红的不是她吗? 九爷呀九爷,她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知道更多的九爷。 “九爷为什么叫九爷?是有很多兄弟姐妹,排行老九吗?” “不是,我只有一个哥哥。”他如实以告。 “那也应该是二爷,这九从何而来?” “因为我是九命怪猫,像你一样,怎么死都死不掉。” “为什么?” “有空再跟你说。”祝和畅冷着脸,转过身,不打算理她了。 “那我回去问婶儿好了,还是待会儿我问祝福……” “不准问!”那是他的奇耻大辱啊,他猛地转回身,劈头吼道:“你问也白问,叔儿他们发过誓,不会说的……”一瞧见她带着盈盈笑意又好奇万分的清丽脸庞,他忽地呛了一口气,用力咳了一声。“咳咳!想管爷儿我之前,先看看你自己。嗟,不管你再怎么穿男装、扮小厮,十个有九个会认出你是姑娘家,现在你又戴上这玉镯子,男不男、女不女,人家还道爷儿我带着你,莫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什么癖好?你的癖好不就是唠叨?”赶在他眼睛喷火之前,悦眉忙笑道:“那我将镯子用棉绳圈起来,当项炼挂在衣衫里头好了。” “没用啦,你这张脸太、太……”太好看,太妩媚。 祝和畅张大嘴巴,为呼之欲出的话而惊心动魄。曾几何时,她不只养好了身子,连整个心境和面相也变得焕然一新,不再冷然,不再刚硬,彷若丽日,艳如红花,又似眼前遍地盛开亮眼的大朵黄菊。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祝九爷果真跌进小姑娘的染缸里了吗? “我的脸怎么了?”悦眉不解地望着猛揪头发的九爷。 “九爷!九爷!”远方传来声声急呼。 祝和畅心头一跳,那是留在京城的大锤,一定有急事。 “九爷!”大锤快马驰骋,很快来到他的面前。“终于追上了!祝大叔要我给你送一封信,要你无论如何一定得赶快回老家一趟。” 马蹄卷起寒风,菊花枝叶摇摆不定,祝和畅脸色严肃,打开信件。 这不是叔儿写的,而是睽违十一年的大嫂写来的。大哥留下的产业出现危机,孤儿寡母求助无门,务必请叔叔回家保住祖产。 他将信纸放回信封,捏在手里,抬眼望向还在喘气的大锤。 “大锤,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回去吧。”他淡淡地道。 “可是,我怎么跟祝大叔说?”大锤帮九爷着急,“他一再交代我,一定要叫九爷回老家,再不回去,祝家就完了。” 叔儿那么多话!祝和畅习惯性地拉下脸,但他发不了脾气,一颗心反倒往下沉,好像下头悬着一块巨石,非得将他拉到最深的谷底不可。 仰头看云,踱出了几步,再低头看菊花,然后望向遥远的天边。 这不像九爷。悦眉从没见过他这副深思却又犹豫不决的样子,完全没有任何情绪反应,好似被突如其来的冰块冻住,甚至目光也呆滞了。 她随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远方有山,朦朦胧胧地笼罩在云岚里,山外有天,九爷的故乡就在那边吧。 “九爷,那座山总要爬过去。” “不爬。”祝和畅收回了视线,语气平板。 “九爷曾带我爬过一座很艰困的山头。”悦眉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鼓起勇气,坚定地道:“现在我愿意陪九爷一起爬过眼前这座山。” “你以为你是谁!”祝和畅扬起了声音,怒目而视。 “我是不能做什么,更不知道九爷在想什么。”悦眉仍是定睛看他。“小钲总不能光说不练,明白道理,却是不做。” 小钲!祝和畅陡地失去气势,拳头松开,眼光涣散。这家伙是他最深沉、却也是最脆弱的一部分啊。 他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世情,从此淡然以对,其实还有一个尚未长大的小钲,刻意被他藏在心底——然而,躲藏只是逃避,不是坦然面对。 “好,你跟我一起去。”他又握紧拳头,昂然望向天边。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这里是一万两银票的抵押,还有我祝和畅祝九爷的信誉。”祝和畅用力拍下桌上的一叠银票,面色严正,语气刚毅,一双深邃的黑眼梭巡散坐在屋内的众人,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道:“你们不能再为难我祝家。” 那不怒而威的气势令十来个大男人为之震慑,个个缩在座位上,你看我,我看你,使眼色,努嘴皮,很快就达成共识。 “是、是。既然祝家的男人都出面了,还有随时可以兑现的银票当保证,官府也在抓人了,我们还怕什么呀。” “嗳,原来祝九爷是祝大爷的亲弟弟,早说嘛,就不来要钱了。” “九爷在京城的货行可是响当当的出名,前两年我有一批货要从京城运回来,本想找和记的,却是挤不进行程,早知道就攀个祝大爷的面子,请九爷通融通融啊。” “大家有来往京城的货物,以后尽可来找我。”该做生意的时候,祝和畅还是要顺便宣传一下,但他神色依然严肃,以昭告天下的语气道:“我侄儿祝刚虽然才十五岁,可他聪明果决,又有我嫂子和几位数十年的忠心老管事帮忙,我对他掌理祝家产业有莫大的信心,在此祝某请各位乡亲父老多多照顾了。” 他说着,就往众人深深拜了一个揖,祝刚和母亲也立刻起身,至诚至恳地跟着拜了下去。 “哎!九爷客气了,我们和祝大爷生意往来这么久,当然是希望继续下去了。刚少爷年少有为,一定没问题的啦。” 众人一阵吹捧,再也没人提及要钱,最后全部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去。 祝家大嫂长长喘了一口气,松了眉头,疲惫地坐了下来,突然又站起身,拉着儿子祝刚,母子俩就往祝和畅跪倒。 “大嫂,不要这样!”祝和畅吓了一跳,立刻扶住。 “二弟,谢谢你……多亏有你了……”大嫂流下眼泪,还想再跪。 “叔叔,谢谢你的帮忙。”祝刚掀起袍摆,双膝落地,红着眼眶道:“刚儿代替娘,还有死去的爹向你磕头了。” 祝和畅一边要扶住大嫂,分不出第三只手来拉起侄儿,急得差点拿脚踢开那颗拜下的少年头,这时悦眉已奔了过去,蹲下来制止祝刚。 “刚少爷,你快起来,别折煞咱九爷了。” “他该拜的。”大嫂哽咽地道:“二弟,是他爹对不起你……” “大嫂,别提了。”祝和畅扶大嫂坐下,又忙着转身扶起祝刚。 “当年,我也劝过他,毕竟是亲弟弟,不要做绝了。”大嫂拿出帕子拭泪,缓缓吐出多年的心事,“可他说你在外头学坏,不能相信了,怕你要胡乱变卖祖产。其实,他就是想要你这一份……对不起……” 祝和畅陡地握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悦眉看去,她则是轻柔带笑,拿起两手,指尖斜搭在一起,权充是一座山。 “大嫂,都过去了。”他放开拳头,一直绷得僵硬的肩膀松卸了下来,笑道:“我那时年轻识浅,被人骗得团团转还帮忙数银子,若不是哥哥这样做的话,或许我就糊里糊涂将爹留下来的田产给卖了。” “我们还是对不起你呀。”大嫂摇了头,仍是难过地道:“那时听说你想不开,在山里自杀,让祝添给救了。我赶去看你时,你和他们一家却离开了,从此不知去向.呜呜,二弟,嫂子知道你是恨你哥哥的……” “笨蛋才自杀,我是被暗算的。”祝和畅垮下脸。他和哥哥之间的恩恩怨怨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澄清事实,还我名誉。 “咦!” 于是乎,祝和畅一五一十道来。原来,当年他被骗徒刺伤子祝家山中的伐木小屋,幸赖守山的家丁祝添相救;醒来之后,万念俱灰,请求祝添速速带他离开故乡,一行四人来到京城落了脚,他也改了名字,重新展开新生,做起货运的营生。 悦眉和祝大嫂他们一样,都是第一回听到他这段经历。她望着他平淡说来的脸孔,提及受伤过往,不见激动怨恨,仿佛只是在说着那个叫做小钲的年轻人的故事:反倒是谈起京城的事业,讲着讲着就眉飞色舞了。 她轻逸微笑,心情跟着云开月见明。就是有了那样的过去,才有今日的九爷;他回到了故乡,找回他的红花,也越过了心里的那座山。 “唉,原来是改了名字。”大嫂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抱怨地道:“难怪这几年都找不到你。怎么不递个消息呢?要不是从舜禹表弟他家传来消息,说你去找他,嫂子还不知道你在京城。” “这回我也请表弟帮忙关照,要地方衙门眼睛放亮点,尽快抓到假造哥哥买卖契约的可恶商家,到时就能拿回银子了。” “二弟,你花了不少钱吧?”大嫂又显得些许不安,搓着手中的帕子,叹了一口气。“衙门认定那是真契约,不理会我们的告状。我带着刚儿到舜禹老家求了好几回,请他出个面,但是他家那个碧霞啊,什么亲戚呀,当了官夫人就不一样了,不是闭门不见,就是暗示我要拿钱出来。可我们拿不到货钱,又被催着付款,怎有办法啊。” 陡然听到一个久违的名字,祝和畅心头一跳,但仍不以为意地笑道;“大嫂,官场就是这样,拿人钱财,与人方便。刚儿,你这回学到一课了。人心险恶,谁能信,谁不能信,自己一定要看准拿捏好。” “是的,叔叔,我懂了。”祝刚用力点头。 九爷又花一千两银子打点了。悦眉不只心疼九爷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也心疼他这几日不眠不休的奔波打点。先是赶回故乡了解情况,又赶到京城送钱,再赶回故乡安抚债主——总算一切底定,但九爷也累了。 望着他掩不住倦意的眼眶黑晕,她又想到自己也是让他花了一千两银子给抢救了回来的。这几日随他奔波,她切身感受到那种急如星火的焦虑心情:若说祝刚和大嫂是他的王亲家人,那她在他心中又是怎样的分量呢? 她不禁为自己的猜想感到可笑。当初他只是心不甘情不愿,被迫当好人罢了……唉,这个事实却令她有了更大的失落感。 “二弟。”大嫂又道:“你出的钱,嫂子一定会还你。还有,属于你那一部分的田产也得归还给你,明天就请……” “大嫂,快过年了,别让管事们忙了。”祝和畅摆摆手,好像要把什么麻烦事扔出去似地。“今天晚了,我想明天一早请家人备好香烛素果,我要过去祭拜爹娘的坟……呃,顺便看看哥哥,给他烧个香。” “好。”大嫂喜极而泣,拿着帕子猛抹脸。“你就留下来过年吧,你难得回来,咱一家人十来年没聚在一起了。” “嗯……”祝和畅瞧着祝刚期盼的眼神,点头道:“我当叔叔的是没什么本事啦,但多多少少可以跟刚儿谈谈这几年赶货的心得,让你增点见闻,三言两语说不完,这可需要几天的时间呢。” “谢谢叔叔,今年过年可热闹了。”祝刚喜不自胜。 大嫂也露出宽心的笑容,起了身道:“瞧我都忘了安顿你们了。二弟你的房间还在,我另外帮这位姑娘准备一间……” “这位姑娘……”祝和畅扬起剑眉,吼声之大,震得大家莫名其妙,他拉下了脸,指向穿着男装的悦眉,抖着颤音道;“她她她……她、你们果真看得出她是姑娘?” “是啊。”祝刚少年老成,笑眯眯地道:“她是我的婶婶吗?” “不是!”祝和畅用力吐出两个字,踩着重重的脚步离开。 “二弟一点都没变啊。”大嫂过去拉悦眉的手,欢喜地看她浮上红晕的脸蛋。“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二弟真是粗心,也不介绍一下,我瞧他处处看你眼色,紧张兮兮地将你带在身边,看样子是离不开你了。” 是吗?离不开九爷的是她吧?悦眉不多想,也不奢想,将所有的心田心深深掩埋,独留脸颊两朵淡淡的娇柔红花。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溪水清清,薄雪轻覆石块,九爷故乡的新年,微冷,清爽,恬静。 祝家庄园的后山,小溪穿过,山林清幽,悦眉独自沿溪而行。 九爷好像很喜欢来这里:只要没事,他就带她到这儿闲步,两人也不说话,就是静静走着,偶尔听他吹嘘童年射死野狼的英勇事迹。 这座山往后面连绵而去,全都是祝家的林场;当年小钲就是“死”在深山里头的小屋,她要他带她去看,他却是摆出臭脸,死也不肯。 她轻露浅笑,往林子走去。她先前发现里头有几株黄檀木,这是绝佳的黄色染料来源,她打算查看一下生长情况,看是否能求九爷让她砍下一段木材,好可以带回京城调制染料。 “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 林子外突然传来祝和畅冷冷的声音,悦眉一回头,从林间树缝间见到九爷站在溪边,神色极为冷漠,旁边则站着一个美艳而贵气的妇人!与其说贵气,不如说是服饰妆扮贵气,脸上却带着一股怨气。 九爷不是带着祝刚和往来商家吃饭吗?她心脏遽然用力一抽!那是连结到九爷身上的绳子,曾几何时,竟已拴得如此紧实了? “钲哥哥,我盼了你好久,你终于回来了,难道我们不能聚聚吗?”美艳妇人幽幽地道:“想当年,我们常常到这儿玩,我说要溪边的花,你就去采来,我……” “汪夫人。”祝和畅并不看她,只是维持礼貌地道;“你想采花,我去喊你的丫鬟过来。” “钲哥哥,你怎么变得这么无情!以前你都唤我一声霞妹的。” “汪夫人,你现在已是侍郎夫人,你我如此私下单独会面,教人见了成何体统,更怕坏了你的名声。” “名声坏了就坏了,就让汪舜禹休了我吧。”碧霞泫然欲泣,神情哀怨,声声悲切地道:“我嫁了这个丈夫,简直是守活寡、生不如死。你表弟官位越爬越高,妾也越娶越多。他很聪明,不管到哪里赴任,只要是玩腻的女人就送回家乡,他身边永远只有一个他最爱的新宠,绝不会有一群女人争风吃醋吵他……” “等等!”祝和畅大声打断她的叨絮。“你找错对象抱怨了。” “钲哥哥,你过去最爱听我说话唱歌了。”碧霞贴近了他身边,眨着一双描了黑线的眼睛,如慕如怨地望着他。“过去的情分你都忘了吗?非得要像个陌生人一样待我吗?” “没错。”祝和畅仍是不加宽贷,“虽然我们曾经是青梅竹马,但如今你是我表弟的夫人,不同的身分,就该有不同的礼节和分际。” “我知道了,你还恨着我,恨我当年离开你。可你也得为我想想,我爹不喜欢你,你又没一个正当营生,我跟着你,很不安心……” “我走了。” “钲哥哥!别走!”碧霞伸手拉住了他,滚出了泪珠。“你也恨我不帮祝家吧?可你也知道,舜禹伸手就要钱,表嫂拿不出来,来了就哭,我自己都很烦了,还得送信到京城那么远的地方,实在帮不上忙啊。” “谢谢你的关心。”祝和畅拿开她的手,拍了拍衣袖,转身就走。“祝家问题已经解决,不必汪夫人费心了。” “钲哥哥!”碧霞凄切地呼喊着,忽然拿手摸着脸庞。“是我老了,难看了,是不是?听说你身边跟着一个漂亮丫鬟……” “她不是丫鬟!”祝和畅猛然转回头,瞪大眼睛。 “不是丫鬟,又是谁?”碧霞锲而不舍地追问,随之又拿起丝帕幽幽抹泪。“表嫂都说了,你很喜欢她。我自知嫁过人,又生了两个孩子,你再也看不上眼,可我不求名分,我愿意委身……” “你在说什么……”祝和畅生气地吼道:“不可理喻!” “钲哥哥,我后来才明白,你是真心喜爱我的。”碧霞也就继续不可理喻下去。“汪舜禹只图我爹的名望和我的美色,娶了我之后,成天念书准备科考,考取了,又去追求他的飞黄腾达,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好寂寞,两个孩子又笨又不懂事——” “你仔细听着。”祝和畅一再打断她的话,摆出了最冷漠、最严肃的脸孔,义正辞严地道:“二十岁以前的祝钲,的确是喜欢过他的霞妹,但这都过去了:你嫁了表弟,我去了京城,我们各自有了不同的人生,你为什么还活在过去?” “我没有活在过去。”碧霞露出凄美的笑容。“听说你回来了,我才发现,原来我还有希望改变人生。” “改变什么?你知道我在做什么营生吗?” “我知道你现在是祝九爷,开了一家很大的和记货行。” “为了运货,我一个月至少有二十天不在家,甚至出去一两个月都是常有的事。我问你,你可以再度忍受这种寂寞吗?” “我……我……”碧霞嘴唇抖动着,说不出答案。 “我过去不长进,你离开了我,我不怪你,这是你的选择,我祝福你;可是过了十年,你说过得不好,想要回到我这里,汪夫人,我祝和畅明白告诉你,你这不是喜欢我,你只是不想再过那种寂寞的生活罢了。” “钲哥哥,不是的!”碧霞急道。“我都愿意委屈当妾了,只要你肯让我弥补当年的过错,在家等你送货回来又算什么!” “你何必苦苦纠缠我?你想改变你的人生,尽管去想办法。可你自个儿不转转脑筋,只想靠我来帮你超度升天、脱离苦海,这是不可能的。”祝和畅始终语气强硬,说到这里,几乎变得面目狰狞了。“汪夫人,我再告知你一句话,现在的祝和畅已经不是当年的祝钲了。” “好凶喔!”碧霞眼眶中蓄满了惊吓的泪水。 “爷儿我很久没讲道理教训人了,大过年的,我不想生气。”祝和畅头也不回地拂袖快步离去。 “钲哥哥!竟然丢下我走了……”碧霞追不上他的脚步,哭丧着脸道:“钲哥哥变了?不,他以前就这样鲁莽了,呜!” 又掉了两滴泪,她弯身面向溪水,拿着丝帕拭净哭残的粉妆,仔细地拿小指抹匀唇瓣的胭脂,提了提眼角的脸皮,这才悻悻然离开。 溪水依然清清,倒映过艳妆的水面,再度映上蓝天白云。 悦眉站在林子里,只觉得全身一阵寒栗。 终于见到小钲所爱的妹子了。岁月是最厉害的杀手,昔日可爱的妹子竟然变得面目全非,这种只想到自己的自私女人怎配得上九爷啊。 她不认为九爷会吃回头草,但她害怕九爷对女人纠缠的厌恶感。 当初自己苦苦纠缠云世斌时,不就是这副可憎的嘴脸吗?人家明明就是不爱了,却硬要对方给个说法,结果为自己惹出了不少事端。九爷从头到尾参与其中,亲身感受到她的任性和固执,他是不是很嫌恶她这种胡搅蛮缠的泼妇作为呢?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九爷本来就不想留她的,是她硬要留下来当伙计……即使九爷后来对她有了一点点什么感觉,是否也因为深刻了解到她这段不堪回首的一切,因此心存疙瘩,对她若即若离…… 她在患得患失什么呀!明明就是不敢奢想的,将来,她一定会欢欢喜喜恭喜九爷娶上一个最好的九奶奶…… 心头一酸,她慌忙抹掉不知何时滑下的泪水,整了整祝家大嫂特地为她打理的过年新衫裙,坐到了黄檀木下。 倚着树干,她轻轻枢着树皮,枢着揠着,想着想着,手酸了,思绪也累了,树干庞下清透的汁液,彷如泪痕。 魂游太虚,总是这样渺渺茫茫的,不知何处才能安身立命…… “眉儿,眉儿,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是九爷唤醒了她,她一睁眼,就看到他蹲在她面前,正脱下外袍将她裹了起来,嘴巴还是照样叨念着:“天寒地冻的,这种地方也能睡?换上女装就忘了加件袄子吗?太阳都快下山了,我到处找不到你,幸亏爷儿我记性好,记得你提过这里有做染料的树,果然让我找着了。” “九爷,和客人吃完饭了?里她心口热,眼眶也热了。 “吃完了,有人来闹场,吃到反胃。算了,不说了。” 她让他扶了起来,习惯地拢紧了他的外袍,在他的温暖里,她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抬头便直直凝望那双也正凝视她的眼眸。 “九爷,我能抱抱你吗?”她的声音好轻,似乎就要飘走了。 “抱……”祝和畅一时愣住了,黑眸更深,目光更凝,却是不再犹豫,伸手就将她拥进了怀抱,双臂收紧,轻抚她湿冷的头发道:“很冷吧?我再请大嫂帮你找一件更厚的袄子,还要一顶毡帽。” 悦眉没有回应,只紧紧贴住他温热的胸膛,怯怯地用手环抱他伟岸的身体,嘴角噙着一抹极轻淡、极满足的微笑,再将逗留在眼眶的泪珠眨了下去。 溪水清清,惠风和畅,这是她这辈子最温暖的新年。 第八章 冬日将尽,阳光舒暖。悦眉蹲在院子里,将喝过的茶叶摊在竹筐上,等待日晒风干。 她请婶儿留下祝府所有泡过的茶叶,不知不觉就搜集这么多了;她以手指轻轻拨弄微湿卷曲的茶叶,眼眸逸出神秘难解的笑意。 “请问耿悦眉住在这儿吗?”半掩的大门传来女子询问声。 “你有事吗?”悦眉站起身,走向那个不敢遽然进门的年轻少妇。 “你是耿姑娘?”来人注视着她,仍是小心翼翼地问着,再以极慢、极轻的声音道:“我是董馥兰。” 悦眉认出她了。一年不见,她失去了新嫁娘的喜色,虽然面容依旧秀雅端庄,头发梳理得整齐有致,一身翠蓝丝绣衣裙亦衬出她应有的少奶奶气质,但外在的装扮却遮掩不了她某种说不来的憔悴。 她生下来的孩子应该有三、四个月大了,莫不是还没补好身子? 董馥兰见悦眉只是看着她,更是低声下气地道:“很抱歉我冒昧过来拜访,打扰你了。我有一些事情,想请耿姑娘……” “你进来吧,小心门槛。” 悦眉没有二话,自然而然伸手去扶她;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位寻常访客,就算她是云世斌还是天王老子的妻子,也激不起她的情绪了。 九爷在书房教几个年轻伙计读书识字,叔儿婶儿在厨房忙着,她没惊动他们,将董馥兰请到客厅。 “我去端茶。”请客人坐下后,她才发现董馥兰是单独前来的。 “不用了。”董馥兰忙唤住她,开门见山地道:“耿姑娘,是这样的。去年董记布庄开始贩卖你在绛州所染的布,客人非常喜欢,很快就卖光了,后来世斌……呃,我家相公试着照你以前的方法教导师傅染布,也做出了一些相同的成色,可是……” “想找我过去你家的染坊?”悦眉坐到另一张椅子,淡淡地问道。 “不,不是的,耿姑娘别误会。”董馥兰垂下眼帘,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又抬起头,微微红了眼圈。“是世斌负了你,害你受苦,又做出那等诬陷的亏心事,我们绝对没有脸再面对你,今天我是私下过来的,世斌他不知情。耿姑娘,对不起,请你原谅我爹和世斌。” “你没有必要代他们道歉。”悦眉分辨得很清楚。呵!这是男人的过错和劣行,为什么要由不知情的女人来承担呢? “无论如何请接受我的赔罪,因为我还有不情之请。” “请说。” “宫里有一位贵妃娘娘十分喜爱江南春绿的颜色,打算将整间寝宫换成江南春绿,可是世斌调染不出来!”董馥兰语气急了,“织染局催得很紧,因为世斌已经允诺交货了,如果做不出来,董记布庄五十年的信誉就毁了,耿姑娘,请你……” “来求我的应该是云世斌,不是你吧。” “你要多少银子,我都可以给你。耿姑娘,求求你帮我们!” 董馥兰说着就要跪下去,悦眉早料到她有这么一步,眼捷手快地扶起她,再度感受到她摇摇欲坠的瘦弱身子。 “你身子很虚,刚生完孩子怎能到处乱走吹风?”与其说悦眉染上九爷的唠叨习惯,不如说她恢复了直爽的本性。她边说边将她按回椅子上。“先坐着,我去厨房泡一壶热茶。” “孩子……”董馥兰两眼失了神,喃喃地道:“七个月时流掉了,是个男娃娃……” 悦眉震惊地停下脚步,望向那一张哀伤的容颜。 她在董馥兰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绝望、悲伤、无助……曾是身上的一块肉就这样掉了,纵使可以靠药物食补重新调理身子,可心头的伤口又要如何修补? 况且董记布庄业务繁忙,她的丈夫和父亲有空关心她吗?若云世斌疼惜她,又怎会让她操烦布庄事务,甚至拉下大小姐的颜面奔走求情呢? 原以为她是幸福的,自己是不幸的,然而命运轮转,时过境迁,老天也无法给一个恒常不变的答案吧。 “你……”悦眉不知如何安慰她了。 “耿姑娘,你说,这是报应吧?”董馥兰哀戚地望着她。 “不是。”悦眉按住她轻颤的手背,摇了摇头,露出淡淡的微笑道:“别想那么多,要报应也是报应到做坏事的人身上。” “不,我宁可代他们承受过错。”董馥兰突然转而握紧悦眉的手,焦急地道:“他们是我的爹和丈夫啊,耿姑娘,我求你……” “呵!云大奶奶,好一个哀兵政策啊。” 祝和畅踏进厅门,凉凉地勾起嘴角,门外几个伙计好奇地探头探脑。 “九爷,人家已经很难过了,你还说风凉话。”悦眉瞪他一眼。 “要不你打算怎样?回头帮陷害你的人?”祝和畅不觉扬高声音,他想帮她出口气,倒是热脸孔贴冷屁股啦。 “祝九爷,”董馥兰见了他,立刻起身,深深地一个鞠躬。“您在正好,我们正打算拜访您,想请您再度帮董记送货。” “你们不是有新的货行了吗?” “他们不如祝九爷您的和记经验老到,又能顾全货物。曾有一批生丝,半路让野鼠咬了:还有一次过河时,半个马车陷了下去,上等的新布只能折价当旧布卖……”董馥兰听到门外伙计极力憋住的笑声,忧愁地道:“我们决定和他们中止契约,再请祝九爷帮忙。” “你们?你们是谁?”祝和畅摆足了高高在上的傲色。 “是世斌和我。”董馥兰低下头。“我爹生病了,卧床静养,现下全由我们打理布庄。祝九爷,我们是很有诚意的。” “嗯。”生意上门,祝和畅是不会和银子为难的,但他也得拿出商人斤斤计较的本色。“过去的契约是三年前打的,我祝九爷和气生财,价格订得低了些,可现在不比从前,一吊钱买不到几斤肉……” “祝九爷,契约价钱不是问题,若运送途中出了问题,恐怕损失还要更大。”董馥兰恳切地道:“我们过两天就上货行正式拜访祝九爷。” 祝和畅望向悦眉,那神情好像在问:你说如何呢? 悦眉也不说话,先指向自己的心口,再拿两手搭成一座山,然后又指指了指他,神色淡然、安定、自在。 “好,到时再谈。”祝和畅懂了,也指了指她,换她了。 “你们在指什么?有蚊子吗?祝福,去帮娘拿蚊拍子!” 祝婶听到有客人来访,端了热茶进来大厅,门外伙计早已告知她来者何人,所以一放下茶杯,她就忍不住抱怨了。“云大奶奶呀,我说你家相公也真过分,我们悦眉这一年来好生可怜,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婶儿,别说了,我早就没事了。”悦眉赶忙拉开她。 “对不起,对不起!”董馥兰面色苍白,低下头一迳地道歉。“耿姑娘,找还是要请求你的原谅……” “你不要再求了。”悦眉心里已经有了决定,语气柔和而强硬,神色坚定,第一次唤出了她过去不愿意喊出的称谓:“云大奶奶,云世斌娶你,我可以理解,就当作我和他无缘,我伤心过了就好了。可他为了私利,使出卑劣手段诬告我,我看不起他这样的作为。” “对不起……” “我无意责怪你,更不想看你代他受过。现在董记布庄遇上紧急事情,我明白你身为女儿的担忧——我可以帮你。” “啊!”董馥兰几乎以为无望了,惊喜地抬起头,热泪盈眶。 祝婶和外头偷听的祝添和伙计们也是啊了一声,只有祝和畅悠哉地坐了下来,拿过祝福送来的拍子,无聊地朝空气乱打。 “我要拿钱。”悦眉又道。 “没问题!耿姑娘,你开个价,再多我也会想办法。”董馥兰急道。 “请云大奶奶回去问你家相公,他当初拿多少钱贿赂官府,以至于不问清楚就送人入狱,就拿出相等的银子买米布施穷人。” “呵呵,顺便为生病的董老板积点阴德啊。”祝和畅笑眯眯地道。 “不只江南春绿……”悦眉嫌他多嘴似地瞧他一眼,又道:“我会将所有独特颜色的配方和染法写出来,云大少爷是个聪明人,贵布庄也有很多能干老练的师傅,不需我在场,相信也能做出这些颜色。” “大姐,你卖配方,不收钱实在亏大了。”祝福忍不住从门外探进一颗头,替她争取权益。 “我能做出那些美丽的颜色,是云家染坊给我的机会。”悦眉淡然笑道:“这不是卖,是还给了云家,我和云家的情分到此结束。” “耿姑娘……”董馥兰掉下了眼泪。 “云大奶奶,我需要时间详细写下,请你先回去休息。”悦眉看了一下天色。“天黑前,我请人将配方送到董记布庄。” 祝和畅命伙计驾车送董馥兰回家,又赶苍蝇似地赶走不相干人等。 大厅只留下他和悦眉。窗边纱帘轻晃,江南春绿交织着明亮日光,透出晶莹润泽的新绿。世上除了眼前的女子,还有谁能留下这份颜色? “九爷,我是不是滥好人?”悦眉沉默好一会儿,才开了口。 “有一点。”祝和畅实话实说。“不过无所谓啦,你自己也说,不想花力气理睬他们的。这样最好,该还的恩情还了,从此一刀两断,爷儿我真高兴!” “你高兴什么?” 祝和畅一愣,他高兴什么?高兴她终于爬过云家那座恩重如山?还是高兴她彻底解脱了和云世斌的关系?呃,他是不认为她还留有旧情啦,可为何一想到那个陈世美,他就呕得发酸,直想去挥拳打人呢? “以后你要送董记的货,我不会跟去。”悦眉又道。 “我也不去。老高对他家那几条路线很熟了,以后就让他主理。”祝和畅又坐了下来,拿拍子这边拍了拍,那边摇了摇。“我当爷儿的,坐在家里拨算盘数银子就好了。嘿嘿,我得抬高运费才是。” 悦眉默不做声,低头轻轻抚着湖绿桌巾,不知在想什么。 “你不是要写方子吗?我书房借你,不需爷儿我帮你磨墨吧?”祝和畅偷觑她的脸蛋,突然见到颗颗泪珠从她颊边滴落了下来。 “眉儿、眉儿!你怎么了?”他震惊地扔掉拍子,跑到她身边。 “我没怎样。”悦眉拿手抹去脸上泪水,展露笑靥道:“九爷,我也好高兴。不知怎么的,就是想哭,眼泪让它出来就没事了。” 望着那盈盈水眸,他的心受到激荡,那泪水宛如滴进了他的心湖,不断地漾起涟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无法平静了。 “傻瓜。”他怜叹一声,举起了手,想为她抹泪。 “九爷,我去书房了。”悦眉脸一红,立刻低头跑掉。 祝和畅右手僵在半空中,只得硬生生地收了回来;一转头,竟见祝福和其它三个年轻伙计仍抱在门板后边,朝他笑嘻嘻地露出牙齿。 他抓起拍子,追了出门,边挥边吼道:“看什么看……很闲喔,还不给爷儿我回家练字!”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这日的午后,悦眉在厨房煮晒干的茶叶,才捞起茶叶,正打算再者二次,祝婶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悦眉,瞧见你叔儿吗?我得叫他去找九爷,来了不得了的人了!” “叔儿在柴房。”悦眉拉住团团转的婶儿。“是谁来了?” “是碧霞小姐啊!”祝婶双手合十,喊着过去叫惯了的称呼。“哎哟,虽然变胖又变圆,脾气还是像大小姐。对了,茶!茶!” 她怎么来了?悦眉抑下乱了节奏的心跳,深吸一口气,拿出新茶,仔细地冲泡好,端到了大厅。 门外站着两个丫鬟、两个仆妇,个个垂头丧气,脸色委屈,一看就知道是被骂出来的。悦眉进了门,见到汪夫人碧霞小姐占据着主位,一身的珠光宝气,一脸的骄悍神气。 “祝钲到底在不在?快叫他出来!”她见到悦眉就嚷。 “夫人,这里没有祝钲这个人,这里的主人叫祝和畅。.” “我不管他叫什么啦,反正我就是要找我的钲哥哥!” “九爷出门谈事,一时半刻还不会回来。”悦眉放下茶盏,不卑不亢地道:“请夫人等候,或是留下口信,我请九爷改日再上门拜访夫人。” “他哪能上门找我!他表弟……”碧霞陡地闭了口,眯眼打量悦眉,见她穿着简单的青棉布衫裤,立即拧出笑容道:“哟!你就是钲哥哥身边的丫头,上回跟他回老家的那一个吗?” “她叫悦眉。”祝婶赶了进来,陪笑道:“碧霞小姐,我是祝……” “闭嘴!我堂堂侍郎夫人的闺名岂是你这个老太婆乱喊得的……”碧霞杏眼圆睁,先下马威,又不甘心地道:“怎你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你?” “呃……啊……”祝婶让她喊得乱了心神,支吾两句,这才撑起笑容道:“以前九爷……我是说二少爷常带你到林子里玩,走不动了二少爷就背你到我家屋子休息,我还给你烧火炉取暖呢。” “呵,我记起来了,你是守山人的老婆。”碧霞难得松了脸色,咯咯娇笑道:“你怎么老得这么快呀!那时我才十几岁,你生下一个丑不拉几的小猴儿,我想抱来玩,还差点把他给摔了呢。” “是是。”祝婶抹了汗,还好他家祝福命大。 “你们为什么带走我的钲哥哥?”碧霞又变了脸。“害我找不到他!” “你成亲了呀……”祝婶不敢再说,怕又要惹骂。 “是的,是我抛弃钲哥哥,他伤心过度,自杀不成,怕没面子,只好离开家乡。”碧霞拿出帕子抹眼睛,呜咽地道:“我知道错了,我这几年过得并不好……” “汪夫人。”悦眉看不下去了。“当初没人逼你嫁给汪大人,你自认为选择错了,就该自己承担下来,而不是来九爷这儿哭哭啼啼。” “死丫头!你敢跟本夫人这样说话……”碧霞怒火四射。 “悦眉,别说了。”祝婶有所顾忌,要拉悦眉出去。 悦眉不为所动,继续道;“汪夫人,九爷那日在溪边都说明白了,我不想再提,希望你不要连九爷对你最后的青梅竹马情分都消磨掉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碧霞气得花枝乱颤,突然美目一瞪,又急又怒地问道:“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们在溪边谈话?他跟你说了什么?吓!老天!莫不是以后我得喊你一声姐姐……” “她年纪还小,汪夫人这一喊,她可折福了。” 祝和畅飘然进了门,俊眉朗目、风度翩翩,碧霞两眼都看直了。 “若她不是姐姐,难道是我?”碧霞眼里有了喜色。 “汪夫人,何事莅临寒舍?”祝和畅并不接触她的目光。 “钲哥哥!”碧霞怀着希望,眉眼酥了,声音也嗲了。“你怎么可以将我们的事告诉她?这是属于我俩的秘密啊。” “汪夫人,请自重。”祝和畅退开三步,神色郑重,咬文嚼字地道:“这回皇太后生日,大宴四品以上诰命夫人,以奖励你相夫教子之贤德,夫人如此才德兼备,实至名归,足为乡里妇女之典范啊,恭喜你。” “哼,为了跟太后吃那顿饭,我还得辛苦一路晕车来京城。”碧霞又眉开眼笑地道:“不过,正好顺道来看钲哥哥……” “汪夫人过来祝府,恐怕汪大人还不知情吧?” “谁敢泄漏出去,我就缝了谁的嘴!” “是没人敢讲,但祝某也不敢久留贵客,还是请夫人先回。” “我这一回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你了。”碧霞仍然不死心,眨着涂得格外浓黑的睫毛,幽怨地道:“钲哥哥,我如今是个有地位的诰命夫人,更没办法离开汪舜禹了,以后你要常常回故乡看我,我随时等你……” “你等我的喜帖好了,我要成亲了。” “什么……”碧霞惨叫一声,大受刺激,不禁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地指向悦眉,“你竟然要娶这个小丫头……” “是的。”祝和畅气定神闲地道。 “你不是为了我,到现在还不肯娶妻吗?”碧霞哀戚地道:“你的心里都是我啊。你当初在屋子外头喊得那么大声,我都被你吵醒了,一直记得你的话,为什么你就变心了呢?” “经过十年,谁能不变心?你不也对舜禹变心了吗?” “那是他先负我。” “他负你,还要让你封诰命夫人吗?还会供给你那么好的生活吗?要是我娶到像你这样死缠烂打的女人,早就将你休了。” “呜!” 终于气跑她了。祝和畅基于礼数,还是恭送汪夫人碧霞小姐离去。 他实在不愿做得太过绝情,毕竟曾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如今也还有一层亲戚关系。然而时过境迁,过去她活泼娇俏,令他心动,现在看来竟是刁蛮任性……她没变,是他变了。 独善其身的祝九爷替豪爽不羁的小釭捏了一把冷汗。娶这样的女子,简直是自找麻烦,拿了木枷往脖子上套嘛;但,他都过了而立之年了,又想讨怎样的老婆呢? 等等!讨老婆……吓!这是什么想法?他心惊地倒抽一口气。 十来年没这个念头了,他压根儿就没去想这问题,即使有人提起,他也当作是耳边风,完全不当一回事,怎么现在…… 六神无主地回到大厅,就见婶儿朝他瞪眼,摆出茶壶姿势,一手抆腰,一手猛指厨房方向,他又是一惊,奔了过去。 一进厨房,眼帘映入了那俏生生的淡蓝倩影,他立刻屏住了呼吸。 “啊,九爷,她走了?”悦眉听到声响,立即回身。 “眉儿,对不起,刚才我——” “九爷,我明白,你是激将法,让她死了心,免得她吵闹不休。”悦眉不以为意地笑道:“偶尔让九爷利用一下,证明我还是有用的。” “眉儿,我——”那越是轻淡的笑容,越是令祝和畅心惊;他仿佛做错事般地嗫嚅着,又有一股冲动,想要用力拨开心湖的涟漪,好看清楚水底下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但他看不透,那是他深埋十一年、一直不愿也不敢去碰触的东西。 “呃……”悦眉低声道;“刚才我也很抱歉,不该对汪夫人无礼……” “你做得很好,该有人一棒敲醒她的。” “可是……九爷对她……以前你们……” 听她极度抑郁的语气,祝和畅更是莫名地心头一刺!他记起了在家乡溪边,她不胜寒冷,胆怯地想要抱他;其实,她早就听到他和碧霞的谈话了吧?她是故意躲在林子不回去……是了,该死的他怎么没注意到她的泪痕呢?她在哭什么哭?难不成看到他们久别重逢,高兴得哭了? 心湖的涟漪转为波涛,一道又一地道拍击他的心脏,撞得他有些疼痛——喝!这是什么见鬼的感觉……该不会最近太忙,未老先衰,得了心疾? “我和她?呵,几乎忘光光了。”他摇了摇头,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轻松地道:“想当年呀,她真的是很可爱,我宁可就记得这些,不然现在见她这样,真的是连最后的美好回忆都消磨光了。” “也难怪小钲为了妹子,三天三夜痴痴苦等……” “别提了。”他垮了脸。“小钲的故事纯属虚构,听听就好。” 她重展笑靥,转了话题道:“九爷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要等很久呢。” “商家的货都准备好了,我看了货,估出五车,很快谈好价钱,后天出门。” “九爷该去找伙计大哥安排了,我这儿还要忙。” “你煮茶给我喝吗?”他探头瞧着大铁锅。 “不是。”悦眉望着逐渐滚沸的茶水,笑道:“自己喝的。” “咦!是泡过的茶叶。”祝和畅的脾气又来了。“你干嘛这么省?爷儿我也不是小气鬼,你想喝就抓一大把呀。吓!铁锅?你不能用铁锅煮茶啊,甚至煮泡茶的水都不行,会有铁腥味……” “知道了,九爷,快去忙。”悦眉笑着推他出去。 “我明明记得还有铁观音、毛尖、普洱、碧螺春……” 好不容易送走又搬出十几罐茶叶的九爷,悦眉失去了笑容,她以两手手掌撑住灶台,好让自己能继续站得住。 “经过千年,谁能不变心?” “要是我娶到像你这样死缠烂打的女人,早就将你休了。” 九爷的话一再地在脑际回响;也许,他是为了激走碧霞,口不择言,但不就越是不经思考冲口而出的话,越能表达他的真实心思吗? 天哪!她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害怕失去九爷? 她失魂落魄地按住心口,注视那锅沸腾已久的滚热茶水。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月上柳梢头,路人行人忽忙赶着回家,也有人游魂似地乱走。 “哈哈哈!叔儿,咱们再干上一斤女儿红。” “来!九爷,叔儿敬你,敬你赚大钱、发大财。” “嘻,祝福我要祝福,祝爹长命百岁,祝九爷早日娶个九奶奶。” 看着三个勾肩搭背、走得东倒西歪的男人,祝婶不禁大大摇头。 今天是虎子娶妻的大好日子,九爷早就空下了三天不送货,开了禁酒令,大伙兄弟在喜筵上纵情拚酒,喝个十足痛快。 从中午喝到黄昏,喝成了三个烂泥人,幸好还能自己走回家。 悦眉走在他们身后,当作是押队保护,目光凝定在九爷魁梧的背部。 初夏夜晚,些许凉爽,前头三人酒酣耳热,她也是耳根一热,想到她和九爷之间的无数次拥抱。 无心也好,有心有好,她都会记得,曾有一个男人如此呵护着她。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想,该和九爷走到什么地步呢?她已经越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头,是否已到了该是离去时候,找个地方安定下来? “哥哥要去留不住,妹儿含泪不敢哭,只怕哥哥难行路,无奈何,伸手拉在无人处,切切再嘱咐,千万莫忘回来路,千万莫忘回来路。” 三个男人拉着粗嗓门,大声唱着家乡歌谣,一路摇回祝府。 “叔儿,你为什么要娶婶儿?”祝和畅拿掌猛拍祝添背部。 “嘻!她羞答答的,好可爱……”祝添眯了老眼,口齿不清地道:“姑娘很可爱,可老了就……呜呜,我不能说了啦,会被打的……” “呵呵,姑娘年轻是朵花,花儿总会谢呀……”祝和畅笑眯眯地转头找人。“谁能将美丽的花儿留下来?是眉儿啊,只有眉儿啊……” “唔,什么眉儿眼儿的?”祝添和祝福笑嘻嘻地问道。 悦眉心头一跳!九爷平常不是喊她全名,就是你你你唠叨个不停,“眉儿”两字仿佛是属于他们之间的一件秘密,只有在两人独处时,他才会唤她一声眉儿,代表的是他对她的关心、照顾、体贴…… “眉儿,你告诉我,你可以将花朵的颜色留下来,是不?” 面对那张醉醺醺、不再摆出爷儿本色的俊脸,她不知该害羞还是该好笑。只是喝醉罢了,她又何必在意他胡乱嚷她名字呢? “九爷,到家了,你该进门了。”她刻意不和他的目光接触。 “喔,到家了?”祝和畅抬起头,望向祝府大门,咧嘴笑道:“叔儿,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没有你,就没有我祝九爷,也没有这间大宅子呀。” “九爷,嘻嘻,要谢我家祝福啦。” “祝福,虽然你很可恶,可爷儿我感谢你,没了你,我不能修得正果啊。”祝和畅说着竟然跪了下来,双掌趴落,朝着祝福膜拜,嘴里还念念有辞:“一叩首,再叩首……” “哇呜!九爷,你折煞祝福这小子了。”祝添也赶忙跪下来膜拜。 “九爷,祝福跪你,谢谢你教我读书练武。”祝福跟着发疯,五体投地拜下道:“愿九爷龙凤呈祥、鸡犬升天、驾鹤西归……咦!” 三个男人就在大门前咚咚磕起头来,祝婶只是看得头痛。 “三个疯子!悦眉,你扶九爷进去。老伴,祝福,起来了。” 好不容易,两个女人将三个男人又拉又拽又推又挤地给送进门,那三个男人又像烂泥似地歪在门廊边,笑嘻嘻地围成圈圈唱曲儿。 祝婶关起大门,至少不用丢人现眼。悦眉赶忙去厨房烧热水。 等悦眉回来时,婶儿已经拎走祝福,九爷抱着柱子,叔儿七仰八叉躺在地上,两人眉开眼笑地说着醉话。 “嘿,叔儿,祝福喜欢高家大妞啊,再过两年,你就当爷爷啦。” “呵呵,这傻小子不长进,至少要等他有本事自个儿送货,我才有脸向老高提亲呀。” “嗟,爷儿我自会教他送货的本事,想成亲就成亲了,不然人家大妞等久了……呜呜,就不等了……” “大妞很乖的,才不像碧霞小姐……呃!”祝添打了一个好大的酒嗝,埋怨地道:“不行不行,九爷不成亲,我家祝福哪敢成亲。九爷啊,叔儿拜托你,快快娶了九奶奶,屋子里现成就有一个……” “嘻嘻,在哪里?”祝和畅一手抱柱子,一手拿来搭眼睛四处乱瞧。“呵!眉儿、眉儿,嘻,是你……” 悦眉抑下狂乱的心跳,拉下九爷的手。“九爷,我扶你回房。叔儿,别在这儿睡,会着凉的。” 接下来,婶儿赶回来扶叔儿,她扶九爷,一路跌跌撞撞扶回房间,一面得撑住他庞然的身躯,一面又得听他不知在咕哝些什么,一面注意脚步方向,一面还得留心九爷别撞着墙角栏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他丢上了床。 还没忙完呢,她又匆匆赶回厨房,水烧开了,她冲了三壶浓茶,打了两盆水,先送到婶儿那儿,再回到九爷这边。 “九爷、九爷,可以起来吗?”她坐在床沿,摇了摇半个身子躺在床上的他,他一双脚还垂在地面,她实在不知如何将这双长脚搬上床。 “唔……眉儿啊。”祝和畅笑眯眯地撑了起来。 “九爷,喝茶,醒醒酒。”她立刻将茶碗凑到他嘴边。 “咕噜。”喝了一口,他又要往后倒下。 “九爷!”悦眉右手拿着茶碗,左手赶忙去扶他的背,又气又好笑地道:“别闹了,像个娃娃似的,难怪你该禁酒,快喝。” “咕噜咕噜。”他这回乖乖喝完。 “九爷,你靠这边坐好,我再去倒一碗茶,喝完就可以睡了,明儿才不会头疼。”悦眉将他靠着床边摆好,起身到桌边倒茶。 热茶徐徐注入茶碗,水气蒸腾而上,她放下陶壶,正打算端起茶碗时,蓦地一双手臂就环住了她的腰。 “眉儿。”祝和畅将脸埋进了她的肩头,不住地摩挲着。 突如其来的拥抱令她震惊莫名,本能地就要去拉开他环在腰上的手臂,可她让他紧紧圈住了,整个人倚在他热腾腾的胸膛动弹不得。 “九爷,别……别这样!”她慌了,无助了。 “眉儿,你不开心?”他在她耳边喃喃问着。 “九爷喝得这么烂醉,婶儿也不开心的。” “我闷……瞧虎子成亲了,很开心,可也好闷呀……” “大家喝得开心,有什么好闷的?九爷,快放手。” “我闷呀,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依然拿脸孔偎紧了她,一双手已经不安分地摸了起来,声音好低沉,又带着某种渴求的意味。“眉儿眉儿,你告诉我好不好?眉儿……” 男人粗硬的胡渣刺痒着她的脖子,引起她一阵强烈的战栗,战栗过后,是全身极度的酥软无力,而那厚实手掌抚过的地方,她就失去了自我意识,身子再也不是自己的,而是任由他串制、掌握。 还有呼在耳边的热气,带着冲淡的酒味,漫着浓浓的茶香,彷如从天而降、紧密兜下的罗网,将她给完完全全罩在他的气息里。 “九爷,你醉了……” “我没醉,我知道你是眉儿。”他将她转了过来,仍然紧拥着她。 她不敢抬头,她无法承受这过度迫近的距离。 “眉儿……”他又唤她,抬起她的下巴,霸道地要她看他。 仍是四目相对,但他们不再瞪视,她看到的是一双充满渴望的深邃瞳眸,那里头起了狂风巨浪,逐渐逼近的眸光就是一步步拍来的浪涛。 他低头覆上了她的唇瓣,她终于淹没在滔滔大海里…… 她无法吸呼,几乎窒息在他炽热的亲吻里。他先是轻轻地摩挲彼此的唇瓣,似乎想要让她熟悉这种亲密感觉,随之轻柔咬着、舔舐着,再启开她完全不知所措的小嘴,深深地去品尝她的温润香软…… 怎会这样?悦眉全身摊软,无力地闭上眼睛。她以为自己会愤怒、惊慌,甚至推开他、打他一巴掌……然而在唇舌交缠里,她融入了只有他和她的小小方寸里,慌乱的心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她从未感受到如此的平静。打从一早虎子娶亲,她就忙着,一直忙到为九爷送上浓茶……而自己十九年的生命不也一直忙乱着吗?她总是企图寻索一个可以攀附的安定所在,甚至走过大城小镇,忙着到处去找她最终的归处:然而此刻,在这个缠绵火热的亲吻里,她心境一片澄明,她明白,她不必再找了,她安身立命的所在就是九爷。 她果然是爱上九爷了。 “眉儿、眉儿,你在哭?”他心急地柔声询问,轻吻依然没有停歇,不住地落在她的脸颊,一再地吮去她的泪珠。 “九爷,不行……”她喜欢他,但他呢? “眉儿,别哭呀。”他捧起她的脸,焦急地看她。 “九爷,你醉得可真厉害。”她不敢问,也不敢看。 “我没醉,我多喝了一点酒。”他眯着眼,一边拿指腹为她拭泪,一边傻呼呼地咧开笑容道:“眉儿,你真爱哭呀,刚认识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石头做的,脾气又臭又硬,嘿嘿,跟爷儿我半斤八两啊。” “我还是臭脾气……” “不,你很香,好香啊。”他说着,就凑上鼻子,贴住她的脸蛋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嘻嘻地笑了。 即使彼此鼻息亲密交缠,她却十分清楚,他的确是醉了。 心头涌上莫名忧伤。这样也好,他醉了,明天醒来就忘记了,也免了曰后相处的尴尬,而她也得以暗暗收藏起今夜的悸动。 “九爷,我扶你去睡。” “呵呵,你扶不动,我自己来……”他东倒西歪地往前走。 “不是那边,是这边。”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转个身。 才走一步,他就扑向床铺,连带地也将她拉倒了下来。 她倒在他的胸膛上,两人紧密地叠在一起,他的手仍紧紧地环抱着她,她想起身,然而他却有着男人的本能,一个翻身,就将她压在下面。 “眉儿……”他的气息浓重,带点不知所以然的喘气,双眸亦变得狂乱而迷蒙,双臂更加使力箍紧,仿佛深怕一个不小心,会让下面这个纤细的身子从缝隙中溜走。 悦眉再度窒息!他的手臂是这么有力,他的身躯是如此挺拔,还有那紧紧抵住她的强烈男人欲望,在在都令她无法抗拒,她的身、她的心已让他所掌控,完完全全地沉沦了。 火烫的热吻又回到她的脸颊,随之侵入她的唇瓣,不断地追逐纠缠,有如草原上的大风,一阵又一阵,狂野强劲,难以停歇,而那双大掌也滑进了她的衣衫里,恣意地抚摸她美好的浑圆,放肆地揉捏那小巧的尖挺,重重的鼻息呼在她的脸上,她的身子几乎快燃烧起来了。 她闭上眼睛,不觉也伸手拥住他,试着去回应他炽热的寻索,才轻触到他的舌尖,她又被他这阵狂风给卷了进去,唇舌缝蜷,手足交绕,紧密相拥,两人几乎融为一体…… “九爷……”她低声呻吟,好不容易在热吻的间隙喘了一口气。 “眉儿,告诉我……我醉了吗……”那娇喘低吟更令他血脉贲张,往她吻了又吻,再缓缓移下,由唇瓣而下巴,揭开了她的衣襟,到了脖子、肩胛,再沿着悬在胸前的玉镯子边缘,深深吻着她白皙柔软的浑圆,喃喃地道:“你好美、好软……唉,我到底在做什么?” “你……你在爱我……”他的绵密亲吻让她全身都酥软了。 “是吗?”他似乎有些困惑,停止了亲吻,撑起身子,目光凝定在她嫣红如醉的脸蛋上,随即摇摇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什么是爱呀?那都是骗人的。”他的笑容很快就垮掉了,嘴角撇了下来。“爷儿我发过誓,喝!这辈子再也不会去爱女人了……” 她还躺在他的身下,还让他重重地压着,也还沉醉在他所带给她的极度迷乱里,他的话就像一盆冷水,淋得她浑身冰冷,立刻清醒。 然而,那赌气且失意的语气却让她心疼了。她望进了那双略带忧愤的眼眸,心中立刻明白,小钲的伤很深很深的啊,即使他已不再留恋过去情爱,但伤口就是捅得这么深了,这要教他如何再有勇气去爱呢? 除非有一个女子愿意不离不弃地爱他、陪他,让他重新相信,原来这世上仍有一份真实不变的爱,他还是可以得到幸福的。 她可以吗?她不禁轻颤起来了。她甚至不清楚她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即使他对她那么“好”,但这是同情?还是怜悯?抑或她还算是一个满管用的丫头或伙计?而且,就算他不喜欢她这种死缠烂打的女子,她还是要不顾脸面、自作多情去爱他吗? “眉儿、眉儿,怎么了?你冷吗?”他察觉了她的颤抖,很努力地眨了眨醉眼,紧张地抱住了她。 “我不冷。”只要在他的怀抱,她从来下冷的。她轻轻绽开微笑,望着那张为她而浮现忧心的脸孔。 这一刻,她懂了,她就是这么执拗,从以前到现在,依然没变;所不同的是,她不再苦苦抓住下放,她会放松拴在两头的绳子,给他时间慢慢去发现自己的心,即使到了最后,他的心不在她这边,她也不会后悔。 毕竟,她拥有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她已经足够坚强,再也不怕受伤了。 “眉儿,你怎么又哭了?”他想要为她拭去泪水,却还是困惑地盯住她,神情有些涣散了。“糟,我糊涂了,我为什么会从上面往下看着你?我不是在喝虎子的喜酒吗?” “九爷。”她没有必要解释,只直接伸出两手环住他的脖子,将他拉了下来,主动吻上了他。 唇瓣相叠,又如干柴烈火,瞬间引燃彼此的热度。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姑娘家也是有欲求的,尤其是与他缠绵亲吻的此刻,她的血液越流越快,身子越来越烫,体内似乎有一股热流急欲涌出…… “眉儿、眉儿啊……”但他似乎吻累了,恋恋不舍地滑开她的软唇,像个顽皮孩子似地磨蹭着她的脸颊,不住地与她耳鬓厮磨。 在下一个瞬间,她竟然听到了他的打呼声。 她笑了,也不惊动他,就任他压着,拉过了他灰扑扑颜色的被子,往密密相拥的二人盖妥,隔开了寒凉夜色。 被窝有着两人的体热,很快就暖和了。她仍带着淡柔的笑容,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他的脸孔、他的身体,感觉着他结实的肌肉和粗壮的骨头。他睡沉了,动也不动,就任她“非礼”。 他的呼吸交织着她的呼吸,他的心跳重叠着她的心跳,她心满意足,握住他厚实的大掌,安心合眼而眠。 夜阑人静,今夜,彼此都有个好梦。 第九章 梦里,有整座开满红花的山头,亦有遍地盛放的鲜艳黄菊,还有满院子随风飘摇的各色布巾。七彩颜色里,他拥抱着她,深深为姑娘香软馥郁的身子所迷醉,令他忍不住想要吻她,往她最柔软的地方摸去…… 哇吓!祝和畅猛然醒转,惊坐而起,立刻低头看去。 身上穿的还是昨天的外出灰袍,但衣襟打开了,腰带解下了,鞋子也脱下了,所幸裤子还在—— 他用力揪着头发。裤子不脱,不代表他没做过“坏事”;他再怎么醉,昨夜种种,依然如影历历,像虫蚁般地咬嚿他最深处的欲望…… 哇啊!他跳了起来,两脚随意兜住鞋子,往水盆里泼了几把冷水,灌了几口冷茶,头也不梳就冲了出去。 日上三竿,宅子里静悄悄的,他慌慌张张胡乱找了一通,总算在水井边看到了她,她蹲在地上,正将一块布放进了一盆黑乌乌的染料里。 “又在染布?怎么有茶味?” “九爷,你醒了。用茶叶染的,当然有茶味了。”他的声音惊动了悦眉,她站起身,朝他笑道:“我熬好粥了,这就去盛给你吃。” “婶儿呢?”他心脏怦怦跳,很想往自己的头颅敲下去,他该问候她的,怎么问起婶儿了? “她还在睡。昨晚她一个人要安顿喝醉的叔儿,又要照料吐了一地的祝福,累坏了。”悦眉说着便往厨房定去。 “你怎么没去帮她?” “我在照顾九爷。” “我要娶你。” “九爷?”悦眉并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说词吓到,她只是摇头笑道:“你还在醉酒吗?没头没脑的说什么疯话。” “我……我……”祝和畅突然结巴了,她的若无其事更令他心惊。 定睛看去,她今日换上一袭葱白裙装,长发梳理成一条整齐的辫子,辫梢扎着莲红绞染巾子,两颊亦是略带红晕,眉眼间溢出淡淡的柔美气韵,整个人就像是一朵柔白带红的荷花,看起来格外清新脱俗。 他心头又是一跳,目光不觉胶着在她的樱唇,两片小巧的唇瓣好像比平日略微红肿,这……这是他的杰作吗? 悦眉见他只是盯着自己,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仍是笑道:“九爷,你去厅里等着,我给你端粥过去。” “眉儿!”他抢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腕,急急地道:“你听着了,我做了什么事,我一定会负责,我绝不会让你吃亏!” “是因为你亲了我吗?” “啊……”他不料她竟然直接点了出来,张着嘴巴,脸上一阵燥热,就只愣愣地抓着她的手,不知如何回答。 “九爷,我问你,你喜欢我吗?”她抬眼看他。 “啊……”他心脏差点跳了出来,这是什么问题…… 悦眉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她低下头,轻轻拨开他握住的大手,笑道:“既然回答不出来,还说什么娶我。九爷,凡事三思而后行啊。” “等一下!眉儿,我头还疼。”祝和畅是真的头疼了,不自觉地去揉揉额角,皱着眉头,试着理出一个完整的头绪。“可是……可是……我对你做了很不应该做的事,你是清白的姑娘家……” “如果这样就该娶我,那么,早在九爷从池塘捞起我时,看光了我的身子,就该娶我了。”悦眉仍是带着淡淡的微笑。 “那不一样!那是救人,就算你要以身相许,爷儿我是铁铮铮的男子汉,绝对不可能趁机占便宜。可昨天、昨天……”祝和畅滔滔说了几句,又结巴了,忆及昨夜的亲热缠绵,鼻问似乎闻到了她的温香气息,下头的男人欲望竟然就膨胀了起来,吓得他立刻往自己猛拍了一巴掌,忙道:“呃,昨夜……昨夜是酒后乱性。” “酒后乱性是该打。”那一巴掌让悦眉噗哧笑了出来,瞧他现在的模样,仍像是未从醉酒中完全清醒,乱蓬蓬的头发,随意蹬着的布鞋,敞开的衣襟,不经意露出的精壮胸膛……她瞬间涨红了脸蛋,垂下长长的睫毛,低声问道:“如果当时是随便一个姑娘在旁边,让九爷这样欺负了,九爷也要娶她了?” “不!我才不会对随便一个姑娘……”祝和畅陡地闭了嘴。 是啊,即使他喝得再醉,任何一个姑娘来到他面前,他也视若无睹。昨儿在虎子喜筵上那么多姑娘,他又何尝对谁有了感觉?只有她,掐采红花,心情郁闷的她,折下黄菊、明艳动人的她,教人染色、神采飞扬的她,寒风颤抖、伤心哭泣的她,在在牵动着他的心……老天!他对她动了心…… 他猛揪着头发,仰头看天。不可能!他早已对情爱无动于衷了,他不会笨得自找麻烦……呵!为了她,他给自己找的麻烦还不够多吗?而且还件件心甘情愿、乐此不疲啊。 “九爷,别扯头发了,都扯秃了。”悦眉赶忙拉下他的手。九爷的习惯大家都知道,只要他有想不透或懊恼的事情,一定会去扯头发,可再这样扯下去,恐怕九爷就得去庙里敲木鱼了。 “眉儿?”那柔荑触动了他的心思,他没有犹豫就反手紧握。 “九爷,做什么?”悦眉挣了挣,因着那特别强劲的力道而心慌,赶忙扯了笑脸道:“好了,没事了,我去端粥……” “眉儿!” 他双手一张,就将她拥入怀里,昨夜的感觉立刻回来了。 他想起来了。他是喝多了,醉意很浓,但意识还是清楚的,他倚靠着香软娇弱的她,让她一路搀回房间。当他望着她倒茶的背影时,突然就升起一股急欲拥有她的念头,那不是男人的冲动欲望,而是一种打从心底深处的强烈冀求。他不只想去照顾她、呵护她,更想拥有她、占有她,他要她成为他的,他好想、好想、好想要她! 激荡已久的心湖波涛终于拨了开来,藏在底下的是他对她的渴望。 所以,他仗着酒胆,以亲吻和爱抚宣示了他的主权。是的,他要眉儿,只有他将眉儿完完全全揉进他的体内,他才能感到充实和满足;他再也不能忍受她总是站得远远的,他要像此刻一样,紧紧地拥抱着她,不再让她跑掉。 “九爷?”感觉他双臂不断地缩紧,几乎快压碎了她的骨头,悦眉心惊胆跳地唤着他,徒劳地推着他强壮的身躯。 “眉儿。”他单手钳牢了她,抬起了她的下巴,定定地望着她,咄咄逼人地问道:“你让我吻了、摸了,还能无动于衷吗?” “九爷,不要……这样……”她避开他炽热的目光,却是避不开他紧贴她身体的男人火烫欲望。 “姑娘家的清白最重要,你都让我看遍摸遍了,爷儿我就是你唯一的男人,你也只能嫁给我……” “你不喜欢我呀!”她牙一咬,打断他的说教。“如果因为你做了什么,就要你娶我,这是为难你,我不想……” “我有说过我不喜欢你吗?”他瞪着她,语气冰冷得吓人。 冷冷的反问却让悦眉整颗心都燃烧起来了。 她原以为昨夜可能是一个结束,或是一个暧昧不明的开始,可九爷呀,他没醉得糊涂,他清清楚楚知道一切,甚至在对望的此刻,他的眸光还留有昨夜的狂野…… 幸福就在眼前吗?九爷真的愿意重拾他昨夜所大声讥笑的爱吗?他在这拥抱的瞬间已经愿意打破誓言再去爱人了吗? 即使她对他早已心意笃定,但一连串的疑问还是让她慌乱了。 “你是没说不喜欢,但不代表就是喜欢……” “我头还疼,别啰嗦。” 日头高照,闭起的眼睫里一片火红,密密相贴的身体摩挲着、缠绵着、爱抚着,熊熊火焰越燃越猛,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进发出来了。 他大吼一声,索性打横抱起她,大步往房里走去。 “九爷……”她卧在他怀里,双眸微张,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不觉双颊酡红,无力地扯着他的衣襟道:“你……你还没吃粥……” “吃什么粥!”他目光锁定了她娇艳欲滴的红唇,他现在想做的是将娇嫩可口的她给生吞活剥吃了。 “九爷……”她眼眶热了,身子也颤动了。 他依然低头凝视她,没有忽视她涌上清泪的盈盈水眸,但现在他已经停不下来了,只能以双臂抱紧轻颤的她,低头吮去她的泪珠,郑重而迫切地告诉她:“眉儿,你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 她泪水流了又流,他的亲吻也没有停歇,因着他的拥抱,她不再颤抖,眸光交错,彼此眼里皆是满满地盛载了对方。 昨夜的激情还没结束,他踢开房门,再将房门踢关了起来。 日光晒上窗棂,南风吹拂,窗纸后头的灰色纱帘轻轻晃动着,窗外花丛亦是迎风招展,红的、黄的、紫的、绿的,朵朵娇美,色色明艳,就像姑娘的清丽姿容,自然散发芳香,让男子不由自主地迷醉了。 “走了吗?”祝婶仍站在院子廊边,拿手掌遮住了一张圆脸。 “呼!走了。”同样也拿手遮脸的祝添放下手,吁了一口气。 “差点长针眼了。”祝婶揉了揉眼角,眨眨眼。“这好咱祝福还睡着,教小孩子看到这种场面不太好呀。” “嗳,不小了,明年就给他娶大妞了。” “说的也是。”祝婶眉开眼笑,望着偌大的院子。“将来呀,这里会有九爷和悦眉的孩子,也有咱们的孙儿,到时可热闹了。” “老伴,嘿!咱好久也没那个……嘿嘿!”祝添扯着老婆的手臂。 “嘿什么!”祝婶自顾自地走掉,开心地盘算着,“嗯,今天中午就给九爷和悦眉炖锅鸡汤补补身子,也得给祝福做个醒酒方子。喂,老伴,怎么拉了一张马脸?饿了?这样吧,九爷不吃的粥,就给你吃了吧。” “姑娘,你要买什么?” “啊!”悦眉从遐想中清醒过来,原来已经进到了药铺子。 她臊红了脸蛋,不自在地随意看了一下,故意想了想,这才道;“我要明矾一斤,青矾半斤。” “好,姑娘等着,这就秤来。” 悦眉摸了摸火烫的脸颊,赶紧收敛心思,低下头取出荷包。都几天前的事了,她还朝思夜想,是犯花痴了呀。 可教她怎能不想呢?九爷像着了魔似地,夜夜带她到他房间,他不说绵绵情话,有时是迫不及待地褪下她的衣衫,紧紧凝视着她,与她缠绵共枕;有时就只是拥抱和衣而眠,她在他怀里睡得很好,可是她可以感觉到他似乎辗转反侧,睡不安稳。 或许他还有些事情想不通吧。他不再提及娶她之事,但她不急,她愿意等,等到他真正爱上她的那一天。 “云少爷,你的药好了,一共五两银子。” 谁买了这么贵重的药?来看病买药的诸人皆向说话的伙计看去,悦眉更因那声云少爷而震愣。 他就站在她身边,温文尔雅,俊逸沉静,云世斌还是没变,甚至还以过去在云家染坊的那种柔和目光看她。 她刻意往旁边移开两步,向伙计问道:“我要的东西还没好吗?” “姑娘,抱歉,青矾短少了,正往后头仓库取来了。” “云少爷,这给少奶奶的药方需按时煎服,六碗水煮成一碗……” 伙计尽责地交代服用方法,然而云世斌却置若罔闻,只是看着她。 “悦眉……”他终于开口唤她,声音有着明显的踌躇。 “云大少爷有事吗?”悦眉也不看他,就淡淡地问道。 “多谢你写下配方给馥兰,谢谢你。” “嗯。” “对不起。” 对不起哪一桩呢?就算他语气低微,带着沉重得不得了的歉意,悦眉还是懒得理会他。这不是反目成仇,而是根本不当他是一回事了。 “我以馥兰的名义,捐给粥了五百两银子。” “我听说了。这是好事。” “你的气色很好,我很……”云世斌的话哽在喉头,竟像是哽咽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悦眉烦了,又往旁边挪了一步。 “古大叔他上个月过世了。” “什么……”悦眉震惊地望向他,迭声问道:“为什么?他年纪是大了,可身子骨还硬朗,怎么会这样呢?” “他从去年冬天就一直病着,才过年,就捱不过了。”云世斌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小布包,放在柜台上,忧伤地道:“他本想上京城看你,将这东西亲自交给你,可是来不及了。” “这是什么?”悦眉走回他身边,红了眼眶问道。 “送信的家人说,古大叔临终前交代,耿大叔曾经托他,怕你出嫁时没有长辈送礼,要他将这枚戒指藏着,等你嫁人时再拿出来给你戴上。” 悦眉颤抖着打开布包,里头躺着一枚厚重朴拙的金戒指。那是爹送给她的出嫁礼啊,古大叔不负老友所托,小心翼翼珍藏了几年,如今终于送到她的手上,可是……爹早就走了,而古大叔也走了…… 她泪水夺眶而出,滴滴掉落捧在手心里的戒指,小小的戒指竟有着极为沉重的分量,压得她心口好痛好痛。 云世斌眉头深锁,双拳紧握,静静地望着流泪的她,而药铺子的其它众人也在看着他们。 “古大叔的后事都办好了,你不要难过。”好一会儿,云世斌才沙哑着声音安慰道。 “谢谢。”该道谢的还是得谢,悦眉收起戒指,拿帕子抹净泪水。 在她将小布包塞进口袋时,她突然觉得不对劲。云世斌又不知道她今天上药铺子,怎么就将戒指带在身边了?莫非…… “你怎能将我的东西藏在你身上?”她恍然大悟,立刻变了脸色,不客气地指责道:“既然人家送来京城,你怎地不要他直接送到祝府?你自个儿藏起来做什么?你已经是成亲的人了,还藏着别的姑娘的东西,这样做对得起大少奶奶吗!” “我以为带在身边,好像……能为你做点什么……” 她猜得没错。他并非贪图这枚小戒指,而是对她怀有难以言喻的歉疚和……旧情? 她快刀斩乱麻,继续不留情分地道:“或许你过去是喜爱我的,也或许你是逼不得已才陷害我,但现在无论如何,你都是大少奶奶的夫君了,她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不能辜负她。” “悦眉,你还是没变。”云世斌露出苦笑,拿起柜台上的药包,神色郑重,有如发下重誓,坚定地道:“你放心,我云世斌今生今世绝对不会辜负馥兰。” 搞不懂他了。既然爱老婆,那干嘛又藏着她的戒指? 悦眉没有看他离去,就瞪着柜台等她的明矾。呵!她刚才简直就像是好事的三姑六婆,云世斌和董馥兰有什么感天动地的情爱纠葛,那也不关她的事,最好他们夫妻吵架时,千万别将她搬出来就好了——一想到此,她不禁感到好笑,真是典型的九爷说话方式啊。 九爷!她按着怦怦跳动的心脏,逸出柔美的笑容;这里再也容不下其它男人,只有九爷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夏夜沉寂,月色疏淡,房间人影交缠,热情如火。 “九爷……”她因极度欢愉而啜泣了。 “眉儿,眉儿啊……” 他呼唤着她,趴倒在她身上,完完全全释放出所有的热能。 悦眉摊软了,泪水奔流而下。他带给她的一切太过震撼,不管是第一次,还是今夜已经数不清的第几次,每一回都是一种冒险,他总是那么激狂热情,她永远不知道他会如何爱她…… 是爱吗?她嘴角一牵,幽幽地带泪笑了。她心疼啊,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可能还很困惑的九爷。 她伸手抚弄他汗湿的头发,轻轻触摸他晚上就冒出来的胡渣。 “眉儿……”祝和畅唤着她,握住她的柔荑,抬起头,这才发现了她的泪,立刻紧张地亲吻她,问道:“会痛吗?” “不会。”她贴着他的脸,微笑摇头。 怎么不会?祝和畅心口一疼!他到底是疯了还是狂了啊!明知她是初尝人事滋味的处子,他却总是放纵自己的情欲,大肆“蹂躏”这朵初绽的苞蕾,他还是不是人呀!不如挥刀自宫算了,免得继续让她受苦。 “九爷,你怎么了?”悦眉抚开他紧皱在一起的眉头,柔柔地笑道:“咬牙切齿的。累了就睡吧。” 她在在的一切都令他冲动,即使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抚触动作,就令他口干舌燥,立刻拉下她的双臂,再度压在床上,鼻息又变得浊重了。 不!笨蛋才自宫,眉儿是他的,他要好好疼他的眉儿…… “九爷,不要了,好不好?”悦眉轻轻颤动了,她实在无法再承受他的激情了,而且……“明日一早就要出门,早点睡,养足精神。” 望着那张疲倦柔弱的红晕脸蛋,祝和畅又心疼了,移开了重压她手腕的双掌,再缓缓地抽离了她,拿起被子掩上她赤裸的身子。 才看到她白皙的胸部,他又想去碰她,只好闭上眼睛,硬起心肠转过了头,这才硬生生抑下了再度侵占她的渴望。 这是怎么回事?他坐在床边,猛揪一头乱发。他不是精明能干、冷静处世的祝九爷吗?怎么会变成了一头见了女色就乱咬的野兽呢? 虽说“食色,性也”,可瞧瞧现在的他,既想好好疼惜眉儿,又想将她据为己有;白天要见到她,晚上也要她寸步不离……老天!她还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啊,他的行为跟强掳民女的淫棍有什么两样! 更何况这屋子里还有叔儿婶儿祝福六只眼睛在看,外头伙计也会传讲,为了她的名声,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九爷,做什么又揪头发了?”悦眉伸手过来。 “眉儿!”他握住了她的手,急切地道:“等我这趟出货回来,我们就成亲。” “好。” “你不问我,喜不喜欢你?”她的回应干脆,倒令他愣住了。 “我问得出答案吗?”她娇笑迷人,脸颊晕染着两朵红云,直截了当说道:“可眉儿很清楚,我爱九爷。” “爱……”祝和畅一碰到这个字,立刻自动剔除,想都不想,更没意会到她的娇羞神态,只是淡然地道:“我必须给你一个名分,我们既然有夫妻之实,就该有夫妻名分。” 虽然已知他发誓不再爱女人,但那冷静的语气还是让悦眉略感失望。沉沉的倦意掩来,她拍了拍他的枕头,拉拢好被子,转过了身子。 “嗯,等回来再说,好晚了,快睡了。” 祝和畅仍盘腿坐着。他还在谈婚事,她就突然背过身子,不再理会他,好像给了他一记闷棍,明显地拒绝了他的“心意”。 喝!他是胸襟开阔的男儿,何必跟小女子计较?可是……可是呀,他郁结在胸口整整一天的闷气是不吐不快了。 “你今天去买明矾?” “是啊,我在货行不就跟你说了。”她含糊地回答。 “你在药铺遇到云世斌,为什么不说?” 原来是为了这桩啊!悦眉好无奈,转回身子看他,难怪九爷板着脸孔回家,也难怪他今夜特别粗野,更难怪他一副判官审讯的模样了。 “没机会说啊,你很晚才回来,一回来就拉我到这床上,剥了我的衣服……”她说着,脸就红了。 “你怎么会没机会说?我刚回来时,叔儿还在问我事情,拉你过来的路上,你也可以说,还有脱衣服时……” “有的事情也要看情况说,我要是说古大叔过世了,我心头难过,你衣服还脱得下去吗?” “你难过怎不跟我说?难道云世斌能安慰你,爷儿我就不行吗?” 悦眉坐了起来,拿被子掩住裸露的身体,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你累了,想让你放松睡个好觉,所以不说这件事,明天有空再说。” “那云世斌拿了什么东西送你,你干嘛感动得哭了?” “九爷……”悦眉瞠大眼眸,吃惊地看他。“你既然跟在我后面,为什么不大方走进药铺,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就是看到你们在叙旧,不好意思进去打扰。” “九爷,你怎会有这种想法?”悦眉心头一窒,好像让沉重的石磨给辗了过去。九爷不是最了解她的吗?“这一年多来,你也知道我的转变,我对他早就不留旧情了,你完全明白的。” “他送你东西……” “那是我爹留给我的金戒指,在这里。”她说着就弯下身子,捞起了丢在地上的衣衫,往口袋摸出小红布包。 “哼,你大可推给你死去的爹,反正没人证明!” “九爷!你太过分了!”她痛心地喊了出来,泪水跟着进流而出。 她可以不顾一切地去爱他,身子给了,心也给了,就是为了全心全意去填补他的伤口,可她是不是太高估自己的感情和耐性了? 她从来就不是温柔的姑娘,她无法被误解了还能百依百顺。他可以伤她,但他怎能伤害爹呢?那是她相依为命十年的亲爹啊! “眉儿……”祝和畅见她伤心大哭,慌得就去抚她的肩头。 “我爹……我爹给的……”她不让他碰,挪开身子,双手捧着金戒指,泪如雨下。“他托给了古大叔,是给我当嫁妆的……” 一听到嫁妆,祝和畅又是脑门充血,分不清是气恼还是嫉妒,脱口而出道:“所以你爹是拿来做你和云世斌的嫁妆了?” “是我的嫁妆,跟那人又有什么关系!”悦眉哭道。 “如果没有关系,为什么云世斌会带在身上?好像当信物似地。” “我也骂他了呀,他娶了妻的人,收着姑娘家的东西当然不像话。”她一边哭着收起戒指,一边穿起了衣服。“不信你去问药铺子的伙计,还有在场也有很多人,甚至你可以去问姓云的!” “我去问他们作啥?爷儿我就是要问你!”他口气凶恶。 “你问了我,我照实回答,可你为什么不信任我……”她大声反问回去,泪水滔滔不绝地掉落。她好伤心、好伤心哪。 娘走了,爹死了,云世斌不要她了,她都没有如此伤心绝望,这种几欲心碎的感觉就好像有人拿着一把刀,无情地刨剜起她满满一颗火热的心脏,用力摔在地上,还狠狠地将它踩个稀巴烂。 而伤她的,就是她最爱的九爷啊。 她哭得无法自己,下床穿鞋时踉舱了下,几欲跌倒。 祝和畅早就慌了,满肚子的火气消失无踪,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赶忙伸手去扶,却让她给打了回来。 “不要碰我!”悦眉放声大哭,掩面跑掉。 “眉儿!”祝和畅急着要追,却是衣不蔽体,赶紧随便穿了起来,趿着鞋子追了出去。 他铁定撞邪了。他咄咄逼人,说穿了,他竟是无法信任她? 当她将最珍贵的身子给了他,还告诉他,她爱他,他却在两人裸裎相对时疑神疑鬼、恶言相向,试问,他这一刀子捅得她有多深? 他以前被捅得有多痛,她今天就有多痛:当世人皆不可信时,他能不能去信任一个默默跟着他、悄悄将颜色渗入他的生命、陪伴彼此爬过一座又一座山头的小姑娘? 他愿意!他愿意啊!要他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他也愿意啊! “眉儿!眉儿!”他焦急地敲打她的房门。“你爹的事,我跟你道歉,不只这件事,今晚所有的事,都是我不好,眉儿,你开门啊!” “走开!”她的哭声没有停歇。 “眉儿,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昏头了,我见到你和云世斌说话,我就受不了,我、我、我……” “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跟伙计大哥们说话了?不然他们一个个就被你罚练字了?” “不是这样的!我气……不,我是羡慕……不,我是嫉妒你和他有一段过去,我、我、我……”喝!好个心胸狭窄的九爷啊。 “谁没有过去?我都不管你和碧霞小姐的过去了,你若像做生意一样斤斤计较的话!九爷,那我还是走了吧,你该找的对象是一个心思和出身都更单纯的姑娘。” “不!就是你了,你不能走!眉儿,是你,我要你!” “你只是要我陪你睡觉罢了!”悦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是!我要你,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他发狂地用力擂门。“妻子!你懂不懂?那意味着,你一辈子就是我祝和畅的人,是我的!” 门呀地一声打开,一双拳头差点捶了进去,慌得他缩回了手。 “你为什么老说我是你的?”悦眉双眼红肿,站在房里,幽幽地道:“没错,我喜欢九爷,我也已经是九爷的人,除非你赶我走,否则我就一辈子跟定你了。但你今日口口声声说要娶我,这只是负起道义上的责任罢了,你是否想过,你为什么想要我,而不是别的姑娘?” “不然你还要怎样?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就这样啊。” “是,就这样。”她轻轻地笑了,泪水也扑簌簌落下。“我不求你来爱我,我只求你信任我,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怀疑这怀疑那,还拿话伤人,我们又要如何当一辈子的夫妻?” 又说到爱了,他头痛不已,大声说道:“我不相信你吗?我都跟你道歉了,我以后绝对不会随便怀疑你了,好不好……” “九爷!”后头的祝婶说话了,她瞪大眼睛,义正辞严地道:“你这样大小声,哪有诚意道歉?”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一回头,竟然排排站了一家三口。 “吵得这么大声,我看对街人家也醒了。”祝福打了一个大呵欠。 “九爷啊。”祝添陪着笑脸,好声好气地劝道:“我们当男人的,忍着些,多让点女人家。” “我还不够让她吗……”祝和畅指着门里的悦眉,火气又大了起来。“她一哭,我就跑来道歉了。我都要娶她了,还跟我说什么信任不信任、爱不爱的,女人都是这么啰嗦的吗!爷儿我头痛得要命!” “九爷,你该收心了。”祝福自告奋勇,打算自我牺牲,扯了九爷就道:“我去帮你磨墨,陪你练字。” “要练自个儿去练!明天给爷儿我交上一百个大楷!” “才不!”祝福吓得立刻松了手。 “九爷,你别再耍爷儿的脾气了。”祝婶气急败坏地道:“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一遇上事情就发疯,都几岁的人了,还这样莽撞!” “只有九爷最看重的人,才会让他发疯啊。”祝添一叹,点明了事实。“你瞧这十年来,他老是冷着脸孔,啥都不理,又对谁莽撞了?” “喔,是大姐?”祝福恍然大悟。 “九爷,对不起。”悦眉吸吸鼻子,走出房门,伸手抱住那个莫名躁怒的男人,哽咽道:“我接受你的道歉,你不要再生气了。” “眉儿!” 祝和畅再有天大的火气,也在这拥抱的瞬间灰飞烟灭。他僵着手脚,心动,身热,一时竟不知如何消受她的温柔。 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他吗?她为何愿意低声下气跟他道歉?不,这不是低声下气,而是一种全然柔软的抚慰,平息了他浮躁慌乱的心情。 柔情似水啊。 “我没有生气,我是……”他是怎么了,他说不上来,连日来的情欲冲动已经让他失去了思考能力,此刻只能以拥抱来诉说歉意。 “九爷,明天我不跟你出门了。”她抬起头来。 “这……”他望着她水雾迷蒙的眼眸,心头陡地一沉。 “嗯,既然要跟你成亲了,我想多留一些时间在家,跟婶儿学做菜,我还不会烧九爷喜欢的口味呢。” “你烧什么,我吃就是了。”他抓着她的肩头,不觉出了蛮力,压抑着声音道:“你跟我一起出门,我要你在我身边。” 悦眉眨了眨湿润的羽睫,有如红花初绽,柔柔地层露娇美的笑靥,瞧见叔儿一家还在看,脸颊立即飞上两抹羞涩的绯红。 “九爷,你想看着我,带我在身边,我很欢喜,可就算是夫妻,也不可能随时随地伴在一起,以后我可能怀孕了,或是在家养娃娃……” 她的话语、她的娇羞、她的柔美,在在令他狂热欣喜,双掌捧住了她的脸蛋,切切地道:“我会留在家里陪你!” “九爷,你这样说我很开心。这里有婶儿陪我,还有伙计大哥家里那么多的嫂子和姐妹。九爷,你做的是送货的营生,该出门的时候还是得出门,我会在家等你回来。” “可是……” “以前,有个人让我等待,可我落空了。”她脸上泪珠晶亮,眸光熠熠生辉,凝视着他道;“这回,我相信九爷一定会回来;同样的,我也希望九爷相信,眉儿在家等你,眉儿不会走,更不会变心。” “眉儿。” “九爷,该去睡了。”她放开他,退回房里,又柔声道:“叔儿、婶儿、祝福,抱歉,吵了你们,我很累,要先睡了。” 房门关起,祝和畅只觉得怀抱空荡荡的,孤独而苍凉,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明明知道她就在门后,他就是好伯她会不见了。 他在害怕什么?他是否失去了相信自己、也相信她的信心? “九爷,男人不能总是用那话儿想事情的啊。”祝婶摇摇头。 “我没有!” “九爷,去睡了。”祝添作个眼色,要祝福一左一右搀走九爷。“你明天就要上路,再站下去就干脆等鸡啼了。” “九爷,你别拔头发了,要是拔成了和尚,大姐只好嫁别人喽。” “祝福!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祝和畅恼着就要文卷袖子。“正好,你过来陪爷儿我练个两招再睡。” “你裤子掉了!”祝福指着他的胯下,大叫一声。 祝和畅一惊,立刻拉住裤头,裤子本来就没掉,祝福倒是跑掉了。 “可恨啊!”祝和畅挥着拳头追了出去。 “所以我说啊,”祝婶流露出疼惜的眼神。“九爷老是长不大。” “是孩子就得给他找个娘。”祝添笑眯眯地点头附和。 “没想到悦眉比九爷还成熟懂事呢。呵呵,以后这宅子就交给她管了,婶儿我只管负责照顾他们的娃娃就好了。” “你照顾娃娃,那谁烧饭洗衣?” “还谁!当然是你了。” 第十章 “啊呜呜……”祝福躺在草地上,唉唉惨叫。 伙计们带着同情的目光看他,却是不敢说话。出门这两天,九爷火气忒大,说过的话总共只有三句十二个字,那就是停下来休息时,喊着同样的“祝福过来”,然后可怜的祝福就变成他练习拳脚的对象了。 “哎唷,我筋骨都扭了,哪位大哥行行好,帮我烧水泡茶啊。” “早就在烧了。”小李子指着火上的铁锅,大家兄弟嘛,患难相助是一定要的啦。 “唉,大姐没来,好像什么事都不对劲。”阿阳望着一团苍白的面疙瘩,还没吃就反胃了。“以前没有大姐,也是这样过来的呀。” “是咱九爷古古怪怪的。”王五偷觑一眼,九爷还站在树下,不知道在发什么呆,他忙小声地问道:“喂,祝福,他跟大姐吵架了吗?” “我不能说。”祝福将两手掩住嘴巴,哭丧着脸道:“九爷会剥了我的皮,刮了肉丢给狼吃啊。”这是九爷行前再三的警告。呜!他可是还想留这条小命去娶大妞啊。 “铁定吵架了。”老高也摇头叹气道:“我本来还说,虎子成亲后,接下来就该九爷和大姐了……咦!这是什么茶?” 老高一说,众人纷纷望向锅子里滚沸的灰黑色茶水。 “是我们平常喝的乌龙啊。”小李子瞧大家一副“你糟了”的脸色,急道:“一碗一碗泡茶麻烦,我干脆将茶叶扔下去煮了。” “乌龙茶怎会这种颜色?”老高拿勺子舀出茶叶,看了半晌。“哎呀,你拿烧汤的铁锅煮茶了?泡茶要用铜壶啊。祝福,你没带出来?” “完了!”在未来岳父面前大大丢脸了,祝福一骨碌跳了起来,急得拍脑袋,揪头发。“本来是大姐在准备的,那夜他们闹得很晚,害我睡迟了,出门也没留心……” “啥?那夜他们闹得很晚?”大家的注意力皆集中在这句话。 “嘘,九爷来了。”有人出声警告。 林子一片静寂,正午日头毒辣辣地晒着大地,祝和畅走到火边,低头注视那一锅灰黑的茶水。 他就这样站着,眼睛眨也下眨。就在大家以为他已达到老僧入定的最高境界时,他突然从口袋中掏出一条灰白色的巾子,捏了一角,将剩余部分全部浸入茶水里。 漂了漂,再拿出来,巾子已染上了灰灰的色泽。 他瞧着滴水的巾子,突然揉成了一团,湿淋淋地塞回口袋。 “我要回去京城一趟。老高,这趟货交给你了。” 话才交代完毕,高大的身形已经跨上马匹,扬长而去。 “不行啊……”众人吃惊地说不出话来,九爷在做什么? “我知道了!”九爷不在,祝福说话也大声了,他用力一拍掌,眼睛发亮,“难怪大姐老在煮茶,原来铁锅煮出来的茶水是黑灰色的,而咱九爷就爱这种灰灰的调调啊,嘿嘿!” “到底怎么回事?”大家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们很快就要有九奶奶了。”祝福坐回草地上,往自己肩头敲了敲,笑嘻嘻地道:“哎唷,给九爷摔疼了,谁来帮我推拿,我就说了啊。”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她为他染色! 祝和畅心情激荡,快马驰骋,急欲回京见她一面。 好像很久以前,他就看她晒着喝过的茶叶,甚至在睡了她之前,她已经用铁锅在煮茶叶了。对了,他也看过她拿白布浸入黑乌乌的染盆里……原以为以茶叶染布,染出来的就是茶色,没想到是他最喜欢的灰色。 她到底什么时候对自己用上了心?他不知道。她可以大大方方为祝福或其它伙计女眷染色,然而为他染色时,却是偷偷摸摸地,不让任何人知道她在做什么。这是否也像是她的情意,暗暗蓄积在心底?若非让他“酒后乱性”给揭了出来,还不知道她要藏到什么时候呢。 染色只是其中一桩小事,他的心因着她深藏不露的女儿情思而大受撼动。或许还要更早些,在老家的溪边、在开封的小山头,甚至在每回出门为他递上的面疙瘩和茶汤时,她已有了心。 糊涂的祝九爷啊!他竟然以为她是将身子给了他之后,才不得不“爱”他——不可能的!凭她那个硬脾气,若非喜欢着他,他敢这样上下其手非礼她,她早就将他踢得生不出儿子来了。 老天哪老天!他祝和畅何德何能,能得一女子全心全意待他! “眉儿在家等你,眉儿不会走,更不会变心。” 她在等着他呀。他好想看到她,紧紧拥抱住她,再狠狠地吻她。 “眉儿!眉儿!”冲进宅子大门,他大叫找人。 “咦!九爷,你怎么回来了?”祝添坐在廊前台阶,愁眉苦脸地拄着下巴,乍见他归来,出现了惊讶神色,随即又继续愁眉苦脸,不理他了。 “叔儿,眉儿呢?” “呜,那个眉儿眼儿跟你婶儿走了。” “什么……”他骇然地抓起叔儿的手:山头一片白茫茫,好似暑天骤降霜雪,冻得他猛打颤。 “我正愁着中午该炒什么菜呢,一个人怪难烧饭的。”叔儿拿开他的手,终于咧嘴笑道;“你回来正好,我来弄锅红烧鱼头。” “她去哪里了……”难道旧事重演,他注定这辈子得不到真爱? “去哪里?”祝添搔着头道:“我也不知道她们去哪里……” “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去哪里!你就眼睁睁看她走了……”祝和畅几欲疯狂,急得眼眶酸热,全身冒汗,一迳地猛摇叔儿,朝他喊道:“天哪!天哪!莫不是被我气得离家出走了?她会去哪里?她能去哪里?对了,会不会到开封找她娘了?” “九爷,我一把老骨头都被你摇散了。”祝添赶紧推开他。“我得去阿阳他家问,才知道她们去哪里呀。” “她在阿阳他家?” “不是。阿阳他老婆的姐姐来京城,见了悦眉的染工,说是他们乡下也种有蓝草,请她去教村里的婆婆妈妈姐姐妹妹,好能做些特别的染布手工,赚点小钱贴补家用,你婶儿也跟着一起去玩了。” “我去阿阳他家!” “咦!不吃饭了?那我还是让那条鱼多活几天吧。” 真是的,来去一阵风,一转眼就不见人影。祝添又开始苦恼中午的菜色,随即用力拍手,眉开眼笑。“这宅子快办喜事了,我就随便煮个面疙瘩,多留点时间来整理花草、打扫屋子吧。”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午后,林间幽静,凉风清爽,悦眉坐在树下,眯起眼睛,望向前头长得茂盛紧密的蓝单,炎炎日光照耀下,蓝草正闪动着毫缓的绿色光芒。 村子的蓝草栽种不多,不足以成立一问染坊另谋生计,但用在日常衣物染色,或是做些手工染布玩意儿,已是绰绰有余。 来到村子两天,她尽心教了婆婆妈妈姐姐妹妹各种染色方式,让原本只懂得漂染单一蓝色的她们惊喜不已,照着她教的各种扎、缝、糊、夹、绞,变化花样,同时也学会了套染其它颜色,让原本是黯淡的小村顿时添上无数美丽的色彩。瞧,那边几户人家屋前晒着几块花花绿绿的染布呢。 她嘴角噙着淡淡微笑,摊开手里抱着的衣布,低头密密缝了起来。 吃过午饭后,村中妇女怕她累着了,好心要她睡个午觉,晚点再去看她们新做出来的成品,但她舍不得这个温煦的午后,温温的感觉,好似他胸膛的热气…… “耿姐姐,你在缝衣服呀?”小女娃挨近了她身边,甜甜地问着 “小圆儿啊。”那是阿阳嫂大姐婆家的六岁小侄女,一张圆圆的脸蛋,让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白胖胖的嫩脸,笑道:“思,我在缝衣裳。” “耿姐姐,你好厉害,会染布,还会缝衣服耶。” “小圆儿再大一点也会呀。” “我现在就会了。”小圆儿眨眨大眼,带着期盼的眼神掏出一条小小巾子。“昨晚我娘煮了黑豆,染了帘子,我也染了巾子。” “我瞧瞧。”悦眉摊开染成浅紫色的巾子,上头有三圈白色星芒的同心圆,她惊喜地笑道:“好漂亮,小圆儿会扎染了,这是你自己扎的?” “是啊。”小圆儿颇自豪地道:“耿姐姐教娘她们,我也在旁边听喔。以后小圆儿要帮娘做小布娃娃,好能揽钱买糖吃。” “好乖的小圆儿,耿姐姐还会再教你们更多的功夫,你娘她们做出来的东西很有农村风味,将来拿去京城卖,就可以给小圆儿买糖吃了。” “耿姐姐,你教我们很辛苦,我大伯母给你钱,你为什么不拿呀?你不喜欢吃糖吗?” “我看大家学了手艺很开心,我看了也欢喜,这种欢喜是用钱也买不到的。”她见小娃儿似乎有些迷惑,摸摸那个小脑袋,笑着换个简单的说法,“这就像吃了糖一样,甜滋滋的。还有,小圆儿,糖不能吃太多,牙齿会让牙虫给吃了喔。” 小圆儿赶紧闭了嘴。她才掉了一颗牙,娘说会再长出来,但万一她再一直吃糖,牙就一直掉,那不就像曾祖奶奶一样,扁着一张嘴巴,只能吃稀饭,不能啃果子了? 胡乱想了一会儿,小娃儿毕竟不会烦恼,东张西望,一下子又好奇地问起问题了。“这衣服灰灰的颜色是耿姐姐染的吗?” “嗯。”悦眉笑着缝上一针。 “衣服上头有字?是穿衣服的人的名字吗?”小圆儿兴奋地道:“啊!我知道了,耿姐姐印上他的名字,他就不会丢掉衣服了。” “这不是名字,这是一篇文章。” “什么是文章啊?” 悦眉也说不上来,她该如何向一个六岁女娃解释兰亭集序? 她低头抚摸怀里的新棉袍。她买了新布,用铁锅反复煮了茶叶,煮成深浓的铁灰色,再和上些许蓝靛和明矾,让这个底色不致太过黯沉,而是呈现出一种沉稳的深灰色;至于她一个字一个字临摹印染的兰亭集序全文,用的则是靛青色,两色相合,字迹看起来就像是布面上的纹饰,既不突兀,又能稍稍为暗色调的衣袍带出彩度,使得穿衣之人既显稳重又不失朝气。 不知道九爷会喜欢吗? “耿姐姐,你在笑什么?”小圆儿睁着圆圆眼睛问道。 “喔,姐姐跟你说,这衣服上的文章是说呀,有一天,天气很好,就像现在一样,感觉很舒服,有一群人来到了一个风景很漂亮的地方,聚在水边喝酒,呃……小圆儿,姐姐瞧瞧。” 悦眉找着衣服上的字迹,试着去解释。她书读不多,其实也无法说出通篇的意思,但她读了又读,也读得出其中文词优美,有描景、感怀、抒情的意味,而最吸引她目光的,还是惠风和畅这四个字。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 悦眉竟然念起长长的文章来了,小圆儿很努力地听着,越听,眼皮越重,长长的睫毛都快合起来了。 “耿姐姐,我困。” “哎呀,瞧我在做什么。”悦眉搂过了小圆儿,让小小头颅枕在她的大腿上,再将缝制中的衣袍挪了挪,盖在小小身子上,微笑道:“小圆儿,靠着姐姐睡,姐姐缝衣服了。” “唔。” 暖风轻摇枝叶,像是一把蒲扇轻轻扬着。小圆儿沉沉入睡,悦眉低着头,嘴角再度逸出柔柔的笑意,神情专注,眸光柔和,手指灵巧地穿梭移动着,一针一线,将衣衫密密缝牢。 祝和畅看得痴了。 此情此景,安详宁静,美好纯然,好似一个年轻的母亲,哄着女儿入睡后,怀着期盼的心情,静静地为丈夫缝制衣服,等着远行的丈夫归来。 当丈夫不在时,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着,也许是照料儿女、操持家务,也许是街坊邻居借块盐巴、守望相助;然而,当所有的忙碌告一段落之后,在她独处安静的时刻,她的心立即系上了远方的他,在针线里、在她的瞳眸里、在她的微笑里,也在彼此的梦里。 她不会跑掉,更不会变心,她爱着他、信赖着他,一心一意守着他,守着他们的家,为他生养儿女,与他终老…… 他怎会失去她呀! 暖风融融,树影婆娑,祝和畅喉头酸哽,眼前浮上一层水雾。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卸掉了心中那份莫名的恐惧,十余年来飘飘荡荡的心也安定了下来,紧紧地依附着她的心。 只需相信,无需惧怕。当她早已爱上他时,自己何尝不是一点一滴爱上了她?像是颜色的浸润,缓缓地,慢慢地,一层又一层地染了进来,不知不觉问,他心中只有一个颜色,那就叫做眉儿。 但,因着迟疑和畏惧,他看不清自己的心,更不敢承认这份真爱,既想好好爱她,又怕失去落空,只得以肉体占有的方式,一再地去确认他的拥有:所以他像一头疯狂的野兽,不断地渴求与她的亲密结合,他以为这样,她就永永远远属于他,再也不会跑掉了。 然而,若无真爱,任凭再华丽的山盟海誓、再多的床上肉欲交媾,甚至是白纸黑字条文分明的契约,他又岂能真正长久拥有? 此时此刻,他不再怕了,更无怀疑:他就在她的心里,随时,随地,等着他,想着他,爱着他…… 眼里低头缝衣的她渐渐融在水光里,也深深地印在他心底。 “九爷,你不是来找悦眉,站在这里作啥啊?”祝婶跑了过来,好奇地看他一眼,又见到酣睡的小小人儿,立刻叫道:“哎呀!悦眉,小圆儿果然来找你了,她娘找不到她呢。” “她睡着了。”悦眉小小声地说话,突然见到祝和畅,她脸蛋微红,眼神却是一黯,忙又低下了头。 “我抱她回去。”祝婶俯身抱起小身子。人家特地跑来相会,她们老的小的就别碍事啦。她笑眯眯地走出两步,突然发现九爷好像哪边怪怪的,定睛一看。“咦!九爷,你在哭?” “爷儿我顶天立地的男人,有什么好哭的!”祝和畅用力抹着红红的眼眶,粗声粗气地道;“这里风大,沙子跑进眼里了。” “风大吗?”祝婶困惑地望着动也不动的树叶,抱着小圆儿走了。 “九爷扎了眼睛?”悦眉想要爬起身子,却因久坐脚麻,一时站不起来,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脚麻,你等等……” 祝和畅走到树下,蹲跪在她身边,按住她的肩头,静静地看她。 “我来瞧瞧。”悦眉直起身子,不敢直视他过度安静的眼神,伸手就扳了他的下眼皮,左边瞧瞧,右边看看,笑道:“嗯,好像没有小沙子,我还是吹吹气吧……” 她尚未吹气,男人的热气就掩了过来,以吻攫走她的气息。 她浑身一热,以为他又要疯狂地掠夺她,身子变得有些僵硬,不觉紧紧抿住唇瓣,等待他的开启和侵入。 想象中的狂风暴雨没有落下,他只是蜻蜒点水似地印吻她的唇瓣,轻柔吸吮着,细细体会着唇瓣交叠的甜蜜和柔软,再吻上她的脸颊,似飞花,如丝雨,轻轻飘落,绵密地洒遍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耳,再如暖风轻扫,回到了她的唇瓣,以舌一遍遍地描绘她的唇形,柔情地分开她放松了的芳唇,寻索到了她等待已久的丁香小舌,密密交缠,柔柔舔舐,同时他温热的手掌亦是抚上她的头颈,指尖触着她的脸蛋,揉过了耳垂,顺着她的曲线而下,缓缓来到了她的胸前,完全包覆住她的浑圆,揉捏着,抚压着,力道虽轻,却令她已然摊软的身子轻轻地颤动了。 好温柔啊!她好像飞到了软绵绵的白云堆里,什么也不用去想,那里有着他无尽的温柔,她只需投进他的怀抱,自然就会拥有他的爱…… 这是爱……她心头一颤,无法置信,与他缠绵的唇舌顿时停住,仿佛是想为自己找个理由,说明九爷只是换个吻她的方式罢了:随即感觉他舌尖又挑动着她的,仍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轻怜蜜爱,好似翩翩彩蝶,迎着和风,引导着她去采集最甜美的花蜜。 她心醉了,不再去想,全心全意回吻他。 大树投下绿荫,池塘闪动金光,前头农舍挂着新染的淡紫门帘,田野径陌间摇动着红花绿叶,夏日的午后,有着蓝色的天,白色的云,还有两颗烫热火红的心。 浓情似酒,天光云影飘飞而过,在彼此唇舌的眷恋和不舍里,结束了这个好长、好美的亲吻。 他捧起了她的脸蛋,深邃的瞳眸仍是静静地看着她,再低头吮去她眼角的泪珠,珍而重之地往她唇瓣印上一吻。 “我该走了。” 来了就要走?她顿感心慌,明明是不愿他来的,可他就这么给了她一个难忘的吻,她竟然不想他走了。 “你不是来带我走的?”她垂下睫毛,低声问着。 “眉儿啊。” 他怜叹一声,拿手拨弄她额前的头发,一根根帮她拢到耳后,又拿指头轻轻抚摸她的脸颊,目不转睛地凝望她酡红的脸蛋。 “九……九爷,你怎么这样看我?”她仍垂着眼,不安地问着。 “眉儿,我一直很粗鲁对待你,是不是?” “啊!”她心头一酸,眼眶就红了。他问得那么温柔,这教她怎么回答呀。 他的狂野的确让她不太舒服,可是她也好喜欢,她很难想象自己怎能包容他的强壮,更无法形容他给予她的前所未有的欢愉;而且,粗鲁归粗鲁,他还是很体贴,一弄疼了她就紧张,忙乱地哄她…… 想着想着,她既羞涩,又觉委屈,被吻得红滥滥的小嘴嘟了起来。 “你看,这里给你弄得都瘀青了。”她卷起了袖子,指着手臂给他看。“这有这里,你咬我,这边也红红的……这个……” 是吻痕啊!她全身火热,立刻放下袖子,又低下了头。 “你身上还有很多红红的吧。”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咬着她的耳朵,语气柔和而暧昧。“我肩头也被你咬出好几个牙齿印,害我不敢在兄弟们面前冲澡、换衣服。” “讨厌!”羞死人了,她推开他。 “这是做给我的衣服?”他又挨近了她,抚着她膝上的衣布。 还是让他发现了,她忙将尚未缝好的衣服兜拢好,收在怀里,不想让他看得太过清楚。 “为什么特别选了兰亭集序?”他早就看清楚了。 “因为……”她红着脸,再将印有字迹的布面折了又折,但嘴里已经说出来:“呃,这里头有九爷的名字。” “眉儿,你爱我。” 他在问她话吗?他惊讶地望向他,心头好热,眼眶又泛红了。 无需再问,她已然明白,他特意赶回来寻她,不为别的,就是再次印证这件事实;然而,他又不像以往急躁地想要占有她的身体,反而是温柔地吻她,还说就要走了,难道…… 当他仍恋着她,又能适度放开她时,是否意味着他已经能够全然信任着这份爱?即使分隔两地,或是一时半刻不见,他也能相信她是爱着他的,毋需肉体紧密羁绊,她就是永永远远地爱他,至死不渝? 他懂了吗?她痴痴地凝望他,在他那双浮现泪光的眼眸里,头一回看到一种极深极深、难以言喻的疼惜柔情,她知道,他懂了。 小钲爬了十来年,今天才真正爬过情爱这座高山啊。 “是的,我爱九爷。”她泪水款款滑下,再一次表白。 “眉儿,对不起,让你受苦了。”他疼怜地为她拭泪。 “不,九爷,我好高兴,你能懂我的心意,我真的好高兴……”她喜极而泣,那些身心上的小小苦楚都不算什么了。 “眉儿,不要再委屈自己配合我。”他目光须臾不离,郑重地道:“既然你是我的妻子,只有你最能了解我了。我对你粗鲁,你要说;我不讲道理,你要骂;有事情也要说清楚,不要闷着,好不好?” “好。”她用力点头,含笑带泪地问道:“可你怎么懂的呀?刚才见到你来,我以为你又要‘抓’我回去,要绑我在你身边呢。” “说得我好像是坏人似。”哗啦啦,他撑了好久的温柔立刻垮掉,抬眉、瞪眼、喷气。 九爷还是九爷啊,悦眉拿指头去扯起他的嘴角,笑道:“我再过三、五天就回去了,我想你这回出门半个月,我过来这里几天,也不会让你担心的,谁知道你就跑来了。” “你这回是故意不跟我出门的?” “嗯。那天我们吵架,我想我们还是分开一阵子比较好,冷静一下,不然你老爱生气嫉妒,脑袋瓜都不知摆哪儿去了。” “考验我?”他又哼了一声。 “这不就考出来了?”她微微一笑,忍不住掉了泪。“其实我也不想和你分开,我好想念九爷,你刚出门,我就去抱你的被子……” “傻眉儿啊!”他大手张开,拥她入怀,让她抱个够。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这辈子是疼定她了。伸手拍哄着她,本想再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扮温柔他不在行,摆爷儿的威风却是最拿手了。 “以后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都依你。当然啦,能跟着我出门是最好的了,不过最重要的是,只要在爷儿我身边,你就得好好服侍我。” “是的,九爷。”她笑意盈盈。 “别老九爷九爷了,都是你丈夫了,叫我的名字。” “喔……”她眨了眨睫毛,清灵的眸子转呀转的,开始背起书来了,丁水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嗯?”他的眉毛拾得老高。 “好了好了。”她一笑,赶紧进入正题,再背下去,他的眼珠子就瞪出来了。“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和畅,和畅。”她生涩地念出他的名字,语声娇羞,满脸红晕,但仍是好奇地追问道:“为什么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 “原来的名字杀伐气太重,硬梆梆的,敲得我头都痛了。”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如实道来:“那时我振作起来,重新开始新的人生,书本翻了翻,觉得和畅这两字不错,平和畅快,就这样叫下来了。” “嗯。”她能了解他由战场上用的钲,转为平和畅快的心路历程。她细细摩挲着他厚实的手掌,又问道:“你还没跟我说,为什么要叫九爷。” “你问题怎么这么多啊!” “你不是说夫妻有事要说清楚吗?” 作茧自缚!他瞪着大大的眼睛,就是没办法恼她,但为了避免她再问下去,嘿!这还不简单,唯一的方法就是堵住她的嘴喽。 又是一个天长地久的缠绵热吻,云朵飘过山头,树影逐渐拉长,日头也爬到西边山上了。 “眉儿,我该走了。”祝和畅将最后一吻印上她的额头,不舍地抚摸她柔嫩的脸蛋,解释道:“这趟行程还要跟那边的新商家打契约,我一定得亲自出面谈事,不然就失去和记的信誉了。” “快回去,赶路要小心。”悦眉随他站起身子,轻轻握住他的手。 她全然明白他对货行的用心,因着小钲过去莫名其妙失去一批货,所以他以主人之心,尽心尽力保护每一趟运送的货物,绝无闪失。 “路上忙累,肚子一定要填饱,别再拿祝福练拳了。”她捏捏他的大掌,终于放了开来,朝他嫣然一笑。“我在家等你回来。”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他为她的光彩而心动神驰,更因着她的等待承诺而栗栗阵劲。 “眉儿,我、我爱、爱……咳咳!咳!咳咳咳!” 喝!这种肉麻到脱皮的话,教他怎么说得出来!他犯不着感动到语无伦次吧,他可是堂堂男儿、雄壮威武、昂藏之躯的祝九爷耶! “怎么了,说话也会岔了气?”她拍拍他的背。 “没事,咳咳,我走了。” “我帮你说。”她笑容亮丽,朝着他的背影喊道:“和畅,你爱我!” 他回过头,眸光闪动,深深地凝望她,喉结滚了滚,口水吞了吞,看样于是在忍耐着不冲回来抱她,随之大叫一声,揪着头发跑掉了。 她的九爷啊!悦眉捡起了还在缝制的衣袍,紧紧抱在怀里,目光注视他离去的方向,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微笑。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从今以后,她和他共享一片蓝天。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十年后。 明晃晃的日光投射进祝府院子,花丛里,各色花儿争奇斗艳,开着比天上彩虹更多颜色的花朵;微风吹来,彩花绿叶,轻快地摇摆着,几幅彩布挂在竹竿上,迎风飘荡,一群穿着浅紫、粉蓝、豆绿、水红、沉香、秋黄、芦白各种颜色的妇女站在旁边,摸着布片品头论足,十几个小娃娃则在院子里奔跑嬉戏,一个个就像滚圆的彩色小球,红的,黄的、青的、紫的、橙的、绿的……这边跑过来,那边追过去,笑声震天,开心玩耍,令人看了眼花缭乱。 祝和畅一踏进门,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目不暇给的活泼画面。 哪来这么多小孩?仔细一看,原来里头有自己三个待在家的儿女,还有祝福的三个,其它十个是伙计们的小孩。 “哇,回家真好啊。”祝福望着院子,露出满足的笑容。 “娘!爷爷!奶奶!妞婶婶!各位大婶,各位婆婆,我们回来了!”祝和畅身边一个小男孩扯开喉咙,主动报告。 “爹!大哥!”这边跑过来的是祝和畅的孩子们,一个个兴奋地扯住爹爹的袍摆,仰起小脸喊个不停。 “爹!”那边跑来的是祝福的孩子们,也是绕着爹爹欢喜大叫。 “啊,九爷回来了。”伙计女眷们看到主人回来,面露喜色,一个个扯了自家的孩子。“快,快!你爹也回家了,咱们快回家。九爷,大姐,我们走了。” “明天再来玩喔。”悦眉微笑送大家出门。 “我去跟爹娘说。他们从昨天就盼着九爷和祝福回来呢。”大妞脸上洋溢光彩,朝祝福一笑,再往后头跑去。 “小十,小十一,小十二。”祝和畅蹲下身,一次将三个年幼的孩儿抱个满怀,揉揉他们的头发,笑道:“有没有乖乖听娘和爷爷奶奶的话?” “有!”三个孩儿用力点头。 “小九,这回跟爹出门,有没有学到点东西?”悦眉拿了巾子,疼惜地为九岁的长子拂去脸上的灰尘。 “有!我学了好多、看了好多喔。”小九一提到送货,一双孩子气的眼眸就发亮了,小脸出现超乎年龄的成熟。 “嗯,学到了什么,跟娘说说。” “眉儿!”祝和畅的声音明显地流露不满,妻子竟然忽视他了。 “娘,你瞧,爹又帮你找了一篮子的染材呢。”小九哪不知道父亲大人的不悦,忙指了指身后的一个篮子。 孺子可教也。祝和畅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将篮子提了过来。 “哇,有框子果、槐花,茜草也找得到?”悦眉翻看着里头的东西,神色欢喜,抬头凝视丈夫,开心地道:“和畅,谢谢你。” “嗯……咳咳。”祝和畅一手一个抱起小十一和小十二,还是僵着一张脸,淡淡地道;“路上随便看到,就捡回来了。” “嘻嘻!”祝福也是一手一个,抱起两个幼子,笑逐颜开地道:“大姐我跟你说喔,有一天咱兄弟们在休息,忽然听到头上树叶沙沙响,原来九爷爬到槐树上,抱着树枝,正一朵一朵为你采花呢。” “祝福!”祝和畅恼得大吼一声。 “娘,还有呢。”小九也笑眯眯地道;“有一晚叔叔伯伯在喝茶聊天,爹又不见了,找了找,原来他在挖土取根,还教我认得茜草的模样,以后我就可以帮娘找染材了。” “祝惠风!” 感觉父亲大人瞪过来的一双眼睛,小九忙道;“不,我帮弟弟妹妹婶婶婆婆找就好了,娘的份儿只能让爹来找。” “和畅,瞧你。”悦眉摇头笑道:“成天摆那个脸色,小九年纪这么小,也学会察言观色说话了。” “算他遗传到我的聪明。”祝和畅还是绷着脸孔。“他想继承我的货行,还是得认真点。” “爹,笑笑。”小十一小十二左右开弓,在他大脸上用力啵一个亲吻。 “小十也要亲爹爹啦!”小十扯着爹的袍子,着急地跳上跳下。 “来,娘抱抱。”悦眉抱起小十,让小女娃凑上小嘴用力亲着。 “嘻!亲亲!”三个孩子笑嘻嘻地亲成一团,将他们的爹涂了满脸的口水,让那张大脸再也板不起来。 祝福这边也不遑多让,手上抱着两个小的,干脆也让老大爬上脖子,再望向站在地上的小九笑道:“小九,咱祝家的孩子你是大哥,你最懂事,不会黏着爹娘了,再过两、三年,货行就可以交给你,你爹和福叔叔我就要退下来休息了。” “不行啦,你们不能虐待儿童啦。”小九睁大眼睛,大声抗议。 哇!这群大人好过分,这叫什么?爹有教他读书写字,说到想要一棵稻苗快快长高,于是每天去拔一拔,拔到最后,稻苗就枯死了……对了,揠苗助长! 呜,他小小年纪就要担起重任,好狠心的爹啊。他身子太小,爹都还不允许他学习驾马车,甚至徒步过河时,还得靠爹抱他过去呢。哇!他不行啦,他只要跟在爹身边当小厮就好了啦。 嗟!他才九岁耶。 “小九,娘会跟你出门。”悦眉朝他露出鼓励的笑容。“要学的东西很多,可能要等到你十七、八岁,这才能学会你爹所有的本事。” “哈!”小九重绽喜色。 “你爹真的很厉害。”悦眉望向丈夫,轻轻扯着她为他染就的灰蓝衫袖。“所以小九还得花个将近十年的功夫,才能完全学会呢。” “当然了,爹最厉害了。”小九猛点头。 嘻!他还可以过上十年的快乐童年呀。因为只要娘出门,爹一定会黏着娘,形影不离,就像每回爹在家,娘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也不说话,有时娘在忙,他就坐在旁边喝茶,任弟弟妹妹在他身上乱爬,眼睛就瞧着娘,然后就呆呆地笑了。 想到爹那个呆样,他也呆呆地笑了。嗯,他当然也要学会爹如此神神秘秘、痴痴盯着娘的本事了。 还有呢,每天他们四个兄弟姐妹一定会在爹娘床上玩耍,扯了他们的大红棉被玩捉迷藏,摔着彩绣鸳鸯枕头打仗,往往玩得累了,不知不觉睡着了,可为什么隔天起床,他一定会睡在自己的房间呢?又为什么爹娘可以抱在一起睡,他们当小孩的就得自己睡呀? 想不透,想不透。货行的叔叔伯伯常常夸他聪明,但爹娘教他,做人要谦虚,所以不让叔叔伯伯喊他小九爷,要他们喊他的小名小九就好,直等到他有能力掌管货行的那一天,他才可以真正称做一个爷儿。 爷儿!嘿!他又呆呆地笑了。他一定会努力的,等到那一天,他也要学爹说话的口吻,骄傲地大声道:爷儿我会送货了! “你这个儿子在想什么?呆头呆脑的。”祝和畅用脚踢了踢一脸痴呆的小九脚跟。“眉儿,你这两天做几样他爱吃的点心,小九年纪小,这回出远门累坏了。还有,帮他缝一双保暖的厚靴子。” “好的。”悦眉疼爱地摸摸小九的头。 “爹,我也要跟大哥一样出门!”小十小十一小十二扯着爹爹。 “好好好,等你们长大了,大家都可以出门。” “爹,我也要跟九爷伯伯送货。”祝福那边的红儿青儿黄儿也在吵。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头痛下已。哎!要将孩子们一个个教到会谈生意、顺利定完一趟货,他们还得熬多少年才能休息呀。 “我们家的院子真热闹啊。”祝婶望着满院子的大人小孩,露出欣慰的笑容。“老伴,今晚就看你的功夫了。” “嘿,我可切切洗洗了一整天呢。”祝添喜孜孜地大声唤道:“九爷、悦眉、祝福、大妞、小九、小十、小十一、小十二、红儿、青儿、黄儿,吃饭啦!” “爷爷,奶奶,来了!” 咚咚咚,孩子们像树上掉果子似地,纷纷从爹娘身上跳下来,一个个笑呵呵地奔了过去。爷爷作的菜最好吃了,他们从小就不用娘来喂,都能扒光饭碗听。 “我去帮爹娘摆碗筷。”大妞跟在后面,笑着进屋。 “我也去。”祝福紧紧抓着她的手,趁空在她脸蛋香了一个。 “啊!”小九瞧见福叔叔的举动,本能地回头看爹娘。 哇!又来了!不要以为天色有点暗下来,他就看不到啊。 不看不看,还是不要看了。小九赶紧捂着眼睛,转过了头,加快脚步跑进门里。呜,儿童不宜啊,以前好几次撞见爹娘亲嘴,不是让爷爷奶奶赶快掩住了眼睛,就是让爹给拎出了房门,所以他知道绝对绝对不能看,而且爷爷奶奶说看了眼睛会长针眼,那可是很疼的呢。 暮色里,彩霞满天,高大的灰蓝身影拥着鹅黄的纤细身子,两个颜色融和在浓浓的红彩里,几乎分不清原来的颜色,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尽皆融入这一片红红火火里了。 屋内点起油灯,孩子们的惊喜欢笑声传了出来,浓情缝蜷的夫妻也恋恋不舍地吻了吻彼此的唇瓣,深深对望,这才手拉手进了屋。 月儿高高挂,各色花儿仍像白天一样盛情开放,叠着明黄的淡柔月光,更衬出花朵的娇柔颜色:彩色布巾在夜风中轻轻晃摇着,如梦似幻:窗纸剪影出一个个活泼的孩童身影,生动地跳着、笑着、跑着、闹着。 即使一入夜了,这个院子还是一样多彩多姿呢。 九爷前传 九爷之所以成为九爷,事出必有因。 二十岁那年,一觉醒来,他竟然被绑在床上,动弹不得。 “放开我,祝添,你在做什么……”他狂怒大吼,猛烈扯动手脚。 “二少爷,对不起,对不起。”祝添含着两泡眼泪,不断地赔罪。“呜,你力气大,说去撞墙,墙就被你撞倒了,我根本阻止不了你。为了不再花钱砌墙,我只好这样子做了。” “我撞墙?” 他记起来了,在撞墙昏倒之前,他指天骂地、愤世嫉俗,怨恨祝添不该将他救了回来,害他回到这个冷冰冰的残酷世界,又得去承受那些他下愿意再去承受的事实,不如眼不见为净,一了百了,速速解脱吧。 他了无生意,一心求死。在撞墙之前,他还摔破碗,企图割腕,结果摔到祝添家中没碗可吃饭,他也没割成;他试着上吊,不是腰带断了,就是树枝断了打到头,还被鸟儿洒了一泡臭屎;他又想吃土胀死自己,却是吃到了蚯蚓,连挖带呕,将肠胃吐得干干净净;想跳水,溪太浅;想跳崖,伤重未愈,爬不上山;就连要撞壁自杀,也会将墙给撞倒了…… 天啊!世人皆弃他而去,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为什么死不掉啊……阎罗王又为什么不收他呀! “二少爷,我那口子去帮你抓药,还没回来。”祝添面带忧色,突然跪了下来,朝他磕头。“天快黑了,我得出去找她,只好先绑着二少爷,我很快就回来了。” “放开我!” “呜,二少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不不,不用十八年,只要你想得开,立刻就是好汉啊。” “祝添,不要啰嗦,快放了我,你还当我是主子吗!” “二少爷,你永远是我的主子。”祝添抹着泪,将旁边愣头愣脑的小狗子拉了过来,也要他一起跪下。“三年前,小狗子泻个不停,是你抱了他胞上好长的山路,找到大夫救了命;两年前,我和那口子被毒蜂螫了,躺在床上发烧快死掉了,小狗子又不懂事,是你及时发现,拖了大夫赶来救我们;一年前,小狗子看到你骑马回家,开心地要找你玩,差点让马给踩扁,是你拉住那匹疯马,呜,却让你摔下了马……” “够了!”再啰嗦下去,连祝家祖宗十八代都感谢下去了,他愤怒地扯动绑在床头的双手。“既然我对你有恩,就快快放了我!” “呜!就是有恩,我才不能放。”祝添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二少爷,你要坚强活下去,千万别寻死呀。” “他们一个个负了我,我活著作啥啊……现在我干脆被你气死算了!”他拼命跺脚,却只能徒劳地在床上抹来抹去。 “二少爷,呜呜,我宁可让你怨我,也不能见你瞪蹋性命。” “我就不信我死不了!”他一眼瞧到小狗子跪在地上,正无聊地拿指头扯眼睛,朝他吐舌头扮鬼脸……对了,咬舌! 没必要再跟祝添扯下去了,他闭起眼睛,张开嘴巴,就待狠狠地咬下去,突然一团东西塞了进来,硬是将他的舌头不知挤到哪里去了。 “唔!”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祝添竟然会拿布块塞了他的嘴。 “呜呜,二少爷,对不起,咬舌头好痛的。”祝添为他盖好被子,着急地道:“我一定得出去找我那口子了,我去去就回。小狗子,你在家陪二少爷,好好照顾他,知不知道?” “知道。” “唔唔!”回来!死祝添,快给他回来啊! 反了!反了!这是什么家丁……竟然敢这样对待主子!等他恢复了自由,第一件事就是一拳打倒祝添,再将他家的墙全部撞倒、横梁全部吊到绷断……喝!他要是有那个力气,该狠狠饱以老拳的是污了他财货、砸死他不成、还刺死他的两个可恶骗徒啊。 跑掉的骗徒找得到吗?失去的信任、感情、亲情又找得回来吗? 天!他为什么还活在这世上啊…… “二少爷,我们来玩。”五岁的小狗子笑嘻嘻地来到床前。 “唔!”小鬼,快放开我! “你不能说话,好可怜喔。嘻,这里有花生米,我们来猜拳,赢的就可以吃一颗,好不好?” “……”臭小鬼,本少爷没心情! “剪刀、石头、布!”小狗子迳自出了拳,小小的拳头握成一团。“嘿,我是石头,咦!你也出石头,那谁都不能吃花生米喔。” “……”他气得紧握拳头,很想用力往床板捶下去。 “剪刀、石头、布!哈哈,我出布,你是石头,我赢了。” 小狗子开心地拿起一粒花生米,津津有味地嚼着。 “再来一次,剪刀、石头、布!不好玩,你老是出石头,这样都是我赢,你没有花生米吃,也不吃饭,只挖虫吃,真的很可怜耶。” 小狗子皱了皱小眉头,望着小掌心里的几颗花生米,小脸凛然,下了有生以来第一个最有义气的决定。 “二少爷,你肚子饿了,给你吃。” 小狗子拉起他的嘴皮子,将仅余的五颗花生米往他嘴里塞进去。 “一颗、两颗、三颗……咦!三后面是什么?八?” “唔……”他瞪大了眼,他还塞了布块,这样怎能吃? 笨小鬼!臭小鬼!糊涂小鬼!枉费他几度救了这条小狗命,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上天是还想怎样折磨他呀…… “再给你吃糖。”小狗子慨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不舍地看了看,还是找到缝隙塞了进去,噘了小嘴道:“娘给我的,我藏了好久。” 天哪!他不被布块堵死,也要被小小的糖和花生米噎死了。 “二少爷,你要赶快好起来,你说要教我骑马的。” 小狗子不甘寂寞,摇了摇他的手,又爬上床,掀开棉被,一屁股坐到他的大腿上,提起他的衣摆当作缰绳,脚板踩住床板,笑呵呵地蹬着小屁股,蹦蹦跳跳,有模有样地喝道:“驾!驾!” 好了,堂堂二少爷变成小狗子的御用马匹了,他除了瞪大眼睛外,还是只能瞪大眼睛,双手双脚拼命扯动缚牢他的布条,却是挣脱下开。 “哈,二少爷的肚脐?” 因为小狗子拉开他的衣摆,加上他的挣扎扯乱衣衫,于是,他肚子上的小凹洞就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一双好奇的眼睛底下了。 “唔!”看什么看?谁没有肚脐! “奇怪?”小狗子掀开自己的衣服,低头按了按凸出一小块的圆圆肚脐,又拿指头去挖了挖他凹下去的肚脐,不解地道:“不一样?” “……”又有谁的肚脐一样了?你这个小娃娃的凸肚脐还要几年才会缩进去,别跟大人比! 小狗子挖了老半天,突然跳下床,提了茶壶又爬了上来。 “二少爷肚脐黑黑的,我帮你洗干净。”小狗子一只指头堵在肚脐眼里,使力撑开,一手就将茶水倒了下去。 “唔唔!”冷死他了!哪有人将水灌入肚脐里去的! 啊啊啊!他肚皮还有伤口耶,小鬼是存心让他伤口化脓长虫吗! 肚子好凉,这会儿风啊水啊全从肚脐眼里跑了进去,再过下了片刻,他的肚子铁定膨风鼓胀,可以让小鬼拿来敲锣打鼓了。 可恨啊!他不能这样被小狗子玩死,会被人笑死的! 他越想越急,越急越怕,立刻撑起身体,上下用力晃动,不将小狗子摇下来绝不罢休。 “啊?呵呵!马跑了。”小狗子反而笑了,赶忙将茶壶塞进他的裤裆,又提起他的衣摆,笑嘻嘻地喊道:“驾!驾!” 啊呜!冰凉的陶壶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压住他的命根子,小狗子又重重地蹬了下来,不断地推挤,他只觉得他可怜的那话儿就要榨成肉酱了。 若真让小狗子给他断子绝孙……天!他还有何脸面活下去…… 可恶!他奋力一抖,立刻就将小狗子给震了开来,小手抓不住衣服,小身子一歪,咕咚一声,就栽下了地。 他长长地喷了一口气,肚子和胯下还凉凉的,但至少已经保住他和子子孙孙的小命了。 奇怪,那个一刻也闲不住的小狗子怎么没了声音? 他转头看去,就见小身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嘴巴张得大大的,刚才还活灵活现的两只眼睛空洞洞地张着,连睫毛都不眨了。 “唔?唔唔唔?”喂,小狗子,你怎么了?不要一副痴呆样啊。 槽了!小狗子是祝添夫妻俩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十年才敷出来的宝贝蛋,他将他这么一摔,莫非用力过度,将他摔死了? “唔唔!”小狗子!快醒来呀,干万别给我死掉啊! 完了完了,万一小狗子真的死了,他千万个对不起祝添夫妻俩,他可以赔上所有的金银财宝,却是赔不出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狗子啊。 小狗子只有一个,他也是只有命一条,死了,就没了…… “唔唔唔!唔唔唔!”小狗子!小狗子!不能死啊! 他顿时感到恐惧,拼命“大叫”,额头冒出冷汗,眼眶发热,双手猛扯布条,却是怎样也无法起身,视线不知不觉就模糊了。 “呜哇!”躺着的小人儿突然爆出哭声,手脚并用爬了起来,张大嘴巴嚎啕大哭,“哇呜呜,摔下马了!二少爷摔马了!” 他松了一口气,不再挣扎,就摊着身体,直直望向屋顶。 谢天谢地,还好小狗子没事,也没摔笨了头。 无数念头悠悠浮现。如果他真摔死了小狗子,他对不起祝添夫妻,那他杀死了自己,他对不起谁呢? 奇怪了,是别人对不起他,为什么死的是自己啊…… 他一心求死,就是因为他过不下去了,所以也想让那些对不起他的人不好过。可是,他们既然能够狠心对不起他,又怎会在意他是死是活?他若是这样死去了,他们顶多掬一把同情的眼泪,然后又去过背弃他的生活,有没有他,他们还是一样过得很好。 呜!他死得好不值得啊。 “呜呜呜,我不骑马了。”小狗子不知什么时候爬上床,站在床板上,将棉被拉得高高的,呜呜咽咽地道:“我要睡觉。” “……”睡吧,省得吵人。 小狗子人小力微,使劲蛮力将被子往床头扯去,一不小心又扯得太过了,整个被面就往他头脸盖了下来。 汪汪!汪汪!门外传来群狗乱吠的声音。 “狗打架了。”小狗子不睡觉了,兴奋地跳下床,冲到窗前去。 好了,现在是什么情况?小狗子帮他盖被,却像蒙死人一样将他蒙住,然后跑掉不理他了? 眼前一片黑暗,肚子和胯下湿湿凉凉的,身体又不得自由,他有些累了,不如先睡上一觉,等祝添回来再好好跟他算账吧。 才“闭目养神”片刻,他就觉得不对劲,好像……不能呼吸? 老天!这床棉被又厚又重,久、天盖起来十分暖和,可是他闷在里面,却是密不透风,空气越来越稀薄,他的气息也越来越急促。 “唔唔!”臭小狗子!快回来呀,我快被你闷死了啦。 他拼命扭动身体,想要用抖落小狗子的方式抖掉棉被,可是整张厚被将他密密盖住了,他再怎么抖,也抖不开这层厚重的天罗地网。 天哪!他还是注定被这小鬼玩死,然后让世人拿来耻笑吗?这样就算他死了,他还有什么脸面回来投胎…… “咦!二少爷,你又在玩骑马?”被子突然被掀开,小狗子笑嘻嘻地看他。“骑马不好玩,狗打架好好玩喔,他们不用咬的,是屁股和屁股碰在一起耶。” 屁啦!他重重地喷气,再重重地吸气,将几欲窒息的肺部重新灌满新鲜而美好的空气。 “二少爷,你流好多汗,我帮你擦擦。”稚气的小脸蛋露出关怀神色,左右看了看,找不到擦汗的巾子,突然眼睛一亮。“巾子在这里。” 小指头掏呀掏,往他嘴里又拉又挖的,终于扯出了一条巾子。 “咳咳!噗!”他吐出了卡在唇齿问的花生米和糖块,用力喘气。 “哈!”小狗子惊奇地望向喷得老高的花生米。 “小狗子,放开我。” “放什么?” “我被绑着没看到吗?”果然是个笨小子,他扯了扯绑在手腕上的布条。“去拿刀子还是什么可以割断的东西,快!” “喔。”小狗子跳下床,蹬蹬地跑去找东西了。 不一会儿,他笑呵呵地跑了回来,双手抓着一支粗圆的木柄,木柄沉重的另一端则垂在地面拖行,闪动着森森利芒。 斧头"” “我帮二少爷砍……”小脸鼓得圆圆的,打算举起这把凶器。 “砍什么?不准动!”他惊吼道。 这一砍下去,岂不断手断脚!说不定砍错地方,他还被开肠剖肚咧。 他欲哭无泪。这里是十八层地狱吗?他到底还要再受什么苦刑啊? 呜呜,他不要死了啦,他不要再被绑在床上了,他肚子好眼,他……他要起来撒尿啊! “二少爷,这个好不好?”小狗子又提来一把大菜刀。 “不行,丢下,小娃娃不要拿刀。”他无力地摊在床上。 小狗子扯了扯布条,小脸满满的困扰,突然眼睛一亮,欢喜大叫:“啊!爹烧杂草,烧了,就没了,我拿火烧,二少爷就可以爬起来了。” “混账,回来!小狗子,你快给我回来!” 他大吼大叫,恐怕布条还没烧烂,小鬼就将他烧死了。呜!难道老天果真顺了他求死的心愿,非得教他死在这个小鬼的手中不可吗? 小狗子兴匆匆地爬上椅子,拿起火石,啪啪地擦着。 点下着!点不着!小娃儿不会点火的!他瞪着小鬼,一再地在心里默念:点不着!绝对绝对点不着!五岁小鬼一定不会点火的! 啪!火石闪出火花,小狗子开心地引到蜡烛上面,火光燃起,他笑嘻嘻地伸长小手,想拿起蜡烛。 “别拿!”他又惊叫。 来不及了,蜡泪烫热,灼痛得小狗子哀号一声,手掌立刻松开,蜡烛掉落桌面,火花闪了闪,没有熄灭,反而慢慢沿着木桌烧了起来。 “小狗子,快跑啊!” “呜?”小狗子还是站在椅子上,好像吓呆了。 “快跑你不会听吗……快烧起来了,别站在那儿!” “呜哇!”小狗子看着越烧越旺的火,放声大哭。 这下子真的完蛋了!他猛烈扯动布条,死命扭动手腕,事情紧迫,他陡生神力,啪喀一声,床头栏杆竟让他给扯断,他右手骤得自由,连忙一抓,将那床厚重的棉被丢了过去,正确无误地盖住火头。 哼!就不信这床能闷死他的棉被灭不了这点星星之火。 就在这时,祝添和祝婶也冲进门来,祝添赶过去,拿起棉被扑了又扑,祝婶则是慌忙抱走宝贝儿子,不住地哄他。 “二少爷,对不起!对不起!”祝添确定将火扑灭,又赶过来帮他松绑,泪水喷了出来。“呜呜!谢谢你救了小狗子……” “二少爷,我老伴他不得已绑着你,对不起。”祝婶抱着小狗子,也是哭着道歉。“你救了小狗子,大恩大德……” “别跪!”他大吼一声,吼住就要跪下来拜他的夫妻俩。 他坐了起来,瞪眼看着六只哭得红红、不知所措的眼睛。 蓦地,他一骨碌翻身下床,朝他们一家三口跪了下去,磕头道:“我不死了,我发誓不死了,与其被小狗子玩死,丢光了脸被人耻笑到死……呜呜,我还是要好好活下去啊。” “咦……” 一家三口惊奇地看着又一骨碌跳起来,提了裤头夺门而出的二少爷。 从此以后,他痛定思痛,决心展开新的人生。他为自己改了一个名字,正式摆脱已经譬如昨日死的二少爷身分。也因着深深体验到惨遭“凌辱”、九死一生、终于活了下来的惊险历程,为了深刻激励自己,珍惜生命,是以又称九爷。 【全书完】 后记 几年前去江南一游,来到了乌镇,那里有一间染坊,里头挂满了长长的花纹蓝布,我穿着前一天在上海买的蓝染裙子,抓了飘逸的蓝布,摆上最娇美的姿势,拍了一张染坊姑娘图。我那时就有了幻想,当年在这里的姑娘,天天望着这些亲手染出来的漂亮花布,她们可曾想拿来妆点在自己的身上? 久远的事情已不可考。但自古以来,女孩儿的心思都是一样的,谁都想拥有一段美好的姻缘,伴着喜爱的人直到终老。所以,悦眉期待着,心无杂念,以为一切都将平顺进行,谁知道……情郎竟然变心了! 哇!这个时候默雨心里的天使和魔鬼就交战了。天使会这么写——悦眉坚苦卓绝、吞下眼泪、一句话都不说就离开了,到了外地,开了一家小染房,卖手工艺品,遇到一个疼惜她、温柔到读者都想抢走的男人;而恶魔就不断地大喊“吼依系!吼依系!”(给他死),云大少爷将本姑娘欺负得这么惨,不给他一点颜色瞧瞧怎么行!好!本姑娘要出征,远赴京城问个明白,偏偏又碰上一个让人冷得发抖、丝毫没有同情心的祝九爷…… 到此为止,魔鬼打赢第一回合。可是呀,翻翻默雨的故事,嗯,女主角个个温柔婉约、开朗大方、美丽聪明、天真善良,就好像默雨本尊的翻版……不,不,别吐!不好意思,各位吃下去的东西别吐出来呀,应该是说,女主角是一种美好的投射,默雨也希望自己能够如此温柔、开朗、聪明、善良……好了,像九爷讲故事似地,老是扯远了——所以说呢,就算是魔鬼,心里也住着一个小天使,不然要是让魔鬼使坏下去,悦眉继续搞破坏,成天吵闹不休,不毁掉人家的婚姻绝下罢休,到了最后,她仍然会筋疲力尽,不是变成疯婆子,就是自我毁灭,到了那时,咱独善其身的九爷早就被吓跑喽。 哎,讲什么天使魔鬼!实在是小说写到最后,脑袋也糊涂了。常常在写作期间,会跑出来很多有关后记的灵感,通常都是关子创作此篇故事的各项缘由,我会一一记下,可是一旦正式写后记时,脑力早已耗竭,完全组合不起来,呜!然后我就不知道要写什么了。 各位想看我的后记摘要吗?那就是:“古代女子,信差,下女,电视,遥控器,星舰,二十世纪,理想,科技,手机,越洋电话,天空蓝色,火星红色,给你颜色看看。”啊,我到底想写什么呀…… 所以说呀,灵感总是灵光一现,稍纵即逝,往往最初的构想,和写出来的东西完全下一样,默雨就常常坐在桌前挤灵感,挤呀挤,挤到最后……油尽灯枯,不如去睡觉算了。 摆平四肢,睡上好觉,此乃人生第一大乐事啊。 后记写到这边,语无伦次的默雨要去喔喔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