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 楔子 凤皇朝开元三十九年,大都杨柳巷弄底,余家豆腐铺。 一条鬼祟身影蹑手蹑脚翻进土墙里;时天才光,朝阳欲遮还羞地躲在浓厚云层底,正挣扎着是要露脸一探红尘百态,还是躲回九重天上。 良久,禁不住红尘引诱,朝阳探了头,万千金光从天而降,满是灿烂,不仅明白照出了翻墙的人影,更照出那手执扫帚、白发苍苍、眼射杀气、当门而立的老妇。 “你个老不死的,又混到天亮才回来,豆子也没磨,今天怎么做生意?”老妇瞧见人影,大扫帚劈哩啪啦打过去。 “别打、别打,娘子,我有原因的啊!”人影现形,却是个发白如雪、眼神透亮的老翁,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我是漏夜排队买书了,没鬼混。” “昨天你还跟人家煮酒谈诗呢!不过地点在天香楼。”啪地,又是一扫帚打下。都六十好几了,还跟人家上青楼,不打没天理啊! “今天保证不是在天香楼,是四大书肆出了新书,不只我,好多人排,官家都注意到了,真的,娘子,你要相信我。”把怀里的宝贝高高举起,阳光映在书皮上,照出清楚四个大字--南朝遗史。 老妇愣了下,扫帚落地。 “你瞧瞧,这等宝贝是不是值得漏夜排队去买?不就是一天不卖豆腐嘛,反正……唉哟……”嘀咕声结束在老妇的扭耳大法下。 “你买书要银子,不做生意没收入,有出无入,我们早晚上街讨饭;这笔帐你会不会算?”老妇掐着他的耳朵,拖进磨房,途中,老翁手里的书不小心落下掀翻开来。“豆子没磨完前,不准你再出门,老不死的!”磨房门重重关起。 再回望那书,翻开来的一页…… 慕容飞云,景龙五年生,贤亲王嫡子,自幼好武厌文,十岁能开三石弓,虽百战勇士不能敌。 公少年顽劣,携众嬉游京都,御史每多弹奏,帝置而不问。 年十三,公幡然悔悟,苦读十年,遂成大家;时凤军南下,公退爵位,领大将军印,受命守襄城,三载,凤军难入长江一步。 景龙三十一年十月,南朝水患,颗粒无收,数十万难民涌入襄城,公不忍,私开官仓以济,乡野传颂。 或有曰:“公欲自立。”帝召回京。 十二月,凤帝倾国之兵取南朝,兵分三路,势如破竹;公再受命回守襄城,血战七日夜,江水为之红。 公遗尽百姓,江淮父老跪地哭送。公领亲随慨然赴义,城破,公自焚,一众亲随皆殉死。 凤帝令筑公墓于江畔,后乡老在此建祠,名曰:忠义。 南朝遗史忠烈公传。 第一章 南朝景龙三十一年十月,秋风吹动襄城楼垛上一袭蓝衫,慕容飞云双手覆背,遥望对岸凤军营帐腾起的炊烟。 夕阳残芒映红他清雅俊颜,乌发如鸦,蓝缎以束,随风飘飞,似整个人欲踏云归去。 他身后一高一矮两名贴身近卫,高壮者名唤赵乙,是从小跟在身边一起习文练武的家仆;娇小者芳名余瑜,江湖称号“金箭凤凰”,是去年自行来投,从此紧随不放的女子。 “将军,天晚了,风大,回城休息吧!”赵乙生得铜铃大眼、面如锅底,一身神力可使千斤重锤,是名难得的虎将。 慕容飞云静默不语,遥望的视线始终不离对岸凤军营帐。 余瑜掩嘴打个哈欠。“得了,你再看也飞不过江,咬不到人家凤军一口,不如回城啃馒头泄泄火,当出气。” 今日凤军四次渡江攻城,前三回被慕容飞云遣水军拦于江中,第四波慕容飞云诈败,引凤军至城下,滚木、热油、火箭齐下,硬生生折了凤军两千兵士。 只是守城虽胜,却更暴露出襄城的岌岌可危;一方城墙老旧,年久失修……其实是没钱修,这几年朝廷腐败,国库早被淘空。另一方却兵坚甲利、攻城器具威力强大,三具投石机齐下,墙垛被砸落一块,东城墙更被破开一条裂缝,若非慕容飞云及时让人以火箭毁去三具投石机,今天的襄城已落凤军手中。 唉,这样的仗要怎么打?慕容飞云摇摇头。“我不想咬凤皇朝的军队,我想要的是他们的粮草,朝廷已经三个月没送粮草过来了。”没饭吃,士兵饿都饿死了,还谈什么打仗? “想要就去抢啊!在这里看,粮草会自动飞过来不成?”懒洋洋地,余瑜又打了个哈欠。 “荒唐,我们将军是什么人,会干抢劫这种事?”慕容飞云还没说话,赵乙就先发难了。 “什么人?”余瑜似笑非笑睨着慕容飞云。“两只眼睛一张嘴,不就是个男人吗?还是……”那恶意的眼光一路从慕容飞云胸膛往下瞟,直定在男人雄伟的所在。“慕容将军总不会在宫里做过事吧?有没有侍候过哪位娘娘、太妃啊?” “你你你……”说的女人脸没红,倒是赵乙让她一番露骨的话臊得黑炭脸烧出了白烟。 “赵乙,余姑娘说得也没错,我的确是很想抢了凤军的粮草。”慕容飞云作梦都在想呢! “将军!”赵乙气怒。 “唉呀,赵乙,你害羞个什么劲儿?想当年咱俩在盛京,什么东西没抢过?张御史、赵御史……只要得罪过我们的朝臣家娶媳妇,我们都去捣蛋过,把人家的新娘子劫去藏起来,现在不过是图点粮草,凤皇朝那么富裕,咱们这样也算……劫富济贫吧?”慕容飞云倒是满嘴道理。 赵乙眼一翻,要昏倒了。 “将军,陈年旧事休提啊!”慕容飞云是南朝军队的“军神”,一言一行尽是市井楷模,若被人爆出少年不经事、胡作非为的恶行,军神的招牌就要砸了。 “不说就没人知道了吗?”偏余瑜还在旁边添火加柴。 赵乙气得拔出背后砍刀,作势就要往她斩去。 余瑜身形如电闪,转眼与赵乙拉开三尺距离,纤手一翻,铁弓在手,利箭直指赵乙鼻尖,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做了,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有承认的勇气。” “赵乙,不想死的话就把刀放下。”慕容飞云开口调停。“还有余姑娘,我从来也没说过自己是圣人,打小没犯过错,人不风流枉少年,调皮的孩子较聪明,你看我现在这样英明神武,就知道我小时候有多淘气啦!” 余瑜邪笑,送他一记白眼。“你应该姓马才对。” “为什么?” “只有马才会不知道自己脸长。” “可是我明明就面如冠玉、美赛潘安啊!”说着,还抛给余瑜一个媚眼。 余瑜差点恶心得吐出来。“你你你……一个大男人,学人家小姑娘抛什么媚眼?” “女人抛媚眼是为了勾引男人,男人抛媚眼当然是想勾引女人喽!”慕容飞云还振振有辞。 现场三人只有余瑜一名女子,慕容飞云的媚眼是对谁抛的?又是想勾引谁?不必指名道姓,大家都猜得出来。 余瑜简直要被他这无赖德行气死了,完全不想说话。 她板起脸,冷哼一声。“那将军就在这里慢慢幻想凤军的粮草会自动飞进襄城吧!” “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个江湖匪寇,胡诌些受托保护大将军的谎话,死皮赖脸在将军身边待下来,谁知道安的是啥儿心思?没准儿想栖高枝……”赵乙生平最崇拜的就是慕容飞云了,怎受得了偶像三番两次被奚落? 咻,一枝利箭擦过赵乙左脸,挟带的冷风透进他骨子里。余瑜的第二枝箭紧跟着射出,追上第一枝箭,破开箭身,直入墙垛,就剩个尾巴毛在空气中晃荡。一箭之威竟能入墙三分,岂是“恐怖”二字可以形容。 赵乙吓呆了,不敢想像,那箭若对着他射……天哪!再厚的铠甲也挡不住。 突然,他兴奋地拉住慕容飞云的手。“将军,余姑娘竟有此神技,两军对垒时想取敌将之首,岂非如探囊取物?” 余瑜脚一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一个浑人计较,前一句话还把她损得像下三流窑子里的妓女,眨个眼又要她为南朝卖命,真个是……脑子进水了。 慕容飞云却是了解赵乙的憨厚,仰头大笑。“赵乙,你知不知道余姑娘江湖人称什么?” “金箭凤凰啊!” “晓得那是什么意思吗?” 赵乙歪着头将余瑜从头打量到脚,一袭简单的黑色劲装,鸦翎乌发以绳轻束,秋风吹拂下,几缕发丝散在颊边,配上唇角轻邪浅笑,一股英气逼人,有说不尽的闲散,但还是难掩……寒酸。 再看她的弓,也只是简单的铁弓,羽箭更是从兵器库里取出来的制式武器,怎么会有“金箭凤凰”如此响亮的名号? 慕容飞云替赵乙解惑。“叫她金箭凤凰,是因为请她办事的代价很昂贵。” 赵乙仍旧一头雾水。 余瑜伸出一根指头。“一百万两白银,这是最低价。” 赵乙跳了起来。“哇!你怎么不去抢?” “我做杀手或保镖,一趟任务百万两银进袋,比抢劫更好赚!”余瑜才不屑去抢咧! 赵乙的脑筋突然灵光起来了。“将军,她既然这么贵,你哪里来的钱请她做保镖?” “我没请她啊!”他要有这么多钱,也不必愁粮草没着落了,甚至干脆直接请余瑜干掉凤皇朝的皇帝,保得南朝几年安稳不最省事?可惜啊,一切仅止于空想,他的荷包就像秋风中残落的柳叶一样,又枯又扁。 “余姑娘,你可以告诉我,是谁花这么多钱请你来保护将军的吗?”赵乙问。 “不能。”余瑜直接摇头。 “为什么?你……” 慕容飞云按住赵乙激动的肩膀。“赵乙,行有行规,不论是杀手或保镖,都有不得泄漏雇主机密的规定。” “那……她要保护将军多久,这一点总能说了吧!”赵乙不死心地再问。 慕容飞云别具深意地望了余瑜一眼。“时机一到,余姑娘自然会走,是吧?” 余瑜星眸底闪过一抹精芒,莫非他已猜出她的来历?纤手不自觉握紧铁弓。 慕容飞云忽尔大笑。“不过放眼天下,能凭空让身价如此高的保镖随侍在旁的,大概也只有我慕容飞云一人,不得不说,我的人品实在够好,果真是人见人爱、鬼见鬼喜。” 余瑜握弓的手一软,藕臂无力地垂下。慕容飞云“军神”之名,五湖四海皆知,确实,他领军作战很有一套,谈笑间,万千敌军灰飞烟灭。但是……这个人不只自大、风流、不要脸还兼下三滥,最讨厌的是他说话恶心,多跟他交谈一会儿她都想吐。 “你真的是贤亲王世子?”她记忆中的世子,明明是个善良正直的好男儿,难道岁月会让一个人改变得这么多? “当然,皇族血脉,宗室有载,若非为了报效国家,我也不会弃王位,改领大将军印。唉,想想昔日锦衣美食,而今粗茶淡饭,‘高风亮节’四字简直是为我而设的。” “你脸皮可以再厚一点。”把她童年一腔幻想都打破了,真想一箭毙了他。 “我这人一向诚实,哪里厚脸皮了?不信你来摸摸,我这脸皮是又滑又嫩,身为南朝有名的美男子,不知道迷死多少女人呢!”说着,脑袋就要往她怀里蹭去。 “不要脸。”她气得一跺脚,飞身下了城。 “傻姑娘。”慕容飞云望着她的背影,眼底的温柔满得像要滴出来。“什么时候你才会跟我相认呢?还是你已经忘记我了……”大风吹散他的声音,字字句句都是怀念。 “将军,你在说什么?”赵乙听得一头雾水。 “赵乙,你知道相思是什么滋味吗?行走起卧、午夜梦回,脑海里总是转着一个影子,她不在时,想见她,但真正见到她,心里又惴惴难安,忍不住就想刺她几句,等气走了她,又后悔,想找她,又担心她气恼,怎么做都不对,千难万难,却是……相思最为艰难……” “将军,我不懂。” “呵呵!”慕容飞云苦笑,不再说话,身影凝立,目光远眺,继续站在墙垛上吹风,吹呀吹的,不知不觉竟吹了一夜。 大清早,天都还没亮,余瑜嗅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登地从床上跳起来。 取了箭囊、铁弓,她匆忙出房,只看到三、五个士兵急跑而过,虽个个身上带伤,却掩不住满脸的喜悦。 发生什么事了?凤军又来攻城,南朝军队打赢了,所以高兴? 但昨儿个一夜安宁,不闻半点厮杀声,不像打了场仗啊! 她疑惑地来到大厅,却见慕容飞云臂扎白巾,隐隐还有红色血丝透出,正指挥着军士们将一只又一只的大麻袋背进粮仓里囤放。 余瑜看见几粒米麦从麻袋接缝处掉落,立刻醒悟那袋子里装的正是此刻南朝军队最缺乏的粮草。 所以士兵们兴奋是因为朝廷终于拨下粮草喽?也不对啊!今年江南水患,颗粒无收不打紧,还淹死了几万人,数十万人无家可归,朝廷连水患都无力抚恤,又哪儿来的银两置办粮草,送至襄城? 她怀着好奇走到慕容飞云身边。“恭喜将军,朝廷终于拨下粮草。” “朝廷没有拨粮草啊!”慕容飞云很直接地回她一句。 “那这些是……” “从凤军那儿抢来的。”慕容飞云笑得一脸得意。“我方既缺粮草,凤军又有多余,自当均衡一下,劫他之富,以济我之贫。飞云代南朝军士,感谢余姑娘出此良策,助我等过一大关。” 余瑜银牙几乎咬碎。“你说清楚,我何时诱你去抢凤军粮草了?” “昨儿在墙头,是你自己说我想要凤军粮草就去抢的。难道你忘了?”慕容飞云好无辜的样子。 余瑜真想一箭射烂他那无赖的笑容。“将军真是谦虚,劫敌粮草,是要费多少时间与精力去筹划的大业,岂是小女子几句话可以成事?” “的确用了我不少精神去谋划。”慕容飞云点点头。“可惜我虽拟了计划,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执行,多亏余姑娘提醒,终于让我成事,所以这功劳还是要记在余姑娘头上,总要让天下人知道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才好。” 记功?开玩笑,这事一旦宣扬出去,凤皇朝非悬赏她余瑜的人头不可,她疯了才会要这种无聊名声! 世人都知道自一百二十三年前天都王朝分裂后,烽烟四起,至八十年前,天下分为四国,其中以北边的凤皇朝最为贫瘠,百姓多以放牧为生;南朝则是最富裕的,江南水乡,良田处处,不知羡煞多少人。 然世事无常,最积弱的凤皇朝经八十年的励精图治,一朝挥戈南下,平西北、定中原,就差一个南朝便可天下一统了。 至于曾经富裕无双的南朝,八十年国力的空耗,如今就剩一个空壳,面对凤皇朝的百万铁骑,除了死守,再无他法。但那也是因为出了一个军神慕容飞云,才让南朝守住最后一条线,否则凤军铁蹄早已踏平南朝国都。 现在慕容飞云说要记她功…… “多谢将军美意,但一人做事一人担,将军乐与凤皇朝为敌是将军的事,请不要牵连无辜人等。”这话说得够白了吧? “难道赫赫有名的金箭凤凰也怕区区一个凤皇朝?” “双拳难敌四手,更遑论百万铁骑了。将军如此神勇,请自己去顶,恕小女子无意蹚这浑水。” “但余姑娘收了银子保我性命,现在本将却与凤军对上了,不知姑娘打算如何在千军万马中保得本将一条小命?” 他是死活要拖她下水了?她狠瞪他一眼。“打晕将军送至海外孤岛,以保将军性命,将军觉得如何?” “岛上可有美酒佳人?若有,不必姑娘动手,本将自愿前往。”嘻皮笑脸的,简直恶心死了。 余瑜咬牙。“既是孤岛,自然只有蓝天白云相伴,美酒佳人,还请将军自备。” “这样啊……”他歪着头想了半晌。“要备齐美酒佳人太难,不如就请余姑娘与本将同往,能得余姑娘相伴,哪怕是孤岛,想必也胜过桃源仙境。”说话间,神色陶醉……就差没流口水了。 没有第二句话,她手中铁弓举起,羽箭直指他的脸。“原来将军想试试金箭凤凰的威力,直说即可,何必拐弯抹角?”她最讨厌男人油嘴滑舌了,江湖人都知道,采花贼宁可进官府,也不与金箭凤凰为敌,否则就准备进宫做太监吧!她手中羽箭阉的男人,那是手指加脚趾都数不完的。 这方冲突才起,就有军士注意到了,立刻刀上扬、剑出鞘,严阵以待。 慕容飞云挥挥手,要军士们别管他与余瑜的闲事。军士们左右为难,军令不可违,但谁也不敢拿慕容飞云的命开玩笑,于是退下时便有人去禀报赵乙,请他前来保护将军。 趁此时四下无人,慕容飞云低下头小声嘀咕︰“说真话,你又当我是开玩笑;开玩笑时,偏你要当真。” 莫说与她一同隐居孤岛了,就算要他和她同生共死,他也不会有第二句话,只可惜……唉,她心似浮云,任他舌粲莲花,也是捉摸不住。 余瑜却不在乎周围变化,俏目紧盯慕容飞云,纤指用力,弓弦已满。 那满弓的吱嘎声弄得他头皮发麻,换上一张无辜笑脸。“余姑娘想不想知道这些粮草是如何抢来的?” 她手中利箭依旧指着他,目射精芒、寒胜剑刃。 “春天来时,农民引水灌田鼠洞,有没有看过?”他连比带讲。“大水一入,鼠儿们四处窜逃,正好被守株待兔的农民们逮个正着。” 余瑜经他一提点,恍然大悟。“好一招祸水东引。看来将军是利用近三月江南的大雨,派人在上游筑堤拦水,再趁昨夜满潮时派人炸堤,水淹凤军营帐。凤军突然遭袭,顾不及粮草,将军率人劫粮还不手到擒来?果然是好计,想必将军准备久矣。” 他对她比出三根手指。 “原来将军筹划此计已有三月。”不愧人称军神啊!对于他行军布阵之能,她算是服气了。 没料到他翻了个白眼。“是三天。你真当我神啊?三个月前雨才下,我怎知此雨会成大患,又怎知朝廷会不拨粮草,弄得现在库里只剩半月余粮?”更重要的是,朝廷内部一直是倾向议和的,皇上压根儿就不想打这场仗,严守襄城目的只在告诉凤帝,南朝不是没本事,不过爱好和平,没事大家坐在一起谈天喝酒多好,何苦兴兵动刀的呢? 慕容飞云虽是一方大将,但面对皇上的压力及满朝一片议和声,他若主动去打凤军,不必凤军生撕了他,估计皇上会先下令砍了他脑袋,送给凤帝请求息怒,大家谈和吧! 所以他只能守城,一年守过一年,看什么时候南朝跟凤皇朝谈好了,他这个大将军的位置也坐到顶了。 余瑜双眼蓦地大睁。“请问将军,昨日水军诈败,引凤军攻襄城,应该也是为劫粮做准备吧?” 他两手一摊。“要说诈败,余姑娘也太看得起我了,襄城一半水军都派去为午夜的劫粮做准备了,昨日我军是不得不弃水战,行那不精擅的守城战。”尽管他早有准备,战果依然难看……人家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他是杀敌两千,自损还是两千,丢人啊! 余瑜突然有一种感觉,慕容飞云根本就是为战争而生的,为什么这样天生的将才不是生在凤皇朝,而是生在这等腐败无能的南朝中? 难怪凤帝对他特别注意,尽管两军对垒,依旧舍不得伤他毫发,依旧想招揽这名良将入帐下。 只是慕容飞云这次劫粮的行为…… “将军应该不会忘记,南朝最新一波的议和使者,七日前才北上大都与凤皇朝商谈称臣纳贡事宜,将军此次劫粮,就算凤帝不追究将军罪责,南朝皇上慕容钦又会怎么想?会不会怀疑将军别有所图,故意扯议和使者后腿?”余瑜提醒他,要命的就赶快做准备吧!否则就等着朝廷派钦差来砍人了。 “多谢余姑娘关心,本将对陛下还是很有信心的。我虽然放弃贤亲王府一切权势富贵,改领大将军印,镇守边关,毕竟仍属慕容一脉,陛下不会为难一名子侄的。”他如果还是贤亲王,现在就不会穷到要当裤子了,“功高震主”这句话他还是懂的,所以当初决定投军旅时,他就主动让出王位,现在就领一份大将军俸禄,那真是……少得可怜啊!难怪老百姓都不爱当兵,穷嘛!“我不担心皇上,但是另外一位……就要请余姑娘替本将周旋一番了。” 他朝她打躬作揖,余瑜一愣,莫非他真猜出了她背后的雇主是谁?不,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她的来历、目的。 “哼!将军大错已造成,要小女子如何周旋?况且以将军英明,不会猜不到朝廷迟迟不拨粮草的原因。国库吃紧是一个理由,但主要还是满朝上下都想议和,凤军退去,仗自然不必再打,又何须拨粮?”语气无比讥讽,对于南朝上下,她很不屑,仗未开打,皇室百官俱已心怯,不停地议和议和议和。 这一谈就是三年,难道他们看不出来,凤帝根本不可能退兵,他要的是一统天下,不是划江而治。除非南朝投降,否则凤军是不会退兵的。 他突然对她咧嘴一笑,亮闪闪的牙,反射着光芒。“余姑娘觉得议和可成吗?” 她一窒,都什么时候了,他还笑得出来?偏偏他却笑了,如此地放肆、张扬和自在,就像大漠的神雕,偌大的天空都是他的地盘,任凭翱翔,她不免又嫉妒、又羡慕、又心动…… 他围着呆成木桩子的她转了两圈,嘴巴凑近她耳畔,趁她不注意偷亲一小口。“回魂喽!” “啊!”她一惊,娇颜顿成赤红,手掌下意识劈向他面门。 幸亏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立即抬手挡住她的攻势,她一击无功,反劈为爪,两人瞬间过了十来招,却是五五分,谁也奈何不了谁! 这时,赵乙已然赶到,见余瑜攻击慕容飞云,立即弯身扑上,举刀就砍。 “住手,赵乙。”慕容飞云赶紧喝住莽撞的近卫。 “将军,她……” “余姑娘不过是与本将切磋几招,不必大惊小怪。”慕容飞云推开赵乙,向余瑜拱了拱手。“余姑娘,本将就把话说明了,这粮草别有用处,请余姑娘向贵主人说一声:海涵了。”话毕,他拉着赵乙走人。 余瑜僵如木雕,慕容飞云的表现太明显了,他真的知道她是凤帝派来的,所以托她传话,但是…… “慕容飞云啊,你可知你最大的敌人不是凤帝,否则君上何必派我贴身保护你?是惜才,是君上雅量,君上根本不会对你下毒手;反而是慕容钦那个畜生,他才是你最大的敌人,希望你有足够的聪明与运气,不要为人卖命到最后,还落得家破人亡。” 第二章 赵乙怒气冲冲地被慕容飞云拖进了后院,待到四下无人时,终于忍不住吼道:“将军为何对那来路不明的女子如此宽容?” “难道要我把她砍成十八段?”慕容飞云翻个白眼。 “至少也要将她拿下,逼问她来历,留在将军身旁所欲为何?万一她是奸细,是凤军派来谋害将军的……将军,你一人身系天下,不可不防啊!” “我没有那么伟大,还身系天下咧!”慕容飞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再说余姑娘到襄城也有十三个月了,她有做出任何危害我或襄城的事吗?” “这……”赵乙窒了一下。“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不会有啊!至少我们要弄清楚是谁花大把银两请她来保护将军的吧?” “赵乙啊赵乙,我已经告诉过你金箭凤凰身价昂贵,非一般人请得起了,你还猜不出她的雇主是谁?” 赵乙抓耳挠腮,半晌,还是摇头。“将军知道,请点明末将。” “自己去想。”慕容飞云一挥手,把他赶走了。 真是个浑人,脑子完全不拐弯,随便用膝盖想一想也知道嘛,有那财势长期聘请这种保镖的,天底下点得出名的就那几个,再把不可能的去掉,仅余的目标就是--最有可能一统天下的凤皇朝至尊,凤帝。 其实凤帝想要招揽慕容飞云久矣。从三年前,慕容飞云首度击败进攻南朝的凤军,黎明拂晓,东风初起,连环火箭烧掉不擅水战的凤军将士一十三万名、船舰万艘,那一仗,烈火冲天,烧掉了凤帝狂言一年内灭南朝、天下一统的口号,也烧出了慕容飞云“军神”之名。 凤帝十三岁就领军征战,二十年来堪称百战百胜,直到对上慕容飞云,襄城成了阻碍凤帝一统霸业的最大障碍。 可凤帝不愧千古明君,那一败不仅没让他气馁,更反省起凤军水战的弱点,越战越勇,三年了,凤皇朝终于练出一支不逊于南朝的水军。 但这支水军可以横扫海外诸岛,令诸海贼远远见到凤军军旗,望风而逃,独独战不过慕容飞云。 慕容飞云一人可抵百万雄兵,这样一个有价值的男人,凤帝怎么可能轻放? 从此凤皇朝的细作就不时往来襄城,对慕容飞云许以厚利重权,什么准入朝不拜、永世袭爵的条件都开出来了,目的只有一个--让慕容飞云归顺凤帝。 可慕容飞云要那些做什么?说到权势,他父亲是南朝贤亲王,先皇堂兄,他一落地就是王爷命了。 但他袭爵了吗?没有,为了接兵符,统领三军,他将王位让予幼弟,专心做起南朝大将军。因此南朝百姓才如此敬重他,认为他为了保家卫国,不惜抛却富贵荣华,只不过…… “唉!”低喟一声,他从怀里摸出一块残玉,透亮的玉身带着淡淡的温暖,玉上半个“俞”字。 这块玉还有另外一边,刻的是“王”,两方合起来就是个“瑜”字。 那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南朝镇国大将军余浩扬阴谋造反,罪诛九族。 当时慕容飞云还只是个十三岁,每日仗着小王爷身份在京里斗鸡弄狗、调戏良家妇女的纨裤子弟。 听闻陛下派了人去抄灭余府,他一时贪玩,利用小王爷身份混入禁军中,也想去砍几个余家人出气。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圣旨一下,余家人没有一个逃走,镇国将军只留下一句“君恩九鼎重。”便饮下钦赐鸩酒自尽了。 然后抄家开始,余府上下三百一十二口尽皆就缚,偌大的将军府竟抄不出百两银,所谓两袖清风,大概就是这样了。 他看见一个年轻禁军强拉着余夫人走向后院,好奇跟踪,谁想到,禁军卸去头盔,露出面容……慕容飞云永世难忘。那是当今陛下,南朝的至尊皇帝,慕容钦。 原来镇国将军造反的内幕,只是慕容钦看上了余浩扬的妻子,便随口安了一个罪名赐余浩扬自尽。 慕容飞云当时完全呆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余夫人为保贞节撞柱而死,慕容钦大怒,下旨火烧将军府。 那一把火烧得盛京红了半边天,也彻底烧凉了慕容飞云的心。 也就在那时候,他在火场看到一个大概才十岁的小女孩,悲凉地望着余浩扬的尸身,那目光里不只有哀伤、仇恨、绝望,还有更多的不甘与愤怒。 他听那些禁军说,女孩就是余浩扬的小女儿余瑜……那时余家人已被杀得差不多了,他借口要杀一个玩;小王爷的话谁敢不听?于是禁军们绕开了余瑜,迳自杀向其他人。 慕容飞云则趁乱带着余瑜逃出将军府,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样做?若被慕容钦知道,他性命难保。没有一个皇帝会容许一名臣下瞧见他的丑态的,所以事后参与抄灭将军府的禁军和内侍们都被以各种理由处死了,只有慕容飞云这个淘气小王爷因无人举报,逃过一劫。 许是因为身为皇室一员,对于镇国将军的愧疚,也可能是小女孩悲凉的眼神太过震慑人心……慕容飞云只晓得他不能放下余瑜不管,因此将她藏进了自己的小院落,自此不再日日出游,就待在房里看护着那劫后余生的小人儿。 余瑜身世惊人,慕容飞云严禁任何人接近他的寝室,就怕暴露了她的行踪,会为二人惹来杀身之祸。 三个月里,她的吃穿用度都是他一手包办。为了余瑜这个钦命要犯,他一个锦衣玉食的小王爷,按三餐上厨房偷东西给她吃、摸进婢女房间为她取来女子衣物,更趁着半夜无人,到井边打水让她梳洗。 可是那三个月里,她一句话也没有对他说过,不哭、不闹、不吭一声,整个人就像一尊木头娃娃。 他也不晓得该对她说什么,只能更用心照顾她,直到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她突然从他房里消失了,仅留下这半块残玉。 他几乎发疯,却又不敢告诉任何人,唯有闷着头满京到处乱找;他是不信神的,可那一阵子,他见庙就拜,祈求各路神佛保佑她得脱大难。 但她就像露水,朝阳一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那时起,他没再见过她,只有午夜梦回,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呼唤着她的名。 她的样子好像烙铁,就这么烙入了他心坎,留下一个深深的痕迹,哪怕到死,除非骨肉成灰,她的形影永远存在。 从歉疚、茫然,到最后无止无尽的思念;十三年了,他没有一天忘记过她。 直到去年,她以金箭凤凰的身份再度走入他的生命……他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他?毕竟镇国将军被赐死时,她才十岁。 事实上,当他认出她时,他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无法去想她为什么来去匆匆,只有满心感激。 十三年了,她的样子有些改变,那曾经蓄满悲凉的瞳眸扫去了愤怒,沉淀了仇恨,戴上了慵懒和微醺的面具,不知情者只会以为这是名闲散无欲的姑娘。 可他知道,余瑜心里藏着一个天大的想望--杀死南朝皇帝慕容钦,为余家满门报仇! 或许她还想灭绝慕容皇室诸人呢!但慕容飞云却不恨她,或者说,只要她开口,他的命就是她的,慕容皇室欠她的实在太多了。 他查过金箭凤凰的来历,最早她出现在蛮族,大单于待她如座上宾。 凤皇朝与蛮族对阵时,她曾三箭取凤军三将性命,凤帝亲口御言,谁能取她性命,赏金百两,但余瑜却从此消失匿迹,直至蛮族被逐出漠北草原,再也没有出现过。 待金箭凤凰重出江湖,已是凤帝逐鹿中原时,曾经被重金悬赏的她成了凤帝亲卫,以一人之力,阻了不下十次敌人对凤帝的刺杀。 但凤皇朝一定中原,她又失踪了,再出现,就在襄城,说是有人请她来保护他。 慕容飞云推测,自凤皇朝与蛮族一战后,余瑜就被凤帝网罗了,一直在凤皇朝内任职,做的恐怕就是那种保镖兼杀手、见不得光的工作。 但他却想不通,十三年前,余瑜是怎么从他寝室里离开的,又为何要留下半块残玉?王爷府警卫森严,她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如何逃出层层守卫,习得这样一身好武功? 若说是有人将她救走,问题又回到老路子上,什么样的人有通天本事,可以闯进贤亲王府里救人? 疑点太多了,任凭慕容飞云想破头也无法一一解答。 只是……凤帝倒看得起他,为了请他主持水军,连余瑜这样的人才都派出来了。 而余瑜,她怎么肯接受任务保护他?他跟她的仇人可是流着同一脉血缘啊! 还是她跟他一样,记得他?知道十三年前是他将她从火海里救出来的,因此愿意抛开杀父之仇,前来保护他? “瑜儿啊!你究竟是什么心思呢?”望着残玉,回思那十岁的小女孩,如今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醉眼星眸,仪态万千,止不住的心潮激荡……隔着国仇家恨,他与她就好像黑夜和白昼,能否有相聚携手的一刻? 不知道。所以他打死不敢拆穿她的来历,就怕捅破了那层纱窗纸,她会像流沙一样,穿透他指缝,消失无踪。 为什么会爱上她呢?十三年前抱她出火场只是一时冲动啊!结果却……熬了十三年的相思。 如果能忘情该有多好?偏偏,忘不掉啊,她的影子早融入他骨血,怎么忘? 三日后,余瑜终于知道,慕容飞云说他抢凤军粮草是别有用途这句话的意思了。 因为襄城涌入了数十万难民,个个面色蜡黄、枯瘦如柴。 慕容飞云没有阻挡任何一个难民入城,反而在各个路口搭起粥棚,派人施粥赠衣,又让军医前去义诊,以安抚难民。 可难民实在太多了,抢来的粮单根本不够,慕容飞云还以大将军名义命城守开官仓放粮,最后连自己军队里的军粮也填进了一半,才总算将难民暂时安置妥当。 余瑜冷眼旁观,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慕容飞云这个男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好事,偏偏每一件都犯了可诛九族的大罪。 襄城是南朝抵挡凤军南下的最后一道关卡,自然不可以随便放难民进来;更别提抢夺凤军粮草,破坏议和,慕容飞云有几颗脑袋可以砍? 因此当慕容飞云说要去巡视难民是否衣食饱足时,余瑜唯一的念头是,与其让他被南朝那个昏庸皇帝罗织罪名斩首,不如她一箭送他归西,他还能死得风光壮烈。 但慕容飞云根本不在乎她担心的事。“不管是盛京、江南、抑或襄城,都是南朝国土,南朝百姓自有权利往来,也没有哪条律法规定百姓们不得入襄城啊!所以你就别瞎操心了,跟我去看看这些难民,他们流离失所月余,很可怜的。” “你现在同情这些百姓,将来你因抢夺凤军粮草而获罪时,看谁来可怜你!”阻止不了慕容飞云外出,余瑜只好多背箭矢、腰别软剑、胸怀匕首,做足了万全准备护他周全。 “干么啊?现在是要你去抚慰难民,不是打仗,带这么多武器,你不嫌重吗?” “你活腻了吗?若嫌脖子上搁着一个脑袋太重,直接说一声,我帮你砍了。”她瞪他一眼,若非要保护他,她会如此紧张吗? “城里都是南朝军民,谁会对我不利?” “哼!自古多少名将是真正死在战场上的?多是被自家人害死的。”她父亲镇国将军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忽尔收起脸上轻浮笑意,定定地望着她。 她情不自禁心一荡,粉白娇颜闪过一抹酡红。“你干什么?”简直莫名其妙,她居然被他看得双腿都快软了。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他突然说道。 “什么意思?” 他摇摇头。“自古以来,开国君主对待臣属,也不外乎如此;高官厚禄,也得有命才享受得到,但古往今来,有几个功臣是能得善终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最讨厌他讲话拐弯抹角了。 “我只想告诉余姑娘,我所作所为但求对得起天地良心,至于别人怎么想,那就不是我管得到的;但余姑娘,你也要小心自己身后的暗箭才是。”或许凤帝一统天下是必然的,但哪一位霸君真正胸怀广阔,可以与功臣相安无事?千万不要余瑜为凤帝卖了性命,最后还落个遗臭万年的下场,那就太不值了。 “看来大将军对我知之甚深啊!”好吧!既然他都猜到她的来历了,她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但你以为,一位肯数次纡尊降贵,不惜敌我身份派人保护贤才的君王,会是个鸟尽弓藏的人?”她间接承认她是受凤帝委派,前来保护他的。 “世事无绝对。” “怕是将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为什么她如此信任凤帝呢?他真是搞不懂,但有一点,他却瞧得比任何人都透彻。“余姑娘不出生在帝王家,不明白帝王心术。” “哼,只有姓慕容的帝王才有那等卑劣心思吧!” “余姑娘既如此厌恶慕容家人,为何肯来保护我?” 余瑜突然词穷了,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这张脸,无数次在她睡梦中出现,面色苍白的少年将她从火场救出,藏在自己寝室里,还为了她偷食物,甚至有一天,他隔着屏风,用竹竿挑了件肚兜给她,说是让她换洗穿……真是笨透了,十岁的小女孩用得着那玩意儿吗?也不知道他去哪里偷的,还不敢用手拿,就用竹竿挑…… 她在他房里藏了三个月,晚上睡觉时,他还把床让给她,自己打地铺。 那段日子是她生命中最艰苦,却也最难忘的时光。父亲官居大将军,镇日忙于军务,娘亲治家严谨,兄姊也受此影响,个个言行一丝不苟。 她曾经以为生活就是那样,一个命令一个动作,直到家变,一个横空而出的少年救了她!他偷偷收留她,弹琴给她听,教她吹箫、下棋、绘画……各式各样的玩意儿。只是那时她忙着为家变伤心,没有闲情理他,惹得他叹气连连。 后来她从偶然经过窗边的奴仆口中得知少年竟是贤亲王世子慕容飞云,吓得下巴差点掉下来……皇帝慕容钦杀她全家,慕容飞云却救她一命,这笔帐到底该怎么算? 她不想领他的情,但却忘不了那三个月的点点滴滴,他总共为她偷了几颗馒头、包子,弹过几首曲,教她如何下棋……他是个坏胚子,教她下棋的第一招就是如何偷子。 他是个被宠坏的小王爷,但同时也是个善良、有趣、又正直的少年。 十三年了,她恨死慕容钦的同时,也日日思念着慕容飞云,不晓得该怎么厘清这种矛盾的心情,她只知道她想保护他,不想让他死,所以凤帝一派下这个任务,她二话不说就接了。 虽然请她做保镖的起价是百万两白银,可事实上,她保护他,根本一分银子也没收。 她这样是不是很对不起黄泉底下的家人?慕容一氏诛她全家,她却心系慕容飞云!恐怕她死后下地狱,爹娘要揍她个半死。 “将军不是要去巡视难民,还在这里啰嗦什么?”委实无法面对家仇与私情,她只好选择逃避。 但话题好难得才绕到这关键上,慕容飞云怎肯轻易放过?“余姑娘可记得十三年前……” “将军如果无意巡视难民,请回房休息。”过去的事是她心口永远的痛,她不想提起,只盼两人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过下去。 “余姑娘且留步,我们立刻出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既然她坚决不提十三年前的往事,他可不想逼她再走得无影无踪,人生有多少个十三年可以等待,他不敢赌。 “不唤赵乙同行?”如今襄城形势不比以往,仅凭她一人之力,怕无法护他周全,最好多带几名侍卫随行,她才安心。 慕容飞云连忙摇头,赵乙最气他劫粮、私开官仓救济难民,怕皇上怪罪下来,他再有九颗脑袋也不够砍;找赵乙来不等于找骂挨? “不过是略作巡视,不必弄什么大场面,就我们俩,悄悄去、悄悄回。”话落,不给她反对的机会,他抢先一步出了将军府。 慕容飞云打的好算盘,他与余瑜武艺高强,要瞒过众百姓,悄然探访民心有何困难?但他却忘了一件事,那几十万难民从江南飘流到诸郡县,走到哪儿被撵到哪儿,从南部一路被赶至战场前线的襄城……事实上,可能的话,没人愿意到襄城,毕竟这里正在打仗,谁知天上会不会突然掉下一块落石,或数十枝飞箭将人打死? 可是难民们没有办法,南朝十二个行省没有一个愿意收容他们,朝廷的抚恤又迟迟不下来,他们只好穿山越岭,四处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 而襄城的城守则迫于大将军慕容飞云的威势,大开城门,放难民进入,且广设粥棚、义诊,安排难民们的起居,这能不令流离失所的难民感恩戴德吗? 当慕容飞云一只脚才踏出将军府,就有眼尖的难民看到他,一嗓子喊开:“大将军出来了!” 登时,四面八方数百难民齐涌至将军府前。 慕容飞云和余瑜先是愣了一下,再看清这些衣衫破烂、面黄肌瘦的难民,心头是说不出的苦涩。曾经富庶,号称遍地黄金的南朝何时落得连几十万百姓都养不活的地步了? 忽尔,不知道是谁先喊了声:“多谢大将军救命之恩。” 呼啦啦,一票难民跪了大半。 “给大将军立长生祠。”已经有人给慕容飞云磕起头来了。 “大将军万岁--”难民们疯狂了,扯开嗓子海呼“万岁”之声直冲云霄。 眼见如此场面,慕容飞云和余瑜却无高兴表情,面色苍白,冷汗打湿周身。 从来“万岁”只能是皇帝陛下的尊称,如今难民们却叫着「大将军万岁”,哪怕只是一时激情,这欺君大罪一样难当。 慕容飞云一时呆了,即便他收容难民只是一时心慈,无其他念头,面对此情景,亦是百口莫辩。 余瑜急忙拉他进府,反手将大门一关。“闯大祸了!” 她看着慕容飞云、慕容飞云看着她,二人心头忐忑不安,而外头山呼万岁之声犹自持续,足有盏茶时间,才稍稍停歇。 第三章 “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待将军府外的难民潮退去后,余瑜拉着慕容飞云进入书房密商。 事情既然发生,慕容飞云在初始惊诧后,已恢复镇定,招牌浅笑挂上唇边。 “我不在这里要去哪里?莫非……嗯,如果余姑娘想邀我至闺房一叙……”大将军瞬间变登徒子,还是淌着口水的那种。 余瑜一掌劈向他肩膀,幸亏他也不是软脚虾,吃豆腐的同时,警戒心没有放下,及时侧身避开。 “你玩够了没有?外头难民喧哗的事,保证不出一天必传入慕容钦耳中,他可不是什么明君,也许七、八天,拿你进京问罪的圣旨就会来到,届时你想逃都没地方逃。” 他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两肩一耸。“那你要我怎么办?” “离开南朝。” “然后投奔凤帝,替他训练水军,反过来攻打自己人?” “凤皇朝一统天下已是必然之势。” “忠臣不事二主,我慕容飞云再不肖,也晓得‘忠义’二字怎么写。” “良禽择木而栖。况且你侍候的根本是个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的昏君……” “住口。”他隔着衣襟握紧怀里的残玉,双目透着血色的艳红。“瑜儿,君恩九鼎重,莫非你忘了?”那可是镇国将军的遗言啊! 她愣住了,十三年前,那漫天的火海、漂流的鲜血再度浮现眼前;他曾经年少轻狂,冒大不讳,救她一命,而今,轻狂少年的脸却怎地与她那忠直不屈的父亲慢慢叠合,最终变得一模一样…… “君恩九鼎重,所以臣命一亳轻吗?”他或许以为她劝他走是为了执行凤帝的命令,但她心里真正在乎的是他的安危。 从知道镇守襄城的大将军是那个曾经救过她一命的少年后,她就天天提心吊胆,怕他有朝一日会步她父亲的后尘。 现在,听到他亲口说出她父亲临死前的最后一句遗言,她胸口胀痛像要爆裂!为什么他们都只想着慷慨赴义?不想想身后有多少人会为他们哭干泪眼? “我没忘,父亲死前也是这么说的,但……一定要这样吗?除了碧血证忠魂外,没有其他选择?” 慕容飞云咬了咬牙,斩钉截铁地说:“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 她强忍多时的泪溢出眼眶。“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所谓忠义,就仅止于忠心一个君主吗?那些百姓呢?衣食无着的难民呢……谁想过他们?谁想过对他们忠义?” 她奉命保护他十三个月了,他不时出言调戏,可只要论及君臣,万千情爱尽可抛。她究竟算什么? “瑜儿,你听我说……” “是你听我说才对!”她双目通红,十三年的辛酸血泪,那是比山高、比海深的悲哀。“你为什么忠君?是为了青史留名?还是为了高官厚禄?” “不是这样的。”南朝百姓受苦,他心底何尝不苦? 他不顾皇上议和的心意,筹谋抢劫凤军粮草,又私开官仓救济难民,心慈固然是一大原因,但更重要的是,看着流离失所的百姓,他就想起十三年前小小年纪就家破人亡的她。 救助难民对她而言,就好像当日抱她出火场一样;他之所以放不下这些难民,就因为心里牵挂着她。 他一心私欲,从来不是为公;只有一点……“我生在南朝、长在南朝,是这块土地抚育了我,我无法背弃它,你明白吗?” 祖国吗?她瘫坐榻上,纤手抚过底下织锦,俏目环顾四下摆设,窗边一枝水莲,几上一壶吓煞人香,旁边还有一盘糯米团子……她懂得的,身在凤皇朝时,她无数次怀念南朝的一切,衣食、茶饮、服装……甚至凤皇朝知名乐师弹奏的曲子,她都觉得不如十三年前他吹给她听的一缕箫音。 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没人比她这个飘泊天下的游子,更能理解这句话的真义了。 “其实你一直清楚我的来历对不对?”她恍若失魂。 慕容飞云沉默半晌,掏出怀中半块残玉,半个“俞”字在空中闪过。 看见那块残玉,她浑身一颤,半晌,也解开腰囊,摸出同样的残玉,只是上头刻的是个“王”字,与他的合起来就是“瑜”,她的名字。 两块玉,隔了十三年,越过千山万水,终于在今日重逢。持玉的二人心头万千感慨,诉不尽的相思在两人交错的目光中流转回荡。 他激动的眼神锁着她,像是永远也看不够,眨都舍不得眨一下。 她星眸如水,哽咽几声。“我……还记得你的救命大恩……”所以千里迢迢来寻,所以万千情丝缠绕,所以想尽办法要保他周全,没有私心,真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爱他。 “那是我应该做的。”镇国将军没有罪,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或者说,现在除了慕容钦,就只剩他了解昔日冤情的真相了。别说救她,要他为她上刀山、下火海,都是他应尽之责。 “每个人都会随着岁月而改变,只有你……十三年了,莽撞性子始终不改,就专爱挑欺君大罪去犯。”救她是这样,私开官仓济助难民也是这样;要说他太过善良?还是太过愚蠢?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笨家伙让她日日怀念、年年相思。 “镇国将军没有罪,本不该诛其九族;我只恨自己无力,救不了其他人。”对她,他永远于心有愧。 “我也相信父亲无谋反之心,哼……”全天底下的人都懂得“造反”两个字是啥儿意思,大概就她那迂腐忠义的爹爹不解其义吧?“可惜啊!父亲不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 原来她以为镇国将军的死因是功高震主。他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说出真相,不过重点是,那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有几人会信? 他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暂且放下那事,问道:“可以告诉我当年你是如何离开王府的吗?府内守卫如此森严,是谁有那种通天本领带你出去?” “你未免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提醒你,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他脑海里灵光一闪。“赵乙?”当年他虽下令府内诸人不得擅入他寝室,但赵乙不同,他二人虽名为主仆,却情胜手足,也只有赵乙可以入他寝室,将她带走,但是……“赵乙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也是为你好,他认出了我的身份,想要捉我送官府,可惜我们才出王府,就遇上了当时微服南下的凤帝,凤帝救了我,请人授我武艺,这才造就了今日的金箭凤凰。”谜底其实很简单,只是太多巧合凑在一块儿,这才弄昏了人脑袋。 “赵乙怎会认识你?”没理由啊!贤亲王府与镇国将军从无来往,赵乙怎么会知道她的身份? “我告诉他的。我偶然得知你是贤亲王世子,不知该不该再承慕容氏人情,后来他闯进来,问我来历,我便一五一十说了。” “而以赵乙不拐弯的脑袋,定不问是非曲折,一得知你钦命要犯身份,立刻拿你见官。”但令他讶异的是……“凤帝为何微服私访盛京?他从十三年前就开始图谋南朝了吗?又为什么要救你?” “凤帝有心天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想到那个雄才伟略的君主,余瑜心底有着无比的钦佩。“为了准确地行军布阵,凤帝曾亲身走遍天下,几历生死,绘得完整地图,这才打下偌大山河。” “哼,凤帝若真如你所说的厉害,怎会三年攻不下一座小小襄城?”他不禁有点嫉妒她对凤帝的推崇,忍不住想要泼点冷水。 “那是因为凤军不擅水战,兵士们一上了船,战斗力瞬间下降五成,再遇到你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怪胎,才会让南朝苟延残喘了三年。但你身为南朝大将军,应该清楚,现在凤军水战的能力已提升到与南朝军队相差无几,再配上先进船舰、新武兵器,南朝已无优势。” 闻言,他越发不高兴了。“你不是来劝降的吧?” 她凤目一瞪,收起残玉,转身就欲出门。 “瑜儿!”他也算天不怕地不怕了,唯独惧她一人。“我……我只是吃醋,所以……” 她娇颜烧成一片火红,星眸底下,银光流转,艳艳正似春花怒放。 他迟疑一下,握住她的手。“瑜儿,我……” 她微用力抽了几下手,但他握得很紧,看他眼露情意,唇畔淡淡浅笑,俱是怀念与眷恋,心头也软了,任他握着,螓首低垂,声如蚊蚋。 “不管你投不投靠凤帝,我只想说……走吧!离南朝越远越好,我不想再一次看见一杯鸩酒赐死一名功臣这种事……算我求你了,不要这么傻,好不好?” “我知道。”她的担心他明了,很感动两人不过在十三年前相处了三个月,她却能一心为他着想,但她显然忘了一件事。“我毕竟姓慕容,也许皇上不会追究我这些小事,我们不过是在杞人忧天。” 她看着他坚定不移的眼神,真的像极她父亲,忠君爱国……爱国是对的,但一片忠心真的只能对着金殿上那个君吗?万千百姓岂不及一名昏君?还有她山高海深的关怀呢?他真舍得抛下她赴死? “如果慕容钦要杀你怎么办?” “不会的。”他摇头,想着那个皇帝,也许不算圣明,但好歹有几分亲情在。“从小御史没少弹劾我,奏章都堆得有我一个人那么高了,陛下也没质问过,可见还是很念旧情的。” “我只是举个例子,也请你假设性回答我。” “这……”他洒脱一笑。“我不知道。可我好奇,凤帝究竟给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为他卖命?你毕竟是南朝人啊,瑜儿。” “南朝与我有灭门之恨,凤帝却救我性命,为我延名师、授武艺,我不该为他效命吗?”况且她在凤皇朝可是真正挂了名的三品大员,凤帝用人唯才,如此明君,才值得人尽忠。“但我为凤帝效命跟劝你远走高飞是两回事。”她只是不想看他死,就这么简单。 他却有千般疑虑。“你知道余家出事、赵乙掳你出王府、凤帝救你……这其中要多少巧合才能成事吗?说不定凤帝救你,就是别有所图呢!” “别把每个人都当成慕容钦那昏君,凤帝救我是意外。当年我无法接受你慕容氏的身份,借赵乙之手出王府,一出王府,来到集市,我就趁人多,赵乙分心之际逃了,就近找一辆马车躲藏,后来被发现,对方也没赶我,我便一路跟着他转遍南朝,最后回转凤皇朝,始知恩人身份。凤帝问清我身世后,本想派我做女官,是我自己提出要练武,凤帝因此为我延名师,待我学有所成,便至重阳城参军,抵御蛮族。可惜蛮族狡猾,年年袭击边关,总是一掠即走,来去如风,凤军屡次追捕,皆无所获。于是我献计混入蛮族,利诱大单于合诸部落之力攻重阳,而凤帝则趁此良机击溃蛮族各部及大单于,总算换得边境数年平静。”她也是自此役后,才真正获得凤帝重用,领三品官衔,可惜干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只能隐在暗处。 赵乙闯了这么大祸居然只字未提,这个莽汉也不是那么笨嘛!慕容飞云想到他十三年相思竟是赵乙一手造成,一时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原来这才是金箭凤凰在蛮族一战如旋风崛起的真正原因,那么你……” “怀疑我来襄城也是为了做奸细?” “哪敢?” “襄城的奸细已经够多了,何须我多插一脚?我是奉命来保护你的,凤帝怕刀剑无眼,害了军神一命,阻碍他发展绝世水军大计,于是派我随身保护你。”她没说的是,这项任务是她主动争取来的,并且分文未取,为的不过是一缕牵绊了十三年的思念。 “算了吧!你我功夫只在伯仲间,如果真有致命危险,我自己挡不住,拉上你,也只是拖个垫背的,毫无意义。”他很感动余瑜的牵挂,至于凤帝,因为余瑜太看重他了,令他对凤帝异常不爽。 “能明着害你的人,普天之下也没多少个,不过那背地里的暗箭就……天晓得。” 说来绕去,她还是暗指慕容钦会害他;其实慕容钦虽不好,也没坏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啊!至少慕容钦对诸宗亲是很宽容的。 “我相信陛下自有圣断。” “但愿如此。”可惜她对慕容钦一点信心也没有,甚至她有百分百的把握,今日难民当众呼喊大将军万岁之事,一旦传入慕容钦耳朵,夺命圣旨必然立刻传下。 不过她不会让慕容钦如愿的,拚死也要保护慕容飞云,即便他自愿慷慨就义,她也绝不同意。 必须让慕容钦有所戒惧,只要他知道杀死慕容飞云所须付出的代价是他无法承受的,那么慕容飞云的小命就算是保住了。 她脑海里转着诸多救人的方法,最后定在一个人身上--凤帝。如今能救慕容飞云的,仅凤帝一人了。 五日后,南朝皇室御用密探八百里加急,送来慕容钦御笔圣旨,着令慕容飞云即刻进京,不得有误。 说实话,慕容飞云看到圣旨上没有一个斥责字眼时,微微松了口气。 他虽在余瑜面前极力保证慕容钦会念在血脉之亲,不下令革杀他,但心头却是没把握的;慕容钦贪花好色、志大才疏、又重疑心,那是全南朝都知道的事,因此慕容飞云一接下兵符,成为大将军,立刻放弃袭爵,就是怕自己权势太过,惹皇帝猜疑。 现在慕容钦召他回京……慕容飞云猜,这道圣旨有一半是做给凤帝看的,毕竟他在议和之际还发兵夺粮,不斥责一番,如何对凤帝交代? 所以慕容飞云接了圣旨便整装收拾,准备回盛京。 余瑜得了消息,险些昏厥,急匆匆奔向他寝室,见着慕容飞云,劈头就问:“你真的要回盛京?” “大胆,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质问大将军?”赵乙正在替慕容飞云收拾衣物,见她门不敲一下就贸然闯进,以为是刺客,差点就拔刀砍过去了,幸亏慕容飞云阻止得快。 但他拦得住赵乙,却挡不了余瑜雷霆电闪的攻击,只见她一抽腰间软剑,匹炼似的银光直取赵乙面门,赵乙侧身躲避,余瑜的手指却已等在他身落处,一指点中他穴道;登时赵乙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有一双怒目瞪如金刚。 收拾了赵乙,余瑜不再理他,只问慕容飞云:“你执意回盛京?” 慕容飞云看了赵乙一眼,暗暗吐舌,看来余瑜很讨厌赵乙,每次对他下手都这么狠;所以说天下间,什么人都可以得罪,千万别得罪女人。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陛下有旨,我自当遵从。” “慕容钦要杀你啊!” “不会的,圣旨上没有任何斥责,陛下该是为了安抚凤帝之心,才召我回京,此去顶多幽闭数月,不会有大碍。” “才怪。”看他平时挺聪明的,怎么一谈到这种事脑子就短路呢?如果可以,余瑜真想打晕他,直接扛着他逃命了事,可惜他二人要打起来,只会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慕容钦若不介意难民们口呼万岁一事,怎不光明正大命钦差执令、内侍携旨来宣,要让密探传旨?他分明不安好心!” “命钦差宣旨,沿途穿江过省,耗费时日,也许陛下是心急,才让密探八百里加急前来宣旨。”他这话有点没气了。她没提起,他也真没想到,为何这道圣旨要宣得遮遮掩掩,也不令摆香案、沐浴薰香,却是违了礼仪。 “怎么不说他让密探宣旨,是怕你在百姓中名望过高,无故召你回京,会惹民变?” 会这样吗?他不想承认,但心里却也认同她所说有理,辩驳益发无力。“陛下也算是看着我长大,应当知道我从无不臣之心。” “人心隔肚皮,你又知道慕容钦心里想什么了?”她冲动地上前拉住他的手。“听我的,千千万万不能回盛京,你这一去,断无生机。” 他瞧着她忧心的面容,里头是真真实实的关怀,哪怕时已入秋,他心暖如春。 “瑜儿,如果我抗旨不遵,哪怕有理,也变成无理了。” “好,我只问你,慕容钦若要杀你,你要怎么办?” “瑜儿……” “不要逃避,当外头那些难民对你口呼万岁时,你就应该有所觉悟。所以,回答我。”她的手在抖,好怕他的选择与她父亲相同,一句君恩九鼎重,就把一切皆舍弃。密旨未下前,他可以抗辩慕容钦对他没有杀意,但现在呢?他一样执着吗? 没有多少人真正视生死若浮云,她向老天祈祷,他也是怕死的。数日前一番视死如归的话不过说说而已,他不会真的去做。 他低下头,不愿弃祖国再侍二主,与其做个卖国求生的小人,他宁可……“瑜儿,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我……” 她眼一眨,成串珠泪滑下,落在他手上,像烙铁那么烫。 她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抿紧了唇,除了不停地掉泪,却是难发一语。 “瑜儿……”他又惊又急,哪怕镇国将军被抄家时,也没见她这样哭过,如今却为他泪落如雨,怎么不令他心痛如绞?“我跟你保证,我会尽可能保住自己的性命,绝不轻言舍弃,你别哭了。” “你拿什么做保证?”气苦地憋了许久,她一语吼出:“什么叫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你给我出来!”她发狠地拖着他出将军府。“看看这些难民,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他们现在那一口饭是谁给的?是你,一旦你不在了,你知道他们会有什么下场吗?也许饿死、也许流离到不知名的深山成为野兽的果腹粮食,更可能被视为乱党,一并诛除。你想救人,结果只是害他们死得更惨!” 这种话能在大庭广众下说吗?慕容飞云也急了,硬拉着她回府,将军府大门砰地,再度合上。 但那些已出口的话语却是再也收不回来,耳语纷纷而起,从襄城一路传到全南朝各地,慕容飞云之生死再难由自己控制。 慕容飞云将余瑜拉进了最近的书房。 “我知道慕容一氏愧对镇国将军满门,但瑜儿,你好歹是南朝人,对于这个国家,哪怕不爱,也该有一丝留恋吧?” “你错了,我就是喜欢这里的人、这块土地,才不让你去盛京送死。慕容钦已经没有资格为王了,他现在是这块土地上的毒瘤,是祸害百姓的元凶,他不死……” “够了。”他一身冷汗,湿了重重衣衫,那句句大逆不道的话一旦为外人知晓,他百口莫辩啊!“我心意已决,不会更改。” “你……”忠,到底什么是忠?她父亲是这样、他也是这样,这不是忠,这是迂腐啊!她姑娘家的脸皮也不要了,哭着扯住他衣裳。“你不念百姓,不念部属,也……不念我吗?” “瑜儿……”他心一动,拉住她的手,就要将她搂进怀里。 她用力推开他。“如果你没有为我留住性命的觉悟,就不要抱我。” “瑜儿,你不要叫我为难,这事儿……”还没定局的事,非得吵成这样吗? “我知道了。”她狠狠甩开他的手,凄然的眼底,无限的绝望。“你要寻死,我也阻止不了。”说罢,转身走出书房。 “瑜儿。”他快步追上。“你要去哪里?” “再好的保镖也保不住自寻死路之人,我无法完成任务,唯有回大都请罪。”顿了下脚步,她掏出腰囊里半块残玉丢给他。“此后一别,再无相见之期,赠予君留做纪念。” “瑜儿……”他还想留她,她身已如凤凰飞起,挣破彩笼,冲天而去。 “瑜儿!”今生真已无再见之期?看着手中残玉,怀想镇国将军满门抄斩,再回忆幼时慕容钦待他的宽容,难道圣恩真如初春的天气,变幻难测?“不会的,我一心为国,陛下当会知晓。”他不信伴君如伴虎。 “瑜儿,我会证明给你看的。”为国尽忠是对的,他没有错。 慕容飞云握紧手中残玉,准备启程回盛京。 话说另一头,凤皇朝大都,凤帝接到他的金牌保镖兼杀手余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讯息,说是取南朝时机已到,请求凤军全力进攻襄城,仰天大笑。 “余瑜啊余瑜,你可真会打算盘,要朕全力攻南朝,以慕容钦之胆小,他敢在国家最危难之际,斩了唯一可能为他守住江山的慕容飞云吗?为保情郎,你可也是机关算尽了。不过有何不可?朕早想天下一统,也可乘机测试慕容飞云是否迂腐不通之辈,果真如此,他就不值得朕委以重任,是生是死,但凭天意。” 是日,凤帝下令举国之兵攻南朝,襄城危如累卵。 第四章 南朝国都盛京-- 慕容飞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忠心守卫的国家,满目疮痍也就算了,还密探四出、配合着官兵四处追捕少女。 入耳尽是百姓的哭号声、少女求救声、爹娘痛失爱女的啼泣声;这是怎么一回事?这还是他记忆中那繁华富庶的盛京吗? 伴随慕容飞云入京的赵乙好奇询问街上一名啼哭的老翁:“老丈,那些姑娘犯了什么罪,官兵要捉她们?” “没天理啊!皇上说要选秀女,已经连选三年了,一次就要千名女子……哪有这么多姑娘……那些杀千刀的官兵就用抢的,呜呜呜,我可怜的二丫头才十二岁,是爹没用,爹保护不了你,丫头啊……”老丈悲愤难抑,突然一头撞在后头的梁柱上,死时怨气冲天,双眼大睁。 赵乙没料到会问出这样的答案,一时骇得面色苍白。 慕容飞云不及相救,也震惊得脚步踉跄,如醉似颠,一时想起幼年盛京的繁华,少年携众出游,斗鸡弄狗,多么快活? 一时又想起镇守襄城,为保南朝安康,与众将士浴血沙场,不顾性命,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个忠君爱国罢了。 一时又想及余瑜所言,忠心忠心,他一心所忠,究竟为谁?是那高坐金銮殿,弄得民不聊生的皇帝,还是这哀鸿遍野的百姓? 镇国将军的惨死、数十万难民齐涌襄城、老丈的死不瞑目……无数悲惨画面在他脑海里冲突挣扎,最后化为余瑜一声怒吼:慕容钦已不配为君,他是南朝的毒瘤,祸害百姓的元凶。 慕容飞云喉口突然冲上一股腥甜,嘴一张,喷出一口艳红鲜血。 “将军。”赵乙惊喊,抢过来要扶慕容飞云。 却有一人比赵乙更快,在慕容飞云口吐鲜血时,手中金针飞出,瞬间三十六支金针,插遍他身体三十六处大穴。 “飞云!”危急时刻,余瑜还是来了。尽管恼他迂腐不知变通,奈何一腔情丝痴缠,为了他吃睡不宁,反反覆覆,最终还是难舍,一路暗中随他入京。 想不到才入南朝国都,还等不及慕容钦陷害,慕容飞云便被盛京的残破和慕容钦的倒行逆施气得口吐鲜血,半条腿已然踏进鬼门关。 “你干什么?”看到余瑜对慕容飞云下针,也不知用意为何,赵乙急赶上来,想将慕容飞云抢回去。 “你不想将军死,就别动手动脚,快寻一个僻静的地方让我为他疗伤。”余瑜把慕容飞云抱在怀里,一手搭着他脉门,越诊,脸色越发难看,慕容飞云显然是气急攻心、经脉逆行,一个调理不好,怕一身功力尽付东流便罢,严重一点的还可能瘫痪终身。 “你会治病?”赵乙始终不太信任余瑜。 “啰不啰嗦,再拖下去,给你家将军立坟头吧!”余瑜不再理会赵乙,看到最近一家客栈就要进去。 “别到客栈,人多嘴杂,直行到街口转个弯有一座庄园,是贤亲王府的产业,那里幽静。”赵乙急道。 余瑜抱着慕容飞云,脚下如风,转眼到了赵乙所说的地点。 庄子并不大,但植满梅树,时已入秋,梅树上点点花苞,却是别有一番雅致韵味。 赵乙似很熟悉庄园布置,领着余瑜直入后院一幢小楼。 余瑜仰头见到楼上一块牌扁,铁画银勾写着两个字“思瑜”;心神一震,眼眶立时又红了。 赵乙在一旁低声咕哝。“这园子是将军亲手所建的。” 她心湖潮涌,久久,用力一咬银牙,抱着慕容飞云飞入楼中。 寝室的锦榻上,余瑜将慕容飞云摆了个五心朝天的姿势,又从贴身肚兜内掏出一只精巧玉瓶,盖子方掀,扑鼻馨香溢满室。 余瑜翻过玉瓶,倒出一枚拇指大小、通体碧绿的药丸。 同时,一旁的赵乙惊呼:“七巧还魂丹!” 这号称可解百毒,甚至生死人、肉白骨的神丹,价值岂止千金?更重要的是,根据传闻,此丹系一百多年前天都王朝众御医倾全国之力炼成,是当时的天都皇帝求长生用的,只是后来天都王朝四分五裂,皇上来不及享用这长生妙药,已被叛军诛杀;尔后经百年争战,七巧还魂丹遂成神话,想不到却在余瑜手中。 没想到余瑜和将军连个名分都没有,却舍得用此奇药救将军? 余瑜睨赵乙一眼。“你倒识货。” 这药是她在蛮族做奸细时偶然得到的,曾献于凤帝,根据凤皇朝的御医研究,这药确有疗伤圣效。凤帝念她为国付出良多,将药赐给她,但她一直舍不得服,就算这真是神丹,可以令人立刻羽化成仙,她也不稀罕,只求这药能让慕容飞云健健康康,别无所愿。 “你……真肯用此药救将军?” “为什么不?”就冲着楼外那“思瑜”二字,她没多犹疑,纤指掐住慕容飞云的下巴,迫他张嘴,手一弹,七巧还魂丹飞入他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昏迷中的慕容飞云只觉本已冰凉的身躯自心头烧起一股烈火,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赤红。 “七巧还魂丹虽神妙难测,但药性太过霸道,将军现在心脉受损,禁不起药力冲击,我得助他化开药力,短则一天,慢则三日,方能功成,这期间绝不能受到干扰,你不可让人打断我行功,否则我和将军性命难保。”话落,余瑜运足功力,一掌打向慕容飞云背心。 “得令。”赵乙拱手一揖,直到此时,他才算认同了余瑜的地位,立刻执行余瑜的命令。 匆匆两日一夜过去,余瑜终于将慕容飞云从鬼门关前拖了回来。 此时,她已汗透重衣,面色惨白,只觉得比跟人打了三天三夜还累。 “武功太高也不是好事。”她苦笑,今日,慕容飞云的本事若是差一点,气急攻心、经脉逆行的情况也不会这么严重;那就好比一个绝世高人武功练到紧要关头,突然走火入魔一样,救起来煞费精神啊! 今天幸亏她有七巧还魂丹,也幸亏她武艺不在他之下,否则慕容飞云一条命算是交代在盛京里了。 她收功,又调息了片刻,将慕容飞云放倒,让他躺在榻上睡觉,这才迈着摇晃的步子踏出寝室,立时耳畔传来一阵争执声,原来是赵乙正在大声骂人。 “搞什么鬼?不是跟他说了保持安静,别乱吵吗?”她扶着墙壁下楼,来到偏厅,见到一名太监正在跟赵乙大吼大叫。 “闭嘴,赵乙,将军好不容易才睡下,你别吵醒他。”余瑜有气无力地说了几句话,复转向那太监。“这位公公是……” “咱家奉陛下旨意,前来宣大将军慕容飞云进宫面圣。”太监回道,疑惑地望着这突然出现的女子,那模样似重病缠身,不知原因为何?“请教姑娘贵姓芳名,与大将军是何关系?” “小女子忝为大将军随身护卫,日前大将军奉召入京,吾等日夜兼程,不敢耽搁,可惜方入盛京,大将军便病倒了,小女子也撑不住旅途劳累,身染小恙。大将军至今昏迷不醒,恐怕……”一番话说得厅内诸人面色大变。 赵乙劈头就想问,慕容飞云不是服下七巧还魂丹了,怎还会有性命之虞? 余瑜及时给他一个眼色,让他闭紧嘴巴。 那太监眼底却闪过一抹喜悦。“大将军真病得如此严重?” “附近大夫皆言大将军劳累过度,因此病如山倒。”余瑜回道。 “这样啊……连进宫面圣都不行?” “大将军昏迷不醒,除非抬着他进宫了。” “啊啊啊,抬大将军进宫,这恐怕有违礼法,如此,咱家自会上禀陛下。陛下圣明,最是体恤功臣,尤其大将军又是国之栋梁,陛下定不会责大将军不进宫面圣之罪。”太监倒是好口才,场面话说得溜。“咱家这就回宫了,嗯……或许陛下会亲令御医前来为大将军诊治。” “谢陛下隆恩。”余瑜也随口回一句好听话,更对赵乙道:“赵乙,送公公。” “不必、不必。”那太监连连摆手,自行去远了。 待得四下无人,赵乙怒气冲冲质问余瑜:“你不是说能救我家将军?” “我是把他的命救回来了。”余瑜拉了一把椅子颤巍巍坐下,两日一夜不停地运功为人疏通经脉,真是累死她了。 “那你刚才……” “我骗那个太监的,不行吗?”余瑜自行倒了杯水,缓缓喝着。“想必你跟那个太监磨了不少时间,他还执意要将军进宫面圣吧?” “那个没卵蛋的家伙,我都告诉他将军病了,他还是胡搅蛮缠,你晚来一步,我就要把人丢出去了。” “你若揍了他,就害死将军了。” “我揍人是我的事,与将军何干?” “你怎么不想想,若无人给他撑腰,一个小小太监敢跟你拍门叫板?敢逼迫生病的‘大将军’进宫?”她特意加重“大将军”三个字;在南朝,大将军一职总管全国兵马,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然慕容飞云素来和善,但他的官职毕竟是实授的,一个太监敢如此威逼,必有所恃。 “什么意思?将军回盛京,本来就是要进宫面圣的,不过是早几天和晚几天的差别,难道陛下还不放心将军?” 余瑜摇摇头,赵乙不愧是慕容飞云的贴身侍卫,主仆俩一样愚忠。 “直接告诉你,陛下就是猜疑将军才召他回京的。而以慕容钦的个性,当他对一个人起了疑心,必定杀之。太监急催将军进宫,就是为杀将军,永绝后患。” “不可能,将军对南朝忠心耿耿,立功无数,陛下为何要杀将军?” “功高震主,有没有听过?尤其将军在朝廷派使团入凤皇朝议和时,设计水淹凤军抢夺粮草,又私开官仓救济难民,更有百姓以‘万岁’称之……如此林林总总,你还认为慕容钦会放过将军?” 闻言,赵乙也吓白了脸,就国法论,慕容飞云确是犯了大罪。“可是……将军一心为国为民,并无半点私心啊!” “你信、我信,但你去街上随便捉个朝廷大员问问,他们信不信将军一片丹心?” 赵乙不相信天下无公理,转身就要出去。“我这就去探消息。” “慢着。”余瑜四下打量一番,找到几案上的文房四宝,随手写下一张药方。“顺便抓些药回来,按一日三餐煎给将军喝。” 赵乙看着药方,良久,心悦诚服说道:“想不到余姑娘不只武艺高强,还精通岐黄之术。” 余瑜睇他一眼。“如果你十岁就被迫得自力更生,你也能学会一身好本事。”话毕,不再多言,自去寻一间安静的客房休养了。 赵乙觉得余瑜似乎语带玄机,但搔搔头发想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只好怀着满腔疑惑外出探听消息兼抓药了。 他到现在还没认出,余瑜就是十三年前他从慕容飞云寝室带走的钦命要犯。 傍晚,赵乙抓了药回来,却是一脸的铁青,不知正跟谁生着闷气。 余瑜正在寝室内为慕容飞云诊脉,脉象和缓,看来已过生死大关,她松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赵乙怪异的脸色。 “怎么了?探到的消息很不好?” 赵乙气得一拳头砸碎一张矮凳。“那些混帐……居然谣言将军有谋反自立之心,真真是该死!” “有什么好奇怪的?慕容钦倒行逆施,早已惹得天怒人怨,将军却屡建奇功,仁慈宽厚,受百姓敬仰,更被奉称‘万岁’,朝廷官员不怀疑将军才有鬼了。” 赵乙很不喜欢余瑜说话的口气,君王是至高无上的,余瑜却直呼姓名,实在不敬;但满朝文武对慕容飞云的误解又让他愤怒,余瑜嘲讽的口气正好给了他一个发火的管道;一时间,他心里无比矛盾。 适时,又有人来访,竟是慕容钦派御医过来诊治慕容飞云的病情了。 赵乙赶紧出门迎接。 余瑜趁此时以金针封住慕容飞云三大命穴,令其脉象似有若无,面色青黑、如同垂死之人。 赵乙请了御医进来,满脸的喜气,认定陛下肯派御医前来,就代表他不怀疑将军了;管朝廷官员怎么想,只要陛下信任将军,前线军士为国抛头颅、洒热血就有价值了。 御医进了寝室,细细为慕容飞云诊了一会儿脉,摇头道:“大将军病势沉重,恕下官无能为力,当禀明陛下,免大将军进宫面圣,待养好身子再说不迟。”就像走个过场,他椅子都还没坐热,转个身又走了。 赵乙有些呆愣住。 余瑜满脸冷笑。“慕容钦可真够狠,怕将军死不成,特地派御医前来查探,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抖手拔去三支金针,瞬间,慕容飞云又恢复原本红润的脸色。“只要有我在,阎王爷都休想来抢人。赵乙,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还得去调息一番,养回损失的功力。”话毕,她转身出去,回客房休息了。 赵乙愣了约一刻钟,叹口长气。“真的连陛下都怀疑将军吗?那……为什么还派御医一刚来诊治……可是……” “那御医是前来杀我,不是来救我的。”榻上,慕容飞云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目。 “将军,你总算醒了。”赵乙大喜。 “是啊!”但慕容飞云宁可不醒,盛京的惨状让他深为前线作战的士兵们感到不值,君恩九鼎重,难道慕容钦如此祸害天下百姓,民众们还是只能默默承受吗?每年选一次秀女,一次要千名,多少父母痛断肝肠?遍地的哀号声,谁来怜惜? 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对于这一点,他原本深信不疑,但真的见识到慕容钦的杀意与昏庸,他忍不住犹豫了。 他是成全了自己忠义之名,但那盛名底下,却是无数无辜的枯骨,这样的名让他如何担当得起? 他的手摸向怀中绣囊,里头两块残玉,是她当日与他诀别时留给他的;那时她多么气恼啊!但火归火,她终是抛不下他,千里迢迢追来,救他一命。 他与她非亲非故,不过一缕情丝相牵,她便能舍命相陪;而慕容钦……血脉相连的慕容一氏,为什么不信他? 南朝立国至今八十载,最初始是中原四国中最富裕强大的,如今……慕容一氏真正成了祸害百姓的一大毒瘤,这皇族尊荣怎还有脸面去享? 究竟是要忠君?还是要爱民?呵,谁想得到有一天,忠君与爱民却不能两全? “瑜儿……”可叹他慕容飞云枉称军神,见识还不如一小小女子,他是该做个决断了,为百姓、为良知、也为余瑜,他得有所取舍。 “将军,为什么你说御医是来杀你,不是救你?”憋了半晌,赵乙终是忍不住问道。 “来救人的,会不带医箱,不准备续命药物吗?”当时他早就醒了,只是气力未复,才由得余瑜折腾,让她哄骗御医去。 “是啊!”赵乙这才想到御医是空手而来。“难道陛下真的……” “怕是不假了。” “将军明明忠心耿耿,陛下岂可听信小人之言?”赵乙愤怒难平。“将军既已清醒,不如明日进宫,金殿下与陛下说分明。” 慕容飞云静默良久,苦涩笑声低低扬起。“赵乙,十三年前,镇国将军一案,你可还记得?” 赵乙浑身一震。 “问你话怎么不答?” “末将……” “我知道你从我房里带走了镇国将军的小女儿,此事我不打算追究,就此了结吧!我只问你,信不信镇国将军有不臣之心?” “末将罪该万死。”赵乙跪下磕头;他从小跟着慕容飞云,对慕容飞云一片忠心,生平独独欺瞒慕容飞云一件事,那便是带走镇国将军的小女儿,让慕容飞云为此失魂落魄近一年。 赵乙人虽浑,却也不是笨蛋,发现从来只爱斗鸡弄犬的少爷突然变乖了,成天躲在房里也不出去玩,原来是为了藏匿镇国将军的小女儿。他把小姐偷偷带走,慕容飞云几欲癫狂,除非赵乙是瞎子才会看不出那两人间隐隐的情愫。但一个是贤亲王世子、一个却是钦命要犯,两人身份天差地别,那是万万不能有所牵扯的,所以哪怕赵乙不小心弄丢了小姐,哪怕慕容飞云再相思成疾,赵乙还是不敢再提任何有关小姐的事。 “将军明鉴,末将虽带走镇国将军千金,却绝无二心,不过她是重犯,将军藏匿她的行踪,万一让陛下知晓,那是祸及九族的大罪啊!” 慕容飞云低叹口气。“所以我说了不追究你带走镇国将军小姐一事,只问你对那一案的感想。” “这……”赵乙思索片刻。“镇国将军为人一向忠谨,说他谋反……末将不知,陛下明察秋毫,自有圣断。” “那么我告诉你,镇国将军为何被杀。”慕容飞云一五一十道出了十三年前他去凑热闹,却看到惊天秘闻的情景。 赵乙满脸惊骇。“将军是说,陛下赐死镇国将军是为了……图谋将军夫人?” “对,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所以他才救走忠良最后一点血脉。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赵乙无法相信有如此昏庸、胡作非为的君主。 “若非事有内幕,如何解释镇国将军一死,禁军与内侍间一应清洗行动?”慕容飞云能活到现在,也是侥幸;没人想得到这位昔日的小王爷会如此大胆去凑那等热闹,而知道的人又都死光了,才让他逃过一劫。 赵乙跪在地上喘了好久的气,蓦地,他伸手捉住慕容飞云的手。“将军万万不要进宫。” 慕容飞云发出艰涩的笑。“这是要我抗旨吗?” “可是……可是……”赵乙毕竟不是余瑜,说不出通篇道理;他只是不想自己的主子死得如此不值。 “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你出去吧!”慕容飞云闭上眼睛,挥手赶人。 赵乙没辙,只得退出。 情势坏到极点,慕容飞云反而冷静了,掏出两块残玉,缓缓抚摸起来。“你问我,一片忠心究竟是只对一名君主,还是对着万千百姓……哎!难道你要我造反、投靠凤帝,灭亡自己的国家吗? “忠臣我没本事做,奸臣我也没胆做……也许你是对的,所谓忠义,但求无愧天地。”他亲吻着残玉,想着那玉般容颜,醉眼星眸,心头登时涌上一股暖流。 “不知我与凤帝何人魅力大?若要你抛弃青云路,与我浪迹天涯,你愿不愿意?嗯……不行,这太自私下,况且我要做的事太危险,不能牵累你。唉,莫非我们真是有缘无分……”玉碎两边是暗示他与余瑜的命运?“不行,改明儿个要叫赵乙买些玉粉回来,总要将这块玉补好才行。” 明知这念头太傻气,他就是忍不住想,玉若合了,他与她就能月圆人圆了。 第五章 南朝景龙三十一年十一月。 慕容飞云入京已有十日,除一开始慕容钦派人催促进宫面圣而不得,再派御医前来问诊,发现慕容飞云确实重病,至此,宫中再无消息传出,仿佛当慕容飞云已是死人。 赵乙愤恨难平,无论如何,慕容飞云为南朝守襄城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病重,朝廷却不闻不问,岂不寒了前线众将士的心。 尤其钦选秀女入宫一事始终进行,闹得盛京几无一日安宁,又有无数百姓妻离子散,让赵乙禁不住想,为这样的君主卖命,值或不值? 赵乙屡次询问慕容飞云下一步该怎么办,总不能装病一辈子吧?就此困在庄园里,闷也闷死了。 慕容飞云始终笑而不答,只要他安心等着,过不了多久,他们定能再回襄城。 赵乙满心疑惑,奈何慕容飞云不为他解答,他也没辙,只得气苦地继续当那笼中鸟。 至于慕容钦派来查探慕容飞云情况的密探,虽能跟上赵乙,时时记录他的行踪回报;却万万难不倒功力高出赵乙数倍的余瑜,她进出庄园依然如入无人之地。 赵乙很羡慕她,他也很讨厌屁股后始终跟着一串粽子;可惜他武艺不到家,只得继续被人跟踪。 直到慕容飞云康复,因为那颗七巧还魂丹的功劳,武功又比病前高上两分;凭借他的修为,又多了一个可以将那些密探耍弄于股掌间的人。 这一夜,余瑜提着酒坛,又甩脱了一干密探,夜行于盛京中。 她穿街过巷来到昔年的镇国将军府。 这附近本是南朝大员齐居之地,可十三年前镇国将军遭罪,满门抄斩后,皇帝命人火烧将军府,那一夜大火烧红了盛京半边天,也烧去了大半京官的胆识。 百姓传闻镇国将军含冤而死,阴灵不散;再加上慕容钦嗜杀,每年抄斩官员皆在数百之众,而那些被杀者的品级又都不低,府邸半数建在这块风水宝地上……说是宝地,却接二连三死人,难免引人心里忐忑不安。 时日一久,便有谣言传出,这里不是风水宝地,反而是极阴大破之所,哪怕再有福气的人也住不得,轻则重病、重则家破人亡。 于是京官们纷纷搬家,另觅地方修建府邸。 尔后,以镇国将军府为中心,方圆五十里,再无人烟,成了盛京一处诡异之地。 但余瑜自入盛京,就时时念着想再回镇国将军府一探;那毕竟是她生长之地、她曾经的家啊! 不过之前慕容飞云重病,慕容钦又陷害手段频频,她无力他顾,才暂时按下返乡之情。 现在慕容飞云已然痊愈,功力更添两分,不需她时时护卫身畔,她抽得浮生半日闲,便夜探镇国将军府,还特别备了亡父最爱的竹叶青,以奠亡灵。 岁月匆匆,十三年了,昔日堂皇的将军府邸如今野草蔓生,几根焦黑的残柱犹能回想当年焰火之烈。 走进前庭,那块一人合抱般大小的卧牛石尚在,记忆中,卧牛石旁有个兵器架,上头摆满镇国将军珍爱的长枪、砍刀、利剑等诸般武器。 来到大厅,过去她很少在厅里待着,这儿是镇国将军与部将议事的地方,从不准府内诸人乱闯。 她记得有一回,她与哥哥吵架,使性子闯进大厅想找父亲评理,结果话都还没讲,就被人打出来,勒令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三个时辰才得起身。 说真的,她童年的生活并不快乐,无止尽的功课和严格到近乎苛刻的家规,总让她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但时隔多年,再回思昔日种种,她竟有无限的难舍与怀念。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催……”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接续下去,随即,一阵呜咽的箫声响起。 余瑜笑眯着眼,没回头,记忆转到贤亲王府,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将她救出火场后,藏在自己寝室里,照三餐偷食物给她吃,为了让她梳洗,还偷婢女的衣服,肚兜不敢用手拿,就用竹竿挑,那一盆子洗澡水,他来回跑了快二十趟……这娇生惯养的小王爷肯定做不惯粗活,挑水途中不知翻倒多少,才会弄得如此狼狈。 但是她很感动;在遇见他前,她不知道世间如此广阔,有恁多有趣的东西,弹琴、吹箫、下棋,偶尔绘几张丹青,其乐也融融。 不知是她年纪太小,对生离死别的感触不够深;还是他的曲意讨好,平抚了她的伤心?总之,离开南朝,跟在凤帝身边之后,她常常想起的是他对她的好,而非家破人亡时的哀伤。 一曲箫声罢了,她清脆的笑声扬起。“十岁的时候,我不晓得你吹的是什么曲子,只觉呜呜咽咽,挺有意思,但现在我知道了,这首曲子叫‘凤求凰’,请问将军,你对一个不解世事的小女孩吹这种曲子有特殊涵义吗?” 慕容飞云大笑,脚步一跨,身如电闪出现在她身旁。“这也是莫可奈何,本王自幼风流,能吹得完整的曲子,除去几首淫诗艳辞,也就这曲‘凤求凰’了,我总不能吹十八摸给你听吧?” 余瑜侧首,似笑非笑地嗔他一眼。“噢,十三岁就熟十八摸了啊!不知大将军是几岁学的?” “咳咳--”他挺高了胸膛,一副了不起的德行。“十岁,怎么样?” “十岁就懂十八摸,将军也算天赋异禀。” “没办法,我就是厉害嘛!”要说纨裤子弟的手段,少年的慕容飞云称第二,盛京无人敢坐头位。“不过……瑜儿,打个商量如何?之前你叫我飞云挺顺耳的,再叫叫好不好?” “将军这般威风,直呼名讳,岂不失礼?”小小年纪逛妓院,不要脸。但……她心头真有点酸,像倒了几桶老醋进去。 “别人叫是失礼,你嘛!哎,听你叫飞云,我心里舒坦,就算当下死了都瞑目。” “呸呸呸,本姑娘花了多少力气才救回你这条命,往后你从头到脚,连一根头发都是我的,想找死,先问过我手中的剑再说。”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了,他再敢说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先让她一剑剁了他,省得心闷。 “全按你说的办、全按你说的办。”他呵呵直笑;她那话,比什么我爱你、你爱他更让人窝心啊! “死皮赖脸,油嘴滑舌,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 “人好不好不是重点,要紧的是对你的眼。”他打蛇随棍上,紧挨在她身边,深吸口气,芳郁气息,岂是一个“香”字了得? “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她拍开他越发放肆的“狼爪”,也不顾地上泥灰,盘腿坐下,拍开酒坛子,一阵清冽的酒香传出。 “嗯,这竹叶青有二十个年头了,好酒。” “看不出你也懂酒。” “吃喝玩乐,无一不精。但有酒无菜,未免寒碜。”他摸出一只纸包,解开麻绳,却是半只烧鸡、一点猪耳朵、酱牛肉,俱是下酒的好菜。“这样就完美了。” “这酒是祭亡父的,可不是让你拿来喝的。” “镇国将军地下有灵,当希望阳间子女快活一生,勿为已逝亲人忧愁于心。” “通篇歪理,跟你说话,性子差点的准被气死。”话虽如此,她心里却也有几分赞同他的话,父亲死后,见南朝落得如此田地,心里不知是何感想? 他坐在她身边,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往事如风,追不回来了,不如放眼未来。” “有用吗?”她冷嗤一声。“有人看着这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仍坚持往下跳,我能说什么?” 他讪笑地摸摸鼻子,盛京的惨状和慕容钦的残暴,让他认清了自己的愚蠢,也发现她的睿智。 “哎,所谓……那个……浪子回头金不换,是不?” “真话?”她不相信一个愚忠之人会突然想通,不再自寻死路。 “比真金还真。”倘若他的忠君爱国换来的只是南朝百姓更困苦的生活,他看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坚持下去,或许谁做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皇帝能不能让升斗小民有口饱饭吃、不再流离失所。 “好!”她举起酒坛,仰首灌下一大口烈酒,银亮酒液顺着她艳红唇角滑落,濡湿半抹衣襟。“就冲着你这句话,值得浮一大白。” 饮过酒,她将酒坛递给他,他看着她笑意盈然的眼,心头一股热血上冲。“再为南朝百姓的美好未来干一杯。”他也仰脖,咕噜咕噜,这一口少说吞下半斤竹叶青。 她抢过酒坛子。“牛饮,糟蹋好东西。”其实是担心他身体撑不住,十天前才差点做了阎罗王女婿,现下病虽好,仍得小心休养。 “再好的酒也是给人喝的,藏着多没意思?”他嘀咕着。 “吃你的烧鸡吧,啰嗦!”她将一块酱牛肉送进嘴巴里,这样的祭奠也许不合礼,却更适合她。十三年的江湖漂泊,她已经不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千金小姐了,而是个弯弓能射鸥、跨马可厮杀的女将军。 “你喂我。”他翻个身躺在她腿上,耍起了无赖。 “我不是你那些红粉知己,不晓得怎么服侍男人。”她伸手弹一下他的头,要她喂他,想得美喔! “给你看样东西。”他掏出一方玉佩,完整无缺的,在月光下泛着银辉,上头刻了一个“瑜”字。 她惊得差点摔了手中的酒坛子。“怎么会?”抢过玉佩细瞧,真的完整无缺。她听过“破镜重圆”,但经过修补,总会留下痕迹,这玉却补得浑然天成,太不可思议了。 “只要有心,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他不在乎他们之间的身份天差地别,只求两心相知,所有困难,他有信心突破,只不知,她愿不愿意等他?能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她摸着玉,心头说不出的苦涩。“这玉……余家的孩子每个人都有一块,听说是出生时,父亲特意请玉匠雕的。” “镇国将军治家虽严,也有温情。” “我也是长大后才明了爹爹一片苦心。”她低喟口气。“当年离开你家,我特意摔碎了这玉,留一半给你……”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样做,十岁的孩子尚不懂情,但她就是想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一点什么。 “当年我看到半块残玉的时候,差点没发疯。”那时他真是怕啊,怕玉在人在、玉碎人亡。“前些日子你将另外半块残玉给我时,我就想过要将它们补好,可惜被诸多杂事耽搁了,直到现在才弄好。” “嗯。”很多事情不必明说,他的苦心,她能理会。巧手拈起一片猪耳朵,送进他嘴里。“既然是你补好的,还是由你收藏着吧!” 他只觉满口馨香,好像嘴里的不是猪耳朵,而是只人参果,让他全身上下都一阵舒爽。“好,玉我收着。那这个金锁片是我周岁的时候父王为我打造,请高僧祈福过的,转赠给你。” 这样便算互换定情信物了。她看着金锁,云纹缠绕,上刻“富贵康泰”四个大字,金锁下方还系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珠子,月夜下泛着萤光,居然是颗夜明珠;王爷府的东西果然不凡。 不过东西的价值在其次,重点是,私订终身,非同小可。她真的要这样与他共度自首? 她目光转向他,他唇边惯常挂的邪笑早收,炯炯目光笔直盯着她,眼底隐藏着丝丝的渴求。 她心一热,哪怕无媒无聘又如何?只要他与她是真心相爱,金石之盟胜过三聘六礼。 余瑜接过金锁片,珍爱地轻抚着。“金锁换玉佩,你可吃大亏了,我那玉佩顶多价值百两,你的金锁却可达万金。” “不亏、不亏。”他大掌抚过她玉般脸庞,牵起一束青丝,绸缎般光滑。“一块金锁换得一位绝世佳人,这买卖再做十次也值。” “睁眼说瞎话,我的箭技或许可称绝世,但容貌,得了吧!” “在我眼里,什么天仙美女都输你半分颜色。” “好口才,难怪十岁就会唱十八摸。” “往后只唱给你听。” “怎不说从此不再进秦楼楚馆?” “不行,男人家可以没命,不能没面子。不上青楼逢场作戏,万一被人知晓昔年盛京小霸王至今犹是童子身,我可以拿条白绫来上吊了。” “你是童子?”她差点被口水咽死。 “臂上守宫砂还在,你要不要看?” “男人能点守宫砂,你骗谁?”就知道这家伙不是好货,她狠狠在他臂上拧了一把。 “唉呀,女人笨一点才可爱,太精明让男人丢脸啊!” “少啰嗦,实话实说,不然再给你苦头吃!”她作势再拧。 “别别别。”他连连摆手,支支吾吾半晌。“就……唉……你知道,男人长得好看也是祸害,第一次进青楼,那些姑娘争先夺头采,要给我红包,吓到了,所以……往后就只敢看,嘴巴说说,不敢动手。” 她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不要脸,这样也能自夸!” “大实话,我这相貌就算不比潘安,也可敌宋玉了。” “是啊、是啊,美男子,可惜是银样蜡枪头。” “谁说的,没碰对人而已。”他用力一把拉下她的头,嘟嘴,狠狠地吻上。“真让我上了心,教你瞧瞧我是不是银样蜡枪头?” 她伸出舌头,舔一回嘴唇,满满是他男性的气息,星眸登时迷蒙了。 “瑜儿,千千万万要等我啊!”这回他的吻轻如鸿羽,像片花瓣,掠过她的唇,舌头画过她齿列,再探进唇里,寻着了丁香,紧紧纠缠。 她脑袋整个迷糊了,没有细思他所谓的“等”是什么意思?他们不是已互许终生,此后一生一世永不离弃,还要等啥儿? 匆匆一晃,又过了五天,赵乙发现监视庄园的南朝密探突增一倍,不由满心纳闷。 “将军,你说陛下怎么把监视的人手增加了呢?以前我出去买食物,后头不过跟了三个人,现在足足跟了十颗大粽子,好烦人啊!” “庄园里迟迟不发丧,慕容钦当然会怀疑,加强人手监视。”余瑜冷哼一声,这慕容钦也真够狠的,就这么怕慕容飞云死不成,先是派御医来探虚实,再遣密探监视,现在又加派人手探查,半点不念血缘情分。 赵乙实在不想接受、也无法相信,慕容飞云明明忠心耿耿,皇上却疑心重重。但事实胜于雄辩,皇上所为,太令人寒心了。 “将军,如果陛下……我们怎么办?” 慕容飞云浑不在意地斜倚长榻,喝着热茶吃点心。“放心吧!赵乙,陛下不会杀我的。” “你还在作梦?”余瑜瞪他一眼。“慕容钦的杀意已经明显到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但你会给他杀我的机会吗?”慕容飞云突发惊人之语。 余瑜一顿,俏目流转不说话。他果然聪明,知道她暗藏后招,行军布阵处处制敌机先,不愧军神之名。 赵乙却更加疑惑了。“将军,我不懂啊!” “我是说,赵乙,我们很快就要回襄城了,陛下没有机会杀我的。”慕容飞云解释道。 “陛下好不容易才将我们困在盛京,还会放我们走吗?”赵乙不太相信。 “如果凤帝倾国之力攻南朝,陛下为求自保,就一定会让我回襄城。”毕竟,放眼朝廷,可用之将也只剩他了。 “陛下不是才派使团去议和,凤军有可能这时发兵攻打吗?”赵乙问道。 “肯定会。”慕容飞云斜睇余瑜一眼,且不论凤帝早有一统天下的念头,余瑜头一个就会想办法救他。而助他脱牢笼唯一之计只有凤军南攻,慕容钦才有可能放他走。 “赵乙。”慕容飞云将他招至身边,低声咕哝几句。 赵乙脸上疑云更浓。“将军,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你照做就是,其中奥妙,日后便见分晓。”话毕,慕容飞云让赵乙退下。 余瑜哼了一声。“你们嘀嘀咕咕些什么?” 慕容飞云一仰头,鼻子翘得半天高。“男人的事,说了你们女人也不懂。” “找死啊!”她纤手拧住他耳朵。“说不说?” “唉哟!”他痛得直哼哼,但还是很倔强。“不说,威武不能屈,才是大丈夫。” 她拧着他的耳朵用力一转。“说--” “绝不。我宁死不从,除非……你亲我一口,我就说。” “死不要脸。”她娇颜闪过一抹红云。 “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皆然。这有什么丢人的?” “你真是无时无刻都要自夸上两句耶!” “这叫有自信。” “懒得理你。”她甩头走人。 慕容飞云目送她窈窕的背影消失,脸上哪还有半分刚才的轻佻,只有浓浓的沉重。“对不起,瑜儿,此行太过凶险,为了你的安危着想,我万万不能带你同行,不过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一定会想办法让自己活下来,我还要与你共结白首,携手一生一世。” 他起身,走出楼阁,望一眼阴沉沉的天空,浓厚的乌云像要把天都压垮,但却压不倒他如火目光。 “这天终于要变了。”而且是由他一手操纵着去改变天下大势,不知后世会如何评论这一段功过?。 忠也好、奸也罢,他但求无愧于心。 第六章 一个月后,凤帝倾国之兵攻南朝,慕容钦不得不命慕容飞云回守襄城。 慕容飞云一得圣旨,连夜出京,慕容钦终于确定先前慕容飞云病重是一个骗局,暗恼慕容飞云果有不臣之心,但时局艰难,哪怕慕容钦身为一国之君,也不得不暂时屈服,由得慕容飞云逃出他的五指山,只待战局稳定,他再来收拾慕容飞云不迟。 慕容飞云一入襄城,便召来赵乙。“先前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启禀将军,万事齐备。”赵乙躬身回答,心头真是佩服慕容飞云神机妙算,早早算出凤军会攻襄城,慕容钦会放将军离开,让他先行以飞鸽传讯,让守城士兵与百姓合力挖地道、铸拦江索。 大将军有令,近十万青壮同时动手,一百零八条拦江索和贯通襄城的地道真在十日内完成,如此壮举,赵乙有自信,这一仗凤军肯定讨不了好。 “你们到底在密谋什么?”这出戏余瑜真是看不明白了。 “很简单。”慕容飞云俯近她耳边。“我要……”话犹未完,他一指点向她的黑甜穴。 余瑜没料到他会偷袭她,毫无防备之下,被一指点晕。 “对不起了,瑜儿。”慕容飞云拦腰抱住她,不舍地亲吻她憨睡的娇容。 “将军,你这是……”赵乙也糊涂了。 慕容飞云一脸慎重。“赵乙,我给你一道最后的命令,保护瑜儿,将她平安送到凤帝跟前,交给凤帝。” “什么?”赵乙不明白,这盛京一行,也察觉了慕容飞云和余瑜间的暧昧情事,这二人生死相许,值此危急时刻,更应携手共抗强敌,怎么将军突然要他送走余瑜,还是送到对头手中? “赵乙,我实话告诉你,瑜儿就是镇国将军遗孤,也是十三年前你从我房中带走的小女孩。你曾经害我失去了世上最重要的宝贝,念在我们兄弟一场,我不与你计较,今番形势危险,我再将她交托给你,你务必护她周全,否则……”这是慕容飞云生平第一次对这名为主仆、却情胜兄弟的近卫说重话。“你就提头来见吧!” 赵乙一震。“末将领命,誓死护卫余姑娘平安。” “很好,你立刻送她去见凤帝,谨记,七日内不得让她醒来。” “但将军,这里……” “守城之战,我早有准备,襄城里没有你用武之地,你只要帮我保护好瑜儿,就是对我最大的助益了。”慕容飞云连连挥手,催他快走。 赵乙狠狠一咬牙,双膝跪地,咚咚咚地,给慕容飞云磕了三个响头。“末将叩别将军。” 以他的智慧,根本猜不出将军有何妙计,但他看得出将军有隐衷,才会珍而重之地将余瑜相托;此行一别,不知有无再见之日,这铁铮铮的汉子虎目也泛了水雾。 “去吧!”慕容飞云转过身,实不舍余瑜就此离去,但乱世儿女没有太多选择,他这个军神再神,也只是个人,操控不了全局。 赵乙不再多言,抱着余瑜,转身出了将军府。 待身后脚步声完全消失,慕容飞云眼眶也通红了。 “老天啊,保佑我!瑜儿啊,千万要等我。”他脚下一个用力,青石地砖裂开寸许缝隙。“来人,备战!” 随着南朝大将军,有着军神称号的慕容飞云一声令下,南朝与凤皇朝历史性的一仗开打了。 七日后,余瑜茫然醒转,但觉一种焦糊味扑鼻而来。 “什么东西,好臭。”她坐起身,讶异地发现跟前只有一个泪流满面的赵乙,心头一震,蓦地想起慕容飞云点她穴道一事。 慕容飞云为什么要点晕她?赵乙为什么在哭? 她跳下床,一手揪住赵乙衣襟。“慕容飞云呢?” “将军、将军……”赵乙痛哭失声。“死了,他死了,呜呜呜……” 余瑜如遭电击,登登登后退三大步。“不可能,好端端的,他怎么会死?”他说过要和她自首偕老的,怎么会死? 赵乙哭哭啼啼地说了慕容飞云如何嘱咐他保护余瑜,送她到凤帝跟前,凤军又是怎么攻襄城,两军血战七日夜,江水为之遍红,就在昨日,凤军终于攻入襄城,大将军慕容飞云自焚殉国,如今,襄城已落凤帝手中。 “他……殉国……”为什么?为什么?慕容钦那样的皇帝值得他以身相殉吗?在他的忠心面前,他们的爱情何其浅薄,所以他说撒手就撒手,毫不顾念她一腔柔情,万般爱恋? 既然如此,他何苦与她互换信物,许诺终身? “慕容飞云,你这无心负情之人,我恨你……”恨字出口,一丝鲜血挂上她唇角;她面色苍白,已然忧心成疾。 “余姑娘……”赵乙快吓死了,前回慕容飞云呕血,险些就进了鬼门关,今日余瑜还来这一套,但七巧还魂丹早已用掉,她若有个万一,让他有何颜面下黄泉见大将军? “慕容飞云的尸首呢?”她忽尔大吼,神色凄厉,如妖鬼索魂。 “还还还……还没找到……”面对伤心过度,已失平常的余瑜,赵乙连话都说不清了。 “慕容飞云--”她一声凄嚎,身形如利箭,飙射出房。 一出大门,余瑜四下一张望,便知自己正在襄城内,但此刻城内满目疮痍,尸首虽已收拾干净,但浓厚的血腥味犹自凝聚不散,可见那七日的战况有多激烈。 她认准将军府的方向,身形一展,如流星电闪,空中只留残影片片,人已至将军府。 “慕容飞云!”她放声尖啸,不意却见到凤帝身影。 这一代霸君生得并不英俊,方鼻阔口,额头高耸,却威严天生,让人望而生畏;此刻他一身青衫,立在已烧成灰烬的将军府内。 “你醒了。”凤帝道。 余瑜强抑下满腔悲愤,敛眉垂首,几滴珠泪落下,扬起半丝粉尘。“参见陛下。” “行军在外,不必那么多礼节。”这是凤帝的习惯。他马上得天下,军令严苛,却不喜繁杂俗礼。“朕也在找慕容飞云,倒要问问他,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两句话?”她讶然抬头,泪盈于睫。 凤帝递给她一张纸,上头书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余瑜看了,也是一头雾水。 “这是慕容飞云火焚将军府前,交给一名亲卫,让他送到朕跟前的。”凤帝解释。 “启奏陛下,挖到一条地道。”忽有兵士来报。 凤帝说道:“环环相扣啊,好个慕容飞云,余卿家,不如与朕一同去看看军神给朕的大礼吧!” 余瑜点头,心里却越来越糊涂,慕容飞云为何要特意送信给凤帝?还有将军府内几时有地道了,她怎么不知道? 两人来到地道入口处,地方并不大,凤帝与余瑜在一队兵士的保护下进去,这一走,才知这条秘道竟贯穿整座襄城。 约莫半日,出了地道,只见到一间石屋,建在江畔。 凤帝命人打开石屋,入眼处整整齐齐一百零八条拦江索,旁边另置火油百桶。 凤帝恍然大悟,仰头大笑。“好好好,好个慕容飞云,好个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余瑜还是搞不清楚状况。“陛下此言何意?” “余卿家睡了七日,所以不知这七日每天吹的都是东南风,你想想襄城与我军营帐的位置,倘若慕容飞云命人在江河中埋下拦江索,再于上游倾倒火油,一把大火之下……” “风助火势,届时……啊!”余瑜一头冷汗。这一计若让慕容飞云顺利执行,凤皇朝百万大军必成灰烬。“但是……这些东西为什么摆在这里?” 她不明白,慕容飞云既有必胜把握,一把火烧掉百万凤军,凤皇朝国力再强,恐怕也无力再战。但最后又为何不行此计?反而与凤军一刀一剑拚杀,落得最后自焚殉国的下场? “余卿家不是与慕容飞云互许终身,难道还不知他的心意?”凤帝笑道。 余瑜满面羞红,但经此提醒,也静下心神,将事情反覆思索,也模糊地有些明白了一切。 “请问陛下,战前襄城百姓是否早已转移?” 凤帝点头。 “臣明白了,慕容飞云并无心与凤军争高下,甚至……” “卿但说无妨。” “慕容飞云其实是存了助陛下取南朝的心思。那七日的争战,慕容飞云必是计谋百出,倾尽满腹韬略后,便假藉自焚遁走。至于留下的这些拦江索和火油,意在威吓陛下,不得苛待南朝百姓,否则他随时会在凤军背后反戈一击。”知道慕容飞云没死,千方百计不过是在为南朝百姓谋生路,余瑜心湖激动,更胜眼前江河翻腾。 她没有爱错人,这个男人有勇有谋,胸怀仁慈,又不迂腐,一腔赤诚,可鉴鬼神。 她恍然想起他提过让她等他,等什么?约莫就是这个了。他并未抛下他们的金石之盟,他会回来的,她坚信着。 “没错。”望着滔滔滚滚的江河,凤帝回思那七日之战,不得不佩服慕容飞云对水战之精通确实有鬼神莫测之能;奈何他始终不归顺凤皇朝,却选用如此麻烦的计谋教导凤军水战可用之处,末了还来个威胁,真是……“难道朕是如此量小之人,连区区一方百姓都不能安置?” “陛下息怒。”她可不敢直说,慕容飞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见多了慕容钦的恶形恶状,恐怕他现在看到皇帝就想一拳揍过去,更遑论另投明主,为其效力了。 凤帝沉默了良久,哈哈大笑。“也罢,朕就遂了慕容飞云的心愿。来人啊!”他招来随行士兵。“就对天下发布消息,南朝大将军慕容飞云勇武无双、自焚殉国,朕念其一片忠义,立衣冠冢于此,年年祭拜。” “遵旨。”士兵领令退下。 余瑜心底不停地苦笑,慕容飞云够奸,凤帝也很诈,派人发布了慕容飞云的死讯,若日后慕容飞云瞧凤帝哪里不对眼,想与凤帝一争长短,凭他一个已死之人的身份,如何号召群众相抗? 狐狸与野狼间的斗智!算了,让他们去闹好了,她不想搅和进去。 “启奏陛下,臣有一事上禀。” “什么事?” “请陛下允许臣回守重阳,以御蛮族。”她本来就是重阳的守将,曾勇挫蛮族,将其驱逐出关,但只要漠北草原犹存,蛮族还是年年叩关,袭扰边境百姓安宁。只有重兵守住重阳城,蛮族才不敢轻踏中原一步,边境百姓也才有好日子过。 “眼看南朝可破,不日内便可攻入盛京,诸将封赏不在话下,卿家怎好轻言放弃唾手可得的功勋?” “陛下,臣毕竟是南朝子女,让臣亲自攻盛京,委实不妥,请陛下三思。” “卿家还是忘不了故国?” “是难忘故乡情。因此更衷心期望陛下早克盛京,还南朝百姓一个安稳生活。” “呵呵呵……”凤帝很满意余瑜的表现,一个忠心且顾念旧情的臣子,是身为上位者的最爱。如果余瑜热衷功名,不惜亲身领军攻盛京,他反而要失望了。“余瑜接旨。” “臣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现封卿家为平辽将军,袭男爵,赏金千两,布十疋,明珠二斗。”凤帝金口一开,余瑜的身份自此从暗转明,成为真正的守城大将了。 “臣谢万岁、万岁、万万岁。” “去吧!替朕好好教训那群蛮子,不要以为中原没人了,所有胆敢犯我边境者,给朕杀杀杀杀杀--” “微臣遵旨。”余瑜跪行退下。 江畔,凤帝望着心腹爱将离去,再回想那摆他一道的军神,也不禁佩服。“南朝,不愧地灵人杰,英雄备出啊!” 不论是余瑜或慕容飞云,都是难得的人才。 但不管南朝有多少忠臣义士,朝廷腐败却已注定了它灭亡的命运。 凤帝一声令下,对南朝的总攻开始了。 景龙三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凤帝克盛京,慕容钦偕宫妃出亡途中,为乱民所杀,南朝灭亡。 次年,凤帝一统天下,定年号开元,是为开元元年。 三年后-- 重阳城头上,余瑜极目遥眺那方大草原,碧波连顷,美不胜收,但谁知里头隐含杀机重重呢? 去年寒冬,冰封千里,蛮族的牲畜肯定死了不少,好不容易捱到雪融草绿,饿了一个冬天的蛮族必如疯狂的野狼般进犯中原,劫掠边境百姓的粮食衣物。 余瑜已经下令大军戒备,也让人告诫紧邻边境的数十个小村庄,最好退入内地暂避风头,否则灭顶之祸就在眼前。 “启禀将军。” 来人居然是赵乙,他倒是忠心,答应了慕容飞云照顾余瑜,便矢志不移;但他也很死心眼,自认生是南朝人、死是南朝鬼,坚持不做凤皇朝的官,所以只能成为余瑜的贴身侍从。 “什么事?”她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常年 第七章 绿柳庄里,遍地残尸,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余瑜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巡视,她得找出蛮族突破大军封锁,袭击绿柳庄的路子;这是她身为一方守将的责任。 但今天她巡视得有些心不在焉,草草看一遍案发现场,勒令官兵收埋尸体,随后自行返回军营;她便独自翻过山坳,来到山坡下方一处小森林。 林子幽静,只有风吹树枝带起的沙沙声,余瑜一袭青衫,站在林中央,突然开口。“慕容飞云,既然来了,就光明正大出来,躲躲藏藏,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嘻嘻嘻……”幽静树林蓦地响起一阵愉悦的畅笑声。“慕容飞云已经死了喔,我现在叫容飞云。”一条人影如雷击电闪,出现在余瑜身边,五官俊挺、面白如玉,不是慕容飞云又是谁?“不愧是我的好娘子,我都把呼吸压到如此细微了,你还是能一下子就认出我的身份。娘子,好久不见了,先亲一个。” 余瑜给他的回答是,抬起右手,七枝袖箭不分先后射向他的来处。 “哇,谋杀亲夫!”幸亏三年来,他武功也没放下,否则今朝就要埋骨异乡了。 “我的夫君复姓慕容,名飞云,我可不认识哪个叫容飞云的登徒子。恶人胆敢调戏本将,且拿你大好头颅来祭本将的萤雪剑!”她抖手一拍纤腰,软剑化作一团银芒袭向慕容飞云。 慕容飞云左支右绌,好不狼狈。 “娘子,凤帝对天下召告了我的死讯,慕容飞云之名不能再用,我也是情非得已啊!” “恶人看剑!”她才不管他叫什么咧,阿猫阿狗都好,横竖她今天要发泄一下被抛弃了三年的悲愤之情。 他也看出了她的心思,苦笑连连,知道自己不该抛妻三载,但他是情非得已啊!只好放慢逃避速度,让她随便割破几处衣衫,权充补偿。 “唉哟、唉哟!”每挨一下剑风,他就大叫一声。 “无赖!”她被他弄得好气又好笑。 “总比没命好。”他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好不容易终于哄得她展颜一笑。“娘子,生气对身体不好,不如罚我自打两个耳光?” “好,你打啊!”她收剑,立定原地看着他,总之今天一定要看他出丑才甘心。 三年啊!一千多个日子的别离,无数次她想砸了那块金锁泄愤,又舍不得,思思念念,直至今日,查探绿柳庄,发觉有人隐在暗处,虽将呼吸压得极低,却有一股淡淡的药和熟悉的男性气息钻入她鼻尖,登时,她整个心神都乱了;是慕容飞云吗?她不知道,若非身旁一堆士兵,她怕自己已哭成泪人儿了。 事到如今,她已不知道自己是爱他多一些?还是怨他多一点? “嗯……”他嘻皮笑脸偎近她身边。“我也想打,可娘子,打在我身,痛在你心,为夫不忍啊!” “你去死啦!”她眼眶已红,把随身金锁丢还给他。“金锁还你,本姑娘明天就披嫁衣,谁愿娶我,我就嫁谁。” “哪个人敢抢我慕容飞云的老婆,我杀他全家!”他杀气腾腾。 “我们拜过堂吗?还是你给我家下过聘?哼,无媒苟合,不算数。”一边吼,一边抽噎,真的一点威胁性也没有,但她就是忍不住。 “天地为证,日月为媒。”他掏出贴身珍藏的玉佩。“我们可是在盛京镇国将军府邸结下金石鸳盟,哪里是无媒苟合了?” “原来你还记得啊!”不想不气,她越想越怒,一把抓起他的手,用力咬下去。“没良心的东西,你竟敢……你竟敢……”随着他手掌印下一排齿痕,她两行泪水也如春雨般飘然纷落。 “对不起,瑜儿,对不起。”他一动也不动,就任她去咬。千不该、万不该,他抛妻三年,虽然事有苦衷,但期间相思岂是一句抱歉可以了结? 他另一只手轻抚着她因抽泣而震抖不停的背,拨开那绵长秀发,但见几点星霜,心头抽紧。 是谁说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不曾爱过,如何知晓相思苦?她今年才二十六啊,却已两鬓星霜;而他……痛饮相思,夜来难眠,揽镜自照,发上斑斑,不也曾吓一大跳,二十九岁的男儿,竟似四旬汉子。 从相识、情牵、相恋、订情到分离……十数年啊!谁知他们为对方付出了多少心力与精神? 但只要今日得见,日后能够相守,一切也就值得了。 半晌后,她情绪发泄大半,终于松开他的手,抱住他嚎啕大哭。 他眼里也难抑水雾,迷迷蒙蒙,烟雨重重。 “不许再走……不许,知不知道……”她哽咽着,此时哪还有半点傲啸沙场的模样? “不走了,阎王老爷也不能将我从你身边带走,就算死,也要死在一块儿……”他用力将她抱入怀中,感受到那熟悉的温暖,心头波涛汹涌。 她又痛哭了良久,才渐渐收起眼泪。 他拉她寻一块干净的所在坐下,两人背靠着树,肩抵着肩,十指相扣,怎么也舍不得再分开。 “这些年……你还好吧?”情绪已平,她侧首望他,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印记,三年来,他添了白发,眉间拱着一座小山,皱眉的痕迹都印上去,抹不消了。“对不起,刚才咬了你。” “还不错,买了几块田,专心做个庄稼汉,生活也算过得去。”他摸着鼻子闷笑,一躲三年,除了因为当年城破逃亡时受了重伤,需要调养外,一半也是避风头,军神威名太盛,实在不宜太快现身。“其实就算你砍我一剑,也是应该的,毕竟当年……唉……” 她何止砍他一剑,没看他一身衣衫都快成碎布条了吗?但他不提当年还好,一提,她怒哼一声。“你最好能够解释三年前为何点晕我,让赵乙将我送走一事。” 他沉吟片刻,两肩一耸。“因为我没有把握可以从那一战中全身而退,又不想连累你,更不愿献城投降,为凤帝做事,所以……送你走,最能确保你得以平安。” “哼,根据我与陛下事后分析,你那一战的先前准备做得可足了,既挖地道,又铸拦江索、备火油,还会没把握?” “问题是,除了火油是襄城早已准备好的,其他东西都是我困在盛京时,让赵乙飞鸽传讯至襄城吩咐做的。因为我是大将军,他们没有一点怀疑就执行我的命令,但……我可不能在战前就预先告诉他们,我没打算与凤帝对抗吧?”他叹了老长一口气。“我是在战鼓擂响后才召集部将,询问他们是要不顾一切与凤军拚死活?还是要顾及城内数十万百姓的周全,暗劝凤军得天下?” “原来你没把握的是人心,你怕部将们选择玉石俱焚……”她心一寒。“那万一,他们都誓死保卫南朝江山呢?” 他苦涩一笑,那他也没办法,只能舍命陪君子了。不过……“事实上,我才起了个话头,部将们就替我做了选择,没人愿意替荒淫无道的慕容钦卖命,一切都是天意,慕容钦忌惮我这事儿你是知道的,所以我一入盛京,他就以襄城军民目无君父之名,断绝了襄城的粮草补给,他为了断我后路,不顾城内有十万守军、几十万百姓,害他们饿到差点易子而食的地步;结果……慕容钦的狠辣反而对比出凤帝的宽厚,他趁夜放粮船,让南朝的水军去打捞,守军和百姓们就是靠着从凤军那儿流出来的粮草度过那段我不在的日子;你说,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人肯替慕容钦卖命吗?” “我还真不知凤帝放粮一事呢……”在她想来,慕容钦自毁长城,凤帝添把柴火,是很正常的事啊!凤帝要不趁那时候收揽民心才叫奇怪。 “我是与部将会议后才知道这件事的。”他也是自那时起才真正佩服凤帝,也只有这样的帝王,才配得到天下。 “那你还弄密信、石屋威胁陛下?幸亏陛下宽宏大量,否则看你怎么死!” “我不是也回赠他我生平所学大半水战技巧了?”若非承凤帝恩情,他哪这么好心去教凤军如何行使水战?不过暗地里教学是一回事,要他真正投降……不好意思,他身体里流着慕容氏的血液,可还做不到那个程度。“总之,三年前一战,也算是侥幸,部将们都倾向投降凤军,只是谁也没胆开这个口,我一提话头,他们纷纷同意,于是我选了三万名单身善战的军士,充当十万用,与凤军半真半假打了七日七夜。其余有家眷者,我就让他们携家眷,保护百姓离开襄城。” 当然,计划用说的很容易,执行起来却很有困难度,比如某些没入选守城的士兵坚持与他共存亡,七日守城战中,也有许多人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情作战,最后火焚将军府时,还有人以身相殉……总体而言,那一场仗死伤了近两万南朝义勇军士,连他都差一点交代在里头了。 那是一场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痛苦征战,养伤时,他好几次想起军士们的英勇重义,怀疑自己的行为到底对不对?如此多的军士,可以说都是他间接害死的,他应该以命相赔才是。 但随着凤帝重用南朝人,以及南朝百姓生活稳定,脸上渐露出满足的笑容,他心里的负愧才日趋减少。 牺牲近两万军士,换取百姓安稳……很悲壮,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至于民间传说他要取代慕容钦,自立为王,重整南朝与凤皇朝对抗……得了,那只会死更多人。况且他从来也没有为君的野心和本事,皇帝的宝座是诱人,却非一般人坐得起的啊! 现在的情况他很满意,百姓们安居乐业,牺牲的军士入祠永受香火供奉,他则在南朝灭亡后,接管了贤亲王府私底下的产业,尽数变卖,换成现银,以安置牺牲军士的残余家人,大家各得其所,很好。 “你动作如此之大,牵扯人数众多,怎能让消息三年来都不走漏风声?”这也太神奇了吧? “密会一事也只有两名前锋,十名偏将知道。这其中有四人已成家,为了保护百姓,已离开襄城,其他人则留下来与我一同守城。本来以为转移百姓是件安全的差事,但我还是高估南朝情势了,后来听说他们一出襄城就遇到不少流民劫匪,四名偏将都在抗匪役中身亡。至于和我留下来演戏的……其实打仗怎么可能完全不死人,哪怕是作戏也有几分风险,七日内,两名前锋和四名偏将都战死,整件事就剩我和两个偏将知道。”他没说的是,战到最后,自焚那把火他已无力去点,因为当时他已伤重至无法动弹,只好让偏将去点火。 “所以真正知道事情真相的只有三个人。”那就难怪事情隐密不显了。 他摇摇头,举起两根手指。“其中一个在前年因为伤势过重,没撑过去,还是死了。但有一件事我要感谢凤帝,城破后,他没屠戮里城内残存军士,一路攻进盛京时也都善待*****百姓,如今天下太平,百姓生活丰足,可见当年我们的决定是对的。” 他尽量把话说得轻描淡写,末了又转移话题,但她不是蠢人,还是可以想像三年前襄城一战有多危险,她不信他毫发无伤,躲了三年才来见她,恐怕有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调养身体。 “你们……既然都无心征战,为何不直接降了?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牺牲如此庞大,难道……不觉可惜?”想到他若没熬过那一劫,今朝他们就天人永隔了,她好想再咬他一口。 “不行的,瑜儿。”揽她进怀的同时,他低喟口气。“没有舍就不会有得,正因襄城守军的义勇和牺牲,才有凤帝今朝重视江南一方水土,拚命拔擢南朝名士之举。当年我们若是不战而降,凤帝只会误认南朝人没骨气,不堪重用。这便是帝王心术。” 余瑜也不得不承认,凤帝对南朝百姓确实特别看重,更免襄城十年赋税,后来投降的南朝军士也获得很好的待遇,不得不说,慕容飞云这一招使得妙,前人种树,后人乘凉。 “也罢,南朝既亡,以前的事就别提了,今后……”她纤指拧住他耳朵。“你再敢撇下我,去做那劳什子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事,我就……” “不会了、不会了。”他吃痛地连连挥手。 “哼!你这个人……亏你还是一代盛京小霸王,纨裤子弟做到你这地步,脸皮都丢尽了。”可叹他只有外表轻佻,骨子里比谁都重情重义,她便是爱上他这一点,而今却也最担心他这一点。 他拉拉自己星白鬓发。“看看我,白头发都长出来了,一大把年纪,难道还要学那些热血沸腾的毛头小子,到处冲锋拚杀?” 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才二十九,少学人家老头子。那是少年白。” “错错错,这叫相思白。”全是想她想出来的白发。 她娇颜闪过一抹绯红,怎好意思说,她两鬓添霜,也全是为了相思苦。 他把刚才她丢还给他的金锁片,再挂回她脖子上。“瑜儿,我虽然才二十九,心却像九十二,半辈子都在战场、官场上厮杀,累了。接下来的岁月只想守着你、看着你。” 她看着重回胸口的金锁,心头说不出的温暖。“我也是。”两地相思太累了,她就盼朝朝暮暮。“待春天退了蛮族,我就向陛下辞官,从此与你携手天涯。” “噢喔!那就难了。” “怎么说?” “凤帝如此重用你,三年内,从男爵升到今日的二等伯了,他会轻易放你离开?” “陛下不会强人所难的。” “就算凤帝肯放人,你要结束今春的战争也有些难度。” 她突然坐直身子。“你知道什么消息?” “刚才你查探过绿柳庄现场,应有所获。” “没错,我发现重阳城守卫虽严,对于一些草径山道却不了解,蛮族恐怕就是由那些乡间小路突破守军,劫掠绿柳庄的。” “只有这样?你没仔细看一下那些尸体的伤口?” “伤口?多是刀伤和箭伤啊!” “瑜儿,每一个地方使用的武器都带着该地特殊的习性,比如南朝未灭前,军士惯用长刀和枪,而凤军则用砍刀,蛮族使的则多是弯刀。刚才你巡视绿柳庄时,我也在一旁偷看了一下,依照我与凤军交战多年的经验,我敢肯定,杀死绿柳庄村民的是凤军制式武器。” “该死!”她一掌将座下青石击成两半。“天下才太平多久,就有人不安分了,盗卖军械这种事都敢干?我非上奏陛下,严惩这些叛国贼不可!” 噢喔!不妙,非常非常之不妙,她太生气了,已经失去理智……也不是,她从来就对战事敏锐,但论到为官之道和揣测帝王心术,就有点不太行了。 随便一个七品芝麻官敢盗卖军械吗?赚得了这种钱的,绝对与兵部大臣脱不了关系,甚至可能连皇亲贵族也牵扯在里头。 余瑜贸然一本奏章递上去,万一其中有几个凤帝的手足、长辈什么的,国事变成皇家私事,要凤帝怎么处理?不宣扬,百姓以为皇上偏袒徇私,倘使丑事流传出去,皇家颜面扫地,说不定余瑜这位举报的大功臣也要落个凄惨下场。 “瑜儿啊,你听我说……” “有事等我回去写完奏章再说。”朝中有人盗卖军械,事关重大,她非得立刻处理不可。 “不是啦!我……” “走,你先跟我回去详细解释一下如何分辨各式兵器造成的伤痕,以便我向陛下奏禀此事。” “但是……” “啰啰嗦嗦的干什么?快一点。”不由他分说,她跳起来,就要拖着他回重阳城。 慕容飞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莽撞栽进官场黑暗中,想尽奇招转移她的注意力。 “瑜儿,我有一件事……那个……我也不能无名无分跟着你是吧?不如我们先拜堂!” 这话她怎么听怎么奇怪,通常都是女人跟男人要名分吧,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莫非也重视这等虚礼? “你那么想要拜堂,我们回重阳城,待我写好奏章,让传令官送出去后再拜不迟。” “不不不……” “你到底有什么事,拖拖拉拉的。” “我……瑜儿,我好爱你,以前不知道你对我感觉如何,只能为你吹奏凤求凰,现在我们两情相悦,你想不想听听其他的?” “不能回重阳城再唱吗?” “城里人多,我会不好意思……反正,你先听我唱几句再说……”他低声地唱了几句词:“紧打鼓来慢打锣,停锣住鼓听唱歌,诸般闲言也唱歌,听我唱过十八摸……” “你你你……”她面色烧红得快要冒出烟了。“唱的什么玩意儿?” 他笑着搂住她的腰,一根手指卷起她颊边乌发,继续唱道:“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飞了半天边,伸手摸姐脑前边,天庭饱满兮瘾人……” “你拿我当窑姊儿吗?”居然唱十八摸给她听,羞不羞人? “其实十八摸最早是洞房花烛夜新郎倌唱给新娘子听,以增添情调的。”他解释着说。 “那种淫秽歌词怎么可能在洞房花烛夜唱?” “你不信?且听我继续唱来。”他清清喉咙,又唱道:“伸手摸姐冒毛弯,分散外面冒中宽,伸手摸姐小眼儿,黑黑眼睛白白视;伸手摸姐小鼻针,攸攸烧气往外庵,伸手摸姐小嘴儿,婴婴眼睛笑微微……” 他一边唱,一边抚向她弯弯柳眉,还不忘低头偷亲一下她红润小嘴。 她身子都软了,这时哪还记得什么叫盗卖军械,更遑论回重阳城写奏章了。 他扶着她重新坐回大树下,低沉磁性的歌声始终没断过。“……伸手摸姐肩膀儿,肩膀同阮一般年,伸手摸姐胁肢弯,胁肢弯弯搂着肩,伸手摸姐小毛儿,赛过羊毛笔一枝,伸手摸姐胸上旁,我陶合了你身中……” 不知不觉,他拉开她的腰带,拨开她的衣襟,大掌搂住那雪色裸肩。 余瑜整个人都在颤抖,有一点兴奋,有一点期待,也有一点害怕。 “……伸手摸姐掌巴中,掌巴弯弯在两旁,伸手摸姐乳头上,出笼包子无只样,伸手摸姐大肚儿,亲像一区栽秧田,伸手摸姐小肚儿,小肚软软合兄眼……”大掌一扯,肚兜飞去,无限春光好养眼。 一无遮蔽的玉体上只余一方金锁,那是慕容飞云周岁时父王所赠,也是他曾为南朝皇室一族的代表。骨子里,那皇室中人的威严就剩这个了,如今就戴在他最心爱的女人身上,岂不令他又感慨、又激动? 他低头,亲吻一下金锁,复从她的胸膛一路吻下那平坦的小腹。 她不只小脸发烫,整个身子就好像投入熔炉中,烧得快要沸腾了。这哪是什么情调?简直是害人,他每唱一句,就照着那歌词抚过她一处娇躯,手掌又揉、又按、又搔,让她一口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我不听了,我不听了……你快停……” 早半刻钟前他也许停得下来,但事情都到这分上了,让他停,岂不要他命?更快快唱道:“……伸手摸姐大腿儿,好相冬瓜白丝丝,伸手摸姐白膝弯,好相牦牛挽泥尘,伸手摸姐小腿儿,勿得拨来勿得开,伸手摸姐小足儿,小足细细上兄肩……” 当他的身子覆上她娇躯时,她红艳的小嘴吐出一声闷哼,却是疼出了汗来。 “对不起、对不起……”他也知道自己是过分了些,赔礼不停。身体契合着她,一动也不敢动。 “唔……”她俏目嗔他一眼,张嘴咬住他肩膀,藕臂也紧搂上他的腰。“你这个坏家伙……” 知道她不气他了,他眨眨眼,双眉轻轻地扬起。“只对你使坏。”说着,他身体缓缓律动起来。 渐渐地,她由最初的闷哼转为甜腻的娇吟。 他身体的起伏更加剧烈,有一、两次,他挂在脖子上的玉佩撞上了她胸前的金锁,发出铿铿金石声。 她茫然回想起那个月夜,“瑜”字玉佩换他的金锁,镇国将军府内定下金石之盟;不管时间流逝,一朝兴起一朝亡,她与他终于有缘再续前情。 她双手紧抱着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感觉像拥有了整个世界。 忽然,一个念头闯进她的脑海里,他一直坚持拒绝凤帝的延揽,除了对故国的忠心外,更大的原因是不是因为他姓慕容?要一个皇家子弟对另一名皇帝屈膝,是否太为难他了?哪怕凤帝允许他人朝不拜,对他的自尊也是种伤害吧! 可她却一直在凤皇朝为官,并且职位越升越高,再继续下去,也许她有机会成为凤皇朝中第一位女王爷。 但那时,她和慕容飞云还怎么公开在一起?第一次,她有了哪怕不择手段也要离开官场,与他共效于飞的念头。 “飞云、飞云、飞云……”她不停唤着他的名,心思百转间,兴奋也随着他的律动不停冲击她的心灵,最终将她送上快乐的巅峰。 一番云雨后,余瑜浑身娇软地倚在慕容飞云怀中,纤手把玩着挂在他脖颈上的玉佩;补得真是好啊,浑然天成,不见半丝裂痕。 是谁说破镜难圆的?让她说,她以为人定胜天。 “是不是觉得我好厉害,手艺巧夺天工,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对你的厚脸皮五体投地才是真的。”她用力戳了几下他的胸膛。“有本事将你身上那些恐怖的伤疤都补起来,我就佩服你。”刚才两人行周公之礼时,她看到他身体,才真正意识到三年前襄城一战他伤得有多重。 一些零碎伤痕就不说了,从他胸口直划到下腹的那条疤,又深又长,那才叫恐怖。 真难为当年为他治伤的大夫,得费多少气力才能将他从鬼门关口拉回来?难怪他要休养那么多时日,才能再度活蹦乱跳出现在她面前。 “呃……”摸摸鼻子,他不敢说话了,他再厉害也抹不掉这么多且沉重的伤疤啊! 她用力在他胸膛上拧了一下,立刻又心疼地帮他按摩。“你这人……真是冤家,前辈子欠你的。” “互欠、互欠。”他嘻皮笑脸地搂着她亲。“唉,其实上马打仗的,谁身上没一些零碎伤痕,看久就习惯了,别太介意。”她身上也有啊!不过他完全没想过要去追究。 “奇怪,你身上这么多伤,怎就这张嘴不伤?”实在是老天无眼啊! “嘴伤了,还怎么亲你?”他越发油嘴滑舌了。 “少来。”她拍开他又开始使坏的手脚。“给你拖了这么长的时间,该老实招了吧?是不是故意拖住我,不让我回去写奏章?” “娘子深明大义。” “说重点。” “嗯……娘子应该也猜得到,能盗卖军火的人,那官位、那势力……这个……” “你不必顾忌,就当还是南朝大将军那样,该说什么就直说,这里又没人会对你不利。”她瞪他一眼。“你想暗示什么我知道,无非是盗卖军械的人,背后势力必定不小,可能还牵涉到皇亲国戚,我这样奏上去,会对将来的仕途不利。” 唉,南朝都亡了,他这个大将军离过街老鼠也不过差一步,哪有胆直话直说?做农夫要有农夫的样子,做商人要有商人的手段,他嘛,正在调适自己成为一个普通人,没有权势,不再拥有高官厚禄、千军万马……过去的一切都要抛掉,他现在要做个守法老百姓。 “除了担心你得罪太多人外,我也怕你功高震主,自古良将多无好下场,这是一大主因。” “那你觉得这事儿要如何处理?” “奏章还是要上,不过是暗着送,用辞委婉些,请凤帝调查;毕竟,军械外流还有一种可能性。” “哪一种?呃,你该不会以为是我的部属干的吧,我告诉你,我的部将个个英勇忠心,绝没有那等贪财误国之人。” 他缩缩脖子,不管过多久,仍觉她雌威难犯,不愧镇国将军遗孤,却偏偏吸引住他这个盛京小霸王的心,偶尔也会想,自己是不是有被虐狂,万千名门千金不要,独钟这一朵带刺的玫瑰。 “所以我一开始就把问题的矛头指向大都,而非重阳城啊!你领的兵,我怎会信不过?” “哼!”她瞪他一眼,对于士兵们的忠心是信任的,但他的话提醒了她,得防范她密奏之后,被有心人士倒打一耙。如此一来,对于重阳城中军械的控管倒要重新审视一遍了。 “娘子,别气啦!我也就随口乱说嘛,说不定事情没那么糟,凤皇朝和蛮族年年争战,战场上难免损耗兵器,也有可能,人家只是偶然捡到几柄伤亡战士掉下来的兵器罢了!” “少来,漠北单原最缺的就是铁器,有那等战利品,轮得到一般小兵用吗?还拿到我朝境内张扬?”但念在他特意讨好下,她也算了,不计较他对她手下部将的猜疑,转开话题。“那你现在怎么办?与我一起回重阳城?” 她心里是万般不愿和他分开,但也知他身份敏感,一个弄不好,恐害他性命,须得万事小心。 “当然,不和你一块儿,我上哪儿去?来找你之前,我可是把名下产业都清干净了,就剩孤身一人,日后就靠你养了。” “你还有产业?” “不过几块田,没什么的。”要说慕容氏的子孙没一点家底,鬼才相信,烂船都有三斤钉呢!但他如今真是两袖清风,所有的产业多在近三年内处置干净了。 他想得很清楚,凤帝虽爱惜他的才能,也忌惮他太出色,这从凤帝令立他的衣冠冢可见一斑,凤帝是要彻底断绝他重新再起的可能性。 那他干脆抛却一切,孑然一身,凤帝总能放心了吧?这样对他与余瑜的未来也比较好。 “那就走吧!一起回重阳城,想必赵乙见到你会很高兴。” “嗯,我要好好吓赵乙一跳。”慕容飞云坏笑道。 “没个正经。”她嗔他一眼,奈何就爱他这模样,享受人生、人生享受,何不快哉? 第八章 次日,当慕容飞云头罩黑纱跟着余瑜进入重阳城,整座城差点炸开锅。 众所周知,余瑜治军严谨、不苟言笑,是个冰块雕就般的女子,从来跟她最接近的,大概只有她的贴身侍从赵乙了;但就算面对赵乙,她也很少笑逐颜开,只有公事公办的态度。 但今天,余瑜却是牵着一个男人的手进城的,唇角漾着春风也似的笑容,就像那三月桃花,娇弱怜人,又带着宜人馨香,素手轻抬间,散发点点风情。 不知道多少士兵看呆了,有掉下马的、摔落手上兵器的,还有人一脑袋撞到路边的大树。 所有人都对这个可以令平辽将军化寒冰为春水的男子充满好奇心,只除了赵乙。 在他看来,他忠心守护余瑜,全念在慕容飞云临终托付。 可现在余瑜的行为已明显背叛了慕容飞云……好吧!慕容飞云已然身死,余瑜又还年轻,总不能叫余瑜替他守一辈子活寡,余瑜移情别恋,也属常理。 赵乙不能苛责她,但他也不愿再守护一个不再爱慕容飞云的女子;因此,当余瑜将男子带进平辽将军府,两人关在书房里,不知在嘀咕些什么时,赵乙就收拾好包袱,准备走人了。 他举手敲了敲书房门。 “进来。”里头传来余瑜的声音。 赵乙打开房门走进来,余瑜正写好奏章,而那名头罩黑纱的男子则在一旁为她侍候笔墨。 余瑜抬头望赵乙一眼。“有什么事吗?” “属下特来向将军告辞。”赵乙抱拳说。 “告辞?”余瑜纳闷。“之前我让你走,你还说奉飞云之命誓死保护我,现在怎么又要走了?” 赵乙闷哼一声,本来就黝黑的脸色更加阴沈三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将军用不着属下了,属下自当离开。” 余瑜身边的蒙面男子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赵乙脸上更加难看。“你笑什么?” “赵乙,我是不是闻错啦?你话里的味道好酸啊!”男子笑谑。 那磁性的声音、轻扬的语气,瞬间冻结了赵乙的脑袋。“你……”他张大嘴,再也动弹不得。 男子嘻嘻笑着。“还是这么不禁玩。” 说话间,他走过去,密密实实地锁上了书房门。 当着赵乙的面,男子揭下罩头黑纱,俊眉星目、清逸雅致,不是慕容飞云又是谁? “啊!”赵乙激动地狂呼一声。“将……” “闭嘴。”慕容飞云低喝一声,随即一指头点中赵乙哑穴。“你想让全城的人都知道我没死,再来杀我一遍吗?”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余瑜嘀咕着。“你若肯投降凤帝,不知多少人要欢呼,谁敢杀你?” 慕容飞云没反驳,几年看下来,凤帝确是位明君,但是不是个仁君就只有天才晓得了。 “将军……”赵乙终于回过神,两个字一出口,泪水也跟着滑落。 “别再这样称呼我了。”得见昔日旧友,慕容飞云也是满心感慨。 赵乙明白。“少爷,你没死,怎么不派人送个信,赵乙……” “赵乙,南朝覆灭,贤亲王府也跟着烟消云散了,你我主仆关系不再,若不嫌弃,我们就以兄弟相称吧!”慕容飞云说着,顺便解释自己为何躲了三年,至今才敢出面的原因。“其实现在露面还是早了点,天下方定,根基未固,我的身份若被有心人士发现,必定又会惹祸,只是……我太想你们了,忍不住又做了一回冲动事。但日后我们行动仍得小心,千万别再让其他人知道我的存在。” “不,少爷永远是少爷,赵乙一辈子只认你是主子。”赵乙举袖拭泪,他不傻,慕容飞云到底是为谁相思难耐而露面,他心知肚明,也不在这里妨碍人家谈情说爱,嘿嘿笑着。“少爷应该还没用早膳,赵乙去给你准备。”说完,他拎着包袱就跑了,出去后还不忘再将房门紧紧关好。 余瑜被赵乙那暧昧的笑声弄得红晕双颊。“我现在才知道这家伙原来这么滑头。” “那叫识相。”慕容飞云走过去牵起她的手,轻轻抚摸着。“你很希望我为凤帝卖命吗?” “你肯吗?”也不等他回答,她自顾自道:“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你无意仕途,硬逼你出仕,你也不会开心。” “我的身份太敏感,确实不好露面。” “借口罢了,如今天下一统,只要陛下一句话,谁敢有异议?身份更不是问题。” 他苦笑,她说得有理,以凤帝今时威仪,莫说要他改名出仕,就算凤帝挑白了,就是要他这个“死人”回魂,重以大将军称号披挂上阵,想必凤皇朝内也无人敢置喙。 只是慕容飞云过不了自己那关,他已经背叛了南朝,暗助凤帝得到天下了,再以此图谋富贵,就算史书饶得了他,他还嫌一身肮脏呢! “我可以当你的幕僚,助你平定蛮族。”这也算为天下百姓谋福。 “你真有办法平定蛮族?”她守重阳城三年,无时无刻不想平定蛮族,但始终无法成功,莫非他有鬼神之能得以办到? 他点头。“这三年,我虽然在养伤,但也一直注意着这里,其实蛮族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可怕和具威胁性,只是从来中原对付蛮族的方法就是防守,却少有人想过要进攻。” “陛下尚未问鼎中原前,曾驱逐蛮族出漠北草原,但时隔没多久,蛮族又南下了。草原太大,我们对地形不熟,蛮族部落又多,随便一、二十人也成一族,任千军万马去扫也扫不完,实在无法将蛮族一网打尽。” “网不尽的就不要网啦!重点在制衡。正如你所说,蛮族部落众多,也很复杂,大可拉一个、打一个,让他们窝里反去。亲凤皇朝的,许以重利,令其子孙接受教化,让他们去对付别有异心者,如此长年耗下去,蛮族不攻自乱,一、二十年后,再无力南侵。不过行此计前,要狠狠教训蛮族一顿,打得他们痛了,议和的声音才会出现。” 她听得两眼放光,越思考他的话,越觉可行。“想不到你不只水战厉害,陆战也有一套。”确实堪当军神称号。 “兵者,诡计也。也就是说,战场上谁够奸,谁就赢。当然,战前的情报工作一定要做好,如此才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越来越觉得你不出仕是朝廷一大损失。” “别别别……”他连连摆手。“我跟你还分彼此吗?你出仕,我帮你出主意,一样嘛!” “若有一天我位列三公,你犹是一介布衣,也不介意?”她斜睨着他,不大相信哪个男子汉大丈夫能受得了妻子威风无比,自己却默默无闻。 “我骄傲都来不及,怎会介意?”他伸指轻点她鼻头。“待你出征,我为你牵马,两军交锋,我便做你的亲随,且看平辽将军如何大发雌威,杀得蛮族落花流水。” 她心里甜蜜蜜的,他实在太会说话,被他一哄,神魂都要飞上天了;但觉得有夫如此,夫复何求? 但真让他为她牵马?“算了吧!这一战如果能成,我也要功成身退了。” 前半生,她尝过无助落魄的日子,也试过高官显爵的生活,够了,余下来的人生只愿与他携手相扶,笑望渔船晚歌,此生足矣。 “啊!”这下子换他吓一大跳了。“你有辞官之意?” “昨儿个与你重会时我就说啦!你没听见吗?” “呃……我是听见了,但……你都封二等伯了,辞官不觉得可惜吗?这一战若成,以你的功劳,封个王爷都有可能,那是何等威风的事,你能轻易抛下?”他只是不敢相信自己有那魅力,让她甘愿退隐。 “我像是很重功名的人吗?”她用力一掐他的手臂。“你不出仕,我陪你夫唱妇随,莫非你有意见?” 他没意见,但是……他太高兴了,也很惊恐。“凤帝一定会宰了我……” “关陛下什么事?” “你一辞官,凤帝立刻就会猜到是我拐走他手下最厉害的大将;他不宰我要宰谁?” “凤皇朝名将多如天上星,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有何差别?” 他摇摇头。“瑜儿,你太看轻自己了。重阳城的兵力占凤皇朝的总兵力多少成?这个守将的位置是随便一个人可以坐的吗?哪怕那人再有才能,凤帝放心让一个重名利的将领掌偌大兵权吗?因为是你,凤帝才安心让你拥兵自重,换作一般将领,昏庸者,挡不住蛮族;太厉害的,早遭猜忌。” 他不提点,她没想到,他一说,她才惊觉,多年来她手握全国半数兵力,看似威风,其实是在走钢索,一个行差踏错,势必万劫不复。毕竟,功高震主啊! “飞云,与其封王袭爵,我愿与你天涯相伴。” “凤帝很了解你、也很信任你,你继续为官,只要不出大差错,必定无碍;这可是一条青云坦途,就此舍弃,很可惜。”这是他的真心话,以她之才,去做村妇,确实糟蹋了。 “为求知心人,愿舍青云路。”她双眼坚定地望着他,经过了这么多事,她什么都看开了,唯一难舍的只有他,那为什么不顺遂心意呢? “好……好一个为求知心人,愿舍青云路。”他眼眶红了,紧紧抱着她,一生高低起伏都不足论,能够遇到她、爱上她、拥有她,才是他今生最大的骄傲。“我会为你设计一番,让天下再没有什么平辽将军或军神,只有单纯的余瑜与慕容飞云。” 于是,自大将军慕容飞云的诈死后,又一名将将“殒落”在一场滔天阴谋中。 一切果如慕容飞云所料,余瑜的密奏一送达大都,凤帝大怒,朝廷整个震了三震。 半个月内,凤帝圈禁了三个王爷,其中还有一个是他的亲叔公,一品大臣杀了两个,其余遭诛连者多达一百多人,受到申诫、降级和罚俸者更有三百名之多。 看到结果时,余瑜也吓了一跳。“陛下想必非常生气。”在她既往的印象里,凤帝待臣属向来宽厚,很少严惩,除非真把他惹火了。 慕容飞云却不咸不淡地扔下一句话。“他这是找到机会整顿各派势力。制衡之道,每个帝王都会,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他现在不以黑纱蒙面了,改戴上一张铁面具,红角青牙,半夜里还能吓哭小孩。 有人问他为什么戴面具,他就说自己长得太帅,怕美男祸水,所以把自己弄丑点儿;听者无不哈哈大笑,无形间拉近了他与重阳城军民们的距离,现在他出门,到哪儿都有人打招呼,看得余瑜不得不承认,对于招揽人心,他确有一手。 “我是不知道陛下此举是否为制衡之术,但我听得出来,你话里充满嫉妒。”她真是不明白,他为何成天针对凤帝? “如果我每天在你耳边夸奖怡香楼的姑娘有多美丽、多温柔、多体贴,你大概就能理解我的心情了。”以她对凤帝的盲目崇拜,他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对凤帝情有独钟了。 “好,说得好。你不提怡香楼,我还没想起,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最近三天都泡在窑子里做什么了?别告诉我,你跟那些姑娘们只是盖棉被纯聊天,我不信那鬼话。” “有棉被盖就好了。”他咕哝几声,重阳城地处北边,虽已是春季,夜晚冷风依然刺人,即便披了貂皮披风也难挡寒意。“放心,以我多年流连花丛的经验,怡香楼的姑娘只是中等货色,还迷不倒我。” “要死了!”她随手从书案上拿了枝毛笔丢向他。“问你话呢!照实说就好,啰啰嗦嗦什么?” “探听消息。”这说得够简单了吧? “说清楚点儿!”又是一枝毛笔丢过去。他说得太简单,她没听懂。 “瑜儿。”他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怡香楼的姑娘真的比你温柔多了。” 这回不只毛笔,连砚台也飞过去了。 慕容飞云侧身、低头,闪过诸样攻击。“好啦!不开玩笑了,我到怡香楼真的是去查探蛮族内部消息。” “那些姑娘会知道这种军国大事?” “酒楼茶馆从来就是各种流言盛传之地,虽然不能百分百尽信,但多听一点也无妨。” “举个例子来听,说得好,不罚,万一……哼哼!”她会让他知道男人花心会有什么下场! “听说暴熊族族长很有可能被推选为下一届的大单于,这个消息如何?” “你这消息从何而来?准确吗?”闻言,她大惊,蛮族分崩离析已如此难缠,再让他们统一起来,又是一场大灾难了。 “虽说边境已然封锁,贸易也中断了,但中原的茶砖、丝绸,蛮族的皮革、药材等,仍具有丰厚利润,总有些要钱不要命的商人私组商队进入草原与蛮族做买卖,因此听到风声,等商人们赚饱银两回国,几杯黄酒下肚,嘴皮子就合不紧了,是真是伪,端看各人判定。” “那你觉得这消息是真的?”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是必然的。” “唉!”她叹口长气。“如此百姓又要遭祸了。” “危机未必不是转机啊!”他帮她将所有毛笔、砚台都捡回书案上放好。 余瑜用力给他一个白眼。“你有话不能一次说清楚吗?拖拖拉拉的,烦不烦?” “娘子,你这就嫌我烦了,往后我们还要相处几十年……”一副闺中怨男相啊! “去死!”刚被捡回去的砚台又砸出来了。“说重点!” “好吧!根据为夫含辱负重、牺牲身体……”又是一方砚台砸过来,慕容飞云偏头闪过继续说:“总而言之,我认为暴熊族长想坐稳大位,就得立下大功,比如杀死重阳守将,赫赫有名的平辽将军余瑜。” 她懂了。“你是想让我做饵,引暴熊族长率众来攻,我等设陷,将其一网成擒。” “差不多,但是……”他迟疑着。 “有话直说,不要吞吞吐吐。”不晓得她耐性不佳吗?如此犹疑,让她很不耐烦。 他又想了片刻。“你不想继续为官的想法,确定了吗?” “当然,此战一了,我必上书辞官。”说着,她自怀里掏出凤帝密旨。“虽然有些辜负陛下隆恩,但我确实腻了官场。”而且与慕容飞云相依相偎的未来,比起高官厚禄,对她的吸引力更大,她期待无官一身轻,与他逍遥自在的日子。 “你手上的是什么东西?” “陛下的密旨,嘉奖我守城有功,封我为一等公,期许我一心为国,再建大功。封赏的钦差已在路上,这份密旨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说来,陛下也是有心。”放眼凤皇朝,得凤帝如此恩宠者,余瑜认了第二,恐怕也无人敢做第一了。 慕容飞云只觉冷汗一颗颗冒出来,不多时已湿了一身青衫。 “凤帝这一手……真是高啊!”他咬牙,其实比较想咬的是凤帝,虽然没见过凤帝,但就是讨厌他,十六年前将余瑜带离南朝,让他思念得差点疯掉。每次听余瑜夸奖凤帝,他一颗心都像浸在陈年老醋里,酸得受不了;所以要他为凤帝效命……别想!他死也不会帮情敌出谋划策。 “我不会接这个旨,你气什么?”她满腹疑惑。“你对陛下的偏见真的很深耶,这可不太好。” 他对凤帝没有偏见,是吃醋。但说穿了就丢脸了,立即转移话题。 “问题不在圣旨本身,而是上头期许你一心为国,你本来就无二心,凤帝还多此一举干什么?若有疑心,他也不会升你官,所以这封密旨分明是冲着我来的,凤帝已知道我的存在,并且担心我拐跑你,才会用这种隐讳的字句提醒你。太可恨了,凤皇朝有数十名将,凤帝一定要跟我争你吗?” “不要把我说得像个有趣的玩意儿,随人争来夺去。”她瞪他一眼。“况且我在陛下心里的份量未必如此大,你多虑了。” “你知道我原先的打算是什么吗?拿你作饵,引出蛮族大部分势力,一举歼灭,接着派密探入草原,引起蛮族内乱,如此耗上几年,蛮族元气大伤,再也无力南侵。” “这主意你说过了,我也同意啦!” “但我本来计划让你在做饵途中诈死,以便与我浪迹天涯;凤帝这旨一下,计划要顺利实施,就困难了。” 余瑜笑得差点打滚。“好好好,想不到军神也有技穷的一天,还以为你有什么通天本领,说到跑路,永远只有诈死一招。” 慕容飞云也算是脸皮厚过城墙的人,不然哪会在怡香楼住了三天,只在大堂内与南来北往的走私贩子说天道地,临走前还哄那些姑娘一定要对外放话他体力超人,一夜数女方能尽欢。 余瑜也是听到这些传闻,所以才跟他闹点别扭,没真吃醋他流连风月之地。 像慕容飞云这样“守身如玉”,却爱面子,非给自己塑造勇猛形象不可的男人,也算空前绝后了。 现在他却被余瑜几句话说得面红耳赤,十根手指绞啊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啊!”余瑜新奇地惊呼一声。“我是不是看错了,你居然也会害羞?” “有……有什么不对?我也是人好不好?” “抱歉。”难得见到他窘迫,她实在忍不住想笑。 “那你还笑。” “好,我不笑,给你看样好东西。”她自绣囊中掏出一只药瓶丢给他。“服下一颗,三个时辰内气息全无,状若中毒而死,并且再清醒,没有一点后遗症。唯一要注意的是,假死时,身体不能受到外力袭击,否则少只手什么的就麻烦了。”这正是她特地找来为防备凤帝拒绝她辞官,好假死遁逃用的。 “好家伙,敢情你的计划跟我想的一样,还敢笑我,看我怎么惩罚你!”他抱住她笑得发软的身子,用力吻上那不停发出笑声的红艳双唇,心里无比感动,她居然肯为他做到这等程度,今生今世,他必不负她。 “唔……嗯……”慢慢地,笑声化作呻吟,她双颊红晕似火,媚眼如丝瞅着他。“飞云,你老实说,在怡香楼三天,真的没有……” “咳咳咳……”他被呛到了。“谁会真的用身体去换消息?” “我真没想到你定力如此之好,还是那些姑娘功夫太差?” “你一个姑娘家,干么对窑子那么好奇?” “我已不是姑娘,都嫁你了,算是妇人,了解一下为何男人总爱流连风月场所,以便将来好驭夫啊!” “你放心好了,我去那些地方永远只会喝酒、吃菜、听点小曲,至于姑娘们,我是没兴趣的。” “为什么?听说风尘多出奇女子啊!” “既是奇女子,自有赏花者摘取,我何苦糟蹋人家。” “那艳冠群芳的花魁呢?” “我没兴趣与陌生人共享春光。”于情感,他算洁癖,一生只爱一人,爱上了就永不改变。 她抿唇,浅笑之余,心头暖暖,慕容飞云的痴情,堪比得上他俩间的金石之盟了。 第九章 诱敌最好的方法,就是惑敌。 所以慕容飞云并没有给余瑜出太复杂的点子,依然让她严守重阳城,一面整军备粮、一面加快春耕,然后在边境第四座村庄于夜里遭到蛮族洗劫时,余瑜也做好战前工作,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前进草原,开始每年一次的例行性驱逐蛮族行动。 唯一不同的是,今年蛮族有了统一的迹象,出现一个稍微强力的领导,暴熊族长。 但慕容飞云要余瑜装作不知,轻骑出战。 余瑜出击后隔天,慕容飞云也与留下来的关副将点齐两万兵马,准备出重阳城,给被余瑜这块香饵钓出来的蛮族诸部落来个围歼。 计划很周密,暴熊族长也很配合,召集了半数蛮族青壮,准备硬碰余瑜的军队,擒杀平辽将军,以证明他确实有能力成为新任大单于。 万事俱备,只除了……慕容飞云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挡在重阳城中。 凤帝便服来到了这个边境重地。 双雄首度会面,慕容飞云为凤帝的霸气心折,这就是当今天下的共主,至尊凤帝。凤帝有些讶异慕容飞云一身儒雅气质好比文士,至于容貌……看不出来,因为慕容飞云还戴着铁面具嘛! 二人对视,久久未发一言。 关副将没见过凤帝龙颜,只奇怪这男人凭什么号令重阳城门紧闭,他想上去问个端详,但赵乙拉住他。 三年前赵乙护送余瑜出襄城时见过凤帝,他不想相处三年的好兄弟因一时的冲动误了前程。 但赵乙也没对凤帝行礼,这一生只有一个人值得他屈膝,那就是慕容飞云。 情势就这么僵持着。 良久,还是凤帝先开口。“久仰。” “不敢,这句话应该我说才对。”慕容飞云深深做了个揖,心里却在嘀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凤帝似能猜透他心思,剑眉高高扬起。“阁下高智,当明了天下大势。” “明了如何?不明了又如何?”压力越大,慕容飞云越是笑得灿烂。“尊上千金之躯,来此必有深意,尚请直言。” “请问阁下,认不认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认同。”这是在问他有无造反之意吗?慕容飞云呆了才会摇头,他现在脚下踩的是凤皇朝的土地,要不自认凤皇朝子臣,保证脑袋马上飞了。 “既然如此,何不以有用之身报效朝廷?”凤帝把话说白了。 “在下才智平庸,岂敢误国。” “阁下若平庸,天下无高才。” 慕容飞云摸摸鼻子,讪讪地说:“平素或许有才,遇着『情’字,便成庸才。” “英雄难过美人关,古来皆同。但英雄与美人也可成就一段不世佳话,阁下以为呢?”凤帝暗示他愿为慕容飞云和余瑜主婚,只要慕容飞云肯投效朝廷,半副銮驾、车马相送,堪比得上皇族大婚。 “英雄自是期望抱得美人归,奈何……英雄担心啊!美人若是栖高枝,却教英雄情奈何?”慕容飞云一脸无辜地看着凤帝。 凤帝一口血差点喷出来。“荒唐,天下岂有君尚臣妻一事?” “但龙吟九霄,谁不仰慕呢?英雄真的好担心、也好嫉妒啊!”每次听见余瑜夸赞凤帝如何英明睿智,他一颗心就好像泡在陈年老醋里。 “少在孤面前耍痞赖。”凤帝也懒得掩饰身份了,直接称孤道寡。 凤帝摆开身份,慕容飞云和赵乙心知肚明,也不惊慌;倒是关副将吓得够呛,至尊陛下怎会突然驾临?还有身边的人是何方神圣,竟敢与陛下一句来一句去?他快昏了。 凤帝不谈开,慕容飞云说话还含蓄些,一翻脸,顶着盛京小霸王的名头,他也不客气了。 “我也很无奈,但她真的一天到晚将尊上挂在嘴边,每多赞美之辞,令小人大喝飞醋。” “好好好,你够无赖。”凤帝一手指着城门。“今日孤就是不让开门,你想怎样?” 他试图以余瑜生死逼慕容飞云就范,莫怪他手段阴狠,放这样一个人逍遥民间,他的龙椅坐得实在不安心。再说慕容飞云的领军本领如此高超,不善用,真乃国家损失。 “那小人……抵死不从。”这话够古怪,从慕容飞云嘴里说出,倒显得凤帝似妓寨老鸨,正在逼良为娼。 凤帝久闻军神威名,与慕容飞云对阵襄城时,也吃够了他的苦头,当时只觉此人是为战争而生,对战局判断之敏锐,堪称天下第一。却不知其人本性如此无赖,不过几句话,就把向来自认肚中可撑船的他气得额冒青筋。 慕容飞云从容不迫地从怀中掏出一颗丹药,就在众人面前丢进嘴里。 “你吃的是什么?”凤帝大惊。 慕容飞云气若游丝。“毒药。” “你……”凤帝已不知如何说了,慕容飞云不肯投效凤皇朝,却愿助他天下一统;甘心两袖清风,也不接受高官厚禄,是为求留名青史吗?那他就不该再出现,默默地归隐,但他却又现身了,就为了一个女人……现在说他痴情,他竟随意就舍命,显然不顾在前方诱敌的余瑜安危。“你简直莫名其妙,把余将军置于何地?” “嘿嘿,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入黄泉嘛……那当然是做一对鬼夫妻喽!”慕容飞云仰头喷出一口血来。 “少爷!”赵乙急扑上前,抱住慕容飞云。 “瑜儿。”慕容飞云轻轻地说出两个字,双眼一闭,竟已无气息。 “少爷--”赵乙抚尸大哭。 凤帝瞠目结舌半晌,长吐口气。“疯子……” “开门!”赵乙哭了片刻,抱起慕容飞云尸身,冲向城门。 “赵兄弟,你冷静点。”事情怎会变成这样?关副将也昏头了;但他也不敢私开城门,毕竟,那门是凤帝下令关的。 “我说开门!”赵乙用蛮力去撞门。 “住手!”凤帝大怒。“人都死了,你要抱着他的尸体去哪里?” “少爷死前只惦着余姑娘,我就要带他去见余姑娘,你快给我开门!”别人或许会对凤帝客气,赵乙却不会,他一生只认定一个主子,便是慕容飞云。 凤帝看着赵乙的坚持,想起慕容飞云的狡猾,以及他诈死的前科……这样一个惊世绝艳的军事天才,可能轻易就死吗? 但赵乙的悲伤不是假的,这个莽大汉不懂得演戏,他如此哀恸,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慕容飞云真死了。第二,慕容飞云又骗了他。 但慕容飞云连续两次欺瞒下属,他就不怕赵乙此后再不忠心? 凤帝拿不定主意,接二连三让慕容飞云假死而遁,他太没面子;但慕容飞云若真死了,连临死前的遗愿都要阻拦,又显得太没人情味。 这城门到底是开或不开呢? 赵乙已经气得把牙齿咬得嘎嘎响。“开门、开门、开门……” “陛下。”关副将跪下来了,几度欲言又止,想为赵乙求情,却不知从何说起。 半个时辰后,凤帝叹口气,终于挥手下令开城门。 赵乙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赵乙走后,关副将就陪着凤帝站在城门边……本来是就近相陪啦!但赵乙一离开,也不知从哪里的阴暗处冒出一队黑衣武士,就把凤帝围起来了,所以关副将只能站很远地相陪。 但仔细一想也很正常,一国至尊出游,不可能一个侍卫都不带,刚才没有人陪着,是凤帝刻意下令让人隐在暗处;关副将猜测那与服药自尽的男子大有关系,他不知男子的真正身份,先前只以为是余瑜的爱人,现在嘛……不敢去想,猜测太多机密对小命有害。 如今关副将唯一想知道的是,这等在城中的两万兵马还要不要去救援日前出去引诱蛮族军队的余瑜? 若要救人,脚步可得加快了,否则一路军被蛮族歼尽了,二路军才到,也没意思了。 不救人的话……那就只有看着前头三万军队送死了。 关副将担心得要命,想对凤帝进言,但几度开口,迫于至尊威严,结结巴巴的,一个清晰的字都吐不出。 不多时,关副将已经汗湿衣甲,急得面色青白。 “关副将听令。”终于,凤帝发话了。“两万兵马立即出发,配合余将军,围歼蛮族。” 凤帝已经隐隐猜到了慕容飞云的打算,不外乎又是诈死,而且还是一双。 但……也罢!今朝若能了结蛮族这一后患,是该暂息刀兵,给凤皇朝一个休养生息的时间了,毕竟经年累月的打仗,国库的消耗实在巨大。 而既然要休养生息,有没有军事奇才相助就不重要了,不如放慕容飞云和余瑜自由,那两人虽然屡屡顶撞他,却终究于国有大功,难道要逼死功臣?那等小人行为他还不屑做。 想通后,凤帝哈哈大笑,决意再不提有关慕容飞云和余瑜之事。 两名绝世将才从此淹没在滚滚红尘,再不复其璀璨本色。 余瑜率领前头部队与蛮族联军在黄上坡打了两天,第一天不分胜负,第二天小败,遂收拢战线,原地扎营。 她得在这里跟蛮族联军纠缠三天,等待稍后出发的慕容飞云率领后续部队对蛮族联军做出围歼之势,然后里应外合,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暴熊族长首胜大喜,几乎把老底都掏出来等着跟余瑜对阵。在他想来,所谓的平辽将军也不过尔尔。 余瑜嘛……觉得很烦,坐在营帐里把玩着金锁,想念着慕容飞云。 人果然不能太享受,三年的相思都忍了,两日的别离却令她如坐针毡。 他好吗?重阳城可不比襄城,纵已入春,早晚依旧寒凉,一个不小心就要患伤风。 再度见面发现他身体差了好多,想当年他身为南朝大将军,镇守襄城时威风凛凛,与凤军交战,熬上三个日夜依旧谈笑自如。 现在可不行了,两鬓添了白发,稍微操劳一下就要咳嗽,北地的烧刀子连一口都喝不得,前几天不知道哪个该死的灌了他一杯,害他头疼了两天。 “养了三年伤,还是一副破身体。”她实在无法想像当年他自襄城诈死时受了多严重的伤,休养如此之久犹未平复。 赵乙是很忠心,可惜不细心,没她在慕容飞云身边照看着,叮嘱他吃药、喝补品,她就是不安心。 说来真不该让他参与这场战事的,刀剑无眼,要有个万一,她怎么办? 她越想越心慌;一个面临蛮族联军压境都能神色不改的女将军,唯独对一个“情”字,痴痴缠缠。 不知不觉,天色渐亮,伙头军已经开始埋锅造饭了。 有亲兵将早膳端进她营帐,却见他们的平辽将军正对着一只金锁发呆。 “将军。”亲兵将早膳放在余瑜面前的几案上。 呜呜呜-- 号角响、战鼓擂,是蛮族进攻的信号。 “将军。”探马来报。“蛮军已齐集在前方三里处,看样子是要发动总攻了。” “左、右翼先攻,中军不动。半个时辰后,左翼佯败退回中军,再过半个时辰,让右翼也回来,成圆阵形防守,静待二路军讯号,一起围歼蛮军。”第三天了,慕容飞云应该已经率领二路军进入草原了吧? 她只看过慕容飞云打水战,没见过他打陆战,到底行不行啊?这弓马之术,可非一朝一夕就能精通。 “唔!”头好痛,每个人谈感情的时候都是这样烦的吗?她记得爹娘、大哥大嫂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到洞房花烛夜掀了盖头,一切便成定局,没见过他们谁这样心神不宁的啊! 早知道不让慕容飞云上战场了,省得她现在为了他的安危坐立难安。 都怪他出的烂主意,说什么战场混乱,最适合混水摸鱼,摸吧摸吧!小心摸鱼不成变水鬼。 “另外,派人与二路军连系,务必掐准合击的时机。”下完命令,余瑜挥手让探马退下。 “得令。”探马执行命令去了。 “将军……”亲兵见余瑜神思不属,以为她身体不适。“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召军医来看?” “本将没事,你也退下吧!”她正烦着呢!不要有人在旁边吵。 “可是……”亲兵还想说。 咚咚咚,凤军这边的战鼓也已擂开来了。 “出去看看。”余瑜抢步出了营帐。 外头旌旗飘飘,马嘶人昂,三军已然整备。 尤其左右翼军士,个个杀气腾腾,也难怪啦!才做好饭,还来不及吃饱,蛮军便来攻击,存心不让人舒坦嘛! 凤军哪知蛮军之苦?凤皇朝如今国势强大,军用口粮极其丰盛,埋锅造饭的香气远远传开,把还在睡梦中的蛮军吵醒,想起自己只有几块干肉,别人却吃香喝辣,莫怪这些草原汉子眼红,他们没得好吃,自然也不让别人享受。 两军一触即发,杀得刀光森森、鲜血四溅。 两支凤军更是杀昏了头,压根儿就忘了余瑜要他们佯败,诱蛮军入瓮,与二路军围而歼之的命令。 双方人马呈胶着之势,险些没把余瑜气到吐血。 “报!”探马又来,这回却不只一人,还带着赵乙和慕容飞云。 慕容飞云被赵乙覆在背上,长发掩住脸色,完全看不出情况如何。 “赵乙,发生什么事了?飞云怎么了?”余瑜大惊,顾不得大军在侧,急奔过去。 “我没事。”慕容飞云从赵乙背上滑下来,露出那副招牌的铁面具。不过语气有些虚弱,倒不是假死药的后遗症,而是为了赶上余瑜的大军,他和赵乙已经一天没有吃睡了,赵乙身体强壮受得了,他嘛……破病鸡一只,倒让人见笑了。 余瑜回望一眼战场,左、右翼还和蛮军纠缠着,一时难分胜负,她便扶了慕容飞云回营帐,先让他坐下,摘下铁面具,喝点东西,缓过一口气后,她才沉下脸色。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会只有你和赵乙两个人来,二路军的其他人呢?” 慕容飞云仰头,沉默半晌,长叹口气。“凤帝来了。” “啊!”她大吃一惊。“陛下亲临重阳城?” 慕容飞云将凤帝逼他效命,他抵死不从的经过说了一遍。 她气得狠狠拧一下他的肩膀。“你跟陛下说的是什么混帐话?我是那种贪慕虚荣、抛弃所爱的女人吗?” “你当然不是。但每次听你称赞凤帝英明,我也确实很嫉妒啊!”他还振振有辞咧。 倒是赵乙闷闷地插了一句。“少爷,下次你装死前可不可以先说一下?”他已经哭了两回丧,不想再哭第三次了。 “一定、一定。”慕容飞云安慰着这个忠实的好兄弟。 “你装死装上了瘾,还想有第三次?”余瑜又拧了他一把。 “世事难料,我这也是以防万一嘛!”慕容飞云吃痛地闷哼。 余瑜瞪了他一眼。“也就是说现在没有二路军了,我们只能凭着手上的兵马和蛮族联军一决死战?” “嗯……你放心,我认为凤帝不会抛下一路军诸将士不管,二路军还是会到,不过时间难料就是了。”战前计划本来就是一环扣一环,突然被人横插一脚打乱,时间出现差错也是理所当然。 余瑜在营帐里来回踱着方步,以三万精壮凤军对七万铠甲不全、武器落后的蛮族联军,也不是没有胜利的把握,但会是惨胜。 杀敌一万,自损八千,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事。 “陛下虽然是马上起家的,但自天下一统后,群臣力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已经很久不提战阵之道,怎么会为了你破例?”还选在这等关键时刻,莫非真是天意,要这场仗胜得艰辛? 慕容飞云两肩一耸,他怎会知道凤帝如此执着于他?或许他有领军之能,但凤皇朝满朝文武尽是当世精英,也不差他一个啊! “或许……凤帝一直很介意曾被我打败过吧!毕竟,那是他生平唯一的一败。” 余瑜哼了哼。“你很得意吗?” “唉,事情都发生了,烦恼有什么用?解决就是了。冷静冷静,我们又还没败。” “我军当然不会败。”她取过长弓,背起箭囊,既然二路军到来的时间不定,原订计划就做不得准了,还不如以攻代守,先将蛮族打趴下再说。“我要出去督战,你在这里休息。” “我没有那么脆弱好不好?”让一个女人上阵厮杀,他一个大男人躲在后头,慕容飞云好没面子的。 “少废话。”余瑜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背着长弓,迳自出了营帐。 帐里独留慕容飞云又是叹气、又是无奈。“赵乙,你说我是那么无能的男人吗?居然让我休息?” “少爷,你的脸看起来确实是一副需要休息的样子。”赵乙很老实。 慕容飞云气得冷哼,但有什么办法?他确实身怀暗伤,无法太过劳累。 “算了,赵乙,我先眯半个时辰,你替我去守着瑜儿,我气力一恢复就去与你们会合。”努力休养吧!希望有一天他能恢复健康一如常人。 “少爷一个人……” “我没问题,你快去保护瑜儿,快快快……”慕容飞云把人赶出去,再回帐里盘坐运功,只有尽快恢复,他才有自保、和保护她的本钱。 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很差啊! 第十章 号角吹响,余瑜亲自带着中军随在左、右两翼之后,逼近蛮族联军。 “将士们,建功立业就在今朝,杀!”一提马鞭,她率先冲向敌阵,铁弓轻挽,唰唰唰唰唰,五箭连珠,挡在她面前的五名蛮族都是眉心中箭,倒地身亡。 “杀--”一万中军发出震天喊杀声,扑向他们的世仇。 游牧民族和中原百姓的仇恨可以追溯到天都王朝时,漠北的苦寒养成了蛮族强悍,劫掠的个性,他们把中原当成一个可以随时劫夺的粮仓,饥饿时来抢一番,无聊时也来劫一通,所过之处,鸡犬不留。 而以农耕为主的中原百姓对于蛮族的侵略根本束手无策,就算百多年前天都王朝正盛时,也只能以和亲暂缓两边紧张的趋势。 然后随着天都王朝灭亡,中原陷入群雄割据的情况,蛮族的为害更大了,因为再也没有人有能力阻止他们的铁蹄踏碎中原的河山。 直到凤皇朝兴起,凤帝是个不甘平凡的霸君,用三年的时间将蛮族逐出了漠北草原。但也只是暂缓了蛮族的侵略,一些小部落还是三不五时就纠众到边境抢夺一番。 随着时光流转,凤帝定鼎天下,蛮族气候也成,于是一番决战就被迫开始了。 刀光剑雨、血流成河;战争无疑是残酷的。 但身为重阳城守将,肩负保卫边境百姓安危的余瑜没有选择余地,哪怕血腥味再恶心,她都要带领军士杀出一条生路。 突然!一枝利箭擦着她的脸颊洞穿一名蛮族兵士的脑袋。 余瑜诧然回头,看见那一张熟悉的铁面具,是慕容飞云。 “不是叫你休息吗?又出来干什么?”她心急不已,就想拨转马头往回冲。 远远地,却看见慕容飞云对她摆摆手,让她安心作战,不必顾虑他。 余瑜发现他把自己绑在马背上,以防精神不济摔下马来,不禁好气又好笑,明明累得快趴下,还是坚持要上战场,这只会让她更担心啊! 余瑜挥弓打落袭来的长枪,腰间的软剑已经抽出,尖啸着,发出龙吟般的声音,一阵寒光爆起,偷袭她的蛮族已身首异处。 慕容飞云正慢悠悠地拍马追上来。 想不到他也是箭术高手,弯弓、搭箭,像是连瞄准都不必,只见半空中寒光一闪,就有一名蛮族中箭倒地。 余瑜刻意放慢步调,等着慕容飞云,约半刻钟左右,在赵乙开道下,慕容飞云终于来到她身旁。 “不是让你休息吗?”她收起软剑,改用砍刀,战阵拚杀,还是用刀爽利些。 “我也想,但坐在帐里,听着外头砍杀声震天,心里就是不安啊!”自己打仗没感觉,但看着心上人上战场,刀光剑影,这才知道什么叫胆战心惊。 “我也不是没经历过战阵,你怕什么?”她转身,抽刀,劈翻一名蛮族。 “我知道自己怕什么就好了。”慕容飞云嘀咕着,手倒是没停,飞箭如雨,没一名蛮族能近前一步。 余瑜看他身子摇摇晃晃的,若非用布条紧绑在马背上,说不定眨个眼就掉下去,让千军万马踏成灰泥了。 “你……唉,我不会有事的,你撑不住就别硬撑;赵乙,扶你家少爷回营帐休息。” 赵乙闷不吭声,只加大力道砍人。他要劝得了少爷,还会让人出来吗?就是劝不住,不得已才把慕容飞云绑在马背上,让他出战的嘛! “赵乙!”余瑜又喊。 “别叫了。”慕容飞云斜牵起唇角,笑容中有点疲惫和一丝懒散。“他要阻止得了我,现在已经跟我在营帐里睡大觉了,哪还会这么辛苦出来砍人?” “你这人实在是……”余瑜不知该怎么骂他。 “要打要骂也得等这一仗过后,喏,又有人冲上来了。”慕容飞云也实在佩服这些蛮族人,铠甲不全,兵器落后,被摆平了一波,另一波又跟着打上来,全然一副不怕死的样子。“这些牧人都是勇士,竟然如此好战。” 余瑜哼了一声。“这跟好战有什么关系,不过一群亡命之徒,反正打不赢我军,他们抢不到粮食,回部落也是要饿死,不如正大光明战死在这里,还博个好名声。” “小心。”他虽然体力不济,却没有放松警戒心,眼角瞥见她脑后精芒一闪,立刻举弓一箭射出,射落了一枝偷袭的羽箭。 “这句话应该是我告诉你。”她抖手,一枝袖箭飞出,取了欲拿刀砍慕容飞云的蛮族士兵性命。 “也许你我应该共乘一匹,背靠着背,也比较不怕人偷袭。”慕容飞云提议,他担心她、她挂念他,这样遥遥相对,只会彼此牵累,不如合作。 闻言,她提气、轻身飞掠到他乘坐的马匹上,与他背脊相贴。“我主攻,你替我留心四下暗袭。” “没问题。”拚杀他也许没力气,但射几枝箭他还是行的,重点是,他还有赵乙帮忙背箭囊,那携带的箭枝可比一般弓兵多出两倍有余。 呜呜呜--又是一阵号角声。 “将军,左翼发现大批老弱妇孺。”有探马来报。 “什么?”余瑜一愣,战场上怎么会有老弱妇孺,莫非是蛮族诡计?“中军不动,亲兵队随本将压上去。” “是。”众亲兵应诺。 中军像只钉子硬插在战阵上,成尖锥状,迎击蛮族部队。 余瑜率领亲兵队来到左翼,一看之下,差点昏厥。这近百名的老弱妇孺都是凤皇朝百姓,是住在山林村落中被蛮族劫掠的幸存者;想不到蛮族不安好心绑了他们,让他们在战场上当炮灰。 “将军,那些人……全是绿柳庄、二号村、王家屯那些受灾地方的人,本来以为他们已经逃了,想不到……怎么办?”左翼先锋也慌了。 “这群蛮子--”余瑜恨得咬牙,看着那些无辜百姓,谁杀得下手?左翼军士已经节节后退。 但余瑜深知这一仗不能退,退了,不仅这些被充做炮灰的百姓活不了,今天在这里的三万凤军也没一个人跑得掉。 “瑜儿,不能退。”慕容飞云附在她耳边说。 “我知道,可是……”她也没有办法杀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左翼不停地后退,已经挤压到中军的阵地,万一被他们冲垮中军的阵形,这场仗也输定了。 “擒贼先擒王。”慕容飞云比了比蛮族中军旗下,那一身金黄色铠甲,身高几达两米的巨形人猿。“蛮族贫穷举世皆知,却有人能穿着黄金铠甲,一看就知道他是新崛起的暴熊族长,还是个好大喜功的家伙。” “两军交战,却祸及无辜,真真该千刀万剐。”余瑜发誓要拧下他的脑袋。 “不过是个有点心机的小人,他要真聪明,就不会用这么下流的方法;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高招。” “好。”余瑜一声大喝。“众将听令,压住阵线,不准后退,违令者,斩!” “但是那些百姓……”左翼先锋还想说些什么。 “在看着百姓的时候,也想想你身后的同袍兄弟。”余瑜不让他说完。 “是,将军。”左翼先锋抱拳领命。 “你们尽力吧,能救一个是一个,但记住,不要把自己也搭进去。”余瑜对着准备离开的左翼先锋说。 “是,谢谢将军。”左翼先锋笑了,这些父老乡亲个个都是熟人,要杀他们,谁下得了手?幸好余瑜仁慈,允许救人,众军也放下心了。 余瑜高举砍刀,喝道:“亲兵队跟随本将杀出去,斩了暴熊族长为我们的乡亲报仇。” “得令。”一支全身黑色铠甲、艳红大氅,三百人上下的兵马在余瑜的领导下率先冲了出去。他们就是余瑜手下最精锐的亲兵部队。 “飞云,你留下吧!”千军万马中取敌酋之首,说得简单,实际上要做,却是万般艰难,她不想他冒险。 “放心吧!该走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延迟。”他笑着弯弓搭箭,只要羽箭飞出,绝不落空。本来弓箭这种东西并不适合近战,你取箭弯弓,还来不及瞄准,就够别人砍下几刀,将你劈成碎片了。 但慕容飞云的箭却不一样,他最多可以同时操控九枝箭,像暴雨那样袭击敌人,没有一个活人可以靠近他身前一尺。 而且他一个人就带了三壶箭,每壶三十枝,赵乙又帮他带了十壶,那就是三百九十枝箭,足够他发威了。 余瑜第一次见到他的神奇箭术,也不禁讶然。“我金箭之名应该送给你才对。” “嘿嘿嘿……”他可不敢说,这一招是少年时为博花魁芳心特地练的。以前南朝风月地有个习俗,不管多么有名的花魁,都不可以拒绝能在百尺外蒙眼射断柳条的勇士邀约。他小时爱玩,成天都在花街柳巷中厮混射这些玩意儿,箭技如何能不精? “好难得你不自夸。”倒是余瑜吓一跳,以前随便赞他几句,他就骄傲到屁股快翘上天,今日居然毫无动静。 “什……什么话?我为人一向低调、谦逊的。” “嗯,现在我确定你是那个自大狂慕容飞云了。” “我说的是实话。” “对,是实话,不过其中添了十成水分罢了。” “你……不跟你说了。”慕容飞云哼了一声。“我箭用完了,那只大猩猩就交给你了。” 亲兵队不愧是精锐,又有慕容飞云和余瑜这两大高手开路,势如破竹般杀进蛮族联军方阵。 “没问题。”余瑜纤手一拍马背,从慕容飞云背后跃起,转而坐在他前头。“你自己小心。” “你也保重。”慕容飞云说着,接过赵乙递给他的长枪。这忠实的汉子只要还有一口气,永远都会跟随在慕容飞云身旁。 余瑜轻颔首,怒斥一声。“杀--” 亲兵队受到鼓舞,三百人齐号:“杀--” 一支黑色的铁流悍勇难当地撕破一块又一块蛮族阵地,直取中军。 “哈哈哈,兀那小娘皮,来了就别想再走。”暴熊族长一挥手。“儿郎们,开张了。”一出口就是黑道行话,果然是做惯抢匪的人。 “没取你狗命,本将军也不想走。”余瑜手上的砍刀往马屁股上一拍,化作一道流星迎上一则去。 嘟嘟嘟,回应她的居然是一排弩箭。 幸亏余瑜不是普通的军士,她还是个武术高手,砍刀圆抡,化成刀幕,硬生生格飞十来枝长箭。 “该死,竟是长弩。”余瑜几乎气炸心肺,这可是凤皇朝禁军才能使用的杀人利器啊!全体精钢打造,威力无匹,想不到那些要钱不要命的混帐连这玩意儿都卖了,莫怪凤帝暴怒,朝廷官员整个儿大换血。敢卖如此军械者,确实该死。 但她挡得住如此利器,其他的亲兵却不行,转眼就折了十来人。 余瑜不禁担心身后的慕容飞云。“飞云,你怎么样?”虽然她挡住了前头大半箭枝,但不知有没有落网之鱼伤到他? 背后久久没声,余瑜心脏差点被吓停。 “我没事。”终于,他出声了。“别管我,这种长弩虽然厉害,但缺点是太过沉重,从取箭、弯弓、射出要一段时间准备,除非有足够的长弩轮流发射,否则对我军伤害不大。你看,蛮军一轮齐射后就没有动静了,可见他们手中的长弩定然不多,我们要利用弩箭发射的空隙加紧进攻。” 她沉默着,没有说话。 “瑜儿?”他纳闷地顶顶她的腰。“你怎么了?” 她声音带点哽咽。“答应我,千万不能死,知道吗?” 他一愣,真是的,她也太了解他了吧!他自信掩饰得很好啊,但她还是察觉到他受伤了。真是自作孽,谁叫他要把自己绑死在马背上,遇到这种突然袭击,只能成为活靶子,被一枝横飞的利箭刺中大腿。 “放心吧!没把你拐跑前,我不会死的。” “你说的,我最讨厌人家说话不算话,你千万别给我追杀你入黄泉的借口。” 是要生死相随吗?他眨眨眼,感觉鼻子有点酸。“你知道吗?凤帝拿你威胁我就范时,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我与你,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入黄泉,那便做一对鬼夫妻。” “你的脸皮的确比城墙厚。” “一般般啦!”可惜没有厚到足可挡利箭的程度,要再练厚一点才行。 “旁的不行,就舌头最厉害。”她挥刀策马的同时,丢下一句话。“给我顾好你的身体。” “放心、放心,绝不会误你终生‘性’福的。”更何况他还要找暴熊族长报这一箭之仇呢! “我看你全身都烂光了,那根舌头依然完好。”夹着一腔恨,一腔怨,和更多的愤怒,余瑜举刀砍向了暴熊族长。 “来得好。”暴熊族长使的居然是根狼牙棒,也是金的。 这家伙分明暴发户一个,余瑜越看他越讨厌,恨不能立时斩之而后快。 但是-- 铛铛铛,暴熊族长的行动虽然缓慢,招式之间多是空隙,余瑜的砍刀屡屡避过狼牙棒,砍在那黄金铠甲上,居然砍不穿,只发出阵阵火星。 “哈哈哈,小娘皮,你的刀是砍不透本族长的铠甲的,这甲有一寸厚,天下间没有人可以砍得动。” 余瑜差点吐血,这家伙,分明一只铁皮乌龟,难怪从战争一开打,他动都没动一下,舞起狼牙棒也是慢吞吞;穿着一身一寸厚的铠甲,从头包到脚,最少百斤重,他能灵活运动才怪。 但也正如他所说,这么厚的铠甲,什么兵器才砍得动? “要取你狗命,未必要砍破铠甲。”冰冷的声音,却是慕容飞云发话了。 “什么人?”暴熊族长全身罩在铠甲内,连面罩都拉下来了,视线自然受阻,一时没看到坐在余瑜身后的慕容飞云,只能不停转动脖子,试图找出发话者。 “要你狗命的人。”说话间,慕容飞云手上最后一枝箭射出去了,对准的正是暴熊族长头盔与铠甲在脖子间的接缝处。 吱!羽箭发出刺耳响声,居然穿透了暴熊族长的脖子,老大的血箭飒了出来。 暴熊族长喉咙发出几记含糊的咕咕声,倒地身亡了。 “哼,老子就不信,你那身铠甲能从头连到脚,一点缝隙都没有,只要有缝,就能要你老命!”骂完,慕容飞云也脱力了,缓缓地滑落马背;原来他发现把自己绑死在马背上,确实可以预防坠马,但遇到偷袭,同样躲不过,所以便把缚身的布条解开了。 现在最大的威胁已除,他的精神和体力都已到达临界点,当然支撑不住,昏了。 “飞云!”余瑜吓得赶紧跳下马背,将他抱在怀里。 慕容飞云大腿上还扎着一枝弩箭,鲜血将一袭青衫都染湿了。 凤皇朝的弩箭箭头是以精钢打造,寸厚的青砖都能洞穿;箭身则是岭南一种特殊的树藤,经过药水加工,不仅坚韧如铁,还带有毒性,绝不能长时间留在体内。 余瑜抽出腰间软剑,运足功力,剑化流星,倏忽闪过箭身,弩箭被削成两截。 她小心翼翼地拔出弩箭,随即,一股带着腥味的血喷了出来。 顾不得正在战场上,众目睽睽之下,余瑜撕开他的裤子,低下头,一遍又一遍为他吸出毒血。 不多时,慕容飞云呻吟一声,脑袋还是有点发晕,但神智已清醒。 “瑜儿……” “余姑娘,少爷怎么样?”赵乙拖着一柄鲜血淋淋的砍刀过来了,刚才他见慕容飞云中箭,险些气疯,冲进蛮族阵营就发狠乱砍一通,吓得那些蛮军看到他就躲,也给余瑜争取了一点时间替慕容飞云拔箭吸毒。 “没事了,回去抓几帖清热解毒的药剂服下,便无大碍。”说着,余瑜撕下衣服内衬,替慕容飞云裹住伤口。战事尚未结束,这里仍不安全,先转移阵地要紧。 “瑜儿、赵乙……”慕容飞云想说,战场上不是聊天的地方,快找隐密处躲啊! 但没给他说完的机会,就听闻无数凤军高声大喊:“二路军来了、二路军来了--” “终于……”余瑜松下一口气,有二路军在,这一战就稳赢不输了。 “瑜儿,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赶紧整兵和二路军里应外合,歼灭蛮军才是。”慕容飞云催促她。 “可你……你怎么办?”她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下来啊! “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那……好吧!”她收拾起儿女私情,让赵乙看护他。“你自己小心。” “你也是。”余瑜起身正要走,慕容飞云忽尔又拉住她。“瑜儿,你……” 她眼珠子一转,便知他心意。“放心吧!我会很快回来的,绝对很快。”话落,她已翻身上马,转瞬间没了身影。 “瑜儿……”唉,怎么不听他说完呢?他当然知道她不会抛下他,但他怕凤帝不会轻易放人啊!万一关副将带了凤帝密旨要捉她回去,怎么办?倘若凤帝许以高官厚禄又当如何? “少爷,你怕余姑娘不回来吗?”赵乙看出了他的紧张。 “我怕她回不来。”慕容飞云毕竟只是一个人,而凤帝却有整个国家作依靠,若坚持留人,谁奈何得了他? “怎么会回不来?”赵乙不懂。 “倘若凤帝在二路军里安排上三、五十名军士围困瑜儿,坚持不让她走,那……”慕容飞云话犹未完。 “飞云,军令我已经交代下去,完事后如何挑拨蛮族内哄,我也告诉亲随了,诸事已了,我们可以走了。”余瑜回转速度之快,简直匪夷所思。 慕容飞云目瞪口呆半晌,才期期艾艾开口:“你……这么快……没、没人留你?” “谁留我?”余瑜跳下马,将他扶上马背后,再翻回马上。 “关副将呢?” “我又没见他。” “你没见他,那军令……围歼……剩下的战事……”慕容飞云有点慌了,只差一步她就可以全歼蛮军,立下不世功勋啊!她就这么走了,可以吗?舍得吗? 余瑜回头,再望一眼血腥战场,蛮族联军已经被两支凤军渐渐逼成一团,全歼不过是早晚的事。 “这些兵都是我一手练出来的。”她言语间很是难舍。“你看,那个使枪的,他叫小陆子,本来是个扒手,偶然犯到我手上,我是为了惩罚他才让他到军营服苦役,想不到这小子倒有练武的天分,一手长枪使得溜溜转,现在都是个参将了。还有那个大家伙,冲起来就不要命,他是大饼,我见过最差的伙头军,煮的东西猪都不吃,可谁知道,他一上阵拚杀,是这么地悍勇,一夫当关,万夫莫敌啊!另外……”说着说着,她泪已滑下。 “瑜儿。”他从后头抱住她的腰。“如果不想走,就别走了,我说过,我可以留下来当你的慕僚。” 她摇摇头。“不是不想,是不舍。这些人不是一般的兵,他们是跟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像手足那么亲的兄弟。” “那就留下吧!”他真的不在乎做她的幕僚,只要他俩真心相待,身份高低根本不是问题。 “可是再怎么亲的手足,还是有分开的一天。飞云,能够生同衾、死同穴的只有夫妻,兄弟哪怕感情再好,死后也无法同坟。”她握紧他抱住她腰的手。“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入黄泉,就做一对鬼夫妻。飞云,这不只是你的心里话,也是我的。” 从很久很久以前,她才十岁,家逢剧变,这面如冠玉的少年救了她,给她偷馒头、偷衣服,教她吹箫、弹琴、下棋开始,她就已忘不了他。 是他告诉她,世间有这么多有趣的东西,小小的镇国将军府,严苛的家规只是茫茫世间一粒小米,尚有更广阔的天地她不曾瞧见;她自此知道自己也可以拥有一双翅膀,有本事见识更多的东西。 不知不觉间,她记住了他,一缕情丝缠绕,任凭岁月流转,一朝兴起一朝落,她爱意不变。 如今,她只有一个念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辈子,她与他的手注定要牵在一起了。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他抱紧了她的腰。 “好。”她两脚一踢马腹,黑马如闪电般奔出。 远远地,就见两骑三人悄无声息离开了战场,奔向遥不可知的未来。 尾声 凤皇朝开元三十九年,大都杨柳巷弄底。 余家豆腐铺的磨房里,一个愤愤不平的声音正在嘀咕着。“当我排队买书容易吗?好不容易才弄来一本想留个纪念,却被老太婆这么丢了,哎哎哎,不知书肆里还有没有存货……” “你叫谁老太婆啊?”随着一把调侃的声音落下,开门进来的不是余瑜又是谁? 三十六年了,任它红颜如玉,如今也成白发婆婆,而那碎碎念着推石磨的,正是曾有军神之称的慕容飞云。 曾经繁华、曾经灿烂,不论过往多少轻狂事,如今都成平凡。 面如冠玉的美少年也好、醉眼星眸的俏佳丽也罢,尽都随着岁月流转,让风霜染白了发、催老了容颜。 “这么紧张这本书,是不是很后悔当年你没兴兵自立?如此,凤皇朝和南朝孰胜孰败,还是未知数呢!” “神经。”慕容飞云抢过那本南朝遗史,翻到忠烈公传那篇。“我不过是觉得很好笑,原来名留青史是这种滋味。” “什么滋味?”她的事也被收入了史书,自三十六年前大破蛮军后,凤帝对外宣布平辽将军战亡,追封亲勇郡王。那丧礼搞得轰轰烈烈,她本人也参加了,当然是易容参加,但说到感觉嘛……没感觉。 “嗯……”他摇头晃脑半晌,说道:“不知道我那一座忠义祠香火盛不盛?应该找一天去拜一下。” 可叹啊!自他二人计破蛮族联军后,随即隐遁,与赵乙三人走遍千山万水,倒也逍遥。 又过三年,赵乙娶嘉兴商贩之女为妻,从此干起了行商买卖之事。 接下来四处飘泊的就剩慕容飞云和余瑜了,从东走到西、再从南走到北,望尽无数风光,直到他年届五句,终于飞累了,与她在大都开了一家豆腐铺安定下来,两夫妻成天就斗斗嘴、调笑嬉骂,其乐也融融。 不过他们两人四条腿也算走遍天下,怎地却没去过忠义祠呢?教人纳闷。 “你才神经。”她一巴掌打向他的头。 “唉呀,你怎这么泼辣?”他疼啊! “后悔娶我啦?可惜来不及了。”说着,又掐他手臂一下。 “唔,我又没说后悔。”嘻皮笑脸把老婆抱满怀。“辣才好,才有滋味……”他低声地唱起了歌。“紧打鼓来慢打锣,停锣住鼓听唱歌,诸般闲言也唱歌,听我唱过十八摸……” “要死了,都几岁了还唱这种歌?” “说对啦!这歌是要唱到死的,唱到我们白发苍苍,唱到我们背驼腰弯,一样唱。”哪管身前身后名,不及携手到白头。 她倚在他怀里,听着那淫词,早没了年轻时的羞怯滋味,却添了几分甜蜜,回顾前尘,一切如梦,蓦然回首,只有这双扫住她腰的手臂是永远的真实。 全书完 后记 本故事纯属虚构,也就是说,那些朝代和人都是假的,不过地理位置……为了阅读方便,请大家将南朝想像成三国时的孙吴,盘踞江东,与中原划江为界。 举手,妮子自己承认,我完全不懂兵法,里头的兵法都不是我想的,全然参考自三国演义、孙子兵法、春秋战国策……等书。 会写这个故事,其实是被一句话刺激到了--君恩九鼎重、臣命一毫轻。 也许是因为时空的不同吧!我很没有办法接受“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不孝。”这种事。 于是有了一个算是叛国的男主角--慕容飞云出现了。 跟编编提这个故事前,我考虑了很久,像慕容飞云这样的人适不适合作言小主角? 没错,慕容钦很昏庸、很无能、很废物,但在固有的观念里,君父、君父,不管君王多坏,臣下就是该尽忠,这才叫爱国。 可我心里真的一直认为对一个昏庸的君主尽忠,是爱国家,却是害了百姓,不都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吗?为何实际例子上就完全相反了? 所以我想了快半年,还是硬着头皮、厚着脸皮跟编编提了。 我任性了,不好意思。 在书里,我终是让慕容飞云叛了君。当然,也许有人认为要对皇帝忠心不二,才是真爱国,如果有人看了书觉得不舒服,想骂,没关系,妮子虚心接受指教。 再来说慕容钦吧! 这位昏君是有真实版本的,参考的是汉时江都王刘建,他算是一个诸侯王吧!这厮是昏庸中的极品,变态中的变态,其父刘非在世时就与父亲的美人私通,父亲死后,更奸污了回家守孝的妹妹。 据野史载,他甚至令宫姬与羊、狗等禽兽交媾;骡子就是他一时兴起,让马与驴子交媾生下来的。 他志大才疏,却妄想做皇帝,曾私刻玉玺阴谋造反,后来事情败露,遭到朝廷严惩,于西元前121年畏罪自杀。 慕容钦就是这样一个人,荒淫无耻、卑鄙好色,莫怪慕容飞云难以全心效忠。 书名《倾城》,倾的就是那座襄城。 襄城倾覆,慕容钦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就是余瑜了。为民、为情,所以慕容飞云一手主导了襄城的倾覆。 我想慕容飞云称不上一个英雄,他只是一个痴情的男人,史书上对他的赞扬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讽刺。 里头的“十八摸”……这一定要详加解释。 十八摸其实没有一定的歌词,早期是洞房花烛夜唱来添情调的,但个人以为它有些像是健康教育。后流行于风月场所,辞句就更加大胆了。 金庸大师的大作里有一小段,没全……为什么不全呢?其实好想看全的。 书里我写的这一首是出自片岗岩着的《台湾风俗志》,应该用闽南语唱。 全首……我怕变十八禁,就不放了。 还是请想看全的人自己上网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