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我不用怕麻烦》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故事好像总是这么开始的。 不过这故事说久也不算太久,前后算来涵盖祖孙三代吧,时间点一定要确切追溯的话,大约是发生在盛阳市场刚落成不久时。 那两个面对面的摊位,明明一家是卖家常菜的,一家是卖杂货的,连竞争对手都称不上,两个老板却互看对方不顺眼,好像每天不吵上一架就是白活。 至于两人最初结仇的原因,由于年代久远,已不可考。 就这样,两人从壮年吵到老年,从老年吵到过身,店铺的继承权双双落到下一代身上,两个儿子十分争气,将上一代的事业经营得有声有色,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们连上一代的恩怨也全盘接收了。 这两位现任老板跟他们的老爸一样,最爱以比较来定胜负;比营业额高低,比客人多寡,比小腹大小,比头发浓疏……总之,能比的,就不要浪费啦。 那一年,很巧地,两人的后代相继出生,时间只差四天。 最重要的是,他们是一男一女。 于是乎,一则凄美的爱情故事,就此揭开序幕── 第一章 退伍的那天,天气热的可以热死人。 走在柏油路上,他被毒辣的太阳晒得头昏脑胀、汗如雨下。好不容易数完馒头、履行完国民义务,心情本该雀跃无比,可这天气让他脑中容不下其它念头,一心只想快快到家,再冲个冷水澡,然后窝在冷气房里避暑。 突然间,手机铃响,他停下脚步,从背袋掏出手机接听。 “儿子,到台北了吗?” “到了。” “那快到家了吗?” “嗯,差不多再十五分钟吧。” “呵呵,那好。回家前,先来店里一趟。” “……啊?”他一愣,脱口问道:“干嘛?” “叫你来就来,哪那么多废话!我把你养到这么大,可没问过要干嘛。” 通话就此结束。他瞪着手机,有五秒无言。 当老爸面对质疑表现出鸭霸,通常代表他又在跟人“较劲”了。 可是到市场去要多绕好一段路啊……他揉揉眉心,暗自叹气。父命难违,只能认命改变目的地。 终于抵达市场,他在门口停了下来,吁出一口气,抬起单手抹抹额上的汗,在盛暑的阳光下打量这久违的地方,心中不无怀念。 “喂,接着!” 不期然地听到一声轻喝,他才将视线调向声源,一样东西已迎面飞掷而来。 他反射性地伸出右手,眼明手快,啪一声,稳稳接个正着。 “接得好啊!”对方笑着喝采一声。 他先瞥眼手上的东西,一罐饮料,是他最爱喝的柠檬红茶。 然后,那张笑吟吟的熟悉面庞无可避免地进入视线范围。 “好久不见,欢迎回来。”对方说。 不知是不是日头太烈,他眯起眼,不觉伸手在眼前挡了挡,另一只握着铝罐的手感到阵阵冰凉刺肤透骨,却似乎更令他口干舌燥了。 红色无袖背心,洗得刷白的牛仔短裤,加上一双向日葵造型凉鞋,充满夏日气息的装扮,使她笑露出的洁白牙齿加倍耀眼。 发型则一如往常,长发松松地挽在颈后,微风轻拂,将她额际那比印象中略长的刘海吹往一旁,更显露那双新月般的弯弯笑眼。 啊啊啊……真的是她。 俗话说,当兵两三年,母猪赛貂蝉;虽然他只当了一年多的兵,但仍希望这是基于前述效应的关系,才使他此刻跟她的相逢受到某种程度的精神打击。 很想见她,又很不想见她,像在拔河一样的矛盾情绪是这打击的源头。 她,是他的初恋情人。 发生的时间要比很久很久以前晚一点,在很久以前…… 第二章 虽然他们从小就相识,但至今他仍不确定他们这样算不算青梅竹马。 其实……该说是“相识”吗?好像也不大对。 总之,年幼的他隐约知道,有个“朱伯伯”似乎很让爸爸放在心上。 小学时,每逢学年结束,结业式当天,爸爸都会特别紧张,他一到家就会接到爸爸的电话,问他拿了几张奖状、成绩如何,然后或是称赞或是鼓励他。 原本他以为爸爸是跟很多同学的家长一样求好心切,后来才发现里头似乎有着更深奥的缘由。 那一次,爸妈以为他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他听到妈妈对爸爸说:“臭老头子,你收敛点好不好?成天这样比来比去,儿子会有压力的。” “我又没在儿子面前施压,你啰嗦什么啦!”爸爸粗声粗气地说。 比来比去?谁跟谁啊?当时的他只能暗自纳闷。 直到年龄渐长,从市场里其他叔叔阿姨口中听说了些有的没的,对于他们家跟对面那个杂货铺之间的“渊源”,他才开始似懂非懂。 所以所谓的比来比去,是在比他跟朱伯伯的女儿吗?明明当事人是自己,他却只有置身事外的感觉,毕竟爸爸跟别人的明争暗斗他从未实际参与过。 国小六年级那年,他无意间得知,朱伯伯的女儿就在隔壁班,不过他不晓得她的长相,也没兴趣多加探究。 要说国小最后一年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事,大概就是那个乖乖桶吧。 那天放学,他见到走在他们班前面的路队里头,有个女生提了个庆生用的乖乖桶,喜气的大红色招摇又显眼。 不晓得跟这件事有没有关联,四天后他生日时,爸爸也买了个乖乖桶给他带去学校请同学,即使他从没提过想要。 至于知道她的生日原来只比自己早四天,则是许久之后的事了。 多年后的今天,他偶尔会想:如果国中时没跟她同班,就不会发生之后那一连串的事情了吧。 “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女生叫朱皓音?” 记得新生报到结束那天,晚上爸爸一到家,劈头就对他问了这么一句。 他愣了一下,回答:“没印象。新同学太多了。” “那你是几年几班?” “一年六班。” “那就没错……”那一刻,爸爸脸上的神情很难定义,既像苦恼又像兴奋,然后,拍拍他的肩膀,笑咪咪撂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呵呵,要争气啊,乖儿子。” 他于是恍然明白,那个朱皓音大概就是爸爸那个宿敌朱伯伯的女儿吧。 这样的巧合到底是好是坏他还不清楚,只是那时班上四十几个人都是生面孔,所以他自然而然最留心注意那个朱皓音。 她中等身材,外貌并不出众,甚至可说是平凡,头发用发圈绑成一束短短马尾,不过并不整齐,总有几绺落在耳畔,感觉很随性。 观察了一段时间,他发现她总是静静的,上课时从不举手发言,下课后也很少主动跟人结伴聊天,没见过她跟谁特别要好。 虽是同班同学,但他们的座位总是相隔很远,没什么机会熟络,况且他总觉得他们的关系有点尴尬……也曾怀疑是自己多心,因为她从未对自己表现出特别的态度,或许她对自己的身份根本一无所知? 总之,他就这样一直跟她处于非敌非友的状况,没有进展。 有机会真正开始了解她,是源于那次他爸在某商店抽到特价奖,用半买半送的价钱买了台电视游乐器回家,因此那阵子下课时间他都在跟班上的同好热烈讨论破关方法。 他不晓得这件事是怎么传到她耳里的,所以当她来问自己时,他惊讶极了,毕竟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找他说话。 不过她问的不是破关方法,而是:“罗沐驰,你爸真的买了电视游乐器给你吗?” 他据实点头。过了几天才明白,当时她眼里闪烁的异样光芒似乎并非他的错觉。 因为他从别人那里听说,她家也新买了一台同款的游乐器。 就在那当下,他同时惊觉了两件事: 第一,她九成知道他是“谁”。 第二,她恐怕不是个简单人物。 第一次段考结束,他国文考了九十四分。 站在门边的布告栏前看完自己的各科成绩,他移目向下,见到她的国文是七十分,目光迅速一览而过,她成绩最高的是数学,九十三分。 果然是各擅胜场。他的数学成绩却最为惨澹,只有六十九分。 发觉自己竟在暗自比较,他愣了一下,一时失笑。怎么搞的,他是被爸爸感染了吗?对于考试他会尽力而为,但事后计较排名这种行为他向来视为无意义。 正欲回座,有人挤到他身边观看,然后他听到那人说: “哇 转过头,意外看见说话的人是她,他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没看透她眼底的那抹沉吟,所以到后来他才明了那是她的真心称赞。 那晚,将成绩单交给爸爸,他过目之后显然很高兴,晚饭时干了两罐啤酒,饭后妈妈到厨房洗碗时,爸爸悄悄对他说: “呵呵,下次你数学考九十分以上,我就买新的游戏卡带给你。嘘,这件事别给你妈知道,就当成是我们男人间的秘密,了解?” 了解是了解啦,可是九十分谈何容易,他自己慢慢存钱可能还快些。 睡前整理好书包,坐在书桌前,他捧着成绩单再次观看。 该怎么说?同班已经很巧了,更巧的是他们的座号正好相连,在成绩单上一上一下,各科成绩整齐并列,想不注意都不行啊。 他可以感觉到爸爸跟那个朱伯伯的竞争意识在那一天白热化,浮上了台面。 有件事他一直觉得很奇怪,就是她从不迟到。 据他所知,她家跟学校的距离比他家略远;但他又听说,她每天至少要赖床赖到七点二十分才肯起床,这样怎能准时到校? 谜底揭晓于那天,放学后他抄小路回家时,在巷口看到她蹲在一辆脚踏车旁。 “唉。”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端详那辆脚踏车,像在苦恼什么,然后绕到龙头边,这一切换角度就看到了他。“啊,罗沐驰。” “嗨。”他不失礼地打了声招呼。 她站在原地,表情凝重得像在思考什么,最后说:“请问你讨厌我吗?” 啊?他惊讶她会问得这么直接,态度却又慎重得奇怪。“没有。”事实上,他对她还谈不上讨厌这种情绪。 她吁了口气,像是安心不少,微笑问道:“那能不能请你帮我个忙?” “什么事?” “唉,我的脚踏车脱链了。”她眉头紧拢。“我一个人很难弄,你能不能帮我扶着龙头,让车身站直,我看看怎么修才对?” “没问题。”他依言上前帮忙。过了老半天,见她还没弄好,他枯站着也挺无聊的,遂自告奋勇:“我来试试看好了。” “喔,好啊,谢谢。”她站起身来,换她握住龙头,他蹲下身研究。 他伸手试图把车链卡回轨道上,发现果然没那么容易。 最后,他也只能宣告放弃,站起身来,摇头道:“不行,我也不会弄。”想了想,又说:“这附近有间修车店,不如牵去问问看能不能请人帮忙。” “在哪里?” “嗯……”他在脑中掠过一遍路线图,绕来绕去有点复杂,一时恐怕讲不清楚,索性说:“我带你去好了。”助人为快乐之本是他的座右铭,而且反正还不急着回家。 “耶?”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好心,她愣了好几秒,随后笑逐颜开。“那太好了,真是多谢你啦!” 两人走在路上,他瞥眼她身上未换下的制服,再从他们放学的时间估算起来,她不可能是从家里骑来的,那只有一个可能…… “你都骑脚踏车上学?” “对。”她坦承不讳。 怪不得她能这么迅捷。可是……“学校不是规定不能骑吗?” “所以我都把车停很远啊。” 他扬起一道眉。“这并不代表你有遵守校规喔。” “我知道啊。”她笑着对他眨眨眼。“我是坏学生嘛。” 他望着她,心中诧异。之前还以为她个性文静,现在她的言行举止却跟他印象中有所落差。 到了修车店,她跟老板求助,好心的老板拿来条破布,蹲下身以手隔着布三两下就把车链卡回去,还很慷慨的不收费。 跟老板再三道谢离去,站在人行道上,她看看自己双手手指都黑漆漆的沾满机油,再抬眸见到他的双手也一样,突然间,她露出愉快的笑容,说道:“太好了,你果然是个好人耶!” 什么意思?他为此评价感到好笑,还没接话,她又发问: “你等下还有其它事要办吗?” “做什么?” “为了感谢你,我想请你吃冰,拜托务必赏光哦。”她在他眼前张开自己的脏手。“顺便借店里的厕所洗个手。” 他也不推拒她的好意,随她到了附近的冰店。 虽然她戏称自己为坏学生,不过她的表现并没有让他起反感之处。 “你刚才为什么问我会不会讨厌你?”他问。 她笑道:“喔,如果你讨厌我,我就不好意思请你帮忙啦。” 是这样?“虽然我们没什么交情,倒也不至于到讨厌的地步吧。”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假设啊。” 她这么挑明了讲,他一时反而无话可说。 “如果你讨厌我,也是可以理解啦。以前我就很讨厌你,谁叫我爸动不动就拿你跟我比。不过后来无意间得知内情,我的心态就慢慢改变了……你知道我爸跟你爸为什么会彼此敌视吗?” 他耸耸肩。“不知道。”他爸很少在他面前提及这些事。 “因为我爷爷跟你爷爷也是从小把他们两个比来比去,比到后来他们就对对方产生敌意,而且逐年增加……可是你不觉得这很没道理吗?” 原来是这样!他诧笑。“是没什么道理。”却也非无法理解。 “老实说,同班之后,我观察过你,觉得你这人满好相处的,而且又热心助人,怪不得你小学拿了那么多张群育奖,还连任班长呢。”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尤其是小学时代的旧事,虽还不算太久远,但已令现在的他感到有些老掉牙了。看来她的情报网似乎搜罗了不少关于他的事,而他虽不及她消息灵通,至少也曾听说──“你不是也当过班长?” 想不到她却哈哈笑道:“哎呀,我那是抽签抽中的啦!” 他为此微讶,更惊讶的是发现这个女生笑起来时,一双微弯的眼眸像是两弯新月,里头的笑意却不似月光柔和,反而像月亮旁的繁星那样一闪一闪亮晶晶。以为她外貌平凡,想不到却有这样一双笑起来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而之后他更发现──她很爱笑。 “啊,不过那都不是我今天的重点。”她忽地面色一整,正襟危坐,认真地说:“我想问你的是,六年级生日的那个乖乖桶你还记得吗?” “你是指谁的?” “当然是你的啦!听说是我爸跟你爸炫耀过后,你爸不服气,所以在你生日那天也买了一桶让你带到学校……你不觉得这件事隐含一项珍贵的启示吗?” 嘿,这人是谁啊?他挑眉环胸,盯着眼前这个双眼晶亮的女生,以前对她的既有印象在此时此刻被全盘推翻。 其实已隐约猜到她想说什么,但他还是感兴趣地问:“你想怎么做?” “结党营私。” 据说,“结党营私”这个成语是她从官场片里学来的。 她还说:“如果你不喜欢那个成语,那么用‘歃血为盟’也是可以的。” 这个大概是从武侠小说里学来的吧,他暗自猜测。 后来他才知道,她之所以让人感觉性格前后不一,是因为班上女生爱搞小团体,她懒得搅和才刻意表现低调。 “唉,人与人之间的摩擦最为麻烦也最难收拾,能免则免啊。”听她一本正经陈述这番老气横秋的个人哲理时,他直觉联想到传说中办公室文化下的怕事老油条,不由得笑了出来。 至于她提出的合作方案是放学后有空就以附近的速食店为营,互相指导对方不拿手的科目,也可趁机自我温习一番,最后产生所谓双赢的局面。 “我爸说,如果我国文考个九十分以上,他就买一个我要的卡带送我当奖品。你爸应该也有类似的激励方针吧?”她颇为确定地问。 猜得真准。 反正他跟她一样,爸妈忙着顾店,常得独自解决晚餐,放学后一人回去看家也挺无聊的,于是他就抱着试试看也无妨的心态展开了跟她之间的合作。 只是他没想到,最后指导的范围渐渐超出了课业需要。 那天正要散会时,她拉住他问:“上次你不是说那个游戏的密技你很熟练吗?能不能指点一下?” 他在脑中回忆。“先按上上左右,再快速转半圈,然后按aacbd……指令有点多,你要不要拿张纸抄下来?” “不如这样吧。”她笑咪咪地从书包里拿出一支遥控器递上。“能不能请大师亲自示范给我看?” 他注视她像只小狗一样若有所求的表情,不禁莞尔。连遥控器都准备好了,看来她是早有预谋啊。 那次一对一的指导结束后,她说:“话说回来,托你的福,我才有那台电视游乐器。啊,要是你爸再送你什么好康,别忘了通知我一声,我再到我爸面前去漏个口风。当然,我也不会藏私啦,放心吧!”说完拍拍他的肩膀,像是要给他保证。 他偏头看她,忍不住说:“看不出你的鬼心眼还真不少。” “呃,是吗?”她愣了愣,似未料到会得此评价,歪着头状似思考。“但是你不觉得与其比较子女的成绩,不如比较谁疼子女多些要有意义多了吗?” 他耸耸肩,没回答她的问题,唇角却微微上扬。 该说她能言善道,还是言之有理呢? 那个周末,他非常意外地接到一通她打来的电话。 “哇哈哈,告诉你,我刚刚终于破关了耶!隐藏关卡里果然有好多宝物,多亏你的传授,太棒了!” 他拿着话筒,听着她难掩兴奋的大叫大笑,显然迫不及待想找人分享喜悦,一时还真不知该怎么反应比较好。 这个朱伯伯的女儿,年纪轻轻就懂得“利用”大人,这种时候却又率真得可爱,竟为这么点小事高兴成这样……真是矛盾的性格啊。 他还是不大了解她,却越来越想去了解。 出乎意料的是,两人秘密进行的截长补短计画,居然维持了一段很长的时间。 他发现她的弱点是不会抓重点,有了他的帮助,她的国文成绩可说是突飞猛进,国二上学期的期中考,她第一次拿到九十出头的高分;至于他,因为数学毕竟不是死读就能拿分的科目,所以进步幅度并不及她。 发考卷当天,她得知他的成绩,显得非常过意不去。 隔天,她主动问他:“昨天我爸又炫耀了对不对?唉,你爸有没有为难你?” 看着她少见的忐忑模样,他莫名想笑,回答:“没有。”他爸顶多脸色很臭,然后抬高奖品价值,希望藉此激起他的斗志。 “真的吗?那就好。”她松了口气,深思片刻,最后一脸认真地说:“不然我下次看数学能不能考得比你差好了。” 什么!这馊主意令他大笑。“神经啊,别无聊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过了一个多月,接近寒假、他生日当天,她竟用积蓄买了游戏卡带送他当礼物,还附赠一张密密麻麻的手抄攻略。 收到礼物的当时,他内心除了惊讶,还有太多难以形容的感觉,一层一层交错重叠,复杂得像他们的关系一样。 世仇、同学、盟友……往后还会有什么吗? 无论如何,他已错过了回礼的机会,于是他生平第一次怨叹为什么不是她比自己晚出生四天。 如今他依然记得,她送的游戏卡带,给了他一个欢乐难忘的寒假。 那个过时的电视游乐器现在早已坏掉不能玩了,那张卡带跟攻略却仍被他十分珍惜地收藏在自己那小小的童年百宝箱里。 当时从别人眼里看来,他们的相处情形似是有点过从甚密。 学校附近的速食店向来是同学间容易巧遇的公共场所,很巧也很不巧地,他们放学后的秘密集训被同一个同学连续撞见三次。“老实说,你们两个是不是男女朋友啊?”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他只感到奇怪外加尴尬,所以直觉回答:“你想太多了。我们的父母认识很久了。”故意用含蓄并能冲淡想像的说法。 事隔多年回想起来,他一直很后悔否认得太快,傻傻断了自己的生路,不然至少也听听她的答案,让她可以往那个角度揣想一下也好。 虽然他认为她大概只会笑嘻嘻地回答:“什么?他?他是个很好的伙伴啦。” ……唉。去你的伙伴吧。 因为他们在学校未达形影不离的程度,算是各有各的交际圈,所以最后也没传出什么奇怪谣言,顶多是“这两人是不错的朋友”这样的形容,而他们就在这样的众所认知下顺利毕业了。 如此回顾起来,国中时期的记忆,好像在不知不觉间被她占去了大多数,是不是在同一时间,她也一点一滴慢慢占据了他的心?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日久生情吧。 就在那个将升高一的暑假,他们跟几个共同的好友约出来聚餐,大概是刚结束三年的国中生涯,即将步人人生新阶段的关系,餐桌上的闲聊不知不觉扯到梦想、志愿跟人生规画这些略嫌老套的话题。 “将来嘛,我想找个不会饿肚子的安定工作就好,升迁随缘。再不然,继承我家的店也不错。”她很没出息地说出一番胸无大志的论调。 在场另一人问她:“等等,那家庭呢?” 她想了想。“嗯……就谈场平凡的恋爱,结场平凡的婚,买栋平凡的房子,生几个平凡的小孩,平凡地工作到退休,最后平凡地过世。” “啊?这不是标准的黄脸婆生涯吗?”发问者听得目瞪口呆。“小姐,你还年轻耶,难道都不憧憬大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吗?” “什么?”她摆摆手,摇头说:“那多麻烦哪。” 虽然从以前就知道她对可能棘手的人际关系感到麻烦并尽可能避免,但他竟到那时才晓得,在爱情方面,她也是个好逸恶劳的人。 那多麻烦哪。 当时他年少无知,对这句话尚不以为意,直到后来事态严重,他才赫然明白,这样的缺点真是太致命了+至少对他而言。 高中时,他们考上不同的学校。他家跟新学校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又不远,通车略嫌浪费,所以他兴起一个念头,想骑脚踏车去上学;而从国中开始就骑车上学的她自然成为他第一个想到的理想教练。 她大方出借爱车供他练习用,提议以附近的公园当训练场地。 对于自己的要求,她总是表现得义不容辞,而他也接受得理所当然,只因他们之间实在太热了,熟到没有顾忌,仿佛家人一样。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迟迟没察觉自己的心意吧。 那天练到傍晚,要各自回家吃饭时,她自告奋勇要载他去公车站。 “我的脚踏车刚装了可以站人的踏脚,你就让我载载看嘛。” 见她跃跃欲试,他也没想太多,随性地便答应,接着马上后悔了,因为要给一个体重比自己轻的人载本来就是不智之举。 “……车身在晃耶。”他不得不提醒她。 “放心,上路骑稳以后就不会了。” 她的保证并未使他安心,而事实证明他的预感很准。 原本他们是要转弯绕过那个斜坡的,但她掌握不好龙头,手一滑,再一个煞车不及,脚踏车就这么从坡上冲了下去,吓得两人同时惊恐大叫。 到了坡底,终于还是翻车了,二人相继跌到草丛里,滚了好几圈。 当他们坐起身来,第一句话是异口同声问: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视线所及,见到彼此一身狼狈,他们先是一阵沉默,然后,不记得是谁先笑了一声,而后另一人也跟着笑了,最后谁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他们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唉,我就说太勉强了。” “不试试看怎么晓得勉不勉强?” “强词夺理。” “好啦,我知道是我理亏,所以不跟你收学费了……哎唷,拜托别再笑了……我肚子好痛……”她夸张地开始打滚。 夕阳下,他凝视那张笑脸,不觉慢慢、慢慢收住了笑。 是晚霞太过灿烂,还是空气里的愉悦分子擦撞到他的心,他也不明白,胸口突然涌现一种无法确切描绘的情感,像乱流一样窜流不止,温度几乎可说是滚烫的,却一点痛楚也没有,只是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心底深处产生一股强烈的渴望,想将面前这幅景致仔仔细细刻印在脑海里,连她发丝沾上的那根青车也不遗漏,永久收藏。 就是在那一刹那,他终于发现,自己好像喜欢上她了。 但是,她呢? 第三章 如果问她喜不喜欢他,那是注定得不到答案的,因为连想也没想过的事,要人从何作答呢? 只能说,至今她依然认为,当年找他搭档是她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别看她好像凡事不拘小节,其实在下决定之前,她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 即使爸爸在提起罗家那小子时,总用不屑的口吻,说是厚颜老罗爱吹牛;然而国中同班后,她发现说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确实不为过。 因为他们其它主科的成绩相距不大,唯独各有国文跟数学的弱项,所以每逢“老子大对决”,只要比到儿女课业,双方一定互戳这死穴,最后两败俱伤。 若非长辈们这么爱没事找事做,她也不会产生互利合作的念头;不过在一开始她并没有足够强烈的意愿,所以迟迟没行动。尽管自认不是小心眼的人,但从小听老爸说长道短,她对他虽谈不上排斥,也难以称上有好感。 开始对他产生兴趣,源于他那次升旗结束后的姗姗来迟。 别人迟到不稀奇,可是听说他从开学的一个月以来,每天都是第一个抵达教室帮忙开门窗的人,比值日生还勤快。这样的状况实属难得,所以当他走进教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到他身上,讲台上,老师也难掩惊奇地问:“罗沐驰,你今天怎么迟到啊?” 他不疾不徐地回答:“嗯,我扶老太太过马路,耽误了点时间。” 此言一出,不知为何,全班都笑翻了,包括她在内。 事后想想,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大概是因为那听来实在像个蹩脚的借口。说是闹钟没响或公车迟来都好,这种做错事还自我善良化的喜感,就像到别人家偷食后自首时说“我只是想帮你们试试过期了没”一样。 可能是见大家笑得太开心,老师也不禁笑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叫他就座准备上课。 望着他走到座位上,她第一次觉得,这家伙还满有意思的。 罗沐驰这个人,功课好、人缘佳、办事负责、为人热心──这是她那段日子的观察结果。咦!居然没负评?哇,她还真是客观呢。 像他这种抢尽锋头的人,本来就具有在学生时代成为风云人物的特质,加上他长得不错,个子又是班上数一数三局的,理所当然吸引异性注目。至于她自己嘛……也许一开始观察他的动机就别有所图,所以反而失去了幻想空间。 虽然他是公认的好学生,却不是那种标准乖乖牌,还会带头作怪。回想起来,那时用立可白在书包上涂鸦好像就是他带起的风潮吧。 不过他不像那些会在书包上涂写脏话还自以为很酷的男同学,而是在书包上画了一张线条细腻的人物图像,那个人物是济公。 常有人问他为什么要把济公画在书包上,他会说:“这是护身符。” 得到这个答案,发问者通常不会满足,而会接着这么问:“那他手上这把蒲扇,扇面上的这些正字标记又代表什么?” “功德簿。” “什么?谁的啊?” “我的。” “啥?你是说,这些都是你的行善记录?把这种东西记在书包上干嘛啊?” “那你说军人为什么要把勋章挂在身上?” “好好好,我服了你!”到这个地步,很少有人能无动于衷不发笑的,还有人曾调侃:“那请问扶老太太过马路是哪一笔啊?” 而他还当真拿起书包端详比划,沉吟道:“大概是这附近吧?要找找看。” “哈哈哈哈,你在耍宝啊!” “我是说真的。” 其实他真的是说真的,无奈好像没太多人相信,所以在他们很熟之后,谈及此事,她也只能憋着笑安慰他说:“至少你的公民与道德考了很高的分数嘛。” 总之,因为他的济公图在班上小有名气,后来她还目睹有人拿着自己的书包来拜托他,请他在上面画个文曲星,却被他婉拒了。 “对不起,我的原则是只帮自己画护身符。” 喔哦,不错,原来他不是没原则的滥好人啊。 随着观察,不知不觉间,她好像越来越欣赏他了,甚至还有种微妙的预感,觉得他们似乎可以成为朋友。 既然没利益的善事他都能做得那么尽兴了,那有利益的事他应该不至于推辞吧?何况他们有相似的生长环境,很有机会达成共识,而有了共识就不难共事嘛。基于这样的假设,她就在那天请他吃冰的良机,对他提出了计画。 结果他们的合作不只比想像中愉快很多,还维持了一段为时不短的日子。 结果他们不只成为朋友,而且还是很好的朋友。 当交情日渐深厚,一开始单纯为了互惠的心态慢慢变质,久而久之,为对方着想仿佛成为本能,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那一次,他们一同被分配到要打扫二楼教师办公室旁的那块空地,靠近窗台有好几个盆栽,其中有一外型奇突的植物立刻夺得她的注意。 她兴匆匆地拉他来见识。“你看,这一定就是刘老师的猪笼草!” 刘老师是他们的美术老师,兴趣是莳花养卉,平时上课喜欢高谈自己养了些什么植物,据说这株小型猪笼草是他上星期在假日花市精挑细选回来的。 第一次亲眼目睹肉食植物耶,她很感兴趣地打量片刻,伸指抵在它盖上,状似探测,闭目摇头晃脑地沉吟道:“不得了不得了,我可以感觉到 “什么能量?”他配合地问。 “黑洞一样,深不可测的食欲。”她忽地瞠目,用另一只手握住手腕,像拉不回来似的,戏剧化地低呼:“哇啊好痛,救命!它在吃我的手指──” 他大笑。“你小心别把它碰翻了才是。” 话刚说完,她手一滑,掌缘不小心扫到盆栽,使其因重心不稳而向外倾斜,见状,两人同时惊噫一声,却已抢救不及,那盆猪笼草就这样坠落窗台,掉下楼去了,很快地,传来了预期中的摔碎声,紧接着是一声没有预期的咆哮: “天哪!我的猪笼草!” 什么?!她呆住,不敢相信天下竟有这么带塞的事,但那声音分明是刘老师没错,心中大叫完了,还没来得及探头察看,身旁的他突然伸手把她的头按低到窗台以下,压低声音对她说:“别起来,一个人受罚就好了。” 什么?这怎么行!要受罚也是她受罚才对啊!她正欲开口,耳中听到刘老师又发出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 “你们两个立刻给我一起下来!” 啊?两人愣愣对望一眼,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接着又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看来上天注定他们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 不过他居然第一时间站出来想替她顶罪,真是让她……颇为感动哪。 两人乖乖下楼,将盆栽残尸处理完毕,随老师一起进办公室领罪。 刘老师靠在桌边,双手环胸,问道:“说吧,你们要怎么赔罪?” 他们有志一同保持沉默,明白面对这种问题还是闭嘴为妙,因为发问者通常早已备好腹案。 果然对方很快发表了补偿条款:“好吧,念在你们是初犯,就罚轻点好了。为了弥补我的心灵创伤,从今年开始,每年教师节我都要收到一张你们亲手制作的卡片,直到我退休为止。” “啊……”两人惊诧地同声叫了出来。 这位刘老师不愧被人戏称为老顽童,行事果真不按牌理出牌。他推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再指指自己花白的头顶,说道:“啊什么啊?没看我白发苍苍,顶多再过十年就退休了?毁了别人的心肝宝贝,连几张卡片的诚意都没有吗?” 呃……这的确说不太过去。 由于这十年之约,老顽童成了她国中三年印象最深刻的老师。 至于国中毕业时,令她印象最深刻的毕业礼物,自是他送的“护身符”了。 当时因为联考将近,他说要帮她在书包上画个护身符,祝佑她考运亨通。她没忘记当年他曾如何拒绝别人,因而有些纳闷地问:“你的原则不是只帮自己画护身符吗?” 他回了一句让她微笑的话:“我们之间没有那种原则。” 她把书包交给他。隔天他还来时,上头居然画了她心目中的男子汉──歌手伍佰;只见他豪气地朝自己竖起大拇指,旁边写了“必胜”二字。 乍见的那瞬间,她狂笑不止。若非他个头比自己高体重又比自己重,她真想把他一把抱起来旋转一圈以表达开心。 而她知道无论毕业了多久,她都不会把那独一无二的书包丢掉,因为那已成了可以随时给她好心情的无价之宝。 带着他给的护身符赴考,一切顺利。反而是在放榜那天发生了一件鸟龙事。 “也就是说,你很天才地把准考证弄丢了。”隔着话筒,他的声音既似无奈又似好笑。 “呃……好像是这样没错。”第六次在房内遍寻不获,她放弃地摊在床上。“对了,身份证字号好像也可以查哦?不过我忘记我的身份证字号是什么了,等一下,我打电话问我妈她把身份证收在哪……” 他却打断道:“不用了。我还记得你的准考证号码。” “啊?”她一愣,好惊讶地问:“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你怎么会记得?” “不然怎么补救你的健忘。”他说得顺口,虽在吐槽,却很有亲匿的意味。 一时间,她的心跳快了一拍,不过也只有那么一拍而已,所以被她轻易忽略。 他对自己这么关心,她会感动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两人一起在网上查自己的成绩,然后为彼此考上理想的学校欢呼,立刻在电话里相约出来庆祝狂欢。 忽闻一阵嘟嘟声,她说:“哎呀,等等,我这有插播。” “没关系,我这里也是。” 喔……两人心有灵犀,异口同声说:“一定是店里打来问考上哪里了!”随即一起大笑起来。 挂断电话之前,她对他说:“恭喜你啦。” “你也是。” 她笑吟吟,真心觉得,国中三年有他相伴,真是太棒了。 一想到高中从此不再是同学,还真有点舍不得啊…… 原本以为各自上了不同高中以后,见面机会将会锐减,想不到有时她在假日去帮忙看店,总会很巧地碰到他也来看店。 因为看店的人变成他们俩,盛阳市场变得非常平静,熟客们还有些不习惯,毕竟那两个叉腰对骂到脸红脖子粗的老板已成此地名胜。 第三次碰到他,她开始确定他是每星期都来,不由得脱口问道:“咦!我听说你们学校大考快到了,你假日不用温书吗?” “你怎么知道?” “我有个同学的男朋友跟你同校,我从她那听说的。”见他低头不语,她以为他在发呆,奇怪地挥挥手,想唤回他的注意。“嗨?” 他这才抬头,却板着一张脸,说道:“我就是闲着没事干,不行吗?” 啊?她愣住,岂会听不出他的冷淡。不是没见过他发脾气,却是第一次见他无端生气。可是,为什么?她说错了什么吗? “小姐,请问橡皮筋在哪?” 有客人上门,她回过神来,连忙转身招呼对方。 那一整天,每当视线飘到对面,都只见他面无表情,看也不看她的方向一眼。她不好再主动跟他说话,就这样纳闷了好久,到了傍晚,实在憋不住了,打烊时,她溜到市场内一家传统糕饼店买了支麦芽糖裹着酸梅的棒棒糖,绕到他家店铺后头的仓库找到他,叫他:“罗沐驰。” 待他回头,她走上前,将手上的棒棒糖递上,认真地说:“如果我有哪里得罪了你,就用这个赔礼让它一笔勾销,如何?” 他瞪着她,久久,最后叹了口气,摇头笑道:“真是败给你了。” 见他笑了,她这才松了口气,将棒棒糖塞到他手里。“好啦,就这样吧。” 他接过棒棒糖,使劲将其掰成两半。“分你一半。” “不行。”她摇头。“那可是我的赔礼耶。” “你又没错,赔什么礼?是我自己的烦恼而已。迁怒你,我才该道歉。” 是这样?她很意外,倒也不介意,比较关心的是:“你有什么烦恼?” 他不答,把只剩一半的棒棒糖从塑胶包装里抽出来递给她。“喏。” 两人抓了两把凳子,就这样并排坐在昏暗的光线下吃起糖来。 她从他们方才的对话中摸索,猜道:“你是不是有课业上的烦恼?数学的话我说不定可以帮你。” “没关系,我有上补习班。” “喔。”也对,他们现在已经不能互相指导了。她有点怀念地喃喃道:“唉,如果还是同班同学就好了。” 他闻言扬眉。“你也这样想吗?” 她不假思索地说:“当然啊!” 他笑了笑,抬头看着天花板半晌,问道:“你们学校很多人交男朋友吗?” 她想了想。“不多吧,我们女中又没男同学,不过有很多拉子情侣。” 他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说:“其实我上的补习班教得太快,我有点吸收不良。以后我有数学问题,你要是有空,能不能帮我看看?” “那有什么问题!嗯……不过我上了女中以后,我爸有点紧张兮兮,每次男同学打来都问东问西,过阵子我要办手机,到时候再把号码给你吧。” “一言为定。” 见他面带微笑,她嘻嘻笑问:“怎么样?吃点甜的,心情就比较好了吧?” 他哈哈笑了出来。“是是是,你说得对。” 因为他赞同了她的解读,因此她从没怀疑过他那天阴晴不定的真正原因;不过就算她怀疑了,那当中复杂的所以然,恐怕也不是当时的她所能看透的。 当时的她不能看透,那么后来的她又如何呢? 若是拿这问题问他,他只会面无表情地回答一句:“无可奉告。”然后转身抬头望天,以一个落寞的背影作结。 高中三年,在他刻意三不五时的保持联系之下,他们之间没有因为学校不同而渐行渐远。 但也只是这样了。进展这种事,很遗憾并不存在于这三年里面。 而像这样的一成不变,终于在他们高三毕业、将升大一的那年暑假,有了冲击性的发展。 一开始,只是一通单纯的电话,一通她打来的电话。 她打电话来没什么稀奇,只是当时他人在厕所,没多想地就拜托来家里玩的一个女同学帮忙接电话,跟对方说他很快就会回电。 其实那天到他家的同学有好几个,有男有女,但事后他越想越不妥,担心她有所误会,所以那天他俩碰面时,他主动澄清道:“那天帮我接电话的女生是我同学,你别误会了。” “真的啊?我还以为是你女朋友呢。”她不知是开玩笑抑或说真的,无论是哪一种,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都有点刺激到他。 因此他眯眼问道:“如果我说是呢?”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为什么要说如果?”她一脸不解。 “……因为我还满欣赏她的,说不定以后我会追她。”这总行了吧。 闻言,她愣了愣,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好像有种奇怪的、不算正面的情绪,该怎么形容?她想……这个这个,初次听说一起长大的兄弟有了心仪的人,大概也就是这种感觉吧?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边思考边摸着脑袋说:“欸……呃……怎么没听你说过啊?” “喂,不是这样吧?!”那反应使他懊恼又气结,忍不住爆发了:“再怎么说我也喜欢你这么久了,好歹给点介意的反应吧!” 说这样一句话,需时不超过五秒,为什么那么短的时间他也无法克制自己,反而被冲动驾驭了理性,其实并非不可理解。 一方面是他们之间一直原地踏步的关系早已令他长期烦躁,最重要的原因是,暑假结束后,她就要去台中念大学了,而他则要继续留在北部。也就是说,他们现在的聚会性质类似饯别宴,她却没什么不舍的表现。 高中就算不同校,至少还在他眼皮底下,如今快南北分离了,前途茫茫充满不确定,别说联络感情困阻重重,发生什么事难保他不会最后一个才知道,说不定哪天她回家身边就有个男友了,又怎能怪他情急之下内心话就冲口而出。 那么另一厢,她的反应又是如何呢? 只见她眼睛睁大一下,视线牢牢盯着他、盯着他……然后居然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是她毫无保留的笑声。 “哈哈、哈……哈……”这是他后来加入的笑声。 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晓得有什么好笑的,但此情此景,好像也只能陪笑了。 就这样笑了将近一分钟有余,她挑高眉毛,终于开口了:“你在开玩笑吗?我爸有心脏病耶。” “……啊?”他只能这样应了一声,就又不由自主跟着她笑了起来,直到他觉得自己肚皮快笑破、嗓子也快笑哑了为止。 事后回想起来,他还是不懂自己为何要笑得那么开心,因为他明明比较想哭。 总之,他的初恋就是这样结束的。 第四章 即使过了这么久,至今忆起初次失恋的那天,他仍有心酸的感觉。 大学四年,他们如预期般分隔两地,他却不再殷勤地跟她保持联系……事实是,他再也没去主动联络她了。说他小家子气也好,总之他就是放不开;但她却仍能毫无芥蒂地偶尔来电问候,对他的态度与从前无异。 到头来,连告白失败后的尴尬也只有他自己觉得吗?对此,他只能哭笑不得,幸好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之后也较能释怀了。 俗话说得好,初恋通常是没结果的,而且她给自己的回忆多数美好,至少他可以肯定,白头之后追思起来,会是快乐多于苦涩;只是他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做到像她一样若无其事,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若无其事,才会下意识疏离逃避。这几年里,他们也不是完全没见过面,只是在他的刻意忙碌之下,最多只有短暂碰个面问候对方几句,连叙旧都谈不上。 他当然不可能像电影或小说描写的那样,因为对初恋情人念念不忘,造成感情世界从此空白。大学时期他陆续交过几个女朋友,不过大概是有缘无分吧,交往时间都不长久。大学翠业时他处于单身状态,因此去当兵也不用担心兵变问题。 虽然长久以来,他一直在自我心理复健,告诉自己“我早就不喜欢她了”,然而久别重逢的此刻,他居然会同时有很想见她、又很不想见她的情绪两相纠结。直觉告诉他,这是件不太妙的事。 ……这都要怪她,干嘛事隔多年还记得他最爱喝的饮料是什么。 抿抿干燥的唇,他说:“好久不见。” 她打量他,啧啧赞叹:“哇,当过兵,感觉真的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 “这个嘛……”她摸着下巴,更仔细端详。 他的发型已非新兵时的标准三分头,不过还是颇短,显得英气;身上简单的t-shirt和牛仔裤,衬出他受训后更结实的体格,肤色是健康的麦色,在阳光下长身玉立,目光炯炯,像是脱去了一层稚气,更臻成熟。 啪的一弹手指,她有结论了。“简单来说,就是变帅了。” 他微一扯唇,不知是否该多谢她夸奖,虽然他并不为此欣喜。 就算真如她所言变帅了又如何?对她还不是没吸引力──等等!这是什么心态?他暗吃一惊。是积习难改吧,才会不自觉表现得像是依然在乎她一样,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断然否认,还嗤之以鼻。 “啊,我看等下再叙旧好了。”她低头看眼手表。“你爸在里面等你很久了。” 什么?!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打探道:“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们那区的冷气机故障了,天气太热,他们两个火气大,斗起嘴来,你爸说到你十项全能,还会修冷气……你会修冷气吗?” “怎么可能。”他一阵无力。 “我想也是。不过修冷气的人要明天才能来,等下你暂且忍耐一下吧。” 他无言,很有默契地明白她所谓的“忍耐”是怎么回事……等等!什么默契?他们之间是曾有那种东西,但已多年未保养,早该生锈了。 他清清喉咙,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我听说你今天要回来,所以特地来迎接啊。” 他不由得张大眼,瞪着笑得一脸无辜的她,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把她倒提过来,将她肚子里那些太过煽情的字句统统倒出来。 看吧,他就知道,她不但可以若无其事,而且还是非常若无其事,好像他们之间理应发生的渐行渐远完完全全是他的自以为是。 他没有动摇,他只是……不快。 就算她没感觉到他这些年来的疏远,这么久没见,难道她不会觉得他们之间已有距离?为什么还能用那么热络的态度面对自己?他不懂,也不想去揣测,免得多想多错。 而他的不快则是针对分明不该被此影响的自己。 打开手上的铝罐,他灌了一口冰饮,心中的烦躁感这才稍退,对她一颔首,说道:“那我先进去了。”双方家长都不晓得他们交好的事,所以他们得分批走,以掩人耳目。 她比个ok的手势。“好。” 他迈步入内,熟门熟路找到自家店铺,在低头忙碌的爸爸前方停步,开口说:“爸,我回来了。” 罗父猛然抬头,见到他,哈哈大笑,真心高兴,放下手边的工作绕出柜台展臂相迎。“乖儿子,你回来啦!” 他微笑点头,探头张望。“妈呢?” “她先回家做饭了,说今晚要弄得丰盛点好为你接风。” 他心中感动,深感回家真好。“要打烊了吗?” “呵呵,快了快了,今天早点回去,我们晚上好好喝一杯……” 这厢正上演父子情深,那厢有人不识相地发出声音抱怨:“唉,好热呀好热!” 罗父瞟眼对面的死对头正夸大地用手不停漏风,轻哼一声,对他笑道:“对了,我叫你来是有事要你帮忙。这边的冷气从早上就开不了,你帮忙看看怎么回事。” 该来的果然躲不掉,他捺下叹气的冲动,低声道:“爸,我不会修冷气啦。” “为什么不会?你们现在的小孩应该对这些电器用品很在行啊,你不是就很会搞什么劈溪的吗?” “pc跟冷气机完全不同啊。”他想解释不是只要插电的东西构造都一样这项事实,父亲大人却不容他申辩。 “呵呵,我是不知道同不同,不过哪有看都还没看过就说不会的,太敷衍了吧,你们年轻人做事这种态度,将来怎能成大器?”罗父笑容不变,但声音已透露出明显不悦。 深知爸爸虽然总是笑呵呵的像个好好先生,但个性其实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容易被引爆,他只好被赶鸭子上架,尾随爸爸身后来到冷气机下方,后头还跟着来看好戏的朱父。 站上备好的工作梯,他假意东摸摸西看看,心中苦思该如何才能全身而退,同时感到两道视线如芒刺在背,一道热切期许,一道不怀好意。 终于,朱父开口了:“看他东摸西摸的,到底行不行啊?” 罗父立刻回嘴:“你这大外行别吵好不好!这样会妨碍他的工作进度。” “嘿嘿……我看他摸来摸去,是在帮冷气机指压按摩哦?” “你懂什么!他是在观察要怎么拆开来检查内部。” “哈哈哈哈!你再扯啊,我看你儿子都冷汗直流了。” “呵呵呵呵!笑话!冷气坏了,这里这么闷热,流点汗也是当然的,你又没摸过,怎么知道是冷的?不知道谁比较会扯。你眼睛这么小,怪不得老把人看扁,我儿子岂会连区区一台冷气都不会修。” “说得对说得对。现在新一代的年轻人跟我们不同,是在电器的环绕下长大的,要无能到连个冷气都不会修,身为老爸就真是脸上无光喽。” “可是我也不会修啊。”突来的插话使在场三人同时回头,发现是不知何时来到他们后方的朱皓音。 她来干什么?他心中讶异,又有松了好大一口气的感觉。独处于两个长辈针锋相对的狭缝当中,他快被挤压得无法呼吸了。 “你来插什么嘴!”朱父瞪她一眼。“女孩子需要懂什么修理技术。”这句话自是对罗父说的。 她耸耸肩,说道:“我说老爸,你这样把店丢着不管不好吧?” “有阿茂在,你担心什么。”阿茂是店里聘的店员。 “但是阿茂该下班了你这样绊住他不好嘛。” 在旁的他恍然明白,她是来帮他解围的,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唉,一个人遭殃就够了,她又何必来膛这浑水…… “咦!你们大家全聚在这干嘛?”又有人加入了,是刚从厕所回来的阿水婶,也就是他们店里负责厨房的员工,看清工作梯上的人,她惊喜叫道:“哎呀,这不是阿驰吗?你当兵回来啦!” 太好了,人多点容易转移注意。他朝她含笑招呼:“阿水婶好。” 她上下打量他。“哇,你晒得好黑喔,当兵很辛苦吧?看你的体格变得这么好,像个男人喽!” “呵呵,那当然了。”听到有人在死对头面前称赞自己儿子,罗父分外得意。“男孩子就是要当了兵才是男人,所以有生男孩子就要快快让他当兵。” 朱父一听之下可不爽了。爱说笑!皓音明明跟那小子同年,还比他人了四天,有哪点比不上他!当兵有啥了不起,当年他还参加过防空演习呢!他不甘示弱地照样造句:“女孩子就是要……这个,就是要嫁了人才是女人,所以有生女孩子就要快快让她嫁人。”只顾找个决定性的人生阶段填空,却没想过是否应景。 “爸,你在说什么啦!”朱皓音为他的口不择言翻白眼。 就是啊老伯,你在乱讲什么啊。在场某人也不自觉在心中排斥。 罗父笑嘻嘻。“说得对说得对。不过你女儿现在又没男朋友,嫁什么人?” “谁说的!要追我女儿的人可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上次还有个科技新贵开跑车送她下班回家呢,只是我们家人眼光高,宁缺勿滥。” 罗沐驰下意识皱皱眉,发现自己不怎么喜欢这个话题,于是决定找点事做,好转移注意力。他伸手拍拍电线上头的灰尘,突然间,轰轰轰轰……老旧的冷气机发出龙吟般的声响,开始运转。 ……原来是接触不良吗? 他愣了愣,在场另外两个老男人也愣了愣。 “哇,冷气修好啦!”阿水婶高兴地拍拍手。“太好了!” 罗父反应过来,嘴角快笑咧到耳根去。“呵呵呵呵,干得好啊乖儿子!”嘴巴在夸奖儿子,笑弯的眼睛却对着拉下脸来的朱父。 被夸赞的人倒是一点也不得意,只有啼笑皆非的感觉。 不过,这场“胜利”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却来得正是时候。 居高临下站在工作梯上,他将爸爸的耀武扬威和朱父的咬牙切齿看在眼里,视线再向旁游移,见到她正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两人目光相触,她趁没人注意时对他笑着眨眨单眼,用嘴形无声说:“safe!” 然后,在他还没发觉以前,他的唇已先笑了。 还没多想他们未来将会如何,那个周六他就碰上跟她一起负责看店的处境。 “哇,好怀念喔,好像回到从前了。”她笑道。 那番笑语使他感到心脏微微纠了一下……唉,只要说到他们俩的从前,他就会莫名其妙多愁善感起来。 不过,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怎么可能“好像回到从前”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她说:“我看你一直绷着脸啊,是不是太久没看店,把价目忘了?没关系,有不确定的可以问我,左手边的菜色我比较熟,像是东坡肉一斤两百八,狮子头一粒四十,煎蛋饺一盒八十……” “你怎么知道?”他讶于她的如数家珍。 “有时我负责看店,你爸不在,我肚子饿了会跟你们店里买东西吃啊。你们店里的东西真的很好吃,怪不得生意好。”之所以挑他爸不在时,是担心罗父拿这件事跟她爸炫耀,那就有点不妙了。她左右张望一下,单手半圈嘴边悄声说:“偷偷告诉你,其实我爸超爱你们家的狮子头,还暗示我妈学着做做看,不过他死要面子,无论如何不肯承认。” 他挑眉问道:“他既不承认,你怎么知道他超爱?” “你知道我们的妈妈都是立场中立嘛,有一次我妈来不及做饭,买了你们店里的狮子头回家盛盘当晚餐,我爸吃了直夸美味,一口气吞了好几粒,后来发现是从你们店里买的,马上脸色大变,改口对我妈说:‘难怪我觉得味道很诡异,只是以为是你做的,所以不好意思直说。’你不觉得很滑稽吗?” 他不禁失笑。“嗯……是有点好笑。” “才有点啊?我可是当场狂笑,还被饭菜噎到差点死掉耶。” 他不觉蹙了下眉,忍不住责备:“早叫你改掉吃饭时爱说话的坏毛病了。” “呃……你还在介意以前我被薯条噎到那件事啊?”她讪讪道。 “当然。”他没好气地说:“那时可是引来一堆人注目,店员都差点要叫救护车了。而且看到你咳出鲜红的不明物体,我真的差点被吓死。”现在回想来都还心有余悸,怎么可能忘得了。 她噗哧一笑。“对啊,结果发现是薯条跟番茄酱,惹得围观的人哄堂大笑……老实说,那一瞬间,心里还满感动的呢。” “感动?”难为情才对吧?他一脸狐疑。 “难道你不觉得一大群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起为同一件事发笑,是很难能可贵的欢乐场景吗?”她难得感性的说。 当然不觉得。“我只觉得你很了不起,成了别人嘲笑的对象还能这么自得其乐。” “不会啊。谐星跟小丑一直是我认为全世界最伟大的人,能让人发笑可是功德一件,虽然我还是不大懂当时的情况到底有什么可笑的。” “……你都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见她一头雾水的模样,他只好对她施以记忆复苏术。“你刚顺过气时,见到自己吐出的东西,惊恐大叫一声,第一句话是:‘这是哪个器官啊……’” “喔……喔……”她一时有些愣愣的。“所以他们原来是在笑这个啊?”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什么嘛……”她喃喃道:“真是太没人情味了。” 两人沉默一会儿,然后一起笑了出来。 同时,他才发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跟她有说有笑起来,本以为生疏多年,他们之间必有隔阂,看来他真是小觑了她的影响力。他暗自叹气。 她噙笑望他,忽见一只蚊子从旁飞来,像迷路一样在他头顶盘旋,她指着它叫道:“有只蚊子在你头上飞。” 他下意识低头,她起身帮他挥赶,然后他感觉她在自己身后停下。 ……她不是伺机想打落它吧?想像蚊尸落顶的画面,他脸色顿时变得不大妙,连忙回头跟她说:“别杀它!” “啊?”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笑道:“喔,蚊子已经飞走啦。” 那她怎么一动不动?他纳闷问:“那你干嘛?” “欸,我想问你……”她视线盯着他的一头短发,跃跃欲试地伸出右手。“能不能让我摸摸看你的头发啊?” 什么?万料不到她会有此要求,他惊诧又好笑,倒也无所谓,将脑袋凑近她手边,示意请便。 这一靠近,闻到一股向日葵香,他微微一怔,是她用的洗发精吗?那淡淡的香味像根短小羽毛,随着他吸进的空气钻入胸腔,在里头搔了一下,很轻很轻,却紊乱了他的气息,不过也只有那么一瞬间,所以他的本能驱使自己不以为意。 “那我摸喽。”她慎重宣告完,小心翼翼用右手平贴他的头发摩挲了好几下,那触感搔刮她的掌心,令她哈哈笑了。“果然跟我想的一样,摸起来好像黑眼圈喔!你知道黑眼圈吧?” 他必须想一下才晓得她在说什么。“你是说以前国中附近的那只流浪狗吗?” “我就知道你还记得。”她的声音突然变轻几分,虽仍带笑,但隐约流露出一种他听不出是什么的模糊情绪,使他不觉抬头看她,却见她神色如常。 大概是他听错了吧? 她回到座位上,双手向后撑在背后椅上,身体倾斜,仰望天花板,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常想起国中、高中时期的事……那时真的满快乐的。”顿了顿,像是突然回神,拍拍自己额头,好笑地说:“我干嘛用这种欷歔口吻啊。” “你现在难道有什么不快乐吗?”这问句脱口而出,他才发现即使很久没对她嘘寒问暖,自己还是没失去关心她的习惯。 “没有啊,我只是很怀念而已。可是又觉得怀念没什么意义,你又不是消失不见或搬到其它城市去了。” 他僵了一下。“你是在怀念我?” 她想了想。“嗯……应该说是怀念我们以前共有的时光吧。” 他撇过头去,不再说话。看吧,她就是可以轻易说出这种话,好像他们之间熟稔依旧,当然他是不会为此大动肝火的,却无法不觉得她这一点很……可恶。 “所以我想,无论为了什么,若是这么珍贵的情谊有一天失温了那多可惜,你说对不对?”她微笑问道。 她在暗示什么吗?不,他没兴趣胡思乱想,他要直问:“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既然我们现在都回台北定居了,就要常常保持联络……啊,不过你工作好像很忙?”她说着半垂下头,状似沮丧了两秒,不过马上又恢复精神。“算了,别说这个。听说你老板一直催你报到,你何时要回去复职?” 闻言,他惊讶得忘了她方才的怪异表现。“你怎么知道?” “你爸说的啊。”就这方面来说,他爸爱炫耀的习性相当方便,让她可以免费收听他的近况。“说真的,我以前就觉得你这人很有出息,大学时代就为未来铺好路,人生规画井井有条,不像我,到了翠业才找什么工作是什么工作。” 一听这话就知道她完全不了解内情。 当初他之所以勤奋打工,就是要迫使自己每天充实到极点毫无空闲,如此一来,每逢假期她回到北部老家,约他抽空出来碰面,他都能婉拒得心安理得。嘿,说起来,或许得感谢她给予的刺激,他才能有今日的成就,对吧?他在心里自嘲。 她接着又问:“听说还曾有大公司来挖角你哦?” “又是我爸说的?” 她点头。“是啊。”还说得很得意呢。 老爸也太口无遮拦了,这种事岂能大街小巷到处乱传!他暗恼,决定回家后要发出郑重抗议。 她摸摸下巴,又说:“不过也难怪,毕竟你是a。j。的创始人嘛。” a。j.,意即artificialjoke,人工笑话;它是个未来机器人,被发明来取悦人类,表情呆板,却会做诸多逗趣行为,是他设计的图案系列。 他在设计工作室当了三年多助理,那是第一次有机会可以正式提出作品,并幸运地受到录用。想不到制作出来的首批文具用品立刻引起高度关注,热销到缺货,目前更可说是风靡全台的明星商品,而当时他亦凭着这系列作品,被破例擢升为工作室内唯一非正职且最年轻的正式设计师。 “话说回来,不是有便利超商跟你们工作室接洽,要以a。j。图案制成供人搜集的磁铁吗?是不是就这两天推出啊?”她兴致勃勃地问。 “好像是吧。”蓦然惊觉气氛实在太热络,他眉头一皱,正好见到有人来店里,起身故意淡淡道:“有客人。” “啊,好。你去忙吧。”她朝他挥挥手。 他瞥眼她的笑容,唇微微抿起,回到自家店铺,身处食物香气中,丝丝缕缕萦绕心头的,却是来路不明的向日葵香,就连大口呼吸也无法冲散。 受台风青睐的季节除了夏季,还有初秋的九月份。 今年的九二八教师节,正巧碰上了台风来袭。 “刘老师,好久不见了。教师节快乐。” 教师办公室内,毕业已久的某校友站在办公桌前,依约送来今年的祝福。 虽无硬性规定,不过只要情况许可,他们大都会亲自送来教师节卡片以示诚意,顺便回来母校看看。 “是你啊。”刘老师站起身来,满面喜色,拍拍他的肩膀。“你来迟一步,朱皓音才刚走不久。” 她?错过也好。自上次别后,他回想两人太过自然的相处情况,不禁对自己感到懊恼。明明跟她保持距离这么多年,居然马上破功。更糟的是,自重逢以来,他感到这几年来自己努力在心上紧紧转上的那颗螺丝开始松动,他有预感,再继续像这样被她牵着鼻子走,前途会非常惨澹。 刘老师当然没察觉他的心思,很愉快地跟他分享:“你看,这是她送的卡片。以前她的美术成绩只是中下,我以为手制教师卡对她而言会是个苦差事,想不到她的卡片虽简陋了点,倒都很有意思。” 他凑近观看,接过那张卡片,见那是张有色的厚纸板,上面画了几个长度不一、交错纵横的格子,下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编号问题,是填字游戏。 刘老师指着其中五个用粗框框起的答案空格,笑问:“你猜谜底是什么?” “教师节快乐。”他直觉猜测。 “跟我原本想的一样,不过不对。”刘老师笑着拿笔开始填空。 他见了解答,不禁莞尔。“名师出高徒?为什么?” “名师是我,高徒当然不是她,而是你。” 什么?“我?” “没错,给你看看她今年额外送的礼物就懂了。”刘老师从抽屉里取出一块特制搜集板,上头贴满磁铁,那是……a。j。人工笑话。 “我不知道老师喜欢这个。” “是我老婆跟女儿喜欢……不对,是狂热。”刘老师神色忽转哀怨。“你都不知道,为了收齐全套,我们家已经吃好几天便利商店的微波便当了。” 他原本有点尴尬,现在却忍不住笑了。“师母喜欢的话,我可以奉送一套。” “哈哈,没关系、没关系,一套就够了。”刘老师笑吟吟拉他坐下。“是不是很奇怪朱皓音为什么会知道我喜欢?老实说,她很喜欢跟我聊你的事,每次来都会提出你的功绩歌颂一番,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是这样?他勉强扯起唇角,不太想在此刻听到这种可能动摇决心自己的事。 幸好刘老师自己转移了话题:“怎么样?当兵回来,开始上班了吗?是不是还待在那家工作室?” 他微笑点头。“是。” 两人闲话家常一会儿,刘老师看眼手表,说道:“时间不早了,晚上台风就要登陆了,你先回去吧。” “好。”他起身告辞,刚走出校门口,远处响了声闷雷,他眉头一皱,加快脚步,才走上天桥,大雨瞬间倾盆。 “……驰!罗──沐──驰!” 风中断断续续传来疑似呼唤他名字的声音,使他狐疑地回头搜寻井字型天桥的各侧,只见对面那座天桥上,有个撑伞的人影正对着他挥手,风 雨交加中显得迷蒙,他拨开湿透的刘海眯眼细瞧,那是…… 没等他看清,那人已拔腿飞奔过来,边跑边喊:“喂嘿!是我啦!” 还能有谁!当然是她,朱皓音。 她在他身前停下,笑着晃晃自己手上撑的伞。“我有伞,可以一起走。” 他还没机会说好或不好,突然一阵狂风吹来,强风灌满伞内,她反应不及,被强行后拉好几步,逼近楼梯口,眼看接下来就要失足掉下去,他大惊失色,一箭步冲上前将她往自己的方向猛力一拉,此时她手上的雨伞承受不住风的强度,伞骨断裂,伞面被整个吹翻,一脱手就飞了出去。 过强的拉力让她整个人重心朝他倾斜,他立足不稳,咚一声被她压倒在地。 这一连串连续动作猝不及防,她脑袋一时还有点混乱,搞不清楚状况。 风在耳边呼啸,骤雨打在身上,是容易着凉的情况,身前却暖烘烘的,她眨了眨眼,看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他,神智空白两秒左右。 啊,人体的温度都是这样高吗?那冬天拥抱一定很温暖。 他们认识这么久了,像这样紧密的肢体接触却是头一遭,但或许因为是他,所以她并不觉得被冒犯或羞窘。 此时,他坐起身来打量她。“你没事吧?” “没事。”她也坐起身来。 他不放心地再三确定她无恙才松了口气。“你快把我给吓死了。” “这台风还真可怕。”她抹掉遮住视线的雨水,这才惊见他手肘处有一道五公分左右的擦伤,很浅却的确有见红,愕然叫道:“你受伤了!” “啊?”他举起手来,看眼她指的伤处,像是这才发现。“没事,小伤而已。” 什么没事啊!他也太迟钝了,受伤的是他自己,怎么反而先关心她! 不过如果立场交换……她八成也会如此吧。 不期然地,她忆起很久以前那个傍晚,温暖的夕阳下,他们从同一辆脚踏车上滚落斜坡,着陆的第一时间,他们关心的都是对方是否无恙。那时她心里在想什么呢?对了……她在想,能够认识这个人,是她此生最不可错失的幸运。 勾起唇,此时的她更加确定,她不愿这份幸运有机会从指缝中流失。 “走吧,风雨太大很危险,赶快回家了。”他起身将她也拉起。 她拍拍屁股,瞄眼桥边伞飞走的方向。“唉,可惜我的伞吹了。” 他横她一眼。“还没学乖吗?风那么大,还撑什么伞。” “也罢,反正都淋湿了,撑下撑伞没差。”她笑着耸耸肩。 他们并肩而行,天雨路滑,不敢用跑的,反正早已全身湿透,再糟也不过如此了。 “哗啦啦啦啦下雨了,看到大家都在跑。叭叭叭叭叭计程车,他们的生意是特别好──你有钱坐不到!”她突然应景地哼起歌来,他回眸瞥她一眼,唇微微上扬,佩服她在风吹雨打中还能苦中作乐。 他从以前就很喜欢她的开朗……喔不,他用错词了,是欣赏而已。 瞥眼身旁的她,他涌上一股叹气的冲动。才说要跟她保持距离,她却马上又撞进了他的视线范围。远离也不是,靠近也不是,他到底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一直到下了天桥,走到路口,他还是悟不出这问题的答案。 无边雨丝中,对街路口亮起的红灯显得蒙眬,他伫立遥望,觉得那灯号像在警告他此路不通,若再不果断些,会一辈子卡在这动弹不得的。 其实他是知道的,只要有心,哪有什么牵绊是解不了的。那么,难道是他心里还悄悄在期盼什么吗?不,他坚决否认自己会有那么傻的可能性。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过了这个路口,他就要消除面对她时的过分温情。想不到,突如其来“轰隆”一声巨大雷响近在耳边,他吃了一惊,然后才一眨眼工夫,所有看得到的交通号志都在瞬间熄灭。 ……什么?! 还没反应过来,一辆计程车首先冲过斑马线,后面几辆车立刻跟进,失去灯号指示,交通状况陷入一片混乱,行人失去立足之地。 难道这是上天的旨意?哈……别开玩笑了。 一旁的她呆望这难得一见的奇景,也很吃惊。“惨了,看样子我们只能暂时在这等一会儿了……等下车流应该会减少吧?” 等?还要等?他脱口喃喃道:“那是要我在这当地缚灵吗?” “啊?”愣怔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你在说什么啦!” 一道无声的闪电照亮了她的脸,他望着那张笑颜,感到心跳在发抖。 不妙不妙,他真的很怕看到她这样的表情。 那一次是在温暖的夕阳下,这一次是在阴森的闪电下,情境是如此不同,所以他想一定是自己的视神经出毛病了,因为在那一瞬间,那两张脸竟完全在他心中重叠吻合,于是胸中就跟着起了内乱。 那一次他发现自己喜欢她,这一次呢? 骑楼外,淅沥大雨彷若甩不开止不住的耳鸣;骑楼内,他非常无助地明确感觉到,心里有一条引线被啪兹啪兹点着了,任凭雨势滂沱也无法将其浇熄,然后……砰! 有什么东西被炸飞了。 第五章 轰隆!又是一声雷响,远处一辆车的警报器受惊开始歇斯底里地吼叫。 唉,好吵。她摸摸耳朵,站在骑楼内遥望对街失去作用的红绿灯,心中庆幸至少还有他在身边,不然一个人遭遇这种事恐怕会更呕。 说起来,他们也很久没一起共患难了呢。这念头令她暂时忘却现在的窘境,转头瞥他一眼,露出笑容。 一阵风袭来,她打了个冷颤,环抱住自己,方才一直在走路还没感觉,现在站在原地,身体冷却下来,才感受到浑身湿透的威力。 好吧,那就向左走、向右走、向左走、向右走…… “别再来来回回了,我头都快晕了。”有人抗议了。 她回头看他,笑着搓搓手臂。“你觉不觉得有点饿喔?”接着又叹道:“可惜这里的葱油饼摊不在了,不然现在就能买个热腾腾的饼来吃了。我最喜欢这里的葱油饼了,这么多年来也找不到一家比它更好吃的,它葱多实在,边脆脆的,吃起来不腻,独家调酱风味超搭,而且还可以加蛋。” 听她如数家珍,他失笑。“也许只是风雨太大所以没开。” 她摇头。“不,是去年年初收掉的。我之前特地来确认过几次。”看眼身后的空地,不禁惆怅。“每来这附近一趟,就觉得回忆消失一点。” 他停顿几秒,淡淡道:“我是不会消失的。” 她蓦地回望他,觉得他的话听来仿佛是一个承诺,使她心口热热的,不由自主流露微笑,像受到温柔的抚慰,顿时不再感伤。 又有风来袭,她缩缩肩膀,将双手插入口袋,终于发现自己站立的位置似是下风处,于是向外跨了一步,顺势转头望向右侧商家,打量这里到底变了多少?那家早餐店是老样子,书局还在,但换了名字,精品店改成杂货店,转角处隐约可见一个红色招牌,啊,这个投注站肯定是新开的,他们毕业时乐透还没创办呢。 她随口笑道:“反正也无事可做,干脆去买张乐透好了。老天爷把我们困在这,说不定是想提醒我们遇水则发,勿失良机。” 是吗?他不以为然。 她甩甩手上的雨水,突发奇想:“不如我们各选几个自己喜欢的号码,合买一张,这样就是两人份的偏财运了。” 他满腹心事,漫不经心地应声好,不介意跟她一起杀时间找消遣,不过这并不代表他认同了她那过度理想化的解释,因为他强烈认为,即使老天爷把他们困在此处真有什么用意,也只是为了整他而已。 “你知道吗,我们合买的那张乐透中了一千块钱耶!” 接获她兴奋的来电通知时,他已分不清老天爷那天究竟是在整他还是帮他。 这是一个天赐良机,他明白,但对于要不要妥善利用却有所迟疑。他感觉自己像在泥沼边缘,在离开与陷落之间徘徊,一切全在一念间。 如果陷下去,不会粉身碎骨,却要花更多时间把自己拔出来,值得吗? 理智和欲望在拔河,他无法否认,重遇以来,在她身边,他的心慢慢恢复了原有的磁力,被她这块磁铁一点一滴吸了过去。 电话彼端,她接着又说:“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把你的五百块钱拿给──小心右边!” 她突兀的大叫吓了他一跳,连忙问:“怎么了?” “没,旁边一辆车没打灯就突然换车道,差点擦撞到我们。” 我们?他看眼手机的来电显示,是她手机号码而非她家电话。“你在外面?” “嗯,我在我学长车上,他顺路送我回家。” 送她回家?他不觉蹙了下眉,脑中自动产生联想:“就是那个开跑车的科技新贵?”脱口问出,他才惊觉自己记得还真清楚。 “啊?”她似乎过了一下才想起来。“对,没错。” 他忽地不知是哪根筋受到刺激,在意识到之前,嘴巴就自顾自地开始说:“那五百块钱不用给我了。你不是说要常保持联络吗?最近有没有什么想看的电影,周末我们可以一起去,就用这笔钱来消费。” “耶?这主意不错耶。”她欣然应允。 于是他们很有效率地当场敲定,就在下个周末相约上电影院。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六,看的是部冒险动作片,电影结束,走出戏院时,她问:“怎么样,你觉得好看吗?” “嗯,不错。”他不很热烈地说,努力压抑呵欠。 想打呵欠的原因并非电影无聊,而是睡眠不足。他刚复职没多久,接到的工作量比预期要多,此刻其实该在家里埋头加班的,他却像着了魔一样硬要赴约,昨晚熬夜赶进度的后果就是电影一半都是用听的。 她偏头打量他,隐隐有所觉。“你是不是很累?” 他心中一凛,强睁眼皮说瞎话:“没有。” “朱皓音!” 突然有人叫她,他回眸见到一人朝他们走来。太好了,巧遇熟人吗?正庆幸可以趁机回避这个话题,但在听到她的称呼时,他脸色不觉下沉几分。 “咦!学长,你也来这看电影啊?” “对啊,好巧。” 她笑着点点头,没有冷落随行的他,站在两人间主动介绍起来:“这是我大学学长。这是我国中同学。” “你好。”对方向他露出无害的笑容,在他看来却像笑里藏刀。 “你好。”他公式化地礼尚往来。 她的大学生涯对他而言几乎是陌生的。想到这个大学学长曾多少参与了自己所缺席的那段岁月,心情顿时不太愉快。不过最令人难以心平气和的是,他们用电话约看电影时这家伙也在车上,此时分明就是刻意跟到电影院来的,还说什么好巧,太虚伪了吧! 他紧抿唇,无法对他摆出真诚笑脸,直到听到有人叫了声── “爸爸!” 那位学长先生回过头去,笑着向后方挥手,他顺着方向望去,见到一个年轻女人牵着一个女孩从厕所方向走来,这情景让他有两秒的严重痴呆。 爸爸?叫谁?下一秒,女孩扑到那位学长先生怀中,给了最具体的解答。 “皓音!”孩子的妈走过来,惊喜招呼。“上次在车上听你跟人在约,我们正好临时起意也来这看电影,还在想会不会这么巧呢,想不到真碰到你了。” 他的思考回路就从那句“在车上听你跟人在约”开始断线,灵魂呈现半出窍状态,以致后来发生什么事都没知觉,神智再次回到现实时,他们已走在街上,身边只剩她一人,而她正拉着他的衣袖,一脸的担心。 “你从刚才脸色就不太好耶,我看我们先回家好了。” 他一眨眼,方才那可笑又可悲的记忆无可阻挡地倒灌回脑海,深感自己非常愚蠢的同时,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直在介意,而且是非常介意。 举起右手捂住脸,他笑了两声,声音分不出是悲是喜。 忘了是谁这么说过──当一个人开始处处竖立假想敌时,就代表他已不可自拔了。可他还没陷下去就已不可自拔了吗?还是他早已陷落却不自觉? “你不是说,那个学长就是之前开跑车送你回家的科技新贵?”他忍不住问。 “是没错啊。” “那你爸还说他在追你。” 她笑着摇头。“你也知道,我爸经常不知实情就胡吹乱盖。” 他按额闭目,暗自吸一口气,问道:“那你当时怎么不反驳?” “那种情况下怎么可以反驳!”她的表情活像他问了个奇怪问题。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所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搅局的人无论帮的是哪一边,都只会先被撕成碎片作为前菜,所以他们俩向来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唯独上次…… “上次我被叫去修冷气,你为什么要跳出来帮我解围?” “嗯,因为你被他们围攻得很惨啊。” 她搞错方向了。“我的意思是,你干嘛对我那么好?” “哎呀,那算得了什么。”她笑着摆摆手,理所当然地说:“如果被围攻的人是我,你也会挺身而出的嘛。” “谁说的?”不知为何,她的笃定令他有点不快。 “不是吗?”她微笑道:“像以前我把刘老师的猪笼草弄掉下楼,你还第一时间要帮我顶罪呢。”这就是充分的证明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是现在的你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啊。” 没有什么不同?那只不过是她的错觉造成的误认罢了。 过了这么久,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默默暗恋她多年不敢示爱的傻瓜,然而现在的他,却怎会又堕入了同一张情网? 要解释并非不能,也许是初恋特别使人难忘,也许是多年下来情根深种,需要更多时间才能完全根除,所以他的心才如此禁不起挑拨。说不定他潜意识里正是明白自己无法应付,才会在之后刻意避不见面。 如今,再次倾心的自己该如何自处?他决定不要庸人自扰想太多,因为目前的局面久战于己不利,他不能容许任何犹豫不决。 他确实已非当年的他了,而她也不该是当年的她,如果多年后的今天,她的反应依旧,那他会忍痛自我了断所有妄念。 就当是青春记忆的反扑,这一次,正式且慎重地埋葬掉这段初恋吧。 趁着内心如此坚毅,他回过头直视她,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开口道:“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她一愣,微愕于他忽转严肃的语气,感到事情似乎颇具严重性,顿时有点紧张起来。“什么事?” “记不记得高三结束那年暑假,我曾经说过,我喜欢你很久了?” 咦!怎么忽然提到这件事?她睁圆了眼。“记得啊。” “现在我要告诉你,那不是在开玩笑。” “……啊?”他说得郑重,她听得茫然。新的讯息还没传输到反应中枢,旧的记忆先告诉她:“可是、那时候……你不是笑得很开心吗?” “……”真是悲伤的回忆啊。“带头笑得很开心的人,是你。” “我……”她愣愣道:“我以为那是个玩笑啊。” “那不是。”多年后的今天,他终于亲身解开了这长久以来的误会。“我说喜欢你,是千真万确的──以前是,现在也是。” 他的陈述徐缓且清晰,一字一句重重地敲入她脑中,那双专注深切的眼眸更仿佛要看进她灵魂深处,挖掘那处连她自己都未曾涉足的秘境。 “那么,你的回答呢?”那个问句,是他最后一句话。 而她只是震惊地呆望着他,变得一片空白的脑袋在那时唯能意识到一件事── 约会结束了。 深更半夜,万籁俱寂。 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从他说了那些话开始,她的思路就像是脑死一样全面瘫痪,直到现在才终于恢复活络。 到底、究竟……他们之前是说了什么,会让话题转换成那样? 那已不是奇怪二字足以形容了。 如果一定要描述那种感觉,大概就像看书时漏了关键的几页而衔接不上,又像突然有个炸弹在身边爆破那样震撼力十足。 把他的话用力回想过好多遍,他说得那么白,让人连个玄机都没得找,她听进去了,却像浸了水的海绵,吸收了,却无法消化,只能惶惑地鼓胀着。 他是什么意思?是认真的还是恶作剧?不,她懂他的,他会开玩笑,却从不恶作剧,遑论是这样劣质的恶作剧。 然而也正因如此,她才更感无所适从。 上一次像这样心事重重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从没这样心事重重过吧。她的思考路线向来单纯,从不钻牛角尖,所以少有烦恼。 汪汪汪!汪汪!窗外远远传来几声静夜狗吠,不期然勾起了她的回忆,想起以前在学校附近徘徊流浪的黑眼圈,一时思潮起伏。 黑眼圈这名字是她取的,因为它一只眼睛上有个黑圈,加上天生一双眯眯眼,活像刚被人揍了一拳而难以睁开,看来颇为可笑。 国中时期,放学路上,偶尔碰到它,他们会把便当里的剩饭剩菜喂它。某次喂食之后,它摇着尾巴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后,无论怎么比划示意都不理,最后他们只好拔腿开溜想摆脱它,经过附近的杂货店,好心的老板见了还以为他们被疯狗追赶,拿了扫把出来朝它挥赶吆喝,他们见了,赶忙折回来救它,事情解释清楚之后,大家都啼笑皆非。 后来跟它混熟了,有一次,她忘了从哪学来一套据说灵验的动物催眠大法,拿了条项炼到它眼前,试着用项坠对它施展钟摆式催眠,对它念念有词:“喵喵喵,你是只猫,你不是狗,喵喵喵,你是只猫,你不是狗……” 它目不转睛盯着项坠,看来非常进入状况,然后,在它张开嘴时,她兴奋地以为它是要发出一声喵叫,想不到它竟脖子一伸!探头把项坠给含进口里! 见状,她吓得大叫一声,跟在旁的他手忙脚乱试图要它把东西吐出。 “吐出来、吐出来!赶快吐出来!” “别这么大声,它受惊会把东西吞下去的。”他低声喝止。 她连忙收声,焦急道:“那怎么办?” “链子不是在你手上吗?来硬的,把项坠拉出来。” 她依言而行,却发现自己每往后拉一点,它就顺势往前走一点,形成一场永无休止的拉锯战。 “你看到了。”她受挫地说。 “……你是催眠它把项坠当成狗骨头吗?为什么它会这么执着?” “不知道啊,我明明只是催眠它把自己当成猫的。”难道它接收了错误的暗示,误把自己当成爱偷珠宝的乌鸦了?!她瞪着它死不松口的模样,企图循循善诱:“你啊你,是想吞赃自尽吗?听话,吞了这个可是要到兽医院开膛剖腹的,你也不想吧?来,乖乖吐出来……” “如果它听得懂你的话,刚才就喵喵叫了。” 她转头看他,眯了眯眼。“喂,你刚才说的,是俗称的风凉话吗?” 他笑了。“对不起,我会想办法更有建树一点。” 然后他跑去跟杂货店老板要了点吃的,两人好不容易用诱饵战术哄骗得它开口,事情才安然落幕。而这出闹剧,自然成为无论多久之后回想起来,都足以让她发笑的回忆之一。 国中毕业后,她很少再回到母校附近,但只要经过,就一定会特地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它、跟它打声招呼。 岂料,就在他入伍的期间,她竟无意间从杂货店老板那得知了它的死讯。 那时她惊愕不信的心情跟听到他再次告白时有点相似,不同的是,随即涌现的情绪并非不可名状,而是哀伤。 那样的哀伤,非常清晰,并且寂寞。 骤闻生命消逝,旧时的记忆和情感片片剥落,转眼成了会扎人的碎片,划痛了她。然而当时她无法跟谁诉说这样的难过,因为即使说了也没人可以理解分担──除了拥有共同回忆的他。那只小小的、不起眼的流浪狗,曾在她国中三年的岁月里制造了多少欢乐,也只有他会明了。 除了他,只有他啊。 就在那时,她赫然明白他是一个重要到她永远也不愿失去联络的人,因此她暗自决定,如果他很忙,往后就由她来维护他们之间的交谊网吧。 可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对自己提出如此敏感易碎的问题,而若非他这样单刀直入,她还真没往这方向思考过,就连当年他疑似告白了,她也没当真;因为她以为他跟自己一样,最清楚不过他们两家的麻烦关系,所以即使在那之后,他总是声称忙得不可开交无暇见面,她亦不疑有他。 如果当年她就知道他不是在说笑,又会怎么回应呢? 这个问题使她陷入比夜更深的思绪当中,辗转难眠。 那个晚上,一夜无眠的人,并不只有她而已。 人总是被很多不必要的情绪所扰,例如对越是无法掌控的事就越是在意,而他现在正体验了这种不由自主。 心烦意乱导致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导致无法成眠,明知蒙头瞎猜到世界末日也不会有结果,却还是无法不去揣度她可能有的反应。 不过,他没料到的是,自己会一大清早就接到她的来电。 “你吃过早餐了吗?如果还没,要不要出来一起吃?我有话跟你说。” 于是他就这样被约到了附近的早餐店。 见到她时,他讶然发现,脸色憔悴得像游魂的人不只有自己……而老实说,这认知莫名的令他好过不少。 因为那代表,至少这一次,她有把自己的告白放在心上。 两人点好了餐,坐在小方桌边,熊猫眼对熊猫眼,气氛有点沉滞。 店内人声鼎沸,他却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心情紧绷得像是在等待宣判的犯人。过了一会儿,仍不见她有动静,他焦躁难安地耙耙头发,忍不住开口道:“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嗯……”她咬着吸管,皱了皱眉。“我在想开场白该怎么说。” 他暗自深呼吸一次,安定心神,果敢道:“没差,你直说吧。” 她看向他,点点头,难得一本正经,语气慎重地开口:“那么,关于你上次的问题,我归纳出来的结论是:现阶段,我大概还不喜欢你。” 那是什么意思?明明是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前来赴约的,他还是很不争气地心头一紧。“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什么叫大概?” “这……有点难解释。”她抿抿唇,神情转为烦恼。 “没关系,你慢慢来,我很有耐心,可以等。”他双手环胸,背倚着椅背,姿势惬意,目光却毫不放松地直视她。 “也就是说呢,也就是说……”她琢磨着该怎么开口。“你对我来说……是个非常特别的人。如果我把你当成对象,那我很可能会喜欢你,可是我从没把你当成对象,所以我也不知道那样的感觉是不是喜欢。” 他心脏狂跳了两下,因为那说明听来不算坏。“你可以从现在开始把我当成对象。” 她却摇头道:“不,我想还是不要好了,因为我还是别喜欢你比较好。”所以,一直以来,她都下意识地将他排除在对像之外啊。 ……什么?“给我一个理由。”他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悬崖勒马,为时未晚啊。”她试着告诉他这件事的紧要性。“恋爱本身已经很麻烦了,所以至少从一开始就该挑个不那么麻烦的对象。” “我很麻烦吗?”他神色未变,心情却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乌云密布。 她叹道:“你也知道,我们两家之间的关系很麻烦。”当朋友可以是两个人的事,谈恋爱到头来却不可能那么简单啊。 他不怒反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喜欢你。” 耶?想不到他会这样直截了当地告白,她思绪停摆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摸着有点莫名发热、乱烘烘的脑袋说:“可是……当朋友不是比较好吗?我们最近也处得很好啊。成为男女朋友,不见得会比现在好耶。” 她并非只是贪方便,而是因为他对自己而言真的是个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存在,她不认为在他们目前前景良好的关系里注入风险是必要或聪明的做法。 从她的眼神里,他发觉她没有恶意,也不是在开玩笑,而是认真的。 就是这样才可恶! 尖锐的愤怒像被惹毛的刺猬一样,他突然理解到,为何自己先前会对再次受她吸引一事不断地抗拒。 什么小家子气放不开,什么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若无其事,都只是他为自己的逃避所端出来的借口而已。事实是,他受了伤,无论当时或之后,因为她全然不把自己的告白当一回事。即使是一时冲动,也是需要鼓起勇气的,她却连想也不想就当成了玩笑。 而现在,她的回应不是缺乏用心,却比那更令人生气。 显然她不懂,如果心动可以控制,当年他就不会……等一下!说到当年── “以前你之所以不把我的告白当一回事,难道也是基于这个理由?!”因为当朋友比较好? 她愣了愣,低头沉思,过了很久,讷讷道:“不好意思,这个问题,我可能得再想一个晚上才能答覆你。” “……没关系,不必了。”他闭了闭眼,语带压抑地咬牙道。 原来他竟是为此失恋,还傻傻地失意这么久!而那个如此主宰自己心情的人,却只是以试都不想试的心态来打发自己! 一时间,他几乎要忍不住笑出来了。谁能告诉他,事情怎么可以荒谬到这个地步!? 以往历经的心酸和逃避、近来历经的犹疑和挣扎在脑中轮转,他越想越可笑,最后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每笑一声,心脏就揪痛一次。 然后,像他的发笑那样突然,他收住了笑,看向她时,目光如炬。 “像这样伤害人,会让你觉得开心吗?”冷冷抛下这么一句话,他拍桌而起,连声再见也没有,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六章 一回到家,他就把自己关在房内蒙着头睡了一整天。 一觉醒来,窗外夜深,拿起床头闹钟一看,竟已是凌晨时分。走下床,打开房门,家中已全面熄灯,目光投入无穷的黑暗中,倍感凄冷,赶快又回到床上,想再次入梦,却发现自己有了时差。 他们之间,明明极投契,却也像是有了时差一样,无法合拍。 叹了口气;经过充分休息,此时他的情绪已冷静下来,思路也清晰许多。 他想,自己一定是气昏了头,才会把话说得那么重吧。 唉,相交多年,又不是不了解她的个性,与其说是好逸恶劳,不如说是精打细算,思考方向总是瞄准以最少的风险获取最安稳的利益。 依然记得很久以前的那一天,那个女孩用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自己,笑嘻嘻地提议要跟他共创所谓双赢局面。 想必这回的说法,也是她自认双赢的一条妙计吧。 而不管怎么说,这都只代表一件事!她不够喜欢他。 她不够喜欢他,才会做到不把他当对象。 她不够喜欢他,才会坚持当朋友比较好。 她不够喜欢他,才会这么怕麻烦。 分析的同时,气慢慢消了,心头释放出的空间被灰暗的沮丧逐吋逐吋取代,就这样抑郁地辗转到天亮,才心情很糟地准备去上班。 拿起桌上的手机要带走,开了机,发现有一则新简讯,他动作一顿,过了几秒才按下确认阅读键,入眼的内容是: 真的、真的对不起,但是请你相信──我从来不想伤害你。 那是她的来讯,字字惶恐。 他注视那则讯息,目光变得深远,仿佛见到很久以前,那个拿着一支棒棒糖站在他面前,即使不知自己做错什么,也诚心祈求和解的女孩。 就在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已经原谅了她。 因为她在自己心中太具历史、太有份量,他是一辈子也无法跟她决裂的。 不生气了。心中的情绪迷迷茫茫,那是怒火燃烧殆尽之后,分不清是无奈或悲哀的余烬。 收起了手机,出发前往公司,想不到一进门就听到熟悉的咆哮: “dory!过来告诉我这是什么?!为什么背景会用这么复杂的花样!”是工作室人称老大的资深设计师在发飙,受气包是他的新任助理蔡小姐。 她尚是生手,面对上司的疾言厉色,惶恐无措,嗫嚅解释:“因为……实际画出来之后,感觉有点空洞……” “问题是我有说可以这样吗?!你不要随便帮我决定!你看,被你这样一搞,整个感觉都不对了嘛!婴儿用品的海报,气氛要柔美,要充满母爱,现在被你加上这些有棱有角的几何图案,这种错置感就像收集了七龙珠、召唤出来的却是神灯里的大魔神一样,你懂不懂有多奇怪?!” 眼见助理被训得面无人色,罗沐驰出面缓颊:“好啦,老大,一大清早别生这么大的气,让她开了档案马上修改,几分钟的事而已。” 老大睨着不敢抬头的助理,摆摆手道:“算了算了,等下你改好了再给我。”临走之前,余怒未消地低骂:“怪不得叫dory,真是多余。” 就是要多损一句就对了。即使习以为常,罗沐驰还是有点啼笑皆非,随即暗自叹了口气,慢慢走到自己座位上,却是做什么都提不起劲,那自是因为朱皓音。 其实她已将她的决定清楚告知,他该想开,却为何郁闷?上班时间,满脑子不是工作,而是那个赶不走的身影,那些忘不了的从前。 不期然忆起,高三那年,他参加视觉传达设计学系的甄试,缴交送审资料之前,不慎让一场大雨淋毁了自己的作品集,她得知后二话不说前来相助,两人一起在图书馆泡了一个礼拜多,每天赶制,直到图书馆打烊才回家,总算在千钧一发的关头完成。当他被通知录取时,她简直比自己还开心,笑嚷着要拉他去狂欢庆祝,那喜不自胜的模样至今仍深印在他脑海中。 啊,他开始懂了。一个人在失意时所得到的支持,最是令人永志不忘,所以他无法轻易放下她……然而事到如今,他难道还有另一条路可走吗? 越想越心烦。到了中午,却没什么食欲,他拿了杯子到茶水间准备用即食冲泡麦片解决一餐,不意见到饮水机前已站了人,是早上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助理。 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她慌忙抹抹脸,回过头来,见他手持马克杯,连忙退开身。“不好意思,挡到你了。” “不会。”瞥眼她的红眼眶,显而易见是躲在这里偷哭,他心中顿生同情。 “刚才真是谢谢你。”她趁机表达感激。 “不客气。”他温言安慰:“你不用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他是个直肠子的好人,不记仇、不藏私,跟着他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而且他很肯提携后辈,就是脾气火爆了点。” “他对以前的助理也总是发这么大脾气吗?”她惶惑地低声问道,显然被那句“多余”的评价剥削了自信。 “放心吧,不是只有你的名字被他拿来作过文章。”罗沐驰微微一笑。“以前他也说我:‘怪不得叫francis,烦死了。’”说不定他惯用英文名字称呼助理就是为了练习骂人的创意。 “咦!你当过他的助理?”她惊讶地张大嘴。 他点头。“刚进公司时。”所以易有同理心。 老大的设计风格豪迈,却对小地方异常坚持,起初他也常为此挨刮,听到都会背了,尤其是那句:我有说可以这样吗?你不要随便帮我决定── 思绪毫无预兆地在此定格,空白期至少持续五秒以上,才像终于在混乱打结的毛线团中找到线头,进而恍然大悟。 她自顾自地下了定夺,似乎忘了他也该有决定权。不过,这不能怪她,因为连他自己都忽略了,还下意识消极起来,仿佛默许“可以这样”。 对于心系已久的她,他难道只能选择放弃?不,此际他越想越奇怪,如果她是对自己毫无感觉就算了,但听她所言,分明对他不无好感,为什么他就得任由她专断独行、不顾己愿就轻言撤退? 她认为当朋友比较好又如何?言听计从又不是他的义务。 她不够喜欢他又如何?又不是差一个字的“不喜欢”那样毫无可为。 如受当头棒喝,闭塞多时的思路在此时豁然开朗。他终于明白,纠结心中一整个早上的情绪不是郁闷,而是不甘;不甘于事情这么轻易就成定局、不甘什么努力都没做就得放手──开什么玩笑,这到底是哪门子道理! 仔细想想,他对她也未免太百依百顺了。是时候让她知道,若她以为从国中开始,他们之间每件事都一定能达成共识,那她就错了。 心中的火花死灰复燃,啪兹一声,像是保险丝终于被烧断,连带把过往的所有乖巧压抑烧个精光,新生一股豁出去的勇猛干劲取而代之,他放下马克杯,改变主意,要外出好好吃一餐以补充备战能源。 没错,这次他不再要求协商,而要直接宣战! 下班后,他解决了晚餐,谋定而后动,在晚上七点半来到她家公寓门前。 拨打手机给她,开头是这样一句:“我在你家楼下。” 一直以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鲜少在对方家附近一起出现,总是约在其它地方碰面,只有很久以前有一次,因为时间太晚,他曾偷偷摸摸送她到公寓门前,所以至今他连她家家门都没踏进过。 然而今天不同,因为他有话必须跟她当面说清楚。 电话那端的人显然愣住了,过了好几秒才出声:“现在?” “现在。”他停顿了下,又说:“你在房间吧?我看见灯亮着。” 电话那端又有一会静寂,他伫立街灯下,抬头仰望二楼窗台,果然见到那熟悉身影出现窗边;他朝她挥了挥手,让她确认自己的存在。 “我马上下去。”说完,她收了线。 窗边的人影消失,他站在原地耐心等候,目光依旧凝望二楼窗台,直到一阵晚风吹来,把不远处一棵树的叶子吹得窸窣作响,他回过神来,回眸见到自己拖得长长的影子,突然觉得这情景还真有那么点像是…… “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楼台会’。”话语脱口,他先是无声笑了几下,然后喃喃低咒:“可恶,这有什么好笑的。” 过了一会儿,公寓的铁门开了,她从门内走出,小心地左右张望一下,确定四下无人,反过身轻轻关好门。 他望着她朝自己小跑步而来,却见她在距自己数步之遥的地方停步。 “那个……谢谢你来找我。” 那客气又小心翼翼的语气令他眉头一拧。上次把气氛弄得那么僵,现在他也觉得有点难以自然面对她,但是──“你站那么远是要干嘛?” 她低垂着头,低声嗫嚅道:“我……怕你生气。” 那小媳妇似的模样使他感到无奈又好笑。“我要是生气,怎么还会来?” 她抬起头,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表情,但看得出松了口气。踏前几步,她在他面前站定,将怀中抱着的东西递给他。“这个送你。” 什么东西?他愣了愣,接过一看,那是一桶……梅心棒棒糖。 他笑了。“这是赔礼吗?”当年是一支,现在是一桶,足见她的诚惶诚恐。 “是。”她万分诚恳地又说了一次:“对不起,但是请你相信,我从来不想伤害你。”或者该说,她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他。 他凝目注视她,她眼下的黑眼圈比上次更深了,想是自那一别之后就没睡好,那憔悴模样让人见了也不得不心软。 叹了口气,他柔声道:“我知道。” “那……”她不安地绞着手,战战兢兢地问:“我们这样算是和好了吧?” “赔礼都收了,还能算是什么?” “呼,太好了、太好了……”她吐了口长气,一放松,整个人就无力了,将全部重量靠在身后的电线杆上,说道:“我真怕你再也不理我了。” 真的,她寝食难安,一颗心像被他冷厉的话语钉死在墙上动弹不得,一想到他们之间也许因此断交,就难忍惊惧愁苦,偏又;爵莫展。 还好还好,现在没事了……正自舒心庆幸,却听他说:“虽然我气消了,可是并不代表这件事就此一笔勾销。” 咦!她愕然道:“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深深地看着她。“很多事不是说勾销就能勾销的,这就是我要来告诉你的事。” “什么意思?”她不懂。 “意思就是,关于你上次的提议,我决定郑重拒绝。” 她脑袋仍旧转不过来,愣问:“什么提议?” 他将双手插在口袋中,淡淡道:“‘当朋友比较好’的提议。” 啊……怎么也没料到他会有此一说,她张口结舌,混乱地按着脑袋,结巴道:“等等,可是这样……你……我……为、为什么?” “这可以分成三点来解释。”他有备而来,条理分明地说:“首先,悬崖勒马,为时已晚,因为我早就身陷崖底。再来,成为男女朋友,的确不见得会比现在好,但反过来说,也不见得会比现在糟。最后,你想怎样我无所谓,反正我喜欢你喜欢定了──就这样,我说完了。” 一口气发表完宣言,他凝神留意她的反应,只见──她脸色骤变,下一秒,猛地伸手将他身体拉低,附在他耳边急切低嚷一句: “快逃!” 什么?!事出突然,他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已跳起身来,像阵风一样刮向他身后,接着,他听到她高声发布警报:“爸,你回来啦!” 大魔王突袭! 这下他明白了,脸色也跟着变了,连忙藉着夜色的掩护,靠墙慢慢退后,直到脱离街灯照明范围,就这样怀抱着一桶棒棒糖,以很蠢的姿势蜷缩墙脚边,试图销声匿迹。 所幸她爸似乎一无所觉,远远地,他见到她跟她爸在门口讲了几句话,朱父以钥匙开了门,他们一前一后进入公寓,临关上门前,她朝他的方向远眺一眼,像在确认他的藏身之处是否妥当,又像在告诉他: 看吧,麻烦就是这样,说来就来了。 由于在那之后就没再接到他的消息,她以为那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翠竟她老爸的现身,活生生提醒了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然而隔天下班,远远见到他的车停在公司前时,她才发现自己错估了他的韧性。 她当然不会视而不见,不待他示意就走上前去,临近车边,车内的他为她开门,探头问道:“等下有事吗?” “没事。要一起吃饭吗?我打电话通知家里一声。” “没关系,不会耽误很久。”他比个手势,要她上车。 她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却不见他发动引擎,不禁纳闷。“不开车吗?” 他对她微微一笑。“我把话说完了,就送你回家。” “喔……”原来上次还没说完呀?虽已隐约猜到他的来意,她仍有点坐立难安,轻咳一声,说道:“嗯,好……请说、请说。” 他以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方向盘边缘,用闲聊股的语气说:“最近,我得到一项珍贵的启示──从童话故事里──那就是,公主本来就不用冒险犯难,因为王子会负责劈荆斩棘,破除一切障碍;而公主只要躺在城堡里等着王子的吻就可以了。”说完,回头注视她,问道:“这样说你明白吗?” “呃……”她认真地想了想,搔搔头,又摇摇头。“不算十分。” “意思就是,你不用怕麻烦,因为家人那里我会全权负责搞定。了解?” 什么呀!她从没听过他用这么专制口吻说过话,表面上是个问句,却完全没有征询的意思,令她好气又好笑。“你什么都自己决定好了,那我怎么办?” “你只要负责喜欢我就行了。” 她愣了愣,因为这句话而感到一股不知名的薄热在胸内轻轻佻动,但是……他怎能说得这么轻松自在胸有成竹?事情才没那么简单呢!难道他已把昨晚他们如临大敌、立刻藏头缩尾的窘状忘个精光了? “那你说说看,你打算怎么做?j她指的是自己那棘手的老爸,他却文不对题地回答: “追求你。” “啥……”她瞪大眼,惊诧太甚地叫出声。 他双手环胸,不以为意的表情写着:有何不可? 他当真?可是……这样做完全不对啊,他就这么率性地把她评估许久的长远之计弃置,要她如何是好?“你这样是罔顾我的立场耶。” “我知道,你想当朋友,而我很确定这之间没有冲突,因为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追求你。”这样她就没话说了吧?他继续帮她洗脑:“你有你的立场,但我也有我的立场,所以这是唯一的折衷方案。” 他的话乍听之下好像头头是道,她却觉得似是而非,只是也不知从何驳起。抱头道:“等一下、等一下,你──你让我想一下。” “没问题,你可以在路上慢慢想。”糊里糊涂答应他的追求更好。 该说的都说完了,他发动引擎,往她家驶去。过了二十分钟,驶抵她家巷口前,他将车熄火停下,见她仍在苦思,出声通知:“到了。” 她抬头看他,这才回神。“喔,好……那我先走了。”这种情况下,有他在旁只会造成磁场混乱,回家后脑袋也许会比较有组织能力。 “等等。”他蓦地叫住她,回身从后座捞出一束金光闪闪的金莎巧克力花,往她怀中一塞,仿佛再自然不过。 她低头呆望。“干嘛?” “送你。”他对她一笑。“不是说了我要追你。”总要来点真凭实据。 她张嘴动了动唇,却说不出话来,脑袋呈短暂当机现象,最后但凭直觉,机械性地打开车门,机械性地下车,机械性地举步走向家的方向。 他趴在方向盘上,侧首目送她的背影,回想她方才伤脑筋的模样,不禁暗自叹了口气。有这么困扰吗?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步的。他想得很清楚了,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失恋疗伤上,不如放手一搏;何况他们明明极具两情相悦的美好可能性,而她给的理由根本不足以说服他放弃。 只见她走离大约十步左右,忽地止步,像被人按了暂停键,停格了好几秒,最后转身朝他的方向踅回,到车边打开车门,一屁股坐入,面露苦恼。 “抱着这束花回家,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不被追问。” 说的也是。虽已决定要展开行动,但她爸那方面他也不敢操之过急,免得弄巧成拙。他沉吟道:“不然把它拆了,拿个袋子打包。” 那多麻烦。她摇头。“干脆我们现在就把它吃掉好了,总共也没多少颗。” “也好。”他也不介意,反正意思到了就好。 她怀中抱花,侧坐椅上,后脑勺抵着车窗,抬眸仰望顶上,手上无意识地撕着包装纸,嘴上嘀咕:“唉,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呢……”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他接得极其顺口,仿佛她方才问的是二加一等于多少”,而他回答“当然是二”那样理所当然。 她为此瞠目,惊异地将目光调向他。“你……你都是这么告白的吗?” 怎么回事呀?最近她开始觉得自己或许根本不懂他,因为他的言行举止总是一再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令她……不知所措。 他耸耸肩,答道:“以前不是,现在是。”为了让她正视自己的存在,从现在起,他会不时执行此事,以免她又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友情化。 男人一旦下定决心,毅力可是不容小觑的──这一点,他有绝对信心能让她在往后的日子里充分体会到。 骑士手上的剑,本来就是用来开路的。他可不是空口说白话,既已跟她挂了保证,当然会积极清除爱情道上的路障──也就是收服她爸,让他认可自己。 这不容易,不过难不倒他。不是他自夸,从小他就很得长辈缘,从以前扶老婆婆过马路,到大学时期参加公益性社团,在养老院当过多次志工,什么性情古怪的人物都碰过,说是经验老道也不过分。记得他曾照顾过一位退役将军,对方颐指气使又暴躁易怒的脾气让周遭没一个人受得了,他却能与其相谈甚欢。这件事后来被蔚为奇谈,他还因此在社团里得了个“阿公杀手”的诡异称号。 长久下来的服务经验给了他一个心得,就是:有些老人家其实就像小孩子,只要摸清他的脾气就可以了。无论发生什么事,安抚永远是上策,并且在必要时,用点诱哄手段更能达到效果。而他相信这公式套用在朱父身上也一定管用。试想,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还天天为些无聊事跟人拌嘴,不像小孩像什么? 花了几天时间拟好计画。那个周末,适逢爸妈南下探亲,他马上自告奋勇要帮忙看店,要他们俩安心,事情就这样成定局。 这件事朱父当然不会知道。星期六,开店没多久,他半蹲地上忙着补货,想不到箱子一开封,忽有一黑影迎面飞来,是只特大号的蟑螂,出其不意,他吓得惊叫一声,狼狈地退了好几步,不意背部竟撞到了人,他猛然回头一看,心下讶异,更多的是惊惶。 是罗家的小兔崽子?!这下丑态被敌营的人看光,毁了!正自恐慌,没想到下一秒,那小子也发出一声惊叫,急往后退,居然比他还多了两步。 眼看蟑螂就要逃脱,朱父越过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一个飞踢送它去见阎王,转头看向罗沐驰时,早已忘却自己适才有过的丢人表现,对他嗤之以鼻。“不过是只蟑螂而已,大惊小怪。” 罗沐驰面露惊叹。“朱伯伯真是太厉害了,不愧是曾使公寓获选为绩优环保社区的管理委员。”虽然这两件事的关联性微乎其微,不过他晓得朱父一直把那件事当成光荣事迹在夸耀,投其所好只有好没有坏。 朱父听了,果然很受用,只是嘴上说话仍不好听:“要是我跟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样窝囊还得了。”顿了顿,又不太友善地问:“你来这干嘛?” “啊,对了。”他像是这才忆起,露出一个微窘的笑容。“我是来买橡皮筋的,店里的用完了。” 朱父睨他几眼,转身去取橡皮筋,背对着他哼道:“像你这么没用,将来娶老婆,还要靠女人帮忙打蟑螂,难看。” 闻言,他笑容瞬间一僵。要命,用错策略!看朱父那副不屑模样,将来怎么可能把女儿放心交给一个连蟑螂都不敢打的没种家伙?这下惨了,出师不利。 “……朱伯伯教训的是,我一定会克服的。”亡羊补牢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强。 见他从头到尾态度恭敬,朱父对他的敌意似乎松动了不少,毕竟跟自己有恩怨的是他老子,既然这小子够识相,他也不好刻意刁难,免得失了身份。 “喏,橡皮筋。”他递上袋子。 “谢谢朱伯伯。”罗沐驰和善微笑,付钱接过。 朱父眯起眼,上下打量他一番。朱伯伯前、朱伯伯后,喊得这么亲热,这小子来意不单纯吧?正感可疑,他下句话却说: “那我走了。”说完就转身回到对面店内。 罗沐驰不是不懂察言观色,心知讨好得太明显会惹他起疑,所以适可而止。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里,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找借口去串门子。知道朱父对园艺有研究,便故作感兴趣前去求教,将其当作障眼法,好像这才是自己接近的目的。这招再次见效,朱父乐得高谈阔论起来,并得意洋洋为其指点迷津。 爸妈从南部回来后,每逢周末假日,他还是不停找机会要求代班,某次中餐时间,他提前拿狮子头去巴结……不,孝敬朱父。 理由是:“最近我在学烧菜,这是我自己试做的,想请朱伯伯给予指教。”不过说是试做,充其量也只是在旁当帮手而已啦。 “你也会做?”朱父狐疑地瞥他一眼,尝一口后,淡淡讲评:“嗯,马马虎虎啦。”然后勉为其难地把它连同附赠的白饭一起吃光。 计画的进行比想像中顺利,他心中暗喜,自认正一步步迈向成功之路,灌输朱父他罗沐驰是个无害且善良的存在。 但像这样平日工作、假日看店,蜡烛两头烧,长久下来让人有点吃不消,加上最近除了工作室在筹备活动,还有杂志找上门要求采访,正逢多事之秋,他的生命之火有早灭之虞。 “天哪,你有多久没睡好了?”那个星期天,她来帮忙看店时见到他气色不佳,忍不住惊疑问道。 “最近工作比较忙。” 他的话一半是真,但她不疑有他,因为他最近的确较少打电话给她。 在他发表追求宣言时,她一度以为他们之间会发生剧变,所幸事情并不如她所忧虑;他唯一的改变只是用电话和简讯通讯密集许多,基于当初是自己提议要常保持联络,是以对此情况她并不感排斥。殊不知这种柔性追求方式正是他针对她所研发出的策略。 “在忙什么?”她关心地问。 “我们工作室要参加一个展览。”话语一顿,他脑中灵光一闪,问道:“你要不要来参观?是玩具设计展,有很多有趣玩意儿。”说完,他专注地盯着她,像是专注盯着水面的钓鱼人。 车喜鱼儿喜欢那饵。她眼睛一亮,不假思索地说:“好啊!什么时候?” “下星期六,到时候我开车去接你。”他扬唇,晦暗的心情终于振奋了些。 假日来买餐点的人多,两人各自回去看店,没太多机会闲聊,直到中午的那段尖峰时段过后,趁着客人稀少,他偷闲溜出去;过了将近二十分钟,见他还没回来,她有点担心,到处去找他,最后在卸货用的后门见到他。 他坐在楼梯上,背靠墙,一手撑在膝盖上,支头在……打盹。 既然这么累,为什么还要来看店啊?她对他的地下作业一无所知,只觉得困惑不解。在他身旁坐下,见他皱着眉,显然睡得很不舒服,决定把他叫醒,遂伸手轻摇他的肩膀。“喂,别在这睡啦。” 他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瞧着她,像在辨认她是谁。 那困顿模样使她不由得放柔声音:“你还是先回家休息比较好吧?” 他眨了眨眼,不言不语,在她以为他还没清醒时,他突然说了句:“借我靠一下。”然后头一歪,就这样倒在她肩膀上。 她愣了下,望着肩上那颗脑袋瓜,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一时好气又好笑。怎么搞的!这样她不是被绊住了吗?她还得回去看店耶。但一想到他已很久没睡好,要再叫醒他又感到于心不忍。 他靠在她肩上,眉间的皱褶舒展了,唇角还微微上扬,像个满足的孩子;她奇怪地打量,怀疑这种睡姿真的会比较舒服吗? 最近总是一再从他身上发现令她困惑之处,好比在他言明要追求自己之后,他们明明理念不合,却还能融洽依旧,难道真如他所言,当朋友跟追求之间是没冲突的?她觉得自己仿佛进了迷宫,晕头转向不说,还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暗叹了口气,回眸一睐,他的脸近在咫尺,她只要转动眼珠就能见到全貌,连他的每根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才发觉两人的距离有多近。 蓦然忆起上次在天桥上,他身体传来的温度,她不觉伸手,动作轻柔地抚上他的额际,随即对自己的举动感到好笑。将手缩回时,手指不小心刷到他的上唇,那柔软触感使她一愣,下意识盯着他的唇看。 这张嘴,曾对她说过不止一次“我喜欢你”。 这想法在脑海中一晃而过,忽然像是触动了哪个慢半拍的感应部门,碰到他的那根手指彷若探入滚烫水似的一热,知觉也变得异常敏锐,他的气息吹拂肩颈处,温热又微痒的感觉好像穿透了皮肤,渗到骨子里去,引发一种莫名燥热。 啊,这样的肢体接触,对并非情人的他们来说,是太亲密了,她不该放任。但为什么在明白之后,她依然狠不下心打扰他的安眠? 她想……那是因为他对自己而言太过特别了。在他这么疲惫的时候,无论在什么处境下,她都不希望自己或是任何外力打扰到他。 这样的心理,就他们目前微妙的关系来说,实在不能说是好啊…… 她双手支着下巴,呆望天空良久,最后也只能无奈地发出一声:“唉。” 第七章 这次的玩具设计展由几所设计学院联合主办,力邀来几位新锐设计师。他们工作室之所以应邀参加,主要是卖人情面,因为主办人之一是他们老板的旧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替明年预计要参展的台北玩具展热身。 由于是初次试办,展览的规模自是远不及台北玩具展,他们工作室也没拨太多人力到场,他算是以客人的身份参加──当然,是携伴参加。 在入口处拿到简章,他的伴立刻在地图上展开搜寻。“你们工作室的摊位在哪?” “别那么早去,说不定我会被抓去帮忙。” 她回眸瞧他,打趣指责:“你不是个尽心的员工喔。” 他耸耸肩。“我不算在顾场人员里,又不一定有补休。” 她扬眉笑问:“这么哀怨的话,干嘛还来?” 为了制造两人独处的机会。他当然不会说破自己的用心,只是顾左右而言它:“人开始多了,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他暗自希望不要碰到同事,可惜事与愿违,才逛没多久,就听到有人唤道:“咦!罗沐驰,你也来啦。” 转头看向声源,只见一人从厕所方向朝他们边挥手边远远走来,他认出那是蔡小姐,今天负责看场的人员之一。 朱皓音回望他,见他以眼神叹道:唉,这下被抓包,想摸鱼都不行了。 也许是不忍他无奈又不舍的神情,她脱口说:“我跟你一起去好了。” 闻言,他欣喜微笑。“好啊。你要来当义工吗?” “不,我要当客人。”她双眼晶亮,热血握拳。“今天有推出a。j。的展场限量珍藏品对不对?我非抢到手不可。” 他哈哈笑了,心头阴霾一扫而空,给她打气:“有志气,加油!” 此时,蔡小姐来到他们面前,他尽责地替双方分别介绍完,两人跟随其后,途中,他向蔡小姐了解状况:“现场急需支援吗?” “目前不用。不过有件事非你不可。” 他微怔。“什么事?” 蔡小姐嘿嘿一笑,举起右手做个握笔姿势。 签名?没听说今天有这项活动,他心下诧异,到了会场,才明白她指的物件是那个放在摊位门口、人身高的a。j。充气玩偶。 “老板特别来电交代,如果你来了,要你在上面签名,展览的最后一天要参加义卖。”蔡小姐解说。 跟在他身边的朱皓音见了,发出一声惊叹,马上切换为游客身份,拉着他说:“我有带相机,我们来合照吧。” 那兴致勃勃的模样让他莞尔。“等一下,先签名。”接过蔡小姐递上的笔,他微微弯腰,在玩偶身上大大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她静立等待,见到在旁几个学生模样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交头接耳,神色又惊又喜,待他停笔,其中一人上前问道: “请问你是a。j。的创始设计师吗?” 他眼中掠过一抹尴尬,也不好否认。“对。” 那人马上惊呼出声。“原来你这么年轻啊!” 接着,同伙的几人一拥而上,难得见到本尊,机不可失,立刻有人把才才买的a。j。系列产品拿出来,请他签名留念,引起一阵不小骚动。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俨然像场小型签名会,把入口堵得水泄不通。她被挤得退了两步,一抬眸,发现他视线正对着自己,看出他眼里的无奈,她双手一摊,笑着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此时,眼见苗头不对,蔡小姐连忙伙同几位在场人员出来疏散人群,他朝她一使眼色,下巴向旁一撇,示意趁隙脱身,她会意朝他走近,两人正欲会合,突然有个女学生揪住他,恳求道: “不好意思,可以拜托你帮我签个名吗?我真的超超超喜欢你设计的 盛情难却,他只好旋开手上签字笔的笔盖,匆匆问道:“要签哪里?” “这里这里!”得他首肯,对方兴奋不已,伸手指着自己胸口。 他见了愕然,不觉又问一次:“你说要签哪里?” “我t-shirt上啊。”她一手抓着他,一手热切地猛点自己胸前。 方才也不是没人要求他签在衣服上,但女孩子要求签在这种部位却是前所未有,是以引起了附近几人的注目。 在旁的朱皓音自也目击了一切,对于这样奇异的境遇感到一股莫名滑稽,想不到下一秒,他霍地转向自己,在她还来不及反应时,一个箭步上前环住她的肩,回头对那女孩正色说:“对不起,我女朋友在场,不太方便。” 啊啊啊?她回头瞅他,嘴巴微张,神色有点痴呆。 他迳自说完,也不等对方反应,拉着她的手火速穿越人海逃离现场;在摊位后头的墙边停下,两人微微喘息,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她靠在墙上,忆起方才的事,不满抗议:“你的演出也未满太即兴了吧!”还毫无预兆把她给牵扯了进去。 “唉,你也不忍心见我被吃豆腐吧?” 她忍不住好笑。“明明是你吃人家豆腐好吗?” “是我差点被人塞豆腐。” 喂喂!还一脸无辜?“这种天上掉下来的豆腐不是可遇不可求吗?” “那也要看是什么豆腐。我口味清淡,不喜欢吃油豆腐。” “哦,那你喜欢吃什么豆腐?嫩豆腐、老豆腐、冻豆腐还是臭豆腐啊?” “杏仁豆腐。” 她挑眉笑道:“杏仁豆腐又不是真的豆腐。” 他亦微笑。“所以我说了我不喜欢吃豆腐。” 还真的喔!“你刚才不是明明在口头上吃我豆腐,说我是你的……”“女朋友”三个字忽地消音,她为自己的一时口快感到有些尴尬,因为目前他们之间实在不太适合这种敏感话题。 接着,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手还被他握着,耳根一热,不太自在,瞥见墙角有个小图案,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指着它说:“看,这里有涂鸦耶。”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对那涂鸦是什么模样其实不感兴趣,只是暗自为她的反应感到有些若有所失。 她歪头盯着那涂鸦一会儿,心血来潮,跟他要来手上的签字笔,在空白处写下“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几个字,再把笔还他。 他玩心也起,拿笔在她写的字外围画了座五指山。 她嘻嘻笑道:“五指山下压泼猴,怎么不见美猴王呢?” 他立刻提笔,在山下画了个孙悟空,然后又应要求加上唐三藏、猪八戒、沙悟净、牛魔王、铁扇公主、红孩儿…… “哗,画得好棒喔!”一声赞叹来自后方,打断他们的西游记。 回过头,见到蔡小姐站在身后,神色激赏。她走上前来,先对朱皓音一笑颔首,转向他说:“我找你好久了,原来你躲在这。” “找我什么事?” “呃……也没什么啦。”她脸色微微一红,回望那幅壁画,问道:“我可以跟这张画……还有你一起合照一张吗?” 那难掩羞涩的模样尽入朱皓音眼里。她虽对男女之情不够敏锐,倒也有了几分恍悟。对喔,她怎会忘了他向来深得异性缘。 而他还没回话,就听到身后再次传来一句:“哇,画得真好!” 又有观众来了。回头一瞧,这次是个身穿制服的会场人员。 那位老兄走近,打量墙壁几眼,随即将目光移向他们,对着他们摇摇头,面有憾色。“虽然画得很好,但是对不起,还是得请你们擦掉。” 耶?她呆了呆,与他面面相觎。 “这场地是借来的,展览结束,一切当然就得还原。”那人望着他们,扬眉问道:“你们怎么会想到在这涂鸦呢?”语中不无责怪之意。 哎唷!她脸上轰然一红,搔搔头,糗得只能傻笑以对。他们的确太忘形了,把别人的墙壁当成画布乱画一通,这不是顽童才有的劣行吗? “我去借去渍油和抹布。”蔡小姐说完就跑回摊位去,过没一会儿,果然神通广大的借了清洁工具回来,见到那位工作人员已然离开,明显松了口气,赧笑问罗沐驰:“那……擦掉之前,我们可以先合照一张吗?” “当然。罢他爽快答应。 “那我来拍照,你们两个站好。”朱皓音主动开口帮忙,接过蔡小姐递上的相机,拍完照后,蔡小姐前来检视照片,罗沐驰却伫立原地不动。 见状,她正感奇怪,就见他朝自己招手。“来一下。” 她依言上前,见他朝蔡小姐一扬下巴。“我们请她也帮忙合照一张。” 她欣然同意,取出背袋内的数位相机交给蔡小姐,两人并肩站好,他忽然说:“等一下。”说完,伸出一只手由她背后绕上腰际,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拉拢些,嘴上说:“你挡到可爱的猪八戒了。” 她好笑地抬高一边眉。“猪八戒哪里可爱了?” “刚才称赞他可爱的人不正是你吗?”他反问。 “我指的是他手上的那把九齿钉钯。”说到这她就想笑。“被你画得像把梳子。” “那本来就是把梳子。” 什么?她诧笑。“瞎掰,猪八戒又没头发,拿着把梳子要干嘛?” “帮大师兄梳毛。” “喔,是这样啊。那怎么不顺便帮大师兄抓跳蚤呢?” 他低头思考片刻,还真的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言之有理。等下我就给他另一只手上加画一罐除蚤剂。” 她听了哈哈大笑,真服了他了!每次问及他作画时的一些奇特创意,他就是有本事实话实说、听来却像在说笑,令人忍俊不禁。 此时,听到蔡小姐说了声:“要拍喽!”她才连忙将头掉向镜头。 “五、四、三、二、一……”喀嚓!拍好了,蔡小姐将相机还给她,低着头说:“那……我先回去了。离开工作岗位太久,被抓到就不好了。” 朱皓音遥望她离开,心下纳闷:是错觉吗?总觉得她的背影无精打采的。 “在看什么?”身旁的男人问。 她回头看他,思及那位蔡小姐方才含情脉脉的模样,不由得脱口说:“那位小姐──”话句硬生生中断,只因这种事终究不适合由她来点破。 “那位小姐怎样?”他偏头皱眉,状似不悦。“你不是最不喜欢别人话讲一半吊人胃口?怎么自己也犯了。” 好啦,她说就是了。“那位小姐似乎对你有好感。” “我知道。”也许是他上次替她解围,之后对她的几次求教也不吝指导,使她对自己有了特殊情怀,他近日警觉,正跟她保持适当距离。 对此答案,朱皓音大感意外,随即理解。说的也是,连她都看出来了,他没理由感觉不到。 而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他的下一句话。“可是我只喜欢你。” 她吃惊地睁大了眼,讪讪道:“你……”听他说得活像句顺口溜,无疑是越来越擅长告白了,她却还是适应不良。 他微微一笑,解释自己的用意:“怕你忘了。” 从小到大,她对很多事都大而化之,例如国中时,她对校规总是态度散漫,偷骑脚踏车上学就不说了,当时发禁未除,每次检查发长,她总是超长几公分;规定不能用花稍的发饰,她用的发圈上偏偏有个大红色的向日葵图形;规定要穿白袜,她就把袜缘的花纹往外反折了事;规定要穿白鞋,她的白鞋上偏偏围绕一道醒目的黑色波浪纹。 她算是个安分的学生,并不是故意作怪,只是在这些事上不用心,每次被训话也是左耳进右耳出,不以为意。有一次,班导特地把她叫到办公室去,要她去买双新鞋,不然会使队伍看来不整齐,隔天她来上学时,居然用立可白把鞋面上的黑色部分涂成白色,让班导见了啼笑皆非。 曾问她为何不一开始就买双白鞋,她的回答是:“这双正好在特价啊。” 他很了解她个性中这种无伤大雅的随性,但其它小事就罢了,他不会让她也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告白,所以才三不五时提醒。 “这种事怎么可能忘……”她小声嘀咕,对上他认真的眼眸,忽然像被人在心坎上不偏不倚敲了一下,呼吸一窒,下意识稍稍撇开视线,竟有几秒不敢直视他,最后无奈叹道:“你这样我会很为难耶。” “你会习惯的。” 习惯为难吗?这人真是……唉,拿他没办法。 她决定不去理他,转过身,拿起数位相机观看适才的合照,这一看,眼珠差点掉出来。只见画面中,他亲密地揽着自己的腰,两人之间毫无间隙,面对镜头笑容可掬,横看竖看都像一对沐浴在两人世界中的甜蜜情侣。 他们真是用这姿势拍照的吗?她毫无印象,但眼见为凭,想不信都难。 目瞪口呆之后,一股热浪拍打上脸庞,她感到十分地……愧疚。怪不得蔡小姐会这么失魂落魄,这根本是无良地在发射闪光刺激人嘛! “拍得不错。” 他的声音冷不防出现耳边,她大骇,险些失手把相机摔落地上,连忙双手并用地抓稳,惊神未定地说:“吓我一跳!” “抱歉。”他笑着从她手上接过相机,自动自发将其收回她背袋中,然后拿起清洁用具开始擦墙,心情很好的样子,还小声吹着口哨。 看他那若无其事的模样,倒显得她小题大作啦?她环胸注视他的背影片刻,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卷起衣袖,也加入清洁行列。 思及方才拍照时的情形,她肯定他是故意用其它话题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话虽如此……可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习惯与他肢体接触,却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是她疏于防范,抑或势必如此? 她困惑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墙面,擦到壁画上的那座五指山时,蓦地停下动作,愣愣地想,也许就像孙悟空注定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她的心也教他的五指山给捉拿了,即使那力道并不紧迫,而是不轻不重地稳稳掌握着,仍令她无计脱身。 于是她终于晓得为何当初他表明要追求自己时,她心中会出现那种仓皇无措,因为她潜意识里清楚明白,自己多有可能意志不坚。 她的意志不坚,对他来说自是求之不得。 事实上,这样的情形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熟知她的破绽所在,因此可以不着痕迹地寻隙进入。他承认自己或许有那么点狡猾,伹这样的追求方式绝非不择手段,而是用心良苦。何况,自从他决定要放手追求她,老天不仅不再整他,偶尔还会施舍一些机缘巧合给他,使他很难不将此举定义为顺应天意。 是怎样的机缘巧合呢?就像现在,他驶返家里的途中,见到一辆小货车抛锚路边,明明时间已傍晚,天色微暗,他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朱家的车……当然,这也得归功于车身上用显眼白漆写上的店名啦。 他将车停在不远处,下车察看,见到车内只有朱父全神贯注在试着发动毫无动静的引擎,全然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伸手轻敲车窗,驾驶座上的人这才回过头来,见到是他,神色一愣。 待朱父按下车窗,他抢先发问:“车子有问题吗?” “你看不出来吗?”朱父臭着张脸。“之前明明还好端端的,刚才上车忽然怎么都发不动了。哼,最好别给我知道是哪个混蛋动了手脚!” 他沉吟片刻,问道:“车上的灯会亮吗?” 朱父没好气地说:“暗得跟不会亮没两样。”方才曾想开灯检视是哪里出错,却发现灯也不合作,把他激得更加恼火。“问这干嘛?” “车上的灯比平常昏暗,大概是电瓶没电了。” “无缘无故怎么会没电?”朱父斜睨他,语带不信。 “可能是寿命终了了。这电瓶应该用满久了吧?” 那电瓶什么的到底是啥东西?管他的,不懂充懂。“嗯……是有段时间了。” “那我把我的车子开过来借电好吗?”他礼貌征询。 表现的机会来了。大学时代曾跟一位学长学过些汽车知识,现在正好派上用场。虽被误认为不敢打蟑螂,但他绝不是个无能的男人。老伯,快快改观吧。 电也可以借?朱父心下狐疑,又觉得问了会显得自己很逊,只得点头说好。只见那小子把车开过来后,打开两边车子的引擎盖,取来电缆,埋头动作,也不知在搞和什么,他越看越不安心,忍不住说: “不会就别乱搞,我打电话叫拖车来还快点。” “已经弄好了。可以请朱伯伯上车试着发动看看吗?” 这么快?朱父将信将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依言而行,想不到真灵验了。“这可奇了……”他瞪着那个从对面下车走来的年轻人,喃喃自语。 罗沐驰隔着车窗对他说:“车子不能熄火,一熄火就没电了,得直接开到修车厂去换电池。这附近就有家修车厂,从这条街开出去,右转第一家店就是了。” 朱父瞟他一眼。“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口气微冷。 他立刻接口解释:“因为这里是我以前就读的国中附近,我正好熟悉环境而已。”在好胜的长辈面前充任万事通是笨蛋才会干的事。 “既然如此,那你干脆帮忙带个路好了。”那个什么电瓶的鬼东西他压根搞不懂,可别被修车厂的人坑了都不知道。 难得他开金口请托,罗沐驰自足义不容辞。“好。那边不好停车,我把我的车停在这,坐朱伯伯的车过去,等下再自己走回来。这样可以吗?” 朱父点点头。“嗯,上车吧。” 到了修车厂,罗沐驰跟店员说明状况,在等人更换电瓶时,他们并立一旁,朱父瞧着他,突然像是有感而发地说了句:“你的确很能干。” 罗沐驰猛然回头,从没想过他会夸奖自己,不禁受宠若惊,一时变得有点口拙。“不……这没什么啦。” “‘年度最杰出的新锐设计师’嘛……”他忽又抛出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眯眼打量罗沐驰几眼,问道:“前几天,你爸把那本专访你的杂志摆放在店里供人翻阅,封面上的标题是这样对吧?” 啊?怎么没来由的扯到这个?罗沐驰背脊一凉,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朱父接下来的话又变得毫不动听。 “你越是能干,越是杰出,我看到你就越是一肚子气。”朱父淡淡说完,又不以为然地哼道:“我家皓音哪里输你了,她不过是在韬光养晦、甘于平淡,不像你,年轻气盛,锋芒毕露。” 罗沐驰暗冒冷汗,立时心中有数。怪不得从适才起朱父就一直口气很差,本以为他是碰到汽车抛锚心情不好,原来是又被爸爸的炫耀给刺激到了。 老爸啊老爸,你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毁了我的。他心中叫苦,表面上只能僵笑以对,谦卑地承受他的无理取闹。“朱伯伯教训得是。” 朱父注视他片刻,蓦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叹道:“唉,我的话是说得太重了。老实说,我也觉得你是个好孩子。” 咦!讶于这样的急转直下,罗沐驰心中暗喜,甫升起一线希望,却听到他的下句话是:“只可惜……你是罗家的孩子。” ……什么!?这下罗沐驰傻眼了,脑中浮现的是很久以前就读幼稚园时,曾发生过有同学自己划分成小团体,坚持你是那一国、我是这一国的可笑情景。但是……老伯,你都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小心眼啊?! 过没多久,车修好了,朱父满意地开车回家,他则心神恍惚走在街上,回想朱父那副心如铁石的模样,怀疑自己真能够化干戈为玉帛?脑海中不觉像佛号般反覆吟诵起一段至理名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罗……沐驰?罗沐驰?你是不是罗沐驰?” 一声突来的叫唤将他拉回现实,他望向声源,认出那是附近杂货店的老板,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沿着旧时的放学路线,走到杂货店旁边来了。 “好久不见。”他开口招呼,乍见故人,心情总算略略回升。 “哈哈,真的好久不见,你长高了!”老板亲热地拉着他上下打量。 两人愉快地寒暗一了一会儿,他左右张望,问道:“对了,黑眼圈呢?它还在这附近吗?”由于老板偶尔会喂它吃东西,以前常见它趴在店门口休息。 “咦!”老板忽地面露惊诧,迟疑道:“朱皓音……没告诉你吗?” 他闻言一愣,脱口问道:“什么?” 眼前之人难以启齿的模样,加深他心中的不祥感,可以想见,那不会是自己乐于得知的消息。 不期然地,他忆起不久前那次,她提及黑眼圈时,曾隐约流露一种他听不出是什么的模糊情绪…… 亏他还自认了解她,当时怎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呢? 今天下班后有空吗?带你去看样东西。 那天上班的午休时间,她接到他这则有点神秘的简讯,一整天下来左思右想,怎么也猜不透他说的会是什么。 下班后,他来接她;在车上,她好奇追问,他却卖足关子,直到她终于亲眼目睹── 那一双眼睛。 眼睛的主人,是只比手掌大点的小狗,正蹲坐在地,望着他们的方向,天生微眯的小眼睛,似佣懒似憨傻,更……似曾相识。 乍见当下,她心头猛然一颤,像被震慑般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虽然没有黑眼圈,那双眯眯眼倒是一模一样。”身旁有人这样说了一句。 “……你知道了?”良久,她涩然开口。 啊,她是明知故问了。他如此知己,她对他的理解又何尝肤浅。 虽然从未言明,但当年她一直很想收养黑眼圈,只是她家住公寓不能养宠物,等她有了足够的经济能力却为时已晚,徒留遗憾……以及伤心。 而他心领神会,便以这样的方式来弥补她。 他花了多少时间、探访了多少家宠物店?尽管只有眼睛神似,但要找到这样一只狗并不容易,更有可能徒劳无功,他却不辞辛劳。 怎么会有人做这样的傻事呢…… “你喜欢的话,我就把它养起来。以后你随时可以来看看它。”他说。 “可是你爸不是很讨厌狗?” “那是以前的事了。自从他看了〈再见了,可鲁〉就对狗改观了。” 她噗哧一声笑了,对他的这番心意极是感动,然而……她注视玻璃箱内的小狗,它毛色丰润,外观整洁美好,看样子是有血统的吧,那样娇贵,怎会是那只坎坷的流浪狗呢?缓缓摇头,她黯然道:“它像黑眼圈,但毕竟不是黑眼圈。” 同理可证,就算把爱情演绎得再像友情,毕竟也不是友情啊。这念头彷若暴风吹散心里的迷雾,她豁然省悟自己错得多离谱。 凝望那张近在眉睫的脸庞,她心旌动摇,并在那一刹那心知肚明──即使再怎么试图忽略,很多心情其实也早已不复以往。 自他展开追求以来,相安无事多年的疆界被步步进犯,却是以最令人难以设防的温和方式,就像蚕食桑叶,一口一口。 内心潜在的感情,长久以来虽被她控制得很好,但只要受到轻微刺激就会变质,这点她其实很清楚,所以也许早在他开口说要追求自己时,她内心就已弃械投降,只因了解对象是他的话,任何抵抗都是徒劳。 而他这么执意打破他们之间多年来的平衡,为的又是…… “你真的那么喜欢我吗?”她忍不住脱口问道。 他不假思索地点头。“没错。” 想不到他会答得这么斩钉截铁,她先是一愣,随即感到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情感在胸中荡漾……唉,心被融化了,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她很清楚他的心意,若再这样下去,她可预见自己会越来越受他吸引。一时的拒绝又有什么意义?事已至此,她没理由、也不该辜负他的一片真心,不然连她都要唾骂自己狼心狗肺了。 于是她开口告诉他:“我答应你。” 闻言,他心头大震,极怕是自己会错意,小心翼翼地出言确认:“答应什么?”嗓音因喉头的紧绷而变得微哑。 她还没答话,一阵手机铃声突兀打断他们的对话。 是谁这么不识相!他暗自懊恼,在这种紧要关头很想叫她置之不理,但她已掏出手机接听,而接下来的发展却是他料想不到的── 只见她还没开口,对方不知说了什么话令她脸色大变,匆匆回了句话:“我马上过去。”就切断通话。 发生了什么事?不祥的预感像冰冷铅块落人心湖,泛开层层涟漪,他还来不及问,就见她苍白着脸焦虑地说:“快送我去医院,我爸心脏病发送了急诊!” 轰隆!这消息有如晴天霹雳,不偏不倚击中他脑门。 “你在开玩笑吗?我爸有心脏病耶。”──这句话如同一个摆脱不掉的梦魇,永远选在最冷酷的境遇下重现耳边。 室内明明没有下雨,他却觉得自己的心被淋湿了。 第八章 被当成凶器的苹果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但此时此刻,没有人分心去注意。 那张狰狞面孔,他只来得及看一眼,却已认出是谁,瞬间心跳停止,面色刷白,从天灵盖凉到脚底板,像是被人赃俱获的小偷。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他松开怀抱她的双手,还来不及思考任何对策,一支扫把便迎头打来── “乌龟王八蛋!你想对我女儿做什么!” 凶神恶煞手持扫把飞扑而上,求生本能驱使他拔腿就跑,两个男人就这样在狭窄的空间里一前一后你追我跑,直到被逼到死角。 来人目露嗜血凶光,举起扫把,夹头夹脑便朝他一阵乱打,嘴上咆哮:“还敢跑!还敢跑!看我非杀了你不可──” 突然,一道人影闪到两人之间,朱皓音张开双臂护在他面前,开口道:“爸,你要杀他,不如先杀了我吧!” 这声大喊把在场二人吓住,同时呆望她,一时忘却动作。 成功争取到发言空档,她说:“爸,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好好谈……” “没什么好谈的!总之,你休想跟这个姓罗的家伙在一起!”他决然喝道。 和谈无效。下一秒,噗通一声,她跪倒在地,在旁的罗沐驰又吃了一惊,见她对自己使了个眼色,立即会意,很有默契地也跪在她身旁,她则像排练好一样对上台词:“爸,我们是真心相爱,求你成全我们……” “停停停停!你明知我最怕这种午夜剧场的老套台词,竟用这招对付我?!”朱父暴跳如雷。 “那,老爸,我们就转台吧,有话慢慢说嘛。”她这个女儿可不是当假的。她用无辜又可怜的表情望着爸爸,直攻他的弱点。 朱父用颤抖的手指着她,哇哇大叫:“你还敢叫我老爸!?你是这样对待你亲老爸的?气死我了!你马上跟他分开,不然我心脏病发给你看──哎唷!” 风水轮流转,这次换人后脑被砸。骨碌碌地,一颗柳丁在地上滚了几圈。 “臭老头,你闹够没?!”援兵驾到,地上跪着的两人双眼骤亮。 “妈!”朱皓音自地上跳起,喜形于色,一个箭步上前握住母亲的手臂,低声求救:“被发现了,快帮帮我们。” 朱母不语,只是面无表情地瞪着丈夫。 “欸,老婆……”朱父搔搔头,看着太座大人,似是心虚。 朱母哼了一声,懒得理他,转向两人,语出惊人:“你们两个不用这么紧张,刚才买水果时我套出了话,原来这臭老头早就知道你们的事了。” “什么?!”惊吓一百,两人同时失声叫了出来。 “怎么?你们真当我是傻的?”朱父难忍得意地哼笑。 “爸,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还是无法置信。 “那天晚上我回家,这小子不是鬼鬼祟祟躲在墙边?”朱父斜睨他。“以为我没看到?等学会像变色龙一样用保护色再来蒙我吧。” 居然是那么早以前?!那时他们甚至还没开始交往呢。她双目圆瞠,震愕得无以复加。“可是天色那么暗,你怎么能确定?” “我当然不确定,不过,这小子之后的诸般可疑行径让我确定了。”朱父嘿嘿冷笑。“臭小子当我三岁小孩啊,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你会这么无缘无故对我好?哼哼……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所以他将计就计,不动声色,以恶整那小子为乐,本来还想多加玩弄一阵子,但方才亲眼撞见那幕拥抱画面实在令他忍无可忍,这才泄了底。 朱母双手叉腰,摇头道:“你说这老头多幼稚无聊,上次数位相机里的照片,他比我还早发现,居然在那装疯卖傻,说什么会认床,所以接连几天睡眠不足,就是为了要急着赶回来破坏你们。” “我睡眠不足可是真的!”目睹那张亲密合照让他寝食难安,当时隐忍不发,现在终于可以发飙了!想到这里,他又举起手上的扫把,用帚柄猛戳罗沐驰的头。“竟敢搂她的腰、搂她的腰!我饶不了你啊──” “爸!”她上前将他拉开,愤慨指责:“你很过分耶!我们担惊受怕那么久,只能一直偷偷摸摸,结果你却是在一旁看好戏!” “我过分?!我哪里过分?!我讨厌所有姓罗的家伙,可是发现实情之后有第一时间拆散你们吗!我还对他和颜悦色咧!” “还敢说!”朱母听不下去了,仗义执言:“明明只是想捉弄人而已。” “这浑小子要把我辛苦拉拔大的心肝宝贝抢走,我捉弄他一下又怎样!”妻女胳臂皆向外弯,朱父气结。“我这也是在考验他,看他够不够恒心,要是碰到阻碍,三两下就打退堂鼓,这种男人可靠吗!我怎么放心把女儿交给他!” “糟老头,你够了喔。”朱母赏他一个爆栗,出言警告:“再胡言乱语,今晚罚你不许吃饭!” 场面喧扰,当事人罗沐驰却毫无反应,事实上,从适才开始他就没说过一句话,因为接收到的讯息过于吓人,必须花上一段时间来消化理解。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原来一直以来他都误解朱父了。朱父不是小心眼,而是坏心眼!忆起从前种种,忽然间,朱父的一举一动全变得充满阴险和嘲弄,极端可恶! 心绪紊乱无章。有一种如释重负的飘飘然,也有种恍然大悟的忿然。怒气节节飙升,他觉得快被气出心脏病的人是自己才对! 不觉握紧了拳头,直到一只温暖的手包覆其上,他回过神来,对上她关怀的眼眸……心中的怒火如被水淋,瞬间缩小。 高悬心头多时的大石终于落下,虽然砸到了脚,让人痛入骨髓,还是应该感到高兴。朱父硬要说这些是考验,他也没话说,这么久都撑过来了,可别功亏一篑;所以他要忍,他要忍忍忍忍忍! 反握住她的手,他迈步上前,对朱父说:“既然我已经通过朱伯伯的考验,想来朱伯伯对我们交往的事也没有意见了吧。” “啊?”朱父一愣,本以为他会气得拂袖而去,未料他竟这么稳如泰山,还能心平气和的征询自己的首肯。“这个……”不用回望就能感到身旁老婆大人激射而至的凌厉目光,顿时不敢随意拒绝或敷衍。 哼,千万别以为这样他就无计可施,他还有一个最后绝招!“要是你得到你家老头的许可,那我当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下换罗沐驰一愣!朱父见他面上血色渐失,在心中狂笑不止。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不然那臭老罗哪有道理半点口风都不漏? 这小子肯定是光顾着打点他这边,而忘了自己家里也有个大麻烦! 好,重新回想一下,当初他是怎么跟她保证的? 好像是:“你不用怕麻烦,因为家人那里我会全权负责搞定。” 结果,他居然忘了“家人”应该是两家人。因为光是应付她爸,就足以使他心力交瘁,没有余裕思考其它。 如今,是时候对爸爸全盘托出了,他……毫无信心。但为了对朱父展现诚意,还是要硬着头皮干下去! 不过,当然不能欠缺思虑地蛮干,首先,要等待一个适当时机。 那个星期六,爸爸在公园的老人棋会里大获全胜,回家时脚步轻盈,哼着「姑娘的酒窝”,象征心情奇佳,于是他立刻知道,就是今天了。 晚餐时,他特地去买了爸爸最爱的烧鹅,锦上添花,让爸爸笑得合不拢嘴。饭后,他陪爸爸看职棒,爸爸支持的球队所向披靡、锐不可当,好极了,天时地利人和,他想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电视在转播,现在爸爸最欣赏的王牌投手上场了,应该不会出错,于是他战战兢兢地开口:“爸,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说。” 罗父双眼盯着电视,笑咪咪地说:“什么事,说吧。” 心脏在胸腔内暴动,他有点分不清是当初跟她告白紧张些、还是现在跟爸爸自白紧张些,深深吸了口气,他说:“我交了女朋友。” 罗父回头了,笑脸上多了几分惊讶。“是曾打来找你的那个同事小姐吗?” “不……是旧同学。” “哦?”罗父似乎很感兴趣。“呵呵,是谁?姓什么?我知道吗?” “是朱皓音。”也就只是四个字,却花了全身力气才说出口。 啪兹,不知是不是错觉,眨眼间,空气里好像闪过火花。 “一坏球……”电视传来突然情势转变的实况播报,听来像不祥的丧钟。 冷汗瞬间爬满他的背,罗父却还是一脸笑容可掬。 “你刚刚说什么?” 每个人表现愤怒的方式不同,罗父的个人特色就是会彻底忽视那件引他发火的事,而这也就成了他们父子之间的现况。 “那就是冷战了?”听了他的叙述,她这么问。 “也不全然是。”他烦恼地揉揉眉心。“他还是每天笑笑的,对我的态度跟平常没两样,唯独对我们的事采三不政策──不谈不理不听。” “换个角度想,还好他没火山爆发。” 他苦笑叹道:“你不明白他的个性,说真的,爆发出来还好点,至少代表他正视了。”不谈不理不听,意即永不承认啊。 她沉吟道:“既然如此,下次我们还是不要约在你家巷前会合好了,免得被他撞见,让他更不愉快就不好了。”这次是他坚持他们才这么约的。 “放心吧,照现在的情形看来,就算目睹我们两个在家门前抱成一团,他也只会把我们当隐形人。”他用自嘲的语气说。 她愣了下,哈哈笑道:“真这么夸张?你爸好有个性!” “……是吗?”他很佩服她还能笑得出来。 “哎呀,别担心,现在是过渡期,我有预感,将来我们一定能处得很好。” 这下他也笑了。幸好还有她安慰自己……安慰自己?他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跟她发起牢骚来了,拿分内之事来烦她,太不应该。 察觉他面色有异,她问:“怎么了?” “肚子有点饿。”技巧性离题。 “还有两站就到夜市啦。”她好奇问道:“奇怪,我记得你不是很讨厌去夜市人挤人?怎么今天忽然说要来?” 他笑了笑,耸肩道:“心血来潮。” 出了捷运站,他们先在附近各买了杯饮料,他就牵着她向前走,快步穿梭人潮中,像是有既定目标。她困惑地喝着奶茶,正要开口询问,熟料他竟停步了,然后叫她等一下,上前买回两份葱油饼,一份给她,她一口咬下,呆了。 “这不是……”她愕然移目看向那摊贩,顾摊的分明是个生面孔啊。 “那是以前老板的儿子。”身旁的人适时为她解惑。 “你怎么会知道?” “上次我问过他,他说他爸以前在国中旁边设摊,后来跟地主起争执,就搬到这来了。不过他爸前几年腰出毛病就退休换他继承。” 她摇头道:“我是指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他停顿了下,说道:“之前经过学校,顺便问了一下附近的店家,想不到打听到那家摊贩好像搬来这间夜市,上次来找了一下,居然真的找到了。” 他说得轻松,但她晓得过程必更曲折,而且──“无缘无故,你怎么会经过呢。”所以她根本不信他所谓的顺便。 他看着她,温柔地说:“因为我作了一个梦。” 梦中,他们还是国中生,放学后,天落大雨,她不顾雨势要去光顾那家葱油饼摊,却遍寻不着;他说回去吧,也许今天下雨,所以休息一天啊。但她坚持不肯罢休,像怕错过这次就再没机会。所以他们又找了很久很久,他忍不住又劝她回家;她说那你先走吧。不知是不是混着雨声的关系,那声音听来像是快哭了…… 醒来之后,他记不起梦的最后他们到底有没有找到目标,却记起先前他们被风雨困在骑楼内时,她脸上惆怅又感伤的神情,于是他明知希望渺茫,还是跑去碰运气,结果竟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如果可以再作一次相同的梦,他要牵起她的手告诉她,我知道在哪里,我会带你去的,所以不要难过了,笑一个吧。 而她没有问他那是个怎样的梦,因为她知道──“那一定是个很傻的梦。”所以才会让他又做了这样的傻事。 新地方、新摊子、新老板,什么都新,幸喜美味依旧。 啊,还有,陪在身边的人也依旧。 味蕾品尝到的不只是葱油饼,而是记忆,以及他的心意,烫得令人几欲流泪,她微笑道:“什么心血来潮啊……骗人。”大费周章才是真。 他老在帮她的回忆做维护工作,破碎的部分他想办法修补镶嵌,蒙尘的部分他想办法擦亮上漆,最后这些一度残破的部分也因他而再次美好。 她感动得不知该怎么报答他才好,而此时此刻,她只能顺从本能地扑上前紧紧抱住他,情不自禁地在他耳边大喊一声:“我爱你!” 喧嚷的周遭像是突然静了几秒,接着是口哨声此起彼落,伴随哄笑震天。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着疾步离开;从他身后,她看见他耳根泛红一片,紧握自己的手也散发高温。呃,糟糕,害他这么丢脸,她认真反省了,但真的不介意让全世界的人知道──她有多么喜欢他。 如果让他爸知道她有多喜欢他,会不会对目前僵持的情况有所帮助? 那天下班后,在公车上,她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思考着。过了一会,到站停车,习惯性瞥眼前方的显示看板,是公园站。 说起来,她记得以前曾有一次在这个公园碰到他爸跟人下棋,当时闲来无事就混在围观人群里凑热闹。从旁人的闲聊中听来,那里好像是一群棋友的常驻之地,想来他爸也是其中之一……咦!她蓦地愣住,因为见到最后上车的乘客好像正是自己刚刚才想到的那个人! 定睛一看,果然没错,正是罗父。怎会这么巧?啊,对了,今天星期一休市,他去公园找人下棋娱乐也不足奇。 公车上乘客不少,虽还有立足之处,却已满座。她坐在前排,罗父还没走到面前,她已先站起身来,礼貌地让座。“请坐。” 在此之前,他们的交集少之又少,因此她原本猜想他也许不会认出自己,但当他抬头看过来时,她立刻明白是自己想太多,因为那一眼之后,他别开头,手握扶把,侧过身直接忽视她。 ……还真的把她当隐形人耶。她愣愣搔头,有点尴尬,瞄眼空出的位置,哪好意思眼睁睁看长辈站着,自己却坐得舒舒服服,只好在旁陪站。 唉,在这种被故意忽视的情况下,她还妄想能让他知道什么?也许真如罗沐驰所说,他当场发飙也许还会好点,吵架再拙劣,至少也是一种沟通方式。 就这样两两沉默,他早她一站下车,到站时,他取出悠游卡上前刷卡,哔一声之后,意外见到错误讯息,司机说:“先生,你的卡余额不足喔。” 啊?罗父一愣,连忙打开皮夹,翻看零钱袋,排在他身后的乘客纷纷越过他刷卡下车,更显出他的窘迫,很快地,要下车的人全走了,剩他一个站在门边进退不得,司机不耐催促:“先生,麻烦你快点。” 罗父脸色微红。可恶!零钱不够,只好取出一张面额最小的百圆大钞想找人换钱,忽闻“哔”一声,有人刷了卡。 “司机先生,我替这位先生刷车资了。”好心人是朱皓音。 罗父瞪大了眼,下意识爆出一句:“谁要你多管闲事!”随即用力闭嘴,忿忿地将那张百圆大钞投入钱箱。“我自己的车资我自己付!”说完就转身下车。 那阔绰手笔让司机呆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关门开车。 至于朱皓音则呆立于原地,非但不生气,反而越想越好笑。 怪不得他会跟她爸爸处不来,这两个人的驴脾气实在有得拚! 朱皓音不气自己好心没好报,罗父反而气她多管闲事,更气自己的粗心大意。这下好了,给了那死老朱一个太好机会奚落自己。 想不到过了好几天,都没见到朱父有所表示。他从一开始的狐疑到最后的放心,想也知道是她没把这件事告诉她爸……哼呵呵,算她识相。 其实他对她并无不满之处,唯一的成见就是她老爸太可恶,所以休想他接受他们的交往。他甚至能想像自己一旦答应了,朱老头会说:“你不是老夸你儿子多优秀、我女儿多不如他,那现在的情况能不能请你解释一下啊?”那副久揍的嘴脸,光用想的都能气得他跳脚。 为防此事发生,他就是不承认他们的交往,且看他们怎么心安理得! 原本就这样打定了主意,岂料没过多久──。 那天,他迟了点到店里,居然发现朱老头在自家柜台结帐,这下像抓到敌人小辫子那样又惊又喜,上前讥道:“呵呵,想不到朱老板也会来我们这边买吃的,以前不知是谁说过我们的菜是臭的。自打嘴巴可有点痛哪,你说是吧。” 朱父付钱的动作一僵,被他的话激得气往上冲,马上忘了老婆交代过要少跟他起争执,一心只想战胜,遂假意叹道:“唉,我最近才发现自己以前错了。” 罗父听了心中大奇。这老家伙今天转性了?居然会示弱。不过这下更令他理直气又壮了,笑咪咪地说:“既然你承认,那我就原谅你的无知好了。” “谢谢你啦。”朱父不怒反笑。“全都因为你家儿子之前三不五时献上贡品,吃着吃着就惯了,发现也没那么难入口,懒得外出觅食就将就喽。” “呵呵,爱幻想也要有个限度。你是什么东西,他没事干嘛进贡你?” 朱父双手一摊。“这种事你就得自己问他喽。” 罗父的笑脸有一瞬扭曲,原本以为朱父唬烂,却越想越可疑……怪不得阿驰有阵子勤奋代班,原来是别有用心!这该死的小鬼! 一整天下来,他脸色难看得可怕,好不容易捱到关店时分,朱父自觉得到比拚生涯中前所未有的胜利,得意忘形,临走之前还振风点火留下一句:“啊,对了,今天的狮子头没有上次的好呢,罗老板,请加强品管。” 仿佛被一大桶汽油浇到心火上,罗父几欲喷火,气到发昏──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他气冲冲回到家,一见到儿子就失去理智,忍无可忍地终于爆发了! “你这死孩子,居然用店里的好料去巴结那个死朱头?!” 罗沐驰刚摆好碗筷等他回来开饭,没想到事情会毫无预警地曝光,这一惊非同小可,手中筷子锵啷落桌,讷讷道:“爸……” “不准叫我爸!我没你这种儿子!我是怎么教你的?啊?!姓朱的都是敌人!是敌人!结果你为了一个女人,勾结外侮,卖家求荣,让老父蒙羞!你──你这个吴三桂,给我滚出这个家门,滚得越远越好,别再让我看见你!” 罗父气疯了,抓起地上拖鞋就朝他追打,他大惊失色,夺门而出。 到了大街上,他喘息过后,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摸摸两边裤口袋……只有一串如今等同废铁的家门钥匙,连打通电话求救的钱都没有。 这下可真惨了。 天色渐黑,晚风渐凉,他孤立街头,第一次确切明白什么叫欲哭无泪。 第九章 “你来干什么?” 朱父打开家门,眯起了眼,很不友善地看着门外的不速之客。 “朱伯伯好,我来找皓音。” “找皓音?亏你说得出口。”朱父愉快地开始找碴。“像你这种没办法把她大大方方介绍给爸爸的烂男人,居然还敢来找她──” “爸,你不要找他麻烦啦。”朱皓音过来了,把朱父往旁边推。方才帮他开楼下大门时已在对讲机中约略得知事情始末,所以才叫他上来商议。 “好好好,哼,反正你都向着他,真是女大不中留……”朱父边碎碎念,边走向客厅,像是很识相不妨碍他们所以离开,实则躲到墙角偷听,隐约听到他们语气凝重,论及“爸爸”什么的,于是更努力竖起耳朵偷听…… “那你今晚要到哪住?” “等下打电话问问看有没有朋友愿意收留我。” “不然我给你点钱,你去住旅馆?” “不准!”还没结婚就想用他女儿的血汗钱?!窃听不到一分钟,朱父就气鼓鼓冲了出来。“臭小子,你干嘛?难道被你爸赶出家门,无家可归了啊?” 朱皓音翻白眼,有点没好气。“爸,你不要来雪上加霜了啦。” 啊?意思是他猜对了?朱父瞪大眼,不知罗沐驰已跟罗父坦白,自然而然从今天跟罗父的战况推想后续:“你跟你爸摊牌了?” 他不语,被朱父当成是默认。 朱父瞪着他好一会儿,忽地大笑出声。连儿子都赶出家门了,可见老罗一定气坏了,他光想就乐歪了。至于这小子嘛,甘愿为皓音落到这地步,不错!“很好很好,你这小子有心!你爸不要你没关系,我要你!不然你就入赘到我们家好了,哈哈哈哈……” 朱父边笑边拍罗沐驰的肩膀,后者只能苦笑。 然后朱父一改态度,主动邀他在家里住下。得知他还没吃饭,热情地把冰箱里剩芦的晚饭热了请他饱餐一顿。 在这种情况下和解,真不知能不能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夜里,躺在客房床上,盯着天花板,他心情复杂,思虑百转,没有睡意。 叩、叩。不期然听到两声很轻的敲门声,他坐起身来,见到门开了一道缝,一颗头探入,是朱皓音。 “什么事?”他问。 “怕你睡不着,来看你需不需要人陪你聊天。” “需要。”他打开床头灯,竭诚欢迎。 她反手关上门。“刚才你打给你妈,她怎么说?” “我妈气得要命,一副牌还没打完就回家了。”想必老爸有顿排头吃了。“我跟她说我已经找到地方住了,我爸不生隔夜气,明天他气消了我再回去比较好。” “放心,有你妈居中协调,一定没事的啦。”她在床沿坐下,回忆道:“以前你也被赶出来过一次,那时不就是你妈打手机叫你回家的。” 原来她还记得。他微笑。 “想不到你被赶出家门两次,两次都被我碰到。记得上次是为了什么吗?” 他笑。“我爸反对我考视传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怎么考得倒他。 她对他眨眨眼。“但是你看,现在他可是以你为荣呢。” “他只是一开始无法接受,后来其实一直都很支持我。”他笑着摇头。“大概是因为他梦想我可以继承店铺,而且小时候我又答应过他。” “耶?你答应过他?”她好惊讶。 “小时候他跟我说,只要当了老板,每天爱吃店里多少东西就吃多少东西。”简而言之就是利诱无知小孩。 她哈哈一笑,又叹道:“不过你爸也真是的,要赶你出门也不让你带点钱再走。”真的流落街头怎么办? “没办法,他在气头上时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说不定他是因为知道有人会陪你。” 他不说话,只是握住她的手,目光温柔。是啊,总是有她。 “不过他若知道这次陪你的又是上次那个偷偷带你喝酒的坏孩子,一定宁可没人陪你。”她嘻嘻笑道。 那时见他心情低落,她突发奇想,决定试试借酒浇愁,因此回家偷渡了两罐爸爸冷藏的啤酒出来跟他共体验。 “我还记得,第一口喝下去,噢妈啊,那味道真是苦毙了。”她回忆起来,忍不住吐吐舌头。“完全无法理解我爸怎能一口气干杯,还连呼痛快。” “同意。” “你同意什么?”她一脸狐疑。“我明明记得你不但把你那罐喝完了,还把我只喝了两口的也拿去喝光。” “但我的确也觉得很苦很难喝。” “那你干嘛还──”她蓦地止话,愣愣道:“喂,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他扬唇。“大概是。” 那时总是做些暗恋一个人才会做的傻事,并乐此不疲。回想起来,更加觉得现在能够肆意紧握她手的自己……非常幸福。 她张大嘴问:“像这种事,我不知道的到底还有多少?”上次观日蚀的真相已够令她错愕,现在她怀疑记忆画面里搞不好处处可寻他的情意轨迹。 “难以计数。” 她盯着他,过了一会儿,苦恼地说:“告诉我你在吹牛吧。” 他挑眉。“为什么?” “不然我会觉得自己跟你差距太远了。”她摸着脑袋叹气。“假设恋爱是一场赛跑,你大概已经跑了一半,我却才刚离开起点不久。” “不如假设这是一场障碍赛跑,我先帮你把前面的障碍一个个踢翻,你一定很快就能追上的。” “唉,那都是你在牺牲奉献,多过意不去啊。” 他莞尔,松开手,轻拍一下她的手背。“在爱情里计较多寡是最无聊的事。” 她偏头笑瞅他。“你这么宽宏大量,当你女朋友太幸福了。” “这个想法十分正确。” 她哈哈笑了,凑近他耳边说:“不过我始终认为,爱情是一桩互换幸福的平等交易。”然后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笑道:“晚安。”起身出房。 他抚着留有她热度的唇,凝望合上的房门出神许久,才熄灯入睡。 爱情是一桩互换幸福的平等交易?会说这句话的她,肯定不晓得自从他拥有她之后,他的幸福有多超额。 砰!翌日早晨,他是被粗暴踹开门的巨响给吵起来的。 “你这个恩将仇报的下流胚子!”朱父的惊天怒吼把他完全震醒了。 他困惑地说:“朱伯伯早。有什么事吗?” 朱父横眉竖目,左右张望。“皓音不是在你这吗?” “当然不是。”他莫名其妙。 朱父像是不信,先是走到他床边检查床底下,再到处翻箱倒柜。 “皓音上哪去了?”他跳下床问。 “我就是不知道,才来你这找。”一早起来,到女儿房内发现空无一人,找遍房内也没见到人,还以为被这小子给拐进了房,气得他立刻来兴师问罪。 见朱父一脸心焦,显然她的失踪很不寻常,他不禁也跟着着急起来。 “一大清早在吵什么?”门外,朱母刚买了早餐回家,循声而来。 朱父赶忙上前问:“老婆,你回来得正好!皓音人呢?” “她?”看向一旁同样神色关切的罗沐驰,朱母讶问:“她之前没告诉你吗?” 为什么要告诉他?他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告诉我什么?” “她上你家去拜访了。” “什么?!”朱父失声大喊。 至于罗沐驰,连惊叫的时间都没浪费,就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夺门而出了。 “你来干什么?” 罗父打开家门,招牌笑脸一敛,很不友善地看着门外的不速之客。 “罗伯伯早安,我是来拜访您的。” 她必恭必敬,他却不领情,心情正差。昨天不小心冲动地把儿子赶出门,不但被老婆骂得狗血淋头,自己也偷偷后悔了一整晚。说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私人恩怨何必迁怒到儿子身上……而这一切都是她老子害的。 “我跟姓朱的人无话可说。”他冷冷说完,就要关门。 “请等一下!”她喊了一声,双手奉上一份凤梨酥礼盒。“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您入内之前能收下。” 所谓礼多人不怪,罗父关门的动作一顿。看不出这丫头倒很上道,还知道他爱吃凤梨酥,加上她上回守密没让自己丢脸,若非她是朱家女儿……呿,若非个头!假设这种既定事实最愚蠢无聊。 他想也不想就老大不客气地收下礼盒。那无耻老朱贪了他家这么多东西,这点贡品不收就太对不起自己了……对了,等下去市场,见到朱老头就告诉他他女儿是怎么巴结自己的,包管他也气死!雀跃满点的复仇计画使他瞬间愉悦不少。 眼前的世仇之女说:“听说罗伯伯喜欢在早上边吃凤梨酥边跟自己下棋?” 哼!他笑咪咪说:“阿驰那小子什么都要拿出来说,跟你家老头一样无聊。”死孩子不争气,一起骂了算。 她对他的讽刺不以为忤,微笑道:“不过我爸可能没跟您说过,我也会下棋。” “是吗?”他狐疑不信。依那臭屁老朱爱炫耀的恶习,她若有这项技艺,他岂会从没听说过! 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她主动解释:“这件事我爸也不知道,因为我是大学时加入社团才学的。” “哦,大学才启蒙。那的确没什么好说的。”虽说下棋讲究天分,他还是对她的资浅不屑一顾。 “但我下得还不错喔,以前是我们社里第一把交椅。” 他嗤笑一声。“小儿科社团,有什么好说嘴的。” “如果罗伯伯今早还没下过棋,不晓得有没有兴趣让我跟您下一盘?” 什么!他再度打量起她,冷笑道:“呵呵,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罗家门前,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状似和谐地对谈。马路上,罗沐驰拔腿向家冲刺,跟时间厮杀,一路上心急如焚,如热锅上的蚂蚁。别看他爸平时笑脸迎人,其实脾气又臭又硬,她怎可独自去找他?!尤其现在这个时间,他妈去公园做体操,连个可以缓颊的人都没有,简直糟透了! 终于到家时,他衣衫尽湿,气喘如牛。进了门,连鞋都来不及脱就冲入屋内,却接连在客厅跟餐厅扑空,四下一查,发现书房门竟是关的。怪了,只有老爸在里头下棋时才会关门,难道……心中惊疑不定,他蹑手蹑脚上前靠着门板倾听……了无声息。 伸手握住门把,他小心翼翼地轻轻转开,从门缝内窥视,果然见到两个人面对面而坐,面向自己的是爸爸,另一个只能看到背影的正是朱皓音。 然而,他并没有立刻闯入,因为……房内的情况超乎他想像的诡异。 只见老爸的头呈向下四十五度,表情很微妙,睁大了眼,与其说是怒目而视,不如说是不敢置信。 室内安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气氛不是剑拔弩张,而是静如止水。 良久,罗父终于开口了:“臭丫头……你早就算计好的吗?” “怎么会?是因为罗伯伯让子,我才能险胜。” “少来。”罗父瞪她一眼,懊悔自己太轻敌,让什么子!不让子他都不见得能赢!事到如今,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问:“你想怎样?说。” “请您把儿子交给我,我一定会好好爱护他的。” 啊?廊上偷听的男人的思路脱序了好几秒。 然后他反应过来,不由得感到好笑又感动。好笑的是,这种台词由女方来说实在有点不伦不类;感动的是,她曾口口声声说怕麻烦,要求继续当朋友,现在却这样为他们的感情尽心争取……不过,她究竟是怎么让爸爸软化的? 无暇深思其中原委,他还是担心她的处境,屏气凝神关注着房内动静。但见爸爸瞪着她,眼中倏然迸出凶光,弯腰抓起脚下拖鞋,他心叫不妙,要出面阻止却迟了,拖鞋已脱手飞出── 就听到一声响亮的“啪”,拖鞋在咫尺之前滑落地上,他愣了愣,才惊觉那竟是瞄准门丢的。 “死孩子,这种事还要女孩子来说?!老子可不记得把你生得这么孬!” 原来早被发现了?!惊愕过后,他推门入内,讪讪招呼:“爸。” 朱皓音见到他,讶然道:“咦!你来了?”自椅上跳起快步走近他身边,看清楚他的打扮,噗哧一笑,低声道:“天哪,你怎么还穿着睡衣?!” 她不说他还没想到,低头一看,穿着睡衣就算了,而且还是跟朱父借来的老气款式,真不知一路上招来多少异样目光。唉,但一时情急,哪顾得了这么多。 他靠近她说:“我听你妈说你来这里,差点被吓死。” 她扬扬眉。“这是你家耶,又不是魔窟,你吓什么。” “喂,你们两个够了吧?咬耳朵咬个不停。”罗父插口了。 他回望爸爸,有点尴尬,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罗父也望着他,见他一身狼狈,更为赶他出家门一事感到愧疚,唉……算了算了,事到如今,他只好拉下老脸,为儿子忍受那死老朱的羞辱了。 “我要去开店了。”罗父快步出房,在门口脚步一顿,留下一句话:“你还没吃早餐吧?带她一起去附近吃。” 那颇具善意的话使他一愣,可又不敢过分惊喜。爸爸……气消了?接受了?是这个意思吗?脑中问号成串,但岂敢质疑。 回房梳洗,换上便服,打开房门,赫然发现爸爸站在门口,以为生变,他心中又生忐忑,还没开口,爸爸先将他拉近,轻咳一声,悄悄对他说:“等下你找个机会跟她说,要她别把刚才的事告诉别人。”尤其是她爸。 他是要说这个?笑意随诧异上涌,罗沐驰憋住笑,乖巧地点头称是。 走至玄关,她已在门边等待;两人一出大门,他总算逮到机会深入了解:“你跟我爸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忆起今早得知她去他家时的冲击,他仍心有余悸,想不到现在居然天下太平。 “这个嘛,简单来说,就是我们在棋盘上赌了一局,然后我赢了。” “……所以?” “所以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喽!”她伸手环住他肩膀,哈哈大笑。 他单手揽住她的腰,笑道:“喂,说真的。” “我是说真的啊。我们说好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条件,你也听到我的请求了,而且你爸也同意了嘛。” “他同意了?”他忍不住问。 “啊?”她神色一呆。“不会吧,难不成你爸习惯耍赖?” “那倒不是。”只是才睡了一晚,隔天早上起来就化险为夷,太没真实感,他一时半刻仍难以确定这是不是只是一场美梦。 即使爸爸被自己激怒,但毕竟是父子,比朱父好说话;他自信假以时日慢慢沟通一定可以成功,只是长辈的反对终究是件头痛事,岂料她竟能马到成功,这么轻易就搞定……不,一点也不容易,他忽地醒悟,有赢就有输,这次是她险胜,若是一子之差,输掉的可是他们的未来。 为此,他不禁捏了把事后冷汗,不赞同地说:“你也太冒险了点。” “我才不冒险呢。”她反驳道:“我当然是心里有数,稳操胜券才会去的。” 他闻言挑眉。“你哪来的心里有数?” “以前我曾在公园碰见你爸跟人下棋,所以对他的棋艺有概念。”她还在那时发现一个对此次战略极具价值的秘密,就是那个棋会的水准实在不高。 他颇为意外。虽不谙下棋,却听说爸爸在棋友间算高段,原来真相竟是如此。“那你怎么知道他会答应你的提议?”他又问。 “喔,这就真的是用赌的了。”她摸摸下巴。“不过要是我输了,他就有绝佳笑柄可以攻击我爸,他又对自己很有信心,所以我才猜他应该不至于断然拒绝。”结果罗父果然摩拳擦掌,兴奋极了。 她分析得有条有理,却被他察漏一个重点──“如果他不答应呢?” “嗯,”她耸耸肩。“再想其它方法,从头来过喽。” 他失笑,不知该赞她思虑周全,还是懂得见机行事。无论如何,这次的问题的确是由她经手解决的,反而当初大言不惭的自己一点用处都没派上……他内疚地说:“我家里的事,应该由我自己来摆平才对。” “错错错。我家里的事不也被你揽在身上吗?”她认真纠正他的想法,不要他再对自己如此苛求,因为他总是那样默默辛勤努力。 要不是上次从爸爸的说辞里嗅得蹊跷,几经追问得知真相,她恐怕永远都不晓得他曾如何瞒着自己煞费苦心讨好爸爸,而这令她有多惊讶就有多感动。 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为这段感情出一分力,她非抢在他前头争取表现不可,这样才能迎头赶上他对自己的好啊。 而最最重要的当然是──“我也想要对你说,爱我不用怕麻烦啊。” 她对他展颜,那星星般灿烂的笑容总能温暖他的心,从无例外。 回顾这一路走来,虽遭遇过许多辛苦和挫折,但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确定自己会永远庆幸当初没有放弃她。 不过话说回来,他其实也清楚明白,自己是不可能放弃她的,因为她早已是他心上的一部分,如何能割舍得下。 他用满怀柔情的眼神凝睇她,她完整接收,伸手轻抚为之发热的胸口,嘻嘻笑道:“欸,你这样看着我,会让我很想跟你说三个字耶。” “哪三个字?” 她踮起脚,附在他耳边悄悄说:“我饿了。” “那我也有三个字要跟你说。”他有样学样,也在她耳畔私语:“吃饭去。” 他们对视几秒,一起开怀笑了,然后,他们吻了彼此,藉此再告诉对方最美丽的另外三个字:我爱你。 手拉着手迈步前行,两个人的脚步总是比一个人要轻盈快乐,谁又会去自寻烦恼,轻率放开手中珍宝呢。 原来真正喜欢一个人时,麻烦根本不足道,又有何惧。 是他教会她不再无知,所以她想跟他说声谢谢。喔,还有、还有── 余生也请继续指教。 故事还没结束…… 自从罗朱两家后代交往的消息传开以后,盛阳市场内的传说越发丰富;最为人好奇的,自是那两个爸爸是否因此而化干戈为玉帛,从此相亲相爱了呢? 答案当然是:否。事实上,他们斗得比以前更厉害。 好像此刻,两个爸爸自顾自地比较起该给未来的孙子孙女取什么名字才动听,乃至谁会对他们比较好、会买什么玩具给他们…… “像我,我会买那个皮卡──丘给小颖,保证小颖会爱不释手!” “少老土了,你那个袋子怪物早就退流行了,现在玩那个会被同侪笑幼稚的。还有,我说了不是小颖,是嘉嘉!哼呵呵,我早就打听过了,现在最流行一种有奇怪名字的外星蛙──” “抱歉,麻烦暂停一下。”有人终于忍不住了,她无力地靠在男友肩上,叹道:“请容我提醒一点,我们交往才刚满一年耶。”他们老是这样越级讨论,会不会太一厢情愿了点啊? 闻言,两个爸爸对看一眼,忽然有生以来第一次想法一致,异口同声地说: “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喂!你干嘛学我说话?!” “是你学我!” 两人吹胡子瞪眼睛,被对方气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而身为子女的他们并肩坐在一旁,对这样的情况已太熟悉,于是只能相顾一笑,接着再相顾一叹。 可想而知,他们爸爸之间的战争,也会像他们的故事一样,永不落幕…… 《全书完》 后记 ckout── 只见萤幕蓦地刷黑,硬碟嘎嘎低吟几声,然后重新进入开机画面。 这是我那台用了至少五年以上的老爷机偶尔会发作的怪毛病,诊断不出原因,即使重灌作业系统也不见改善,无怪乎有人说老臣子的脾气都又倔又硬,念在它劳苦功高且碍于经费不足(咳,重点当然是后者),我只好姑且忍耐它的闹情绪。 比较不幸的是,我头上这颗换无可换的脑袋,似也随年龄增长而有逐日退化的趋势。 举例来说,有时话讲到一半思绪会突然短路,呆滞数秒有余,转而问人:“咦,我刚才说些什么呀?”又或者走到别人房间,推门入内后,愣愣摸着自己脑袋问:“我是来干嘛的?”种种奇言异行,使我早在青少年时期就被家人揶揄是少年痴呆症患者,唉,真不知到底是少了哪根筋呢。 近年来记忆力愈见短暂,大脑功能就快等同电脑的ram(随机存取记忆体),只能进行有限的短期工作,睡一觉醒来(关机重开),所有储存的资料尽数遗失。所以说,在很多方面,人脑的确是远比不上电脑啊,浏览器还有历史记录可以一项项回头阅览,大脑如果也有这种记录功能那该多好。 不过我这颗脑袋虽破旧迟钝,还是有可以自得之事。电脑再怎么高竿,总不会说故事吧,每当这么想就觉得自己仿佛战胜了科技,哈! 好啦,闲聊完毕,该进入正题了。 其实,自从上个故事交稿之后,我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写作低潮。 屈指算算,数月内,居然连断三本稿子,对我这个尚称有始有终的人来说可谓破纪录,唉,光回想都凄惨心酸。也就因为太悲愤了,这才决定写个“爱到卡惨死”的男主角来振奋兼娱乐一下自己。然而事实证明,这种变态想法是会遭报应的,所以最后才会搞到自己比较想死。 这个故事呢,完成过半后越看越不对劲,开始往前疯狂删改,程度几乎等同重写,当真是心力交瘁、苦不堪言,不止一次动过再次放弃的念头,所幸有贵人从旁鼓励才突破困境将其完结,否则当真积习成常,从此只懂半途而废就糟了。眼下成果也许未尽满意,至少已竭尽所能,不留遗憾。 回顾起来,自写作以来,如此力不从心的倦怠恐慌还是头一遭。嗯,下个故事可能要稍微换个调性,看能不能刺激一下写作欲。 接下来,照惯例来谈谈这个故事吧。 故事的雏形很久以前就存在了,不过仅限于几个零星设定和片段记在本子里,直到某天去市场买馄饨当晚餐,忽然灵光一闪,决定就是这个了!于是就这样虚构了一个市场为背景,开始了这个故事。 我喜欢自幼相识的题材,可以跟一个共有成长回忆、深知彼此的人在一起,想必是种舒适自在的快乐和珍贵难得的缘分吧。当然这跟个性的契合也有莫大关系啦,像是锲而不舍的苦命阿驰以及怕麻烦爱偷懒的皓音,虽然写作过程十分曲折,不过越到后面,越觉得他们真是超乎预期相配的一对呢。 “不用我多说,你们也会幸福美满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不知大家会不会也有同感呢?呵呵。 最后,照惯例要宣传一下,近日申请了个人网址,新站名叫“醉墨轩”,欢迎来玩,请由以下网址进入: http://。autumn-wind 或者由飞田文化纲站上的好站连结区也能找到连结。 期盼很快能再见面喽。b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