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珠儿》 1、第一回 公鸡报晓三遍,园中鸟雀开了嗓,未曾闹够时,天蒙蒙的便透了一丝丝的明儿,顾公爷昨晚梅开二度,本该睡得香,不料发了一个噩梦,一脑门冷汗的自床上翻起,起后浑身如江上波纹一般的,一层层的起着鸡皮疙瘩。 他自披了娇红的小袄在那里发癔症,姨娘娇红迷迷痴痴的翻身,伸着嫩白的莲藕胳膊去搂老爷的腰,嘴巴里有些不情愿娇嗔着嘟囔:“爷今儿不是休沐吗?起的这般早?”说毕,娇红坐起,捞自己衣裳却见老爷披着,便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眼。昨夜闹腾的厉害,便把人都打发出去了,值夜丫头就没睡在下脚的榻上。 娇红翻翻白眼儿,刚要张嘴骂,顾公爷却自己从床上翻起,他心里有事儿,便没等人伺候,顺脚儿提拉着鞋,冲着正院儿报春堂就去了。 初冬的早风最是刺骨,尤其是从热被窝子滚出来,那便是穿什么衣裳都遮不住的往骨头里钻,可顾公爷却不在意这个,他一路急行,后面跟着的几个亲随跌跌撞撞跟着,有没睡醒的还撞了柱子。 这一路,顾公爷越想越慎得慌,虽然爹死了那么多年了,他还是怕他,自己五十多了跟亲爹说话,那边语气要重了点,他大腿肚子依旧还会转筋,很多事儿连带着对鬼神的敬畏呼啦啦的往他脑袋里走,走马皮灯一般一圈一圈的,他就说嘛,这些年总觉得什么重要的事儿被忘记了。 坐定在那里捋捋,又没什么事儿。 昨夜,顾公爷发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老爹指着他的鼻子问:“坏狗(顾公爷奶名),你小兄弟呢?你帮我带好了吗?”反反复复的,整一夜,拢共就这一句,临麻雀叫的时候,老爷子在梦里打了他一拐,骂道:“你这不孝的狗东西……”拐没落到脑袋顶,顾公爷就醒了。 醒了一身的冷汗,如今被风一吹浑身刺骨的凉。 顾公爷出身门阀平洲顾氏,那是几朝的望族,他们这一脉原本算分叉之一,四十年前,他爹顾老公爷随先帝爷起兵,一路跟随到新君建国。虽主枝儿那一边是书香传家,可这边偏偏就走了歪路,走武科。难免的,主枝儿那边对他们是看不上的。 看不上便看不上,一场反了前朝的大战,有全族赴死就前朝的,也有街边的无赖混混成了位列九卿的新贵人,新贵人开了新贵门,这是规律。 如今,新国,老皇上死了新皇上来,老顾家位列三班,一门新贵,将星闪耀,旧族那边不照样不敢言语吗?想当初,老枝儿家系名谱都是前朝御赐的荣耀,爷爷是庶出的旁支儿又如何?如今两边祭祀,供奉,每十年的祭族大会顾岩跟他的兄弟们站第一排,唱祭的是他顾岩的长子顾茂德,这里没主枝儿什么事儿。 四十年了,发生很多事儿,顾公爷他爹,顾老公爷一辈子,有半辈子是在战场上呆着的,七十几了还带兵出征呢,老顾家带的这队人马,被民间称为“顾家军”,老太爷活了一个大岁数,去世那年正正的米寿八十八岁,那会子说起来,谁不羡慕,五世同堂的武勋之家。 老太爷是去了之后,长子顾岩袭了爵,除了爵位,顾公爷在中书省任正三品的参议。后在孝期,却遇上密王作乱,奉旨去兵部接了左侍郎带着顾家军,兄弟六个齐齐的就去了前线。 这一去,整八年。灭了密王,平了西北六地,兄弟们东南西北散去,回来的时候顾岩整六十六岁,卸了武职,依旧回了中书省,任右丞,正二品的实权大员,实封食邑两千,因他有了大军功,家里依旧叫开国郡公府,自下一代开始方始世袭,逐渐递减。 旁话不说,单有一件大事儿,顾公爷被惊醒就是因这原由。这事儿说起来是件奇事,就是,早先老太爷活着的时候,七十九岁那年先帝赐了个出身书香门第的美人给做了小夫人,算填房。老太爷雄风不倒,他跟填房老蚌生珠,又得了一个幺儿。 这幺儿名叫顾昭,老太爷老年得子,对这孩子自然爱如珍宝,就给起了个奶名叫“盆子”,养在身边,旁人轻易都不得见,五岁前这小兄弟顾岩就没见过他的小脚丫子踩过地面,可见当初老爷子对他多稀罕。 盆子长到两岁,老太爷的填房也死了,如此他便亲力亲为,自己照顾幺儿。 八十有儿,无论怎么说,这都算是奇事,那孩子一生下来,老爷子爱的不成,又去上面给求了从五品的乡男出身。所以老七顾昭还在吃奶的时候就有了年十七石的禄米,一百六十五贯的俸禄。说起来,顾岩兄弟七个,顾岩只有一个姐姐算是同母嫡出,这老姐姐早年也去了,难产死的,连个后都没留下。 至于其他的五个兄弟都是庶出,老太爷一辈子在先帝面前都是个心眼实在的粗人,也就求过这一件事,就是给小娇儿要个出身。 要说老公爷那人,对孩子们还是不错的,他是从兵起家,所以给儿孙安排的职位皆是在武职,天南地北的,一个旮旯丢一个的都放了出去,谁也碍不着谁,家里就这点子家业,你哥哥拿大的,你们拿小的,出身你们有了,就都老实儿的呆着去吧。 人离得远了,亲便是亲了,这些年,礼节上兄弟几个诚意十足的常来常往,当大哥的对兄弟都帮衬,如今兄弟六个,最不济的是故去的老四顾咸家,他家长子也在外省也任着正五品的实缺。 早先,先帝爷起兵之后,兵荒马乱很多年,这嫡庶之分,宗家礼教,俱都靠了后,这些年,刚开始平稳,一些老规矩也就慢慢的又讲究了,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嫡嫡庶庶的,又都拿上来当大事儿说了,一不小心,把嫡出的小弟弟丢在平洲老宅子八年不闻不问,顾公爷越想越不是滋味儿。 一个小东西,对于顾岩来说,他能碍着自己什么事儿呢?真碍不着!给口饭吃而已,关照一下就结了。早先顾岩对小兄弟还算好,也或多或少的带了一些父辈的疼爱,还亲手喂他吃过饭,把过尿,他整整比自己小弟弟大了五十岁,有时候老公爷偏爱了,他也不会计较,跟个奶娃子计较?多没意思。 这个小弟弟是什么时候消失在自己视线里的呢?老爷子一边走一边想…… 那年,老太爷病危,顾岩打上京回到平洲郡城的大宅,急的在堂屋满地乱转,屋外顾昭被他奶爹毕成抱着进来要找爹,当时顾岩有些气闷,就没好气的叫他奶爹带他快点出去。 那便是顾岩最后一次正眼见自己小弟弟,他被奶爹抱着,愣愣的趴在肩膀上,小瓜子脸瘦的都凹下去了,就剩一对大眼珠子那么凸着,直直的看着自己,然后,平平静静的拐个弯就不见了。 后来,老太爷还是去了,临死抓着小七的手不放,顾岩正难受,也没仔细看他,虽老爷子千叮嘱万嘱咐,小七碍不着他们什么,叫他们一定看护好,看着他成家立业,兄弟六个跪着也是赌咒发誓的答应了。 答应是答应了,那什么爹都去了,天塌了!大家难过呢,后来那不忙吗,再加上小七好像也没派人来过,也没什么他的消息,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就给断了。 一眨眼儿,八年了,打老太爷去了,小七被带回平洲祖乡下的宅子,老爷子在那里给他留了一处宅子,几千贯的分家银,两处庄子,二十五顷土地,三座山地,还有他奶爹一家子连伺候惯他的也没几个人,比起顾岩他们得的,几乎就是芝麻粒儿。 老爷子睿智,知道给多了,小家伙也保不住,所以,兄弟七个,小七得的东西最少,大多都是田产,收地租靠地里的出息过活的小钱儿。 给那么少,不就是求他这几个长兄,看在小弟弟可怜的份上,帮衬一下吗?可惜呀,密王作乱,一乱八年,再然后先帝去了,新帝登基,老顾家还算是皇帝袖子里的亲兵,这一家大小的都在这八年奔了前程,倒是把那个刚断奶的娃子忘了个干干净净。 老爷子越想越觉得对不住,脚步越发的快了起来。 老太太卢氏早早的就起了,这些年担惊受怕的,她觉一贯少。起来后,她坐在报春堂的堂屋窗下看几个小丫头逗她的那几只爱鸟,这几只鸟养的精,每天要吃半个鲜果泥儿,两个鸡蛋黄,如今可是初冬,蛋黄好找,这鲜果子却难寻了。 卢氏,出身世家都梁卢氏,性格贤淑平和,是个顶不错的贤良妇人。如今她的日子是苦尽甘来,老爷也回来了,孙子都抱了好几个了,她每天也就是养养鸟儿,逗逗孙男孙女,为最小的老儿子操心。顾公爷那头,她不怎么管,也就是老两口初一十五睡一起,一个月也就两天,打成婚那天起,丈夫南征北战的东南西北到处跑的,他们早就习惯各住各的,各管各的,平时,老公爷不怎么打搅卢氏,他一般都歇在娇红那边或芸娘那边。 老太太卢氏正拿着小勺子在果子上抿果泥儿,顾公爷背着手,披着外袍从院外急步走了进来,一脸的黑气,老太太吓了一跳!手里的果子咕噜噜的滚到了地上忙问到:“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顾公爷忙撑了一些笑样子出来,急忙摆手:“你休要惊慌!无事,莫怕。”他一呼噜胳膊又对着下面侍奉的一众丫头,小厮又没好气的说到:“都出去!” 卢氏点点头,扶着大丫头红枣的手坐回屋里,又吃了半粒养心丸,摆摆手,叫红枣也出去后,这才将乱蹦的心才收回来。 卢氏拿着帕子抿了下嘴角,慢条斯理的问顾公爷:“老爷大清早的到我这里,可是……是娇红有事?” “你莫乱想,她能有什么事,我是说……老七那边,这些年没什么事儿吧?”顾公爷挺心虚的打听,心里有些羞臊,他自己忘了,也没嘱咐卢氏去关照。 “老七?什么老七……呀!”卢氏先是迷茫,接着一惊,拿着帕子捂着嘴巴,她也想起来了,她也忘了。这不怪她,八年了,守孝,担心,守国孝,又管家,还要提心吊胆,小七爷那边的事儿她就没往心上放。 顾公爷的脸阴的吓人,他这人发脾气一般是不骂人,可卢氏就是怕呀,成婚开始她就畏惧自己这位杀人如麻的夫婿。再说了,就是丈夫从没托她管过老七的事儿,她也该着问问的,坐堂媳妇,家里家外不安排全面,这是真的失职了,老爷子托孤那会子,她也在身边的。 “要不,叫茂德媳妇过来问问,当初她掌家的时候,约莫……那会子是交代过的……嗯,兵荒马乱,一日到头心不归落到实处,约莫……说过的……”卢氏想找个帮手挡挡,好歹媳妇们来来,老爷的气儿也能顺点,最好把孙孙门都抱来对付,对付。 老爷子没说话,也没逮住谁怨谁,这事儿怨他自己,哎,都气的老父亲打地下钻出来托梦了,八岁的孩子,八年不闻不问,这有六个哥哥呢,那边都不知道过成什么摸样了,兵荒马乱的,顾岩越想越后怕。 坐了半响,卢氏先开了口:“老爷别想多了,老七的奶爹毕成,当初是跟着老爷子的旧人,那是个稳妥人,最最忠心不过……那人你是熟知的,几辈子的老人了,靠得住!若要是小七爷有事,那边早就来报信了,这些年,就一直没人来,想必……也是安稳的,如今小七爷,可能有十六了吧?” 顾公爷沉默半晌,点点头,背着手出去了。这事赖不着妻子,这都怪他。做武职的就这点好,该怎么就怎么,该自己承担的,那就是自己的错儿。 打堂屋出来,顾公爷立刻安排了亲随陶若,带了七八车礼物,挑了一车好东西,派了家将,卢氏还安排了两个手脚利落的小丫头花蕊,花丽一起跟车去了,还吩咐务必要好好哄着七爷,把小七老爷给妥妥接来。 车队走时已经是晌午,卢氏坐在屋子里想事情,正想着,大儿媳妇苏氏带着小孙女顾铭慧进了屋,手里还提着半篮子果子。 苏氏进屋未语先笑:“母亲这是怎么了,闷闷不乐的,这不,我娘家庄子上寻了好多面果子,我想着母亲这边该是要断顿了的。”其实她是听下面丫鬟说,老爷子仿佛跟老太太拌嘴了,就寻了理由过来,家里的老太爷,老太太是个慈祥的,也不像旁人家那般讲究多,成天价招呼一大帮的后辈儿孙齐齐的站在院子里请安,这边就初一十五来院子里请安,人多了卢氏觉得闹,然后一起用个早饭罢了。 “并没有什么,他年纪大了,犯了孩子气。”卢氏依旧一脸平静,不该说的,她不会跟媳妇儿露,老太爷托梦骂顾老爷不孝,这话能说吗? 所以卢氏没打算告诉苏氏,只是安排她打扫好宿云院,拣上等的名贵摆设送几套过去,家具要新作,硬木一概选上等的红木,花梨木,软木家具全部用楠木,式样要选上京最时兴的样子办。铺盖要置办八铺八盖,一概零碎皆由老爷子的大帐里出,都要最好的。另挑几户老实可靠,眼里有活的家生子在那边等着侍奉,将自己身边跟了三十多年的管事范秋华家的潘婆子派过去暂时管着。 卢氏这个意思,也就是说,那边是老太爷老太太要直接管着的,你们下面的媳妇就别伸手了。 苏氏捂着嘴巴打趣:“母亲这是准备给四弟找到媳妇儿了?是谁家的?有无测定测定,前几天,我回娘家,我娘家舅舅说,今上还要给功勋人家放一批低等爵位,小四儿生就的福分大,兴许这次能轮上也未可知,母亲瞧瞧,要不然,咱还是等等?” 苏氏说的四弟,是卢氏的幺儿,名叫顾茂昌,今年十七,卢氏五十有的他,也算是老生子,平日子对他最最疼爱不过,甚至有些惯坏了的样子。 顾茂昌在卢氏看来是赶上个好时候了,这天下太平,无灾无难的,所以,他即没在兵部谋出身,也没在族学里多认几个字儿,只是跟着一帮子上京的名门之后,整日子会客,访友,斗鸡,蹴鞠,打马球度日,说起来,小四儿这一代也就这样,他家军功出身,如今新帝登基,除了老几户武勋人家,新帝需要的人才慢慢的从兵部挪到了吏部,今上缺的是能人干吏,文采上等,能将国家平稳下来的人。 因此上,京里的名门子弟,要么读书搏个新前程,要么就学习如何做个合格的纨绔。 卢氏亲昵的摸着曾孙女的头发,顺手拿喂鸟的小勺子刮了点儿果泥塞孙女儿嘴巴里,在她看来,孙女跟爱鸟,地位都差不多,孙女儿还不如鸟陪她时间久呢。 “怎么可能,老四要是成婚,就安排他去南院了,咱家地方大,先帝爷封的好地方,你们就是再生几窝也住得,宿云是北边最好的院子,这是……给你七叔准备的。”卢氏说完这话,脸上泛起一些红晕,自己都六十五了,还有个十六岁的小叔子,最小的儿子都大他一岁,这事儿说起来,颇有些羞涩。 “小七叔?”苏氏重复了一句,便想起来了,也捂嘴笑:“哎!小七叔啊!那可是久不见了,小七叔可好?眨巴眼儿的,小七叔也到年纪了,还是父亲母亲心眼儿好,这一太平,就巴巴的接他来家住,什么都是现成的,要早几年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苏氏笑眯眯的说完,把孙女儿抱回去,拿着手帕做着擦嘴的样子,不露痕迹的将孙女儿嘴巴里的果泥抠了出来。 这话卢氏爱听,可不是,早几年兵荒马乱,要什么没什么,整日子提心吊胆的,晚上请老爷过来,也要这么说。 “说的就是,老太爷就留下这么一个宝贝蛋儿,总不能闪失了,如今他有福了,什么都是现成的,你多看看,要有那个家世干净的,就给小七爷留着,小七爷那也是有乡男爵位的,总不能亏了他。” “瞧母亲说的,咱家什么门第出身,要找也要找上等的人家才配得起咱小七爷,这事儿就包媳妇身上了。”苏氏应付着,心里或多或少的却有些不屑,乡男是最低等的爵位,还是个虚爵。小七爷除了辈分大,其他的优点是一概全无,还在平洲乡下地方长大的,说起来,平洲那地方挨着蛮地,多出野人,谁知道是什么歪瓜裂枣的样子呢。 接小七爷的人十一月中旬去的,陶若转年四月低回来的,小七爷没接到。说是,成年的不在家,小七爷常年在外跑着,两三年才回一次平洲呢。 陶若跟老家族人探听了,说是小七爷爱在南地走动,已经多年没回祖宅了,打听完,一路车马不停的陶若又去了南地,在边界县城,寻访多日才找到小七爷的一处住地,可惜,小七爷依旧不在,说是带着毕成家的老大他奶哥哥毕梁立出去游玩了,要来年末才归家,这人一出去,便行踪不定,陶若还想打听,可惜老毕成老的都傻了,一会东,一会西的,什么也打听不到,毕成家的婆娘早两年也死了,陶若认识的人一个没找到。 人没接过来,老太爷整整失落了好几个月,跟儿孙们不能说,跟兄弟们更是不能提,说出去,怕笑话,只能是自己蹲在家里生闷气,每个月初都派出一批人去南边等着接人,这一等便是一年整。 2、第二回 顾昭,何人也?乃二十一世纪,海上爽朗老男孩一名,前世一生,平平淡淡,无波无折,去世享年五十六岁,无婚姻史,无信仰,无恋爱史,吸烟史,赌博史,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一生,虽有妄念,奈何小城出身,家中老幼,皆是普通人,受不得刺激,受不得舆论,便不敢言,不敢求,只得年少离家,在矿船上漂泊近二十年,四十岁起又至民办海校任教,直至死亡。 最后那几月,顾昭也反思过自己的一辈子,缠绵病榻,没有爱人安慰,无有家人呵护,酸酸楚楚的只觉得自己亏了,只为喜欢类别错误,便自觉低人一等,故作爽朗的乘风远航,躲了一辈子,装了一辈子,落得这般的下场?因此上,他便起誓: 若有来世!看到自己喜欢的,再不跑,能求就求,求不到抢也抢来,再不肯为别人委屈自己半分,要率性而活,做一枚真真正正的海上爽朗自在的好男人。 如此,他便死了,死了之后,便来到这个陌生又惊悚的架空时代,看样子恍惚是个古代?但是这个古代跟史书不搭调,跑到了另外一边,亏了此地依旧是地球,亏了依旧有一些还算熟悉的历史人物,虽然拐弯了,那却也没什么,惊着惊着也就习惯了。 顾昭对这个时代,这个国家,这些亲人有无半点感情牵挂?那不是还没相处过呢吗?如果人品好,处处也是可以的,老头当年是真的很爱他,可老头子死了。以前看书,什么家族斗争,后宅斗争,在他这里通通没遇到过。 他一个八岁幼童,身边有仆三十五人,却依旧有人可怜他,说他的命很苦。 完全不觉得啊? 这些年。因为是顾府,郡公爷的弟弟,他反倒是沾了些名份儿上的便宜,更加令他明白了古代宗族的重要性,那就是一荣皆荣,一损百损,你说他倒是能在海外呆着,问题是你不能跟毛猴子玩吧?多寂寞啊!这是个霸权社会,他到处溜达闯世界,来回走个车马,递平洲顾府的帖子,那帖子比上辈子校长写的条子有权威震慑力多了。 顾昭身边有人照顾,不但照顾他,还赤胆忠心,弄得他的世界观乱了很多年才习惯了,这不是,人祭时代刚刚结束吗,就一二百年前,打仗要杀人祭祀,烧砖要杀人祭祀,求雨要杀人祭祀,一头耕牛换奴隶四十,于是在祭祀的时候,人作为便宜货被推出去献祭,是合算的物价选择,种种之类,只要有所求,倒霉的就是这帮子奴隶。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奴隶都会为这种死亡方式儿骄傲?这个顾昭就实在实在受不了,好在,现在,人祭已经被禁止,社会要进步吗,也正常。唯一没改变的是,奴隶骨血里的奴性,如顾昭奶爹毕成一家,对一个八岁的孩子,除了当祖宗一般的供着,基本上是他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唯一的手段就是苦劝,哭求,当这两招用完,没用之后,也就随顾昭了。 大海就是顾昭的家,南大陆周边的几幅海图是他前辈子闭着眼睛都跑习惯的路线,也是他这辈子脑袋里最大的财产,所以,即便是没有很好的航海仪器,土有土的办法。沧海桑田,地图还是那张地图,几千年后这边还这样!架不住熟悉啊,真是老天爷眷顾,南边耀县周边海域数万里,他闭着眼也是可以带着船队去得的,要是设备好他可以更远。 只是这个时代的冶金,制胶,木工等等之类造船技术还在原始时代。一般的造船知识顾昭是懂,可顾七觉得把白银时代的东西丢到青铜时代不好,他好为人师,有时候想问题爱从全局想,这是病,教师病。 穿越了,恩,挺意外的,穿越不可怕,架空才可怕,当一个海上爽朗老男人,掉到稀里糊涂的时代,他又不懂架空这个词汇,就更惊悚了。 刚出生那几年,顾七是张着大嘴冒凉气,感觉什么都不对,又说不出那里不对,做梦一般,每天都是稀里糊涂的,他老子倒是很骄傲,说他内秀,秀个头! 这是个前所未有的时代,历史上的人一半有一半没有,该坐天下的死了,不该坐的却活着,活的好着呢。 帝王年表不对,历史事件不对,那几位圣人倒是出来蹦q了,可是华夏古老传说里的几位著名神仙却少了一半……现在的人信奉天圆地方,还是觉得自己住在大陆的中央,有黄河文明,长江文明初见端倪,草原文明还没听到。 顾昭跑过很多地图,大多数是南方的地图,这边还是一样的,比较出名的山脉都在,以名山脉为轴心,熟悉的目的地皆能寻到,这一点还是很能安慰他那颗不安的老男人心的。 往昔他也打听过,说是,在北方的北方,有很冷的地方,那里不怎么长庄稼,住着野人又高又大,那草原看不到边,也没人去过更加遥远的地方。 真奇怪,就像玩游戏,这地图还没打开呢,这内陆的文明却悄然的快速前行了,这种进化完全将周边的国家屏蔽在外,一门心思的就走自己的,这一点才是最最奇怪的,怎么可以这样呢?这种完全封闭在瓶子里的状态下,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有了将近几百年的有记录,可考据的文明史。 架空国土上的国家,在走前所未有的一条道路,走的还理直气壮,这一点对于一个外来的顾昭来说,是强大的精神迫害。有时候手痒痒了,他是真的很想纠正的。 越南呢?金三角呢?东南亚呢?都不知道,对了,印度,伊斯兰堡是知道,那边有个宗教过来,最古老的僧侣万里跋涉的过来传教,这边也跟那边有了国与国的基本交往,但本朝人把那边的人叫野人,说他们没有礼仪,内陆本土的道教也有,还挺兴旺的。 只是好好的华夏地图,硬是切下一块南地,顾昭觉得怪可惜的,长江以南未开化,青海,新疆,西藏南边算半开化,倒不是不想开化,目前,大梁国整个人口,据说不足一万万,也就是一亿,战乱后更不足这个数。人少,地方足够,没有往外折腾?顾昭还是觉得可惜,抢呀,使劲占,占到了就是咱的,这个大概是他后世的怨念吧。 说起来,也该是庆幸,梁朝人的人文思想,冶金技术与农业生产力来衡量的话,属于半封建半奴隶社会初期。顾昭带着船去的那些地方,衣不遮体的野人团队到处都是,有些身上的毛毛还没退干净呢。这些部落最需要的是生存下去的食物,是武器,是农具。 顾昭的买卖做得非常大,这一点不好,欺负猴子确实不好,可是,那么多东西,不抢来做什么呢?他在跑船那会,跑的是矿船,对海岸线几家矿区是异常熟悉的,那出产金矿,那里有有色宝石矿脉,玉脉,金矿伴生银矿,还有数不尽的有色宝石,如今这年月的金子依旧是沙金为多,沙金发白成色一般,也称狗头金,矿金要更加金黄更加纯。 可知金矿最多的国家在那吗,是印尼。在苏禄,文莱,占婆中间有一座小岛,叫言都岛,此一岛就有金矿床两座,金矿山一座,铜矿一座,还伴生有银子跟有色宝石,那一世这里是著名的金银岛。 以现在顾昭可以掌握的人力物力,这里够他折腾一百年都整不完的。 以前看电视剧,看穿越,这主人公又是发明,又是称霸。其实那些都是……哎,反正顾昭觉得自己做不到,难不成他振臂一呼,虎躯一震喊到,我知道世界有多大,咱们一起去占地方吧!傻缺才跟他走!他算老几? 顾昭是个浅薄的人,他自己这般认为,做可以做的事儿,不要想那么大,是老人的观念。他会织网,会看鱼群,会在大海里不迷失方向,叫他去造纸,他就不会。 闷声大发财的日子,顾昭过了好多年,他带着奶兄用耕牛,粮食跟那些部落换了上百的奴隶,一头扎在言都岛,光这一个岛,够顾昭挖一辈子的。 那些奴隶每两年换一批,走的时候送两头大更牛,外加一整套的农具,那些毛绒绒的娃儿,美死了。而且,他们从不在一个地方买奴隶,每两年都换个地方,顾昭也不是没心眼,如果没有正确的海图,除了顾昭,顾昭的奶兄都找不到言都岛在哪,那岛屿周围的暗礁,激流多得很。 就这样,顾昭在默默的囤积自己的力量,从不敢在内陆折腾。现如今,随便来一股势力,都能像碾死蚂蚁一般把他的小身板儿给碾碎了,骨头渣子都不剩。所以,老爹去世后,他压根没指望自己的兄长们能把自己照顾的很好,不欺负就不错了。 顾昭没怨恨,人家也不欠他什么,现在就很好,老爷子临死前,悄悄的都帮他安排好了,从他奶爹那里顾昭知道在老宅有个密室,密室里有些宝贝是留给他的,也没多少,不过是几万贯的身家,当然对于普通人,这不少了,非常多了,如今普通的佃户,一年花用,就是十贯钱上下,奴隶自己都不是自己的,那里还有财产。 若不是奶爹一家是家生奴,顾昭去南方溜达的大海梦想,怕是二十岁之前想都别想,此地,二十岁冠礼,方成年。 老爷子早年跟着先帝爷起兵,一路打砸抢的没少捞,所以,给他留下了在老爷子看来,一生都足够的花用,他可以护的住的花用,当然,这绝对无法跟他大哥顾岩比。 有时候顾昭就搞不懂了,你把秘密说给忠仆听,却不告诉自己的儿子,这是玩的什么招数?当然忠仆是很实在的,老爷子的委托,他奶爹完完全全的做到了。 一个八岁的奶娃,带着一大笔钱,还有各种产业回乡的顾昭。对于那些家里有几百贯身家,几十亩富田就可以称为乡绅的平洲族人来说他是大肥肉一块,刚回家那会子,常有家族的亲戚,还有乡党来打秋风,好在,开国公府的牌子还算硬,他还有个虚爵,毕成也是个烈性的脾气,硬生生的护住了他。 顾昭不害怕吗?怕的,吓得要死,生怕那日被人跳墙进来害了。亏了他奶爹是上过战场的,顾昭自己也有成算,买了不少可以护院的家奴回来,最可恶的一次,主枝来了一位很远,远的没边的族叔,上门借钱,开口就是百贯。顾昭把主枝的族老请了来,请他帮着断断,该给不该给那笔钱。 他这里敢舍了脸面出去,那边也就要脸了。 再后来,离开了家,带着自己奶哥成天在南方奋斗,各少数民族区域混,其实人家少数民族没啥,就是地盘观念强点,对于外来的人,防备心重点,可对于带来他们需要的生活品的顾昭跟毕梁立,还是很欢迎的。 奶爹老年痴呆症了,顾昭也长大了点了。亏他有个最低等的虚爵位,可以到处跑,不然,作为普通的低等民,他连外县都去不了。 如今南方皆称蛮地,因为这边没有礼仪教化,因为这里只是连绵万里的热带雨林,沼泽,瘴气,所以,官府虽有管制,还是异常的疏松,在边缘地段划拉,一般被流放的人被送到这边等死,挂了这样的名头,其实对南方一些部落来说也是保护。 也许,再过几百年,这边的大门打开了,那些少数民族的女孩子们就得在十二三岁,把脸纹了,把脖子拉长了保护自己了,南方地图都没打开,浩瀚的大海就提都不用提了。 古人成熟的很早,十三岁成家的比比皆是,老毕成傻了之后,十一岁的顾昭当家做主,毕梁立对自己的小主人那是奴性百分百的,不该问的绝对不问,好好的听着就是了。 就这样,五个月一个来回,两年一换人,顾昭带着自己的奶兄,一群土著奴隶绕着海岸线来来回回好几年,他熟悉蛮地海岸线的好多民族的发展史,一个海员如何度过孤寂的岁月,靠的就是看书听老海员唠叨。顾昭知道如何交流,虽然早了很多代,海员总有自己的生存办法。 顾昭一直在囤积,在言都岛,在东南亚周边溜达,他们用内陆简单的东西,换了不少稀罕物,在南边长江附近的一个小地方,他有一个码头,这个码头后世是很著名的集装箱码头,不过,现在这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渔村,顾昭本人是这里方圆几百里最大的农庄主。 他买下大片的土地倒也不耕种,就到处种树了,种植各种果树。 顾公爷派人来接的消息,顾昭早早的就知道,他有些憋屈,可也没办法,这是一个宗族兴旺才是兴旺,家主为尊的年月,长兄还为父呢! 他却没有接触过那边的人,谁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再加上这边也该收手了。毕竟,他现在手里有的东西,实在太引人注目,稍不留神,便会引来大祸,他不知道自己手里的东西到底价值几何,但是富可敌国这是最基本的。 绕开顾家来人,顾昭带着毕梁立悄悄的把这些年囤积的财产的一小部分运回老家平洲,老公爷当初死之前给他留过三处山地,在古代人的眼里,山地是最不值钱的,因为跟土地挂接在一起,所以,平价老家这附近的几个山头都算他的,这山下的猎户,年底会往主家送一些皮子算是税务。 顾昭带回来的东西,就藏在山下的小庄子里面,这一点他没瞒着毕梁立。 奶哥毕梁立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他被主人像士人一般的对待了,这样的尊重在这个时代是非常少见的,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他割了自己的舌头。 顾昭偶尔做梦,一想起奶哥的血盆大口就是一身汗,他非常的不理解,是的,这简直难以接受。可是古人却都是这样的,士为知己者死,是很正常的社会现象,就像去电影院买票一般,这是规矩。割舌头是最低等的忠诚。 所以说,古人真的很麻烦,就像现在这样。 陶若恭恭敬敬的给小七爷磕了三个头:“给七老爷请安。” 顾昭顿时想起了一部很老的电视情景剧,里面有个人整天价提着一把长刀呐喊:“照顾好我七舅姥爷!” “啊,起来吧!我与你不熟,以前许是见过,那时候我年纪小,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顾昭斜斜的躺在一个无栏杆,无围子的平面矮塌上,身后靠着的是胖乎乎的绸缎缝制的靠垫,头戴一件很普通的帻巾抓发,身着一件豆青色长袂深袍,未着布袜,赤着脚半盘着,手里端着一个青灰色的茶盏,样子很随意的跟陶若打着招呼。 陶若站起来,笑眯眯的道是。顾昭反复看着老家人,他们说,这是长兄那边的能人,浑身能长百八十个心眼子,原本顾昭在南方明面上这点家底,这家伙不到一个月就打探出来了。 陶若老橘子皮的脸上,扯了一脸的笑纹纹陪着小心的打量自己家小七老爷。 看摸样是顶顶好的,虽在南边晒了好些年,依旧白白嫩嫩,不傅粉也透一股子玉色。顾昭当然黑过,不过这几个月养过来了。 陶若赞叹,瞧瞧这幅细眉凤眼,眉清目秀顶顶好的上等摸样,说起来老生子都漂亮,家里的小四爷也这样,俊秀漂亮又聪明,只是没小七老爷这般聪明,小小年纪自己支撑家业,跑到南地受罪,开酒庄,垦荒田,酿香精,哎,老太爷要活着还不知道怎么心疼呢。 “家里大哥,大嫂还都好吧?”顾昭很别扭的问了一句。 陶若的脑袋立刻底下,脊梁微弯着带着满腹的恭敬回话:“都好着呢,就是惦记您,这些年,也不是不联系您,这兵荒马乱的,早几年老爷在新北,座北,您知道那地方天天打仗,家里的小四爷四岁才知道世界上还有爹,您是不知道……” 陶若还想唠叨,顾昭有些厌烦的摆摆手:“好了好了,没问你那么多,就说你来做什么吧?” 陶若讪讪的笑了下:“回七老爷,大老爷的意思是,接您去上京,小七老爷如今都要十七了,也该着成家立业了,如今老爷在朝里还说得上,也想帮您找个实缺,来的时候老爷说了,南边酒庄自己喝喝就得了,毕竟贩卖这等事情不合时宜……以后去了上京万事有老爷呢,这不是老太太如今叫人收拾了宿云院……” “知道了。”顾昭有些烦躁的打断这位老仆的唠叨,陶若闭了嘴,虽然他在上京顾家那是有头有脸,是三代的老仆,小一辈的少爷见了他都要喊一句陶爷爷,可是在这位面前显然,他还是立不起杆来的,这位跟老爷一样,算嫡出,辈分大得很。 顾昭在那里头都没回的道:“你回去,跟我大哥说,我活的好着呢,早先家都分干净了,他的就是他的,我在老家,在南边自己过自己的,这几年暂且我还不想成家,再者……要想成家自己会找,就这么着吧。”顾昭说话,颇有些现代人的气质,许是这些年他自己做主做习惯了,很有一些上位者的架势。 陶若还是陪着笑,样子十二分恭敬的回了句:“七老爷,话是这怎么说……可您看,也是长兄为父,您看,您不回去……”陶若唠唠叨叨还想硬的软的一起来,奈何,小七老爷硬是不吃他这套,他两段话未尽,小七老爷已经施施然的离开了。 说不去,就不去,你们能奈我何?还未见,小七老爷已经给上京顾家大小留下一个脾气古怪,我行我素的恶名声。 3、第三回 上京八月,几日的暴雨,城中家户大多都积了水,待到月底,天色放晴,顾府从北街找了十多个淘井的匠人,把家里四口大井,十多口小井都翻一下,若不然,那么多的积水入了井,怎么进主家的嘴。 淘井这日,卢氏带着几个孙男孙女儿去了城外的庄子,大老爷顾岩已经跟上面告了假期,好不容易得了,便带着一票常带的人马,快马加鞭的奔着平洲老家去了。 说是小兄弟已经回去了,还在那边大兴土木,怕是不想来的意思,那小家伙挺倔,信都不回他一封。 别看老太爷六十六了,多年来征战不断,身体是硬邦邦的好,这一气儿快马连续十多日的功夫便到了平洲。 顾大老爷到了老家,先去老爷子坟上磕了头,唠叨了好久,对自己的不负责做出了深刻的检讨。烧祭很多祭品贿赂死去的老爷子之后,又跟老坟上的家族老亲戚唠叨了几段话,见了好些人,推了十多家的请,并没有回他自己在平洲乡下的老宅,而是一溜快马的又去了[山脚下,他小兄弟的小山庄子,这一顿忙活,已经是天擦黑的功夫了。 顾昭的小山庄是这几年新盖的,连同早先顾太爷留的二十五倾土地,他自己又收购了几十倾,凑成百倾,成半扇形的将他这个庄子围在扇尾,扇尾后是十多个青山头,如今也是顾七爷的。 顾家庄山庄外围的农庄有百八十户佃户家,因顾七爷的思维是横平竖直的现代人思维,所以,他的农庄里有自己的规划,你怎么盖房子是你的事儿,地方是我的,路是我的,你必须按照道路两边的规划走,所以,农庄里的建筑有泥胚的,砖瓦的,半砖半青石头的,但是都跟着五米多宽的路面走,路面两边还有齐齐整整的小儿合抱粗垂杨柳,远远看去,那整整的一片绿树成荫,景色是十分优美的。 顾老爷这一票人马才一入庄,村里的庄头便迎了上来,待知晓顾老爷的身份,先是磕了两个,接着恭恭敬敬的带着他们去了离庄子三里多地远的小七爷的三进大宅子。 在乡下人看来,顾七爷的宅子那是世界第一大的了,但是在顾老爷看来,自己小兄弟住的这地方可以称之为鸟庄,鸟窝大小,都转不过身来。他眼界如此,顾昭就是知道了,凭着他那份子小市民的格调,也说不出个一二来。 他那个庄子,就是一天换一间屋子,他要来回住两月半才住完,再者,住那么大,劳民伤财的,这点在顾昭看来,有些不务实。有时候,思想的局限性令他总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就是怎么去扮演这份角色他还是跟这个世界有些难以言喻的纠结感! 在顾岩大老爷看来,人的身份,就体现在宅子的规模,他家在上京的宅子,那整整站了平洲巷子半条街呢。古人这一辈子,其实也是活一套宅子。 庄头拍了一会门,山庄里有一四五十岁的老仆打开门,一开门见到这么多的高头大马,老头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解释了半天之后,顾老爷这才听明白,小弟弟不在庄子里,他住在山上的庄子里。 好在,这庄子里的人,有老太太早先安排来的两个大丫头跟几个熟脸的老仆,这些人自然迎出来,牵马的牵马,搬行李的,安排吃食的自有一派规律,并不见慌乱。 待叫过花蕊,花丽详细的询问,七爷跟她们俩两半句话都没说过。 顾老爷看看天气,还有亮,于是便跟着庄子里的老仆,外加七八位亲随,沿着庄子后重叠着的上山梯,慢慢的往山上走。 山庄后面这条山路,并不崎岖,甚至,这条山路奢侈的很,这一路都是长条的青石交替,每一块青能并列走三人并不觉得拥挤,青石面儿都打了一道道横牙子,下雪,下雨也不会觉得滑溜。青石道每隔几十米便有一座草亭,亭内石鼓石桌俱全,看上去十分雅致。 走了越半晌的功夫,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自有山庄的老仆把预备的气死风灯点了,高高的举着前边带路,这一路,虫儿低鸣,山风拂面,甚是畅快通透。 顾老爷走的十分舒畅,脚步不紧不慢的,心情慢慢的平和了很多。 他这小兄弟来的奇异,做事也奇异,难得是这许多年,从未见他到过一声难,如今十七八的少年多在胡混妄言,可这小兄弟已经当家做主,做了大事。那陶若回来说,小兄弟在南方的庄子,大的望不到边,庄里也管理的妥妥当当,难的是他做事有头有尾,有理有据,扎扎实实,是个非常人,只是这性儿古怪些,大概是怨我呢,也罢,以后便多多善待于他,好言好语哄着他,将他这一股不平按了下去才是。 我顾家该是累朝世胄,出胸襟洒脱,品行高洁的孩儿才对。 他们又走了一会,远远的从山那边传来一阵阵的乐器声,乐声分的很清楚,有排箫跟瑶琴合奏,曲非熟悉的那些,只是很简单的几款节奏,不紧不慢,不骄不躁的反反复复,或长或短,听上去十分优雅而有韵味,若有些平洲俚曲的影子,只是这般软绵的却是少闻。 平洲俚曲多为铿锵有力,大放大和的唱法,没想到如今听到萧瑶这般演绎。 一路思量,转眼,青石道路拐过一通弯,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平整的山地,山地上漂亮雅致的立着一处院落,半藏半露,篱用梅编,墙用藤引,院落不大,有山石错落,杂以花草,能见的有七八间屋子,半青石,半整根的大木料制成的,顾老爷从未见过的建筑款式。 此乃中西合并,半洋半土,不知道,也属自然。 乐声越来越接近,远处还有细细的流水声将屋子与景色连成一山,相互依存。 山下的老仆提着灯笼上去拍门,没一会有人出来,却是顾老爷认识的,已经四十多岁的毕梁立。 毕梁立吓了一跳,忙跪下,他的舌头没了,只能呜呜咽咽的叨咕。 “成了,你说什么我也听不懂,小七呢?”顾岩的语气听不出半分的火气。 毕梁立站起来,走到门口将门推到全开,恭恭敬敬的跪着将顾老爷迎进门,带着他一路往山庄后面走,这一路,青竹连片,花圃里鲜花齐放,淡淡的幽香一阵阵的换着味道倾入鼻翼,顾老爷一路疲乏,此刻恨不得就找个矮塌在此处睡去,也好解乏。 顾老爷随着毕梁立走到山庄后面,眼见着,那里有一处奇妙的之地,被人工开凿出的半个山岩下面,有一处可供十几个下去一起泡都不觉得拥挤的,半圆不圆的大汤池。 这汤池里的水,具是一年四季都不冷不热的温泉水,温泉外,立着一个巨大的十二隔扇山水纹屏风,屏风这边有矮塌,榻上有两位着豆绿色的绣罗裙,头上戴着如今上京妓家流行的朵云冠子的清秀小女娘,这两人,都是清汤寡水的摸样,不妖艳,具是干净秀丽的品质。 她们一人吹排箫,一人扶瑶,见人进来,并不停止,只微微点头。 顾岩绕过屏风,便感觉一阵水气伴着一股子奇异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吸吸鼻子,低头细看,就看到,水里那背对着自己,脸上盖着一方白色绢巾,正舒坦的不得了的小弟。 顾岩打量了片刻,噗哧乐了:“臭小子,好会享受,害的老……哥哥我没跑死,小七好会受用。” 水里的人微微动了下,一只手伸出来,将面上的绢巾摘了,自水里转头,上下打量他,一脸的惊疑神色,这个人有印象,他大哥顾岩,只是怎么这般的苍老了? 兄弟二人如此这般的便相互打量起来,半响没人吭气。 顾岩自然也是上下仔细的看着自己的小兄弟,别说,兄弟七个,就这小兄弟长的最是齐整漂亮,这一身没疤,没坑的奶皮子,就不像顾家的崽子,真是的,活的太滋润了!瞧瞧这品貌,就是在上京的世家子里也找寻不出几位能比自己小兄弟俊秀的。他只一眼,看着就觉着比其他的顺眼起来。 “阿兄?”顾昭早就忘记自己大哥长的什么摸样,但是,他就是知道,这是自己的大哥,血缘是奇怪的东西,真的。他若孩儿时那般呼他,喊完,又失笑:“多年未见,不仔细看,怕是认不出的。大兄一向可好?” “小七在怨我?”顾岩笑了笑,一伸手,很利落的将外袍揪了去,三下两下的将衣衫脱了,露着一身七七八八的伤疤,外加一个已经长出肥膘的肚儿,最恶心的是他竟然还带肚兜兜,肚兜上还绣了一丛花。这老东西都多大了,还带这个? 他可冤枉人家了,老人家岁数大,肚子容易着凉,不带着,跑肚拉稀那是常事儿。 脱了肚兜,顾岩,悠哉悠哉的下了水,这一下来,徐徐慢慢的一蹲下,便是通体的舒畅,不由的他长长地□□了一声说到:“这日子美!以后,不当那鸟官了,哥哥便带着你嫂子住在这里,每日里泡上一泡,比神仙还快活。” 顾昭想过一千种兄弟见面的情形,这样的却是意料之外的,怪不得上辈子,请洗桑拿也是社会的主要交流方式,他看了一会自己的大哥,也笑。笑完,随手拍了两下,有一十四五岁的小厮进来,不知道顾昭做了什么动作,待他出去,没一会儿,便捧着一个黑漆细花的矮桌进来放于石面。 矮桌上有两碟菜肴,一冷一热,一荤一素,一盘切成四瓣儿的米糕,还有一壶小酒,一个小酒杯。 顾昭的语气带着一丝他自己也没发觉的亲切,总归他与这人是血脉相连的,他道:“大哥哥还是进点东西,空腹泡汤不好。” 顾昭的声音,带着一股子奇怪的味道,不似平洲音,有些软,却很好听,声音低沉清晰,润润的。 顾岩见小弟一不抱怨,二无恶言,已然心生好感。伸手取过小兄弟递过来的绢巾,擦了手脸,又觉贴心。就着矮桌,一气吃了四块米糕,冷菜下了一盘,待肠子塞满,他提着酒壶,自斟自饮,那滋味,看上去比顾昭这个主人还要舒畅。 喝了一会,顾岩道:“小七,怨不得你不去,上京那地儿就只是人多点子,这么好的地方却是没有的。” 顾昭也从石面端起自己的酒具,也慢慢的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说道:“跟这个没关系,大兄知道,自小我就跟兄长亲戚们不熟悉,我自有我的活法,去了,也是给家里添麻烦,终归阿父以给我们分开,在挤在一起也是麻烦。” “这都怪我,哥是个直人,你小的时候应该还记得我,我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方才我已经跟阿父赔过罪,起了誓,接了你去,自然好好待你。” “是,阿兄跟阿父,具是耿直率性之人。” 顾岩低头饮了一个满杯,有些犹豫,但是还是说道:“这些年,跟着陛下,从谨城那边起便什么都顾不得了,整七年,见天的打,孝都没时间守,五年前你四哥跟先帝同年一起去了,皇帝老子都架不住这样折腾。哎……没完没了的折腾,密王倒了,新帝又担心西北六地,北六地平了,新帝又担心顾家军,等你哥哥我交了权。这不打仗了,那些狗屁的文人又开始折腾了,这个说这样治国好,那个说国不富是陛下重了武事,今天改科举,明儿闹着着开恩科,科举就科举,那凭什么只开文举,没武举的事儿小七……” “嗯……”顾昭抬眼看着自己大哥,这人方六十六岁,一脸的皱纹褶子,眼睛里带着一股子倦气,一身的不如意,满面的劳累焦躁……瞧这一身的伤疤,大概也是生生死死几十年,一辈子的劳碌命。 “对不住,八年了,大哥真的把你忘了。”顾岩诚心实意的道歉。 顾昭愣了下,接着哧的一声乐了:“弟知道,不怨你,其他的哥哥们大概也没想起我,四哥去世那会,我去了南边,回来的时候四哥已经入土了,四哥那边也没人来正式的报丧” 顾昭说起四哥家,他大哥顾岩眉头忽然一皱,看样子十分的纠结。 其实顾昭觉着,他老爹一去,个人顾个人,谁也别碍着谁,这是现代人的思维。 顾昭继续唠叨道:“这几年,天南地北,虽去的都是平安的地方,可乱民,饥民,流民都见过,虽南边人烟稀少,可苦人儿并不少见。合家一件见客的体面衣裳的人户也是有的。 弟吃得饱,穿的暖,每年有一百多贯钱可以拿,还有禄米,有大片的土地收租,比世上大部分人强百倍,强千倍,怎么能怨?” “你四嫂是个令不清的,你去了上京我在与你详说,她家的事儿还是不要碰的好,不过,小七真这么想?不怨?”顾岩扬扬眉毛。 “大哥,若不这么想,只会越加的难过,家都分了,大哥能想起我来,我还是高兴的,并不敢怨,要知道……父亲还是悄悄的给我留了一些产业的……” 说到这里,顾昭的脸色有些泛红,带着一丝这个年纪该有的羞涩,顾岩顿时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能有多少,是老宅子里那些东西吧?” 顾昭脸上愕然:“大兄如何得知?” 顾岩慢慢沿着水壁走到顾昭身边,拍拍他肩膀给他倒了一杯酒,手不放开,依旧亲昵的搂着,心里已经是完全的信任跟满意,他看着顾岩喝下那杯酒后,脸上方带着一丝得意的样子说到:“那些东西,还是我跟父亲一起藏的,统共不过两三万贯的样子,阿父……是怕兵败,给咱家留的退路。” 顾昭傻了,扭脸奇怪的盯着自己大哥打量,只打量的顾岩越发的得意,哈哈大笑了半响才罢。 “父亲做什么都不会瞒我的,我是长子,阿父担心的是他们几个,他们是庶出,略有些不平,也是怕你护不住,你知道的,他们跟我们始终想的都不一样,这几年……越发是这样了,小七……” “嗯,大兄?” “我知道,你是个出息的,这点像阿父,就是穷死,饿死,都不会乞怜,当初咱这一支的太爷爷是,阿父是,你哥我也是,靠天,靠地,还真不如靠自己。这几年你在南边也折腾了不少,你安心,那具是你的,大哥还不放在眼里,但是……有多少自己心里放好,便是……便是你嫂子也别漏了,大哥今年六十六了,也不知还能照顾你几年,虽那些买卖挂在毕梁立家的名下,可……商贾之事具不是好事,以后还是换成金银,慢慢存着看时机吧。” 顾昭这下,心里略微有些感动,这人无论如何,也算是为自己着想的。顾昭点点头,拍拍手,屏风外的音乐便停了,有的罗裙声,穿鞋声,接着那些人离开,只留下汤池边一片寂静。 “大哥哥说话,还是多注意的好。”顾昭看下有些酒意的顾岩提醒。 顾岩却是一脸不在乎,甚至他现在很是放松,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继续唠叨。 “小七……土地就不要买了,你一个乡男,能用多少?能吃多少?如今新帝登基,天下又新丈量土地。那天产多的,自有人惦记,天威之下,谁能护住?我名下的田庄,家中祭田合起来也不过几百倾,这都是入了档,早些年先帝给的,今上给的,一亩都不多,一亩也不少。 以前家里私买的,前阵子叫你嫂子安排人都卖了,如今陛下是穷疯了,又想落好名声,又想捞钱,那有那般美事?八年混战了,又赶上几场瘟疫,虫灾旱涝,关内关外,青壮死了多少,绝户人家有多少?青州绝户了,廿州绝户了,长洲一个郡就剩下五百丁户,各州县绝户绝丁的到处都是,这一仗大梁朝是伤筋动骨疼的狠了。 如今呀,天下三分之二的肥田在门阀世家手里,剩下的三分之一具也不在陛下手里,陛下能不急吗?前阵子,上面下了迁丁令,说是要从乌康迁人出来……” 许是说干了,顾岩又倒了一杯饮下:“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土地便别买了,虽说如今土地便宜,可谁买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能,咱家兄弟七个,合起来便是个大头儿,知道吗?” “恩。”这是正理要听,朝里有人,有内部消息,福利是真正的好。 “这次阿兄接你回去,你也别多想,舒舒服服过你的,老哥哥我还能活几年呢?你就只回去住住,要是有好差事,不得罪人还清闲的实缺闲事儿,便当当也没什么。若没有,你就跟你侄儿男女在上京各处耍子,哥哥家有的,绝不少你的。你想怎么,便怎么,咱老顾家现在在上京还算可以,待你玩累了,你想在上京成家,就叫你嫂子给你看户好人家……” “并没有气……只是……” “你说?” “别的都可以,独这婚事,必须我点头成不成?” “嗯,我兄弟想怎么就怎么,以后,你就是看上公主,哥哥也给你求去,陛下……陛下那边哥哥还成的……”是呀,现在还成,可也比不得老爷子那会子起兵那一茬子人亲厚了,皇家如今是越发的有威严了。 毕梁立半跪着在汤池墙外热着酒壶,耳边能听到汤池里兄弟俩说话的声音,对于他这样的忠仆,主人会给予完全百分百的尊重,所以有些事儿他是可以听得,听到主人与自己大兄谈的热乎,毕梁立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酸楚。 小主人如今是有靠山了,再不必风里来浪里去的冒险,可是,顾老爷还能活几年呢?上京那边家里打早先就不是安稳的,开国公府里顾老爷有一妻两妾,女人不知道有多少,他与老主人可不一样,好色的名声要大过打仗的名声,且不说女人,就家里,嫡出的孩子男子有两名,嫡出的小姐两名,其他庶子庶女有七八个,小主人这一去了,或多或少的也会卷到这些事儿里,京里一些老宗族的老亲,四老爷家如今也在京里,哎……毕梁立是真真的担心自己家小主子应付不了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儿…… 4、第四回 十月初一,上京北门卯时正点,鼓声一阵阵的由幕鼓楼缓缓敲击,徐徐入耳,随着吱呀呀巨大门闩推动跟城门兵丁的号子声,拉动机关阀门的嘎噔声,当鼓声终止,上京东西南北四门皆开。 等候在东城门外的人群,早就按耐不住,却也不敢在此冒尖露头大声吵扰。这是上京,天子脚下,随便掉下一个门匾,都是二三品的京官大员。更不用说,这里是东门,那过去不到一条街,便是官员贵族云集的几条老街,所以,上京四个城门,东门的秩序历来最好。 入城的人们,自中间很自然的分成两边。 布衣,葛衣人多,走的是南边,入城虽无需交钱,却也要检查一下,若有额外的货物,便取一小串铜钱,丢到城门边上的一个簸箩里,这是给城门官的孝敬钱,免得他们检查货物的时候,手太重,损了货物。 双方颇有默契,一来二去的,速度也不算慢,除了面相特别凶恶的,城门官会关照一下,这几年刚平顺,也不知道哪里还有残余匪患,万一不小心放进来一群身带利器的歹人,倒霉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了。一般二般的朴实百姓,他们也不去为难,抬抬手便许过了。 当然,南边也有体面的队伍,坐着拱顶车,车内有身着绫罗的贵人在里面等候检查入城。这些人没有入闸的印信,一看便是外地来的,在上京没人接应,没门路的外三路货色。 东门北面入城的车马,皆有城门信物,这些人属于特权阶级,乘车马座驾,只是简单的亮下信物便一路诚通无阻,顾昭家的车队,自然属于此流,那赶车的车夫竟跟城门官熟悉,甚至还开了几句玩笑,一甩鞭子便进了。 顾昭是第一次听到上京的鼓声,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对古代的城池带着一股子莫名的向往与崇拜,就像早先看清明上河图一般,一国之都,国家礼仪文化的中心,上京作为梁国的最中心,自然,自然有它奢华绚丽的一面。就拿这东门来说,光着城门宽度可并排进六辆双马车并行,城门门洞约有三十米长,进得东门算外城,在沿着八马并行的车道走一刻钟才入内城,内城是特殊阶级所在居住聚集的地方,当然,城的核心自然是那个黄圈圈。 顾岩很想家,进了上京,便放松下来,他带着一副这是我的城,这是我的地盘的感觉对弟弟带出一丝得意,他想跟弟弟分享这里的一切,可是却矜持的不开口,这令他有些难受,要是弟弟可以问一问,他还是会很给面子的介绍一下的。 顾昭心里笑,却不愿给大兄这样的机会,不都是那般吗?大兄是个著名的贵族老爷,武将出身,行为粗鲁,早上他会早早起了,去朝上呆着,瞌睡了就少说点,心情不好了就给别人找点事,好与不好全凭心情。 大老爷从朝上下来,坐着八抬大轿,从街上回家前面要有个打锣的提醒,怪物出窝,人群退散。 大老爷家里有栋大房子,房子里住了妻妾一箩筐,他的妻子有王熙凤那般的手段,每天不是想弄死这个妖精,就是想揉搓死那个狐狸精,闲余了,她便会躲在密室炼药,熬制各种绝子绝孙药剂,比现代有文聘的药剂师还能够,叫你三月绝子绝孙绝对不等到三月一。 大老爷有很多子女,嫡庶一大群,这些人必然有自己的小心思,每天想着法子在大老爷面前争宠,不是这个绣个手套,就是那个写了好诗文,若这位大老爷警醒点,家里还算有秩序,若不然,大老爷家里就乱套了。 大老爷很忙,每天要吃各种点心,在书房里吃,卧房里吃,花园里吃,走路也要吃,坐轿子也要吃,从早到晚,不停的吃,于是,大老爷会有一个符合身份的大肚腩子,人没到肚子先到。 顾昭瞄了一眼哥哥的肚子,心想,必是点心吃多了。 兄弟各怀心事,坐在车里都闭口不言,马车由外城到内城一路并不放慢速度,车道很宽,道的中间有一片几米宽的凸起部分,在顾昭看来,这是为了方便雨水自两边低洼排放出去,有意思的是,这中间的凸起,慢慢竟成了特殊阶级快速行驶的车道,庶民一般不敢随意在凸起的中间走,那些贵人的马车可没刹车片,古代的也是有交通意外的。 东门是一片安静的地界,来往的皆是做车辇的,商铺也很少,偶尔有商铺也是上等的衣冠铺面与官员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特殊铺面,就像给官员专门绣制官服的绣庄,做官靴的鞋铺等等。 见小弟弟撩着车帘看的仔细,顾岩心里一阵酸楚,大概是把顾昭当成了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虽然顾昭带了三二十名奴仆,十五车行李,在顾岩的眼里,他依旧是个乡下人,瞧瞧他带的那几个南方小厮,脑袋抻的比乌龟脖颈还长,睁着眼睛,张着嘴巴的赞叹。 “东门没有什么好去处,过几日歇过来了,叫你侄儿带你去西面溜达,那边坊市热闹,好耍子的地方有很多。”顾岩这是把顾昭当孩子哄呢。 顾昭听了只是笑笑,便放下帘子,轻轻的合住眼帘,默默的感受着古代街道商铺特有的喧闹声,这种感觉奇妙无比,尤其是当你身临其境,有一种死而无憾奇妙境界,啊,终于……扎进了人堆,这才是穿越呢。 车架穿街走巷,不知道怎么行进着,眼见着便来到一处宽敞的街巷,这街巷一路走来并无几户人家,偶尔看到一处门口,皆是高宅大院,院门口有照壁,有门廊,门房,大门建造的非常有讲究,大门口俱都摆放着长条凳,凳上坐着一些奴仆门房,有老有少的在那里低着头说闲话,虽是清早,在门便也早早的候了许多车马轿子,没有人指挥却很有秩序的在排着队,等候递帖子等主家召唤。 “这街原本叫槐树巷,不过他们都叫这里平洲巷子,也叫将军街,咱家住这里最里面。”顾岩顾公爷说这话的时候,嘴角轻微的向上勾着,露着一股子傲人的笑意。 顾昭也笑,但是心下多少有些惶恐不安,这里毕竟是大哥哥的家,却不是他的家。 车子又走了一会,终于停在了一处坐北朝南的大门外,此刻,门外正门大开,门外站了两排下奴,见车马停下,自有小厮端着脚蹬停放在车下,又有奴仆在一旁撩了车帘,伸了手,顾老爷便扶着那只手,跨步从车里弯腰出来,踏下脚蹬下了车。 红色的朱漆大门显然是不常打开的,当奴仆推动,它发出巨大的狰狞声,十分不情愿的嘎达,嘎达,咣当一声被撑开,这声音里充满了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凝重。 顾昭学着哥哥的样子下了车,扫了一眼这五排青石台阶,还有门口左右立着的石狮子后,便随着顾岩上了台阶进了大门。 身后的车子与毕梁立并不在这里进门,只是连同他的行李往北面宿云院的角门去了。 入得大门,门内有几个穿着体面的老仆一路小心侍奉着他们兄弟俩,紧跟几步后,自有下奴抬过两台露天的肩轿,扶着他们上了轿,又抬起笔直着沿着中间的砖花浮雕路,向里行,这一路没人说话,肩轿四平八稳,穿行了些许时间便进了二门堂院外方停下。 这条正路很短,也没有什么望不到边,看不完的奢侈景色,更没有那书中所谓的曲径通幽,走不完的回廊亭阁。顾岩的家很大气,却没有特别奢侈的地方,倒是正面青砖路两边,有十二口巨大的海缸,海缸里面养了不少一尺多长的锦鲤,不时有锦鲤跳出水面,甩下尾巴,带出一串字水珠儿,那缸面上还有开着的半开睡莲,有粉色的,也有白色的,倒是颇为雅致。 两边绿地,没有特别珍贵的花草,只有矮矮的竹编斜井图样栅栏,栅栏后只是青草地跟几颗巨大的乔木与假山,造型优美大气,半人工修剪,半天然,看上去倒是很适合武人家宅的装饰风格。 转过正门道尽头的巨大屏山石,石后又是一道院门,这便是二门,进得二门,便见一栋纯木质结构的五间楼屋,正五两边各取三间,楼是传统的九架梁模式。不过,顾昭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代看到有二层的楼房,此楼下五上三结构,正面向阳,造型简朴大方,尽显堂堂高显之意,楼前有块蓝底金字儿的匾额,匾上有三个大字儿“报春堂” 这便是大兄家最重要的建筑了。 “这地方,原是前朝亲王的屋子,是先帝赐给咱家的,这里面最大气的屋子就是这报春堂,你那宿云院也是好的,原是那王爷母妃住的地儿,虽远了点,胜在安静,那里有颗大桂树,有百多岁了,景色十分雅致。那后面还有个花园,叫鹤园,养着二十来只仙鹤,闲了你也去耍子溜达,松散心情。”顾岩笑眯眯的在旁边的轿子上介绍。 顾昭点点头,嗯,听上去却是很好的,他喜欢树冠巨大的树木,觉着住着安全,有种被笼罩关照的感觉。 轿子入院,顾岩下了轿子亲昵的拉住自己小兄弟的手领着绕过一块砖雕影壁,那院子里的情形顿时入了眼帘。内院里早有卢氏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茂德,茂昌,还有两个庶子老二茂明,老三茂峰等等,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足有二三十口子人,俱都露着亲切的笑容那么站着。 见他们兄弟进来,卢氏先带着合家大小跟顾老爷施礼,晚辈们一起对顾昭施礼,顾昭忙虚扶了,还未开口,卢氏便伸出手拉了顾昭,抹了眼泪说:“小叔如今都这般大了,都是嫂子的不是,害得你在老家受苦。” “并没有受苦,不敢劳烦嫂子记挂,老家那边挺好的,这几年我也不常回去,只是闲得慌,四处转转。”顾昭谦虚着回话。也不敢看这一院子的女眷,皆因被几十道目光打量的丑了,便低着头,看着卢氏那双绣满了寿字纹儿的绣鞋。 卢氏许这辈子都没人这样盯着她的脚面看,因此便缩缩脚,将鞋子藏到裙里,脸上带着一贯亲厚的笑容刚要说话。 “你瞧瞧,跟咱们老爷年轻那会子,简直就是一模一样的,这出去不必说,只是站在一起,必是亲亲的两兄弟……”边上有个女人,声音尖细,脆生的打趣着。 卢氏往那厢看了看,便将话头咽了下去。 顾老爷有些不耐烦的摆手:“大太阳晒着,站在院子里做什么,都屋去!”武勋人家,却也真的没那么多的讲究,于是这一帮人呼啦啦的又往堂屋拥挤,顾老爷有些腻歪,便空指着了几人很是不给情面的撵:“带着你们的人回去,明儿你们七爷爷有空了,都去宿云院那边请安,别扎堆儿,分开去!” 没人抱怨,也没人说什么酸话,这家里最高领导说话了,那些人便拖儿带女,呼呼啦啦的走了大多半儿,只留下茂德跟苏氏,还有他们家的两个儿子,顾允真跟他媳妇儿焦氏,顾允平跟他媳妇儿钱氏,并两个嫡出的孙子,一个孙女儿,连同小四爷茂昌一起说笑着进了堂屋。 顾家的第二代是茂字辈儿,第三代是允字辈儿,第四代是铭字辈儿。第二代的女孩子有些乱,有些用了瑾,说是主枝那边也有用锦的。 这大大小小一家子打量顾昭,顾昭也打量自己这些晚辈儿,许是家里很久没来远亲,卢氏莫名的有些亢奋,语气里带着一股子遮盖不住儿孙满堂的炫耀感,顾岩顾老爷也是这个样子,坐着正中的禅椅上,炫耀的样子的很是讨厌。 一家人坐定,卢氏帮着介绍,也不过是顾茂德一家人,他的嫡出长子叫顾允平,二子叫顾允真,有个叫顾瑾芳的女儿,前几年已经嫁了,如今跟着夫婿在山阳郡,老四顾茂昌还没成人,就只过来行礼。 来的时候毕梁立已经帮着准备了好些礼物,都按照家户放在礼盒里,因为晚辈多,也不能一个一个的给,所以,嫡出的礼物都在紫缎子礼盒里,庶出的在青缎子礼盒里,侄儿们皆是一块巴掌大的玉佩,花色略微不同,侄媳妇们皆是一副六件套玉簪子,孙儿男女不拘大小每人一个大大的荷包,荷包里是玉雕的小挂件六个,有玉猴子,玉兔子,玉蝙蝠,玉蝴蝶,玉如意,玉蟾儿。 庶出的侄儿们每人一个玉扳指,侄儿媳妇,侄女们一个玉镯子,侄孙儿,侄孙女均是玉挂件三个,分别是玉蝙蝠,玉兔子,玉猴子。 顾昭手里最不缺的就是玉石,打外面大块的玉料他不知道弄了有多少,老家老宅子那边,有两个玉工一年四季的给他雕玩意儿,看到好的,顾昭便自己留下,若不喜欢的,便叫毕梁立拿出去处理掉换内陆用的钱,如今金银少流通,一切依旧是铜钱为主。 这正是一个以佩玉为美的时代,因此,顾昭给的见面礼十分体面,手笔是很大的。他亦不想落个穷困落魄上门寻求庇护的样子,顾岩能庇护他几年还未知,男人该有男人的活法,该露的还是要露,不该露的他就是死了也不说。 送去出的的玉件,每一件玉质都在上等,随便一件儿,几十贯钱也卖得的。这里面最最值钱的是给他嫂子卢氏的一根儿五兵佩,军□□女如今多好佩戴这种发式,一根簪子上,坠斧钺钩叉戈,样式十分新鲜,雕工细腻,玉质上乘,值百贯不止。 顾昭的大手笔,难免招了妇人的嘀咕,这天晚上,卢氏就跟顾老爷叨咕了几句,老爷子去世后,定给了小七大笔私产。末了被顾老爷骂了一顿,顾老爷说到,小七那是在南边自己置办的产业,八年了,这边没给过人家一文,看看家里的这些孙儿男女,那个不是靠着爹娘老子,赶明儿都撵出去,若是有小七一半儿出息便满足了。 卢氏吓了一跳,便没再敢提这事儿,末了自己想想也是这个理儿,老太爷有什么,他们嫡出长房是最最清楚不过的,人小七这么给脸,以后一定要好好待着,再加上老爷子对这个小弟弟十分的疼爱,她更是加了小心。 第二日一大早,顾老爷的两个侍妾,高氏娇红,马氏芸娘,带着一干子女来请安,捎带问问这孩子们是不是能去他们七叔叔那里请安,老爷子一摆手,再等个三五天吧,小七一路没休息好,待歇息好了,你们也别上午去,他压根上午起不来。 如此,顾昭便真正步入了他在架空时代的古代生活。 5、第五回 顾昭在宿云院,整整的折腾了三日才熟悉了上京的气候,最初几天,他是吃什么都没有味道,晚饭只吃一小碗素面便饱了,样子都是倦倦疲疲,不太爱动弹开口。 这三日除卢氏来过一次,送了一副九华帐子,两把五明扇,两套便衣,一盘钩带,整六个,有金银铜玉几种质料,另有两匹嫩色句文锦,并双赶制出来的帛履,一双香木制成的抱香履,还有散碎的配饰什么的,花样都是上京时兴的样子。 各院儿的主子也都来拜见了一下,顾昭看的有些眼花,开始还留心记记,后来他大哥说,你是长辈,记这些做什么,他便毫不客气的丢开了。 有时候世界便是这样,你想的越复杂,其实事情没你想的那般样子,它有自己的规律,顾昭是男人,未婚的男人,长的还非常漂亮,可惜这一路毕梁立所担心的一些事儿,顾昭没有遇到,甚至他都没“福分”看到,那些所谓的女人世界的内部斗争离他很远,辈分,大防,面子,孝悌…… 不得不说,顾岩的后宅出乎意料的有规矩,妻子就是妻子,她是后院的王,这一点谁也别想越过。每个家庭的管理方式,都跟这家主人的脾性相和,顾岩是军人,他的习惯就是,我说出来你做就是了,没那么多若非如此,也未可知。 我在外面赚了钱,我也不留,回家统统丢给老妻,我这么努力是为什么,不就是想妻子儿女活的宽裕点吗?别客气,花吧!因此,顾家女人不缺钱,也不用费脑筋弄权,整点见不得人的黑钱撑面子。顾岩很疼惜老妻,他老妻跟他吃了几十年苦,他对老妻是相当尊重,后院的事情从不干涉,老妻怎么说就怎么办。 再加上,顾岩是个表面粗,心里细的人,因此,他身上带着一股子浓郁的,某是粗人,你别跟我计较的味道。喜欢便喜欢,不喜欢直接就回绝了,他可是谁的女人也没收过,娇红,芸娘都是社会地位不很高的良家妾,买回来也是为了保证家里的编制满了,对这一点娇红她们是知道的。 顾昭觉得以前自己担心的事儿,真是可笑,他跟大哥都是太爷辈分,这家的女人若是略有一点点脑袋,就不会来他这里折腾,这家的小主人们可不会允许什么女人忽然有一天变成了自己的七奶奶的。 这三日每天下午顾老爷都会溜达过来,大有一副触膝长谈之意,奈何每次方说了一会便随躺在席上呼噜连天,搞得院子里轻手轻脚,好不麻烦。第一天来的时候,他还叫底下的抬过一个大箱子,箱子里齐齐整整的码了五百贯亮铮铮的大铜钱儿给顾昭零花,顾昭倒是没客气的叫收下了。 晚上隐约听说,娇红去哭来着,说自己儿子想换出行的辕车,一直没钱换云云,顾岩觉得丢了面子,就命人将顾茂明现有的辕车也收了回来,他道,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既不满意,便去自赚,反正你也老大不小了,总是吃老子算什么道理,老子又不欠你的。 吓得顾茂明带着妻儿在卢氏院里跪了一上午,还是卢氏悄悄打发了人给二爷送了新辕车,新车具。 晚上顾茂明回到自己院子,又跑到他姨娘院里继续跪,请求她,哀求她,能不能别以着自己的名义去哭,他自己有俸禄,有收入,难不成还缺一辆辕车?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以上这个消息,是院子里的花丽带回来的,为此顾昭还是很兴奋的奖了她一串钱,以鼓励她今后再多带回一些八卦,满足他的窥视欲望。这才对嘛,这才像后宅!花丽接了钱,倒是很实在的说:“七老爷真有趣,您再怎么也是大老爷的弟弟,大老爷在您面前,多要脸呢。” 第四日歇晌时分,顾昭坐在院子里的席上看人收拾他的行李,他这人有些别扭,尤其对颜色,他是实在受不了这屋子里五颜六色摆放的乱七八糟的物件,这种古人的混搭审美观,令他心神紊乱。 在老家那会子,他屋子里,铺盖大部分都是蓝色,青色,淡青,或淡绿这般的素雅颜色,上一世身上不超过几种色系的习惯他都带着。 这算是偏执吧,也有一些做作的故意,顾昭总是以这样的方式提醒自己,他与这里的人是不同的,不是看不上土著,土著可比他聪慧多了,无论是知识还是修养,他只是,以这样的方式思念过去而已。 因此,顾昭绝不允许屋里出现那种,一盆宝石盆景,开出的花是五颜六色这样的玩意儿,一件衣衫,绣满了七八色的丝线,若是摆一盆水仙摆件,只有绿白黄三色,这个还是可以接受的。 古人的衣饰穿戴,无不做工精致,顾昭这些年也习惯了,好比他衣服下面的一个下摆暗纹绣,会有工奴花整整一个月的功夫去制,他见过有人带的铜发簪,那手艺美的不行,一问是工奴用了三个月制作而成的。看周围,所看,所听的俱都是这样的不计成本,时间,质料的精致到极点的生活方式,他哥哥有一条仙鹤花纹的腰带,说是三个工奴,制了半年。 顾昭也有这样的东西,但是更注重舒服,宽大,自然,而且他最讨厌穿新衣裳,那种板板整整的,图了浆的缎子是最讨厌的。 顾昭也喜爱的漆器与玉件,每个人的爱好都不同,漆器工艺品,是他最喜欢赏玩跟收集的玩意,因此,他的屋子到处都是这个,对于瓷器他倒是没太多讲究。屋内至多再放置一些绿色的盆景,再多也就没有了。他有钱,自然要好好花用,对于顾昭来说,他一人能用多少,能花多少,撑死了,也就那么多了,他的生活习惯是,不求奢华,力求精细到极致。 他屋中的奴仆大多都是男仆,贴身的两个侍女也是南地带回来的自小调理大的,一个叫绵绵,一个叫年年,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能识文断字,手脚最是利落贴心不过,样子却都长得很一般,都是皮肤黑黑的,鼻梁高高的,个子矮矮的,放在上京更是淹没在这顾府的温香软玉当中。 花蕊花丽顾昭也没给嫂子退回去,也安排在屋子里帮忙,但是贴身的活儿还是绵绵跟年年在做。平日子里跟着他最多的是小厮新仔,细仔,也是南方人,个子不高,手脚脑袋瓜子利落的不得了。新仔与细仔的父亲们在他南方的庄子上做管家,这也算是顾昭圈内人了。 哥哥给他安排的院子,顾昭还算满意,这是一处两进的院子,大大小小的这边有二十多间屋子,关了主院那边的门,这边能从角门进出独成一家。愿本着这北边的五六处院子就是给外地回京的叔叔跟客人们预备的,可惜那边也不常来,这屋子大部分时间便空着。 宿云院是北边最大的院落,即便是顾昭从老家带了三十多号人住进来,这边也不显得拥挤,甚至很空落,顾昭一个人就站了整整九间房,闲了连个邻居都没有,一天到晚,安安静静,就像闹市中的一片圣地,小辈儿不来吵他,他上面也没长辈管着,倒是真的是混吃等死,虚度天光了。 卢氏原派了几家人在这边候着,只是顾昭不太喜欢那几家人,虽然他们的态度谦卑,可是总是带着一副我委屈了,跟着你没前途的态度,谁也不会喜欢她们,于是顾昭便将人退了回去,说是爱静。据说那几家人回去,也没有得到好差事,被送到乡下管农庄去了,那可是千里外的平洲老庄子,这一去怕是就没办法回来了。 这几日,顾昭在院子里很认真的安排自己的生活,虽是新家,新地方,规矩却是老的,顾昭将现代的承包管理放在日常生活里,你管衣服的,你自去收拾衣物,管器皿的你自去收拾器皿,管铺盖的,自己清点摆放收拾……他家奴仆,皆有一个布袋,布袋内,放铜豆子,一颗铜豆子能换十枚大钱,做的好了,毕梁立便会奖励仆人一颗铜豆子,做的不好,他便罚一颗,一般是月底算账。对便是对,错便是错,一般不听解释,看铜豆子说话。 因这里的大管家毕梁立不能说话,这院子里的人大多都会比划,所以,虽是人来人往,忙的不可开交,可院子里却奇异的安静,奴仆之间多是比划手语,搞得花蕊华丽十分的被动,偶尔说话的声音大了一些,她们自己都觉得愕然而别扭。 十多车东西,半上午便收拾利落,有些缺的东西,毕梁立便带了人上街去购买,这些年他早就摸透了顾昭的喜好。 毕梁立刚出门,四爷顾茂昌便带着自己的小厮们晃晃悠悠的从大宅过来。一进门便做了一个深揖,因顾昭是长辈,他依旧坐着,只是虚扶问:“小四儿怎么来了?我这里正乱着。” 顾茂昌跟顾昭都未二十岁,也就是说不到元服的年纪,所以,大多不着冠,顾茂昌今儿梳了一个凤凰尾,就是就着发根抓成一束,发根处扎了一根颜色鲜亮飘逸的三彩锦带,为了显示出他是纨绔这重身份,他的凤凰尾并不好好梳,是歪着的,走路他也不好好走,歪着走,只是走到顾昭面前才立正了,见小叔并不挑自己,便很快的露了匪气。 顾昭也是如此,他最腻歪的就是少年发式,各种幼稚,那种踩上轮子带上飘带就可以cos哪吒的发式,他看到就郁闷的肝疼。 “七叔,我爹说了,叫我陪着您到处逛逛,您高兴,我爹就高兴,我爹一高兴,我的日子就好过了,七叔您瞧瞧……”他指指自己身后的小厮背着的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褡裢说:“我娘给了几十贯,咱街去,您喜欢什么买什么,钱不够只管回家来取,我娘说了,不拘什么。” 顾茂昌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压抑不住的羡慕,他每月,有三十贯的零花,如今做小买卖的一年收入不过三十贯上下,这些年,因战争瘟疫,物价难免上涨,可是,顾茂昌是属于特权阶级的一少年,每月有三十贯零花,已经是非常多的了,就像顾昭,原本有个乡男的爵位,一年不过一百三十贯上下,有时候还拿不到现钱,朝廷给你打一张条子。禄米倒是发的,只是多是陈米,只能拿去喂牛马,可对于难民来说,这般样子的陈米已经是非常的食物了。 顾昭看看院子,该收拾的都已经收拾完备,于是便站起来回屋换了一身秋罗云纹淡蓝色长袍,外置蝉纱,腰围内袍同色云纹腰带,腰带下面坠了一个黑底金线云纹荷包,荷包内放了只有他才有的橘子味的果香球儿,一挂六节云纹组配玉饰,因这几天依旧有秋热,便穿了嫂嫂给送来的抱香履木鞋。 顾茂昌看着自己小叔叔嘴巴里啧啧作响,想他也算是上京出了名带头人,很多好玩意儿大多都是打他这里流行起来的,如今再看自己小叔叔,他穿的倒是现在大都有的,可是,这颜色,这感觉,这味道,哎,怎么看就怎么那么舒坦!再看看自己,趿拉着木屐,着赤色金线宽袖长袍,玉带金钩,带下新挂了小叔叔给的六组挂件,还有上等绣工制的荷包香囊三个,小玉斧,玉环……这叮当当的东西也不少啊?拿出去件件打眼,可怎么就不如小叔叔看上去养眼儿呢? 顾昭自然知道,自己跟小侄儿差别在于跨越几千年的美学认识,这个东西,根本没办法教,那是一种对事物,对美认识的堆积,就像小侄儿这样,将五颜六色穿出如此张扬的气质,他就没有,将□□往脸上图的如此理直气壮,他就不敢,杀了他也做不到。 叔侄俩一起各带着几个小厮,小厮身上有带褡裢的,有提着套盒的,有背着雨伞的,还有带着夜凉随时预备的外罩袍的,顾茂昌那边还有俩提鸟笼的,这两只出门,不用贴标签,那一准儿就是一对恶少秧子。 出得门来,自有下人赶了青骡车过来,在骡车边上还站着一位穿着布袍,脚下着草履,留山羊小胡须,长眉细眼,四五十岁的一个儒生。 “这是廖先生,是爹爹那边的门客,你叫他愚耕也可以。”顾茂昌介绍着。 这门客,清客,师爷原是一个根系,这些人大多有着一样的特殊品质,像这位愚耕先生,大概就是常年陪在如顾茂昌这样的纨绔子弟身边,在玩当中教会他如何成为一个贵族,成为一个有品位,有修养,懂得极致贵族美学纨绔流氓的第一任老师。 通常,廖先生这样的门客,他们的脾性大多是精细,谨慎,圆滑,机警的。廖先生算半师,可惜,他是庶民出身。奴隶,庶民,平民,士人,贵族……这一层层阶级,只选择娘胎,并不看才华。 廖先生在顾家服务多年,这两年也总算是给儿子们求了平民的出身。 他是半师,却得给这两位在他认知里的纨绔子弟施半礼,当然,他脸上的表情自是温温和和,在顾昭看来,这人说不出来的有味道。 嗯……古人的味道。 我虽然穷我是骄傲的,我虽然地位低可我是骄傲的,我虽然对你鞠躬我是骄傲的,我虽然低头可我是骄傲的……这种无奈的别扭,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属性一直用到几千年后,这片地儿上的人还素这个样子?也许吧,那不是架空了吗。 不行就不行吧,搞不懂骄傲个啥?你不行,努力去,奋斗去,去抢,去争,去斗!偏不!都被欺负成那样了,我就是骄傲的不成…… 顾昭还了礼,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青玉镂刻巴掌大的卧兔儿放在愚耕先生手里道:“并不知道要遇上先生,一个小玩意儿,却是我自己刻的,先生拿去把玩。” 这这算是全了礼数,给钱这样的行为不合适,不给更加不合适,像廖先生这样的门客,一年收入不过三二十贯,依附的人家倒是会给足粮米,可是总要养活一大家子人的。如今多年战乱,今上一直未有新的选官,考制的举措,光这一项便断了天下所有寒门读书人的路子,你便是再有才,那也要吃饭不是? 一行人分别上了三辆骡车,车夫放好塌凳扬扬鞭儿,一声脆响后,便冲着上京内一处小湖泊莲湖去了。 这一路,多是愚耕先生在说话,只说一些街巷历史,文人墨客的雅致故事,偶尔顾茂昌插嘴便是那里的东西好吃,好比,南市北角,有一馄饨档,老板娘长的实在漂亮,肤白奶大,可惜嫁个丈夫是拐子。 说完他自己哈哈大笑,笑的分外得意。 又走一段,他又说,街角有个绣庄,女掌柜肤白奶大,说完又是哈哈大笑,笑的顾昭想掐死他。 且不管那个傻小子乐什么,顾昭倒是慢慢的进入一种微妙的状态。 如此多的人,如此多的样子,如此多的声音,如此多的商铺,熙熙攘攘,叫卖,嬉闹,丈夫,妇女,老妇,顽童,书画店,衣帽店,丸药店,箍桶匠,刷漆匠,家具店,食档,酒楼,一波波的,那些景观,这些人,每一个人,都有一本古书,每个浪荡子后面都有一本□□,每个武夫后面都有本水浒,每位读书人后面,都有一篇诗文,都是遥远却又亲近的故事。 自来到这里,顾昭第一次方有这样的感觉,我在此,我看到了,这是过去,真真实实的活着的,会呼吸的,有纹络的的古代。 他的心跳动的厉害,只好慢慢合起眼帘,面露一些潮红,只看得愚耕先生与顾茂昌有些纳闷。 “那家,看到没,鱼行的老板娘,肤白奶大脖子长,啊哈哈……” 真是,哈乃妈个头啊! 6、第六回 许是梦里来过吧,顾昭他们坐的骡车出了的井字一般的巷子,入得斜街,左转右弯,竟到了一处极热闹的坊市,当他们还未到达的时候,顾昭便已听到了无数的铃铛声。 铃医手里的铃铛声,牲口儿脖子底下的铃铛声,茶馆曲娘腕上的铃铛声,太平车下面缀着的铃铛声,也许,你知道他们在此,是的,你一直知道,一直在的,就在很久很久以前,鲜活的他(她)们在这里,像一幕一幕黑白色的老电影一般,在转速畸形的胶片中,他们节奏飞快的来了去,去了来,无声的,面目模糊的就在隔壁那堵墙里。 然后,你终是到了这里,顾昭猛地拉开车帘,喊了一句:“停!”马夫停了车子,惊讶的看着主子,顾昭不待人扶,便自己跳下车来,眼睛盯着面前坊市门口的大花牌楼。 他眼神模糊,牌楼最初是黑白色的,然后,耳边不知那一声铃铛响起,一声,叮铃……二声,叮铃铃……三声,铃……声哗啦啦的汇聚在一起,变成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卷走眼前那一层模糊的膜。 这一世忽然,便成了新的,新鲜的,鲜活的…… 如同一盆清水泼出,洗去所有的黑白,那一层一层的颜色,犹如百花齐放一番的沿着这条古老的街道瞬间的绽放起来。 快速行进的古人放慢了速度,牵着驴子走到他面前,爬满皱纹,黑棕色的脸颊上,忽露出笑容,他张开嘴巴笑,一嘴黄色的豁牙配着憨厚质朴的乞求声道: “小郎哥儿,可用一碗酒露子?” 顾昭猛地闻到一股汗酸,还有老人身后那只黑驴身上散发出来的驴粪蛋的味道,他大大的呛了一下,猛的打了个喷嚏。 “七叔!七叔呀……我们不是来这里,快上来!”顾茂昌在车里掀了车帘喊他。 顾昭扭头,对他咧嘴笑:“该是这里的。”他确定的点点头,又回头对顾茂昌道:“便在此吧,我早就想来了,一直想来,若你想去那,你自去吧。” 顾茂昌冲天翻了一个白眼,也不等脚踏,便自己蹦下来,身后的车子上,小奴门一起举起零碎跳下车,集体小跑着跟过来,还未摆开纨绔的阵仗,顾昭已经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往里溜达了。 交交错错中,一张张各式各样的面孔在身边来回,有面无表的,有带着微笑的,有一脸猜测的,有脉脉含情的…… “鲜果子!嘿呦……鲜果子嘿呦。” “饮子……嘛儿消热滴呦,消热饮子呦……” “一般子,甜嘤嘤,二般子,焦酸滴滴,五娘子膏子糖……嘿呦!” “钵子面,吃来!嘿!吃来!” “锯木头……锯呦……” 顾昭用一种只有他能走出来的,历史步伐在快步的走着,眼睛,耳朵,鼻子,满满的溢出来都是福气,巨大的满足感滋润着身上任何一个感官,他完全不管身后,小侄儿看着自己,如看乡下人一般的鄙视眼光。 他的鼻腔如此酸楚,谁能懂得他心里的感觉呢,光这一观,当世,后世,谁能有他这般大福气?看惯了钢铁石粪森林,看惯了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谁能还有福气来这里……与这些,会呼吸,会唱卖,会真实的与他交流的古人走在一条街上。 顾昭止步在一家酒肆门口,看着俊俏的买酒的女娘,她穿着一件短布红花衫杉,腰身用大块锈了花纹的束腰勒出腰型,拖着一件长裙,板腰挤出两块酥胸,一道深壕沟,她没有贵重的首饰,却带着一套银子打造的细花簪子,特别手巧的将头发梳出万般的风情。 见顾昭痴痴的盯着她看,女娘笑笑,冲他勾勾眼儿,开了一点点樱桃逗他:“小吖,郎儿,你要喝奴家的黄酒么儿?” 哎呀呀,这是调戏吧,顾昭依旧傻乎乎的,看着小娘,她取了银勺子开了老瓮上包了红布的盖儿,给他打了一斗酒,大概看顾昭没酒器,便顺手取了一个漂亮的小酒葫芦与他。 顾昭傻兮兮的接了葫芦,取了塞子低头闻闻,眨巴下眼睛,特别无辜的样子,酒娘子捂着嘴巴一阵笑,指缝里那块布帕帕上,绣着两朵大大的牡丹花。 细仔觉得小主人的样子实在丢人,忙上去会了铜钱,人家酒娘子喜爱顾昭,只要了一斗酒钱十个大钱儿,葫芦却是送与他的。 拿着酒葫芦,顾昭一边喝着最低劣的黄酒,一边四处闲逛,看到什么都新鲜无比,烟袋店门口倒挂的烟斗儿,裘皮店门口那十几件迎风招展的大狼皮幌子,他在狼皮褂儿下面转了一圈,配了一口酒,就已经醉了。 “可怜的小叔叔,在南地过的是什么日子,一见到上京这般多的人,已经吓傻了健!惫嗣睦锖苁峭樗涟邮迨澹上В趺茨芏霉苏涯侵痔乇鹩湓玫男那槟亍 行将一会,入了艺人汇集的坊区,还未近前,震天的喝彩已经从那边远远传来,顾昭完全不照顾身后的人,抓着酒葫芦向前急行,眼见的,就看到了一架,特别高,特别大的周身裹满了一圈圈红绸缎的大号秋千,有人在秋千上玩着技艺,秋千下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初拥着喝彩。 “好个后小郎……好呀……耍一个,再耍一个……!” 秋千下,有人喝彩,有人拍巴掌,眼见得,一位穿着大红金花秀春袄子的少年,在那高高荡起的秋千上,或倒立,或旋转,或者单足点立着高高荡起,随来来去去,震天的喝彩,震天的巴掌声,被看激动的人群不断祭出,响彻坊市。 “飞燕子,斗你不敢翻个四旋儿!”一边茶庄二楼的窗户上,横坐着一位锦衣少年,依旧是梳着凤凰尾,脑袋上锦带的颜色比顾茂昌还多,小脸上扑的粉比顾茂昌还要白,凤凰尾比顾茂昌梳的还要歪,他斜斜的坐着,一只脚踏在窗台上,一只脚随意的耷拉着晃悠,嘴巴歪歪的蹦字儿逗那秋千上的小郎君。 秋千上那小郎君大声道:“怕你来!斗多少?” “十贯!” “不斗!” “二十贯! “斗了!” “好哇!!!!!!”人群一片喝彩。 红衣小郎君足下使劲,将那秋千越荡越高,越荡越险,他周身没有半点保护,最后竟然荡的那秋千出了大圆环的三百六五度,秋千下面此刻再无人喝彩,人们已然惊吓到傻了过去,声音都憋在了嗓子眼儿,只怕混出一声响的惊扰了这小郎君。 小郎君将那大圆环荡了七八圈之后,忽然身体借势离开秋千,在空中抱着腿圆滚滚的转了起来,当身体离开秋千,他便从空中转着直落,此刻,方有人小小的惊叫出声,当那小郎君迅速转够四圈,身体便顺势打开,好巧的飘飘落在正在好荡在足下的秋千板上,坊市上空顿时缛槐ǎ炔噬负醯搅松涣叩某潭取 一把把亮铮铮大钱儿,呼啦啦的从四面砸来,空中泛起一阵金浪,地下坠下一片脆响…… 顾昭眨巴着眼睛,房子内心的叹息,这便是,高空杂技吧,他看过更好的,可是那个带了安全锁啊,这个小朋友就不要学了,模仿也不可以啊! “飞燕子!你这厮抢扑旗子的买卖,挡人饭碗,好不仁义!”顾茂昌站在人群外大声笑骂。 秋千上的少年,稳住秋千慢慢荡下,一扭脸看到了顾茂昌,便是一笑。 这少年长的一副好相貌,眉目清秀,眼若繁星,只是嘴巴略微大了些,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他喊道:“哎呀,是四郎!你怎么舍得出来,这几日不见你去莲湖,兄弟好想你。” 说罢,他一个侧翻下了秋千,踩在了一地的铜钱上,他对在一边卖力敲锣打鼓的扑旗子的班主一挥手:“赏你了。” 那班头儿乐的不成,抱拳唱了一个好大的肥喏,连连赞颂感激。 人群分开两边,让这锦衣小郎君出来,这小郎君荡的口干,顺手拉过一个卖脆梨的小娘过来,自筐儿里取了一个梨子,在锦衣上随意擦擦,咔嚓一口咬了下去,嘴巴里鼓鼓囊囊裹着梨子,对茶楼上喊:“夏侯,利钱,给来!” 楼上那小郎君哼了一声,掷下一个褡裢,锦衣小郎君单手举高,接了褡裢。这褡裢可不轻,满满的装的都是铜钱儿,他却浑似无物一般的接了,咬着梨子,将手探进褡裢取了一贯钱出来,放到小女娘的梨子挎篮里。 给完钱,他又一只手取下嘴巴里的梨子,吸吸鼻子笑眯眯的对小女娘道:“给妞子打个好钗儿带,以后做嫁妆,嫁个好夫婿。” 小小女娘羞红了脸,抱着篮子转身就跑,她是末等的庶民,脚上竟没有一双鞋子,只有一个草底子,捆了绳子到脚面,便是如此,也跑的飞快,生怕别人看到她羞红的脸,也怕别人抢了她的一贯钱儿去。 “你与她那么多钱,也不怕人抢了她的去,若是那样,岂不是害她。”顾茂昌笑骂。 “后柏郎君赏的钱儿,谁敢抢,倒是你,专门舍得来西坊子,平日你嫌弃这里臭的?”输了钱的少年,一摇三晃的打楼上下来,近前细观,竟也一副唇红齿白的好相貌。 顾茂昌微微叹息:“你们不知,算了算了……与你们介绍一人,你们见了,要按着一些,休要胡闹,那是某的长辈。” 他一回头,哎?自己小叔叔呢?转眼儿的,怎么就不见了?这西市人群混杂,可别被人拐了去,顿时,顾茂昌惊出一身汗,他大概下意识的把自己小叔叔,完全当成土包子,还低龄化了。 “七叔!七叔!!!”顾茂昌喊了两声。 锦衣少年与友人互相惊讶的看了看。 愚耕先生很无奈的拽下顾茂昌的袖子,指指一边的地下。 顾茂昌一看,好不苦恼,顿时轻轻扶额叹息,无奈到了顶点。 他小叔叔竟蹲在地上,看一位乡下来的老头儿,编百兽玩。 几张绿绿的苇叶儿,一会儿变个活灵活现的鱼,一会变个小狗儿出来,一会变个仙鹤出来,那两只满是厚茧子的黑手,灵活若魔术手一般,天地间任何的动物,这老先生只看一下,便能编出个活灵活现。 顾茂昌走过去,不敢怪罪,只能叹息一下,想蹲下,又不能,只能扶着膝盖劝哄道:“七叔啊,这是哄孩子玩的。” 顾昭抬眼看他,只温和的笑笑,也不解释,却随意的买了十几种,抓了一大把钱给这老头儿,老头儿连连道谢。 “我与你们介绍,这是我……呃,七叔叔,我阿父的亲弟弟,最小的弟弟。”顾茂昌很无奈的对自己的友人说到。 两位少年原是一惊,见顾昭长的玉人儿一般,也是喜欢,稀罕的不成,再看他一身打扮,如柳青青一般的仙人姿态,原本想着必然要深交,可一听,竟是叔叔辈分的,顿时窘然了,一起赶紧互相整理了下,抚打下身上的灰尘,撸下袖子,很认真的做了长揖齐道:“七叔好。” “七叔,这是我的好友,这位是后柏,他有个诨号叫飞燕子,这位是夏侯昱,他们俩的父亲跟阿父也是老弟兄,咱们三家是世交。” 顾茂昌的两位好友,后柏家里有个三等爵,父亲是刑部左侍郎后焕海,他自己在礼部有个从六品的虚职,可是从不去上班坐堂,每天就在西市跟艺人们厮混。夏侯昱,他乃是礼部尚书,夏侯仪的嫡出幼子,此人最会耍,会击鼓,会马球,懂水戏,但凡玩的,无所不通。 顾昭也喜欢他们,便虚扶一下:“莫多礼,哎呀,这可怎么好呢。” 看看古代少年们巴巴的看着自己,顾昭将手里的小兔子,小狗给了身后的细仔,从袖子里掏呀掏,掏出两个荷包,这荷包里是他打南方带来的椰子糖,现如今顾昭不送玉了,辈分太高,谁见他都低一辈儿,顾昭见人就得派放见面礼,他越想越委屈,竟一份儿也收不回来,因此,他不送玉了,改送稀罕的南地糖豆儿,反正别人也不敢说他,他自己也不觉得丢人。 “吃糖!”顾昭将荷包一人手里给他们发了一个。 后柏与夏侯昱接了荷包,很认真的道了谢,礼数半点不缺,只是听到吃糖,便开了袋子,看到一袋子的糖豆,不由啼笑皆非,这小叔叔真有趣,看上去脸色倒是真的一股子水嫩,可是说话老气横秋。 简单的寒暄数句,四位京城恶少便上了街,三家小厮混在一起,便狐假虎威起来,不时的有拨拉行人,拽游摊这样的行为出现,那简直比后世的城管还跋扈。奇怪的是,也没人讨厌他们,西坊的人对他们三熟悉的很,人们自然的让着,没人埋怨,这就是社会阶级,贵族的权利。 街边偶有泼皮看到他们,也是大声打招呼,齐齐的站在路边拜见,顾四他们也是微笑着点头,有的理都不理,完全不觉得行为过分。 陪着兴致满满的顾昭逛了一会,他们进得一个酒楼,要了雅间,点了春藕饼子,缠梨肉,三脆羹,鱼片,润鸡,四时果四色,腊鸡腊鸭,满满摆了一桌子,请了顾昭上座,便很有礼貌的在下面作陪。 顾昭并不谢座,没办法,辈儿大,他该坐在上座。 几人客气一番,取了食器,刚吃了没两口,一边屋子却有人在大声说话,听声音,能有十几个人聚在一处,此刻大概酒足饭饱,正在高声说话消食。 “又是那群书生,好好的饭意给咱兄弟们砸了!”夏侯昱很是郁闷的叹息。 “老爷子,不许咱跟这帮子书生纠葛,你当没听到吧!”后柏劝阻道。 劝完依旧不放心,回头又嘱咐顾茂昌道:“自跟了小叔叔出来,今日不许闯祸,上次因你打这些书生,我回家挨了二十板子,还跪了一夜的家庙,前半月才放出来得了自由,今朝再不可害我,便是这些酸棒子,吐出醋缸来,你也忍了。” “还用你说,小叔叔少块油皮,阿父非活剐了我不可。”顾茂昌叹息了下,忍了脾气,不再说话,只是默吃强忍,那边的议论声,却一阵阵的不遮掩的传入耳朵。 “民不乐多逃亡,圣上却依旧宠那帮子武夫,如今战事已去,他们该收敛才是。”有书生毫不客气的指责,声音又大又响,气的顾茂昌浑身发抖,再也无法吃下去了。 顾昭吧嗒下嘴巴,夹了个蜡鸡屁股给侄儿:“吃这块,最好吃,肉厚。” 后柏偷偷笑,低头饮汤,却不想,有人在一边的屋子竟掷杯大骂:“兵能拨乱,虽于国家有用,可若不好好管束,必成大患。如今京郊兵营已成弊端,多有不服管教的兵痞,入乡扰民。 今,天已太平,这些莽夫当归权于上,好好解甲归田才是。诸位可听说,今日朝堂之上,先有右路军李莽夫叫骂,后有那平洲郡公顾岩,竟祭出袖子里的一叠白饼对着曹大人就去了!可怜曹大人,一代名儒,门下学子上千,如今竟被这莽夫这般欺辱,着实!可恶!可恼!” 顾昭也有些生气了,虽他在此,顾茂昌自然不敢乱骂乱打,平日子,他早就挥拳去了,便如此,这娃儿已气的浑身发抖。 其实,书生们说的确实没错的,先帝反前朝开始,大梁整四十年一直在战乱,如今也该到了温养,润民的时候。以前,因为用兵,堂上武将多有宠臣,现如今,却是真的到了他们解甲归田的时候了,裁军这事儿,该做,但是,被这些书生如此这般的随意羞辱,点评,将武将的功绩一竿子打翻,可见今上的态度,是默认这样的风气盛行,别说顾茂昌,顾昭也是不爱听的。 他姓顾,他是老顾家的娇儿,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就姓顾! 他家老头就是武将,他是吃着武将拿血换来的粮食长大的,老头兄弟八个,只有老头是死在炕上的,其他都死在战场上,他奶爹毕成也上过战场,以前,也经常将这些顾家将的故事说与他,这是武将家的家庭教育,为国家而死,为百姓而死,为自己的君王而死。 现如今,不打战了,君王先翻了脸,如今,百姓也开始翻脸了,从平洲一路来的时候,对于这样的舆论,顾昭不知道听了多少,那一路,他看到过无数次,老哥哥对着月亮长吁短叹,第二天,又是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人心都是肉长的,老哥哥对自己好,顾昭怎么能不心疼,最最重要的是,他是顾家子。 顾昭有现代人的思维,武夫也好,文士也好,每一种职业,都有自己应该有的位置,对于权力,其实最基本的诠释,就是此人是不是掌握着强大的兵权,搞不懂这些文人脑袋里怎么想的? 听得一会,再也没办法听下去了,顾昭丢开食器,对三个晚辈笑笑道:“不吃了,咱走吧。” 7、第七回 听到长辈吩咐,顾茂昌他们早就按耐不住,忙都站起,准备一起离开,却不想,身边那屋子,却又有人开口,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讥讽与尖酸道: “哼……曹大人一介文人领袖,当世大儒,怎能与武夫计较?武夫在朝动手打人,也不是第一次了,曹大人不会放在心上的。” 此君话音落了,身边屋子没人哄堂大笑,却传出嗤嗤的憋笑声,想来也是,三省六部,大多的都是靠笔杆子出身的文人,顾公爷那三板斧,不过就是,老子,犊子,蛋子的,却真真是吵不过玩文字的,恼羞成怒动手打人,怕是被逼急了吧。 顾茂昌大怒,就要摔东西准备过去打,顾昭一把托住他要摔了的酒杯,抬手拍打了顾茂昌额头一巴掌,他是长辈,打也就打了,只是顾茂昌甚少挨打,惊了一下,倒是把一股子心头火按了下去。 后柏与夏侯昱好不尴尬,貌似他们的老子在这场争吵中,并没有仗义执言出头为友的镜头。说起来,这也是他们的一贯态度,作为文人,他们也不好跟全朝堂的文人作对,私下里,关系虽都不错,却也不敢直了嗓子喊出,咱是武人一派,这样的鲁莽话来。 今日这事儿,大约还是围观的态度,或拉架劝和,或和稀泥老样子罢了。 那边书生又折腾了一会,便一起齐齐出了份子,结账而去。 顾昭站起来,打开窗户看着下面那一群布衣书生,相互礼数繁琐的告别,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有个戴乌头巾的书生,站在台阶上笑眯眯的送朋友,听他的声音,正那个说话尖酸,却一针见血之人。 看身姿这人也不过二十出头,从头顶看不到长相,不过看他的做派,倒是拿腔拿调的虚伪至极。说到这里,却也是顾昭带了有色眼镜看人了。 那群书生,都称呼这个乌头巾为魏兄,对他十分尊敬,甚至是略显巴结之态,俨然以他为首。这书生穿的倒是朴素,与友人一般的布衣布裤,只是走路之间,袍下却露着一双缎面做工考究的上等履鞋。 送完挚友,那乌头巾也上了一辆骡子拉的绸布棚车子去了。 顾昭这才回头,看着在那里犹自生气,嘟嘴嘟脸的顾茂昌笑笑摇头:“小四去吵什么?去那边跳着脚争论大兄实在没拿饼子砸人?” 后柏他们惊愕,接着失笑,心里觉得这个小叔叔说话倒是十分有趣。 顾昭没有再多说,只是带头下了楼,这是上京,虽新朝没治世多少年,可是,上京百姓身上的范儿,却出来了,说皇家饭,论大臣政。真过去吵起来,才是最没意思的事情,看老四这个派头,怕是没给人家京兆尹少找麻烦。 一行人会了帐,顾昭是长辈,自然是他出钱,顾茂昌正在生气,已经忘记了他出来时,母亲给了三十贯这档子事情。 穿过闹市,骡车缓行,到了一个名曰:莲湖南岸的地界。下得车来,自有小厮下去,在湖边一处岩石小码头,取了一根杆子,杆子上有铁钩,两个小厮将铁钩勾住一个装点得五颜六色的七宝花船到岸边,船上有老奴取了踏板放置在船头,顾茂昌向后退了一下,让顾昭先上,他还伸出手扶了一下。 那老奴有些好奇,因为以前,第一个上船的总是这位小爷,便不由得多看了顾昭两眼。顾茂昌正在气头,便狠狠的瞪了这老奴一眼,吓得这老奴手脚都颤抖了,可见这家伙平时有多张扬霸道。 上得花舫,顾昭举目四下打量,这时候日头依旧照着,那些隐私的买卖,有些蔫蔫的靠着岸,并不如夜晚那般理直气壮。这湖泊不大,湖边皆是妓馆花楼,湖内有三二十艘花舫,有七宝,十色样,双鱼儿,金雀儿的款式,都是五颜六色,艳丽无比的光彩。不过此刻是白日,太阳坦荡,照的花舫的绢花颜色有些发旧,也许,到了夜晚,华灯挑起,这里灯火通明之后,便会新鲜了吧。 顾茂昌看顾昭看的呆滞,不由得心情好了一些,便在一边炫耀道:“七叔,咱这一艘是这湖上最大的一艘,这里的妈妈与我相熟,小叔叔喜欢什么调调,便说来,俱都全,啊哈哈哈……” 可怜大哥,那么英明神武的一个人,却养了一个二百五出来,刚才还在生气,转眼就春花灿烂,百花齐放了。 见顾茂昌平了气,那夏侯昱与后柏也一起凑趣,说了一些有趣的事儿,从这一点看出,顾茂昌平日子算是这个纨绔集团的小头目,按理说他不聪明,给人当肉盾的情况也许要多些。 几人上船,花舫内有小奴手脚伶俐的铺了席子,席子四角用铜莲花压了角,席子前面摆了四张矮腿小桌,桌上放了吃食,酒水,时鲜的果子,没一会,在湖边那头,划了小船儿运过一船样子还没张开的小女娘上船,没片刻的,船头那边,便有琵琶妓,箜篌妓,笙妓在那边吹拉弹唱了起来,又有雏妓舞袖徐转的摆动开来。 “这个时候,太早了,好多妓家不做生意,再说,娘亲不许我带小叔叔夜游……”顾茂昌咬了一口果子,将皮吐到水里带着一丝气闷说到:“也不许我去。” 顾昭失笑,用手拍拍他的头顶:“不去正好,以后你长大了,自然没人管你。” 顾茂昌并不怕顾昭,有些不服气的斜眼:“小叔叔比我还小一岁呢。” 顾昭只是笑,他其实并不喜欢古人的生活,很单调的。 可古代男人最大的娱乐大多是与这些妓家分不开的,这般多的小女娘最小的不过十一二岁,顾昭是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的,就像他庄子里的乐女,他可是很尊重,去留随意,人家那叫民间艺术家。 虽心里不喜,顾昭却也没带出来,他总要随大溜的。到是身边这位总是不发言的愚耕先生,他带着一副很是享受的样子,正在吃雏妓给他剥的一颗紫葡萄,一边吃还一边卡油,一副老咸湿鬼的样子。 这就是读书人了。 转眼暮□□临,夜色逐渐深沉,上京四角,风驰云动鼓锣响起,外城四门缓缓关闭,顿时,上京进入自我封闭的状态,这种感觉,奇异无比,就像,一个人,被关进私密的地方,行为便会自在随意,癫狂起来。 湖面上的花舫,慢慢排成一队,绕着湖岸缓缓前行,无数音乐拧在一起,自铺成这莲湖特有的腔调。 有妓家打开花楼的窗子,栏杆,花台……舞妓,乐妓,俱都站在那边揽客,自然,这些不过是下等的花娘,若想见到那位大家,需要下帖子去请,大多数的有名的花娘是有尊严的,选择权利想对也自由一些,不预定好是见不到的。 身边很吵杂,花船来来去去的,顾昭视觉感官有些混乱,只听得后柏跟夏侯昱说了一些官员的窘事,笑话,顾昭听了倒是也笑,却觉得此刻的飞燕子,没刚见的时候那般鲜活了,他默默的听着,并不表达自己的意见。 官二代说话,话里话外也牵扯了朝堂,句句不离三品以上大员家里的隐私,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得意,顾昭真心的觉得,他们当自己是土包子,其实吧,也就是个土包子,听什么都新鲜,可爱听了。 说到这里,不得不说顾茂昌此人是一只视觉系的动物,脾气实在有趣,他的朋友,他看的顺眼的人,均是人品样子上等的清秀人物,就连愚耕先生,那都是儒雅十分,观之可亲之人,虽来这花坊,露了丑态,也正常,这些读书人不多是如此吗? 顾茂昌这人,打小衣服不漂亮不穿,据说小时候吃奶,奶娘不好看,他是拒绝吸奶的。 年轻人扎堆,自然取了帖子,很要面子的挑拣岸上很出名的几个著名大家上花船,这里很奇妙的是,并没有顾昭过去看的那些闲书里写的那般……名妓十分牛气,说翻脸就翻脸,说投江就投江,一个个性十足,说不见就不见的骨气人物。 瞧模样,那一个个的,姿色是真正的好,据说都很有名,可是一个个的性格也好的不成,叫做什么便做什么,说话喃喃软语,眼神里闪耀着盖不住的爱慕,尽是巴结之态。 其实,顾昭也许没有高干子弟的自觉,说白了,他们这船人,均是上三品大员的后裔,随便那一家跺跺脚,上京城也会晃几晃,便是拿到皇家面前,几辈子的老交情了,陛下那边也是很给面子的,若不然顾岩那老东西敢拿饼子砸人吗?可见那家伙平日子里有多跋扈。 再加上,这三人在京里那是出了名的会玩,会闹,是有姿态,有档次的上等公子,妓家喜欢那也是自然的。 顾昭看看身边,心里撇嘴,虽他永远不会去爱那一位女子,可瞧瞧这十三四岁眼里只盯着一碟子点心,压根不看他的小女娘,这是被小看了吧? 看到顾昭撇嘴,后柏与夏侯昱互相看看,然后笑笑摇头,他们心里对顾昭不知道多喜欢,可惜啊!可惜这么好的人,不能好好相交亲香,硬生生的竟大了他们一辈儿去,跟在这位叔叔身边,难免要恪守礼仪,心里自觉遗憾。 心里叹息完,他们便想了一些还算纯洁的玩法,玩了起来,反正小叔叔看上去,脾气好得很,看什么都新鲜,就糊弄一下吧。他们找了二十四枚铜钱,一面图了红色,一面图了绿色,铜钱有号,按照在座穿的衣裳,带的玉佩,年龄大小写了条子,红色标外形,如,绿衣者,年长者这般,绿色对了数量,饮一杯到分杯,到饮八杯不等。这几位,对于诗词歌赋概不感兴趣,所以酒令也行的是畅快淋漓的那种。 转眼,两壶酒下去,有了酒意,顾茂昌脱了上衣,在船上竟表演起鼓技来,他表演完,那位叫飞燕子的还给大家讲了几个笑话,顾昭也说了一些南方风俗,竟大受欢迎,这帮人玩的正爽,本该轮到愚耕先生,可今儿,这位先生却忽然不说话了。 顾茂昌唤了他两声他也不理,只做出凝神倾听的样子,身边正巧交错的一艘不大的花坊上,一些熟悉而又恼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便传了过来。 顾茂昌摆手,妓家不再鼓乐,只一刹,那艘画舫里的争吵辩论声便呼啦啦的传入耳朵,那舫上有几个儒生,正在说的是最近上京城内穿的很热闹的一个消息。 今上,要开科举士了,举士便举士吧,只不过,那花坊里有个顾茂昌他们很熟悉的人,此刻也在那里吐沫横飞的演讲,不是别人,却正是那姓魏的乌头巾。 8、第八回 话说,顾昭本跟着侄儿顾茂昌出来耍子,他们本玩的正好,不想,这花舫与湖面一艘小舫船相遇,那舱里的争吵,尖酸声便生生入了耳。 一群读书人,正在那里愤慨,清谈呢。书生说的正热闹,已经说到了如今的朝堂上,不知道谁开了花头,竟又有书生大骂起来。 今儿是怎么了,老顾家祖坟点了炮仗吗?走到那里也有说自家的?听听身边这些人,在说什么吧? 读书人骂街,多有套路,为了显示自己的雄心壮志,胸怀天下的凌云之志,难免带了一丝愤世嫉俗的偏激言语。 一个读书人是如此,一堆读书人堆在一起尖酸就加了倍。 如今这时代虽是架空,可有些文化还是有些近似的地方,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出的几位圣人,在思想上,对生命解释的智慧上是一样的,多以修身,人伦,道德为主。最出名的几位圣人在这个时代也存在过,可是很奇怪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却跑偏了,多出了几家道德圣人。 那画舫上的读书人,骂人的基础,批评时事的基本道理所根据的便是以圣人的话,用子曰的方式以并不露脏字的形式表现出来,以来突出真理,显示自己读书破万卷的大智慧。 其中,说的吐沫与悲愤齐飞,恨不得把心挖出来呈现在今上面前的这位,你说巧不巧,竟又是那个戴着乌巾的书生。 这混蛋玩意!是不是跟老顾家杠上了?现在,就连后柏与夏侯昱都觉得过分了些,脸上俱都阴沉下来。 “国有四大患,四患头者何?武人嗜杀乱政也……” 原本带乌巾是有着想做隐士,不求名利,只求清净自在这样的美好含义。可这乌巾书生怎么就偏偏就发言最积极,论点最尖锐,处处映射顾家,讥讽顾家呢?莫不是,想当年顾岩杀过此人的爹不成? 他说,远古的皇帝们,遵照圣人所指示的方向,以仁爱治国,善用贤臣,以民为本,看看如今,天下大战使得民不聊生,正需温养,可堂上多见动刀戈之大凶之人,此乃大不吉!此其一。 陛下好武轻文,治理天下的方向产生错误,若想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便只有开放恩科,广纳贤才方是。此其二。 每年国家赋税大量的浪费在战争,军资上。如今刀戈已止,养了一群闲人,真正用在国家建设,民生上的钱,只占了赋税的十分之四都不到……此其三…… 这乌头巾,越说越气,竟又把顾岩拿饼子丢士大夫首领,曹大人的事迹拿出来讥讽。 于是便再次点起了书生们的怒火,他们便一个个的开始子曰起来。 那个说:仁义与礼仪,天下本源之道,恭宽信敏惠,仁德根本……这个是孔圣人的思想本源。 那个说:尽心,执行,知天后天人合一,才是天下最仁德的政策,这个就是孟子了。 那个说,自然无为,轻物重生,人道才是世界本源。 总之,不管那位子曰过,总之没有一位子曰武人,是治世最需要的一群人。 最后不务德而务法与与仁若考吵了起来,乌头巾便出来总结,我们的想法都正确,但是我们只是一介书生,权利都在那些贪官污吏,好战喜杀的恶人手中,如今只有一起团结起来,把力量集中起来,一起去无疆门(皇宫正门)呼吁,上达天听才是正理。 顿时那群人激荡了,激动了,激昂了,有人磨墨,有人铺开竹简准备撰写倡议书。 轻轻的打个哈欠,顾昭想回去睡觉,他有些不屑,枪杆子思维模式是他在现代受的教育,再加上他是顾岩的弟弟,顾岩那一身的伤疤告诉他,这些武人付出的可是一腔热血! 对于这些书生意气的人物,他只能在心底深深的鄙视,转身,正要叫自己的小侄儿回家,他却看到,顾茂昌正指挥着花舫的船家调转船头准备撞那书生的花船。 那船家犹豫,他便自己抢了撑杆,使几下牛劲,对着那艘花船就撞了过去,一下不够,他是连续好几下的猛撞。 顾昭正要阻止,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咣当!”一声巨响,顾昭忙攀住一边的花舫门板,撑了几下才稳下来,好在他常年在海上,对这个倒是不怕的,只是可怜身边正想偷吃的这小丫头,只吓得一声尖叫,二声尖叫,尖叫连成了片。 他们在的这艘花舫原本就是这湖上最大的舫船,那边书生那艘很可怜的被撞击的便猛的侧翻过去,顿时有人落水,湖面一派混乱,有喊救命的,有捞人的的,有大骂的。 撞完,顾茂昌一丢杆子,咬着一只大柿子,站在船边看热闹,他的朋友们对这件事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笑眯眯的站在那里指指点点,不时大乐,显然,这样的事儿做的多了,根本不算什么。 “你这人,怎么这般冲动,他们只是说说,又不掉块肉。”顾昭有些气愤,指着顾茂昌骂,好人师的毛病又出来了。 “我没撞死他们算好的,他们辱骂阿父!”顾茂昌指着水里扑腾的几人继续骂。 “说说又如何,能少块肉?”顾昭无奈,却只是最起先的时候语调高了一下,接着又恢复平缓。 “他们说,我爹是头大患!我若不撞,才枉为人子!这书生必然跟咱家有仇,不然怎么到处辱骂咱家?”顾茂昌怒火熄了,这才想起这是跟着小叔叔一起出来的,怕小叔叔回去告状,他忙赔了笑,用哄孩子的方式点顾昭的火气,生怕他回去告黑状。 “这些瘟生,这不就是指着咱老顾家脸骂吗?咱家跟着先帝征战那会子,可是死了六个爷爷的,四叔叔也是战死的,天下大乱的时候,也没见这些狗屁读书人在那里?现在天下太平了,又出来骂武人?端得不要脸,皮厚如城墙!小叔叔,您说,侄儿说的没错吧?”他说完小心翼翼的看顾昭的脸色。 顾昭叹息,随手用桌子上的鼓棒,敲了下侄儿的脑袋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小叔叔没长脑子?” 顾茂昌捂着脑袋哎呦,一副可怜样子道:“哎呦!侄儿怎么敢啊,叔叔回家,只需随便一说,侄儿就惨了,好叔叔,饶了侄儿这一遭成不?侄儿送您一对纯白奶猫,可好玩了。” 顾昭又是一棒子敲了过去,敲完他不得不带出一丝长辈的威严,这个混蛋孩子不拿住他,怕是以后都要把自己当成辈分大的小土包子哄了。 “你的白猫自己玩吧,我跟你说,天下大乱的时候,不需要书生,武人在战场是天职,你爹拿着那份俸禄,就要干上战场的活计。现在天下太平。自然要用文人,此乃帝王道,当是如此。还有,骂武人,也是书生这行当的一项本事,人家靠这个吃饭,你好端端的发这个脾气做什么?天下书生多了去了,骂得过来吗?真真多事,如今撞了人,瞧瞧你今日怎么收手!” 愚耕先生原本脸上并不高兴,毕竟顾茂昌骂的都是读书人,听顾昭这么说,他倒是真真大吃一惊,在一边上下打量这位小七爷。 “撞便撞了,某不管!他们这么骂就不行!”顾茂昌开始蛮不讲理。 顾昭无奈,摆摆手,叫船家靠岸,他一伸手拉着侄子下船,一边走,一边劝:“你别理他们,书生秀才都这样,他们现在吵,往后他们还吵,打仗的时候他们比兔子跑得快,但打完了,他们还是要蹦出来。书生的作用就是辅助君王管理天下,就像你爷爷,爹爹他们杀敌报国也是如此,只是手段不同而已。这里面压根不是一路的,为什么要吵?你气从何来?若要气倒显得你跟他们一般无知了。” 顾茂昌不服:“小叔叔,跟我一般大,怎么也学得像愚耕那般罗嗦,必是读书读傻了。” 顾昭气急大骂到:“你有爹娘疼爱,自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叔叔我八岁就要靠自己了,你若跟我一样怕是比我还拢 回头还要说,却见顾茂昌一脚将好不容易攀上来的一位可怜书生又踹了下去。 顾昭气得不成,顺手拧了他的耳朵揪住他到一边继续劝:“书生爱清谈,不过是哗众取宠的伎俩而已。武人学武卖与帝王家,书生读书也要卖与帝王家,都是卖!其实,杀人杀的利落,读书读得好皆不过是待价而沽,走吧,走吧,回家,以后我再不与你出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顾茂昌的气顿时泄了,一来他觉得小叔叔的论点却也新鲜。二来心里也是怕了小叔叔回去告状,此刻他已经将那群犹在挣扎的书生丢到了一边,倒是满肚子翻花样的想,怎么堵了小叔叔的嘴巴,好叫他回去不告状。 他讪讪的笑问:“小七叔,如今京中多是这样的论调,阿父每天也很头疼,我是气得狠了,要是这样,下次遇到这般情形,我不说话,便是他们吐到我脸上,我抹抹就走,真的,反正也是吵不过的,阿父在堂上受气就受气吧,我为人子的,今后也继续……” 顾昭没有理他,只是走到岸边对一位正在看热闹的护军巡官客气的施礼,完后客气道:“这位将军,实在是船家没有把握好,不小心撞了那边……” 那巡官看到顾茂昌,心里那里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儿,说来也奇怪,平日子这位小爷,撞了谁便撞了,怎么今儿这么老实,还巴巴的找了人来解释,他笑笑也客气的回复:“不过是一场意外,公子安心,待一会我安慰他们几句,保管无事的。” 顾昭满口感激,回身把小厮身上的褡裢取了,重重的一袋钱都交到护军巡官手里,也不管他如何惊讶又道:“这有三十贯,具是给那边船家修补花舫,给那几位书生买新衣,买汤药喝的费用,若是他们计较,您只管报上顾公府便是,自有人应付的。”说完,他取了府里的帖子交到护军手里,表示这事儿打官司也罢,争吵也罢,咱这边不惧,他们随意。 岸那边,那乌巾书生终于被人捞上岸,趴在地上吐了两口水,他身边有人呼他:“魏兄,可无碍?” 这人抬头,顾昭到是死死的记住了这张脸,二十多岁,原本眉清目秀的一张脸,此刻却面色狰狞,喘了几口,四下找了一下,一眼看到顾茂昌,顿时认准了目标,恶狠狠的死盯了过来。 顾茂昌根本不在意,犹在咬半个柿子,一边咬,一边特别无辜的四下看。 顾昭一眼便看出,这书生怕是跟顾茂昌早有旧怨,可惜顾茂昌平日子怕是恶事做多了,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 谢了巡官,顾昭拉了顾茂昌便从这书生身边走过,才刚刚过去,身后果然有人一声怒吼:“姓顾的……我……” 顾昭面露笑容,回身施礼:“啊!谁叫我……” 说来也巧,不知怎么了,便一脚踩在这可怜书生丢了鞋子的脚面上,他施礼的手好巧不巧的又把这孩子推下去了…… “哎,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顾昭在一边又是跺脚,又是道歉,甚至还蹲下伸出手去水下捞人,那书生吓得四下揪抓好不容易抓住一只手,就要攀上来,顾昭在岸上笑眯眯的问他:“兄台唤我何事?” 书生一愣,显然,他不认得顾昭。 “不是唤我?”顾昭又问,书生很无辜的在水下摇头,已经吓得不成了。 “原来是误会!不是唤我呢。”顾昭很利落的松开手。 可怜这书生,又再次的在水里挣扎起来。 顾昭回手,一把揪住顾茂昌的耳朵,不顾他哈哈大笑的上了岸上早就等候的辕车吩咐了一句:“回府!” “顾贼…………”身后,那姓魏书生的大骂声又断断续续传来。 青骡子的蹄子声,哒哒哒的在上京石板路上响着,随着蹄声还有车轱辘的吱扭声,夏侯昱跟后柏并未跟他们回来,相反,他们在湖边看书生落水看的很开心,甚至不想走了。 这一路,顾茂昌开始在车里还笑的很开心,后来见小叔叔脸色阴沉,他便开始沉默,到北面角门的时候,顾昭先下的骡车,身后顾茂昌忽然问他:“小叔叔,若是你,听到别人这样说爷爷,你如何回答?” 他如今怕是还害怕顾昭告黑状呢! 顾昭回头,冲着自己的侄儿笑了:“没人那般问我啊?上京谁认识我,你这话说的有趣。” “要是他们问了呢?那些人若是非要问呢?那些人若是羞辱爷爷呢?你也这般笑笑便走了?”顾茂昌追问。 顾昭想了下:“不会问的,问我也懒得理,吵架多无趣。” 顾茂昌不愿:“那不是缩头龟吗!” 顾昭看看他,心里无奈,这家伙早晚闯出大祸来,可惜了,长的一张如玉的脸,生了一份粪包心肠,他无奈之下开口道:“那我就不等他们问我,我要先问他们。你记住,凡争吵,管你什么道理,总之嘴巴要不停,别给对方问到你的时机,你说完,赶紧退去了,这是上等吵架的法儿。” 顾茂昌撇嘴:“打架我到会,叔叔这话说的轻巧,我那里有堵人说话的本事?” 顾昭叹气,没办法只好教了他几句:“你就说,你等打着圣人的旗号说话,这自然无错,圣人教化世人,仁德慈善,此乃正理,可……圣人有无告诉你们,天下有多少土地?多少人口?多少青壮?多少鳏寡孤独?识字的有多少?工匠有多少?商人有几多?税务有几种?国家一年赋税从那里来到那里去?他可知素绢几文一尺,如何采桑?如何织就?他们可知一亩良田年多少出息,他们可知秋收冬藏,他们可知汝母鞋子多大,可知汝父好甜喜酸? 他可知如今有多少流民流离失所?可知武人拔剑争锋是为谁而战?武人虽粗鲁,敢于拿血肉之躯为主尽忠,守护疆域,保天下黎民百姓不受兵荒灾祸,避免流离失所,武人尽责了,高官厚禄自然该有所得。你问他们凭什么安享武人闯下来的太平,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来骂爹。此乃无耻之最!打着圣人旗号说这些更是无耻,什么书生清谈,不过狗屎而已!” 这一番话说出,只震得周围这些人浑身颤抖,顾茂昌顿时两眼泛着星光看着自己的小叔叔,过了片刻,那门客愚耕先生忽然开口问到:“七爷说的这些,书生不知,七爷可知?” 顾昭一笑:“你猜我知不知?” 说毕,他伸出手指指指自己道:“我即不是武人,也不是文人,先生问我,真是问错人了。”说完,哈哈一笑,趿拉的木屐就去了。 车轱辘再次滚动,愚耕先生傻兮兮的坐着,他的灵魂已经碎了。哎,可怜的,顾昭前辈子在学校当老师,常常被学生刁难,简直是身经百战。 这辈子他还这点破毛病,怎么也改不了,虽教的不是文化课,可是后世百家讲坛,论坛抬杠,要说挤兑人,前一千年书生骂人骂脸,后一千年现代人骂街那可是总结十八代祖宗,掐头去尾,人肉家庭成分,一人犯错,全家连坐,他家猫狗吃的宠物粮都能翻出来的彪悍战斗力,其实他拿来ko古人,着实有些胜之不武。 今日,话是多了些,可他是真生气。虽他跟顾家人不亲,可是,无论是死去的老爹,还是现在这个哥哥,都是为这个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物,那在现代可是烈士。 这古人,真正有趣儿,那一代都这臭德行,武人打完仗,君主就要玩那个功高盖主了,武人死完了,书生们就要出来嘲笑他们傻大憨粗了? 这样不对,一个国家,最完整的国家,什么职业也离不了的,好吧,最起码现代社会他们是平等的。 “哈哈……书生清谈……狗屎!没错!狗屎!”骡车内,顾茂昌猛的一声大笑,唠叨完狗屎之后,忽然一脸憋住的样子,拉着愚耕先生的前衣襟猛的摇晃道:“那个,先生啊,小叔叔说的那些什么可知,到底是什么可知,什么汝母,汝父,要的要的……我是一个都没记起来啊……这可怎么好啊!” 愚耕的思路被打断,半天后抬起头来呢,很是惆怅的来了一句:“少爷你猜我记得不记得呢……” “啊!啊!啊!记得,记得!莫晃!少爷再晃!晚生就全忘了!啊!啊!啊!” 9、第九回 午夜,乌鸦飞过无疆门的屋顶,呼啦啦,咋咋呼呼的几只落在元寿殿的顶端,它们刚要发出午夜的不祥之音,便被暗处的守卫,无声无息的用弹弓射了下来,乌鸦尸体落地之前,自有身手利落的人上去,一个鹞子翻身,接了它们隐于暗处。 启元宫,上京最大的建筑群,前朝内庭共有宫室六百多间。 这是一座正在修建中的皇宫,它年轻,新鲜,整个建筑群里,死去的皇帝不过一位,如果这个朝代寿命可以延续个几百年,每一座重要宫室都有两到三位皇帝驾崩于此。那么,这里才能真正的称为皇宫了。 当然,住在这里的统治者也期盼,这栋属于他的家,可以长长久久的健康的延续下去。如今方是起头,前后两代不过四十年,先帝年号为初元,今上又选了天授,其中意义非常简单直白,一观便明白了。 天授帝赵淳熙,坐在元寿殿内,身边是码放的整整齐齐的奏折,说不清有多少份,但内侍每晚需要用牛车拉满满一车,如果政务繁忙的时间段,要两牛车方能拉完。 此时始过二更鼓,元寿殿内的牛油蜡烛便一盏一盏的点燃,能有四五十根,天授帝一贯简朴,唯独这蜡烛每晚却消耗的厉害,一晚上要消耗约百贯的上等牛油蜡烛。 这里就要涉及一段宫内宫外不可说的密事了,今上有一只眼睛是看不见的,自古身体有残缺的皇子均无法继承皇位,为何今上能在先帝多个儿子里脱颖而出?以残缺之身登上帝位,此乃天授年间绝对不可说,不能提,甚至想都别去想的一件机密之事。 莫说,说了,掉脑袋那是轻的。 烛光闪耀,天授帝不紧不慢的批阅着奏折,他眼神不好,脑袋的角度便有些偏,有些低,批阅一会儿,要仰脸歇歇,自有身后的内侍会拿着热乎乎的布巾,帮他敷一下,松散,松散。 廖北来,静悄悄的跪在启元宫的地下,他的头默默的低垂,样子恭敬无比,那个在顾府总是露着谦和敦厚笑容,总是胸有成竹的愚耕先生,仿若就是别人。 从二更,廖北来一直跪倒三更,脸上半分的不耐都不敢露出。终于,天授帝批阅完了桌面上所有的奏折,内侍抬过一个平板,将奏折仔细的,轻手轻脚的摆放整齐,抬了出去。 天授帝又仰起脸,有内侍手脚利落的为他盖上布帕,许是完成了最大的工作,天授帝很放松的轻轻哼了一声,然后淡淡的仰坐在那里道:“恩,说吧。” 廖北来身体轻轻的抖了一下,忙更加端正的回话跪着回话,虽天授帝根本就没看他。 廖北来汇报的内容很简单,大多是围绕着顾岩顾公爷的生活开始的,最近多在那位小妾处休息,会见了几个旧部,顾府的消费情况,偶尔也说顾岩的长子顾茂德的一些行踪。 因顾岩有个习惯,他家中用惯了的人,大多都是跟了他二十多年的旧部老奴,廖北来的情报工作汇报的也只是一些粗浅的东西,并没有太多有价值的情报。 天授帝听了一会,有些不耐烦的打断:“恩,知道了。” 廖北来便闭了嘴。 内侍又换了一块布巾为天授帝敷上,许是累得狠了,天授帝很久没有说话,直到屋内某一株蜡烛出了一个灯花,天授帝方慢悠悠的问:“他们还是那种老论调” “是,聚在一起,大多也就是说一些以前的旧事,与先帝如何亲厚,救先帝如何惊险之类。” 天授帝伸出手,取下布巾,他脸上依旧带着那种老表情,刻薄,讥讽,还用他特有的那股子尖酸的语气道:“朕的这些老臣啊,一天不跟朕邀功,一天不提他们便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生怕朕亏了他们。哎……说起来,早先跟着先帝的活着的也没几个了,由着他们吧,只要他们安安稳稳的,朕……也不会怎么,顾岩今年有六十六了吧?” “是,老公爷每日食肉三钵,声音洪亮。” “嗯……脾气还是那般爆,搞得朕的早朝就像个坊市,一天到晚没事做,就吹毛求疵,这个老东西,是越来越张扬了。” “是。” “最近京兆尹上了不少秘折,这京中有时真不像朕的天下,倒是像这帮老臣的天下了,哼……” “是,顾府……却也没有,只是他家四少爷有时候会闯祸,不过是一些年轻人多吃了几杯,声音大一些,玩的跳脱了一些而已,倒是尚园子顾家那边,比平洲巷子这边却张扬多了。” “顾茂怀那老东西就不必提了,随他,胄子(贵族子弟)教育如今也是大问题,不能放任。乐师府那边人手依旧是不够,国子学那边也有问题……嗯……”天授帝轻轻用手,拍拍案几叹息了下,当然,有些人,今上是提都不想提的,显然尚园子还不够入君耳的资格。 “是,有件事,臣倒是很在意……” 敬帝脸上露出一丝感兴趣的样子,微微坐直了,看着廖北来:“讲。” 廖北来便将今日出来之后遇到的事情,详细的做了汇报,天授帝越听,越觉得有意思,到最后竟又重复的问了一次。 “他是这样说的?” “是!”廖北来便又把顾昭的话重复了一遍,他说完悄悄的瞄了一眼坐在上方的帝王,作为一个暗探,一个被帝王信任的暗探,他知道他瘙到了帝王的痒处,果然,帝王在笑,那张总是扁着的面具脸上,抽抽出了一丝丝笑纹纹。 “这话说的好啊,朕也想问问这些官吏,这些读书人,九能六艺,圣人经典,如果通读,这些问题很好解释,这些人到底念了几本,嗯?倒是真的可以问问。”天授帝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后,嘴巴里喃喃的嘀咕着:“你说,这顾七到底在那里学得这些?” 廖北来低下头,将自己知道的一些情况详细做了汇报,最后总结道:“……想那顾七,自八岁便靠着自己在南边来回奔波,无依无靠的,经历多了便有了这一番别人没有的见识,这世间的学识,大多都是因磨难,因历练,因挫折之后放有的,那顾七知道这些,却也属正常。” 敬帝微微点头,挥挥手。 廖北来便微微站起,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最近,上京的闲篇儿不少,可供人咀嚼的闲话嗑子格外多,就拿这几天来说吧,平洲郡公府的四爷,顾茂昌每日里拿着一件奇怪的物事,见了读书人扎堆他就一声不吭的混进去。 读书人吗,爱清谈,爱抬杠,爱钻牛角尖,爱批判,爱评判,爱指手画脚,爱名妓,爱故作深沉,这上京,是国家的心脏,这里的读书人自然是最多的,再加上最近有关于读书人的消息很多,于是扎堆的自然更加多,书生多了,扎在一起,声音堪比一千只大马蜂嗡嗡,虽女人多了如鸭子嘎嘎,鸭子只嘎嘎,男人扎堆……除了嗡嗡嗡,这马蜂吗,它可蜇人啊! 顾茂昌那群人,读的书本不多,像他们这样的官宦子弟,胡闹点,混蛋点,在长辈们的眼里,其实并不招惹人恨,甚至他们是可爱的,打祖辈起吃苦卖命,受罪为了啥,就是想自己的晚辈能活的自由自在,像个纨绔一般吃穿不愁,那才是福分! 纨绔们在京里厮混久了,自然有纨绔的苦闷,就像这天南地北的读书人,他们扎的圈子纨绔们就不混的,其实吧也不是不想混,可是咋就那么没有共同语言呢?咋就那么说不来呢? 纨绔们对时事,对政局,对世界有着纨绔们的看法,他们是站在高山上俯视那些书生们的,毕竟他们了解更多的□□,了解书生们所畅想的世界有多么不实际,所以每当这群人高昂的在上京扎堆嗡嗡,纨绔们总是想批判一下,最好用极高尚又体面的方式批判一下,奈何……书念的少了,心有千言万语,纨绔不会总结啊! 苦也…… 话归前言,说,顾茂昌得了一本宝书,每天带着一票纨绔,乔装改扮,混入读书人的圈子,他们一般到了地方,最起先就只是安静的坐着,待做到最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就是书生们抬杠抬到高潮的时候……顾茂昌便会站起来,用最最潇洒的姿态…… 或扇扇子,或手里转动一枚大钱儿,或拿着茶盏拨动茶叶沫子,或双手抱胸靠在某个建筑物上,或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等等之类,难以描述,十分恶心,他却乐在其中,一天不玩上几回他是无法安枕的。 “你可知……天下有多少土地,多少人口,多少青壮,多少妇孺,识字的有多少,工匠有多少,商人有几多,税务有几种?老弱有几多?国家一年赋税从那里来到那里去?他可知素绢几文一尺,如何采桑?如何织就?他们可知一亩良田年多少出息,他们可知秋收冬藏,他们可知汝母鞋子多大,可知汝父好甜喜酸……” 最初,顾纨绔是拿着小抄念的,后来念的多了就会背了,背的熟了就有了表情,有了动作,常常他一表演完,那聚会地点,难免有下等的奴仆,商家,围观群众在附近,便是一阵掌声雷动,叫好声一片一片又一片,顾纨绔十分得意啊…… 当然,自然也有那不服气的上来问,既问我们,难道你知? 好,等的就是这一句…… 摆出或的姿态…… 或…… 或………… 或……………… “你猜……我知不知?”说完,潇洒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再后来,书生们也不聚会了,偶尔聚会都会四下张望,犹如地下党接头,生怕进来一位这样的人。 再后来,全程纨绔都学会这一招了……顾纨绔对这个游戏也玩腻了,可是只要他出现,周围十米之内绝对没有书生,堪称一代书生杀手,没有之一。 其实,在顾纨绔来看,这只是生活里的一点爽乐子,可是,这一番话在很多人眼里,耳朵里,难免产生一些特殊效应,对于朝堂上的那些位列三班的大人们来说,这些问题他们也一样回答不了,这段时间朝堂上奇妙的没有人再抬杠了,因为他们很是害怕,万一那日陛下抽了,问问他们,你猜,他们知道呢,还是知道呢?还是知道呢? 顾纨绔没了玩具,自然又去找自己的小七叔,可惜,小七叔自然有他要忙活的事情,最近,小七叔喜欢上了听野书。 不拘那一派的讲法,唱法,只要是全本的故事,他都爱听,每天里,新仔,细仔起来第一件事儿就是收拾干净自己,上街到处溜达,寻访那些流浪的,在茶馆的,在酒肆的说书人,他们高价把这些说书人请回家,从早到晚,说野书给自己家爷解闷儿。 这一天一大早,顾纨绔就上了街,巡视了两圈,无事可做,无恶可做后,他去了古董店,给自己小叔叔寻了一个竹雕的笔筒好做巴结上门的理由。 半上午的时候,顾纨绔怀里抱着笔筒,溜溜达达的从主院往北边走,一不留神遇到煞星,他爹,顾岩,顾老爷,顾公爷。 顾纨绔看到自己爹,倒是没有自己大哥那么畏惧,可是脊梁莫名的直了,走路也不敢打晃了。 “虐畜!你这是去哪?”顾老爷对自己儿子向来不客气! 其实吧,古代爹也是变态的,无论贾宝玉他爹,还是顾纨绔他爹,问的话真正奇怪,这话翻成白话文的话,大约的意思就是。 牲口,你去那? 那是何种的境界,方能生产出这一大后院的牲口啊? “阿父,孩儿正要去小叔叔的院子,请教学问。”顾纨绔很是一本正经,貌似他比自己小叔叔还大一岁呢。 顾岩嘲笑他:“你也好意思说学问?我呸!” 顾纨绔没敢吭气,只能内心鄙视,这上京城外,谁不知道自己老爹,那是最出名儿的大老粗,那一手字儿还不如自己写的呢。 爷俩互相在内心鄙视着,转眼到了宿云院,才一到门口,这院子里的说书声便响了出来。 顾老爷一边走一边唠叨:“你说吧,你小叔,可真有意思,一个破书有什么好听的,还不如听曲儿呢……嗯嗯!恩哼!” 他想起来了,这是跟儿子在一起呢。 顾昭依旧靠着自己的大软垫,穿着舒适的衣衫,很没形象的躺在毛毡席子上,手边放在一个大盘子,盘里有成堆的水果,他手里正在抓着一个大桃,咔嚓,咔嚓的啃着吃。 “呦,小兄弟真是好兴致啊。”顾老爷十分不欣赏自己弟弟这点爱好,可是他还要赞叹,没办法,他理亏,内心世界觉得欠自己弟弟的。 “呦,大哥,快来,快来,他们今儿刚从南边运来一车大桃,味道正好呢,一会就在这里用饭,用完回去给嫂子们,侄儿们带半车去。”顾昭坐起来,趿拉了木屐,把自己大哥让到主位。 顾老爷矜持了一下,拿起一个桃子,也开始咔嚓,咔嚓,一边咔嚓一边问:“这说的是那一出啊?” 顾昭坐在他身边,接过茶盏喝了一口之后,神态一派悠然:“这是一出新的野书,说的是咱家的故事,前十回说咱们老爹手拿两把一百五十斤的鎏金板斧,入万人敌阵如无人之境,每三回咱们老爹要救一回主,杀几百蛮兵……” 顾老爷顿时呛了,一口桃泥儿卡在嗓子,咔咔咔的咳个没完,咳完开始乐翻天,乐完还问呢:“这后面的说啥呢?” 顾昭一脸崇拜上下打量一下自己大哥后说道:“呦,这后几十回厉害了,说哥手持两把二百多斤的大铜锤,入万人敌阵如无人之境,三下密州平叛,阵前娶妻给我找了九个小嫂子,个个貌美如花,还生了十八个儿子,每个都耍两把大斧或铜锤……” 话音未落,顾老爷暴起,直接冲到说书人面前,一把揪起这可怜的老瞎子大声道:“爷是使枪的!” 顾纨绔抱着院中的桂树,忍笑忍的十分痛苦,不敢笑,最后他就哭了,眼泪吧嗒吧嗒的,那叫一个难受。 毕梁立见小主子高兴,他也高兴,取了一贯钱,外加几尺好尺头,雇了骡车送瞎子,约了明日他再来。 今日的天气格外的好,太阳不冷不热,和风吹着,月桂树上的残叶偶尔飘下便正正的落在树下的矮塌上,顾岩兄弟齐坐着对酌,顾茂昌在一边勤快的执壶。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可惜顾岩自己也不是个讲究的,甚至他心情很好,话自然多了起来。 “小七”他抬头看看月桂树,又看下自己小兄弟:“你年纪也不小了,这几日到上京,该看的,该玩的俱都经历了,过几日,便收收心吧。” 顾昭一愣笑了:“阿兄怎么忽说起这个来。” 顾岩依旧是好哥哥的样子:“愚耕昨日跟我闲聊,说弟弟你是个通透的,如今这仗十来年里是不会再打了,所以弟弟去兵部找缺也没什么好前程。愚耕先生说,如今陛下一定会开科举士,咱这样的人家自然不用你去考那破试,那清闲实惠的衙门也是任咱挑的,哥哥辛苦了那么多年,安排几个人还使得的。”说完,他又举着筷子比比自己家牲口儿子到:“这孽障其实还成,你帮哥带带,哥知道你是个能够的。” “大兄!”顾昭放下杯子,脸上倒是那副老样子,看不出是不是高兴还是生气:“我不去。” “哎?不去?为甚?”顾岩不理解。 “我好好的日子过着,每天不愁吃不愁喝,我想睡到何时便何时,我在家我做主,去那里也不用跟谁请示,我不缺银两花用,冬不畏冷,夏不畏热,我来上京只是暂住,过几日我便回去了。大兄说的都是好意,可我是个好闲的,不爱受那等拘束,看上去实缺是人人爱,可是那要分人,最起码儿,弟弟我是不爱的,所以啊,大兄还是收了这个心思吧。” “论说,哥哥是说不过你的。这上京最近传的那些事儿,我也是听到了,哥哥就想啊,这些年弟弟一个人,出过门,该吃的,该见得,明的暗的你统统的该是知道了解了。要不然,那一番话,你也说不出,弟弟见识如此高明,在仕途上以后指定比哥强。 且不说,做官累不累,苦不苦,烦不烦,弟弟可想过,今后你要成家立业,要做家里的老爷,要对儿孙,要为他们操心抗事儿,弟弟这辈子背的乡男是咱爹爹赚的,有一日弟弟的孩儿问你,孩儿长大了,弟弟能为他们赚点什么?” 顾昭不说话,只是顺手给自己哥哥加了一片猪耳朵,又吃了几口酒菜之后道:“哥,我不去,我受不了太阳看不到就提个傻灯笼去点卯,熬上二三十年才能进屋子里看下皇帝老爷子长啥摸样儿!我对自己心里有数,您与其□□的心,不如操下侄儿们的心,你那几个庶子我都瞧了,这些天他们没少来,堂堂顾公爷的后代,养的小眉小眼,我看不惯。” 顾岩哼了一声:“那是后院,归你嫂子管,男外女内,圣人教诲,我去里面参合什么?别打岔,我说你呢!” 顾昭也哼,呲着一口小白牙道:“说不去,就不去,你要是再逼我,我就回平洲吃自己的去,我看你就是烦了,嫌弃我住你的屋,花你的钱!” 顾岩猛的坐起,刚想发脾气,又想到自己这弟弟,压根就这臭德行,别人畏惧他,可打去年起他算是看透了,高兴呢他是怎么都行,不高兴不给脸也就不给了,生生跟自己故去的老子一模一样均是一个狗脾气! 见劝阻无用,顾岩也没有再逼迫只是说起其他的事情。 “你四嫂前儿来了,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你不懂礼,来了上京也不去瞧瞧她,你不去,她自来瞧瞧你,你怎么不见呢?”顾岩挤兑自己弟弟。 顾昭冷笑:“我刚来那会子就上门了,人家怕我讨便宜,打发了门房跟我说,寡妇失业的,怕招惹闲话,末了给了我一贯钱二尺布,叫我好好过日子呢。这是听到什么闲话了,觉得我这里能有点什么的就又来了,我不耐烦跟她应付,我不喜欢她。” “哎,她就那样,一个寡妇家难免脾气古怪,好歹看在你四哥面子上,该见你还是要见的,不然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 “我有什么名声,这上京谁知道我呢?说也是说你的大哥。你最近没少受气吧?” “气?打给皇帝老爷扛长工,就这样呗,一转眼三代人,代代都这样,鸟尽弓藏自古皆是这样,你说那些文人,吃饱了没事儿盯着我们干什么?他们又盯着我们的功夫,去操心别的不成吗?他们想下乌康,想想迁丁,想下明年税收不好吗?每天争来争去实在没有个鸟毛意思。”他指指自己的倒霉儿子,叹息:“不是为了他们几个,某不必受这般苦……” 顾老爷唠叨的舒畅了,便就着席子躺下,没一会呼噜震天的响起。 顾昭看了他一会,进了屋子取了自己贴身的毯子,帮他盖好,其实他从未恨过自己的这个老哥哥,他就是不管自己,那又如何?谁也不欠谁的,他能想起自己,能去接自己,这份好,要记在心里。 谁能说他不对呢,都分了家了,可他还是管了,还想着花样讨好自己,哎,他的心啊,多多少的是真的软和了。 “小叔,你真不去啊?阿父寻得必然是好缺,你看我那些庶出的哥哥们都急得眼睛都要暴血。”顾纨绔悄悄蹭过来小声唠叨。 顾昭翻了个白眼道:“我还小呢,还……还要进学堂识字儿念书呢!” 10、第十回 顾七老爷不喜欢家里泼猴一般的侄儿,侄孙们。他稀罕家里软绵绵,说话奶声奶气,梳着并不复杂的发髻,发髻上戴着几朵粉色小桃花,着嫩粉色荷叶裙在院子里蹦来蹦去的小萝莉。 小萝莉似模似样的请安,然后问顾昭:“七太爷安?七爷爷做什么呢?”小萝莉揪着荷叶裙上的丝带,有些羞涩有些好奇的看着正在院子里,玩泥巴的七爷爷。 小萝莉的身后,呼啦啦的跟了十几个下仆,哎,这是一只资产阶级的贵萝莉。 顾铭慧,大兄长子的嫡出孙女,今年芳龄四岁,小名丫儿。能说会道会卖萌,目前,暂居顾家头号吉祥物。 顾昭站起来,绵绵端过铜盆,他净了手,取过干巾擦干净手,图了自制的手油之后才弯腰抱起小丫头,在空中丢了几下,小丫头咯咯笑,一帮婆子吓得脸发白,想阻止又不敢提。只能用她们可以使用的办法,全体五体投地来提醒顾昭,您不能这样!。 顾昭无奈,只好老实的抱好小丫头:“七太爷盖房子呢。” “盖房子给谁住?” “给太你爷爷住。”其实盖了个暖屋,给鸡鸭住。 “那太奶奶呢?” “呃……”嫂子的玩笑还是不开了吧。 “奶奶呢?” “唔……” “娘亲呢……”就知道这小丫头会没完没了。 顾昭捏了一下丫儿的小鼻子,小丫头顿时笑了起来,声音清脆的很。 “七太爷……糖……” 就知道,好好的,怎么会来看自己,掂着糖呢。 跟在丫头后面的一群仆从里,走出一个老嬷嬷,先是叉手福礼,完毕后自身后小丫鬟手里接过一个四层六角套盒说:“我家夫人说,这是前儿请了常太师府上的点心师傅来家教做季州点心,这是特意孝敬七老爷的,这婆子说完自己都有些羞愧。 年年走过去,捂嘴笑笑,接了套盒扭身到后面去了。 “她有心了,替我谢谢她。”顾昭露了一些笑意,毕梁立过去赏了来人半贯钱。 他大侄儿媳妇苏氏是个十分有趣的妇人,做事不明说,拐弯抹角的。因他这边吃喝多,那些吃喝不是一般的吃喝,都是北边没见过的。这院里的晚辈对他这儿那真是向往的不得了,奈何,顾昭辈分大,谁也没办法过来剥削或狗胆包天的来讨要。除非不想活了,不然顾岩顾老爷能大巴掌呼死他们。 后来苏氏就想了办法,三不五时的叫下仆带着丫儿,送一些上京稀罕的吃食来孝敬,每次孝敬完,带的盒子顾昭都很贴心的叫下面装满给她回礼。 她算是看出来了,顾昭不喜欢活猴,每次根本不叫那些所谓的金孙进院,不等那边卖弄会背的几首诗歌,会读的几本书,每次一见都是毫不客气的撵出去。顾七太爷想撵谁不用看面子,他辈分在那呢。 “七爷爷盖房子给谁住呀?”小丫头还问呢,奶声奶气的,盯着地上的泥巴堆很是羡慕。 顾昭不接话,笑着抱她进了自己的屋子,叫绵绵取了果脯给小丫头吃。 别看只是几块果脯,这年月交通不便,南货根本来不了北地,再加上很多可以吃的东西都没有被发现,所以,顾昭南方的庄子每年出产的东西,对于北方来说,那确实是相当稀罕的精贵食物。 顾昭在蛮地有很大的果林,山头,那些地方甚至不归梁国管,山头随便占领。谁没事干了,自己家里的事情还管不好,去管蛮地的野人,那边的野人不知礼,满山乱跑的,还会用毒,当地还有瘴气…… 北人对南地很畏惧,觉得那边有瘴气。其实就是北方人到南方死得快的根本原因是,水土不服。对于生长在南方的人来说他早就习惯了。顾昭对南边有股子说出的亲切,对于所谓的瘴气瘟疫,根本就觉得那是无稽之谈。 不过,当初他带的北方奴去南方那会子,的的确确是死去一半的,这一点……摊手,顾昭自己也无法解释,古人身体素质问题? 顾昭骨子里是实实在在的南方人,所以南地有什么出产他是清楚的,他在南边不知道多滋润,不用交税,没人管他,那可是连绵千里的热带林。 山地里早就叫人种植了各种果实,如果无法种植,南方的庄子自然有下奴带着几队人马去山地里采集果实,药材,干果,花瓣。那些作物采集回来,果实做了可以做果香香料,果脯,果干,果酱,饴糖。干果晾晒,炒制,榨油。没错的,就像橄榄,这个榨油还是非常不错的。还有药材,一些常见的,那边漫山遍野长的都是,还有野茶,虽然没有大片养成气候,可南方山上野茶树到处都是,采摘下来,随便炒炒,就能入口。 南边庄子的货物,早早就往这边运了,那些货车并不打眼,每次都是十几辆,陆陆续续的,每月能有四五趟的来回。别看只是几辆车,从采集,种植,泡制,运送,储藏,这时候运输的成本是非常可怕,甚至是奢侈的,别说顾岩顾大老爷,就是皇帝,他也未必有这样的享受。 车队到上京,也没往宿云院运,都搁在顾昭在上京附近新买的庄子上。 上京附近有的是各地商户暂居的自然村落,还有在内城买不起房子京官儿的郊区房。 顾昭在离上京八里的一处靠山地,买了一处庄子,有十顷土地,还有山地。这笔花销不少,连盖房子整庄子,他花了两千多贯,当初他爹去的时候明面上给他留的大约就是这个数的现钱,可见上京地价有多么的贵。 今年,这是他在上京过的第一个冬天,顾昭自然要好好准备,力求自己过得舒畅,山庄里,二十多巨瓮的腌菜早就做好了,还有北方原本就有的腌肉,他们山庄自产的火腿,腊肠,也挖了地窖存了可以囤积的蔬菜。 南方运来的,有大桶的各类果酱,几十类果脯,各种味道的糖类,藕粉,上好的南方米,酿好的果酒,粮食酒,蛇酒,药酒,还有各种干果,竹炭,各种鱼干,虾米皮,海带,紫菜,鱿鱼干,干贝……等等之类,花样多得很,俱都是这些年顾昭用惯了的,他那边没大量生产,毕竟,又不需要征服世界赚大钱,所以,他的行为不打眼。 这不是要在上京过几年吗,顾昭没想委屈自己,这马上大冬天要到了,他早早的叫人在正堂边上整了暖炕,匠人不懂他要什么,顾昭就自己示范。可惜,他不知道做法,只知道理论,于是折腾了都小半月了,暖炕依旧离他很遥远。 他还在宿云院的边缘悄悄叫毕梁立整个鸡窝,准备养三四十只鸡鸭鹅进去,鸡鸭冬天不下蛋,所以这个问题要解决。砖瓦暖房也临时制好了,没什么蔬菜大棚,他在平洲那会,山上有温泉,温泉附近冬天是可以出蔬菜的,这边就不成了,要养在暖房的花盆里。 伸手摸摸小丫头的衣衫,引得一干婆子斜眼看七老爷,七老爷倒是不在意,他那一世带过妹妹弟弟,带过学生,带过哥哥家孩子。 如今秋凉了,上京到处飘的都是落叶,天气也不如夏季那边明朗,天气一凉,顾昭的心情就莫名的不好,总想发点脾气,又不找该找谁发一发。 “秋凉了,怎么孩子穿这么少?绵绵,去里面,找个夹被。”顾昭有些责怪的瞪了一眼那古怪婆子,这老家伙来自己这里搞侦查呢?到处看什么看! 婆子不敢解释,见七太爷莫名的发怒,顿时带着来人跪了。 绵绵抱了一床小夹被过来,他这里那里有小孩子的衣裳。年年提了装好的套盒也过来递给了下奴,顾昭给丫头裹了被,将小丫头放到老嬷嬷的怀里,打发他们去了。 堂屋偏房,卢氏跟苏氏婆媳两人正在闲聊,屋子里的桌子上,摆着几盆制好的案头菊盆景,这时候的案头菊,跟后世的案头菊不是一个品种,是说可以放置在案头的菊花,后世的案头多有激素改良。 婆媳俩正商议呢,这个给谁,那盆放在那里这样的闲事。苏氏是管家奶奶,平日子杂事繁多,好在她是个能够的,这家里家外皆能做的心中有数,手段更是了得。就像分这几盆菊花,她可以做好,可是呢,她还是要来请示婆婆。 “这盆绿牡丹,送到四爷屋子里,这盆六白放到大少爷书房,这两盆儿金狮头就送到七老爷那边。这两盆君子玉跟风清月白给宋太师家送去。”卢氏指着几盆盆景安排好了。 庄子上的花房,每年也就出几十盆案头菊,除了献给宫里的,走人情的,剩下的也不多,所以像案头菊这般雅致的名贵花卉,是要好好分一下的。 红枣指挥着一干丫头将菊花搬下去,苏氏斜眼看了一下那盆六白菊心里颇为满意。 “母亲,那老爷那边,一盆不摆吗?”苏氏小心的问。 卢氏笑了下:“哎,他又不懂,你去叫他们找两个金灿灿的盆子,随便摆两盆开的大大的,艳艳的,一堆堆的堆进去,他就满意了。” 说罢,婆媳俩笑成一团,正笑着,小丫头被婆子抱着进了屋。 “哟,这裹得是什么啊?你怎么就这样回来啦?”卢氏伸手接过小曾孙女,解开夹被,看这一头汗哦。 齐嬷嬷叉手:“回老夫人,是七老爷怕小小姐冷,就叫裹了夹被送回来了。” 婆媳对视一眼又笑了,这七老爷特别有意思,自己怕冷,就觉得别人都冷。 卢氏抿着嘴巴乐了一会后,摸了几下孙女儿的脑袋叹息:“你七叔,是个细致人,这一点别人谁也比不了。以前……哎,真是做错了,你说,怎么就这么马虎呢。”卢氏说完,抱了小丫头晃悠:“哎呦,咱以后要好好孝顺你七太爷知道不?”说罢,自一边的杯子里端了水过来饮曾孙女,她总怕孩子们渴。 苏氏也笑着道:“可不是,自打七叔来了,公公也开心不少,每天脾气好了很多呢。跟茂德说话也不瞪眼了,婆婆不知道呢,不止公公喜欢七叔,这小辈儿的都喜欢呢,可惜啊……七叔就跟咱丫头对缘法,那次去了呀,都没叫空过手,对吧,小丫头,你这面子啊,比奶奶大多了。”苏氏顺手接过自己孙女也逗。 自己这个婆婆总是把小孙女当鸟养活,什么都给孩子嘴里塞。 苏氏最满意的不是对小丫头的态度,而是七老爷看到那几个贱种,连门都不许进,这一点是太合她心思了,觉得世界上就没有比七老爷更加正确的人了。 其实他七老爷压根没往这边想,只是发自内心的烦躁活猴而已,闹挺! “哎,老顾家人都这样,男孩子要野放,女孩子呢,哎呦,太奶奶的乖乖……我瞧瞧你七爷爷都给啥了?”卢氏看到小丫头正在拽那六角盒子,便叫红枣帮着打开。 盒子打开,头一层放的是干桂圆,桂圆干倒是可以买到的,只是没有这般精致,这一层大小都如汤圆一般咕噜噜的,看上去就喜人。 第二层,放了两个扁漆盒,一盒椰味儿糖,一盒甘草糖。 第三层,是杏干,菠萝干,芭蕉干。 第四层,是两罐果酱,一罐苹果的,一罐草莓的。 卢氏瞧着实在稀罕,不说这些吃食,就说这放东西的两个漆盒跟三彩果酱罐子,这小玩意儿做的又精巧,又……怎么形容呢?要是卢氏活在现代,大概就会这个词儿了,可爱。 “你说说吧,你七叔,怎么就长了个吃心眼呢?”卢氏叹息,顺手拔了一个桂圆塞嘴巴里。 “要不,孩子们都掂着往那边跑呢。”苏氏摆摆手,身边的芍药上去将盒子里的吃食取下去分了两份儿。 “哎,这叫人说出去,都不好听,大嫂子每天惦记小叔子的吃食。”卢氏笑着调侃。 苏氏捂着嘴巴笑:“瞧您说的,这可不是您惦记,是我惦记,哎呀,我这脸皮向来够厚,倒也不怕人说。” 婆媳俩正互相逗乐,看上去倒也和谐,正说着,下面有婆子带着工奴间的老奴进来报账,苏氏摆手,两个小丫头便抬过一扇竹帘屏风,放在二人面前。 屏风放好,门外弯腰进来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进来直接跪了先磕头,磕完也不敢抬头,跪着等吩咐。 “五丑,不是前儿刚报完吗?怎么又有了?”苏氏在屏风后面问。 这唤五丑的是家里工奴间的管事,他家原本是在城中上司马做工奴的,前些年,家里需要给几个老太爷专门铸造趁手的兵器,便跟内造少府提了申请,后来先帝知道了,便亲自挑选了几家手艺好的赏给了家里。 如今,不打仗了,他家也不做兵器了,便改作一些家里使用的器具。五丑家一起来的,还有二丑,三丑,共三家人,都会铜器制艺,手艺那是相当不错的。 五丑小心的回到:“回两位老太太,原本是结了账的,那边火炉都熄了,可翠羽堂的奶奶叫人来吩咐,说是……”他语气顿了下,又继续道:“翠羽堂的奶奶遣人来吩咐说,去年的铜器都泛黑了,叫我们从送一套新的过去,一起送来的还有二老爷的印子。” 五丑回完话,双手捧了一卷羊皮举着,红丹过去接了,送了进来,苏氏低头一看,扑哧乐了,乐完,她忍了笑将东西递给自己婆婆。 卢氏看了一眼,也想笑,这羊皮纸上写的东西到一般。 铜手炉,袖炉,香炉,水壶,罐子,灯盏,手照,茶船各一对。这个到正常。只是这后面的东西十分有趣,铜荷花簪子,梅花簪子,秋叶耳环,手镯等铜首饰六对。 忍了笑,卢氏取了毛笔将下面一干铜质首饰抹了,盖了章,将羊皮纸递给红丹,红丹取了还给五丑。 “也是她们没注意,把内院的活计给了你们外院,没事儿,下来我跟二爷说,你去吧,找些亮色的铜,照着今年最时兴的花色走,爷们在外面图的是个脸面,好好制。”卢氏吩咐完,还叫红丹包了两包点心赏了五丑,五丑家孩子多,七八个呢。 五丑松了一口气,接了点心匣子谢了赏去了。 “哎呀,我们娇红姨奶奶,一天不给她儿子找点事,她就不舒坦。”卢氏叹息下。 苏氏只是笑,却不搭话。 娇红那点子心眼,也就这样了,不舍得拿金玉赏人,知道五丑的哥哥二丑原本造首饰造的好,便走了老二顾茂怀的公款,给自己打点东西赏人。 “红药,去我后面找一些散金秤四两,平洲银锭也给拿十碇来,挑颜色好的……去年不是有些还不错的梅花银簪子,去取六支一起给二爷送去。” 红药脆生的应了,没一会取了一个匣子过来,卢氏接过去翻了两下,一边笑一边摇头:“恩,就这么吧,你去了跟二爷说,别叫他往心里去,咱家可没有拿铜首饰赏人的规矩。” 红药捧了匣子去了,苏氏将身边的丫头婆子也撵下去,这才笑着对卢氏说:“母亲就是心善。” 卢氏抬眼看着窗外挂着的鸟笼子,语气倒是一贯的平淡:“老二是个好孩子,也争气,犯不着因为他的娘败坏他名声。这在外面,他是老爷的儿子,再者,茂怀对茂德向来尊重,为这份尊重,也不能亏了他,倒是老三茂兴,这几日在外面说是认识了不少外省来的,还巴巴的请到家里开茶会……那位平日子看着是老实……” 苏氏脸色也阴了下来,她忽想起一些事儿,觉得该是跟婆婆商议一下了。 顾岩顾公爷这四个儿子,老大顾茂德,那天生就是个老实疙瘩,一点都不像顾岩。老二茂怀是娇红生的,如今在兵器监挂了个录事,这孩子无论练武,读书都是上等的,心眼也正。可惜,没摊上好娘,一年到头的给他找麻烦。 老三茂兴,是芸娘出的,这孩子兵事上一般,念书倒是个有出息的,看上去比他哥哥茂德还老实,不过这只是在家里,在外面人人都说他像顾岩,这一点才是卢氏最忌讳的。 论说,一个孩子都有自己特有的一个样子,处处模仿自己的爹,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且不说,顾茂怀看到那一匣子杂物,气的肝没吐出来, 却说,苏氏正要跟卢氏说一些打外面传来的事儿,下面却有婆子进来说,尧塘道的老四奶奶来了。 “她来做什么?”卢氏眉心一拧,真是今日流年不利,什么丧门星都赶着往家里凑了。 11、第十一回 尧塘道的顾四奶奶高氏,在上京是个名人,早先那会,密王作乱,顾家老四顾咸护驾而死,陛下怜悯,给了他家在上京尧塘道的上等宅子,上等的良田也给了级百倾,家里嫡出的长子给放了实缺。 要说,不操心不费力的老太太做着,你就享福去呗!人家高氏不,自打开始守寡,人家是绫罗也不穿了,金簪也不带了,也对,守寡呢。可孝期出了之后,高氏做了一件上京上下都没想到的事情。 她穿葛了,不但穿葛炮,她还带荆簪,这不是生生的打皇家的脸吗?谁虐待她了? 高氏爱哭,每日晨起便开哭,落日而止。哭是一门艺术,讲究的是说学逗唱,真的,说哀伤,学过去,逗围观群众一起掉泪,唱哭更是一门难以驾驭的艺术形式。 哭的好了全世界人民同情你,帮助你,体谅你,但是高氏的眼泪不值钱,她哭的太多了,见人就哭,逢年过节也哭,哭的都有些莫名其妙,她自己省吃俭用不说,家里儿孙穿的都很简陋,甚至遇到重要节日进宫拜见的时候,她大妆上面带补丁的就进宫了。 京官穷人不少,补补丁的也有,可是谁都能补补丁,高氏不可以。皇后不喜欢她,就再也不许她进宫。 皇家不喜,就要连累子孙了,逢年过节的赏赐没了,三不五时的来自上面的温暖询问也没了,本来大儿子在下面富郡干的好好的,莫名其妙的就被人挤到了穷郡。 按道理,有点心眼的人都知道应该改了,可高氏是个奇葩,她就直至现在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依旧逢人就哭,到处诉说自己的不幸,很快的上京的上流社会排斥她,连带的她的嫡出长女快三十了,没人求娶,这下子高氏真的变成了命苦该哭的人了,只是可惜,再没人听她哭了。 高氏从顾府旁门进来,一路上坐在轿子里也不安静,她东张西望,十月了,顾老爷家到处摆着应景的菊花,下人们衣装整洁,垂手站立,规矩无比。 她们家比顾老爷家还大呢,可是为了省钱,全家挤在一个院子里,其他的房子因为没修缮好,荒了很多。子女们不喜欢她,都离的她远远的,在外当官的儿子,压根没有回来的心思。 高氏内心很酸楚…… 穿过二门,过了花厅,小花园,轿子停下,高氏没带多的下奴,就带个自小跟着她的管家婆子进了嫂子的屋子,当下面丫鬟一撩开屋子里的门帘,高氏的眼泪扑簌簌的就掉下来了。 高氏恨自己,其实她不想哭,可是习惯使然。 卢氏很郁闷,捂着额头看了一眼用布帕裹头的高氏说:“弟妹,你先别哭,有话进来说,不然人家以为我这个大嫂没当好,欺负你寡妇失业。” 以前卢氏倒是对高氏很客气的,可是她这个人吧,不会看眉眼高低,有些话必须跟她明说,不明说她听不懂。 高氏抹了眼泪,进来见礼,下面有丫头摆了座位请她上坐。 “嫂子……”高氏哽咽了几下,卢氏心里直抽抽。 “不要哭,你好好说。” “哎,嫂子,昨儿茂甲写信来又怨我,不该将小叔拦在门外,嫂子你是知道我的,我寡妇失业,没心没肺的,小叔那事儿,我不清楚,都是门房不长眼,怎么都怨我,呜……” 卢氏彻底烦躁,声音有些尖细的外面喊了句:“芍药,打发人,去请七老爷,就说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 高氏吓了一跳,闭了嘴,眼巴巴的往门外看。 过了一会儿,有屋里的丫头红丹来回话:“七老爷说,不来!” “呜…………”高氏又哭了。 自古后院有后院的规矩,顾昭跟顾岩两个人心思都差不多,不该他们管的,他们不爱去揽事儿,也不伸手,高氏是个说不清道理的,那就不必见,他不是想老死不相往来,也不是心眼小,他就是怕麻烦。 自打来了上京,顾老爷给四个弟弟都写了信,没过多久的,二哥顾山,三哥顾项,五哥顾荣,六哥顾项,都打发了人送来吃穿花用,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家族就是家族,大面子上他们都过得,接到礼物,顾昭也是备了礼品,加一倍的四家一模一样的回了过去,只有四嫂家,他回了两贯钱,两匹绢,这也是加一倍了呀?他没错的! 他觉得自己做的还成,这四嫂每天来这里烦什么烦?要说,猜女人是门学问呢,前辈子他搞不懂,这辈子也搞不懂。 顾昭怕嫂子来烦,赶紧收拾了自己出了门,他在上京没什么朋友,也没个去处,所以就是坐着骡车在内城来回跑,看看街景什么的。 打前几月,陛下有意思开科举士,京城里是越来越热闹,就拿他们平洲巷子来说,每天上家里投卷的不少。如今这考试还按照前朝的规矩,想当官,要走三种路:察举、荐举、科举、察举就是下面有官员看到人才了有义务向上面推荐,荐举呢,朝廷有中正官将各地人才整理一下按照三六九等的向上面推荐,科举那就不言而喻了。当然除了这三种想做官的方式,还有杂途,现代社会也这样,反正条条大路通上京,那个时代都差不多。 如今,气候渐冷,上京城里的各色树木枝叶都泛黄,搞得整个城市有些萧瑟。顾昭隔着骡车的窗户向外看,能看到很多穿着儒衫的读书人抱着沉重的书卷或在道路上行走,或在闹市交谈,或堆积在一些简陋的食寮吃三个大钱的硬面饼子,一个大钱的骨头汤。 这才十月再等到寒冬,这些远道而来的读书人,日子会越发的难过吧? 顾昭用脚踩踩车板,车夫停了车,坐在车后面的细仔,新仔,搬脚踏的搬脚踏,伸手的伸手。 下了车,马夫自去附近的马廊寄存车辆,顾昭便沿着上京的大街往九里走。 上京有一百多个里坊,城市规划的相当规范,平民,庶民,贵族,皇族各有各的地儿,三庙,九市,错落有序。 顾昭随意到达的这条旧街是民街,平时大哥是不许他来的。 “七爷。”身后有人高声叫了一声。 顾昭就奇怪了,这上京竟然有人识得自己,他一回头,却看到廖北来,愚耕先生。 “七爷好。”廖北来施礼。 顾昭看着跑的满头大汗,脚下的草履都有些松散了,于是回礼,笑着问:“先生跑的这么急,是打那里来?” 愚耕先生擦了一下汗,很坦白的答:“自是府里,夫人不放心,就叫我赶来了。” 顾昭点点头:“麻烦你了。”说完,看看那条旧街,又回头看看愚耕先生问:“能进去吗?” 愚耕先生笑笑:“这街叫叫下司马,那边还有上司马,住在这里的人多为匠人,以前都是服役匠人在此居住,做酿酒,盐业,铜器的归大司农管着,住下司马。那边上司马的,归少府管着,住的是御制匠人,下司马的匠人松散一点,这边确比上司马要热闹的。” 两人说着闲话,一边走,一边往里溜达,这下司马里,现如今也住平民百姓,只要是上京大了,人越来越混了,很多匠人家原本大屋子,就收拾干净了出租给书生,京官,自己全家搬到郊区,自然作坊也搬到了郊区。 一入下司马,满眼的商铺尽显这个时代匠人的风采,这古人开店忒别扭,卖针的就只卖针,卖酒器的便只经营爵,角,尊……卖食器的就只卖,鼎,碗盘,瓮,卖水器的就只经营鉴,盘,卖农器的自然也是犁头,锄头放那边展示。 一路上,愚耕先生是滔滔不绝,有些店铺的历史他比掌柜都门清,倒是顾昭很少说话,毕竟看着这些东西,无法不使他产生敬畏感,这里所有的器皿都体现了这一代古人的科学生产力。 他们走了一会,东西倒是没买,顾昭却停在一个卖履的摊子前,愚耕先生奇怪的看着他,想提醒他府里有专门制鞋的工奴,可是不怎么又闭了嘴。 顾昭挑了两样的鞋子,一双方头步履,一双皮履,他挑好样子对愚耕先生说:“先生试试,方头的这几天穿,皮的冬天穿。” 哎?这竟然是给自己买的吗?愚耕先生惊讶的要掉下巴,这年月,不,看历史吧,除非主人,君子,贵族看中士人的才干才会贴心的对他好,但是那些东西多叫赐予,封赏……主子亲自给人买鞋子?假的吧? 顾昭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多么的不合时宜,倒是转身又盯上了一堆漂亮的珠绣小鞋子,那珠子未必值钱,可鞋子上坠了漂亮的花瓣珠儿,这个给丫头穿一定很好看。 于是,顾昭又不合时宜的给小侄孙女买了平民孩子才穿的鞋子。 付了钱,顾昭扭脸,却看到愚耕先生正捧着鞋子哭,他吓了一跳。 “先生怎么了?” 愚耕先生没说话,只是很珍惜的将挑选好的两双鞋子抱在怀里,低着头,不再说话,就只是跟着。 顾昭自己到别扭了,于是他的话倒是多了起来。 “愚耕先生,家里有几人?” 愚耕先生抬头,脸上的表情无比诚恳:“只有一个老妻,两个儿子,俱都娶妻了,孙男孙女有六个……早先,也有女儿,可惜幼年夭折,现在他们住在外城的庄子上,房子是老爷前几年帮着置办的。哎,廖某无能连累妻儿只能在农庄受苦。” 顾昭窘然,我没问你那么多啊?于是他又不合时宜了:“农庄好啊,空气好!对身体好!” 愚耕纳闷:“哎?气……何气。” 顾昭站在那里,叉着腰,猛的吸了一口气道:“此乃……吸气!走吧,走吧!愁死我了!” 两人这一走,便走到街头,街头那边却是贩卖人口牲畜的人市,马市。 牛马往牲口栏里赶着,人也是往牲口栏里赶着。顾昭很不得劲的看着,他也有下奴,也买过人,其实,到达这个社会,按规矩走,这个他懂得,反抗社会那是大罪,所以他最多独善其身,从来不参与这样的事情,可是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卖人却是第一次的。 被驱赶的奴隶,有人忽然摔倒,旁边立刻过来几个兵丁,舞着鞭子,大声呼喝恐吓着拿鞭子抽,那些奴隶们并不哭泣,俱都低着头,一个挨一个的老实的在那边蹲着。 人市边有个木台,下面站着买主,这些买主俱都是司马街的匠人家户,买了人回去做工奴。 顾昭四下看了一眼,指着人市边上的一群奴隶问:“为何纹面?” 愚耕的脸上带了一丝不屑:“他们原都是乌康的自由民,圣上好心将他们牵到土地肥沃的去处,可他们却跑了。如今,国库空虚,一丛丁五百人,从乌康跋山涉水不知道要花费多少,这些狗才却半路上逃跑了,所以就此成了纹面奴,七爷莫要看他们,这些人是没人买的,怕是撑不了几天了。” 愚耕是个读书人,所以,也不忍见便拉着顾昭离开了。 顾昭轻轻摇头,叹息了一句:“丁不是这样迁的。” 愚耕眼睛一亮,想问,又摸了一下怀里的鞋履便又忍住了。 12、第十二回 十一月,上京大雪,连降三日,初七方停,又有浓雾,云气浓厚,不见周身三尺方圆。 最近顾昭不爱出门,一是怕了冷,二是怕了四嫂子,自己那位四嫂真是世上难寻的奇葩人士,虽一直未曾得见,但是凡她家喘气的,跟四哥有血缘关系的人口,硬是哭的顾昭不得不打发人去给补了礼,一份也没敢缺她的,不给?那大嫂别活了,架不住每天一开家里大门就上个哭星来。 自那日从司马市归家,宿云院来了新住客。那位愚耕先生,在那晚寻到顾老爷屋里,捧两双鞋哭的稀里哗啦的,大有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劲头。 他搞的顾老爷很郁闷,自己给他盖了房子,买了田亩,怎么小七两双鞋就把他收买走了?好在,他门下门客有好几十,倒也不在意一个无关紧要的愚耕先生,最多再给小四儿找一个就是了。顾大老爷摆摆手,从此,愚耕先生从顾大老爷的门客,成了乡男顾昭顾七爷的门客。 整个顾府对愚耕先生的行为是在难以理解,要知道,马上就要开科举试了,愚耕先生的儿子是走科举的,这时候换门庭,顾大老爷的荐书他也别再想要了,毕竟,他是顾昭的门客了,顾七爷人是好,可惜,顾七爷在上京牌子可不响,顾七爷自顾不暇也在靠着自己的哥哥呢。 顾昭看着背着铺盖,怀里依旧抱着两双鞋,脸上笑得眉飞色舞的愚耕先生发愁,哎,这可怎么好,一不小心的就感动的人家卖命了!哎,他是想多了。人家正儿八经的是个间谍,来他这里是来做卧底的。 留下愚耕先生在顾昭看来,不过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儿,但是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自先生到来之日起,顾昭的苦难日子就开始了。 站必须有站样,坐必须有坐像,吃饭要有吃饭的礼仪,睡觉要有睡觉的讲究,胄子教育,九能六艺,能灌多少愚耕先生都使劲给顾昭灌。 学知识这些,是好事,顾昭开始还是挺喜欢的,可是愚耕先生给他上的第一堂课,就给顾昭生生的上的拉稀了。 这第一堂,名曰:建邦能命龟,何也? 大意就不解释了,颇为罗嗦,小意思就是算卦,拿个破龟壳子,扑啦啦,扑啦啦,每次卦象都还不同,都还要有一番解释,解释不是一样吗?错,看你跟谁解释!面对你的上司,你的君主,你的下属,解释是不同的,所以,命龟是大忽悠的第一重本事,必定要学。 掀桌……学毛,顾昭学了没一会就闪了,他又不想去讨好谁。 压迫顾昭学礼仪只是愚耕先生生活的一部分,最可恨的是,这家伙还要求他读书,圣人的书要读,修炼道德的书要读,尖酸跋扈的性子更要不得“月印万川,心珠独朗”这只是对一个贵族最基本的要求。 愚耕先生一腔热血,誓要将顾七爷培养成一代贵族典范。 可是,就连这最基本,顾昭都做不到,要知道作为一个合格的贵族,好歹你要写一笔能见人的字儿吧?顾昭的毛笔字,比鸡扒拉好不到那里去,没爹妈的苦娃娃,谁监督他这个啊! 这不,现在早上起来,也不必听什么野书了,先写一个时辰的大字儿,要选清贵的赋文体。 顾昭也不想写,但是……每当反抗,某人就默默无语两眼泪,仰面珠泪滚满襟。 世界上最怕的事情不是未知跟死亡,而是看一个四十岁老男人哭泣,他非但哭泣,还会默默的对月哭泣,这就愁死了。 顾昭终于认命,每天按时完成作业,好歹也做过老师,别说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也做得,哎哎!虽然坐得,但是您能不要哭吗……我写还是不写呢? 在这种生活与学习无奈的双重折磨下,顾昭度过了寒冬的初期,终于迎来了上京的第一场大雪。 自大雪初下,愚耕先生就开始跟自己的主子一起猫冬,他现在的日子甚美。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心情不好,还可以接着大义的名义敲打主子以来骗吃骗喝。 屋子里,两个大铜盆十二时辰不间断的烧竹炭,这竹炭烟小,味儿好,热度高,不刺眼。 愚耕先生从未活的这样滋润过,他屋子里床上铺的是厚厚的羊羔皮,盖的是锦被,枕的是香枕,夜里起夜还有小厮递尿壶。 起来后,有下奴烧了热水给他洗澡,没错,不是净面这么简单,这院子里,主子一天两个澡,愚耕跟管事的毕梁立一人一个,不是一般的澡,那是真正的香汤沐浴,你可以想象,一个五十多的老男人,躺在鲜花澡盆里,对月吟诗的咸湿样子。 洗完澡,在屋子里用了汤食,顾昭不喜欢早饭油腻,所以,早上都是精面蒸制的素点搭配酱菜,外加热乎乎的豆腐汤,蘑菇汤,骨头汤,萝卜汤,海鲜汤…… 用罢饭跟主子一起写大字,笔墨尽管使,书籍随便看,可惜的是,小七爷的书房,没一本仕途必须看的书籍,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也不知道是在那里收集来的,查阅顾昭书籍之后,愚耕先生确定,主子入了魔道,旁门左道都是小的,瞧瞧吧,看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工匠制作,还有鬼鬼神神的。 没办法,愚耕先生自己去寻了顾岩顾老爷,托了那边的管事,硬是购买了四车书回来,其实竹简书看着量大,也没有多少。 顾昭出不去屋子,倒是老实,很自觉的把写字跟读书的时间延长了,闲的时候他也就书里的内容跟愚耕交流,其实就是找麻烦。 就像问一些奇怪的问题例如:“愚耕呀,(这里并没有拜师,两人依旧是主仆),怎么没一本关于刑律的书籍呢?那种囊括世上所有罪行,明正典刑的书籍?” 愚耕没办法回答,这个真没有,如今处罚人多参礼还有一些札记。 “愚耕呀,给我找一些谱录看看吧。” 这个也没有,你家自己不修谱,干嘛找我要。 “那天文类?” 这个也没有! “医方总有吧?” 这个还没有,人家都是祖传秘方,找这样的书不是要了人家老命吗! “什么都没有,还敢叫我看书!” 可怜的廖先生,又哭了……哭完,发愤图强,整理名单,呈报到上面。 上面看着那些单子也愁:经史子集这个有,但是,刑法,杂传,地理,宗族世家谱系,兵家,农家,医家,这个真没有,你说,你字儿都写不好,要求那么多! 最后上面指着一个名目,找人去专门编写,那个宗族世家谱系,倒是真的需要研究一下了,每个家族的兴起,脾性的确是一个研究的方向,恩……刑法书也的的确确的需要专人编撰指定一本,这个要上日程。 顾昭并不知道,自己的无理要求竟然变成了合理的要求,有些改变并不需要刻意的去拧,反正不知道那路蝴蝶会扇旋风,他这种大蛾子,不但扇了,风气还不小。 这不说到下雪吗,愚耕先生回了一次乡下,他家房子有些不妥,他实在不安心,虽然他是双薪,不,现在是三栖动物,拿着皇帝一份薪水,顾老爷一份薪水,顾七爷一份薪水,可是他还是穷,家里两个不是生产只会读书的儿子,外加一群嗷嗷待哺的孙儿,儿媳妇,老妻,他就是穷,穷的理直气壮,这种贫穷叫风骨。 从家里回来,愚耕先生给顾昭行了跪礼,狠狠的磕了几个,吓了顾昭一跳。 不过就是,冬天到了,应该给员工们发取暖费,发寒衣,发福利了,这连着三个节气呢,应该年底双薪。上辈子,顾昭就羡慕铁饭碗,年底双薪,于是他就打发人给愚耕老妻,送了十贯钱,送了一车杂物,有碳,有皮子,铺盖,两只活羊给他过年吃肉,两担麦,两担豆跟栗。 愚耕更加努力地鼓励顾昭写大字了,顾昭觉得很苦逼。 初七那天大雪终于停了,一大早,院子里的花屏门被拍的咚咚响,卢氏那边的红丹跑过来,急急忙忙的先跪了对顾昭说:“七老爷,太太请您过去救命。” 顾昭吓了一跳,连忙收拾了自己,披着一件狐裘,鞋子依旧穿了软地儿的浅面鞋往那边走,来至门口,毕梁立早就叫人备了小轿,顾昭上了轿子,红丹跟着小跑着解释。 四少爷偷了老爷的印章,给别人写了荐书,写了荐书还不算,他还把太太身边的丫头绣香的肚子搞大了。顾老爷发了大脾气,要打死他呢。 呃,这混蛋孩子,真是狗胆包天了,是要管管,这小王八蛋比贾宝玉还胆大,人家不过是有贼心没贼胆,他倒好狗胆包天,直接闹出人命了。 一行人跑了半柱香,总算来到正堂院,没进门呢就听得卢氏在那里哭喊:“……老爷手轻点,打死了我也不活了!” 啪啪啪啪啪!!!!!!!! 顾昭没等轿子稳了就迈步下轿,一不小心还打了个踉跄,还好毕梁立扶的稳。 这一进院子,好家伙,四五个小厮将顾茂昌按在条凳上,扒了裤子正打屁股呢,真正的打,血淋淋的,板子都染红了。不过,顾茂昌身体素质还成,挣扎依旧有力。 “给我往死了打!我只当没生他!”顾老爷还不解气,手指颤抖的指着大骂,大概无法纾解郁气,他又把手里的杯子摔了,下面立马再送上一只供他摔,他只好再摔一只,回一脚跺烂主屋半扇雕花门。 院子里的下奴都扑簌簌发抖,只恨不得地上有个坑,把自己挖坑埋了。堂屋外面地上,跪着顾茂昌的两个小厮,两个五大三粗的亲随,正挥着蒲扇大的手在打嘴巴,牙都打飞了。 靠墙那边跪着一干小辈观刑,最大的是老大顾茂德,五十多岁的人了都,带着嫡子,嫡孙,庶子,庶孙们也在那里陪跪,最小的孩子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吓的脸都青了。 “小叔……我当初就不该生他……”卢氏捏着帕子哭着往他这里跑着哭诉。 跑到半路,就听到顾昭来了一句道:“该!打死完事儿!活该挨打!” 人没跑到,卢氏厥过去了! 顾老爷瞪了他一眼,依旧不叫小厮们停手,手指都抖了的指着那方骂:“对!打死完事儿,完事儿!” 顾昭没理他,带着一脸春风一般温暖的笑容,叫人给自己搬了座位,坐好后对那几个行刑的小厮道:“先等等,我问问,要是可恶,木板子打屁股有什么意思,那边井口没盖子,直接丢里面淹死得了。” 打板子的小厮小心翼翼的看看顾老爷。 “他是老爷,我不是老爷?叫你们停下!没听见啊?”顾七爷一皱眉,使个眼色,毕梁立跟愚耕先生忙上去托住木板。 被堵着嘴正在挣扎的顾茂昌,厥了一口气,也过去了。 院子安安静静的,谁也不敢说话,顾昭接过茶盏一只手托着,一只手指指跪在那里陪绑的问到:“他们怎么了?” 顾老爷愤恨的说到:“他们?他们那个都不是好东西,这会子看着人模狗样,出去那个不是纨绔子弟,四六不懂的玩意!” “大哥这话说的,谁家孩子不是淘气过来的,不淘气我还不喜欢呢,淘气的孩子怎么了?淘气的孩子聪明着呢,成了,都别跪了,起来,起来!红娟,去屋子里,赶紧多点两个火炉,把家烘暖和了,抱孩子们去暖暖。绵绵,去我屋里把把配好的小柴胡汤拿几幅过来给他们煮了喝,大冷天的冻坏了。那个果干,果脯取两盒过来,吃药苦!我就不爱吃药。” 红娟他们不敢动,只是看顾老爷,顾七爷气坏了,掷了茶盏,一瞪眼:“怎么,我说话没用啊,啊!我知道,我来你家寄人篱下,吃你的用你的穿你的,哎……成了,我这就回,反正以前也没人管我,八年……” “还站着!没听到你们七老爷吩咐!一帮狗才!”顾老爷突然插话,喊得声音就像打雷一般。 “八年”,这俩字儿是个魔咒。 院子里的人齐齐的松了一口气,呼啦啦的涌上去都围着自己的主子,给披衣服的,揉膝盖的,几个小的开始抽搐着哭,顾老爷又是一通大骂:“哭屁!再哭给你们丢井里!” 顿时,又安静了。 小的俱都被抱进屋,那一双双感激的眼神,瞅的顾昭很羞愧啊! 哎……七爷爷太好了,简直就是救世主,不叫跪,吃药还给糖吃。顿时,这家从大到小,对自己小七爷爷无限崇拜以及感激。 这份感激被这些晚辈,带了很多年,乃至于顾老爷去世后,家里的事儿,都是小七老爷发话莫敢不从。 顾老爷无奈的叹息,看着自己弟弟脱下狐裘盖在顾茂昌身上,又扭脸实实在在的瞪了他一眼。你说吧,小七到底像谁呢?比茂昌还小一岁,怎么那么聪明灵气?当他晚辈疼爱吧,他有大主意,瞪起眼的时候颇有上位者的尊严,有时候自己也醋。 这做事儿也有理有据,从不叫人挑出毛病。这全府上下,不,全国上下只有少数人不怕自己,可小七弟压根就没在意过他,该怎么就怎么,说翻脸,翻得比……算了,自己也这样,要不说,不是一家人不投二家胎呢。 “去把我屋子里的顺气丸拿一瓶,给我哥哥顺气儿,递帖子请宫里的太医来摸个脉,别把我老哥哥气坏了。哎,可不敢出事,我哥要气坏了,以后都没人疼我了。花蕊,去,那个赤炎酒拿两坛子过来,我哥早就馋了,嗯……挑大个的火腿切了,腊肉,腊肠,素丸子,豆腐,蘑菇干都预备了,将我的铜锅子一道端来,我跟我哥喝两杯。”顾七爷站在那里四下指挥,所有的话,都已自己哥哥为中心。 人老了,也需要人疼着,哄着…… “我没气,我要气,早气死了!”顾老爷傲娇了,心里酸酸的好感动。 “是,你没气,没气害的一大家子罚跪?哎,茂德,你干嘛还跪着,起来起来。”顾七爷走到依旧跪在那里的顾茂德面前,双手扶起他,哎,自己这个大侄儿吧,跟自己很别扭,没办法呢,自己这大侄儿都五十了,孙子都有了还被老爹吓得跪地不起,哎,封建社会啊!不对,如今是奴隶社会正在往封建社会过度的白热化时期。 顾茂德有些羞愧,见是长辈来扶还是站起来了。 顾昭拍拍他肩膀:“走,屋去,陪你阿父喝几杯,他有气,总要找人说说,家里大大小小那么多事儿,老爷子没依靠,心里憋着呢。” “小侄惭愧。”可怜的顾茂德,都五十了,硬是被他十七岁的小叔叔说哭了。 一行人簇拥着进了屋子,顾昭冲着毕梁立打手势:“猪呀,赶紧吧,把小四抬我屋里,给他找大夫好好看看!” 毕梁立咧着没舌头的大嘴笑,愚耕先生悄悄比了个大拇指,顾昭回了个ok,可惜,愚耕先生没看懂。 那一行人看着顾大老爷进屋,连忙一起围着走上去,连凳子,带顾小四夜一起抬着就去了宿云院。 13、第十三回 厢房里暖盆烧着,几尊六角铜壶灌满热水在暖盆里咕嘟着冒水汽,一些橘皮煨在铜炉四周,通屋不和熏香,却有一屋果气。橘子是个稀罕物,因此有诗运:南有橙甘,青鸟所食……呃,意思好简单,这橘子啊,太好了,神鸟吃的。 漂亮的铜锅子咕嘟嘟的翻着鲜汤,暗红色的是火腿片,白的是豆腐,带点绿色的素丸子,还有腊肠,芋头在火里翻滚。 顾岩,顾昭,顾茂德三人坐在圆桌边,一边擦汗,一边吃锅子。 夹了一片火腿放到自己大哥碗里,顾昭笑眯眯的劝食:“大兄,今日虽酒管够,你少喝两口。这才吃了顺气丹,别一直喝。” 顾老爷不舍的放下酒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行,听你的。”说完,又有些面子上过不去:“小四,也早该打一顿了,我给他存了很久,并不是这两宗事情,虽是家丑不可外扬,弟非外人,哥哥却也不觉得丢人,只是……后代不继,每当想起,哎,实在是心绪难以舒卷。” 顾茂德一脸惭愧,忙放下筷子又站起来赔罪。顾昭倒是喜欢自己这个老实的侄儿,笑嘻嘻的唤他坐好安慰:“不关你的事儿,你也是倒霉被扣了长子的帽子,若是次子不知道多么快活呢,可恨这老混蛋不知道你的好,大冷天的巴巴拉你来陪绑。” 顾岩顿时噎住,看看儿子,又看看小弟,有些郁闷的咬了一口丸子就酒狠狠道:“我是他老子。” 顾昭冷笑:“是呀,你多厉害,想弄死那个就那个,谁敢说个不字,早先你做什么去了,好端端的谁错了你弄谁去,那还在吃奶的也招惹你了?” 顾茂德无奈,只好站起来劝和,三人又吃了一会,红丹进来道,宫里的王太医来了,跟来的还有个内官,说是陛下差人来问话,问顾公爷到底如何了。 顾昭看看自己老哥,没想到陛下如此关注,这事儿?到底好不好呢? 顾茂德出去请了王太医进来,帮着把了脉,说是虚烦少睡,心气不足,喜怒无常之症。这话说的可真没错,他大哥就这样。 诊完,王太医又开了一个辰砂妙香散的方子:麝香一钱,木香二十五钱(煨),山药,茯神(去皮,木),茯苓,黄耆,远志各十钱,人参,桔梗,甘草各五钱,辰砂三钱,一起碾了沫子服用,每次三钱,不拘什么时候吃,用温酒送服就可。 大冷天的,对方也是老人家来的,顾昭有些过意不去,就叫绵绵去找上好的三七跟天麻并一罐蛇酒,给老太医包了带回去。 送了老太医出门,顾昭把方子给了陶若吩咐:“照方子把药抓回来,要两份,我哥吃一次,那个死小子吃一次,死小子药里加放黄连,越苦越好,什么时候我哥停药了,他也停,我看那小子也是一样的喜怒无常,该治治。” 顾岩顿时乐了:“这话说得,药也是可以随意吃的! 顾昭不在意的摆手:“放心,吃不死他。” 父子兄弟又团团的坐好,身上围了毯子,手里端了热茶,顾昭盯着自己哥哥服了药,这才跟他慢慢说起顾茂昌的事儿。 “小四儿这事儿,咱们先从小的说说,哥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顾老爷呆了一会,他不傻,很多事情被他清理清楚之后,脸上微微有了一些红色。 “那不是我刚知道他拿着我的荐书卖钱的事儿,正气着往屋里走,娇红说别生气,谁不闯点祸,小四都十八了,要两个女人正常……” 顾昭点点,嗯……了解了,这个叫宅斗吧,把顾老爷的怒气加大,接连暴大招。 “哥,你那几个小老婆,我没什么要说的,小四儿十八了,有些事儿他该知道的你要告诉他,后宅归我嫂子管,该引导嫂子会引导,我就奇怪一件事儿,小四儿带我出去玩儿,那花魁多漂亮,多有风情……小四都不碰,他碰我嫂子房里的丫头做什么?” “那小王八蛋,带你去花舫?”顾老爷又生气了。 “啊,去了,我都十七了,难道他带我玩泥巴?”顾昭一脸奇怪的表情,硬是把顾老爷逗乐了。 “不是,那小混蛋不是好东西,你别跟他玩,下次哥哥带你郊区,这雪再稳稳哥带你打兔子去。” “您还当我小孩子,打兔子那是几岁玩的,阿父在我六岁的时候就带我打过了。”顾昭拍拍他的手笑着扯闲篇。 “阿父……阿父总是很慈爱的。”顾老爷的眼里慢慢有了一些泪水。 “嗯……阿父顶顶好,有时候做梦,常梦见阿父趴在地上给我当马骑,我却嫌弃他。”顾昭心酸的很。 “真是同人不同命,我就梦见阿父拿着拐,敲我的脑袋。”顾岩很嫉妒。 “哧…………”这是顾茂德,可怜的大侄儿还是忍不住了。 “哥哥小时候很顽皮吧?” “不记得了,小时候阿父打仗,我就跟着,阿母的样子都忘了,只记得阿父的大鞭子,那把鞭子好的很,金把儿,上面镶的是,早年间从外河王那里抢的王冠上撬下来的宝石,哎,那把鞭子给了老二了。”顾岩已经进入回忆状态。 顾昭没打搅老哥哥,他的年岁也就是个怀旧的年岁,倒是站在一边的大侄儿,从身边悄悄递过来一封信,顾昭接了打开一看,信却是五哥顾荣,自西边寄来的。 “……去岁得大兄书,已知京中琐事,弟之义兄王吉,弓马当世无双,曾与弟一起日夕策马好不快哉也,却不闻眨眼之间,大厦倾倒,一子一孙死于祸,家迁身放,卒于异乡……” 顾昭的五哥顾荣,如今镇守大梁西关的守关大将军,娶妻杜氏,杜氏乃名将之后,耍的一手好刀,当年杜氏的父亲也是前朝西边很有名的守将,顾五那年才十六岁,随父出征,夫妻二人阵前初见,杜氏颜控,见一员小将,身着银甲,手提银枪,眉清目秀,双目含春。 杜氏一见,心花就开了,她提刀上马,掠入阵中,几十回合之后,见顾五不防备,一刀背敲晕,直接掳回了家里,几日后,杜氏便带着一车队嫁妆连着西三关,一起投了大梁。杜氏比顾五大两岁,每天带夫婿就像带小孩子一般,他们夫妻都善武,甚至杜氏身上都有救驾之功,拿着四品的将军俸禄,此乃后话,今日暂且不提。 往日神采飞扬的五哥今日这信写的颇有些夕阳西落,心里凉意十分的感觉,他的义兄王吉早年随先帝创业,是个十分有名的大将军,可没想到,那么爽朗耿直的一个人,转眼之间却因为说错一句话,便被今上灭了全家,顾荣在信里提及如今顾家的现状,也是很担心,提醒自己哥哥要收敛家人,我们的功绩再高,在今上面前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顾昭觉得五哥这话说的没错,他抬眼看看自己老哥哥,却发现他进入了一种自相矛盾的纠葛当中,一方面是王吉家瞬间倒塌的恶果,一方面确是因一点小事,就能惊动圣驾关切询问,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大兄?”顾昭唤道。 顾岩不吭气,顾昭只好又唤道:“大哥?” “啊?”顾岩这方恍然大悟一般的抬起头看着自己阿弟。 平洲人管爸爸妈妈叫爹爹,母亲,上京人称为阿父,阿母。因此,顾家人说话有些夹生,一会子阿父,一会子爹爹,一会子大兄,一会子哥哥。 “大哥,我看五哥这信有一些未尽之意?却不知道那王吉到底是因为何事情被今上厌气了?”顾昭看下四周,见没有外人这才压低声音说道。 顾岩苦笑了下,放下筷子,走到窗户边伸出一个指头支起窗棂,向外看了一眼,这才淡淡道:“不过就是王吉太贪,当初跟先帝一起打中路六郡时,途中多掳掠大宗族世家狠发了一路横财,打仗吗,不就是那么回事,那几年王吉跟着今上,今上是副帅,他是统军,发了黑心财却不分出去,可……当日,王吉掳掠不过因为军费饷银不足,那些钱大多也是补了先帝的窟窿,如今倒好,那些宗族世家也慢慢浮起,有针对也属正常,却不想……今上……却真的发作了。” 顾昭轻轻的点头,王吉如何却不关他的事情,他只是问到:“却不知,阿父当初跟先帝,大兄们跟先帝在一起的时候,可也做下跟王吉一样的事情?” 顾岩顺手放下窗子道:“阿父是个粗心的,每次别人抢完了他方去拣一些剩下的,就像咱家住的这宅子,也不过是当初别人冲进上京除了皇宫,都占剩下来了,他才占的一套屋子,我们跟今上那会,天下早贫那有那样的好事情呢?”顾昭听罢这才安心些,却恍惚想起老宅那边,阿父给他留下的一些浮财却真没有多少,便是今上入了眼,也是看不上的,说起来阿父那不是粗心,是比别人多了几个心眼儿才是真的。 轻轻的点点头,顾昭心里很满意的大哥对自己的态度便道:“大哥如今发现不对,才去发作老四,这就不对了,你早早就知道富贵荣华是命换来的,可是茂昌不懂,这家里上上下下的孩子们不懂,如今出了事儿,你抓得住,逮的着,打得动,管得了。以后呢,茂德可怜了,见天的就跟在他屁股后给他擦屁股?堵窟窿|?茂德自己的日子过不过了?”顾昭趁机数落起自己大哥,爱了爱死,恨了掐死,这样不成。 “你别说我,小七,跟哥哥说说,你怎么长大的,怎么就这么通透,大人一般,有时候哥哥都恨你这份老成。” “嗯……不老成不成啊,爹没了,娘死了,住在老家,是个人就能咬我一口。人吧要逼迫着,鞭打着方长的快。”顾昭摸摸自己的心脏很确定的说:“这心吧,能有七十岁,真的。” “净瞎说。”顾岩拍拍他的肩膀,叹息了一下。 “小四这事儿,也该着打他,写荐书这事儿太恶毒了,简直就是混蛋才做的。”顾昭停了一刻,又咬牙切齿了。 “方叫我别想,你又捡起来了。”顾岩笑着说:“写都写了,我还是有几分面子的。” “不是面子的事情,谁知道他荐的是谁?那些人走出去,叫官吏,一小吏管着一方水土,父母青天大人!上千丁户的吃喝。人命,喜乐都掌握在小吏手里,写荐书可是好写的,一不小心,身上背了多少虐债,怕是下辈子做猪,做狗都还不清,怎么能是小事?咱家世代勋戚,可是如今这打仗的事儿眼瞅着就少了,哥哥这一代还护的住,以后呢?要是再这样下去,怕是三带不出,老顾家子孙只好上街卖艺,玩胸口碎大石了!哥哥怎么就不好好教他。”顾昭对这一点是绝对不认同的。 “是这个道理,阿父明日,还是把荐书收回来的好,小叔叔说的对。”顾茂德非常难得的开了口。 “嗯,听你们的。小四这事儿,茂德看看怎么处理,你大了,以后阿父再不骂你,家里也交给你你看可好?”顾岩坐起来,觉得气儿都顺畅了。 “爹爹正当好年景,就叫儿子在松散几年吧,这么一大家,儿子管不了。”顾茂德笑眯眯的,可是并不想接。 顾昭有些不耐烦听这些,便站起来接了毕梁立递过来的新裘裹了自己:“你们父子自己聊,我回去了,小四……就放我那里吧,省的你看他生气!等他好了,先送家庙,抄抄规矩,收收性子,那以后,哥哥自己管教,掐死,吊死,您随意!” 说完,他离开了屋子,到院里的时候,卢氏被扶着人送他,脸色还是蜡白,蜡白的:“老七,小四给你添麻烦了。” 顾昭对自己嫂子做了个深揖:“不麻烦,应该的,只是委屈嫂子了,这一家大小的,嫂子是最辛苦的。” 卢氏抹泪:“我不委屈,我都习惯了。” “哎,哪里能习惯呢,我哥这个臭脾气,也就是嫂子能忍他,以后嫂子千万不要忍他,惯的他,就要上房揭瓦了……” 屋子里有人大力咳嗽,顾昭笑着下冲卢氏挤挤眼:“嫂子,我那里有上好的花蜜脂,涂脸效果特别好,明儿叫花蕊给您送来,您也好好打扮自己,别憋在家里玩那几只破鸟,其实,你不说话,生气了,我哥哥傻乎乎的他都看不出来的,我要是您,若生气了,就出去,把我哥的俸禄全部花光,他这才会知道自己错了!” “快滚!快滚!”顾老爷又怒了! 顾七爷挑拨离间完毕,一甩袖子无比潇洒的上了轿子,哈哈大笑而去。可惜,报应很快的就到了,这天晚上,顾七爷可怜的脚丫子,冻伤了,肿的就像个大罗卜一般,这一伤就没治好,到二十九那日,整个脚面子冻得都裂开,都流脓流水了。 “我果然是坏透了么?”顾七看着自己的烂脚丫子叹息。 14、第十四回 这段时间,顾府诸事不顺,卢氏觉得一定冲撞了什么,就请了先生家里来看一下,先生来了后说,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这宅子本就修建在蟒带上,原是上等的吉宅,不巧的是明年赶巧了是蛇年,蟒蛇遇蛇年,双蛇相缠过犹不及。 卢氏又问可有什么办法避一下,那先生便说,倒也好办,家里有贵主子属鸡的,每日早上寅时三刻整点,要到家中四个方向将面塑的三牲奉于宅神祭拜,每个方向拜三次,每次三九二十七拜,要一直拜五九四十五天,待祭拜完毕,家宅大吉,合家顺畅。 卢氏盘算了一下,说来也巧,娇红姨娘可不就是属鸡的,这可是大好事,于是,卢氏叫人备了葱白织金女裙纱一匹,绿装花凤缎两匹并一副上好的头面给娇红姨娘送了去,委托她从今日起,为了全家每天去祭拜宅神。 顾昭听了这个消息心里顿时悟了,自己那个面团一般的大嫂那里是个好招惹的?你挑拨老爷打我儿子,我就叫你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绕着院子磕头,整了你,你还说不出来,这才是宅斗的高手呢,哎呀,小生佩服死了。 在生病当中终于捡到一些乐子,顾昭心情好了一些,但是看到自己肿的就像发面馒头一般的脚丫子,他又愁了,正愁得慌,整完小妾的卢氏,笑眯眯的带着大媳妇儿苏氏来探望。 “哎呦呦,见过冻疮,也没见过这么唬人的,这可怎么好?”卢氏看着实在心疼,真真的,她对这个小叔子心里是又爱又疼的。 “嫂子,别说了,我要难过死了,走也不能走,药都不知道喝了多少。”顾昭自己也郁闷。 “那年你哥在外面也生过这个,他身子骨比你火气大,没几日自己便好了,阿弟这个……却没想会这样。虽说冻疮天气一好,这伤势自然就好,就只怕一件事。”卢氏大喘气。 “哎,嫂子,您就说吧,我听着吓人。”顾昭瞅着卢氏发愁,能痛快点吗? “明年这个时候,还得肿,冻疮是个顽固的,很不好断根子的。”卢氏捂着帕子乐,觉得小叔子真可怜,瞧这小可怜样儿,瞧着怪招人疼的。 “啊!不会吧……”某人是南方人,上辈子跟冻疮无缘。 卢氏捂着嘴巴咯咯笑:“好了,也不逗你了,嫂子前几日就找人出去打听,找方子,今儿早上陶若家的回来说,咱上京郊外碧落山法元寺的惠易大师,最是个慈悲的,早年这上京有雪灾那会子,惠易大师帮人看过冻疮,他们说惠易大师看过的来年都不会再得,最是灵验不过的。” 顾昭一听特别高兴,连忙说:“那,嫂子可派人去请了?” 一边的苏氏笑了:“小叔叔这话说的有趣,那惠易大师可不比别的和尚,那是先帝爷在庙里的替身,您呀,还是收拾收拾去庙里吃几天斋饭吧!” 如此这般的,家里急急的给收拾了行李,打包了满满两车物件送了顾昭出门,因是去庙里,也不好带成堆的小厮下奴跟着,顾七爷给愚耕先生放了带薪假,虽然人家很想跟,但是顾昭只是不愿意,庙里那是清修的地儿,带那么人去晃和尚眼不仁义。便只带了细仔,新仔二人身边侍奉。 顾七爷坐在车里还嘀咕呢,这嫂子这是打击报复吧?谁说我是小心眼儿了啊,我就说了她儿子一句打死完事儿,她就把我送到庙里来吃斋饭了,嗯,女人啊,俱都是小心眼儿,以后万万招惹不得。 卢氏送了小叔子出门,脸上那副笑眯眯的样子顿时收了,她冷冷的回头对苏氏说:“去吧,把家里的大门都关了,今日起,家里需要好好整顿一下,往日那些鸡鸣狗盗之徒谁引来的谁自己带走,是谁给小四下的套子的,叫他自己出来回我。我不问,这府里上下是不是真当我死了?那野种也敢说是我小四的孩子?小四什么女人没见过,那种胎质也能入眼?” 苏氏脸色白了白,连忙叉手应喏。 不说卢氏在家大刀阔斧的改革,只说顾昭这一路被人抬着一路艰难的来到碧落山。 碧落山法元寺在上京东十五里的山坳里,从那里西面走九里,便是皇家猎场。 这年份是个穷年,南来北往的穷人多了,都扎在庙宇附近搭棚户,棚子越来越越多就成了城外城,来来往往的都是葛衣麻布的穷苦人,把好好的猎场衬的十分穷气,因此那猎场这几年却也没贵人去消散,眼见得便荒了。 顾昭到的那天,山下的香客居士,还有平日子里受庙里接济的庄户刚刚将山下跟山上的道路清扫完毕,知客僧清源还说呢,顾昭小施主跟佛有缘,来的格外巧,这路一通他便来了。顾昭觉得,这叫清源的和尚嘴巴很巧,跟谁都能找出点祥瑞来。 想是这么想的,香油钱倒是真的足足的捐了一大笔,整一百五十贯,一起跟车来的陶若还替家里的老爷老太太捐了二百贯。 顾昭他们带的车子并上不得寺院,只因为这法元寺的复叠石横阶梯有整三百三层,也许这是佛主对信徒的第一重考验吧!好在顾昭是伤员,他是被软兜抬上去的。 才一上去顾昭就能闻到浓浓的香火味伴着菜粥的味儿,这寺庙外墙支着常年不熄的大锅一直在施着善人捐的粮食,在加上庙里不时传出的唱经的声音,组合起来便透着一股子浓浓的慈悲味儿。 捐了香油钱之后,顾昭裹着裘衣厚毯坐在软兜里等着,有些不好意思,这来来回回的香客看着他的眼神许是觉得他是个什么纨绔子弟,大冷天疯子一般的来庙里抖排场的吧? 又过了一会,知客僧清源有些不好意思的过来说,今年庙里的客房住了很多书生,只余下后山一处客房可住,小是小了些,可还算清静。顾昭也顾不得那么多,忙叫人赶紧点,把自己整到后山去,在山前坐着实在别扭疯了。 他说完,清源和尚倒是笑了,转身便在前面引路, 说起来,这边风景正经的不错,远处碧落封顶白云缭绕,云外有三四小庙只露琉璃瓦尖,法元寺这地方地势好,仰见峻峰盘结,侧看霞光拥柏松,端是一派隐居的好风景。 他们转过大殿,沿着边缘的小路弯弯曲曲的又走了一会,香客是越来越少,这便入了正经修行人住宿的地方。 过了几处庙舍后他们转眼来到一排小院,顾昭一看心里便十分满意。这小院青瓦白墙,安静雅致,院外有十数位僧众正在打扫着本就干净的院落,见有远客他们都微微合掌施礼,搞得坐在软兜里的顾昭又是一顿羞愧,进得院子,还未及仔细端详,顾昭便听到一声清脆的闭窗的声音,随即却又闻到一股子特别舒服的檀香的味道,似有若无的。 清源带着他们去了院中间的屋子,这屋子里只有简单的摆设,倒是有新搬来的四个火盆,已经烧了一会,将屋内熏得十分温暖。顾昭看下四周,虽简陋,可却十分干净,便满意的点点头,清源和尚这才合掌告辞。 这天晚上下了晚课,顾昭才见到惠易大师,原本他倒是有一些前辈子不错的禅语想卖弄一下,奈何,惠易大师修的是闭口禅,弄得顾昭满失落的。不过他家奶哥也是个说不得,顾昭言行举止间倒是很照顾老和尚的习惯,引得大师看他的眼神十分慈祥。 老和尚的药很不错,顾昭能闻出两三样,有麝香,有乳香,还有陈皮,嗯……还有烧头发的味道,也不知道到底是那种秘方,又是涂抹,又是裹脚的,反正这药剂一抹,脚上竟然不痒痒了。 上好了药,老和尚打手势说三日后再来,顾昭合掌道谢,遣了新仔提了灯笼送大师回去,待看的那老和尚走远了,顾昭自己在那里唠叨:“细仔,这和尚肯定是皇家的秘密知道多了,就不敢说话了。” “七爷说什么?小的怎么听不懂呢?”细仔笑眯眯的在那边炉子里找红碳用火钳夹了,放在一个天女散花六方小手炉里捧给顾昭,顾昭接了手炉放在怀里叹息:“哎,也不知道那府里乱成什么样子。” 细仔依旧不懂,只是笑的十分憨傻,顾昭拍拍他的脑袋问他:“想家吗?” 细仔点点头:“想吃椰果,还想爬树,想疯了,不过回去会想七爷,也会想疯了。” “好孩子。”顾昭拍拍他的脑袋。 顾昭在寺庙这一住,便住了十天,每天里山下的府里都会派人来详细问询,今儿吃了什么饭,进的香不香,可缺什么东西,屋子里碳足不足?顾岩也来看了一次,被顾昭毫不客气的赶下山,都老胳膊老腿的,摔他一下,全家人都得疯掉。撵回去时还吩咐了,再不许这老家伙上来,不然他就跟着下山,脚烂掉就烂掉,反正他也不想要了,那么难看。 别看顾岩年纪大了,有时候那老家伙在顾昭面前却像个孩子,都是顾昭在哄他。说起来前世也这样,总是替别人着想,来到此处无根无基,事事由他做主,半点也不敢把自己当成孩子。 如今被哥哥接了来,倒是真的住出了家的味道,只为老哥哥处处想着他,有什么事儿都爱跟他唠叨,商议,嗯,这才有了点子根儿的样子,随着稳妥了,性子也慢慢的养成了,不知怎么便任性起来,其实,人是不能惯着的。 山上的日子寂寞无奈,写毛笔字成了顾昭唯一打发时间的方式,对了,还有左边邻居的诵经声,虽不知道那里住了谁,可那人每天早上会早早的起了去前面做早课,早课完了会在屋子里诵经,他诵经的声音,轻轻润润,不高不低,娓娓道来,十分的好听,顾昭有时候能听得迷了进去,伴着声音还能睡回头觉。 顾昭住的这院子里,连他一共有三个住客,一位住客是在上京等待考试的儒生,另外一位便是诵经人,顾岩起的迟,一般见不到那人,只是偶尔看到小和尚送斋饭,提的盒子是一个六层的大盒子,比他这里多两层,大约那是一位有钱人,给的香油钱最少有六百贯的原因吧。 真的,就拿顾昭自己来说吧,连家里带他自己共捐了三百五十贯香油钱,所以他四层,那位儒生很穷,大概给的少,所以每次他只有一个单层食盒,还不保温。 顾昭就是这么看世界的。 住在山里,日子很寂寞,寂寞到,顾昭这样的大文盲,竟然能想起一首很久很久以前读的诗歌,诗是谁写的,他忘了,但是跟此地却是很应景的,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还很合适的给改了几个字儿,他吟道: 冬驻法元寺, 千秋想翠华。 青山无帝宅, 荒草半人家。 雪下汤泉树, 春回绣岭花。 上京望不还, 谁见平洲霞。 改完,他自己吧嗒下嘴巴,又冲着天空猛的呐喊了一声:“寂寞的□□啊!!!!!!!!!我要吃炖肉啊!!!!!!!!” 屋那边有人低笑,顾昭脸色涨红扶墙回了屋子,继续睡大觉,在梦里还是颇为得意的,总算穿越人士做的牛叉事情今儿他也做了一宗,只是他却不知道,这首诗吧,在它本来的地方,都算不得什么好诗句。 能记得就不错了!指望顾昭能把琵琶行,长歌行背下来,那真是没门的事儿。 人是不能寂寞的,当你真正进入寂寞的模式,你会发现你开始重视这个世界的细节了,就像顾昭,他开始幼稚了,开始观察周围了,就像他的邻居之一,那位儒生总是给顾昭带来一些笑料。 前日,那儒生不知道怎么就抽了,拿了毛笔将寺院的白墙涂涂画画的写了好几扇墙的草书,顾昭硬是一个字儿都没认出来那是什么字儿,搞得他十分郁闷。 所以就说,没文化,很可怕。 那儒生写完,自己看了半响之后就爱上了那墙壁,回屋子搬了椅子痴坐了很久之后他哀求寺院的和尚,把这几面墙卖给他。和尚不愿意,他就威胁人家,不许图了他的字儿,以后这寺院会因为着墙壁而闻名遐迩的。 大概是这类狂生看多了,和尚并不理他,只自顾自的去了。那儒生又爱那墙壁到半夜才回屋。隔天,就是今儿一大早,那儒生又抽了,他拿着一罐墨汁把好好的墙给人家图成了黑色的,图完又抄着地方话不知道骂谁呢,骂完又痴坐在那里。 和尚好脾气,没多久,带着工匠来又将墙壁图的白白嫩嫩,看上去十分的清新。 说起来,这寺院的和尚可勤快了,这院门外见天的有僧侣打扫,收拾,不到天黑不散人,总有人干活。 今儿阳光不错,顾昭将伤脚放置在一个矮墩子上,开着门看着这儒生,冷也忘记了,他一直看到儒生扭过头来,盯着顾昭问:“看我作甚!” 顾昭脸红,忙摆摆手:“不做甚,先生……吃了吗?” “什么?”那儒生走过来,顾昭这才看清楚他的模样,这人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目疏朗细平,眼神明亮而透彻,声音也很清澈,大概癫狂了几天没观众,他的表情略有些失落。 顾昭招招手,对他说:“兄台写的一手好书法,小弟真是佩服的紧。”那书生脸上有些微红笑笑道:“那里好,越看越是丑。”顾昭忙摆手:“那有,一个个的龙飞凤舞的,来,请坐下,我这里有上好的果茶,兄台吃吃,暖暖身子,这天儿怪冷的。”顾昭说完指指身边的小桌子。 他是真的有好吃的,这些日子,除了吃他就剩吃了。他身边这张桌子,摆了十多个罐子,里面放的都是瓜子儿,花生仁,蜜饯,饴糖这样的零碎。 这儒生看了一眼桌子,随即笑了,便很不客气的抓了一块果干丢到嘴巴里。细仔看到七爷总算是交到朋友,心里很是欢喜,十分勤快的端来凳子放置在一边,还把少爷的橘子酱挖了满满一大勺给这位先生拿热水泡了端上来。 这先生是有学问的,能写一墙大黑字儿。 儒生倒是没客气,喝了橘子茶,又把桌子上的零食俱都吃了一遍,吃完才报了自己的姓名。 这人叫薛鹤,字彦和,永宗郡眉山人士,喜书法,爱丹青。他这次来上京是来科考的,因为消息得到的早,来上京的日子久了,盘缠用完,就只好借住在法元寺,平时靠着给和尚们刻经书竹简度日。 顾昭不是读书人,也没有元服,所以一直没有号,他遇到拥有这一长串字号的人物莫名的就自卑起来,难不成告诉他,自己曾有个乳名,叫“盆子”?好吧,好歹,也带个子呢,也能在文章里写到,子曾曰过:五香核桃仁真好吃啊!!!! 薛鹤这人倒是实在,也没有山下书生儒士那般臭贫,他的话题很多,喜爱说风景,也会说很多禅语,恩……还有各种古代哲学抬杠知识,搞得顾昭十分自卑,只能说好话哄他,弄得彦和兄越发的得意起来,随即大声又吟唱了几首得意的,顾昭自是大声喝彩。 他二人正谈的哈皮,这些日子一直未出屋的第三人,终于打开屋门走了出来。 此刻,阳光正好,远处的光线鹪谘┒ィ址瓷涞叫≡鹤永铮赵谡馊说纳砩希孰手洌垢馊硕粕狭艘徊憬鹣摺9苏颜0停0脱劬Γ苁侨惹榈恼泻簦骸靶痔ǎ闯裕 那人噗哧一声乐了,便束着手,慢悠悠,走过来。他走路的姿态很是优美,稳稳地,妥妥的,因脚前没有穿前面很高的桥足履,所以大袍子盖了脚面,行过来就像飘一样。 顾七爷顿时痴迷了,于是傻乎乎的问人家:“神仙贵姓?” 来人又笑:“阿润。” 七爷又交到了朋友,细仔又搬来一把椅子,请人坐下,上橘子茶,零嘴。 阿润坐下,身边有着一股子美美的檀香味儿,他端起茶杯,手指尖,尖尖的,指头长长地,像玉雕的工艺品。 他的样貌长的好,甚美,几乎达到了这个时代甚美标准的全部要求。黑发如漆,五官细致精致,唇红齿白,眼神若春水清透,肌肤如美玉般莹白,姿态有一股子说不出的疏懒,风姿却如玉树一般的优雅贵气,举手投足,收放自如,说不出的好看。 这人竟然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顾昭有些痴迷,就傻乎乎的问到:“阿润是你的小名吗?” 阿润很好脾气的回答:“嗯!你呢?” 顾昭又憨了,他傻兮兮的告诉人家:“我的小名叫盆子。” 15、第十五回 话说顾昭交到了新朋友,合家欢庆。没错,便是这几字,合家欢庆!以往他在南方,如今因其辈分大,别人也不爱招惹他,谁没事儿找个朋友,一问竟是自己的叔爷?叔叔?太爷? 不见那叫后柏,夏侯昱的小朋友,远远看到顾昭跑的比兔子还快,生怕见到他要喊叔叔。 因此,顾昭一般也不主动的去跟谁交往,倒是顾岩每每想起都替弟弟觉得可惜,人生在世,吃喝玩乐皆需要有朋友首尾呼和,方能有趣,不然还真是寂寞啊。 交了新朋友的顾昭,在庙里住的妥妥的,每日过的十分丰富,懒觉也不睡了,也无法睡了,因为每天早上薛鹤会在院里舞剑,要么大声读书,顾昭都要捧场。 叫细仔支了小窗,趴在窗口捧,剑舞的好,文颂的好,要不吝夸奖高呼:“妙哉!绝伦妙文矣……” 若是昨日薛鹤去城里投卷,不慎顺利,要备好茶点安慰:“兄有大才,万不可为这点小事难过。” 薛鹤很好哄,只要几句好话,便能恢复情绪,斗志满满的第二天再出去投卷。 其实,顾昭也想帮他,可惜,顾家是武职,薛鹤骨子里愿意不愿意他不知道,顾昭却清楚一件事,只要拿了顾家的荐书,这辈子怕是就要跟武职这边站在一起了,文武界限就是这般分明,所以顾昭也从来不提,怕说出来,薛鹤为难。 下午,薛鹤回去刻经抵房租,阿润便会从屋子里溜达出来,来顾昭这里吃点心,吃零碎,捎带听顾昭唠叨。 阿润从未提及自己的出身来历,可他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子难以表述的贵气,这般人品,这般风华,每每顾昭看到都觉得格外可惜,因为,阿润是要做和尚的,未剃度不过是因为惠易大师看的吉日是在一年半以后。 顾昭心里可惜的难以表述,便悄悄加倍的对他好,常叫细仔悄悄给阿润送竹炭,见他穿的简朴,总是着一件打了补丁的灰白色棉袍,便悄悄量了他身材叫山下送来两套新的。竹炭阿润收下了,可棉袍却送回来了,阿润说,身上穿的是离开家的时候,阿母亲手缝制。 如此便罢了,只是三五日之后,阿润却送了顾昭一支他自己削的手杖,多么贴心真挚的人,顾昭便对他更加的好。 这日下午,等了许久依旧不见阿润来吃,心下惦记,顾昭便遣了细仔去问,没一会细仔回来却说阿润师傅不来了。 “细仔,你过去的时候,阿润在做什么?”顾昭手里拿着半卷书,看下门口,语气很失望,今天他悄悄的偷渡了一点好酒上山,原本想跟阿润一起喝的。 “阿润师傅在抄经,说是他兄长病了,阿润师傅发了愿,今天起要给他大兄抄三百卷去孽经。”细仔也觉得可惜,他也喜欢阿润师傅,那般好看,脾气那般的好。 所以说,漂亮人总是天生就讨便宜的。 顾昭放下书,想了下对新仔说:“我大兄也有杀孽,你去前院找那惠易老和尚,就说我也要给大兄抄经,表表我的孝心。” 新仔笑着点头出去,心里却毫不在意,家里这位爷,做什么都只有三分的热度。 待新仔去了,顾昭悄悄对细仔招手,细仔过来,顾昭将酒瓶放到他手里说:“莫让人看到了,悄悄给阿润送去。” 细仔自然知道罐子里是什么,便说:“阿润师傅是个出家人。” “叫你去你便去,莫叫人看到。”顾昭毫不在意的摆手,不知如何,他有种感觉,阿润是个假和尚。 细仔过去一会回来,果然,酒瓶却是没带回来。 “七爷要喝酒,找彦和相公便是,何必扰人清修。”细仔依旧叨唠。 顾昭底笑,不喝都已经那么癫狂了,薛鹤那家伙若是喝上,那一寺院的白墙便甭想要了,明儿起,怕是他连刻经的地方都保不住了。 第二日一大早,薛鹤没有舞剑,只是早早的穿了厚棉袍出门说有几个好友,办了一场大文会,说毕跑的比兔子还快。 顾昭脚上已经好了很多,穿着特殊的大鞋,扶着木杖却也能溜达一下,于是他慢慢的扶着仗到了阿润的住处,那边正巧窗户也开着,他便趴在窗户上说话。 “阿润,外面阳光正好,何不出来晒晒?” 阿润正席坐在当地抄写,案几边上已经堆了成堆抄好的经文。 阳光透着窗户,照在阿润的脸上,他的脸犹如羊脂美玉一般发着荧光,他微低着头,发出一声低笑。 嗯,就像两个在课堂上偷吃的小朋友,拥有了共同的秘密一般,他们的友谊忽然突飞猛进。 “阿昭也在给哥哥抄经?”阿润将手上的毛笔在笔洗里轻轻的掂了几下,将笔锋清理好,又将笔帽盖好放置在一边,姿态说不出的好看。 “嗯,已经抄了半卷了,等我抄好就拿去给大兄看,他一定很感动。”某人脸皮非常厚的夸耀。 阿润站起来,抱了一张椅子出屋放在廊下,扶着顾昭坐下。 “不拿去佛前供奉吗?”他问。 “我是抄给大兄的,佛已经知道了,不会怪我。”顾昭很不在意。 阿润坐在台阶上,并不怕冷,样子随意潇洒。 “阿昭的大兄很心疼你,阿昭真好命。” “嗯……大兄人很好,不过他有很多儿子,老婆也有不少,他很忙的。”顾昭不在意的说。 阿润轻笑道:“可他依旧能想起阿昭啊,就是偶尔记得,也是好的。” “那确实,那家伙老了,有时候像个孩子,还要我照顾他,十分麻烦的。”顾昭想起自己哥哥那个不着调的样子,心里有些无奈的抱怨,家里也不知道如何了,他不会问。 两人正说着,那庙里的知客僧提着两个食盒进院子,看到顾昭跟阿润聊的甚欢竟然惊讶的扬眉。 “你这和尚,不去修行,怎么到后面来了。”顾昭指着他笑骂。 知客僧合掌念佛,笑着解释:“已到年关,山下很多富户送来供奉,寺里面每年也要做佛果子随喜,这是主持叫小僧送来的,给施主尝个鲜。” “切,那老和尚到精怪,其实是通知我,年关到了,该供奉捐献了。”说罢看看提盒,摆手:“是什么,快拿过来。” 知客僧不在意的笑笑,放下提盒,合掌施礼告辞。 细仔捧了长案几出来,新仔怕顾昭冻着,便端着铜盆烧了红碳到他座位身边。 顾昭看不到别人怎么为自己忙活,倒是很着急的打开食盒往里看,不过是一盘馓子,一盘梅花式样的小点,一盘龙爪酥。 “我就说的没错的,好的他们也舍不得给我,哎……新仔,去我柜子里,取五十贯给前面送去,点几盏长明灯,把大兄他们的名讳写了,你细细想了,别漏了谁给那些和尚讨了便宜去。” 新仔为难:“七爷,家里有供奉,我前儿还去寻了,您的名字,老太太早就写了,那么一大罐子香油,要点到明年呢。” “叫你去你就去,那么笨,有灯了就捐成面粉钱,请和尚帮着府里施出去,那山下不是有流民的庄子吗,要过年了,叫他们也多盘点心吃。” 阿润呵呵笑,看着背着褡裢脚步沉重离开院子的新仔说:“阿昭心肠好。” 顾昭有些不好意思:“别夸我,别扭的很。”恩,他总是听不得别人夸奖自己的。 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的停歇在寺院的墙头,顾昭将馓子掰碎了远远的撒过去,麻雀饿的狠了,竟不怕人,呼啦啦飞下一片在院那边啄食。 阿润跟顾昭安静的看着,待麻雀非走阿润忽然问:“山下流民很多吗?” 顾昭点点头:“多!每天都有,扶老携幼的不知道从那里来,觉得来到京里就饿不死了,搞不懂那些人怎么想的,朝廷给发着粮食请他们迁丁去垦荒不去,宁愿来京城要饭。” “阿昭也知道迁丁令?”阿润奇怪的看看顾昭。 顾昭摸摸鼻子,嗯,大概阿润吧自己当成了不知道民间疾苦的纨绔子弟了,他有些郁闷,当然,这事儿也不好解释。他现在也的确一副纨绔样子。 “自然是知道的,大兄总是说,也很忧心。”说完便不想在进行这个话题,阿润也没深问。 两人坐了一会,新仔背着空褡裢,身后跟着两个人往这边走,待那两人进来,顾昭上下打量,这两人,一老一小,老的有五六十岁,小的有十三四岁,风尘仆仆的推着两辆独轮车子,车子上摆放着箱笼行李,他们背后还背着破烂的铺盖卷。 “是薛鹤相公家的下奴,早两个月他们就出来了,方到的。”新仔笑眯眯的解释,解释完悄悄过来嘀咕了一句:“薛相公有钱了,再不必抄经了,刚才在山下买了两件新澜衫,请人喝酒去了。” 顾昭点点头,看着新仔在那边帮忙,薛鹤住了一间屋子,远不如他这般宽裕,有一间大屋,一小间厢房居住,那两位仆人也累得狠了,歇了行李,自在廊下避风处铺开铺盖,一头扎进去便要睡。 “可不敢这样,那老人家年纪大了,被风吹了就不好了。新仔,放车马的那屋子你去收拾下,去跟和尚领个炭盆,好好待他们去休息。”顾昭连忙叫新仔领他们去自己家放马车的那间下屋去住。 老下奴过来磕了头,想是刚从乡下来,笨口拙言的也不会说什么巧话,只是磕头的声音梆梆的响。 “快去吧。”顾昭摆手,叫他们下去,待老下奴走远,顾昭才叹息了一声说:“流民那问题是长远的事儿,山下的儒生书生才是今上要解决的当务之急。” 阿润掂着馓子配着水吃了一些,吃完,擦了嘴方说:“今上求贤若渴,彦和诗文做的好,以后必然有前途。” 顾昭脸上露出一丝讥讽道:“诗文能作何用?彦和不识黍。”说完,他自己也住了嘴。 做什么又跟社会制度作斗争呢?看不惯又如何?这老下奴不在意,山下的流民不在意,今上也不在意,他在意又如何 16、第十六回 薛鹤有钱了,一抬手便捐给庙里十贯,他的食盒成了两层,他却不爱吃了,每天只是带那名叫雀奴的小厮下山,许是为了面子,他给雀奴也置办了新的葛麻棉衣,每天带出去聚会,早起晚归,有时候都不归。有时归了便絮絮叨叨的说一些顾昭不喜欢听的话,如,他在城中又交了什么名人之类。 顾昭可以想象薛鹤每日跟什么人扎堆,那些人很明显的恰恰就是顾昭最不喜的一类人,文人。如此原本挺好的挚友却眼见得就有些生疏了。 这一日,薛鹤又去城里会名人,顾昭起的早,一个人在院子里剥了昨日剩下的饼子碎渣渣喂麻雀,斋饭是不可剩下,无论如何必要过了五脏庙,虽然不信这些,可是顾昭依旧还是用了这样的方式处理剩饭,好歹心里能舒服些。麻雀的胃那也是胃吧,不算做造孽。 这山上也没什么名鸟,又是冬日,有的便是这一群一群的麻雀,这些雀儿在寺庙里得到优待并不畏人,常常四处飞着与和尚抢食,看到有人剥了碎渣渣丢在地上,便呼啦啦的一涌而下吃的欢实。 两块饼子喂完,麻雀飞去,顾昭低头,顿时窘了,这眼见得地上便多了许多雀儿的羽毛与粪便,顾昭羞愧,这院子里的卫生似乎是阿润在管。 果然,没片刻,身后传来唰唰的扫地声,顾昭扭脸,脸色涨红着道歉:“对不住阿润,我去唤细仔扫。” 阿润笑笑,并不在意的道:“原是我份内的事情。”一阵山风吹来,阿润的僧袍角被吹得飞起,袍内的足裤被风绷出了腿型,看样子阿润穿的并不多。 顾昭更加不好意思,阿润不比他是外客,他每天要干很多活,他每日早课完了要去后山担水二十挑,上午抄写经卷,写完还要去打扫主殿,擦拭佛像,忙完回去吃了饭依旧不得歇息,下午还要清扫一后山的残叶,垃圾。这山上最粗鄙的僧侣都比阿润过得好。 这一大山的和尚,顾昭就很好奇,为什么阿润要做这么多的苦工,他问过知客僧,知客僧也是一脸苦笑。只是双手合十的悄悄嘀咕了一句:“施主,这是皇庙。” 对喽,这是皇庙呢,想来也总有顾昭不该知道的事情,知道不该问的别去问,可是,顾昭还是很心疼,真的。 前辈子,这辈子,顾昭从未有过这样的一种强烈的感觉,想去保护一个人,宠着一个人,这种带着一丝酸酸的,甜甜的,一想起来,心肝就像针尖猛的那么一扎一挑,浑身的细胞都会缩一下,酸酸的心疼。气都出不上来的憋闷感,就恨不得自己也是个小和尚,这辈子跟这人一起呆在这山上,什么都不做,每天就捧着经卷坐在佛前,一起吃苦受罪,偶尔目光对碰,就只对着傻乐就死也甘愿了。 顾昭尝试过用钱去买通一些人帮下阿润,可惜两座山头的和尚硬是没人敢伸出手接一下钱,敢于帮一下的,甚至有人看到顾昭转身便快速跑开了,就像身后有狼一般。 一瘸一拐的回到屋子,顾昭长长地出了几口气,细仔见主人不高兴,忙跑到院子里帮着清扫,可惜,不管他如何帮,他清扫一遍,阿润便加上一倍,再帮只能是加大阿润的负担了。没办法,细仔讪讪的回到屋子里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没办法了。 顾昭气的想用手捶墙,又怕疼,想跺脚又不敢,只能眼巴巴的趴在窗户上往外看。 清扫完院落,阿润出了一头汗,他举起袖子擦擦额头,抬脸冲着趴在窗台上看着他一脸心疼的顾昭笑笑,脸上半分的责怪都没带出来,甚至他还悄悄的眨巴下眼睛。 顾昭顿时心里又酸涩了,他回身对细仔说:“去,把热好的滚水给阿润师傅送去,叫他别用冷水擦自己,仔细被风刷了裂子出来。” 细仔点点头,两手各提着一只大铜壶的去了阿润的屋子,到了那边,他并不敢进屋,只是将壶放在门口小声道:“阿润师傅,这是刚做的滚水,您仔细烫着。” 阿润在屋子里道了谢,出了门提了水进屋,没片刻又把空壶放在门口。 听到那边关门的声音,顾昭忙叫细仔去看看,没片刻,细仔笑眯眯的提着空壶进屋,打开壶盖给顾昭看,壶内煮好的十个鸡蛋已经不见了。 前些日子顾昭才发现,阿润是吃不饱的,他那所谓的六层食盒内放着的不过是一碗粗米饭,几块咸菜,但是每日里却用那么好的食盒送进阿润的屋子里,这便又是一个谜。 转眼,又是几日过去,顾昭的脚更好了些,能丢了拐,能穿进鞋子里,也不必再裹着了。他很想家,最想的还是荤食,可惜老和尚不许他下山,打了手势说,没有断根,若下去,来年还会再犯。 “我好想吃肉啊!!!!!!!!”顾昭猛地对着庙里的大殿一声呐喊,惊起麻雀无数。 昨日他遣人下山,山下却说,没有断根,叫七爷收了回家的心思,乖乖的在山上好生呆着,回来的时候嫂子倒是给带了很多吃食用品,可惜,依旧没有肉。 顾昭在这里唉声叹息,阿润站在门口看他笑,笑完拢着袖子走过来问他:“细仔他们呢?”平日难得见他这样清闲,看看气色,想必是这些日子吃的好了些,原本白的没有血色的脸,如今也有些红润了。 “我叫他们去山下偷吃去了,我便是吃不得,也不能连累身边人都一起受苦吧。” 阿润皱着好看的眉头看他,怕他难过,便低头悄悄叹息:“嗯……我也想吃,我都八年没吃了。”说完调皮的眨巴下美目,眼睫毛扑簌簌的像蒲扇。 顾昭如被雷击,手脚不知道往那里放:“哎……对不起……我忘了你要出家的。” 阿润不在意的依旧笑,笑完走到他面前,背对着他蹲下说:“上来?” “啊?做啥?”顾昭瞠目结舌。 “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带你去耍子。”阿润催他。 顾昭四下看看,心里七上八下的,大象跳舞,看看这背,有磁石一般,鬼使神差的他还是伏在了阿润背上,爬上去后,心如擂鼓,咚咚的跳个不停,怕阿润感觉到笑他,他只好捂着心,一只手搂着他的肩膀。 阿润的背很宽大,很温暖,并不像他表面上那般弱,他走的很稳,一步一步的就像脚底有坚实的基石。阿润很香,带着一股子佛香,淡淡的似有若无,也有肌肤香,清清楚楚,透透彻彻的好闻。 顾昭不敢说话,伏着一动不动。 出了小院子,穿过一些已经旧败的庙宅,左拐右拐的他们来到一条两步宽的小路上,顾昭举目四寻,这里虽没有看到梅花,却已经闻到了梅香,那香气真好闻,清清凉凉的,新新鲜鲜的一股股的似有若无的往心里钻,就像阿润那般的感觉。 又走了片刻,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处高地,高地前是一处山涧,有十丈多甚至更宽,往山涧下面看去,黑漆漆一片不知道崖底在那,而山涧那边看去,却是扑簌簌成片盛开的梅林。 那梅花林悄然盛开着,就如几万点粉色的胭脂不知道被那一双手推开,散在这里,没有一片绿叶,一团团的只是花。 顾昭呆了,拉拉阿润的衣服急说:“我们下山!下山近前看。” 阿润把他放在石头上坐好,摸摸他的脑袋,温和的笑着说:“阿昭可以去,阿润不能去。” 顾昭依旧不懂,却没有问,只是心疼的很,很多东西,犹如一根线一条条的卷成乱线头,他好似明白,却又好似不明白,他无法深问,因为阿润不想说,他们便并坐着,看着远处的梅林。 “这里看,比近前看漂亮多了。” “呵……恩。” “谢谢阿润。” “嗯……?” “阿润……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岁了。” “哎?不信!看着比我还小,阿润是出家人,出家人呢……不打诳语的。” “呵……真的,二十五了,马上就二十六了。” 顾昭闭着眼,深深的呼吸,贪婪的闻着美景的味道,阿润侧头看着他,其实……阿昭也很美,他只是不承认。只要细看他,他会发怒的。 崖顶的光线淡淡的给顾昭的脸颊上铺了一层莹白,他的毛孔很细,肌肤很白,表情柔和亲切。 阿润心思一动,不由的犯了嗔念,若是……若是永远跟阿昭在一起就好了,永远跟阿昭在一起,坐在这里看梅花,看日月更替,便是死了也甘愿的。 阿昭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一只瞄他:“看我作甚,看梅花!” 阿润笑了起来,顺手拧他的脸,顾昭咯咯笑着躲了,顺手拿起一团雪,塞进阿润领子里,阿润不躲,只是扶着他:“不要摔倒,下去就烂糊了。” 顾昭看看崖底,吐下舌头,打了个寒战。 这天晚上,阿润再也无法安静的抄佛经,他甚至奢侈的点了一对黄蜡烛,从柜子里取了一把飞鱼壶并一个素葵酒杯,倒了顾昭给他的酒出来自斟自饮。 若有识货人此刻见到他这把酒壶跟酒杯一定惊讶,因为,只这把飞鱼壶在山下可值千贯。 天空又飘起了小雪花,阿昭却不在屋子里,他的脚没有好,却喜爱乱跑,总是跑到前面逗和尚,这山上没有不喜欢他的,便是惠易大师,也总是看着他笑,悄悄打手势告诉阿润,阿昭有大智慧。 那里有大智慧了?就冲他每天早起,对着大殿乱喊吗?什么……大海啊!!!!你都是水!庙里啊!都是秃驴吗? 阿润从不觉得阿昭有大智慧,他任性的像个孩子,可爱的孩子,令人想拢在怀里细细呵护的孩子。 顾昭要知道阿润这么想他,怕是老脸都会羞红了,也不知道怎么了,他被人当成十几岁的对待,多少也有了些孩子气儿。只是他自己都未察觉,偶尔还是好为人师。 此刻,他也在想,阿润多么好,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应该放在家里,好好呵护才是,那么好的人应该拢在怀里好好疼爱才是。 几杯酒下肚,阿润有些醉意,便掩了炭火,摊开被子睡。阿昭给他的竹炭很清香,他最是喜欢,因此每夜只用几根。 红碳烧完,化为细灰,阿润朦朦胧胧的熄灯躺下,院子里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往这边门走来,又有阿昭带着足足笑意的招呼声。 “阿润,你快出来!” 阿润笑了,不想动,便躺在被窝里拒绝道:“明日我要早课,已经睡了。” 门外的声音也不在意,带着一丝丝炫耀的语调哀求道:“出来吧,看看我,我有好东西给你。” 阿润笑了,只好起来,披了衣服,打开门。 门外是阴天,朦朦胧胧的,地上有一层刚刚铺好的白雪印出一丝微弱的莹白色。 阿昭伏在细仔的背上,手里抱着一大枝梅花冲着他笑:“阿润不能去看梅,我便帮你取来了!” 有多久了,有多久没人这样为他想了,阿润不说话,害怕一说出来,声音会有异色,他只能站着盯着那枝梅,那梅花,开的多漂亮啊,一个花骨朵都没,竟是盛开的一支。 17、第十七回 那两人,傻乎乎的互相看着,看的什么都没了,什么都忘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新仔哀求:“七爷……小的实在背不动了。” “哧……”顾昭笑了,一只腿蹦下来,蹦进屋子里,摆手对新仔说:“去屋里把我的银花净瓶拿来,剪子也要的。” 新仔点点头去了,没一会捧了一个镶嵌了银花的素色瓶子进来并一把剪刀捧给顾昭,顾昭怜惜他,叫他自去睡,自己今晚要住在阿润这里。 细仔看下阿润,看他不反对,便点点头去了。 阿润的屋子,顾昭还是第一次进来,他四下打量了一下,有些失望,阿润的屋子好简单,只有靠着墙的一张矮床,床上的布被是摊开着的。靠着床并了两个特别大的四件柜,柜子没有任何装饰,只是乌突突的顶着屋顶,看上去倒是可以装不少东西。 屋子的正中有一个竹屏风,将睡觉那边跟这边隔开,平时看不到这边,只能看到两个大柜头,今晚这屏风是合着的,于是顾昭饱了隐私福。 这边屋子,只有铺地的毡子席跟案几,那边靠墙,竟是成千卷抄好的经卷,已经堆成了小山样子,隔着小山,那边却又堆积着数倍的空白竹简等着人填满。 “看什么呢?”阿润不明白。 “在看阿润的秘密。”顾昭坐好,感觉脚松快了一些。 阿润连忙点起炭火,拿着扇子扇了一会子,终于屋子里慢慢的温暖起来。 “我能有什么秘密,便都在这里了。”阿润低头说着,努力掩饰着已然涨红的面颊。又好不容易的,才将四下乱飞的心逮住了,放回原位。 “那边的柜子那么高大,想必是藏了美人在里面。”顾昭心乱,便开始乱说话。 阿润依旧笑,笑完却去床下取了自己一直舍不得点的碳,放了十数根进了炭盆,放完,拿着扇子,小心翼翼的往风眼扇,生怕熏了顾昭。 点好火,阿润端坐在顾昭身边看他插花,他行的是最尊重的礼仪,跪坐,双手放在大腿上,背线笔直,下巴含胸,因为插花是一件很高雅的事情,他也要用最高的礼仪报答顾昭对他这片心。 正当他以为他要看到一场精妙绝伦的插花表演,可惜……嗯……阿昭不懂插花吧?基本就是拿着剪子剪了花枝,死命塞进素瓶里。 “嘿!”阿润终于忍不住了,笑的声音都古怪。 “笑屁!我又不懂,也没人教我,自……阿父死了,我就被送到乡下了……嗯……你随便看看,有个意思,乐呵乐呵得了!” 阿润不懂顾昭在说什么,后面那段甚是古怪,他一伸手,接了顾昭的活计。 “还是……我来吧!” “哎,等的就是你这句。”顾昭懒洋洋的坐着,他的腿往火盆那边探,身体向后倾,双手撑着一身的重量,脸上带着足足的笑意,侧脸看美人插花儿。 阿润停下剪子看看他,并未计较他的不像样,甚至他扯过自己棉袍角将阿润的脚盖住。 这一盖,阿润便跟顾昭连成了一体,前辈子这辈子,好吧,又是这句话,真的,两辈子阿润都没这样跟人享用一样的温度,他的脚只要轻轻一动就能碰到阿润的大腿,阿润身上好暖和,颤抖的暖和。 不知怎地,顾昭的脚一不小心的就碰到了阿润的大腿,接着顾昭颤抖了,扬起脖子数房梁,阿润也抖了,举着剪子呆坐着数花瓣儿。 时间悄悄过去,炭盆里的红色越来越多,竹炭的香气越来越浓烈。 不知道谁先找到了自己,总之,阿润又开始插花了。 阿润插花的动作很美,就如一汪清水在自然流动,恬静而自在。顾昭并不会选花枝,只是选了一支全开的特别旺盛的梅花枝子,这个对插花来说,却不是最好的选择。可偏偏,阿润却能找到最好的角度,竟将花枝修出强烈的洒脱意味,这对梅花来说,此种修饰法却是少见的。梅花,是含蓄雅致的,虽有傲气,但是,却是遗世孤高,可偏偏阿润却给它修出了强烈的动感。 “你在看什么?”阿润忽然停了剪子,扭脸看顾昭。 顾昭盯着那一蓬梅花叹息:“阿润真厉害,竟然能插出一团火。” 阿润呆了一下,一伸手将所有的花枝都取了出来,又插。 “怎么了?”顾昭不明白,原本很好看的,那么热烈,那么昂扬,就如火焰一般的想要燎烧一切,怎么就不满意了? 阿润摇头:“不对的,不对的。” 到底那里不对,他也不说,只是小心的又继续插,插完小心的问:“这次呢?” 顾昭很认真的看着花枝:“像鸟儿,就要飞起来了那股气势。” 这样,又不对了,阿润只好再次重新来过。 “这次呢?” “哎,挺好,就这么吧。” “要细细看了,好好告诉我才是。”阿润认真的看着顾昭。 顾昭歪歪嘴,看着那一丛新插好的梅花叹息道:“像一个人,站在高高的云彩上,骄傲的俯视,便是风霜雪雨过去,他都无所畏惧,像……藏起来的那个阿润。” 阿润眼睛又明又亮的看着顾昭,看的几乎要淹死他,心里又是难过,又是痛惜,他看看梅花,有些不忍,但是还是,拿着剪子,细细的剪去锐利,尖角,一遍一遍的凌迟自己,毫不客气的用剪子修去一切他不该有的品质,顾昭看着实在心疼,但是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的陪着,一直陪到,阿润总算修出一丛想远居世外的梅,想隐藏在山涧里的一股子隐士的味道方罢了。 顾昭心疼,便哄他,顺嘴说:“阿润手这么巧,给我做老婆吧。” 阿润嗤笑答:“……阿润是要做和尚的。” 顾昭摆手:“那有什么,春天夏天,你便来山上敲钟,等到秋天冬天就去给我做老婆,我们也不做什么,你每天就给我插花就好。” 阿润扭脸看了他,看了一会点点头很认真的回答:“好!” 顾昭没想到,脸色顿时涨红起来,脑袋左右摇摆,摆了一会吸吸鼻子:“你偷喝酒了?” 阿润并不觉得羞愧:“嗯,喝了一些。” “还有吗?” 于是,顾昭又提着酒壶,喝着小酒,灯下看美人插花。怎么看,怎么雅致,雅致的他都有了诗意,可惜念书不多,实在不会吟,却实在想吟,人家都这么雅了,他好歹作些什么才撑头。于是便趴在桌子上,带着一丝被美人熏出的醉意说:“阿润,我想吟诗。” 阿润一剪子下去一个花头。 “真的,我倒是会一些,我想想啊……”顾昭抱着脑袋,深恨上辈子读书太少,妈的还长在南方,妈的……满脑袋的诗,真的,可多了,课本里,电视里,电影里也常叨咕的,就是记不得了,到底是什么来的呢?他愁眉苦脸的生憋,阿润也不理他,只是很珍惜的将剪下去的花瓣儿小心的收在一方布帕里。 “咳……有了……园中有早梅,年例犯寒开……这句如何?”终于想出一句,顾昭洋洋得意。 阿润有些惊讶,停了剪子看他:“还成,下一句呢?” 顾昭又愁眉苦脸了:“忘记了啊……我想想,真是记不得了,仿若是年轻的小媳妇剪了梅花,回到家里插在柜子上了,嗯……就是这个意思……” 一不小心……又是一错剪,阿润很哀怨的看了一眼顾昭,觉得他是故意的。 顾昭很无辜的摊手,真的是记不得了吗,谁在现代没事儿去看诗文啊!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才看呢。就是……他曾活过很多岁数,可是,那也是……每天赚钱买保险,交按揭,家长里短,社会压力大得很,那里有空看诗文。 他说的这诗句,诗名叫早梅,原句是:园中有早梅,年例犯寒开。少妇争攀折,将归插镜台。犹言看不足,更欲剪刀拆。是唐代,孟浩然的诗句。 他能想起来,不过是这诗句里,有梅花,有剪刀而已。 阿润叹息,略有所思,便轻轻念到:“红梅细剪裁,崖顶曾怒开。不惜金缕衣,凉人多寂哀。休怨不得归,纤尘衣轻练。凌雪院前过,胭色叩门来。” 顾昭一呆,半响之后叹息:“阿润吟的真好。” 阿润失笑:“并不好,学过几日,可惜……后来便不能上学了。不过是知道规律乱念的,要是那只鸟知道,一定会大加批判,吟上十首八首绝伦的讥讽咱们。” 那只鸟,是指薛鹤,薛鹤不喜欢阿润,阿润也不喜欢他。薛鹤叫阿润,那个假和尚。阿润管薛鹤叫,那只鸟。 顾昭笑:“咱不管他,他是以后靠十首八首度日骗官做的,咱听得好就成,只是阿润的诗句太哀怨,就像嫁不出去的小媳妇那般,这个也不好,咱不提这事儿,说些高兴的。” 阿润停了手,左右摆弄瓶子的角度,一边摆弄,一边问:“还有什么事情值得高兴?” 顾昭沉吟:“恩……我会说传奇,野话儿。” “那你说来。” “好……阿润知道世界有多大吗?” “嗯,这个却是不知道的。” “我却是知道的。” “呵呵,那你说说世界有多大。” “可大了,在南边,过了大海的方向,住了各种颜色的人,有黑色的人,红色的人还有白色的人。” “休骗我,怎么会有黑色的人?” “哎,只说是野话儿,我这般说,你要当成真的听。” “呵呵,好吧,那你继续说来。” “那黑色的人,住在很热的地方,那热的地方,一年四季只有苦夏,于是他们便不喜着衣,那男男女女一年到头都是袒胸露腹。” “……!……!……竟有如此不知羞耻的地方?” “大家都这样,怎么会有羞耻呢?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羞耻是别人告诉你的词儿,别人不知羞,你自己羞个头呀!” “那倒是,若都是这样,羞耻也就没了。” “那些黑色的人,倒也不是全露的,就像黑男子,待到成年,就将一个木管子插在话儿上。” 顾昭指指自己的□□,比比长度,可怜的阿润面目一顿扭曲,又听得新鲜,就不敢插话,只能强忍。 “那黑色的女娘,待长大就集体浑身抹了彩色的泥巴当胭脂,打扮娇俏的去挑选男人,看那个男子站了一排,谁的管子又粗又长,就去找了回家做女婿,哇……夜里管子一摘,就可怜了,常有第二天夫妻打架,嫌弃对方行欺诈手段骗人之事,只可惜,夜都过了,货是无法退了,只要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知。” 阿润终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哈哈哈大笑起来,他捂着肚子,脑袋连幻出一个情形,一群纯黑色的人,排成两排看管子的样子…… 笑得一会,他的笑声又嘎然而止,面露酸楚,皆不过是因为一句话:“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知。” 18、第十八回 凡是正常的人,总会在这辈子的某个时段莫名其妙的,毫无理由的会去喜欢一个人,不论这个人是谁,只要这个人有着一身自己喜欢的优点,只一见,刹那你就会扛不住,概所有的一见钟情都会是这样吧。 顾昭喜欢阿润,第一次见到就喜欢了,就像上辈子这辈子他都没办法抵抗的那些特质一般,他喜欢干净的,温润的,如水一般的男子,这样的男子不必太锋利,也不必太有钱,也不必太有权,只要他温和和的呆在自己身边,就像早春的风一般,不热烈,却总有续长的温度,越来越热,越来越烈,一直燃烧到生命最后的冬,一起随着命数而消散。 阿润就是这样,顾昭确定他是这样,便是他不是这样,顾昭也装作他就是这般的,他会养成他是这般的,他确定阿润浑身没有一处不讨自己喜欢,压抑了两辈子的老男人情感,只要轻轻一点,便会炸开。 这种想要一个人陪伴一辈子的念头,从来到上京,住进阿兄家便有了,而且是越来越强烈的一种想扎根的感觉。 阿兄有家,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有一个家,都有自己关心的,牵挂的人,偏偏他就没有,便是没有他总要找一个人,去造一个,没见阿润之前顾昭是这般想的。 一见阿润,这种感觉越发的无法遮掩了,顾昭想要阿润。想找这样的人跟自己一辈子厮混在一起,这么好的人,便是看一辈子都不会烦,每日朝朝暮暮的互相对望着,商议着,踏踏实实的一辈子在一起过日子,要是那日他招惹了阿润,那他一定先道歉,两个人嘛,总要有一个让步的。 所以,不管别人怎么想,顾昭悄悄的发愿,不管想什么办法也好,他要将阿润护在自己的羽翼下好好保护着,呵护着,一辈子好在一起。 他却不知道,阿润也是这般想的。 一大早,阿润去做早课,顾昭从阿润的床上爬起来,他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睡下的了,此刻他的头有些发沉,他的酒是有度数的果酒,蒸馏过,喝着甜,后劲却是大的。 看看四周,阿润不在,只有席地的毡子上有一件打开的棉袍子,这棉袍子,昨晚就盖在他的脚面上。 屋子里,碳火很暖,满屋子都是阿润的味道,顾昭坐起来,看到自己的脚上的旧布已经去了,不知道阿润剪了那件衣服,总之衣裳是新的,月白色的布料干干净净的裹着他的脚,心里一片温馨。 顾昭脑袋里正在胡思乱想,却不想,屋外有脚步急急的传来,新仔一把推开大门跑进屋连声说:“七爷,七爷,大老爷今日在早朝晕过去被抬家里了!” 顾昭吓了一跳,脚疼也顾不得了,他打开被子往外跑,新仔提了鞋子忙服侍他穿上,帮他披了狐裘一起出去。 小院里,愚耕先生站在那边一脸焦急,见他出来忙道:“说是今早,因为武举的事情跟户部右侍郎,高启贤高侍郎吵起来了,后来就厥过去了!府里乱成一团,陛下倒是派御医去了,老夫人一个妇道人家,那里见过这个,也是急得不成,小人便做主来找七爷。” “找我?没我之前,大兄家都是死人吗?”顾昭生气,他本想说,离了我地球就不转了吗?想是这般想的,心里却急得不成,他老哥哥是世界上他第一挂念的人,可不敢出事。 顾昭四下看了一眼,摆手安排他们收拾行李,套骡车,一干人简单的收拾了,往寺院外走,寺院外早有那知客僧还有惠易大师等着,并不赞同他离开。 “施主脚伤未愈,此刻下山,怕明年还要犯。”知客僧提惠易大师说了。 顾昭扭脸往他们身后看,阿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睛里再没有了昨日的那些情绪,顾昭心里被狠狠的抓挠了一下,裂开了,很疼,却毫无办法。 “没事儿的,大师莫急,待到明年我脚烂了,我还来!”顾昭急急的说了,再不敢看阿润一眼便催了新仔,上了软兜,被人抬了往山下奔。 阿润站在山门,看着远去的背影,一直看到再也看不到。 山下顾府,此刻已然乱成一团,顾老爷昏迷不醒,御医在把脉,娇红在院里大叫大嚷。 “奴早说他们请错了先生,若是灵光我磕了那么多,怎么不见效,看吧,定是磕错了,如今老爷有事,可怪不到我!” “姨娘,少说一句吧。”顾茂怀在一边劝着,眼睛盯着堂屋,心里实在难过。 “怎么不能说,怎么不能说,就一直觉得那位先生不对,定是行错了法,可怜我起早贪黑的拜的腰都断了,这不是又出事了,定是磕错了……” 她正指手画脚说的痛快,不料想身后有人,声音阴沉的说倒:“不是磕错了,怕是磕的少了,来人,请娇红姨娘去庙里,多磕几个,什么时候我哥哥好了,什么时候请她出来!” 娇红吓了一跳,扭脸看到竟是这个瘟神,又气又急,叉着腰说到:“我好歹也是坐着轿子,你哥哥明媒正娶的妾,你也要叫我一声小嫂子的!” 顾昭不爱搭理她,在他的眼里,一夫一妻是基本的,其他的一概是小三,小四,小五,小六,连名字都不必记。 七老爷威严无比,才吩咐完,就有卢氏的婆子一拥而上,堵嘴的堵嘴,拖人的拖人。 院子里,忽然有小娃,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小娃有五六岁的摸样,头上梳着一对童子发髻,身上穿的一身精细绫罗,又哭又挠的冲过来厮打,一边在顾昭身上拧拽,一边闹腾到:“放开我祖母!你是坏人,来我家白吃白住着欺负人!” 顾昭大怒,蹲下揪起这童子,一把扒下他的胫衣(裤子),翻过身来,对着他的白屁股,毫不客气的就是一阵啪啪啪啪啪啪! 刹那间,院子里安静下来,皆是目瞪口呆。 这小童叫琅,是顾茂怀的幼子,出生的日子跟顾岩在一天,奇怪的是,时辰也一样,顾岩在孙辈里,最喜欢他,有时候甚至趴在地上给他当马骑,娇红得宠多也因为他。 看儿子挨打,二爷顾茂怀一声不敢吭,只能站在那边转圈,眼巴巴的看着四处找援手。 七爷毫不客气的将顾铭琅的屁股打成了紫茄子,大家方想起,这位爷辈分如今在这家里是最大的,他想打谁都不用问天气儿,又想起,顾岩对这个弟弟几乎是百依百顺,只差供起来了。 顾铭琅何尝受过这个,开始还大哭,最后便哀哀认错:“七爷爷,琅儿知错,莫打了!” 顾昭冷了脸,扶着细仔的手站起来,胳膊下夹着顾铭琅,四下看了一眼冷声道:“堆在这里做什么,都滚回屋去!” 呼啦啦一院子人鸟兽散。 七爷威风完,依旧提着夹着顾铭琅进了屋子,屋子里,太医们围着床,正在谈论着什么。大意就是,老郡公是气急攻心,此刻还是先要把人唤醒灌了药进去才是。 他老哥哥,躺在床上,脸上暮色沉沉,一丝丝鲜活气儿都没有。顿时,顾昭揉的心都碎了。 卢氏坐在椅子上,浑身无力,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家老爷,早上好好的出去的,没成想,就这样被抬回来了,呼啦啦一下天塌了,家里乱成一团,卢氏六神无主也无力去管。 看到顾昭进来,卢氏眼泪再也不忍,拽着帕子说:“阿弟快去看你哥哥,你喊他,他便醒了!他最疼你的。” 顾昭点点头,对着胳膊窝下的死小子后脑勺就是一下狠的,他威胁到:“哭!哭不响,揍死你。” 顾铭琅本就委屈,看到自己爷爷越发的忍耐不住,听到命令,就如阀门被打开一般,哇的一声满腹委屈的哭了出来:“爷爷!爷爷……快救我,七爷爷要打死我!!!奶奶也被他关起来了!” 这死小子,哇哇大哭着依旧不忘告状,没一会,床上的顾岩便睁开双目,涩声骂道:“谁敢打我孙孙。”说完,嘴巴流出一挂口水。 “我!”顾昭瞪他,这家伙最可恨,后院乱成一团不说,脾气这般差,年纪一大把,还跟人在朝堂吵架,看这出息的,口水都关不住了。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太医们一喜,忙写了方子叫去抓药。 顾昭坐在自己哥哥床边,顾老爷也慢慢想起一些事儿,有些羞愧,有些愤然,可怜他浑身无力,看到最爱的孙孙屁股被打成紫茄子,却也不敢招惹自己弟弟,他家幺弟翻脸是很可怕的。 顾昭叫下奴抱了顾铭琅下去,此刻,顾铭琅哭的已经不是以泪洗面,是以泪洗澡。 顾昭坐在床头一只手拉住自己老哥哥的手,按住几个穴道揉,以前上跟公园的老大爷学过,那个地方管那,常揉着对身体好。 那几个太医不懂,倒是只好奇的看了一眼,便做其他的去了。 “哥哥真是越活越出息了,一大把年纪,许是跟娇红呆久了,竟学会妇人吵架的手段了。” 顾老爷一睁眼,开始咳嗽。 “真是阿弥陀佛,您还能正眼看看我们,您这一蹬腿儿去了,咱家可就热闹了,您去了便罢了,我嫂子指定得跟着吧?老夫老妻的您自己去,她多没意思,是吧嫂子?” 卢氏委屈,连连点头,哽咽道:“老爷若不在,前脚走,我后脚就去。” 顾昭放下揉热乎的手,拉起另外一只手继续揉:“嫂子一走,咱家就好了,茂德袭爵分家,他五十多了,早就该袭爵,你说你站着茅坑不拉屎的晃悠着,也不怕小辈儿看着你烦。 说起来,咱茂德是块愚木头,凭谁来一哭,指定分人家一块。茂昌是个四六不懂的,甭管分了多少,你放心,至多一年,他就得去下司马租房子住,住不到一年,您就去南城根儿找他去吧,端个破碗乞食呢!” “哧……”不知道那位太医没忍住,哧的一声笑了。 顾岩气的直不成,又羞又愧的在那里装死。 顾昭没搭理那边继续唠叨着:“老的去了,小的一大堆,这世上只有亲生的爹娘苦巴巴的为儿为女,哥哥一走,世上谁来疼他们?谁为他们想半分哥别看我啊!我才多大?我脚烂着还没人疼呢。当哥的能跟当爹的一样吗?八年……” 这句八年,正中命门,顾老爷心酸,反手拉住他口齿不清的说:“哥疼……你。” “……哥哥今年都六十六了,一身的伤,如今是无战事了,也该歇歇了,今儿起告了病假,若不然,告老还乡吧。” 刹那,屋子里格外的安静,就连一脸悲色的顾茂德都惊讶的盯着自己小叔叔,没错,顾昭此举,又是不合时宜了。 “呵……能有什么呢,天下大着呢,哥哥自懂事起,就跟着爹征战八方,爹老了,哥哥又接茬上,没为自己好好活过一天,咱老家,山也美,水也美,哥哥却没在故乡的池塘钓过鱼,没在故乡的山上寻过野趣,今年六十六,过几日哥哥就六十七了。难不成一辈子就这么干耗着,一直耗到……” 顾老爷忽坐起,捂住自己弟弟的嘴巴:“今天下方安,吾虽老迈,念及君恩,怎敢自安。” 顾昭有些气闷,站了起来扶着细仔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扭头对自己哥哥说:“有句话,不怕人听到,哥哥可知,今后,这朝堂上,总有一天便会到那个……那个……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的境地,到那时,哥哥难道每天都因为武事,被人抬着下来吗?” 说罢,顾昭被搀扶着,一瘸一拐的拂袖而去…… 19、第十九回 上京皇宫,水泽殿,此处因位置在火眼,故殿名水泽以来中和完全宫内五行。此地是天授帝平时休息,办公的小殿,他也常在此处接见他喜爱近身大臣,说些君臣亲昵的私房话。 此刻,天授帝赵淳熙正望着桌边刚从山上寺院送下来的经卷发呆,户部右侍郎高启贤高大人坐在殿里的一个矮墩上,依旧一脸迷茫,受到很大惊吓魂魄依旧没有回到心里的样子。 多少年的老弟兄了,搞不懂陛下为什么叫他跟老郡公爷吵架。 “成了,为难你了!改日朕找个机会帮你们说和,顾岩那人没心没肺的,他不会怪你的。”天授帝看高大人可怜,便安慰了他一句。 高侍郎站起来,有些为难的跪地启道:“陛下,臣想去探望一下老郡公爷。” 陛下拍拍案几,笑道:“去吧,去了好好跟他说,不是不愿意办武举,只是如今国库空虚,这笔钱确是真真的拿不出来。” “是……” 陛下看他依旧一脸为难,便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回话。 “坐着回吧。” “是。”高启贤站起来复又坐好。 “乌康,永宗,山阳,去年倒是有个好年景,各地税收也收的不错。”皇帝叹息了下,轻轻合住眼皮:“只是齐琅有些差强人意,全郡不到一百万贯,哎,人口是个大问题啊。” 高启贤点点头:“是,三郡有八百万贯,是去年的一倍。这几年战乱逐渐平息,陛下的养民策略已初见成效,齐琅如今能收到九十三万贯已经是不错了……” 轻轻的用手点点面前的案几,陛下轻笑:“哎,还是太慢啊,前朝那会,一个长洲,年入两千万贯,如今朕的三郡一年都不到前朝的一半,这上上下下多少张嘴巴,流民,迁丁,绝户郡……你说说,顾岩这个老东西还跟朕跳着脚要钱,朕那里拿的出来?” “郡公爷是个直人,陛下裁撤了他三万近卫军,想必他是舍不得吧,军户回家,每位少说也要给二十贯裁军银,这上上下下少说也要百万贯,整一个郡的收入呢。”高启贤斟酌着回着话。 正说着,门口的小太监撩着帘子进来,并不敢过来,只是眼巴巴的看了这边一眼,看样子是有话要回。 “算了,算了,这满朝上下何止他一个人在抱怨朕,你下去吧。”陛下越想越心烦,便叫高启贤下去。 “臣知道怎么说了。”高侍郎站起来施礼,倒退着出去。 出去后,他微微的冲着殿外长出一口气,又奇怪的看了一眼门外的御医,想问点什么,又不敢问,只好又是很难过的沉重的一口气叹出。 那御医精怪,过来笑眯眯的道:“侍郎莫难受了,右丞大人已经醒了,无事。”其他的也就没说了。 顾岩如今在中书省任右丞。 天授帝听了御医的汇报,又赐了大量的补药,给了许多赏赐下去,待御医离开,他盯着桌子上的经卷叹息到:“昀光,是朕心狠了。” 从殿内屏风后走出一个老太监,他有六七十岁的年纪样子,虽是穿着内侍的衣衫,这老太监的双目却露着精光,背部也是笔直的,看品级不过是三四品的内官,可他却可以在这殿内自由行走,还能随意听到皇帝与大臣说国事。 “陛下最是慈善,那顾七是的的确确是影响到奕王爷清修了,这已是看了顾郡公府几辈子的功绩,除却这样,再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这人劝的适当,天授帝便默认了,便笑道:“这顾七倒是个有趣的,这几句话说的朕心甚慰,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满堂朱紫贵,尽是读书人。若是真有那么繁盛的一天……咳咳……朕,也能面对先帝了。” 天授帝说完,剧烈的开始咳嗽。 “陛下莫多想,白太医这药最忌讳肝火大盛,陛下要心平气和方才能逐渐康复。”那内官从怀里取出一瓶丹药,数了三五颗服侍天授帝服下,他一边侍奉一边很贴心的帮陛下抚摸胸口。 天授帝咽了药便不再喘,只是坐在那里想着,这顾七真像老顾家人,直的一点弯都不拐。 难道朕却是那种卸磨杀驴的人不成?便是满堂都是读书人了,可朝中的武官却是随着朕出生入死的老伙计啊。其实他到也没想错,国家如今缺乏人才,养着一堆莽汉对国事也真是无益,若是顾郡公真的告老还乡,那也不错,朕一定给他满门荣耀,毕竟这么知进退的老臣也不多了。 可惜啊,那顾岩却依旧不想走,不走便不走吧,也是!一家大小,谁家没一家大小呢,朕也有一家大小,一家子的烦心事儿,那顾七说话虽可恨可恼,不过嘛,却难得赤子之心,朕这些弟弟里怎么就不能出一位呢? 出一位识时务的,理解朕的苦心的,懂得……为朕着想的弟弟呢? 看着这满案几的经卷,天授心里又是一阵叹息,这最好的弟弟,却也不能像顾岩那般疼弟弟一般的疼着,自己都是为了他好,只盼他有一日能知道自己的苦心,这大梁朝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阿润,阿润……”天授帝唠叨了几声后又说:“你莫要伤朕,要是真如他们说的那般,我就把这顾七送到你身边做小和尚,叫你这辈子只看到,吃不到。” 他越想越有意思,脑袋里满是两个光头对视的样子,不由得噗哧笑出声。 笑罢他摆摆手,一堆内侍上去捧了经卷与天授帝离开水泽殿,往后宫太后所居的姿寿宫去了。 天授帝到达姿寿宫,并不进去,只是在外面跪了行安礼,站起后,又叫内侍将经卷送进去。 没一会,有一位穿着葛麻尼衣的老嬷嬷出来,虽未剃度,脖子上却有佛珠。她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双手奉给天授帝道:“弥陀佛,给陛下见礼了。” 天授帝道:“姚姑姑快起,母后一切可好。” 姚姑姑笑眯眯的点头,转了一下手里的佛珠说:“太后好,早上还进了两块面饼,一碗菜汤。太后问陛下最近身体可好?” 天授帝恭敬的回答:“儿一切都好,并不敢打搅母后清修,只是阿润抄了许多经卷来,儿不敢自留,便奉来请母后供在佛前。” 老嬷嬷笑笑:“陛下一贯孝顺,太后也是常说的,只是太后说如今她也是出世之人,虽在这宫里,陛下莫要送那些奢侈的东西再来,今冬又有大雪,说是有人压死,太后也不安,念了许多超度经去。倒是陛下自己,早先受过箭伤,又有毒伤毁眼,这天又冷了,怕你犯旧疾,太后这几日一直给陛下颂去孽消灾经呢。” “儿无事,一切都好,母后也要多想着儿臣,为儿保重身体,这样儿也能吃的下,睡得香些。”天授帝脸上一直带着特别温柔的笑容,回答的声音如沐春风。 姚姑姑上下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天授帝,叹息了一下说:“陛下瘦了,一定又挑食了。” 天授帝只是笑,站在那里任姚姑姑端详。 姚姑姑满心疼爱的看了他半天,这才施礼离开。 看着姚姑姑消失,姿寿宫的宫门又紧紧关闭起来,一声钟磬,不急不缓的木鱼声又慢慢敲击起来。 天授帝抱着手里的包裹听了一会,顺手翻翻包裹,却是两件粗布棉衣,虽是粗布棉衣,却是母后一针一线亲手所制,天授帝心里酸酸的,好几年了,自从母后在宫里出家,自己再也没见过母后一面,也没有收过一件母后亲手做的针线。他知道,母后怪他,可是,他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阿润……无论如何必须出家,如果阿润不出家,那么……就只能赐死他了。 高启贤高大人自殿上下来,并未去顾公府,此时,老公爷正病者,他去不合适,他寻思着,待他好一些了再去赔情,也好过现在去了看脸色,都是多少年的老同僚,被当面骂一顿他也不愿意。说实话,顾岩那人什么都好,只是这脾性就差了点,这堂上挨他揍的臣子也不是一两个。 那个人,好了好死,怀了能得罪死,典型的不识时务,此刻还是不要去了好。 想罢,高大人遣人送了几只上好的老参去了顾公府,果不其然,东西被人又送了回来。 顾老爷的病,近似脑中风,不过这古代的医术自然有古代的精妙之处,这段时间家里围着他照顾着,顾昭连骂带讥讽的开解着,他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已经可以扶着人,在院子里溜达了。 眼见着,这年头就到了,京里越发的热闹,宫中终于下了恩科的旨意,陛下的的确确是等不得了,自天授帝登基,这算是第一次开科举士,所以,历来的的规矩便略微改了些,简单了一些。 由礼部在明年春天统一举行考试,也称礼闱。 密王作乱前,曾有一次大型的考试,当时的考生正停在会试,便停了考试。如今旨意里提了,照老年名单,凡举子已过会试的,还有地方有举荐的,皆在三月由礼部主持礼闱。 堵在京城的乌云,呼啦啦一下放晴,这是天授帝登基之后最最大快人心之事,当然只是读书人的幸事,对于全国千分之一的读书人的幸事。 外面的读书人奔走相告,对于顾府来说,没啥两样,读书人关老顾家什么事儿?他家只出武将。 倒是顾昭,自己有了一些小心思,虽没有明说,却有些想法,只是如今老哥哥病着他也没提。 接近年关,家里事儿也多,昨日,卢氏遣苏氏将过年的器皿,还有一些早就准备的东西送来。往年具是顾昭自己过,也没那么多讲究,可是如算是自己开了一门,虽是借住,可是该有的还是要准备。 他也不懂,若不是卢氏,怕是到时候真的要失礼了。苏氏送来的东西,种类很多,有: 金质福寿八角杯一套, 金字福字杯盏一套, 金双耳菊花杯壶五十六件(待客用), 金鲤花色碗盘一百零九件, 宁寿图案碗盘餐具,一百零九件。 金松鹿餐具整套。 金茶匙四十根, 镶金包头喜福图案筷子,一百双, 银包头鲤鱼跃龙门图案筷子,一百双, 银质大样方长水火炉两座, 端炉六座、 各种银质酒器,食器,水器,杂器,三百件。 各色云缎,云绢三匹,黄云罗一匹……等等之类,从餐具,到出门的骡车轿帘,十二个小奴,整整抱了两个时辰才抱完,塞了顾昭两屋子。 愚耕先生看着单子笑:“七爷好命,怕是那日你说的话,顾公爷上了心,这是给您置办家当呢,这些器皿是要用一辈子的,一代一代的添加,慢慢的合起来称为家业,这都有您的爵号印记,不过,以后七爷要是升爵,就要找工奴抹了旧痕迹重新敲上去,也有累着敲的,印字一个挨一个的排着敲上去,就像家族史般,很有趣儿。” 顾昭瞪眼,浪费,这就是极大的浪费! 如今凡举世家,吃穿花用,都有讲究,以前分家的时候,顾昭最小,倒是给了一些器,皆没有成套的,具是杂器,太好的,他也不配用。 其实这也不怪故去的老爷,很多东西,都是一个男人在成长过程中,品级慢慢加大,家里大人慢慢给填的,当然,自己也要存些,像家具,镇纸,笔墨,扇子,衣料,绦勾,冠盒,等等之类,花样之多,不比女人嫁妆花样少,各种器具是非常讲究的。 顾昭有些感动,嗯……但也不想原谅那个不珍惜自己身体的老不修,依旧休着不搭理那边。 将厚厚的一叠单子放在一边,顾昭叫进毕梁立进屋对他说:“这次下山下的急,早年我们去南方,不是收过一些佛器,你给山上惠易大师送去,去城里找最好的裁缝铺子,购一百匹上好的缁、黄、褐色布匹做了僧衣,僧鞋,那山上的师傅,不拘那一种,都施两身。还有……庄子里存的菜干拉两车去。” 毕梁立点头去了,顾昭又把细仔叫进来打发他把暖房里已经结好果实的瓜菜两盆,竹炭一百斤,各色果脯,酱菜送五斤给阿润,要悄悄的送去。 细仔点点头,笑眯眯的去了,倒是不像平时那般多嘴,问问那位鸟相公去何处了。 这也不怪细仔看不上薛鹤,薛鹤出门从不管那老下奴,他不回来,那老下奴便饿着,若不是细仔,那老头是要常挨饿的。下奴也有下奴的心,所以,细仔,新仔,对薛鹤是鄙视到顶点的。他们却不知,薛鹤都是给了钱的,只是那老下奴不舍得花用而已。 愚耕面有异色,便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说:“七爷对那位阿润师傅倒是很关心。” 顾昭哼哼了两声,别扭着说道:“我下来的急,阿润,一定生我气了,阿润教了我不少东西,好比……那个插花。” 说完抱着一卷经,一瘸一拐的出了门,完全没看到背后愚耕先生,一脸无奈,可惜,郁闷的种种表情。 那阿润可是好招惹的,那是当今一奶同胞的亲弟弟,先帝最最宠爱的儿子,若不是……兴许这当今的位置就是这位奕王爷的了。当今……当今其实是个有缺陷的人,他有一只眼睛,是看不见的,所以,先帝把奕王爷一直当继承人在养着。 这世界上的事儿,都是随着奈何走的,当今身体残缺又如何,他有权利,有势力,奕王爷还不是照样得避在庙里等着出家。哎……可怜的七爷,麻烦上身犹不自知。 顾岩大老爷如今在屋里犯倔,娇红姨娘依旧被关在庙里念经,谁叫她不会招惹,偏偏招惹小七去,能有人分享灾难,倒也不错。顾大老爷没准备放她出来,压根就没想起她来。 卢氏这几天安了心,为了过年,忙的脚底不粘地儿,也没空哄他,倒是芸姨娘得了乖,这几日忙里忙外侍奉他。 下轿,顾昭抱着经卷进屋,本来就着小老婆手里喝羹汤,喝的正舒爽的顾大老爷顿时不好意思了,他咳嗽了几声,摆手叫芸娘下去。 如今这府里,不拘那一位,除了卢氏,别人见了七爷,就像老鼠见了猫。芸娘有些吓到了,小叔子关了哥哥的小老婆这事儿并不多见,虽然那天情形特殊,可那一位得宠的至今还没放出来呢,她算什么? 芸娘福身施礼,头也不敢抬的往外小跑着去了。许是出门太急,她罗衫上的飘带裹在了门闩上,人出去了,却不敢进来解开,只能在门外硬拉,拉了一会,只听到布料撕开的脆响,门外传来摔倒的声音,又是一阵跌跌撞撞的声,很快的,外面安静了。 顾昭摸摸鼻子,其实压根儿他没认出那是那位,小三都不记得,何况小四呼? 铜壶里水泡泡的声音咕噜作响,阵阵三习香的味道在屋子里弥漫着。 兄弟俩一个假装欣赏床铺顶的花色,一个看地板的砖刻,谁也不说话。 看了一会,他大哥无奈的在内心叹息,罢了,睡觉我是哥哥呢,于是他咳嗽了一声问:“嗯……你来作甚?” 顾昭大怒:“不做甚,就要走了。” 顾老爷急了:“那……那你手里拿的是啥?” 顾昭站起来,顺手把经卷丢到床上,扭着头很不在意的说:“给你抄的经卷。” 顾老爷感动了,手指颤抖的铺开,端详了一会奇怪:“何故只有一半?” 顾昭气愤,扭脸怒视:“谁叫你吵架,就只有半卷!不喜欢还来!” 顾老爷不好意思,叹息了下:“那……那就半卷吧!半卷我也不嫌弃你,看你写的这笔孬字儿……” “还来……!”顾七爷大怒! “来人,给七爷奉茶,奉好茶!” 顾昭这才舒畅了些,坐到他身边,很是大力的揪了他的一只手过来继续揉,一边揉,一边唠叨:“我不理你,你不会先理我吗?” 顾老爷一只手珍惜的抚摸着那半卷经,鼻子酸酸的:“盆子还在生气呢。” 顾昭一愣:“阿父为何给我起个乳名叫盆子?” 顾老爷笑了:“他怕你养不活,你那么好,怕天收了你去。叫盆子很好,好养活。” 顾昭撇嘴:“大兄的乳名叫什么?” 顾老爷面目扭曲,半天之后涩声道:“没有……” 卢氏正好进门,忽噗哧一乐,眼神奇怪的看着顾老爷,顾老爷扬眉威胁。 “阿弟。”卢氏福礼。 顾昭站起来,走过去扶了嫂子坐下,又从袖子里取了一个盒子给她。 “是何物?”卢氏接过去打开,半天后惊讶的吸气:“阿弟,还是拿回去留着,以后送与我那弟妹。” 那盒子里是垂帘粉珍珠宝簪一对儿。如今,金银玉器物多得很,这粉珍珠却是万万难寻。 “我不想娶媳妇,娶媳妇了,就不能在阿兄阿嫂身边住了。”顾昭嬉皮笑脸的耍赖,又把卢氏递过来的手退回去。 “是何物?”顾老爷十分好奇。 卢氏很得瑟,顺手藏了在袖子里,一撇头:“阿弟送我的,不与你瞧。” 顾老爷摸摸半卷经,决定也不给她看。 “阿嫂,昨日送的东西太多了,我是来道谢的。”顾昭站好,很正式的施礼。 卢氏连忙站起来,双手扶了他拍拍他的手:“弟弟快不要这样,这些都是你哥哥使人做的,这些年……真是亏了弟弟很多,以后嫂子得空要盘算一下,给弟弟再置办一些,家要有个家样子。” 她这是把顾昭当了儿子在养了。 顾老爷不服气,在一边说凉话:“具是花爷的钱,哼!” 顾昭跟卢氏一起笑了起来。 三人一起拉了一会加长,顾昭在哥哥房间吃了饭,新仔打外面进来回话,说是从庄子拉了十大车年货运来。 卢氏不客气,自己家小叔子最会做的事儿,吃喝玩乐的事儿,小四儿那点手段在他七叔这里都不够看的。她要仔细清点了,那几个妖精一点也别想得了。 她站起来,红丹忙过去扶了她,临出门的时候卢氏在小叔子的耳边悄悄说:“你大兄乳名叫坏狗儿。” 顾昭仰天,那个乐呀,乐了一会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抽抽。 顾老爷气愤:“她与你说什么了?” 顾昭就是不告诉他。 这晚,细仔回来带回一个布包,包里放了十二个如意香饼字,那香饼子做的精巧,每一块都是梅花花样的。 顾昭仔细收了,抬脸对毕梁立吩咐:“以后,咱家的香料,都要按照这样置办,要精细些,做的精巧些。”毕梁立笑着点头应了。 20、第二十回 年头最后一天,顾昭沐了一把浴,他的脚总算是好多了,可沐浴了。 穿了新的衣衫,熏了阿润给的好香,顾昭坐在屋子里看花蕊,花丽,绵绵,年年装荷包,并端着大老爷的架子,行捣乱的之事,整的四位小女娘一直娇嗔,好难得的顾七爷的屋里竟也有了莺莺燕燕的鲜活气儿。 荷包是平洲老宅绣娘早就绣好的,有如意的,牡丹的,福字儿的,吉祥纹的,颜色搭配的都很新鲜,顾昭尤其稀罕大红的,可惜的是,就不知道怎么了,顾昭最爱的那种红色,这个时代还没有印染出来,多少年了,顾昭一直找那种感觉,不管怎么染,怎么搭配,那种红大概是这一生都看不到了,徒留怀念,顾昭想,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染出那种红,他就将那种红色挂满宅子,然后他会脖子下带上一条红色的三角巾,在院子里唱一首五星红旗什么的,便此生足矣。 看着一桌子鼓鼓囊囊的荷包顾昭叹息连连,过两日,晚辈们会来拜年,他就亏了,除了自己哥哥嫂子,他甭想再多得到一个红包,虽然他才十七岁,哦,过了年他十八,可以领身份证了,就是没人发。 你说吧,多没意思,过年的精髓不就是拿压岁钱吗,给别人发,这感觉实在不好。 随手倒出一个装好的荷包,两颗如意金锞子掉了出来,年年又是一阵大叫。顾七爷怪不好意思的,只好秉着尊重劳动人民的心思,讪讪的摸摸鼻子站起来,到院子里溜达。 这年月,其实金银并不如何流通,有钱人家装红包,总不能将大串的铜钱塞进荷包,于是就铸造了吉祥铜花钱,还有这花样好看的各种试样的金银锞子装荷包,顾昭倒是不缺这些金属,所以他装荷包的金银锞子都不小,给的数量却是按照规矩走的。 院子里,奶哥毕梁立带着一众下仆正在换窗纱,红配绿的搭配随处可见,倒也不觉得难看,下仆们攀着梯子正往树上挂五彩花锻,鹤园那边家里特地给他买了一个小戏班子如今也养了起来,另外还给他独请了说书的先生在家里住到十五,养的小戏正在唱贺岁的曲儿,依依呀呀的听得倒是有那么个年的意思。 顾昭溜溜达达的在院子里转悠,这种浓郁的过年气息深深的在感染着他,这是以前在南方所一直没有接触到的一种味道……该高兴才是的,只是为什么却高兴不起来呢? 浑身懒洋洋的在院子里转了几个圈,顾昭回到屋子里,一头扎到被卷子翻滚,这几日就不知道如何了,吃不下,吃不香,睡不着,梦不稳的,心乱如麻,烦烦躁躁的…… 如此,稀里糊涂的,转眼的功夫,年便到了。 新年这日清晨,鸡叫头遍后,顾家晚辈都早早的穿了盛服立在堂屋等候。鸡叫二遍,顾岩走出屋子,晚辈们一起行礼,顾昭半礼,长兄还礼。 礼毕后,他与长兄一先一后,只差半步的带着晚辈男丁们一起到家中祠堂祭祀祖先,除宗妇外,其她女眷们便再不必跟着。 这一路天是朦朦胧胧的黑,顾昭被簇拥着,慢慢的向前走,身后的队伍人数越来越多,无人交谈,只是布鞋摩擦砖地的声音,队伍越来越大,道路越来越明。 左右两边是提着红皮灯笼的男仆,一重一重过着老顾家的三门,二门,大门,直至家庙。 每过一门,门内都大开家门,挑了灯笼挂在家门口的灯环上,全家匍匐着送当家人出门去祭祀祖先,这样的礼节顾昭以前从没参与过,八岁前他老子疼他从不舍他缺了觉,后来……南方也无这般的讲究。 到了如今……那一声声巨大的门板的吱扭咣当声,那一盏盏家族点亮的写着大大顾字儿的灯笼挂起,那一张张坐堂媳妇们半福着扬起来的带着足足笑意的面颊,顾昭才有了一种很独特的感觉,他属于这群人,这群人也连接着他,千丝万缕的,一起维系在一起,这才是家吧? 仿佛就是这般的……就到这里了。 以前从不知道自己的家有这么大,尚元道子,圆眼道子,那些姓顾的分出去的当家男人从这个城市的四个角落悄悄出发一起汇集在这个园子里,光顾昭看的到的就约莫有四五十,这还只是顾岩家这边五系旁支。 顾家的主枝在平洲,那边的祭礼也没顾昭什么事情,一来主枝跟这边恩怨已久,二来他的庄子与主枝离得颇为远,早年又有些说不得的恩怨,那边便故意的忽略了他,在别人看来,不得去祭祀不若死了,顾岩觉得弟弟受的最大的委屈便在此处,可顾昭偏偏就不在乎,所以,主枝就尴尴尬尬的反倒把自己晾了起来。 顾家宗家与旁支就不和早就闻名已久,如今那边更是有了一些不好的名声,一下子人心便更加散乱了。再加上,如今这家庙内的祠堂是顾岩自己整的,他只将自己家祖先灵位供起来祭祀,于是更大的笑话便出现了。 主枝那边有一套灵位,顾岩家也有一套灵位。一年到头,每遇节气,顾岩家祖先要吃两次香火,可怜老顾家诸位祖先,来回两边的收贿赂也不知道跑的累不累? 顾家的祭礼,在上京,那简直就是奇事一宗。最奇的不止这个,是陛下新年的赏赐也是给两边的,甚至都分着薄厚,所以说,陛下对顾家这般行事,变相也是支持的,毕竟,打他们爷爷那辈儿起,可是丢了书本扛着镏金大锤跟着先帝至今上卖命来着。再加上,主枝多文人,文武结合,那顾家还了得了?所以,万万不能令他们和睦了。 男丁们终于汇集在了一起,鸡叫三遍,卯时三刻城中风驰云动一起响起,京内四门大开之后,有宫里的内侍来宣旨,赏了祭礼,待顾岩跪着将赏赐的祭品焚烧完毕,这家人便开始站了七八排人口,在顾茂德的主持下,又跪又拜,再三拜。又跪,又献,献三次,又祷告……周而复始好不辛苦也。 拜了爷爷,拜爹爹,拜完死人拜小神,一群国家干部在院子里搞封建迷信活动搞的不亦乐乎。 一通祭拜下来,顾昭早就站不住,顾岩也是大病初愈,后面一些小礼也无法支撑完毕,等到一半的时候,他与他弟弟便一起被人抬了各自回自己的屋子。一头扎进床铺里,呼呼的睡到了下午时分方歇过气儿来。 晚上,顾老爷那边遣人抬了轿子过来叫顾昭过去听戏守夜,顾昭穿了一件青织云雁圆领长袍,袍子上倒是锈了喜庆的花样应年景,外罩原色狐皮裘,腰下更是七零八碎挂了十多种吉祥挂件,这一路走,都是好听的碰撞声。 今晚是家里的自己人一起守夜听戏,顾昭跟着哥哥坐在主位,他兄弟俩戾气盖世,喜怒无常之人,因此,他们周围一片寂静,偶尔有胆大的晚辈来敬酒,端杯子的手都是颤抖的。顾昭今日倒是笑眯眯的来者不拒,吃了几杯之后,他老哥哥便不许他再喝了。 随着一声鼓点,一出好戏便开了起来,台上小戏们唱的认真,台下却没什么人去看,都是一窝一窝扎了点子的的说闲话。 身旁有屏风将男女隔开,嫂子在里面端坐着,那里面奉承的话,吉祥话成堆儿冒着,叽叽喳喳的笑的声音很大,光是听听就令人心生向往,哎呀,那一片的莺莺燕燕,人生最极致的快乐该是在那里面才是。 随着一声咯咯的娇笑,顾昭眉毛一扬,他从声音里面能听出来,娇红不知道怎么就出狱了。大概是想提醒顾老爷她的存在,这声音笑的那叫个水灵,完全听不出都四十多了,这份功力,现代女人是没有的,你能透过几十位女人的叽喳声,将笑声穿越隔扇屏风只笑给一个人听吗? 顾昭斜眼看了一眼顾岩,鼻腔里慢慢喷出一股子不屑之气,顾岩眯着眼睛看着戏台,笑的高深莫测。 台上武生一声激昂,台下一片叫好,吓了顾昭一跳。 顾家今日请的的班子是从平洲那边请的班子,这上京的戏,顾岩不爱听,他只觉得还是老家的好,可惜顾昭坐下,才听了一会,便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这平洲戏,声调高昂,唱念做打都夸张的不得了。高昂处撕心裂肺,低音处丝毫不见委婉,云袖甩的倒是利落,像是在摇旗呐喊!摇完就可以上战场赴死了! 顾昭是听过京剧,听过昆曲的,最多的还是听南方那边的黄梅戏,越剧,那些剧种音调温软温婉,以细腻为主,平洲调这般撕心裂肺的唱法,就要了亲命了。 跟哥哥说了一声,顾昭便回了院子,悄悄叫毕梁立套了车,带着细仔,新仔携了两个大食盒就悄悄的出了门,自今日起到十五,京里不关城门,可自由出入。 骡车悄然无声的离开顾家,一路慢跑的就来至碧落山,到达山下,顾昭不由深深吸了一口凉气。今日的碧落山法元寺被山下的红火衬得格外的寂寞,当再次来到这数百阶梯前顾昭好不为难,这通天梯到底要如何上去? 奶哥毕梁立悄悄过来,俯身,顾昭有些不好意思,看看阶梯,一身冷汗,自己这脚要上去,绝对废了。实在没办法,他看看食盒,又看看那边看不到的山头,他是真的真的挂念的紧,觉得,如若今日见不到那人,怕是真的会茶不思饭不想了。想了一会,终于……还是伏在毕梁立的背上,毕梁立倒是分外高兴,走的虎虎生风。 细仔,新仔在前面一只手提着食盒,一只手提着仙鹤图样的气死风皮灯前后悄悄的引着路。 这晚,惠易大师正坐在屋里看经书,身边忽然的小和尚说了一句:“山下来人了。” 大师站起来到窗口,看着那两盏光明晃晃悠悠的冲着那后山小院子就去了。大师笑笑,回身吹了屋子里的油灯,捻转着腕山的佛珠,心里默念起经文。 又来到这处熟悉的小院子,这儿还是老样子,墙壁是新图的白色,大概是这几日彦和没有再写新字儿。正面的一通厢房具是灯息火灭的凄凉样儿,乌团团的,沉闷的那么蹲着,没有半分人儿气,看样子,彦和是在山下过年了。 顾昭站在院门口,看着阿润的房门,有些担心,心里上下忐忑着,万一,阿润不在屋子里呢?他站了一会,在院子里咳嗽了一声,那边的房门里便忽有了光亮,那亮气儿越来越旺盛,开始慢慢地由低到高,由远至近,来到门前,门,吱扭一声被打开了。 阿润披着一件新棉衣,举着一盏油灯看着院子,开始他的眼神是平静的,看清楚来人,那眼睛里仿若有了千万点光亮聚在一起,到达一个点上最后,那些光便一下子炸开了一般,满是光,满是亮,满是明。 顾昭笑嘻嘻的,脚很疼,虽然没走多少路,可是还是走了好大一段,大概是旧伤裂开了,感觉鞋里湿湿的,便是如此,他还在笑,双手拢了袖子,唱了一个大肥诺道: “阿润,过年好,祝愿你……新年大吉,恭喜发财啊!我等不及明天,就来给你拜年了。” 21、第二十一回 黑凄凄的天空,挂着一弯朗月,因无星陪伴,那月显得格外寂寞。 几股冬风,抚去黑云,终于有星星带着一股子羞涩犹犹豫豫的出现在弯月上空,帮它帮衬一下今晚这寂寥的星空。 细仔左右看着,一会看下自己主子的脸,一会看下那边的那位倒霉和尚。毕梁立瞪了他一眼,细仔忙举着灯笼,低下头看地上的方砖。 阿润依旧犹豫,他们对看了半响之后,他方举着油灯,单手扶着光过来,并没有对顾昭才将故作出的后两千年的幽默表示出土著的赞赏,又是心酸,又是心疼,于是他道: “这么冷的天,你疯了。” 说完,他扶着顾昭进了自己的屋子,屋子里一室清冷,今晚刚写的经卷叠摞了很高一堆,桌面上依旧有未曾抄写完的经卷,看样子,阿润给自己安排了大工程,怕是想抄死自己完事儿。 就着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毡席坐好,顾昭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的脚早就支撑不住了。 毕梁立跟细仔他们一起送进食盒,顾昭摆摆手,他们便熄了灯笼,依旧去了顾昭原来住的那间空屋取暖。寺中寄宿所在,如无人借住多不上锁,这样才显得寺僧仁义,这进来出去,倒是颇为方便。 随着一声关门声,一盏油灯映的屋内昏暗颤抖,阿润进来,便站在角落,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见他说话。 顾昭自己也尴尬,他低头想了会,想到无论如何,都是自己是大的那个,前后两辈子几十岁的人了,还是他让让吧,于是,他打开食盒,将菜肴端出来,一边端一边主动招呼到:“阿润快来,这是我小厨房刚做的美食,都是南方口味,你尝尝。” 阿润过了好一会方过来端坐,嘴巴张张,找了半天调子才问他:“怎么不跟家人一起守岁。” 顾昭不在意的摇头,并用嬉笑的语调道:“我哥家那人乌泱泱一片,辈分那么大,不知道要出多少钱才能熬过年关。你以为我愿意,我就靠几亩田庄出息,穷的叮当响,需躲躲,阿润慈悲为怀,就可怜可怜我吧。” 阿润抿嘴,想了一会终于笑了,他很认真的点头道:“好,我陪着盆子,并不用你给压岁钱……以前,我在我家,辈分也很大的,以前我也头疼,不知道给些什么,他们才满足。” 嗯?这是阿润第一次说自己家呢,顾昭也笑,并不深问下去,那后山的深渊,深不可见底,他只爱赏梅,却不愿意往深渊下看的。阿润若心疼自己,自不会把自己带到沟里,什么该告诉自己,他该……比自己谁都清楚吧? 有个人陪自己吃饭,总是香的,顾昭很勤快的劝酒,阿润甚至主动帮顾昭夹菜,如此这般的,一餐饭合着浓情蜜意,也不知道怎么吃得,就不知不觉的吃完了,半点没剩,平日顾昭不喜欢的五花肉,他今儿都吃了不少。 饭罢,阿润跟顾昭坐在席子上聊天,开始还互相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酒是个好东西,喝多了,便月朦胧鸟朦胧了,他们说了好多东西,嗯,佛教故事,恩,吃食,南方的风俗,一直聊到没什么话可以说。 又傻兮兮的坐在一起看月光,阿润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跟谁守过岁了,他格外的满足与感激,顾昭的脚又肿了,阿润觉得自己从未给予过阿昭任何东西,来报答他这份好。反正就是,他完全没半点羞涩的就将顾昭的脚抱在怀里,帮他上药按摩,完全不觉得脚臭,倒是顾昭有些不好意思,傻乎乎的心都颤抖了。 阿润一边按一边想,自己这辈子便是这样了,过一日算一日的,只是盆子今后要依附着阿兄过活,若有一日心疼他的长兄去了,赶巧自己枉死。世间谁再来心疼他?他这样的笨,做事从不走脑子,到时候怕是无人依附会被人欺负了去,那可如何是好? 自己原本以为这辈子便这般过去了,没人怜悯便没人吧,无人心疼便无人吧,可是……谁能想到好巧不巧的,世界上会有个顾昭。 心里扭着麻花一般的,想了千百种念头,阿润纵欲还是很不合时宜的忽然问顾昭:“盆子有什么愿望?” 顾昭的思绪依旧在飘,假装不在意的样儿憨傻的很,想了一会,顾昭摇摇头:“没有。” “怎么能没有,世人皆想上天梯,阿润难道不想上吗?那泼天的富贵,那权倾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盆子想要什么,你只管说,我便死死了,也会护着你的……” 顾昭恍惚了一下,这才敢正眼看正在揉自己脚丫子的阿润,他打量了他一会,用鄙视的眼神瞪了他一眼骂他:“你这个和尚,怎么说起俗事来。” 阿润轻笑,手里越发温柔:“今夜,酒也喝了,肉羹也食了,真和尚都变成假和尚了,说几句俗世只是应景,可是阿昭对我太好,好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顾昭忽有些口渴,便自己添了茶,喝了几口吧嗒下嘴巴,嗯,今儿喝多了,还是下山吧,于是他轻声说:“阿润想多了,我想的,我要的,别人都不会想,都不会要的,这样的话题不像润要说出来的,所以,以后莫要再提了。” 阿润呆了下,脸上羞涩心里惶恐,也不知道自己是那一点得罪了盆子,他只是想对他好,保护他的,想到这里,他苦笑着认错:“好,是我错了,再不会提,你莫生气……别走好吗?” 顾昭摇头,按住他的手叹息:“怎么会!没有气的,阿润只是不知道怎么应付人,阿润只是太善良,别人对你一点好,你便想报答。” 他抬头,看着那双总是压抑自己的情感的眼睛,特认真的说:“阿润,我对你好,是因为阿润也对我好,你给我的,是你尽了最大努力,拥有的最好的,就像那片梅花。你仔细听了,这话我以后再也不说第二次的,你要一生记得。” 阿润认真的点点头:“你说。” 顾昭咽了下吐沫,想了半天后方道:“昭命好,生在这帝国的豪门之家,自幼虽父母缘薄,却也没受过一天罪。昭知足,也惜福,昭是个愚人,不懂烹茶,不懂雅乐,不懂诗词,不懂歌赋,还……不合时宜。如今……却又喜欢了个预备的和尚……阿润,若是我有想法,便不会来找你,你想的太多了,阿昭无所求,唯一求的便只是……这辈子能跟喜欢的人,你看我,我看着你,安安生生的一辈子便足矣。” 阿润沉吟半响,苦笑的摇头:“阿昭……我……” 顾昭站起,醉着走了几步,嗤嗤笑着点头:“我知,我知……你不必解释,这不怪你,你要信我,总有一日,我会照顾好你,你要信我。”顾昭想着,不就是偷个人吗,待有一日,弄明白怎么回事,便寻那江湖上有名望的神偷,将阿润偷出来,然后他们一起去南边,这辈子再也不回来便是,能有多难? 阿润叹息:“阿昭总是这般通透。”心里却想,这世间,原本什么都能割舍下,如今却舍不下了,阿昭这么好,又这般的善,以后自己守不住他,他便独自凄凉凉的一个人活,我要怎么做,才能报答他对我这份情。 想到这里,阿润走过去抱住了顾昭,顿时,五雷轰顶一般的,顾昭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院子里一阵小风吹过,顾昭打个冷颤:“哎,我该去了,不然,阿兄要找我了。” 阿润放开顾昭,不舍的看着他。 顾昭伸出手轻轻摸着他的脸叹息:“你别急,都会好的,真的,你要信我。” 阿润点头:“我信你。” 顾昭失笑,这不是相信,这是盲从好不好,他无奈的摇头,推开房门,毕梁立他们从那项过来,出来,这一次,顾昭乖乖的趴在毕梁立的背上,又回头嘱咐阿润: “你别急,你要信我,真的,你要安安稳稳的呆着,要保重自己,真的……我是说,就是我知道包子有馅,可你们不知道,你们一直吃,都要撑死了还在吃,我不同,我就在那里等着,看着,反正那馅儿早晚会被吃出来,所以我不参与,就看着。比起你们,我少了很多乐趣,可是,我总知道会要走到那一步,所以你要我信我,我总有我的办法,真的,我知道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可是你千万要扛着,忍着,等着,总有一日……你要信我,不能只当我喝多了。” 阿润啼笑皆非,拍拍他的背:“你本就喝多了。” 顾昭嗤嗤笑着摆摆手:“莫要送了。” 阿润依旧要送他,还送了很远,出山门的时候,阿润问他:“阿昭对我……真……无所求?” 顾昭眨巴下眼睛,嗯……当做醉话吧,他扭头看他,有层纸,不敢桶,偏偏这个假和尚就捅了,他笑着对阿润说:“你猜,我求不求?” “求的!”阿润语调非常正常,语气非常平缓的说。 顾昭又笑了,扭头对阿润说:“假和尚,骂人不好,‘球的’实在不是好话!那前面再加个日,‘日球的’会被和谐,恩,和谐和可怕,横着走必然会被消灭,你千万别学……不过,明年,我的脚必还会烂。” 阿润不明白,脸上一派失望,却又释然,很凄伤,却笑着,也许他这辈子,只说这一次软话,偏偏从刚才到现在,阿昭都云山雾罩的没回应自己。 即便是失望了,阿润依旧高举着灯笼,苦笑着送阿昭下山。 后来,山下不远处有人骂他:“傻瓜!待明年……我脚烂了,就能来山上陪你了!” 那一刻,阿润的满心花都盛开了,没留半个花苞。 看着那人下山,阿润心里装满了蜂蜜,都要甜的溢出来了,看了许久,直至那灯笼望也望不到之后,阿润方用平淡的语调问道:“老师,以前你说的还算吗?” 惠易大师不知道从那里站了出来,双手合十道:“殿下知道,老僧这辈子从不妄言……” 22、第二十二回 今年最后一日称为复日,也叫尾双,就是说,最后一日要过两次,甭问那里来的规矩,反正这边就是这样讲究的。 昨日嫂子说了,今儿太阳还不出来的时候,要取了黄纸,将家里所有门上的门神眼睛封了,石兽的眼睛也封了,找一十字路口,烧了祭品请列祖列宗归家享用供奉,昨日拜祭的是列先祖,今日拜祭的称为近祖。 黎明前,顾昭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便被年年他们拖起来,穿好衣服,裹得像一只两条腿的裘兽,举着三根长香出了门,这一边走,他奶哥毕梁立在身后一边用红绸封兽眼,用黄纸遮门神的眼睛,待走到大门口,又看到自己哥哥,也是用手举着三根长香在笑眯眯等着他。 “阿弟,跟在我身后,咱去接爹娘回来。”顾岩心情很好的跟小弟打招呼,只是手不敢动,双手一直在头顶举着。 顾昭也举着香,嘴巴里却调侃:“阿父回来,是住你家还是住我家?” 顾岩嗤之以鼻:“自然是我家,阿弟都在我家住着呢!”说完想起什么,又补充:“过了年,哥哥给你买地皮,给阿弟就近盖大屋,那时候阿弟才有自己的家呢。” 顾昭不在意,只是嘿嘿傻笑。 兄弟俩一前一后的一边说,一边走,每过一个十字路口,顾茂德便扬起一把买路钱。 他们走了一会,来到一处很敞亮的十字路口,那边也有接祖先的正在举行仪式,顾公府这边的下奴一过去倒是毫不客气的驱逐人家,甚至还踢人家的烧供,看的顾昭直直皱眉头。 “怎么办事儿呢?人家烧的好好的,多等等会死人吗?”顾昭出声训斥,那边这才老实了一些,好言好语的请别人收了供奉,让开道。 顾岩倒是毫不在意:“阿弟不要管那些闲人,这路是咱家修的,是咱家接祖先的,那些人每年都来借供,借咱家的福气的,大不必跟他们客气!” 这个讲究,顾昭便不清楚了,大意好像是,把祖先从越宽的路接回来,越有好处,这地儿原本是顾家修的,好多人想来蹭蹭福气,就悄悄的来这里接祖先了。顾家人看到自是不依,可是也不用一脚踢翻别人的供奉啊?在现代这就是踢人家祖坟好不好? 有下奴摆好案几,将五种果实,种子,烧鸡,烧鹅,烧猪头供奉好,兄弟俩这才一前一后的插好香烛拜祭,拜祭完后,顾岩用手恭敬的端起香炉,一边喊着先父先祖的名讳,一边往家里引。 顾昭也跟着喊了几句,他娘不是继室吗,也是他这个儿子不孝,这么些年了,就没想着将便宜娘请回来拜祭一下,不过这次便学会了,也懂了,以后有了自己的地儿,也要年年这样干一次。 他们兄弟俩往回走着,路边有人正瞪着眼睛往他们这边看,顾昭背后就像被小针一根一根的在扎一般的难受,也是,赶走便赶走吧,踢人家接祖先的烧供,那可是结大仇的。可看他老哥这幅德行,这样的事儿,怕是真没少做。 请了父母先人的魂魄回家,恭敬的上了第一次餐饭,待香烛烧完,他们兄弟俩又将供奉的食物分了,家里的男丁一人一份,这饭是福气,必然要吃的,顾昭吃的一嘴香灰味儿,一边吃一边嘀咕,这还没死呢,香烛饭倒是吃了一嘴,这都什么臭规矩! 用了祭饭,顾大老爷站在家里的台阶上,又将子女们挨个骂了一次,样子要多凶恶,就有多凶恶!这也是规矩,叫骂子,提醒这些子女你们是有错误的,去年就算了,要改!骂完,又安排人去家庙那边的小屋打了正在关禁闭的顾茂昌五棍子。 可怜的茂昌,过年不得出屋,还要挨五棍子。 骂完儿女,顾大老爷回头,又骂顾昭,他张着大嘴,指着顾昭,样子也是很凶恶的,只是话到嘴边翻了半天之后,指着顾昭训斥到:“你!今年要好好吃饭!可不敢挑食!记得没!” 顾昭能说什么,只好躬身学着侄儿的样子答是,顾老爷有些不好意思的还了半礼。 如此这般之后,顾大老爷带着全家退去,顾昭接了毕梁立递给他的小篮子进了家庙,将准备好的供奉摆在自己娘的牌位前,这牌位是新做的,大概这之前大兄也从没把自己这个便宜娘摆在心上吧。 摆好供奉,顾昭倒是诚心诚意的拜下去心里唠叨:“娘,我都不记得您了,以前也不知道这般规矩,十八年了,儿子真不孝,您生了我一次,肥鸡我都没给您供一只,您别气,明年起,儿子给您供双份,必定不叫您委屈了,您也别怪我,想必此刻您也知道我打那里来了,这些我不懂,您去的早,也没人教我,现下我却是学会了,会了就不能忘了您……” 他心里唠叨了千言万语,汇报完了自己的心里路程之后,这才慢慢的站起,毕梁立赶紧过去扶好他,顾昭还没哭呢,毕梁立倒是哭的双眼红肿,鼻涕都要流出来了。 “奶哥,你哭什么,你看我都没哭呢!”顾昭失笑。 毕梁立打了一大圈的手势,一直道歉,说以前他没提醒这些,他也不是太懂,那不是他爹也傻了么,再说,一个下奴,谁家受过这样的教育。 顾昭不在意,人都死了,生前都不得继,死后还能如何?念想罢了。 祭祀完后,顾昭又回到宿云院,此刻天依旧黑着,他已经是身心疲惫,昨晚那不是还爬山了吗,还喝了点,就这样,他一头扎进被子,将身上脱光,准备睡个一等的翻身觉。 他这边才入梦,大清早的日头还未出来,却又被院子里的争吵声惊醒,遣人去问,却是自己家的四嫂子来家里索要年礼。 听听,多新鲜,大过年,做嫂子的堵了小叔子的门要年礼,那来的婆子还理直气壮的说了,家里的太太说了,她寡妇失业的,最是软弱,大礼就不挑拣了,素日小叔子在老家,家里的小主子都没收到过小叔叔的关爱,四嫂子觉得小叔子也是个不容易的,也不用多补就给一半吧,只要四年的钱,那边是准备了人口账簿的,从侄儿男女,到侄孙子,侄孙女,庶出的给一半便是…… 顾昭在屋子里越听越气愤,一是好觉被打搅了,二是,他倒不是稀罕这几个钱,被人这样上门生讹,两辈子了还是头一次,那女人是不是感觉自己是个男人,不会跟她计较?这就大错特错了,凭什么啊? “年年!”顾昭披了衣裳,撩起床幔喊年年。 “七爷,您不必起来,花蕊姐姐叫人去请老太太了。”年年从外间进屋,也是未及穿大衣,只是着了一身小棉袄,一边说,一边推了炭盆出来,去了夹剪夹了十几根红碳进屋烘屋子。 “去请大嫂做什么,大嫂来了也得给,惯得她们。”顾昭接了绵绵递过来的茶吃了几口又道: “去!把那账簿拿进来我悄悄,这老嫂子给小叔子记账我还是头次见,要开开眼。你去数数人数,一个也不能少了,好歹我也是个长辈,这钱该给。”顾昭苦笑,脸上有些疲惫,昨夜熬到半宿,精神实在不济。 年年嘟嘟嘴巴,这钱就是她个下人看来都不该给,平日看爷是个厉害的,怎么今儿就缩了呢,想是这般想的,还是不敢违抗,她磨磨蹭蹭的出去,没一会接了账簿进来,带着一股子气双手捧了给顾昭。 顾昭吸吸鼻子,觉得满鼻子凉风,接了账本,他也不看,只是随手像丢赃物件一般的丢到地上,对年年说:“去算个总数,侄儿男女一个人一年两个大钱儿,庶子减半,就给一个大钱,也不要说我这个叔叔亏了孩子们,爷做事向来公平,千万别给爷节省,这情我可不敢欠着,给足了,十八年,少一个钱儿都是我理亏!” 年年噗哧一声乐了,弯腰从地上捡起账本问顾昭:“爷,真的给铜钱儿?也……太……寒酸了吧?” 顾昭翻身卷进被子嘀咕:“我自己的钱,我爱怎么使是我的事儿,他们都不嫌寒酸,爷怕什么,我就这样,光棍一个爱谁谁!” 年年忍着笑取了钥匙跑进后屋,数了赏下人的吉祥花钱,一枚一枚的数了半篮子,多一个都没有。 过了没多久,那院子里又开始争吵,看样子是来人不依,一口一个七爷爷也不嫌寒碜。 顾昭气的火大,在屋子里拍着床板骂道:“平日子看着你们都厉害的不成,怎么就由着这泼皮无赖上门生讹,统统打出去,赖着不走的直接打死!大过年的给爷找不自在!打死完事儿!爷赔一副上好的棺椁钱……” 果然没一会儿,门外传来棍子打人的闷声,还有他奶哥毕梁立呜呜歪歪的训斥声,瞧瞧气的哑巴都说话了,没多一会,还有大嫂那边管事婆子带了人来撵人…… 顾昭凝神听了半响,听到终于安静了,不由得十分泄气,这都叫什么事儿!他也不耐烦听管事婆子解释如何着急,如何来晚了,如何劝他不要生气,大过年的别跟寡妇计较之类的废话,倒是年年灵透,取了半贯钱赏了那婆子送她出去了。 其实这也不怪兄嫂没法子管,四嫂子就是一只会走路的人间凶器。她三足,不长菊花,吃进去从来不吐的货色,跟她计较才没意思呢! 如此这般的,顾昭复又躺下,睡到中午,他睡的这功夫,门下的南货铺子的掌柜,新买的庄子的庄头,老家平洲的工坊头目都早早的候着了,到正午那会,毕梁立无奈,只能亲自进来,哄了顾昭起床,今日必要把去岁的账目算好,没有主家拖账目过年的,这不吉利。 没办法,顾昭艰难的爬起来,拿凉水帕子擦了脸,换了衣衫,饮了一大杯老参汤,这才被抬了出去到堂屋听帐。 顾昭的田产比起普通官吏家算是多的,他明帐上的南货铺子,南边的田产,在大哥大嫂看了也还算成气候的一份产业,不过今日蛮有意思,凡是跟大哥那边有关系的人等,俱都出去避嫌,并不过来。 这堂屋里如今只有顾昭的人在,身边侍奉的花蕊,花丽也都躲在屋内不敢出来。 顾昭见这样,心里倒是蛮妥帖的,其实这都是小钱,听就听了呗,可他奶哥不愿意,带着一干下奴,背手站在院里警戒,搞得像模像样的。 顾昭坐好,门下一排坐了六个账房已经准备好了算盘珠子,齐齐的备了布帛铺开,随着最大头的南货铺子的博先生第一个上前,顾昭地主老爷的生涯便开始了。 上京今年开的南货铺子年根的进项不错,有两万贯左右,老家的田亩赶了一个好年景,也是不错的,几十倾土地也收了八百贯,南边的庄子不用说,明帐上的收入已经过了十万贯, 今年倒是很意外的多了一种进项,就是南边的果香精,一瓶如今能在上京卖到三十贯,说起来,他南边的果园如今都已经成了气候了,他今年花的最大的一笔钱,就是运费,从南边往北地运送奢侈品的运费,足足花了一万三千贯,实在是太奢侈了。 顾地主听了一下午汇报,天摸黑才打发了奶哥引着各地来的庄头掌柜去上京最大的酒楼吃招待饭,吃完招待饭,还要带着他们集体去嫖一下才算完事,这都叫什么事儿! 好不容易打发了人出去,年年跟绵绵这才敢进屋,捧了礼单子请顾昭过目,这是给大兄乃至其余哥哥的年礼,今年不摸规矩本给的晚了,除了顾岩的,别家的年后才补送过去,顾岩那礼单子上写着: 大鱼干一百斤,墨鱼干一百斤,南地的花孔雀三对,黑羊三十只,山羊二十只,鸡鸭鹅各三十只,螃蟹,大虾各一百斤,橘子,芭蕉,芒果等十种鲜水果各五百斤,南方精米五百斤,各类炒货五十斤,果干十类,各一百斤,坚果五类,各五十斤,果香精二十罐,果酒十坛,平州缎子,绸布,棉布各三十匹,珊瑚珠宝螭虎绦钩十件,拇指大的白珍珠六颗…… 顾昭上下仔细看了一遍,又安排绵绵把南方的一些好药材加进去一些,将成型的好人参添送了六根这才满意,至于其他的哥哥,年前给的年礼也不少,虽都是平常物,好歹都过得去,他五哥最实在,给的是五百贯钱,叫他想买什么买什么。 如此,比对大哥给的年礼份额,捡了一半下去安排人过了年再送。 这家小,可也是五脏俱全,顾昭忙活完,已经半夜,回到自己的屋子后,屋内年年她们将大哥给新作的衣裳,裘衣,一些配饰摆了一桌子,一床铺给顾昭看。 “过年,过年!就是过麻烦呢!”顾昭唠叨着,叫她们赶紧收了这些东西。 “七爷这话说的,平日子,那一般人家见都没见过这些物件,可惜老太太帮您选了半天。”花蕊一边收拾,一边笑着逗趣:“您瞧瞧这沉香的云鹤衣,那得废了多少织工去,打头年一月,家里正头的主子一人一件,十个织工,绣娘,裁缝,整整干了一年,才六件,他们说宫里也就是这样了!妃下面的都没这个配额,偏您就不稀罕!” 顾昭呆了一下,仿若想到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若如花蕊这般说,宫里都没几件的东西,家里怎么就敢大款款的往身上揽?那一刹,顾昭又想起今日凌晨,家里下奴那股子毫无顾忌的跋扈样子,别人家供奉祖先的献祭,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脚踢翻在地。 还有,在山上住的时候,顾家的大盘香,点了半皇庙,那一盘子,一盘子的高高挂着,许多京里的宗室王爷家的长寿,长明香都没家里的大。 一盘香点一年是二百贯,每年顾家往皇庙供奉的盘香是七盘,合计一千四百贯,这只是这一房,还有尚园子,香莲道,圆眼道,更不提老庙宗家,不怪顾昭此刻心里忐忑,按照现代电视剧的潜规则,这顾家这般招摇,实在是离死就不远了! 想到这里,顾昭不由得坐在床沿,眼神看着那件云鹤衣,心里七颠八倒的扭在了一起,实在的不舒坦。 23、第二十三回 新年第一日,京城上三品的人家要进皇宫,将家里制作的大红灯笼两盏成对挂于皇宫天玑门外那条,世上最富贵的通天道的两端。 当然,通天道,其实是朝臣上早朝的过的外门道,这条道真正的名字叫御街,如今私下里百姓称它为通天道。 这条御街,是梁国最宽的一条街道,它不长,只有三四里地,倒是很宽,可并行十辆双辕马车不觉得拥挤,一般皇帝出行,状元游街,公主出嫁就用的上这里了,是个极为吉利的地儿。 御街两端,有两排各有六十九根青石雕兽纹柱子,柱子头皆是兽头对称拐口雕饰,兽嘴里有个环儿。 每年大年初一,这朝上靠前排六十八位,文臣右边,武将左边。将备好的御赐红灯笼并姓氏名称官位书写清晰,挂于兽嘴。 第六十九根杆子是找八十八岁以上的高寿老人,挂一对红灯笼给宫里的贵人添寿。 挂灯笼这个习俗原有,同庆,同喜,同乐的好意味。 但是,在天下百姓眼里,这通天路的灯笼,那就是普通人富贵路的极致。所以,官员们私下里也就这样调侃,累死累活,不过就是想去通天路点两盏灯笼而已。 初一一大早,四更天,顾郡公爷顾老夫人便一起着了盛装礼服,指挥着家里的车子,小心翼翼的将保护的就像新的一般的红灯笼从祭坛上请下来,家里的孩子们都要上去摸一下,期盼这辈子可以挂一次自己名字的灯笼。 顾昭还没睡醒,就被强迫着挖出被窝,这几天他就没过过好日子,连睡长觉的权利都没了。 也不知道被谁拽来的,反正他迷迷糊糊的摸了灯笼,看着兄长跟嫂子出门,身后跟着一群举着长杆的下奴,他尤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可见此人平时有多么的糊涂混帐。 兄嫂不在家,顾昭在家里主持大局,就是一个象征物而已,他被抬着端坐在堂屋,把他的手续进行完,总不能坐在宿云院等大家来拜年吧?在正堂多体面,他哥哥这是疼他。 晚辈们上来说着吉祥话拜礼,他打着哈欠,不分大小一概摸下脑袋,迷迷糊糊的回一句早就背好的万能吉祥话:“乖!聪明伶俐,来年金榜题名!” 说完,花蕊她们几个把准备好的荷包一对一对的送出去。 顾昭这话吧,有些奇怪,虽然真是吉祥,但是,他大侄儿五十岁都正五品了,他还摸着人家脑袋糊涂着说呢,乖,聪明伶俐,今年金榜题名啊。 顾茂德看着俩荷包哭笑不得,掂掂分量倒是觉得小叔一如既往的实在,他看看毕梁立,问:“昨儿小叔喝的不少?” 毕梁立露着一脸无奈,伸了一个巴掌出来。没办法,有心事儿就得喝两盅闷酒,不与人分享才是纯爷们。昨晚,顾昭就纯爷们了,喝了五两就醉了,他有心事儿。 他们这里正比划,尚园子顾将军的府顾老员外郎带着全家来了。尚园子顾府跟这边是不出五代的老亲,也是旁枝儿,他家最老的这位七十多的老爷子,很可怜的跟顾茂德同辈儿,一样得管顾昭喊叔叔。 按照族谱,顾昭是嫡出的叔叔,这就贵重了。 顾老员外郎是个喜庆人,人家见了顾昭,倒是真的行了晚辈拜礼,说的话儿那跟顾昭大概是一个师傅教的。 下面拜礼:“哎呀我的小叔叔哎,老侄儿祝愿您,今年聪明伶俐,金榜题名哎。” 顾昭打着哈欠,顺手接了两个荷包,摸摸人家老爷子这一头老白毛道:“乖,今年聪明伶俐,金榜题名啊!”说完,塞俩荷包给人家,等待下一位。 老员外郎倒是完全不在意,倒是很宝贝手的把玩手里这一对荷包,他嗓门大,于是就叫唤:“哎呦喂,我还能得个这个!还是咱小七叔敞亮,你哥哥都舍不得给我,那就是个铁公鸡!哎!铁公鸡!” 他当着人,将荷包打开一倒,咕噜噜的四个足足的,如意花样的金锞子就滚了出来,实心,做工也美。 “嘿!这个好,小七叔,再赏大侄儿两对耍耍?”老爷子说完,直接走到顾昭前面。 顾昭又是一摸头:“乖,聪明伶俐,金榜题名……” 哎……又一对! 老爷子高兴了,走开,回去,走开一会,半大会儿,得了六对。 过年吗,就是个喜庆,这屋子里乐的,哈哈哈的,顾茂德捂着肚子,指着老员外郎骂:“你这个老东西,不要脸了都,允河把你爹弄走,简直给你们尚园子丢人……” “哎,这话说的,老弟,别跟钱过不去啊,我这辈子还能得个这个,我得谢谢我小七叔,别挡我,我再要点,今年就省了……哎呦……快溜的……” 他们小七叔完全不在状态,已经仰着脸打起了呼噜。 顿时,下面七手八脚又扶又背,拥到他哥哥嫂子的屋子里,给他脱了鞋子安排睡下,茂德不放心,又叫红丹,花蕊他们看仔细了,备了水,小七叔喝的不少,仔细一会口干要水喝。 安排好小七叔,茂德往前面走,没到门口呢就听到里面有人哈哈笑,他媳妇苏氏声音真是清脆又得意。 “我们小七叔说了,不叫你们白来,俱都是第一次见,咱郡公府请进来的,那都是他的亲人己人,所以呀……荷包你们拿了,再搭一份见面礼给你们回去尝鲜儿!” 茂德进了屋子,也不打搅亲戚们,他笑眯眯的站在旁边看。 苏氏那个得意,她先指着两匹淡雅颜色的布匹夸耀:“这叫绵软布,以往咱们穿的布跟这个,那是没办法比的,这是小七叔在南地寻得的桑林,养的宝蚕,请人专门给咱家人织的,比常用的布宽一尺,最难得的是,它呀,是贴身衣裳用的,最是软和不过。小叔头年就只给了我家三匹,用了这个布呀,别的你们就再也不入眼了。都来摸摸……这布匹稀罕着呢,一年不过两百来匹。” 亲戚们上去都摸了一下,呦,真的,这手感,软绵绵的,绒呼呼的,特别舒服…… “出去可不能说,不然,咱留不下多少,就只咱老顾家都不够分的……”苏氏继续显摆。 夸完布匹,苏氏又叫人取了八个小点心匣子出来,具是,果干,果脯,亮晶晶的糖豆儿。 “不值钱,就是喜庆,这个是给咱家孩子们甜嘴巴的,别处都买不到,咱自己做的也辛苦,这不是头一次小七叔见大家吗,明年就没了!”苏氏杨杨帕子,咯咯娇笑。 又有人提着两个浅底儿木桶进来,木桶的把子上裹着红绸子,第一桶是金灿灿的橘子,再一桶放了一对椰子。 “这个橘子不稀罕,但是这个季节有少见了,都提回去尝鲜儿,这两个大的啊,都没见过吧?叫爷子,就是几代同堂的果子,吉利的很,皮不能吃,回去切了喝汁儿,可甜了。” 苏氏有些渴,接了茶盏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奇怪的看看一屋子还在等着的老少爷们,她啐了一口,一甩帕子骂道:“还看!没了……还想要呢,就这几样,把你们小七叔都累着了,这是快马加鞭,不知道废了多大功夫整的,哎……你们呀,以后要好好孝顺知道不!” 屋子里大家都一起笑了,其实吧,东西不值钱,就是贴心而已,正笑着,挂好灯笼回来的顾郡公爷进了屋子:“呦……远远的就听到笑了,往年没这么热闹啊!” 顾茂德过去接了外袍,笑眯眯的说:“能不乐嘛,分东西呢,小七叔给了见面礼,一家一份。” 顾岩抻抻袖子,过去取了一个橘子,掰了坐在正堂吃,他家人都这样,没书香人家那般死气。 “哎,我说老太爷,人小七爷都给东西了,你不给点啥?人小七爷给了我八个荷包呢!” 顾老员外郎立刻过来显摆。 “你个老东西,你诳来的吧?”顾岩指着他骂。 “哎,真没,人小七叔摸着我的头,还夸我乖呢,叫我去考状元!”老爷子挤眉弄眼的,一屋子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笑完,老员外郎蹭过去问顾岩:“挂妥妥的了?” “挂了,宫门里一起鞭儿,咱万岁一喊,咱这边利落的就上去了,第三个!咱家不缺那有力气的儿郎,具是好手,我离开的时候,工部,马尚书家还跟那挂呢,我看着都害怕,那是挂灯呢,还是挂人呢!一看就是个手生的,还是挂的少,咱家第一次那也利落的很!那次你也亲眼见的,对不对吧!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叫咱家孩儿们,帮着挂了!嘿,你猜猜,几下?” 顾老员外郎摸摸胡子,比个五。 “切……那是早起先,咱家三下!刷!刷!刷!妥了!”顾老爷连丢三个橘子瓣儿进嘴巴。 “咱今年点的可是蜻北来的牛油蜡烛?”老员外郎每年都问。 “没错,就他家的,别人家的不好使,头年就定了,胳膊这么粗,能点到三月去都不熄。晚上都去瞅瞅咱老顾家的灯,一定是最亮的。”顾老爷高兴,浑身舒畅。 “那是,咱家灯,年年都是这个!”老员外郎比个大拇指,比完,站起来,那是真恭敬,发自内心的爱戴,他双手拜着问:“见到咱万岁爷了?” 顾岩也站起来,拜了下:“见了!” “咱万岁爷一切都好!” “好,远远的,那一声,上灯!!大侄儿,你是没听到呢,外上京乡下都能听到咱万岁的声音,那叫响亮,万岁爷一喊完,咱家灯,刷!刷!刷!挂好了,妥妥的……” 老员外郎一拍大腿赞道:“着呀!” 没错!他每年都要听一次,每次都要夸,一点都不觉得腻歪。明年他活着,他还来! 他们说话这会功夫,屋子里的晚辈们,都不吭气,眼神亮晶晶的,满满的都是敬慕,羡慕,倾慕,崇拜的不得了,恨不得就为了那对灯笼死了去。 这也算是,老顾家的初级思想品德教育课了。 顾昭睡醒,翻身动了下被子,帘子外绵绵试探的问:“七爷?” “嗯……”顾昭回了一声。 “七爷醒了!”红丹的声音竟然从外面传进来。 红丹怎么在他的屋里?顾昭依旧发愣,揉了眼睛看,床幔却是狮子抛球花样的,这不是他大哥的床吗? 毕梁立从外面进屋,冲他抿嘴笑笑,眼睛里带着一丝宠溺。 “嗯……我怎么就睡着了……”顾昭有些不好意思。 红丹带着一群小奴儿,端着鱼纹面盆,小盂壶,漱口盂,香盒,牙盒,巾子一溜儿进来。 众人七手八脚伺候顾七爷起来,待喝了一盏早沏好的陈皮水,顾昭冬天很农民就只爱喝这个。 一伸手,毕梁立将顾昭抱了起来,谁叫他的脚又肿了。如今顾昭这个足疾是家里的大问题。 白天的热闹均已过去,此刻是傍晚,女眷们都回了二门热闹,前院广德堂开了二十七桌,堂中铺了厚垫子,请了京中著名的百兽团,踢弄(百戏)班子,正在玩杂耍。 广德堂是家中最大的一个厅堂,逢年过节,夜里有聚会,顾家人就会齐齐聚在此处,这厅里每晚耗费牛油蜡烛便是两百多根,计七十贯大钱儿。 毕梁立抱着顾昭来到堂里,去了正中的位置,细仔将一张椅上铺了厚垫,上了长围,待顾昭坐好,便将他围起来,这不是还病着么。 堂里安静下来,正中垫子上正在驯老虎的一人停了活计,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 顾昭坐好,对看着他一脸慈爱的顾岩说:“可别管我,叫他们吃酒耍子吧。” 顾岩笑笑道:“晚辈儿你都没认全,白日里他们都得了你的钱,这会子叫他们上来给你见礼,你也好认下家里的晚辈儿,别出门子了,家里人都认不全,说出去被人笑话。” 顾昭的脸上带了一丝红晕,本来刚醒,在后面还吃了一碗□□,此刻灯光一熏,给他上了一层粉色,看上去玉人儿一般。 顾岩说完,有小奴铺了拜垫,那边有人一桌,一桌的齐齐站起,来到他们这边。 先是尚园子顾将军府的顾老员外郎顾茂怀,带着他的长子顾允河,二子顾允弥,次子顾允道,并侄孙七人一起来给顾昭见礼。 “呦,小七叔,老侄儿给您拜年了,祝愿您今年金榜题名啊。”说完,眼巴巴的看着他,周围的人都嗤嗤笑。 “你这老混子,白天都得了几份了,还来混小七的钱,脸面要不要了?” 顾昭倒是觉得这位老人家很亲切,连忙还了半礼:“老爷子年纪都这么大了,以后可不敢这样。。”说完,他从身上取了一个精雕细琢的瑶配,双手放在老人家手里:“这是打南边得的小物件,老爷子拿去赏人。” “呦,还有我的呢。”老头很是高兴,话音一落,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老顾家分枝子开了三叉,顾昭他们这一支是主枝儿,有兄弟七人。 顾昭的父亲那边兄弟八个,后死于战乱,留下两支,一支在尚园子,一支在香莲道。 太爷分了三枝,有一枝住在圆眼道,有道里住着的,有道外住着的。 顾家很大,很早之前那是出名的书香诗书之家,平洲顾氏,满门清贵之家。 后来不就是先帝起兵,反了前朝。顾昭的爷爷丢了诗书,带着家里一票老弟兄随着先帝南征北战,顾昭的爹爹兄弟八个,死的剩下两个。 老宅那边依旧都在平洲郡的府城住着,就是顾昭他爹去世的地儿,如今上京的,全家都在的,扎半根儿的,就是尚园子几家跟圆眼道里大理寺少卿顾铭珞他家。 再有就是主枝那边的礼部郎中顾铭皖家住老庙那边,那边自持主枝儿,年节都不来这边。 老顾家在京里,不算人口多的大家族,在今上面前点了名儿的,露了脸的不过十多位,不举女子,单说男子茂字辈有二十来位,允字辈不少,铭字辈就更多了。 早以前,顾岩他们这一代中间也有字儿,因是前朝御赐,就丢弃不用了,所以他们这一代都是两字儿名字。 其实,如今上京,各种宗族七拐八拐的家族多了去了,顾家战乱死了很多人,人口不算多,人丁也不算兴旺,所以才有了顾家这种叔叔五岁,侄孙子都有四五十的事儿, 那兴旺的家族,出不了这般趣事。 一圈儿人认下来,顾昭还是没记住,有几个有出息的他看的顺眼的,他便赏了随身的物件,荷包却是再没给了。 转眼顾岩面前旧席去了,给顾昭上新席,顾岩拍拍巴掌,那老虎早就耐不住了,一张嘴便来了一声威风的虎啸……顿时广德堂一片喝彩声。 25、第二十四回 广德堂正中, 驯虎的艺奴儿带着四只老虎方下去, 又上来十几位艺奴儿刷踢弄(杂技),随着鼓点儿,这群人便开始, 踢缸,踢钟, 踢碗……的耍弄起来。 群体艺术人多,看着热闹, 喝彩的很多, 可顾昭看来,许是耍踢弄的那位小娘媚眼儿甩的好,那一甩, 一甩的, 满场老爷们肝都颤了。那一口三十斤的大黑缸,小脚一甩, 哎, 就上了脑袋了。 顾昭看了一会便饿了,端着一个小碗,吃了四五口御赐的精米,席面上多为肉类,他这几天倒是不爱吃了, 只捡了了清淡的吃了几口。 顾岩看不过去,小弟这肚子,鸡儿的肚子一般, 他一伸筷子给他夹了一个卤鹅脯,盯着他吃完,又用了一碗豆腐汤才作罢。 那桌子上都是灵透人,以往也听老郡公爷对这个弟弟那真是百般呵护,今儿算是见识着了,一口没吃完,下一口就给预备好了。 踢弄的下去,又上来个玩飞刀的,可在座的许多是见过血,刷刀子的真祖宗,很快的大家都聚在一起说闲话,认真看技艺的具是没成年的娃子,这里面自然也包括顾昭顾七爷。 顾昭看刀技看的正美,忽然席下有人大声吵吵,扭脸过去,却是顾茂怀老员外郎在说古,说的是早年反了前朝,顾昭他老爹,顾老公爷救驾的故事。 老爷子那嘴儿忒利落,先天的讲书人的天份,那老故事说出来,小字辈儿都不看杂耍,就围着他听古。 “……咱五叔爷爷那是……什么气魄!那是……什么胆量!凭他们叫什么黑甲军,虎豹营儿的,咱叔爷爷根本不放在眼里,那根本就不惧! 黑甲军?神马玩意儿!我呸! 那边人眼见的就过桥了,咱五叔爷回身一抱拳,虎目含泪道,主公您先走,这里交给我!先帝舍不得叔爷这员猛将,就说,狻猊儿(顾昭老爹的号,狮子的古叫法)咱一起撤,孤(那时候先帝未称帝)不能丢下你们。 哎,咱五叔爷什么脾气,一摆手,咱三叔爷爷,揪了先帝的马缰,带着先帝就走了。眼见着,那追兵黑漆漆如乌云一般的就上得前来,胆小的这会儿都吓尿裤子了。 咱叔爷爷手持两……嗯,恩恩!……银枪,一o马缰,带马上得揽桥,大喝了一声!呔!平洲狻猊儿在此!那个敢上! 此听得说时迟那时快,耳边嘎嘣一声脆响,那揽桥被咱五叔爷喝断……” “哧!!!!!!!!!”顾昭一口陈皮水喷出来,开始大力咳嗽,他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原来他爹是张飞张翼德…… 顾岩帮着弟弟拍后心,带着笑嗔怪着看了老员外郎一眼,老员外郎讲的更加起劲,后又有几位老辈儿的上来说些老故事,顾昭他爸爸兄弟八个呢,最后死的就剩俩个,有四位都是救驾死的,他们这辈儿,四哥顾咸,那也是救驾死的。 所以,家里的故事,那大部分都是唱救驾的功勋,这帮人越说越起劲儿,说到最后,就百无禁忌,仿若这大梁江山仿若没有顾家,那就没了的气势都卷出来了。 顾昭开始听的还很欢乐,越听,脸上越是阴沉,听到后来,顾昭再也无法忍耐,招招手,就叫毕梁立抱着他去宿云院休息。 不怪他,每个现代人的心里都有个玻璃心,都会集体得一种病,叫“被害妄想症”,一是红楼看多了,二是封建帝王大多都是一个厂家出的产品,不管你过了多少代,即使在现代,功高盖主,那也犯忌讳,这个病有个统称叫“给领导找不自在症”得治! 顾岩见小弟样子困倦,不放心,就叫顾茂德跟着一起去送。顾昭慢慢站起,那台上刷飞刀的停了锣鼓,席间的晚辈儿都站起来送七太爷出去。顾昭依旧摆手笑,叫他们吃好喝好。 一抬软轿,暗夜风冷,身后的喧闹跟大声的喝彩声越来越远。 “七爷,又下雪了,真扫兴。”细仔一边扶着轿子跑,一边唠叨。 他是南方来的,第一场雪的时候他乐的满地打滚,但是随着断断续续这一冬日的零落,他已经厌烦的下雪了。雨水大成了灾他倒是不怕,他会游泳,可是冷天真的能冻死人,每早三更天,这城中打更的寺僧,一边打更一边叫人随了小车搬流民冻死的尸首,细仔见过一次,吓得不轻。 顾昭掀起轿帘,把手伸出去,感觉着手里零零落落的雪点,印着身后的灯火通明竟是一派凄凉。 顾茂德送了小叔叔进屋,顾昭对他说:“茂德,你回去照旧玩乐,瞅着没人的功夫告诉你父亲,人散了,便来我这里一趟,我有话跟他说。 顾茂德看了眼小叔叔的表情,非常的低沉阴郁,便不敢多说,应了转身去了。 顾昭进屋,抱着暖炉坐在厢房,千言万语不知道该如何整理。 他不是个有大才的人,可是他比这里的人多看了近五千年的历史,从头至尾,从奴隶社会到半封建半奴隶,到封建社会,到民主社会到现代社会。 从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到黑铁到白银时代…… 每一朝过去都会有对这一时代的总结,每一段历史都有复杂的由盛道衰的必然道路。 历史有多变性,但是也有恒古不见的特殊性格,即使这些性格用在现代,那也是适用的。 领导就是领导,即使这个领导跟你是一个村子出来的,在一个破锅里吃过剩饭,一旦领导成了领导,下属把不清位置那就是自寻死路。即便是你对领导有救命之恩,那是绝对不能经常提及的事情,不然,那就是愚蠢,白痴,猪一般的处事智慧了。 历史是顾昭打小学就要学的东西,虽然他不会从里面学到更多的精髓,可是,自然有大量的学者每天在各种媒体做评论,作分析,作总结,如今……顾家是犯了大忌了。 想到这里,顾昭再也坐不住,古代不同于现代,这里有个潜规则叫连坐,管你做没做这事儿,有罪是满门来顶的。 卢氏何辜?茂昌何辜?家里这些小娃儿,小姑娘何辜?他自己何辜?要跟着一群傻老爷们坐牢去? 他一瘸一拐的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越想这事儿,越不是个事儿。 他正转悠,屋外有人说话,没多久,顾岩带着一股子酒意,哈哈笑着进了屋子:“嘿!我说小七,好好的,怎么又犯了小性儿,说不看就不看了,不是哥哥说你,这样可不对啊!一大家子亲戚呢!” 说着,顾岩进来,将身上的豹皮花裘一脱,四仰八叉的半躺半坐在赖在顾昭的罗汉床上,嘴巴里还哼哼着小调子。 绵绵端了醒酒汤上来,顾岩斜眼看了一下这南妹儿,不由皱眉,哎,小弟是个不会享受的。悄悄,这皮相黑的,惨不忍睹了都。 顾昭拍拍手,毕梁立进来,顾昭对他笑眯眯的说:“奶哥,你去外面把他们都叫下去,排了班,该休息的早点去睡,这一年辛苦了,各门儿给送两壶酒,一贯钱,今晚放假,都去花房那边耍子去,我这里跟老哥哥说些家乡的私房话,屋子周围……就不用人伺候了……” 毕梁立抬起头看了一眼顾昭,打小看大的爷,他立刻了然自己家七爷要做什么,于是就打手势说,自己会在不远处瞅着。 没片刻,细仔他们得了赏钱进屋子磕头,顾昭笑眯眯的夸奖他们去年做的好,应该赏。 细仔他们得了钱,已经按耐不住,一出屋,便拥着去了花房那边吃酒耍钱,平时这个禁,顾昭是不放的。 屋子里安静下来,顾昭不说话,只是沉默的等着,一直等到顾岩不再唱小曲,不再赖兮兮的哼哼,一本正经的坐起来,一直等到顾茂德送完客,检查完前后院的火烛,安排好巡查,进得屋来。 顾茂德进来,觉得屋子里安静的唬人,有些惊讶,便问:“小叔叔,这是怎么了?” 顾昭冲他笑笑,指指一边的位置说:“茂德来坐。” 顾茂德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 顾岩奇怪的看着自己弟弟,半天儿后他小心的问:“小七,可是谁欺负了你,告诉哥哥,哥哥给你出气!” 顾昭苦笑:“听说,哥哥常在早朝之上跟人吵架,一言不合还有动手的时候?” 顾岩点点头:“是呀,那帮子穷酸最最讨厌,说话剜心,我是最看不惯的,吵架我不会,着急了我大耳光扇他,管他是谁!陛下能怪我?我什么气性陛下早就知道,那先帝……” 顾昭叹息:“哥哥只看到眼前三寸儿的地方,眼见着咱家这灭门之灾不出两代三十年必然到来,绝门绝户只是时间的问题了!”他的话越到后面,越尖锐,最后一句竟是大声喊出来的。 顾茂德刚端起一杯茶,失手便摔了茶盏。 毕梁立连忙从外面跑进来,顾昭冲他摆手:“奶哥,你且出去看好,不要人接近这里!” 顾岩抬头:“茂德,去,安排他们,接近此屋三十步者,杀!” 顾茂德傻傻点头,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没一会,顾茂德又进来,外面飘起了中雪,大冷的天,他却一头冷汗。 待儿子进屋,顾岩看看顾昭道:“阿弟,家里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事儿?有什么事儿被你知道了,快快告诉你老哥哥,我们也好早作准备。” 顾昭用手轻轻敲下桌子,心里想了一会,说大道理,哥哥未必能听进去,还是按照故事的方式来说吧。 “大哥,有个故事,我要讲给你,这个故事呢,你要细细听了,好好想想,别插嘴,好生听我讲完,咱们再做计较好吗?” 顾岩点点头:“你且说。” 顾昭坐好,他平日很少这样端正着坐着,今日却愿意用这样慎重的态度来讲这个故事,故事很简单,不过是上辈子看电视多了七拼八凑的一个老梗而已。 “说的是早几百年,南边过去一个弹丸小国的故事。那小国,叫做辛叶国,原本辛叶国有个国主,可惜,这国主一年到头从不早朝,把政务都推给大臣,每天只知道在后宫惑乱,把好好的一个国家搞得民不聊生,这年天降涝灾,农田颗粒无收,那辛叶国这一年秋末,竟是十里路埋千家冢,转眼的,就有人造了反。” 顾岩默默点头:“这样的君王也是做不得天下的。” 顾昭继续道:“ 在辛叶国南边,有一城邦,城邦里住着一位城主,这城主是个有大志向的,他不忍见自己辖下庶民哀嚎,便也反了,跟他一起造反的有自小跟他一起长大的发小兄弟,有他治下的一些小官吏。 起兵的时候,这位城主对天歃血盟誓,若有一日得天下,便与这些人一起享荣华,共富贵,保这些人家族百世昌盛,永不违誓。 转眼,十数年过去,几番征战,起起伏伏,这城主终于做了天下,成了辛叶国的国主。国主登基之后,分封天下,但凡对他有功的都给予了高官厚禄,世袭的荣华。其中更有一个叫枭的大臣,王封他做了异姓王,还给了世袭罔替……” 顾岩轻轻点点桌子笑,到了此刻他却是听出来弟弟的意思了。 顾昭白了他一眼,继续编:“枭跟城主是歃血为盟的拜把子兄弟,跟他真是出生入死,多次救王于危急当中,更为新国的建立下了不世奇功。王与枭一起挨过饿,枭自己都要饿死,却削了自己的腿肉炖了羹给城主吃,城主的儿子被困陷阱,枭将自己的亲子送出换了城主儿子的性命,那城主也道,有他家一日天下,与君共享之。 新帝登基,百废待兴,眨巴眼,一些问题就出现了,这些问题不是来源于国家需要新的改制,而是出在一起跟他出生入死老弟兄身上,尤其是枭王。 王登基,为了使天下稳定,他对前朝的覆灭做了一定的反思,这种反思令王清醒的认识到,前朝覆灭皆因为□□苛捐杂税,而新朝想要百世千代就需要新的管理方法,这种方法就是书生们倡导的德治。书生学习的德很宽泛,很平和,很温软……这种精神是最最适用于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复苏,慢慢的新君开始启用书生,启用德治,大量启用了儒生。 于是,朝堂上便分成了两派,称为鹰鸽。代表鹰的是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弟兄,多为武将。代表鸽子的,就是由读书人聚集在一起的德治联盟。 这两派互相不服气,常有争吵,本是对世界不同的看法,不同的认识,为了在王的面前显示自己,更是在朝堂之上大打出手,尤其是鹰派,这些武人长于庶民,没有受过贵族教育,没有被诗书雨润,所以,他们常常饮酒争功,大喊大叫,拔剑击柱,尤其是枭,他更是将救驾之功挂在嘴巴上,常常喝醉了就口不择言,说自己的功绩,王表面上对他宠爱有加,其实心里对他越来越厌恶,最后更是瞧都不想瞧他一眼,到至后来,只要听到枭这个字,王就会吐。 故事很长,单说枭……哥哥可知道枭最后如何了?” 顾昭停下话,问自己的哥哥。 半天后,顾岩叹息涩声道:“哎……” 顾岩看哥哥不傻也是安慰,叹息下说:“新帝一直忍耐,一直忍到天下稳定,国家复苏之后,便找了理由,慢慢的设了圈套,嘴巴里哭哭啼啼,百般不愿,可是,由于他的放纵,枭已经犯了不可赦之罪,后来……枭被车裂,而枭的满门十族,十岁以上男丁缳首,十岁以下男丁流放千里,满门女子被贬做工奴,宫妓,永不可赦。 这还不算完,王下又命史官,将枭的名字从书本里消去,找了其他字替代,不到十年,历史上都不存在枭这个人了。 枭不在人的记忆里,不在书卷里,不在故事里,不在传奇里,甚至……就像没在这世界上走过一般,消失了。 在这场严酷的政治斗争中,枭不是唯一消失的武将,跟他一起消失的几乎就是当初一起歃血盟誓的十之七八,这些人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消失在尘埃里。 大哥……我来问你……比起枭,顾家算什么?比起枭的割肉奉主,顾家算什么?比起枭的耿直烈性,以亲儿救主,顾家又算什么?这跟先帝一起起兵的三十六将里,谁家没有从龙救驾之功?顾家只在中流,随意一场大风,顾氏大祸不远矣!如今大哥还敢在家里由着这群猪,这群不长脑袋的笨蛋大唱功绩,顾氏灭族,不远矣……” 顾岩站起,在屋内转圈,他想起很多事,他喜欢马,陛下当着满朝,将爱马赐予他,他想要什么,只要提了,陛下总是指着他笑骂,你这老货,总是掂着朕的好东西。他在朝堂用大巴掌呼东阁大学士,皆因为大学士说他们不堪礼教,粗鲁无比,陛下当着那群文人也是好言好语的哄他,到了最后,还赐了他一桌子大席面,两瓮御造美酒。 这是给他攒着呢,存着呢,等到时候……这是要开刀了啊! 空气中凉凉的顾昭又来了一句:“你看看咱家第二代,最有出息的算是茂德吧,一个五品坐了多少年了,陛下啊,就是在堵咱家的后路呢……” 顾茂德站了起来,浑身打摆子一般的起伏,他慢慢的走到顾昭面前扑通跪下,抱住他的双腿道:“叔叔,你要救救咱家!” 顾岩无奈,摆手烦躁的说:“你这孩子,怕什么?你叔叔救咱家,咱家可是好救的,这些事儿你以为你老子我不知道?知道,早年我就想了,可是……想归想,我下去了,顾老二呢?顾老三呢?顾老五呢?顾老六呢?都是一大家子人,谁那么大方就给陛下让位置?都是刀口舔血,自己赚的身家……” 26、第二十五回 富贵,总是令人迷茫,顾家有聪明人吗?有的,在顾昭看来,顾家主枝那边就一直很聪明,他们历经两朝,不骄不躁的在权利中游里畅游的十分欢快,跟谁也有点关系,但是都不太近,结亲的人家也具是清贵,不前不后的中间流玩的十分合手。 你富贵便富贵,你荣华是你的荣华,我自有我的处身立世的道理。 顾茂德不理自己父亲的凉话,只是满眼含泪,抱着自己小叔叔喊救命,他是个老实人,这般做派就要了顾昭的亲命了。 顾昭哭笑不得的看着他,叹息:“大侄子你先起来,你太高看你叔叔了,我是谁,不过一个伶仃孤儿,八岁就被赶到老宅子里独自挣扎的苦命人,要不是老哥哥,谁知道顾家老七?不过是一个农民而已。 若不是老哥这般疼惜怜悯,其实有些话,我也不愿意说,你先起来,我们慢慢做计较。” 扶了顾茂德起来,顾昭亲自倒水,给他老哥服了顺气丸,还有药剂,这期间,顾岩一直不说话,只是闭嘴想事情,后来卢氏打发人请顾岩去休息,顾岩说了一个字,滚! 顾昭忙出去对站在院里,吓得眼泪都飚出来,跪在地上哭泣的红药说:“快去跟嫂子说,哥哥喝多了,发了酒疯,今晚啊,就住这里,就不回去闹嫂子了,我们兄弟一起说说老话,去吧,奶哥,给红药拿一贯钱买花戴。” 他的声音遮掩的格外好,笑嘻嘻的露着新年的味道。 红药这才爬起来,收了钱,抹了泪,谢了七爷回去不提。 老顾家三个男人,坐在厢房,都没说话,各有各的心思,他们一直坐到天亮,顾岩叹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顾家从上至下,都是这般想的,难道把他们再塞回娘胎里,从新教一次?迟矣。” 顾茂德咽下口水:“三门,八亲,我们管了自己,其他人家怎么办?一家子上千丁口儿,能堵住几张?盘根错节,到处都是耳朵,眼睛,嘴巴,我们辞官,其他顾姓老亲照样这般行事,陛下到时候一张圣旨,诛的依旧是九族啊爹爹,哎,想走脱,难矣!” 顾岩打鼻子哼哼出一声冷笑:“走,某才不走,早年陛下许了我,若不打仗了。我下面带的兄弟,每一位给百贯安家银子,后来新帝登基前找过我,说若我支持他,他许给五十贯,如今倒好,陛下一文不想出,我那些老哥们弟兄,穷兮兮的卖了一辈子命,这事儿说不过去!什么养不起?他大舅子的军怎么就养得起了?走?就不能走!皇帝那也得讲理吧?” 顾茂德已经吓破了胆,只能颤抖着劝:“阿父,慎言啊。” 顾岩看着自己这胆小的儿子也发愁,你说说,自己怎么就生出一个这般老实的榆木疙瘩来? 顾昭也在思考,思考自己前世看的那些电视剧,电影,讲坛,几乎那些故事都是千篇一律的,从古代甚至现代,帝王灭了有功之臣,都是周而复始的老规矩了,如何打破这个潜规则,如何捅破这层千古不变的硬壳,这是个大大的难题,别说古人,现代人都无法解决,权力交接,政治斗争本身就很残酷。 五更天,鸡叫三遍,顾昭叹息:“哥哥,回去吧,你也别作难,这事儿……这事儿就交给我,我来好好思考,我来想办法,我自己都能在南边找出活路,咱总能想出办法来,今儿是咱顾府的姑娘回娘家,哥哥只管笑嘻嘻的享清福,这事儿……就交给弟弟了,我思考几日,先想个章程出来,只是跟那帮酸丁,却万万不可动气了,文人杀人,可比老哥哥的刀疼多了……” 没办法,顾岩撑撑干涩的眼皮,站起来,晃了晃,顺手抓住自己弟弟的手拍了拍:“哎,阿父幸亏生了你,阿弟,哥哥我……哎……”他拍完,又指着顾茂德骂:“畜生!若我死的早,你们要把你们小叔叔像对我一般孝顺,知不知道!” 顾茂德点点头,跪下很认真的赌咒发誓,心里却也在庆幸,自己家爷爷真是生的好,最后这个收尾工作做得好,瞧瞧小叔叔这才多大,都会看天下大势了,哎,若不然……哎,想下都是一头冷汗,你说说,自己小叔叔是怎么长的呢,怎么就这般……这般的……诡异…… 没错,顾昭的言行举止,不是一般的诡异。 顾茂德总结半天,还是将顾昭的智慧归到他爷爷八十生了小叔叔的缘故,这大概就是老天爷的眷顾了,你见那家老爷子八十还能下崽儿的?这事儿,本身就有传奇之说。 话说,顾昭自己有时候也觉得奇怪,八十岁,还能生出孩子来,虽然爹那会子的确行事与人不同,八十八一日能食十斤肉干,能抓得起百斤石锁,可是……他还有制造活着的小蝌蚪的能力吗?以前吧,顾昭也怀疑过自己是个偷情产物,可惜,他的下巴,他的鼻子,跟顾岩那是一模一样地,这就……呃说不清楚了。 不过这日期,顾茂德便得了新毛病,美貌的妾氏他也不爱了,漂亮的小娘女,他也不要了,喜欢开苞雏儿的业余爱好也丢了,就每天宿在苏氏那里,力求在八十岁之前,多多开枝散叶,他也不求多,小七叔这般的,像一半儿就满足,这样的娃子,两个就成,当然三个也不嫌多。 不但他,顾岩也这样,每天跟在卢氏身后腻腻歪歪,搞得卢氏对顾昭那就是喜爱,疼爱的不成,自己这小叔子,没的说,这院里老爷那么多女人,他眼里只当自己是嫂子,对别人真是看都不多看一眼。 其实顾昭是有脸盲症的,怕麻烦,多的他也记不清。他家大的就像个小社会,他才懒得去记。 初一那晚,老爷从他屋出来,自此再也不去妾氏的屋子,只跟他一起,弄得她六十多了,每天被雨露滋润的眼角含春,最少年轻了七八岁,跟老爷好得不得了,堪称上京第一模范夫妻。这一定是小叔子说了什么,要不然老爷那脾气,能听进谁去? 其实,这就是个误会,可是有关这误会,当事人倒是很愿意别人这么想,并且有意往这边拧,传来传去的,倒是显得顾家很重规矩,光是尊重嫡妻这一条,全上京,顾家是可以排的上的有规矩人家。 顾昭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从初一一直关到十五,什么想法都没想出来,倒是有一个收获,他的脚好了,不但好了,疤皮去了后,疤痕都没留出下。 这日,顾昭洗了澡,坐在屋子里举着脚,他奶哥毕梁立,拿着一套修脚工具,抱着他的脚丫子给他修理,那日夜里畅谈之后,他奶哥倒是换了一个人,以前奶哥常有各种长辈一般的举动,比如不好好睡,用责怪的目光看着他,不好好吃饭,就死盯着他等等之类…… 那日之后,奶哥特别谦卑,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搞得顾昭很别扭,可是别扭完,他却没去纠正。因为,每个人在世界上都有自己的位置,不摆清位置,就要犯错。 哎,你得清楚自己是什么。 一双好脚,被毕梁立收拾的嫩嫩白白,还涂了蜜,裹了药布养着。 顾昭斜躺着,想着心事儿,这些日子,他想了一千种办法,就拿前辈子看的红楼梦为例,想出一千种搭救贾家的可行性办法,最后均被枪毙。 贾家真正的错误在那?没后续的争气子弟?在草菅人命?放高利贷?借朝廷的钱不还?在鲜花着锦?在烈火烹油?错了……不懂权利妙处的人才会那么想。 嗯……在真正的权利阶级面前,这些都是小错,不算错,真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这些事情只是权利赋予的福利,应该的,权利到达一个度,这些事情只是附属产品而已。 自古做官为了什么?荣华富贵而已,不然谁来做官?官宦用手里的权利稍微方便下自己,能有什么?谁家无妻儿,谁家没老弱?十年苦读,战场搏命,没好处谁去啊!都想自己的亲人过的舒服些,宽裕些,只要不夸张,这!必然是允许的,可以的,没有任何错处的,买点便宜地基,去刑部给人讲讲情捞个人,多做几件好衣裳,本来该坐四人的轿子,成了六个人的…… 哎,只要你阶层到那里,这些都可以,只要皇帝喜欢你,就没人管你。就像在早朝偷吃,皇帝喜欢你,他会假装看不到,甚至会觉得你很可爱。要是皇帝不喜欢你,自然有人蹦出来把你当成典型,帮着皇帝讨厌你,打击你。 潜规矩多了去了,谁都知道是弊病,可是,大家都不会说,这事儿是个事儿,假如那个傻逼站出来专门管这事儿,那么,这人必定被权利阶级驱赶,成为圈外人,倒霉不远矣。 比如……海瑞,那么清廉个性的纯爷们,可皇帝都厌恶他,恨不得他就去死。 夸张是个度,这个度当达到某一阶层,就像顾家这般,说白了,他家如今便是管了人命官司,那也就管了。不止他家,别人家也照样伸手管,关系这个词儿,就是这么来的,谁家有事儿,谁先去看法律全书?猪才看,都先去找关系了。 所以说,贾家最大的错误就是,没看清自己的社会地位,做了不符合社会地位的事情,逾越了。 再加上五品的门第,你去带大脸,不会巴结,管的太宽,态度不好,不知道眉眼高低,更更更重要的是……皇帝不喜欢你了,你就倒霉了,就这么简单。 别说什么正义公理,封建社会的道理只在一个人手里握着,那就是皇帝,所以,他爱管,你就错,他担着,你在你权利范围内犯允许的错,只要没人知道不犯众怒,没人提,谁爱管你? 如今,顾家就在这个微妙的断层上,眼见得就后力不济,今后有了大窟窿,上面就没人给挡了,顾岩都六十六了。至多再抗五年,他总不能总是站着茅坑不拉屎吧? 官位最大的顾岩,在中书省任右丞,虽然在权利中心呆着,可是,他脑袋顶不多不少还有三个人,都是文人代表,精神领袖,均是为这个新帝国立下不世奇功的顶顶聪明之人。 这三个人才是一等一的权臣,再加上今上是个勤勉的,有时候中书省也就是空架子,打仗那会子留下的毛病,权利还没精细的划分呢。 顾岩是个粗人,他想改变,想做的事情挽救,巴结这三个吧,也找不到巴结的办法,几十年了,来不及了,巴结了上面的,这几人年纪也不小了,再加上,他骨子里是真不屑,多少年的老恩怨了。 不过好在弟弟的话他也听进去了,反正不能倒霉的时候,叫那帮子文人一起踩自己,他得想想折。 所以在家里转了几圈后,粗人有粗人的想法,二月头上这天早朝,顾岩做了一件十分微妙,十分可爱的事情,这一件事儿,弄得整个文人阶层觉得此人无比可爱,而武人阶层也觉得老顾就那样,直的很,也没觉得啥,就听了哈哈大笑几声。 这天早朝,顾岩不似以前,坐在自己的仪仗车里打瞌睡,前几天他是将朝中那些文人研究来,研究去的想了半个月的,最后,他终于想到一个人,此人,姓许,名文禄,字品廉,官职不高,正五品的礼部郎中。 许文禄官是不大,但是做的一手好文章,早年此人写过一部叫《阳明圆心录》的书籍,是一部教化人的好书,但凡读书的人,如今多爱拿这本书给子弟作为例文启蒙。 这本书将许文禄推到一定的社会精神阶层,在寒门读书人当中,许文禄是相当有社会地位的,门下,他也算是门生不少,当然比起很多大儒,世家大儒他也不算什么。 世家的读书人跟寒门的读书人,自古就是两派,顾岩找许文禄就是先从好入手的入手,这个是跟兵法上学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友人。 比起许文禄的道德文章,许文禄写的最好的却是游记,可惜的是,这年月,谁看游记啊,可偏偏,顾岩顾老爷,那么多书,除了兵书,也就能咽下游记这一种书籍。再加上,许品廉此人,最是耿直爽利之人。 于是,顾大老爷就毫不客气的冲着许文禄,品廉先生下手了。 许文禄大人有个毛病,每天早晨,起的很早,去通天路的半路上,他要停下来,在路边的专门卖早点的档子,吃一套五味肉粥,外加两个大馕饼。 这四五更的早点档子,多是给官员们预备下的早点摊子,很多小官员在京里没家,凭的屋子,甚至请不起灶上,一般也就在这档口解决了。 许文禄大人家倒是算可以的,可是,他喜欢吃一口家乡味,这上朝的半路上有家泰记,那就是地地道道他家乡的口味。所以,他每天早上光顾这家粥记,就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话说顾大老爷上朝,这一路,鬼鬼祟祟的撩着车帘,在路上看呀,看呀,终于看到了泰记,一眼,他就看到了泰记一楼坐在窗户边儿的许品廉,于是他扯着嗓子就叫唤起来了。 “品廉老弟呀!老夫终于找到你了!” 可怜品廉先生,一口五味粥刚进了肚,噗哧一口便喷了出来,直直的便冲着对面的张大人便去了…… 27、第二十六回 顾大老爷下车,冲着自己的仪仗车队随意的摆手,叫他们自去,他自己背着手,晃悠悠,笑眯眯的,嘴咧的就像一个开花大馒头一般的进了早点铺子。 “哎呀,品廉啊,老夫昨晚想了你一晚上。”顾老爷完全不看,这跪了一地的低等官员,冲着许品廉就去了,可怜许大人被他一句话,吓得几乎没有晕厥过去。 “哎呀,都起来,都起来,都吃着,不必看我,省着迟到一会被上官责骂,那个……那个给老夫也上一套。” 没片刻,掌柜又端了一套五味粥上来,顾老爷抓着许大人就没放手,许大人都要哭出来了,可怜周围一群小官,不敢吭气,也舍不得走。 若是顾大人强抢,他们好歹也要抗争下,就是抗争不过,他们回去也会要作为目击人,写点文章骂他。 眼见着那两人坐好,对面喷了一脸粥的张大人去饭馆后面梳洗,不然衣冠不整也是大罪。 “哎,品廉啊。”顾大老爷又开口了,完全不管是不是食不言。 许文禄连忙站起,他低了不止一个等级。 “老公爷……请讲。” “哎,干么呢,快坐快坐,可站不得,不然就是看不起老夫。”顾岩也站了起来还礼。 许文禄告了罪,慢慢的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不敢抬头。 顾岩坐在对面,也不管他是不是看自己,便自己顾自己的说了起来。 “昨晚,我去花园子溜达,老夫年前在山上得了一品好松树,今年冷,怕冻着,就每晚去瞧瞧,哎,老夫就喜欢松树。” “大人高洁。” “这话虚,某不高洁,就是喜欢个梅花啊,松树啥的,说不出你们读书人的道理也就是稀罕,种了不少,也不懂情趣,就是看着绿意稀罕。 老夫看完松树,回自己个院子的时候,听到我那小孙孙在厢房念书给他父亲听,老夫没打搅,就悄悄听听,要是这小子不努力,老夫大巴掌呼死他!” 可怜许大人,一边摸着膝盖,一边肝颤的看下顾公爷的大手,这一巴掌下去,别说孩子,就是他也许满口牙就别要了。因此上,更加害怕起来。 顾岩没管他内心世界的挣扎,在那里继续唠叨,唠叨声里伴随着喝粥的吸溜声:“哎呀,这一听啊,越听越喜欢,是越听越和心事,是越听越觉得,这里面说的怎么就那么熟悉呢,怎么就是在说,早年,老夫去的一个地儿呢?” 顾岩吧嗒下嘴巴,端起碗,咕噜噜的喝完,取出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擦嘴,这一屋子人,都听进去了,都要急死了。 他擦完,这才继续说道:“哎,早年,石黄山大战,那一场,打的凄凉,悲壮呀,那人死的老鼻子去了。先帝爷英明,那一战都说赢不了,以一敌百呢,可咱先帝爷是什么人,天子!那是有大智慧的,怎么说来着,赢了!咱先帝爷说赢,那一准儿没跑。” 一屋子官员又站起来恭声唱:先帝英明…… 老爷子复又坐下继续说:“一场大战下来,遍地残骸,那天老夫负责后面,去的晚,去的时候,打完了都,那天……正是傍晚,太阳是红的,路面是红的,战场是红的,血战旗也是红的…… 咱先帝爷,拄着他的天子剑,笔直的站在战场,老夫就远远的看着,觉得这世上,再没有先帝这般笔直的背影儿了。 先帝回头,看到老夫,当时就笑了,那风姿没的说!先帝说,七星啊(顾岩的号,古时熊的一种异态,熊背有七星,也叫七星熊),这仗也打完了,跟朕去这附近清洗一下。 某当时高兴地腿肚子转筋儿,跟着陛下就去了,那战场后面的山,就叫石黄,那山那叫个美,那石头,那山峰,那峭壁,这辈子老夫都无法忘记,当时吧,老夫觉得就该写下来,写下来那人间美景,可惜,该读书的时候,都去打仗了,也没点子墨汁儿。 这么些年过去了,老夫总梦到那山,那水,还有先帝爷蹲在溪边的风姿,哎,就是忘不掉,昨晚儿吧,老夫越听越觉得,小孙子背的的这地方,是老夫去过的,越听越合心思,于是,老夫冲进屋子,一把揪了小孙子的书卷一端详,哎!可不就是,品廉你写的可不就是,石黄山!就是石黄山啊!啊哈哈!”顾岩拍着膝盖大笑,一直笑的许文禄那一脸褶子都开了花。 这读书人最高的赞誉,就是别人说你的文章跟学问,顿时,许文禄也不怕了,也不觉得平时最最厌恶的这老匹夫可恶了,此刻,他觉得顾岩就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吖。 他急巴巴的问:“老大人看的,可是,品廉游记第三卷,石黄山日记?” 顾岩大力点头:“对,没错,就是这个……”正说着,时候不早,该走着了,顾岩抬头对掌柜说:“掌柜着结账,今儿都算我的。”说完,将手往袖子里一摸,呃……脸上顿时红了,红完,一拱手对周围说:“对不住,对不住,老夫没带钱。” 屋子里的人,已然笑成一片,都觉得,这位平时凶神恶煞一般的老武夫,其实还是很可爱的。 “品廉先生……你帮老夫结了账,改日我请你,请你吃我弟弟打南边带来的橘子。”顾岩不好意思,老脸涨红的对许文禄说道。 许文禄赶紧把饭钱结了,口里笑嘻嘻的说:“哎呀,这能有多少。” 结了账,一帮子人拥着顾岩,出了泰记食寮上了御道,天色还早,他们慢慢地行走着,就像郊游一般。 “品廉,你这游记,写的实在好,赶明儿送我一套,我好好读读。”顾岩脸上带着诚恳的样子跟许文禄索要游记。 许文禄很高兴的答应,回头一定送他,只是,他这书却没写完,还有很多美景没有录进去呢。 顾岩道,无妨,半卷都看,解馋就可。 顾岩大人很温暖,这一路并不提其他,只是说那本游记:“……你说吧,那山某也见过,可某就是不知道怎么写,南望叠山,一壁九回环,天下间,也就是石黄了,也就是品廉先生能写出这样的。 你说吧,这世间多少好地方,老夫都还没去过呢,真是想告老还乡回去到处溜达溜达。可惜……老夫还不能去,先帝去世的时候,老夫发过誓,要守着陛下,要看着大梁的门儿的。 今上,也起过誓,要把这大梁打造成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尽是良田美池的万年盛世。哎,老夫舍不得,这么些年了,就没离开过陛下,这治理天下是你们读书人的事儿,可老夫只会动刀动枪,所以老夫就想看着,看着咱大梁一天天的富足,一天天的成为大帝国! 品廉呀,你写吧,把咱陛下的好江山都写进去,老夫……哎!要是真有命看到那一年,老夫死也瞑目了,老夫都六十七了,还能看几年呢,去不了了,咱大梁这好河山那!老夫去不得了……” 顾岩是真的说的动了感情,不由得掉了眼泪,周围的读书人也是生就的感性之人,也跟着都掉了泪。 许文禄更是不由得握着顾岩的手,颤抖哽咽着说:“七星公啊!赤子之心啊!” 一场早朝,有关于顾岩跟许文禄的事儿,那就哗啦啦的传遍了,顾岩做这样的事儿,倒是像他的脾气,他就是个炮仗,直来直去的,想怎么就怎么,你要说他夸什么道德文章,可真没人相信,要说他夸奖游记,这就正常了,像他做的事儿。 下了早朝,许文禄回到家,将自己的品廉游记,认真的抄录了一遍,共七卷,八十多篇文章送到了郡公府。 顾岩收到文章后,叫顾茂德亲自送了两桶橘子过去给品廉先生尝鲜,还送了几块好墨过去。 一来二去的,许品廉竟然跟顾岩成了忘年交,最好的好朋友,在今后的日子里,顾岩常常叫人去请品廉先生到家里来,或去郊区踏青什么的。 一时间,品廉先生跟七星公的友谊,竟然成了佳话,被读书人传诵来传诵去,那品廉游记竟然成了今年最红,最红的红书。 自然,读书人对顾岩,对顾府,也有了极好的印象,现在,率性之美,依旧是社会的主流。 有关于品廉跟七星的事儿,暂且说到这里。 那日早朝过后,在傍晚时分,陛下派遣内侍到了顾府,赐了王白油的《石黄山四景图》四卷给顾岩,第三日大朝结束,还独留了顾岩去了水泽殿叙话。 君臣俩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上午旧事,午间陛下还留了顾岩的饭,吃饭的时候,顾岩只能吃一些软烂的,道,老了,牙都不全,咬不动了。陛下看他的眼神,竟然满是怜悯心疼的情谊,也是,早年跟着先帝活着的,也没几个了。 顾岩这般行事,倒是令顾昭对自己哥哥刮目相看,想想也对,老哥哥打了一辈子的仗,没几份头脑,能成为名将吗?不是几份头脑,老哥哥应是极为通透的,只是武人做事,难免有些自我框架,粗鲁也就成了一种体现耿直的方式罢了。 不过老哥哥这样做,倒是给顾岩打开一扇门,有个主意,模模糊糊的被他抓住了犄角,这个犄角后面有一只大兽,这大兽就是可以保住顾家最少几百年富贵的一只巨大的屏障。 它到底是什么呢?顾昭苦思冥想,已经进入了一种诡异的状态,他在家里实在想不起来,这日,便换了常服,带着细仔跟新仔去了街上的瓦市。 上京城的瓦市,就是上京的游艺场,在这瓦市里,有上百的棚子,也有勾栏院,茶室等等娱乐的地儿。 顾昭溜达了一圈儿,闹市里的气氛到令他的脑袋松散了一下,正逛的舒爽,街头有人叫他:“阿昭!是你吗?” 顾昭一回头,哎,却是久没见到的薛鹤,薛彦和。 28、第二十七回 “是彦和啊,久没见了,真是巧。”顾昭笑眯眯的打招呼。 如今,薛鹤穿着打扮十分精致,看样子不止是家里送来钱这般简单,倒像是发了一笔小财的样子。 “可不是,上次你走的匆匆,我再回去也没见到你,不过那山上的死和尚,皆是狗眼看人低之辈,你走没几天,我也住到山下了,如今在下司马,租了一处两进的院落,阿昭若是没事儿,闲了就去我那处耍子。”薛鹤很是热情。 “成,一会你带新仔去认门儿,改日我去你家。”顾昭向来都这样,也不知道客气为何物,这大约就是顾家的血统问题。 “欢迎之至,我早就说去找阿昭,可惜,阿昭走的匆匆,京中顾姓人家不少,以前每天在一起,也想不起问阿昭,那日不见你,我竟以为再也不得见了。哎哎。看到阿昭,着实高兴。” 薛鹤露着笑意,上下细细的端详顾昭,顾昭任他看,待他看完,自己还没开口,顾昭到先夸他:“彦和如今大不同了。” 薛鹤一伸手,捏捏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声音有些小的说到:“那天,家中来人,告诉我给我结了一门亲,正巧,我这岳家就住在上京郊外的黄家庄,后来我便去了一次……岳家待我很好,原本留我住在那边,可是我还要来京里投卷呢,所以,岳家便帮我凭了屋子……那个,阿昭?” 顾昭上下打量他,眼里都是足足的笑意,笑完道:“那敢情好,今日,要吃彦和的,花彦和的,少了我可不依。” 薛鹤大笑:“这还用你说吗,合该这样!走,哥哥今儿可是约了两个好友,就约在前面的梨花院……阿昭的家里管不管你?那梨花院……那个……” 嗯,顾昭一下明白了,你说吧,着薛鹤真是好命,如今老丈人家给租房子,还负担女婿嫖妓钱。 “快去吧,不妨事,我家大人不管这些!那么啰嗦!”顾昭笑说。 薛鹤很高兴,便引着他顺着大街走,走了一会儿,他们停在一家小楼前,看门脸这里应是一家中上等的勾栏。 “这家的秋大家,弹的一手好琴,今日也是巧,我那朋友跟她是老相好……嘿嘿,不然啊,平日里,也是见不到的。”薛鹤炫耀着,带着顾昭往里走。 “哎呀,薛郎君,您怎么才来,李郎君叫我们来看了几次呢,这位是?”打院里出来一位略上了年纪的女人,顾昭觉得这便是传说中的老鸨了。 不过此位老鸨却不是一般书里写的那般,声音尖细,举手投足夸张万分,穿红戴绿,见人便亲昵无比,犹如跟谁都有一腿那般样子。 这老鸨儿,梳着一个京里最近流行的桃花鬓,穿一身绿妆花缎子斜领衫裙,外披轻纱,脚上穿着一对好绣鞋,鞋上绣着精细的桃花样儿,虽已经过了花季年华,可是她的气质却是优雅的。 这些能赎身出来的老鸨子,年轻时都是红过多是的大家,受过最系统的教育,在琴棋书画上,在待人接物上,都是润了多年的老油条,她怎么可能媚俗呢,错非下等的妓院,一般中上等的妓院妈妈,还是很知情趣的。 这老鸨见到顾昭,眼睛便是一亮,这小郎真是好人品,浑身上下衣着穿戴虽看上去朴素,但是细小处无一不精,单是腰带下坠的这一套六件的玉组佩,那就难得一见,这荷包的绣工,不是上等的绣娘,做不出这般精细,更不用说,这小郎,眉目清秀,肤色莹白,这风姿,这般人物,以往常听人说颜如玉,今日方知道这词儿的意境。 薛鹤大为得意,对这老鸨说到:“周妈妈,这是我在法元寺结交的挚友,姓顾,你喊他顾小郎便是。” 薛鹤没有说顾昭的字儿,其实,顾昭一直就没有字儿,他没上过学,只是跟先生学过这个时代的基础知识。后来来了上京,家里面也没个正式的先生,又因为他辈分大,谁敢给他起,也没人敢称呼他的乳名,因此,也就耽搁了。 “呦,原来是是顾小郎,端得好相貌,往常人家都说玉人儿,今日算是见到了,您瞧瞧,这楼上楼下的女娘,怕是都看呆了呢!顾小郎喊我周大娘就成,要什么,小郎只管说,大娘舍不得赚你的钱,你这般人品来我这梨花院,我这院子满院子都是光彩呢。” 顾昭笑笑,没说话,看上去羞答答,其实吧,肚子里住着一个五十多的怪大叔,对于自己卖嫩表现,一点都不觉得羞愧。 那周大娘见他脸红,更是爱到了心里去。 “来来,我带你们去后楼,我那女儿住在后楼。”她要握顾昭的手,顾昭后退了一下,脸色刷的一下红了起来。 周大娘捂着心口笑骂:“你这小郎君,哎呀,真是叫人爱死了,还害羞呢,可不像你这哥哥,一副老面皮,来我这里常常骗吃骗喝,骗我家小娘为他落的眼泪,整整的添了一莲湖都不够呢!” 薛鹤感觉甚美,在前面得意的连摇带晃,姿态说不出的淫荡。 顾昭却想,这妈妈没有见过他家阿润呢,若见得了,只怕就要哭瞎了。 哎,什么时候,阿润却成了他家的了? 梨花院后楼,顾昭举目四顾,他是第一次进妓女的屋子,这里跟他想象的却有不同,这屋子挺大的,视野宽阔,不似卧房,绣房,却是半书斋半闲堂的样子。 屋里靠花窗的地方有长书桌,桌上放着笔墨,笔架,笔洗,水中丞。桌子上还房子半开书卷,书卷上压着一张竹子刻的书签。 如今,除了竹子刻的卷轴,也有麻纸,树皮纸抄录的书籍,这两种纸张,色黄而纸粗,民间将这等纸一概称为黄纸。便是如此,纸张也真真的没流行几年,纸张的时代也只是才将开始而已。 黄纸书是这几年行开的,许多读书人却不爱用它,一是因为它颜色不好,二却是因为这黄纸粗糙,不防水,也不渗水,透气性不好,还不易保存。用惯了竹简的读书人,对纸张并不给面子。 再有就是那有钱人家,也会用帛布来画画,写字儿的,也有用羊皮的,这个造价就高了,一般人也用不起。 书桌上这卷书,却是黄纸的,顾昭以前的环境精细,倒是第一次见到黄纸书,这可是最早最早,纸张的始祖了。 走得前来一观,哎,全部都不认识啊!这书上画的曲曲弯弯的是外文吧? “小郎君也懂得曲谱?”秋大家,迈着莲步儿飘来,瞪着一双月牙笑眼儿,笑眯眯的看着顾昭问。 顾昭撇嘴:“并不懂,我以为这是符咒呢。” 本来准备夸奖他的秋大家,顿时窘了,只能捂着嘴巴咯咯的乐道:“小郎君当我是观里的姑子呢,画来符咒作法吗?” 顾昭也笑:“秋大家不作法,李兄已经飘然了,再一作法,李兄便上天了呢。” 屋子里哄堂大笑,只觉得这位漂亮的小郎君着实有趣,心里更是喜爱了。 刚才薛鹤介绍顾昭的时候方想起,顾昭没有字,认识的地方又在寺庙里,虽有些猜测,薛鹤却也没有深问,于是他便介绍说,顾昭是他在寺庙结识的旧友。 顾昭此时依旧梳的是凤凰尾,因此在这几位眼里,他就是未加冠礼的小孩子,冠礼一般是在二十岁举行。 顾昭扭头,又看到墙上挂着三五具精心保养的古琴,那边的案台上竟有神龛,龛上竟然有一尊慈眉善目的佛像,佛像前供着祭品,焚着清香。还有这屋内放的几盆精致的盆景,将屋子里点缀的更加雅致。 嗯……这秋大家还是很有品位的。 在佛像侧面有个六扇的花鸟五彩屏风,屏风这边一溜儿的摆着金丝草编的席子,席子上有方垫子,垫子前面有一溜儿矮案几,案几上摆着吃食,酒水。 屋内连顾昭有四客,坐在前面这两位儒生,刚才薛鹤都为顾昭介绍了。 三十多岁,面有短须这位,姓李名永吉,字修之,山阳郡,罗县人,他与秋大家是老相好,常住在此,已然把这里当成是他在京城的家,秋大家的床便是他的第二故乡。 四十出头这位,身材微胖,面方,眼角有一颗泪痣,姓杨,名庭隐,字端衡。齐琅郡伏野人士,是很出名的齐琅杨氏子弟。 这二人与薛鹤都是奔着今春上京恩科而来,他们的年纪在举子里都不算大的。可见薛鹤此人,真的属于很有才干之流,二十来岁,在举子当中都算是少年派了, 众人笑罢,李修之招呼大家坐在席子上,秋大家就像女主人一般在屋子里搞招待。 忙完,秋大家到楼口对这门口伺候的仆妇说了几句,那仆妇笑笑下楼,片刻引了三个佳人进来,先进来这两位显然跟杨庭隐与薛鹤熟悉。这一进来便是含情脉脉,用千百种情愫与思念的眼神儿盯着这两位看。 “快去吧!还站着呢?”秋大家嗔怪。 这两位各自咬着下唇,带着一丝羞涩的坐在了杨庭隐与薛鹤的身边。手下,却是又是拧,又是推的,一不小心眼泪都要思念的飞出来了。 薛鹤一把搂住身边这位,嘴巴里连连道歉:“却是我不好,前两天心有所感,在家闷头做文章来着。阿霞莫要怪我,今日来的时候……”他悄悄的不知道在阿霞耳朵边说了什么,那边顿时笑了,端起酒壶便给薛鹤倒了一杯。 顾昭叹息,这王八蛋,简直是情场老手了。 秋大家拉住最后一位,一路引着到了顾昭面前,笑笑说:“顾郎君,我这妹妹,叫絮儿,以往都在后面跟师傅学琴,从未见过外客,她害羞呢,你要照顾她。” 顾昭看着这十三四岁,眉目稚嫩可爱,梳着一对三丫髻,带着小花环的小丫头心里叹息,这是被小看了吧? 心里那般想,他却没表现出来,只是温和的对秋大家说:“秋姐姐放心。” 那絮儿慢慢行礼,顾昭连忙还礼,大家一起哄堂大笑,秋大家挽着修之已经笑倒了:“刚才还说顾小郎是个能说会道的,这会子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絮儿迈着莲步走过来,坐在这小郎的身边,悄悄看他一眼,心里满意,脸上飘红,红完,她伸出手端了酒壶帮顾昭倒了一杯,放下壶,又双手捧酒杯举起劝酒:“顾郎君喝酒。”她说完,大家又笑,因为絮儿的手一直在发抖,满满一杯已经飞了半杯出去。 屋子里闹了一会,见这一对都害羞,便不再闹他们,说起了曲牌的事情。 顾昭倒是很会照顾小妹妹,他把桌子上的一盘子栗子推到絮儿面前,很是大气的跟她说:“你莫怕,剥果儿吃吧。” 絮儿抬头笑了:“好,我剥给小郎吃。”说完,很是认真的在那里剥栗子。 31、第二十八回 苏氏间接的给顾昭上了一课,什么是内宅政治,内宅政治的主要手段,内宅思想跟实战指挥教程。 顾七爷感觉自己懂了,又没有懂,反正,他没想反驳嫂子跟侄儿媳妇那断话,这种思想假如在这个时代被规则所认同,那么这种思想就是正确的,至于结果,江湖带带有人出吗,时代进步,总会有更加系统的权利诠释,到了那个时代,政治才是一门更加高深的课程。 不过,看样子男人看待权利,有时候没有女人看的透彻。男人女人弄权,男人是粗弄,这女人却是能玩出花样来的。怪不得前辈子老话说,一屋不少,何以扫一下? 以往,顾昭厌恶后宅,觉得后宅处处黑暗,现如今看来,什么萝卜扎什么坑,就像花蕊花丽,却真是比绵绵跟年年有头脑,会办事,首尾圆滑,做事不留小辫子,常常会在不得罪人的情况下把家事办理好,比起年年她们处处按照规章制度走,人心会更舒服,这事儿也不说不清谁的观点对,总之一句话,你要和适宜,赶流行就对了。 门帘一掀,顾大老爷进来,先训了自己老婆跟儿媳妇一顿,埋怨她们把家里的乱七八糟事儿教弟弟,一边的顾昭赶忙帮着解释,一边很诚恳的把自己的家,真心实意的交代给了卢氏。 接下来,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暇顾及家事了。 今后,礼尚往来,什么地儿,用什么人,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儿这样的心思他却是不想费了,他有大事儿要办,办好了,期盼嫂子,苏氏能一辈子舒舒服服的过这后院子,指点花园子的小舒服日子,男人吗,就应该有这般的气魄。 顾昭如今把后院的事儿,交给卢氏。卢氏也觉得心彻底安了,她早就看小叔子的院子不顺眼了,那院子一点儿家的味道都没有,条条框框,横平竖直的规矩,一点半点的家味儿也没有,倒像是刑部衙门,搞得很没趣味,家要有个家样子,哪怕就是内宅斗争,那也是家庭的必然产出,你得有,不然,家就是个驿站而已,留不住人的。 还有南边来的那些个小奴,规矩也不懂,话也不会说,眼色也不会看,做什么全凭着感觉,这可不成。听到小叔子放权,她便找到了事做,毕竟,训鸟可没训人好玩儿。 顾老爷把顾昭带到书房后面的密室说事儿,卢氏正在看顾昭送来的名单,还有账本,门下有人回,说愚耕先生,过完年假从老家回来了。 卢氏就笑了,小叔子真有趣,家里这么多门客,这么多先生,就没有说给一个半月假期的。还名曰“寒假?” 寒冷的假? 愚耕进屋,四下看了下,给卢氏见礼,礼完问卢氏:“老太太,说是七爷在这里,晚生一回来,便过来了。” 卢氏看他乐,七爷去那还用跟他说?这就逾越了。 愚耕呆了一刹,瞬间反应过来,忙解释道:“是家里给七爷带了一些土产,走的时候七爷吩咐了一些事儿,晚生也是久没见七爷,略急了些。” 卢氏不在意的摆摆手:“知道你是好心,我说廖先生,你是个稳妥的,跟着小七手边儿我是放心的,只是今儿听他们说,七爷去了坊市莲湖那边的梨花院儿,小七什么人品,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品格,怎么能没人跟着就去了那样的地方?” 愚耕先生顿时委屈了,自己也不愿意休假,可是耐不住七爷非让啊! 取了茶盏,苏氏喝了几口,语气倒是一贯的温和亲切,门客跟下奴可不同,那代表家里对文化人的尊重。 “哎,也是我这个嫂子瞎操心,咱们都不是外人,愚耕啊,你来我家好些年了,有些话也必要跟你提,我是个直人,也不怕得罪你。” “老夫人言重了。” “你看,以往我一贯是依赖你的,你瞧瞧,你不在,别人也不懂得规劝他,好么,今儿他是那下三滥的地儿都去染了脚,若是你要看着也就没这回事儿了。你说,你这一走一半月,把小七爷丢到一边了,以前,你跟着茂昌可没这样。前几日,我还跟老爷说你好呢,若是你跟着,小四儿也不闯那祸事,也不用被老爷关在祠堂里,现在还不得自由,哎……” 卢氏说完,又伤了,拿着帕子不是按眼泪,那是真哭啊,可怜小四在他小叔叔那里才住了四五天,就被小七丢到祠堂反省去了,还要抄写家规一千遍。 小叔那都好,就是有时候太狠了点儿。 愚耕忙道:“有罪,有罪,晚生也不想回去,可是,小七爷说,他那里就是这样的规矩,晚生若不休息,就不必再去他那里了。” “哎,我这小叔子,最爱特立独行,我这也不是追究先生。”卢氏叹息,压低了嗓子悄悄道:“你且去打听下,今儿带小七去梨花院儿的那位,那人是小七在山上的旧友。 虽是旧友,却不知根知底,咱家与别家不同,老爷们都是能日日见到陛下的,稍微不注意,伤了七爷就不好了。那人我遣人去测定过,也就是个一般的读书人,可他心思里想的是什么我们也不清楚了。若是个读书人,品质也好,咱就不管。提携一下不过是简单的事儿,可若是人品有问题,那种挖空心思向上爬的,就早早的处理了,带的远远的,别等到时候,伤了小七的心。好不容易小七能有个说话的,咱们要好好的给把把关口。” 愚耕点头,施礼离去。 卢氏看着他的背影,撇嘴对苏氏说:“此人心思一贯大,许是我多心了,可是我瞧着他就是不安,感觉这人总是不对路。你瞧瞧,小七给他宠的,若是不敲打他,他怕是要影响这小七做一些出格儿的事儿,明儿,再去给小七找两个学识高的,能说会道的门客陪着小七耍子,人多热闹,你说是不是,咱家也不缺这一两个门客,离了他还不成了呢!” 苏氏点头:“母亲说的具是正理。” 顾昭坐在密室,表情有些颓废,想起自己那三个又黑又大的字儿,又失落,又打击,好在,这事儿不是他自己的,他就出个梗,也罢,叫顾岩找人润色吧。 “阿弟是怎么了,心情这般不好,难道,是又有不妥?”顾岩最近都怕了自己弟弟了。 顾昭苦笑:“哥哥,算是个好消息,我想出怎么办了,只是,虽知道怎么办,却有些实处的事儿实在难解决,所以找哥哥来商量。” 顾岩的眼睛在暗室里发亮,有些喘,他道:“有办法比没办法好千倍,弟弟只管细细说,咱哥俩好商量。什么难事,都比不过死吧,哥哥死都不怕,难事算什么,你快快道来。” 顾昭点点头,便组织了一下语言,排列了顺序,定了定心思道:“阿兄,当务之急,我们要写一本书。” “一本书?什么书?” “一本,皇家当成正史,割舍不开,世世代代要供在神龛上的宝书。”顾昭回答。 顾岩不懂,随问:“宝书?兵书?权谋书?道德书?经义书?” “皆都不是,是一本……哥哥想不到的书。” “那你细细说来,难不成世上竟有比兵书还贵重的书。”顾岩有些失望,却依旧笑着说。 顾昭不理他,定定心,坐直了道:“我这书,可以叫小说,也可以叫演义,说的是,赵氏皇族方是真正的奉天承运,天帝之子,天下共主的正史神书!” 嘎嘣!哗啦啦! 一声闷响,顾岩屁股底下的那张铁木凳子,应声而碎。他坐在地上,目瞪口呆。 顾昭赶紧过去扶起他,顾岩一把拉住他连声说:“竟真有这样的书?阿弟,赶紧拿出来,快快献于陛下!这样的好书,是真的可以保我顾氏百年根基的好书啊!” 顾昭扶他坐好,笑道:“切,哥哥真是小农思想,献给他怎么能被珍惜,这书呀,要无意识的被发现,才有百倍的震撼效果,还有,哥哥想的真美,我那有那个写书的本事,我倒是知道这书应该怎么写,可惜,这书,我还没杜撰出来,哥哥叫我拿什么拿!赶紧想法子,咱要自己造才成呢。 如今,为难便为难到这地儿了,这造假你也要有点水准吧?可是我屡了半天,全家大小,愣是领不起一人!老顾家真是奇葩,出了一家子文盲,以后可不能这样了,赶紧的把学堂办起来吧。” 顾岩眼神一变,眼里露出一股子厉色,他摆摆手,叫顾昭不要说话,转身出了暗室,过了半柱香他又回来,仔细关了门,点了一盏油灯坐下,姿态很是诡异的轻手轻脚,还放低声音说:“弟弟再跟我详细的说一下。” 顾昭点头:“阿兄,这书的故事,我大概想了一下,该是这样。 原说天帝有八个儿子,皆是龙子,有一年,天帝见下届混沌开了,人界有了子民,便心里喜爱,就命令自己最宠爱的龙子下凡,管理人界。 龙子领命,回家准备的时候,路上遇到一条孽龙,偷了龙子的手令,悄悄的跳入转生池投胎,做了前朝的开国帝王。这个帝王,便是前朝的伪王。” 顾岩眼神唰唰发亮,就像暗室里的两盏灯笼,这故事一起头他便知道,十分有戏,万分的有门,因此也不敢打搅,只能悄悄吸气,生怕搅了弟弟。 “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待那龙子准备好,却发现手令丢失,于是便汇报天帝领罪,天帝大怒,命令龙子,带着三十六护星下凡,一起征讨伪王的故事。这故事,听上去简单,可是写起来难,我估摸着要分三卷,怎么地也要有个二三十万字儿,还要分上中下三卷,哥哥说,难还是不难?” 顾岩听完,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皱皱眉毛,感觉这个故事倒是不错的,但是陛下如何信呢?天下间百姓如何信呢,大臣们,如何信呢? 二三十万字儿?这……这如何能做得到,如今宫里有一套,十二卷的大佛经,据说不过十一万字儿,那书整整百十卷,御书阁还专门空了半间屋放它。 “二三十万字儿,实在太多了些吧!” 顾昭听了他的疑惑,轻轻的笑了:“二三十万还叫多?一随便一本……呃,算了,我跟你说不清,演义就得这个数儿,这数儿,还少了呢! 至于那些人信不信,这不重要,陛下必须信了,这才重要! 阿兄可知,世界上还有神迹说,祥瑞说,今上,新朝最大的心病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今朝称天子称的心虚。所谓君权神授,前朝多少年了,有多少旧臣如今依旧对新朝有意见,觉得今朝不是正统,那世家对当今也不是一直看不起吗?密王起兵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哎,他名不正,言不顺啊! 世人皆怕鬼神,天子也怕,因此无论先帝,还是今上,都先后找大圣人,大德行之人,有大智慧之人讨教过办法,可惜新朝这么久了,征战还是不断,不就是因为,这句奉天承运,陛下他不好意思说吗。如今,我们这本书,要把这口皇气给皇家吹的壮壮的,妥妥的,你说这书,陛下爱不爱,皇室爱不爱呢?” 顾岩拿出小瓶子连续吃了好几粒的顺气丸,在那里抖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激动的,很久之后他方问:“弟弟难道不惧鬼神?” 顾昭冷笑:“鬼神?阿兄见过吗?若有鬼,阿兄刀下的冤鬼怕是要把这上京淹没了吧?若有神,前朝皇帝就是再混蛋,上天也该派个谁来搭救他,省的天帝的儿子被先帝爷灭了族,断了血脉。鬼神说,不过是人们畏惧不知道东西,自己吓唬自己而已。” 说到这里,顾昭突然一皱眉,很多心思也涌上头来,他看看顾岩,叹息:“哥哥,事到如今,顾家必定要走这段路,我是不怕的,大不了去南方,找一个小岛一生也就过了,我自作我的桃花岛主,闲时对海弄萧,岂不潇洒自在,我管你们这么多闲事。 若不是哥哥接我来,其实我最是个不耐烦闲事的,早起先,一个人的时候,我自己便把吃喝花用赚够了,你们这些哥哥,其实我是谁也不想麻烦谁的。 今日我们在这里想出这办法,鬼神也罢,凶人也罢,不是超出常人所想,怎么能取信于今上,怎么能保顾家百年基业呢!哥,这事儿,你必须听我的,要知道,我也是姓顾的。” 顾岩咽了一口吐沫,使劲拍打两腮之后又问:“是呀,是呀,小七说的俱都是对的,是呀,顾家,顾家!那么,顾家在这本书里是个什么?陛下就真的甘愿永远捧着顾家,给一份百年不衰的圣宠给咱们?” 顾昭笑道:“我听过一件事儿,说,先帝爷起兵前夜,拉着幕僚众将在大帐议事,那晚,大帐内六烛牛油蜡烛,不断的爆灯花,整整两个时辰,后众人说,起兵大吉,先帝才起得兵。哥哥觉得,这事儿是真还是假呢?” 顾岩眨巴下眼睛,忽然恍然大悟:“难不成,先帝爷他……” 顾昭失笑:“就说武人笨,笨就笨在这,那些文人最可恶,学的是礼义廉耻,可他们学的那些不就是我们要写的吗?也不过就是卖弄手段取信,讨巧而已。咱武家可怜就可怜在这里,哼,所以说,咱们写本书,搞点神迹什么的,咱家不算过分,这些也不过是别人耍惯的手段,只要顾家在书里不靠前,不靠后,还是个离不得的角色,陛下必定不会怀疑咱们。 其实圣心这词儿,拆开了讲,就是圣人的小心眼儿。说起来,咱顾家,在那书里,却是一个很奇妙的角色儿。” 顾岩又抖了下,见顾昭不说,忙捧哏:“如何奇妙?” 顾昭微微一笑:“说那天子来凡间讨伐伪王,天帝派遣身边的三十六星下凡辅助,这星宿,有将星,有智多星,有守护星……但是,因天子丢了手令,天帝也对天子进行了惩罚,那就是先帝不长寿的秘密。 转眼又是百日,人间已经是百多年过去,伪王暴虐,搞得民不聊生,此刻正是讨伐的最好时辰,天子领命,便带着自己的三十六星宿下得凡来。 咱顾家就在那一天,好巧的就有一个星宿降临了,这个事儿,哥哥回祖宅,搞点什么出来,怎么做,咱到时候再商议。” 顾岩连连点头:“好,好,好!你且继续说。”说完亲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喉。 顾昭喝了一口,见老哥哥一脸急惶惶的便不逗他继续道:“话说这星宿前身正是天上的福星,也叫护帝星,这就是我要写这书真正的意义所在。 我们既不是将星,也不是智多星,所以,咱顾家,其实那一派也不是,只是作为福星的后代,世世代代守护帝星的一种工具而已。 陛下对咱们自然就是好吃好喝的养着,咱家存在,那就是份儿证明,证明陛下的正统就是这么来的!我们与皇家,那是上辈子的亲厚缘分,几辈子都不能割舍的共同体,只要陛下做得天下一天,我们就能开开心心的在这世上活着,有我顾家一日,便守护帝星一日,哥哥说,到那时,便是顾家有些混帐,怕是今上也舍不得动咱们了。 这书,不但对陛下,也对咱顾家救驾有了最合理的解释,今后便是再怎么说,也就不是邀功而是理所当然的神迹了。再有就是,这事儿,只有咱们俩,今后再说给关键人听着,此人必须是嫡出子嗣,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至于其他的人,便再不能提,这书对皇家有大作用,对咱顾家,怕也是很重要的。” 说到这里,顾岩就有些不明白了,他迷糊的看着自己七弟,觉得自己弟弟很是神奇,身体周围恍惚都能看出一口仙气儿来,香烟缭绕的。 顾昭冷笑:“难不成,哥哥想养出一家混吃等死的不成,这书也是要提示我们的子孙后代,国在,家在,赵家在,我们才在,我们生来依旧是个卖命的,顾家子弟若不努力,天弃之!不上进,鬼神憎之! 它也是告诉咱顾家的后代的一本启示录!顾家人,生出来,就是为皇室而生的,就是要对皇室忠诚,对陛下忠诚,我们没有派别,只对坐在神位上的那位陛下忠诚,这就是顾家百年基业不灭的最大意义,所以,哥哥一定要记得,万万慎重,万万机密,阿兄说,我这书,好,还是不好!” 顾岩呆愣了很久很久,终于一拍大腿喊了一句:“着呀!”喊完,呆呆的打量了自己弟弟半天,轻轻的摇摇头:“其实,阿弟莫不是,真是那福星不成,不是他老赵家的福星,却是咱老顾家的福星。” 顾昭失笑:“嗯……你生个儿子,也丢在外面许多年,他自然也就长了脑髓,长了智慧了,这世上的事儿吧,有因有果,也说不出对错,这办法说是好,要做的事情却有很多呢。哥哥自当官当得滋润,我却看你们过的实在糟心,个人看角度不同,自然能看出个一二分不同而已。” 顾岩点点头:“却也是,这事儿听得简单,却真的有些难办,不过,弟弟是不是心里已经有办法了。” 顾昭点头:“办法有,也不难,不过是,舍些家业,我在南方,偶尔发过一笔,存了大约存了千金赤金,那金子的成色却是咱北面没有的,炼金的技术这边也不知道,待这书成书之后,便将那书篆刻到金片之上,方显得的贵重,再找一个玄妙之地,惊天动地的引一下,那神迹自然就有了。 还有就是天子下凡,该有神迹,这个神迹要怎么做,需要好好斟酌,再有就是这三十六星宿,我们也需要下一些神迹,造假吗,要么不造,要造就要十全十美。这个,我们慢慢想,现如今,最最重要的,却是,阿兄念书不多,我也念书不多,演义有了,谁来写,谁能写一手妙笔生花的好文章这就是个大问题了。” 顾岩在屋子里激动了一会,想了万千结果,虽然此时听起来很可怕,其实刀头碾磙子出来的人,敢跟先帝爷一起造反的人,那胆子都不会小到那里,这书是必然要写的,这主意也是上上好的,可惜的是,嫡出……会写文章?他妈的,老顾家就缺这样的人,他脑袋里搅和半天,也没把家里的子弟搅合出这么一位来。 因此上,顾老爷在屋子里越转悠越乱,来来回回的唉声叹气的。 顾岩无奈,跟一边劝:“阿兄莫急,现在找灵慧的子孙,慢慢磨练,这件事儿,两三年内做好,慢慢筹谋就是,我们要详详细细,周周密密的把事情办妥,所以,千万莫急,着急会出错的。” “阿弟……有件事,怕是等不及了。”顾岩突然插了一句。 “什么?”顾昭不明白的看着他。 顾岩仰脸看着暗室的屋顶叹息:“阿弟……今上身上有旧疾,怕是就是这两三年的事情了,今上嫡出的太子,今年方八岁,今上怕是马上要扫清障碍了,一切会危机到太子的威胁,怕是不能留了,咱顾家怕是早晚要挨这头一刀的…… 32、第二十八回 顾昭,顾岩兄弟二人一夜未睡,却毫无倦意,一大早的两兄弟站在院子里,一人手里拿着一把花剪,瞧着架势是要修理花枝,但是也不能专挑好花骨朵下剪子,管花园的婆子看的肉疼,又不敢说什么,只能远远的眼巴巴的瞧着。 如此这般的折腾了一早上,兄弟两人站在堂屋院子里,看着院子里一朵花骨朵都没有还毫无羞愧的自己在那里叹息,接着相对无言,瞧瞧对方眼球内都是血丝,可偏偏精神的很,半点睡意都没。 今日正是休沐,顾老爷不用去早朝,因此就绕着院子兜圈,顾昭跟在他后面兜小圈。 “阿兄,你也转不出个一二三四,走着吧,咱去城外溜达溜达。”顾昭劝自己老哥哥。 顾岩点点头:“成,走着,走走也好。” 就这般,兄弟俩一起出了家门,上了骡车,吩咐车夫出东城随便到那里。 他们身后,合家大小都松了一口气,俩瘟神总算出门,不闹人了哦。 这车把式也是老家丁,看主家不乐,心里也多少有个谱子,于是鞭子一响,拉着顾昭与顾岩便去了上京东门外的东湾儿。这东弯儿是一条小溪,周围景色十分秀美,是书生们最爱去的地儿,这车把式想的到美,美景自然能带给人心旷神怡的感觉,他却忘了,二月末尾里来,这边的山依旧是秃的,溪水周围的树木抽绿抽的没出景儿。 骡车停下,车把式眼巴巴的四下看看,咽下吐沫:“老爷,到了,您瞅瞅还成吗?不成咱再找找?” 顾岩带头下车,也没等这车把式摆放脚凳。 他四下环顾,一眼过去,几里的空旷,树与树之间缝隙颇大,这地儿,倒是比密室还安全,视线实在是好。 顾昭跟着也下了车,溜达达的走到东湾边上低头看。 此时,正是二月底,这带着温度的春水冲去溪面的薄冰,没有被污染过的河流,清澈见底,那溪底被水冲刷的浑圆,浑圆的几种朴色的小鹅卵石,一块接一块的铺满水底,微风吹拂,吹得春水微动,连着这溪底的美景也颤抖起来。 顾昭蹲下,顺手接了一捧水,喝了几口,不在意的用衣袖抹抹嘴巴回头对站在那里仰望苍穹的顾岩说:“大哥,来尝尝,这水有股子甜味。” 顾岩抬眼看他,叹息:“你倒也喝得下去。” 顾昭笑笑:“天大地大,吃喝最大,难不成……”他停下话音,对那车把式说:“去把车停到那边去,远远的,我们要回去,自然会去找你。” 车把式应了一声,一错屁股上了车,挥鞭儿就去了。 待他走远,顾昭才接着说:“难不成,为了那事儿,我们俩都一起急死,饿死,折腾死自己不成?若是我没提过这事儿,大哥的日子还不是照过,你还是你高贵威风的郡公爷,皇帝身边敞亮亮的二品右丞大人,您跺跺脚,这上京还不是要颤悠?” 顾岩哼了一声,将袍子的下帘儿揪起,塞进腰带,这才蹲下用手接了两口溪水喝,喝完,甩甩手里的水渍叹息:“哎呀,小七啊,你难道没看到吗,咱身后是万丈悬崖,这……一开弓,可就回不了头了。” 顾昭失笑:“谁不想享享清福呢,原本我就是这般的好日子,可惜……大哥就不该接我来,我也不该认识家里这……些人,自以前我就喜欢自己躲在安乐窝里呆着,如今,我倒是想看着,茂德能把家业撑起来,茂昌娶个好媳妇儿,小丫头能嫁个好夫婿,我这小叔叔好大树底下好乘凉,再看着子孙们过着喜欢的飞扬跋扈的日子,这血亲吧,有时候还真说不清!他们就是长得再丑,做事儿再气人,咱也看着怜惜,实在不想他们委屈着。”顾昭笑着摇摇头。 笑完,他一伸手,在溪底捞了很多鹅卵石出来,一块一块的摆在岸边。 “捞那劳什子做什么,你仔细手凉,脚上才好,你好冻个猪蹄儿。”顾岩笑骂,骂完,却也蹲在地上跟弟弟一起捡石头。 很快的,岸边堆了成堆的鹅卵石,顾昭只挑漂亮的,对着阳光一块一块的端详着,顾岩带着一丝溺爱,笑骂:“真是个孩子。” “大哥这话说的,有人惯着是孩子,没人惯着,我那里像个孩子了。”顾昭继续翻石头,别说,这样漂亮的鹅卵石,拿到现代,上个木托子,是可以进工艺美术商店卖钞票的。 兄弟两人丢开烦恼事儿,很认真的在溪底开始翻石头,一块一块的很漂亮的鹅卵石被找出来,仔细放在一边,要说,这个石趣也是后世里一个大热门的收藏热点,以前顾昭最喜欢看科教频道,那里面常有一些频道说收藏的,有句话怎么说的“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就是这么来的。 什么灵璧石,昆山市,太湖石,那好石头的价格不比玉石低。 顾昭捡起一块,对着太阳看了一会,那石头是青色,中间有润白色的线条,如果仔细品,可以再这块小小的石头里看出好多图形,或者像鸡,或者像一位襦裙飞扬的少女,或像一位老妇人…… “大哥,你看看,这块石头里有几样东西?”顾昭把石头放在顾岩手里。 顾岩把玩着这块石头,来来去去反反复复看了一会说:“嗯……有个和尚,端着钵子在要斋饭吃。” 顾昭得意,指着那图形比划:“你这样看,像不像公鸡?” “嗯,小七这么一说,倒是像的。” “你这样倒着看,像不像红丹在院子里跑。” “嘿……就是,这头发像。” “那你横着看,像不像坐着的一个老妇人?” “哎呦!这块石头好玩,真是,小小一块石头,能看到公鸡,和尚,少女,妇人……”顾昭笑眯眯的端详了一会,低声嘀咕:“甭管那一种,都不是好招惹的。” 顾昭呵呵笑。 顾岩将那块石头,放在头顶对着太阳大声叹息:“哎呀!这便是神迹吧!你说小七,要是老天爷把这神迹,放在这石头里,咱兄弟就不用发愁了……” 顾昭灵智一明,神色大喜,他一探手,一把抓住顾岩的袖子,瞪着眼睛盯着他大声问:“哥?你刚才说什么?” 顾岩一愣:“没说什么啊!” 顾昭手里使劲:“不对,你说了,刚才那句话,就刚才那句,你重复一遍。” 顾岩想了下:“我说,这石头鬼斧神工的是神迹。” “不是这一句。”顾昭摇头。 顾岩想了下:“我说,要是老天爷,把神迹给咱搁到这石头里,咱还愁什么愁……” “没错!”顾昭大声喊了一句:“就是这句,就是这句,我想起来了,我知道了,哥!” 顾岩傻了:“啊,咋了?” 顾昭一把抱住自己老哥哥,在河岸转了几圈大声喊:“哥,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糟老头子!最灵光的老混球儿!” 说完,丢下他哥,顾岩一屁股坐到地上,傻兮兮看着自己已经“疯”了弟弟。 顾昭脱去外袍,铺在地上将那些鹅卵石,一块一块的都捡起来,丢进衣服里,待放了一堆后,他扎了四角兜起来,一把扛在肩膀上,很得意的扭头对他哥说:“哥,走着,咱回去。” 顾岩挺害怕的,便道:“阿弟,你没事吧,这事儿不做也没啥,大不了哥哥辞官不做,咱回平洲,你别吓唬哥哥啊。” 顾昭已经懒得跟他解释了,他随意的摆手,样子带着一分得意:“去去!我跟你个土著说不来,走着,走着,咱家去,等过两日,弟弟给你表演神迹!” 说完,他拉着顾岩,扛着一口袋鹅卵石找车夫去了。 回到家之后,顾岩叫他哥哥给他画个画,不拘画什么,画个巴掌大的图就成。他哥比他强不了多少,就画了一个后世抽象图给他,一个人脑袋,一根火柴棍,两个大叉叉的的火柴小人,当然,要顾昭画也好不到那里去,最多就是这个水平了。 顾昭回去,对下面人吩咐了,他要闭关写文章,整的满院子人,想笑不想笑的那么憋着,顾昭不管其他,自去关了自己,开始在屋里蹲坑。 他写“文章”这几天,要求可多了,又要在书房里吃火锅,又嫌弃冷,要了火盆竹炭,春天了都,他在里面折腾的够呛,这不算玩,后来又嫌弃蜡烛不好,叫上街买去,毕梁立带着人,走了十多家蜡烛铺子,买了几百根各种蜡烛,最后龙凤烛都给他买来了。 好不容易蜡烛买好了,七爷又不写文章了,他改作画了,于是,又是要毕梁立上街给他买染料,各种书画涂料都要一点,大家由着他胡闹,倒也没说什么。 比起顾茂昌那些出格儿的事情,小七爷就在屋里折腾,这些都没啥哈。 顾昭在屋子里,整整胡闹了两天之后,打开书房门,对着大太阳,懒洋洋的伸个懒腰后,对自己奶哥说:“我说,奶哥,今儿的天气格外好对吧!” 毕梁立举举大拇指,笑笑,又探头看看那屋子里,啧啧,造的不轻。 顾昭笑眯眯的,闭关几日,看着这世界咋就这么新鲜呢,他眨巴下眼睛,用鼻子哼哼了一句赞美自己:“哎,我咋那么能够呢!” 毕梁立在一边扶着墙,强站住了。 顾昭说完,对毕梁立吩咐:“奶哥,我屋子里的东西,帮我都烧了,我一副字,一幅画都没写成,以后我要多多读书,多多写文章,嗯,就是这样,那个……赶紧收拾干净了,别叫人进去啊。” 说吧眨巴下眼睛。 毕梁立倒是感觉明白了点什么,以前,小七爷在南岛也这样,经常吧自己关起来好几天。 见毕梁立应了,顾昭晃晃悠悠的往外走,才到院中,却看到愚耕先生跟一个陌生的先生在院中下围棋。 顾昭走过去,看看棋盘。 愚耕先生连忙站起来,对顾昭施礼:“七爷。” “哎,你回来了愚耕,过年好吧,家里都好吧?”顾昭还是那么亲切。 “好着呢,来时,家里的大子说,过几日要来恩科,想来这边住一下,这边离考场近,正好,也想来给七爷道谢,谢谢您给的笔墨。” “俱都是小事儿,来日他金榜题名,我再送他一些好的。”顾昭寒暄着,不在意的摆手。 愚耕笑眯眯的在那里介绍:“ 哦,这位是,陶文鼎,定九先生,是老太太派来陪七爷,下棋,喝茶,解闷儿的,陶先生,写的一手好狂草,那一笔好书法在上京都是少有人能及的。” 顾昭心情好,便含笑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新来的门客,这老先生倒是不若愚耕先生这般平和,他有四五十岁,两个鬓角的白发比他大哥顾岩还多,不过,倒是没显得多苍老,大概是因为这双眼睛,虽不大,却有着很深沉的底蕴,见到顾昭比不巴结,只是不卑不亢的微微施礼,便话也不多说的站在一边。 顾昭还礼:“定九先生,哎,您看,到我这里真是委屈了,我这人……不是一般的不学无术。” 定九先生顿时乐了。 顾昭回头吩咐花蕊,按照愚耕先生的待遇,一模一样的给来一套,吩咐完,他回头又问:“定九先生,可有其他的爱好?比如,好茶,好棋,好酒,好丹青什么的。” 定九先生笑笑,一张嘴一口浓浓的上京郊区乡下话:“旁个倒是没什么,笔墨,黄纸管够就成。” 顾昭哈哈大笑:“成,管够的,黄纸不算什么,你若喜欢,帛布也是管够的。” “并不用,那就太奢侈了,会坏了心志。”定九先生很直接的拒绝了。 顾昭挺喜欢这个老先生,最起码,文人的风骨他却是足足的带了一身。顺手在身上摸摸,顾昭转回身又跑进屋子里,没一会他抱着一个小匣子出来,双手捧给定九先生道:“这是早起先,大哥为了叫我写字儿,给我找的《水易堂词贴》一轴,我是个睁眼儿瞎子,给我玩那就是糟蹋了,先生拿去玩吧。我那边还有事儿,走先了,两位先生继续。” 说完,顾昭往院外走,今儿真奇怪,身后除了跟了新仔,细仔,又多跟了四个小厮,除了端东西,竟然还有一个提鸟笼子的? 他想起前两天把院子交给嫂子里,哎,自己真是活得越来越堕落,越来越有纨绔品质了。 定九先生捧着字帖儿,脸上开始裂缝,他看着顾昭走远,这才急急的放下匣子,双手在衣服上搓搓,这才打开盒子,取出帖子,急急的看了一眼后,彻底震撼了:“竟真是水易堂。” 愚耕先生笑着摇头:“难不成,你还以为七爷骗你不成?” “不不,老夫……老夫只是没想到!”定九先生摆手。 愚耕先生,捡起一粒棋子儿,放到棋盘上,棋子儿敲击着石面,发出一声脆响:“你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咱这位小七爷,是难得的好人,只要真心对他,他必定加倍对你好,是难得实诚之人,最起码儿,这上京,也就这一位了,该你了……别看了!该你了!” 定九先生压根不看他,只是弯着腰,珍惜的看着卷轴,激动的浑身发抖。 顾昭坐着四个小奴抬的软腰轿(轿杆抬在腰部的轿子),身后跟着六个小厮,这一路,小奴儿,仆妇见到他,都是将腰弯到九十度,并不敢抬头。 以前走到那里,经常被打搅,被施礼,被问安,被骚扰的事儿却是遇不到了,当然,遇到了也不会在顾昭脑袋里,心里留下一丝半点的痕迹,他压根就不在意这个。 顾昭倒了正院一问,哥哥却在后院演武厅,他便一路找过去,到那会,顾岩刚放下石锁,正在穿外套,顾昭直接从轿子上蹦下来,拉着他的手,便拽着他倒了武厅的厢房。 “这急急慌慌的作甚!”顾岩无奈,却也是笑着随他。 顾昭四下看了一下,见左右没人,便从袖子里将一块鹅卵石放到了顾岩手里道:“大哥请观神迹!” 顾岩失笑,取了布巾擦干手,这才不紧不慢的接过鹅卵石低头一看。 这一看不要见,真若五雷轰顶一般,顾岩顿时呆了,这……这不正是自己随手画的那个叉把子人儿吗?这人像如今就深深的,犹如长在这石头里一般,石头浑身没有一丝雕琢的痕迹,鬼斧神工,犹若天生就长在石头里一般。 33、第二十八回 顾岩被弟弟震撼了一把,心里隐约的对自己的弟弟产生了一股子莫名的畏惧,他看他的时候,说话的时候竟然多了几分小心,虽然他非常想知道,那画儿到底是怎么长进石头里的,但是,又觉得这事儿牵扯着天机这样的玄妙的事情。 于是,他便秉着你让我知道,自然会告诉我这般的对待领导的态度,眼巴巴的看着顾昭。 顾昭挺美的,看他难受自己莫名的高兴,就打算不告诉他了。 顾岩内心酸楚,只能转身去欺负儿子。 “虐畜!这段时间,多来我这里走走,我跟你回忆一下老大人们的样子与雄姿,你莫要画错了……” 顾茂德莫名挨骂,又没办法反抗,反正做牲口也不是一两年了,只能跪在那里诅咒发誓一番。 顾茂昌画的这个图谱是有讲究的,顾昭不是准备在那本书里整三十六颗护帝星吗,那么这份神迹就需要,三十六块上好的石头,外加,长在石头里的护帝星像。 早年陪先帝起兵的,大多数都故去了,如今留下的,不过十之一二,像顾岩这般的,大小就在那边长大的,并不多,记得老大人们样子的,也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先帝登基护国公,开国侯封了那么多,如今也快死完了,现就活着的三公之一,沐老太保,人家到先帝身边的时候,就比顾岩要早得多,而且,他爹那会子,还是先帝的军师,胸中有大天地之人。所以,沐老太保对先帝身边死去的那些名将,名儒还是很熟悉的。 这份假,不但要造,还要造的所有见到他的人,都百分之百相信这是神迹,都要因为神奇而产生畏惧不敢生出反抗之心。 可怜顾茂德做官都二十多年了,四十多岁又开始学人物画,还学的偷偷摸摸,每天晚上苏氏睡了,他才敢悄悄溜到密室,没完没了的练习画小人,不到半月,人都老了五六岁。 顾昭是如何将画整到石头里的,这个事儿还是要感谢他做海员那断经历,那时候他们那艘老船上常有不爱下船的船员,这些人背后多背了故事,心照不宣的事儿,大家也不多问。 在海上没事儿的时候,这些人有时候也说自己那点破事,就像顾昭二十多岁曾认识一位造假古董,假玉石犯了官司逃到船上的老家伙,那家伙可狠了,什么都会做,假翡翠,假田黄,假宝石什么的,顾昭那时候没在意,就闲了当闲话听,大多都是一耳朵进,一耳朵出的,现在他也没后悔没仔细听,那能有啥啊。 这个往石头里画画的法子呢,可简单了,小学生六年级学一次就会了,叫烧烤熏煮法,就是在自然奇石的石面上利用石头特别的惰性物质贴出来的图案,然后将石用烟火熏烧,水火蒸煮,达到人工上色处理的目的,这类石以造型石和画面石为多。经过秘制的石头,图案就像天生长在石头里一般,根本瞧不出是后天做的,这个法子,没有个一两千年年,怕是没人能发现。 当然这等造奇石的办法,也有自己的毛病,就是太像了,太栩栩如生了,失去自然的随行跟灵性这就像假的了。可顾昭最爱的就是这份真,太像了,太栩栩如生了啊,若不是神迹,那能如此的像呢。 带着一份得意,顾昭也不看自己老哥眼巴巴的样子,这些玩意儿,还是带进棺材的好,就像他也会做玻璃,琉璃,但是那些东西要出去推销,担着关系呢,想着都费劲,还不如去挣真金白银来的爽利,做海员就是这点好。 顾昭没有接受嫂子卢氏留饭的好意,跟她家吃饭难受的很,老哥的俩小妾,外加儿媳妇都在旁边盯着你吃,你吃的下才怪! 回到自己的院子,顾昭自己的心情也很好,卢氏管理内宅,那是个高手,瞧瞧,这眼见的院子里就有了人气儿,莺歌燕语的,自己那些规矩依旧在,可是呢,这份大家气候,该走的规矩,一丝儿都不乱,世家贵气却尽在不言中了。 “愚耕先生跟定九先生呢?”顾昭净了手,问站在身后的绵绵。 绵绵如今穿着一套一等丫头的藕粉色的熟罗裙,耳朵上带了一对秋叶耳环,无意露出的胳膊上还带着一对儿纯银的蒜头镯,图了胭脂,抹了唇蜜,额心还贴了鱼鳞做的芙蓉花式样儿的花细,原本只有四分人才,如今也有七分。 老夫人可说了,她们就是七爷的脸,她们不好打的也是七爷的脸,过去穿的姑子一般的做派要不得。” 见七爷问话,绵绵放下手里的活计,很正式的插手回话:“回七爷,先生们跟自己屋内呢,老夫人说,他们入夜不得来后院,这是规矩。”绵绵取了僧服帮顾昭换上,这个僧服吧,其实就是休闲服,圆领,又大又软又舒服。 顾昭点点头,去屋内取了一个非常精致的盒子,盒底慢慢铺了一层顾氏秘制牛肉干,又拿了绸缎铺在肉干上面,将岸边捡来的那块纯天然的鹅卵石压在上面。 “去叫细仔给山上送去,悄悄的啊。”顾昭将盒子递给绵绵。 往山上送东西,是最近顾昭经常做的事情,但凡有点什么好的,他都要走私上山,若是上山偷渡点什么下来,就是块破点心,都够他愉悦一天的。 一夜好梦,顾昭睡得十分香甜,管他皇帝老儿什么时候死,他现在做的事情,正在安安稳稳的一步步的进行,他顾昭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顾家这个大靠山打理的妥妥当当,最后他好大树底下好乘凉。 睡到日到三竿,顾昭在床上美美的腻了一会儿才慢吞吞的爬起,一点都不觉得丢人。屋子里很安静,他奶哥进来比划着告诉他,昨儿他带着人清理了一下屋子,去年新年买的东西多了,这天气一天天的变暖,眼见着,这东西都要起绿毛,南边新鲜的东西就一直没断了,山庄那边,粮食装了两库,这要怎么好? 顾昭端起茶想了会,嫂子说了,赏人不能没完没了,不然下次他们就觉得你欠了他们的,好吧,他不就是觉得有好吃的一起分才是好吗。不能给顾先生,不能往哥哥后院堆。 “奶哥,西门外面的棚民都还住在那么?这都解冻了?”顾昭问。 毕梁立比划,不但还住在那,甚至更多了,去年下雪,附近很多家里本来就只剩片瓦遮身的庶民,如今连唯一的屋子都保不住,只好住到西门外的棚民区。 顾昭点点头,想了一会,现下他也不那么冒失了,粥棚是不能随意开的,这是天子脚下,哥哥们手里还握着顾家军呢。 收买人心是大忌讳啊,可是庄子里的东西烂掉,那也不好。给亲戚吧,就怕整出一窝蝗虫来。 顾昭端着茶盏,坐在院子的花廊下想呀,想啊,越想越苦逼,妈的学雷锋做好事,也错了? “七爷,愚耕先生跟定九先生来了。”年年小声禀报。 “哦!”顾昭一抬头,看了下站在画廊院门口的两位门客,说起来,自己还从来没用过门客呢,这门客不就是师爷吗,帮着地主坑蒙拐骗是他们的职业啊。 “快,请进来。”顾昭很高兴。 愚耕先生与定九先生过来,年年帮他们搬了凳子,顾昭特亲切的问:“早饭用过了?” 愚耕笑:“恩,用过了,今儿小灶上做的奶油花卷不错,以前晚生是最讨厌食奶!子的。” 顾昭态度很好的带笑点头,对别人喜欢吃自己也喜欢的食物,表示高兴。 定九先生只是在一旁笑着听,并不多话。 顾昭放下茶盏,对他们道:“两位先生,现下有件事儿,却是要跟你们商量一下的。” “七爷只管说。”愚耕跟定九一起站起来回话。 “坐着吧,虽然咱家规矩多,可是一会起来,一会坐下你们也不累。”顾昭没去看那两张无奈的脸,倒是自顾自的唠叨起来:“年前,节下,家里省了不少的粮食,肉食,还有过节的东西,这些东西吧,我想舍给西门外的棚民。两位先生知道,咱家是武门,随便舍东西,这个……这个多少有些不合时宜,所以,请教两位先生,有无不惹眼,又很妥当的法子把东西舍出去的法子?” 愚耕先生与定九先生互相看了眼,依旧站起来,表情肃穆的整衣对顾昭行礼:“七爷慈悲。” “哎呦,没事,好歹也在寺庙进修过,虽没有毕业,但是也算得结业,我说……都说了别这样了。”顾昭站起来还礼,他腰疼啊,不是装逼喜欢人人平等,还礼很累的好不好。 定九先生与愚耕先生一起笑了起来。 愚耕先生与定九先生坐了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定九先生先开了口,他倒是对顾家非常熟悉,便对顾昭道:“七爷,这事儿好办,我记得老太爷的生日快到了,如果按照平洲规矩,虚一岁的话,今年正好九十九,冥寿这是大事儿。大老爷如今不喜欢操办大事儿,怕招眼。咱们对外便说,老太爷九十九冥寿,一切从简,办事儿的钱,买了粮食,衣物,出去舍了,替老太爷积福的,如此这般,凭是谁也不敢拿咱家的孝道说话,这样便一举两得了。” “正是如此,慎忠追远,光前裕后,谁也不敢说出半个不字,还要说好呢。”愚耕也赞同。 顾昭大为满意,这古时的花套子,还需要古人来解,这样便好。 商议完,顾昭去了大哥那边,把事儿一说,顾岩也是大为赞赏,今年他也愁,请六十个和尚那是最少的,可是,到时候祭奠的人多了,今上又要多想了。 兄弟俩合计了一下,顾岩出了一千贯,顾昭却说,哥哥这钱便不要舍了,顾家军那么多穷军户,悄悄出去给他们买一半亩田产,陛下这几年裁军,眼见得那些人就失了进项,帮他们置点家业,也算是没白跟咱家一场。 顾岩点头,悄悄遣人回平洲,以军户的名义买了千贯钱的土私下给了不提。 三月中,西门外的棚民区,忽然来了一队车马,足足有二十多辆车,赶车的护车的都像是从军队里出来的猛汉,往哪里一战,瞧着就吓人,棚民们不敢围着,只是远远的瞧着那些车上放的素布布袋,平日城中贵人多有施舍,只是口袋却没这般大。 那车队到了地方,那些军汉便挨门挨户的开始往里发布袋,人少的一袋,人多的两袋。没人指挥,但是他们活计却做得干净利落,很快的,二十多辆大车都分发完毕,这些人也不说话,转身便跟着骡车走了。 有棚民打开布袋,往里一看,呦,满满的半布袋硬面饼子,米面饼子,约有个二十来斤呢,还有几尺粗布,葛布。布袋底还放着一小把饴糖。 这大好人是谁呢?管理棚户区的小吏长了心眼,遣人悄悄跟着,来人回话却说,军汉们回的是顾家军营。 当晚,宫里便有人来问,顾家此举是所为何事? 顾昭跪着跟来人回到,父亲九十九冥寿,因老父一生东征西战,杀孽甚重,所以,便悄悄地给老太爷舍了粮米,积一些阴德。 宫里人回去后,没多久,圣旨便到了,陛下赏了老郡公爷新的谥号,“平洲郡忠义公”。 这……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以前老太爷的谥号,是勇,没这个忠义值钱啊,这忠义就代表皇家的态度了。顾岩大喜之后,又是一身冷汗,老爷子一生多次救驾,兄弟八个死了六个,老兄弟八人,一个忠义皇家都没舍得给,看样子,上面对他们还是有想法的。出了一头冷汗之后,顾岩越发觉得,自己待小弟好,接小弟回来,是这辈子做的最明智的事情了,怪不得老爹都急的拿拐敲他呢。 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的,千万别说什么皇家气象,皇室大方,那家人再抠不过,糖公鸡一般的做派,最怕别人蒙他家,小气的很。 老太爷冥寿没多久之后,老二顾山忽然写了一封信给顾岩,那信之乎者也的,顾岩不喜欢,便叫顾茂德念给他听,顾茂德拿着信,往白了读,读着读着,连平日憨厚的顾茂德都开始翻白眼了,这个二叔,一贯的酸了吧唧,好好的话不说,拐弯抹角的,顾茂德念的大概意思是: 尊敬的大哥您好,小弟在此拜上,带着全家拜上。 父亲冥寿我在北疆也是给过了的,和尚尼姑都请了,皆是名僧,名姑子,整整办了七天呢,花了千贯还不够。 没想到大哥竟然为了父亲的谥号劳心劳力,同为儿子的弟弟十分惭愧,往昔觉得哥哥鲁莽,今日看来,哥哥只是不说罢了,到了最后可看出您是姜是老的辣,心眼最最多。 不过大哥都不跟兄弟们打招呼,这就不对了,具是亲亲的兄弟就不该瞒我的。所以我也写信告诉他们了,不管大哥花了多少钱,分摊就好,这一点还请大哥别客气,虽然爵位是你继承的,我们是靠自己的,这个钱还是有的。 小七弟,顾昭可好,前几日在北疆得了一匹好马,两只白骆驼,还有几只小奶狗,送给小弟玩,大哥问问小弟,是不是想来北疆玩玩,我这里十分欢迎的,也很思念他,离开那会,小弟年幼,我甚至没有抱过一下他,如今想起夜不能寐,实在不安。随信送去三百贯,弟弟拿去零花,明年还有,弟弟要买什么就写信来,哥哥一定给买,哦,请大哥告诉弟弟,弟弟的娶媳妇钱,我也是存了的。 再替我谢谢他,有心了,年礼虽晚,前几日方到,小弟弟有心了,全家都喜欢,药酒很管用,若便宜今年还要些。 同送来的还有一对北地绿鹦哥,请嫂嫂把玩。你全家我都准备礼物了,就不一一细说了。 还有一件事,我的二孙子顾允净,没有继承到家族的血性,一天到晚的书卷不离手,旁人都说,这是个天生的读书料子,可我却不高兴,他像他姥姥家人,你还记得吧,我的岳父,可是一位很有知识有修养的大儒啊。 哎,我对孙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他还是那样。就是不爱练武,只爱读书,读的还特别好,我们这里的人都夸他呢,我却是不爱听到这话,老顾家子孙读书好,有什么用处? 最近听说,圣上在京城,开了上京国子学,我们这边也有好学校,不过北地书院,终是比不得上京教学质量好的。咱家的爵位,该有三个名额的。这牲口爱读书这毛病是改不了了,所以,哥哥就给他一个名额吧。再说,放着也浪费,你家也没读书的,如果可以也送小弟弟读书吧,咱们都是吃苦卖命的,弟弟就好好的享福,反正咱们养的起。 我把二孙子这个孽畜赶回上京了,弟如今家住北疆,京城一直没个屋子,就把这个小畜生托给哥哥了。哥哥看不顺眼,只管大耳光呼他,您随便打,打死我都说他活该!绝对不敢怪你,还要谢谢你。 最后,恭祝哥哥身体建康,祝愿嫂嫂一切都好。 弟弟顾山拜上。 顾茂德读完信,顾岩吧嗒下嘴巴,飘着说:“他这是夸耀他有个读书的孙子,讥讽我呢吧?” 34、第二十八回 今上那只铁公鸡难得舍得花钱,为了个好名声终于下旨再开国子学,这事儿吧,说起来不大,却能改变一票寒门子弟的命运,于是举国上下同唱赞歌。 如今大梁国有十八个行省,简称郡,郡下面有州,州下面是县。按照后世的眼光来看,这样划分是很有好处的,最起码,不用一件事,盖几十个大公章。 如今各地,除了几乎绝户的那几个郡,凡丁户过万的地方必须有官方办理的官学,州里有学,郡里有学。这些官方所办的府学是传承了几百年的旧制,就连那些年战乱,在平叛那几年,这笔支出国家一直在付,一点都没敢亏了读书人,可惜的是功效不大,官学接受的学子是有基础知识的,迈了读书人门槛的童生。 对于老农民来说,识字这个门槛何其艰难!有学舍无学子,有学子,无有赚那一点点禄米的老师,那个地儿都有那个地儿的具体困难,战乱,瘟疫,荒年,寒门子弟的道路走得越发的艰难。 说来惭愧,如今大梁国最好的学校不是国家的,而是世家的家学,这些家学,可是每个世家真正的精魄所在,一个世家,上百年一姓子弟的滋润,各家有各家的本事,各家有各家的思想潮流,文化绝活更是多种多样。 这种润眼将世家的层次与寒门越来越开,当然,这也正常,如今打铁的有个独门的冶金手艺那也是父传子,子传孙的,没得子孙也要招个上门女婿。 顾昭前世曾去旅游过,他参观过一个大墓穴,那导游也介绍说:这地儿曾出土一柄千年前的宝剑,那宝剑原给倒塌的石俑压着,后世人挖了墓,扶起俑,那宝剑原本是弯着的,可是自己却弹回去了,这份冶金的技艺,现代是近年才研发出来,所以古人的智慧那是绝对不敢小看的,可惜呀,因为固步自封很多手艺便那么随着岁月绝了根了。 好比顾家,他们家就有专门的武学堂,有家里不外传的武术技艺,兵法,有幼年就陪伴在身边的战术老师,兵法教师,这个也是不对外公开的。就拿顾茂德那个面人来说,别看他那样,打顾昭十个不成问题。 所以说,一个贵族子弟,一个官吏的成长必然是在特殊的环境以及教育下成长成的,因此,传说的胄子教育,第二步就是进入国子学。 国子学是个非常有趣的地方,倒不是说它不如世家的学校,相反,国子学的师资力量是全国最强的,无论是讲学的大儒们,还是它的硬件,国子学的校舍是京中第二大的建筑群。 国子学最奇妙的地方在于,它是一个近似于权二代在走向社会之前,编织关系网的一个必然要走过的地方。这地儿除了收被各地推荐的,所谓的全国最聪明的天才学子,当然,这批人是考进来的。 还有就是,在适当的年纪要为子弟找恰当的符合身份的小朋友一起玩,一起成长,这样他们才不孤单,因此上国子学的名额有多难的就知道了。 国子学名额按照上京官员家里爵位,逐级分配,顾山是外官,他的名额只能用于在职地区所办的郡学,其实郡学也不错的,老师都是全省最好的。不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整个梁国的纨绔子弟还是觉得,自己要背一个国子学的名声,才够撑头呢。 谁说顾岩放着名额都不够用了,他拖家带口的,三个都不够!前几天还想进宫要个恩典多要俩呢,管孩子们学不学,反正不丢进去,以后孩子们长大了,都不好意思当官。这一出门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谁,那多亏啊! 顾岩听了二弟的信,哭笑不得的站在原地生气,气了一会他又乐了,扭头对顾昭说:“你二哥真有趣,害怕我不给他孙子名额,还把你拉上。” 顾昭撇嘴:“我才不去,没事做的我!早起晚归,的跪在那里晃脑袋哼哼!我有病!他也有病。”说完想躲,步子才迈出门槛,他哥却不放过他,跟在后面步步紧逼的唠叨。 “阿弟乖,又不叫你考个状元,你去住几天呗,京里谁家孩子没住过啊,哥给你配最撑头的大马车,你二哥不是给了你一对白骆驼,咱每天坐大骆驼拉的车去上学,叫人好好羡慕羡慕你!再说了,你姓顾,考最后,也没人说你,那里面可好玩了,不信你问你大侄儿!”说完回头瞪儿子,顾茂德不吭气,只是笑眯眯的。 顾昭继续往外走:“不去就是不去,你啰嗦什么。” 顾岩一把拉住他:“小七,大兄不能害你!说什么你也得去,你不知道,昨晚娇红跪着哭了一晚上,我都没答应给……” 他正想继续唠叨,陶若从外面跑进来:“老爷,快去看看吧,四老爷家大小姐,跪在堂屋哭呢,太太请您过去。” 顾岩一愣:“四老爷?啊……?”他都多少年没听人说过四弟家的孩子们了,除了每年卢氏偶尔提提给了谁谁多少贯钱,四弟家的孩子们都跟铜钱挂钩儿,提起来牙疼。 四老爷家的大小姐?顾昭把社会关系理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四哥哥顾咸,救主而死的那个,家里有个哭包媳妇高氏那个,这个大小姐就是二十五六岁没人娶的那个古代剩女侄女儿了吧。 这年月,虽然男子从礼,二十加冠才成年,可是小姑娘十八岁嫁人都是晚的。顾家这一代的女孩子都从瑾,四个家的这个老姑娘就叫顾瑾瑜,之所以,顾昭能很好的记住这个侄女,不过是因为,瑾瑜=金鱼。顾昭就是这么记住这个姑娘的,因这娃儿的娘讨厌,他也不愿意跟她们有关系。 顾岩跟顾昭一起去了堂屋,一进屋,便听到了低低的,带着压抑的悲哭声,以往高氏来,就是哭的眼泪淹了黄天,都没人觉得悲伤,但是今天这哭声,顾昭都听得心酸了。 “给大伯伯磕头,给……小叔叔磕头。”顾昭他们一进屋,恍惚就看到一抹灰败色的影子,心里知道这是自己家的姑娘,不清楚的大街上看到,还以为是谁家后院的粗使仆妇呢。 跪在地当中的这姑娘,身子侧了下,抹下眼泪,深深的磕了下去。 “哎……苦孩子,你先起来,这都多少年没见了,自打你父亲去了,你妈就把你们关起来,都不让人见。她寡妇当家,大伯……哎,也不好伸手。 早年……伯伯我去过几次,你伯伯叔叔们也去过,只是你母亲跑到宫里去哭,说我们想抢孩子,惦记寡妇家业……我们也是没办法啊。”顾岩是真内疚,但是这上京,谁能招惹了寡妇高,那是一朵盖世奇葩啊。 顾岩越想越后悔,当初觉得四弟媳寡妇事儿多,贴点钱将就着过呗,结果好了,一退再退,到如今这都没得退了。 顾昭扶了一下,上下打量这位大侄女,家里女眷他一般是不见的,烦得慌。但是……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顾瑾瑜穿着一件……素的不能在素的青织葛布衣裙,那裙子做的特别省布料,下摆特别短,竟露着里面的裤服,那裤服不知道是谁的旧衣服改的,洗的灰白。顾瑾瑜的头上也裹着旧帕子,身上一件首饰都没有,哭的伤心,连个抹泪的帕子都没有。 这也是他老顾家的孩子? 顾昭一口气没厥出来,生生的憋住了。自己这侄女不丑,圆眼细眉,高鼻梁,小嘴巴,就是肤色粗了点,可怎么就嫁不出去呢?今儿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莫不是跟她妈学了一招鲜? 卢氏打发人搬了凳子给瑾瑜,硬拉着她起来坐下,卢氏最是个心软的,便陪着哭,将这些年在老四家那里受的窝囊气也一起哭出来了,逢年过节,隔三差五,那寡妇就要来膈应她,敲诈她,多少年了,她胸中有个大疙瘩,想起来就憋闷生疼,还不能说。 伯母跟侄女又哭了一会子,劝都劝不住,直到顾岩大力咳嗽,瑾瑜这才停下,眼泪依旧扑簌簌,无声的掉,一边说道:“……自古,子不言父过,儿不嫌母丑。” 说到这里,她又想跪着说,卢氏一把揪住她,这才算完。 “如今……却也是没办法了,伯伯,但凡有一丝办法,都不会求到您这里。这些年,母亲三不五时的来打秋风,想起这,我就没脸上门,这不,前几日,那城北庵子的老师太,好歹硬求着收了我存了多年的五贯钱,已经答应给我落发了……我这才敢来说,反正……今后我也是无牵无挂的,就不再是这俗世的人了,也不怕人说我不孝。” 卢氏啐了一口:“快不要胡说,好孩子……伯母不知道你这样,你莫怕,有什么委屈,伯娘帮你,一准儿帮,你伯父不管,伯娘这里也存了几个……若……知道……早就去接你了,早先也接过,你母亲哭的都成了那样,到处说我长嫂欺负她,我这才不敢招惹你。我若……我若知道……”其实,她知道了也没办法。 瑾瑜苦笑,眼睛肿的几乎睁不开,反正话说出去了,她心里也舒畅些便继续道:“知道又能如何,皇帝都能被她哭怕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自从爹去了,娘亲就变了,她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锁起来,伯母怕是不知道,母亲有一杆秤,每日吃多少,她要量了才给。 家里的院子都废了,全家挤在一处院落,下奴,老仆妇混着一起住,后来我绝食了好几天,才跟弟弟住到后院。平日子倒是能过,我自种一些瓜果贴补,有时候也织布买一点钱。 伯母……您可知瑾瑜为什么身为堂堂三品参将的独女,竟然三十二都嫁不出去?” 卢氏微微点头:“这倒是知道一二,当年你母亲要十万贯聘礼,还是你伯父骂了一顿,她才不敢再提。” 瑾瑜冷笑:“不敢提?不少提!我那母亲,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可如今,她谁都不跟谁亲,就只跟她腰上的铜匙亲。她谁都不认,就觉得丈夫没了,钱财才靠得住!那环钥匙,她是睡觉也带着,走路也带着,连去茅厕……她都不解……儿女她一概不信。大哥的俸禄每个月一个钱儿不剩,都给她送回来,她还不知足。非要扣了大嫂的嫁妆才许大哥带儿女去赴任,我那大哥也是个懦弱的,一去……便再也不回来了。” 顾岩气的捶胸口,骂顾瑾瑜他哥:“你哥也是个混账东西,他能一辈子躲外面!” 顾瑾瑜惨笑:“孝道两字,看着简单,一句话下来能压死人不见血。 侄女我十八岁的时候作价十万贯,侄女二十岁的时候值五万贯,等到了前些日子,那下元郡有个老县丞,五十多了,老婆都死了三个,他愿意出一千贯。我那母亲竟然答应了,这次是舍得给嫁妆了,可惜,她开了库房,伯娘,伯父不知,竟一匹好绢都拿不出,伯母不知……整整两库的绫罗,具都被虫咬鼠啃的都展不开啊!!!!!!” 顾瑾瑜大声嚎啕,顾岩气的摔了杯子,顾昭倒是没反应,只是抓杯子的手有些紧。 顾瑾瑜哭完,抹抹泪,站起来复又跪下,眼神有些坚定,这一点倒是像老顾家人,说话也不抽搐了:“今日侄女来,也不是为了自己,是因为我那弟弟,茂丙。 自父亲去世,大哥走了,再也不敢回来……侄女便独自带着弟弟在后院过,以前爹爹活着的时候,侄女儿也上过几日课,字也识得几个,原想着,家烂了,好歹保住一个是一个……” “你是个好的。”顾岩觉得自己的侄女儿实在不易。 顾瑾瑜苦笑着摇头:“若那样便是死了,瑾瑜也知足了,可……这人不如意,处处不合心,真是……怎么也没想到,本来是个好孩子的,一个好好的顾家儿郎,长于深宅妇人之手,那孩子到最后……自然也是长不好的。 自从搬入的小后院,粗茶淡饭也过得,可我们那院子挨着齐老王爷家的戏园子,茂丙那孩子每天读书累了就趴在墙头看,我原想,一个好好的孩子,这么可怜,看便看了,松散松散也好,便由了他。 可……实在没成想,几年过去,好好的苗子打根上便烂了,到如今……那孩子诗书不懂几本,倒是唱念做打,写曲儿,谱调子,无所不精了……说到这里,侄女儿也不怕丢人,两年前,那孩子忽带了钱回来,我问他那里来的,他也不说,只说给人做工来的钱,那孩子从不骗人,我便信了。 可……前几日我悄悄去庵里见师太,便想着,好歹也给这孩子安排了后路,可他怎么也不听,我见他不上心,便悄悄跟了,这一跟,真是晴天霹雳,我这才知道,我那弟弟……在京里竟然早就唱红了,他到处溜台子跟野班子赚钱儿,如今……竟……还有艺名儿叫娇奴儿……伯伯!!!!啊!” 顾瑾瑜膝行至顾岩面前,抱着他的腿大嚎:“堂堂平洲郡公爷的子孙啊!!!!!!!!!!我爹可是为皇上死的啊!!!!!” “怎么竟会这样……怎么竟会这样!”顾岩完全木了。 谁能想到会这样? 卢氏看下左右,厉声道:“都下去,今日有半个字露了,统统割了舌头,买到淮阴做矿奴!” 红丹她们白着脸出去了。 顾瑾瑜继续嚎啕,泣不成声:“侄女……侄女眼看着这弟弟也毁了,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这样,这不是前几天,开了国子学,家里有两个份额,我就想着,送弟弟去读书,他那么聪慧灵透的好孩子,自然能成好的。 这不是吗,我就去找了母亲,一问……一个份额,我那母亲卖了五百贯,我去时她心情好,刚锁了钱,见我问的急,哎,可真难得,这么些年了,还第一次给我钱花。” 顾瑾瑜从怀里摸出十数个大钱儿,两只手颤抖着捧着:“伯伯……我就是死了!我就是死了……我觉得我都换不来一副好棺材,我那母亲都会拿卷破席把我裹了去随便郊区野外,挖个坑就埋了,这算好的。 一副三品大员女儿的尸骨,作价百贯冥婚也是的卖的的……我家这到底是糟了什么报应……前几年我去姥姥家哭,我那外爷一句孝道,生生挤得我半句都说不出来……如今我真是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家这一门的路绝了啊伯伯……!” 屋里安静的不得了,只要有点思维,大家都觉得高氏做这些事情,超越了他们的认知,大家已经被震的麻木不知道如何反应了。 自古,孝道是最重要的一个修身立家的准则,在这个社会体系里,老子是可以随便打死儿子,一句不孝就足够了。 可是……像这样的不是一般少见,这是亲妈,可……便是后妈都做不出来吧? “四嫂子,早就疯了吧!”顾昭淡淡的,凉凉的说了一句。 按照高氏这个表现,大概也的确是疯了,疯子的表现不同,她这种大概是很极端的一种抑郁症,总之,她是病态的,跟她讲道理是说不通的。 没人说话,都惊傻了。 顾昭想了一会,抬头问自己兄长:“阿兄,这些年,高氏每年忌日可来家里给父亲母亲上过香烛。” “嗯,香烛不要钱吗?”顾岩冷笑。 这事儿,还真不好解决,顾岩苦闷,背着手在屋子里兜圈圈,他的思维固定在各种潜规矩里,是上不得下不得,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顾昭点着太阳穴,只觉得一鼓一鼓,一起一伏的脑仁疼:“阿兄,莫转,晕的慌。” 顾岩叹息,翻身坐在椅子上,刚坐下,又蹦起来继续转,他病才好,看的一家人心惊肉跳,茂德害怕跟的紧了些,顾岩猛回身爷俩便撞在一了起。 “你跟着老子作甚!”顾岩爬起,也不用人扶,直接上去就想给顾茂德一脚。 顾昭烦躁:“大兄!” 顾岩讪讪的放下腿,闷不声的坐在弟弟身边叹息,叹息之后继续捶胸口,觉得憋屈死了。 顾昭无奈,伸手拍拍他后背劝他:“有时候吧,这事儿呢,是不能讲理的,跟没办法说清道理的人,也就不必讲理了,对吧?” 顾岩看看弟弟:“……阿弟看该怎么办?” 顾昭无奈,对着门口喊他奶哥:“来人!” 顾瑾瑜吓一跳,忙站起问:“小叔叔,好歹……那是我母亲。”顾瑾瑜吓着了,这孩子在一个大后院待到现在,什么事儿都没经历过。如今天被她捅漏了,如今,凡随便有个大声都能吓死她。 “成了侄女,这事儿,你别管,任谁都拿你母亲也没办法,她是守节寡妇……不过,我管不了她,我们自己顾家的孩子还是要管的,今儿起,这事儿归长辈管,你永远记得,你什么都没说过,只是你今儿上街卖布了,记得了吗?”顾昭慢慢走到她面前,低着头很认真的再次嘱咐说:“记得了吗?今儿你就没来过,对吧!” 顾瑾瑜有点害怕,连连点头。 顾昭跟卢氏打了个眼色,卢氏安排人带瑾瑜下去。 “奶哥!”顾昭又喊了一句,早就候着的毕梁立走了进来,顾昭道:“派人去我四嫂家,就说……我从南边到来一些玩意儿给侄儿,叫她派人来拿。” 毕梁立看看顾昭,转身去了。 “阿弟要做什么?”顾岩有些担心。 顾昭摸摸鼻子,翻翻白眼:“做什么,自然是脸皮厚蹭城墙,乌鸦跟黑猪决斗,谁也别嫌弃谁黑,就这么着吧……” 35、第二十八回 顾岩实在怕弟弟闯祸,忙跟出去揪住他道:“阿弟可不许胡闹,这上京放个屁,那上面都能闻到味儿听到响动,你有甚想头哥哥去,好歹哥哥脑袋大,你还小呢,扛不住。” 顾昭捂着额头叹气:“我能做什么,四嫂子聪明着呢,她敢这么做,就掐着我们的软处,咱这大梁律,户律,婚律,礼律,以前我也粗看,便没有一条能治了四嫂的,告她不慈吧,侄儿,侄女怎么办?再说了都分家了,告她不孝,连累子孙后代出不得科,嫁不得人,不过……哥哥放心……这事儿,只能光棍着来。”顾昭冷笑。 顾岩疑惑:“光棍着来?你的意思? “我有什么意思?”顾昭还在气,一边往自己屋里走,一边道:“她不是拿住了咱家要脸吗,如今这脸我就不要了,哥哥若有办法,也不用等今儿了。” 顾岩还是跟着:“我若有办法,我早就办了,何至于忍着,忍那妇人三不五时上来敲诈的鸟气,当初,三姨太太死活要四弟娶自己娘家的表侄女,爹爹当年就不愿意,嫌弃这些读书人家腻歪……果不其然,腻歪死一家子了。她是节妇,我们轻不得,软不得,说不得,惹不得,为一个……蛆虫一般的恶妇,生生恶心了这么些年。” 顾昭笑了下,对待这等恶人,现代有个最好的武器,就是媒体,就是道德法庭,就是社会舆论,要大大的造声势,大大的利用群体的力量,那一招出去,总统都扛不住。 顾昭一边走一边安排,对顾岩说:“哥哥去下几个帖子,将有头有脸的多请几个去围观。” 顾岩对自己这个小兄弟,那是无所不从,他点头:“弟弟说请谁便请谁?不过何为围观?” “你那么罗嗦,就是找几个有头有脸的去看热闹,再给咱顾家外嫁的,活着的,辈分大一点的姑奶奶下帖子,不过……还有活着的吗?” “有的,香莲道的小姑姑还活着,是远了点的表姑姑。” “表姑也算,要去请来。” “成。” “老庙宗族那边请几个过来,要说得上话的。” “这个简单。” “高氏娘家父母可在?” “在,久不来往了。” “没事儿,下帖子,高氏家但凡有个脸面的,都请来。” “这个好,要请,就是要那帮王八蛋看看他家外嫁女多缺德。” “还有哥哥认识的三司衙门的好友,也请一些,京里有些脸面的当家奶奶,也请几位,最好喜欢到处传闲话的,哥哥可觉得丢人?” 顾岩略懂了些,便笑道:“这有什么,比起……侄儿,侄女,我有愧着呢,都要气死了,眼珠都没了,我要眼皮儿作甚呢!不要脸了我!” 兄弟越讲越热闹,自二门那里分手,各自行事去也。 顾岩安排人去下帖子,顾昭回到屋子,吩咐绵绵给自己装扮,待扮好便坐在屋里慢慢等,没一会,那高氏常带的老仆奴窦妈妈来了。那高氏果然怕她搬不动,还派了了一个老奴跟着一起来搬七老爷给的物件了。 窦妈妈进来本是笑嘻嘻的,一进门,刚要施礼说话,顾昭却摆摆手,刹那,几个身高马大的婆子围了上去,窦妈妈吓得大叫:“七爷爷,奴婢什么都没做!” 顾昭笑笑:“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做,只是七爷爷我今儿对一些事情好奇,就问问你,你给我一五一十的说清了,说不清,七爷爷就是勒死你,也没人敢放个屁!” 说吧一摆手,这窦妈妈,连着那个老仆奴被人带了下去问话。 约过了两个时辰,愚耕先生手里拿着厚厚一叠帛布进来,一脸惊讶,脸上也是气愤的不成,连称:“竟有这样的恶妇!恶妇!!恶妇!” 顾昭阴笑着接了那叠口供帛布,看了一眼,又看了口供下的画押,便拍拍那帛布道:“这就结了,来人啊!” 那门口早就候着着家丁一起晿喏,顾七爷威风凌凌的对着外面大声吩咐:“给我抬着家伙,把家伙事儿敲起来,我们去尧塘道顾府!” 上京城,皇帝蹲坑之地,古来皇帝艳史故事传说颇多,便不是发生在皇家身上,那鸡零狗碎,隐私内眷的小道消息,那也是举不胜数。 这三月的天气,既不冷,也不热,一大早的,京城尧塘道,就如昨日一般热闹起来,赶大集一般。 上京尧塘道,原本是官宦人家云集的地儿,今年礼闱,来此处投卷的书生扎堆儿的聚着,更有那会做生意的上京百姓,纷纷推了车子,卖一些草垫,纸扇,纸伞,粗茶,干粮等等物事为书生服务。这些闲人扎在一起,把好好的官宦居住地的道儿,生生的就弄成了坊市街面,素日巡城官也派人管,可惜,法不责众。 你一来,那些商家推车就跑,一你走,他们又不知道那个旮旯钻传来,真是叫人又气又恨! 今儿,原本一切如常,那是那般热闹,投卷找关系的书生,跑官的小吏早早的堵了巷子一起扎堆儿,打晌午用了饭之后,这条道却莫名的多了一些微妙的气氛。 那本该最安静的尧塘道顾家的府门外,莫名的就来了一队又一队的车马。这些马车一看配置俱都是有头有脸人用的车驾,这些车马到了顾府外也不进去,只在西墙团聚之后,便安静的停了像是等什么人。 看热闹的小商贩,外加着八卦天生的书生们便悄悄的拢了过去,远远的站着瞧热闹。 莫不是有谁要死了?还是谁家要倒霉了?反正没有往好了想的,人反正是越堆越多。 又过得半个时辰,远远的尧塘道子外,有喧闹的声音响起,如唱大戏的县老爷出门一般,声音咣咣铛铛的,那噪音越来越近,等到了人眼前之后,扎堆看热闹的人竟看到,一队匪夷所思的人马。 这队人马,约有二三十人,打前面走着的,是四个青衣小厮,这四位小厮,人手持一把破锅,一把饭勺,一边走,一边用饭勺将破锅敲的是叮当作响,小厮后面跟着十来位壮汉一起抬着一根桶粗的大榆木横梁,这横梁是军营用来攻占城门的器物。 车队后面跟着一群粗壮的婆子,威风凛凛的扎着绑腿,捆着袖子,拉拽着两个堵着嘴巴,捆扎的结结实实的两个奴仆,那俩仆奴有一男一女,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 队伍最后,八名壮汉抬得是一架肩上走露天辇轿,辇轿上敞敞亮亮的坐着一位容貌十分清秀俊俏,手持折纸扇,头梳凤凰尾扎五色丝带,顶正中间还扎了一个粉蓝色绒嘟嘟绒球子的小贵人。 这小贵人,身着一件蓝织银花缎子长衫,腰扎玉带,带下挂着两串无论是色泽还是工艺都是罕见的八件玉佩件,配件边上有一个精致的葫芦荷包,荷包下打了一个小福字结,结绳下是个拇指大的水晶球子,脚蹬上还蹬着一双竹青宁绸粉靴,靴底儿白白的,一丝丝的土印儿都没有。 光这一身置办下来,没得千贯是别想了。 这群人一入街,尧塘道顿时热闹非凡,过大年都见不到这般多的人,甚至那官宦人家都有人在院内驾着梯子攀在墙头看热闹。 这小贵人看队伍进了尧塘道,便刷的一下把折扇打开,三月里不冷他都摇一摇扇子,带着一股子无法阻挡的气势喝到:“给爷敲响点!” 前面那小厮顿时更加卖力的敲击起破锅。 那小贵人那折扇十分招眼,正面是漆黑四个大字“混吃等死”!摇一摇转过来,反面是三个漆黑大字儿“纨绔命”!还有一个竖道,下面有一点,若现代人一看就明白,那是个叹号!那字儿写的,又黑又难看,鸡扒拉一般! 这队奇怪的人物,引得大街小巷跟了成堆的人看,人是里三层外三层,钻不进去,树上都攀了人。 这小贵人正是顾昭,他招招摇摇的被人抬到顾府西墙,待队伍停下来,他也不下来,便站在轿板上喊了一句:“高亲家来了没啊?老高家来了没呀!” 顾岩从一辆车里下来,一脸便秘一般的表情,撑了半天,撑出点声音:“还没呢!就来了!”说完,许是觉得丢人,许是觉得匪夷所思,总之脸上扭曲的实在难看。 “那就等着!”顾昭说完,又坐了回去。 顿时,锅子也不敲了,人们安安静静的,也不知道在等什么。总之,风雨欲来了,大热闹要来了,好新鲜的事儿要发生了,围观群众很是亢奋啊,个个如打了鸡血一般。 又过了一会,打南边来了四五辆马车,车停在西墙,从最前面的马车下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这老者穿了一件家居的僧衣,显然是来的仓皇,他一下来,打个踉跄,一头的黄豆汗珠儿滚着,看着有些可怜,眼睛里露着哀求,双手一鞠:“郡公爷啊,这是如何了,这是如何了!可是我那女儿出事儿了!她怪可怜,寡妇失业!” 顾岩过去施礼,也没跟他多说,只一摆手,就有下奴把一辆辆马车掀开帘子,放了脚蹬扶了很多贵人出来,这贵人有男有女,有穿命妇大妆的,还有穿官服的,这些人都不说话,眼睛盯着顾昭的轿子敲稀罕。 多新鲜啊,上千年,有历史记载的纨绔,就没这般能折腾的。 高氏的父亲官职不高,原本在行人司有个司正的位置,后来年纪大了,就家里歇着了。他家倒是很出名,姚荣高家,书香世家。 高太爷见这里气氛不对,忙派了家奴去正门叫高四奶奶,没一会,远远的就听到高四奶奶的哭嚎声慢慢传来:“这是怎么了……我寡妇失业的,这是要作甚呢!!” 哭到近前,高氏吓了一跳,她先是看看自己父亲,高太爷摇摇头,又看到了自己大伯,还有……那是小叔吧? “大伯有礼。”高氏过来见礼,又是未语先泪,珠泪儿飞散…… 顾岩没理她,只是看看弟弟,此刻骑虎难下,他坐好捧哏工作就可。 顾昭站起来,高高的看着下面,冲下来了个团揖高声道:“诸位长辈!诸位亲戚!诸位街坊!顾七给诸位作揖了! 诸位都清楚吧?这院儿,是我四哥家,下面哭的这位是我四嫂,早年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了,我四哥过身后,圣上慈悲,赐了这大大的府邸给我这寡妇失业的四嫂居住。往前面,咱不敢说,咱就知道,早年间,太后每年最少赏我这四嫂七八车家用,金银珠宝,那也是没少给,这话顾七不敢瞎说,宫里有单子。一年两次,头春儿的前两天还给了呢。” 那边有看热闹的兴奋了,便喊话:“别废话了,要做什么呢?赶紧的!” 顾昭一笑:“今日,为什么请诸位来呢?是请诸位来做个证,给我们顾家掰掰这道理。往日都听人说,人有四大恶,什么四大恶呢?就是,挖绝户坟,踹寡妇门,吃月子奶,欺负老实人! 我顾七没念过书,但是也知道羞耻,礼数,我爹爹去世,长兄跟家里也没少教育我礼义廉耻,所以,今儿……寡妇门我是万万不敢的!因此……来人啊!给爷砸寡妇墙!!!!!!!!!!” 顾昭话音刚落,几个大汉抬着大木梁开始砸墙,那小厮们又开始敲锅。 顿时,叮叮当当,乒乒乓乓的现场那叫个热闹。 “你们这是干什么啊!!!!!!!”高氏开始挣扎着上来撕打。高氏的父亲也是气的跺脚:“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天子脚下,有没有王法了,寡妇也欺负!还是守节的寡妇…………老夫要告你们!要告你们!!!!” 被请来的看客也有看不惯的,纷纷指着责备,可顾昭根本不在乎,摇着混吃等死一直扇风。 他扇了一会,院子里的围墙轰隆一声还是倒了,那墙壁本年久失修,一倒就是一片接一片的,很快,那里面的风景,围观的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正在撕扯的高氏也不哭了,看客俱都呆了…… 那灰尘散去,那围墙后,是一派的苍凉,遍地的野草,往日华美的屋舍如今只有断壁残垣,这是故去三品大员的家?怎么就如被叛党卷过的残城一般。 顾昭下了轿子,对着高氏冷笑,又扭头对周围的人大声道:“这是圣上赐给我那侄儿男女的栖身之所,可惜,四嫂不会持家,不到十年,这里变成了这样,不过这也没什么,兄弟们帮衬一下也就好了。 可诸位不知道吧,这么些年,我这四嫂隔三差五的去我哥哥家要钱,多了百贯有之,少了几十贯,不给她就哭,说我们欺负寡妇,好!我四哥死了,这钱我们给!也不是给不起,我家兄弟七个呢,一人一百贯,一年也有七百贯。 从我那四哥去世当年起,我大哥,二哥,三哥,五哥,六哥,每人每年给四嫂家不下百贯,俱都有单子账本。 如今上京,三百贯就够买一处偏僻点的两进院子了,修这院子,能花多少?” “你胡说!!!我没见着钱,顾老七,你埋汰人!!!!”高氏几乎要蹦起来挠人,早有安排好的人上去拦着,因围观群众多,便都是好好拦着,高氏战斗力强悍,很快的,这些人脸上便如猫抓了一般惨烈。 顾昭不理高氏,只是继续说:“要说!!!!!!钱是给了,我这侄儿男女总要好过点吧?哼哼,想都别想,我这四嫂,可真真是上天入地,古今第一奇迹寡妇,给她自己的亲生孩子吃东西,她都要拿秤称一下,多一钱都不成!诸位不信,我这里有家里奴仆证词,俱都有手印画押。” “你胡说!你胡说!你……”高氏嘶哑着嗓子大喊,抓了自己的老父哭诉:“爹爹,要给我做主,他胡说!!!!!!” 高氏如何,她自己的爹爹岂能不知?高太爷甩开她,走到顾岩面前行礼。 “老太爷,可不敢这样!”顾岩扶住他。 “亲家伯伯,自古,家丑不可外扬,我这女儿,当年丧夫,受刺激过大,已然魔障了……你……” 高太爷话说了一半,顾昭在一边插嘴:“扬!干嘛不扬呢……顾七啥也没有,就是脸皮儿厚,今儿不说出个一二三四,要是我连我自己家的孩子都护不住!我还不如死了呢!” 高氏疯了,挣扎要扑过来打:“顾老七,我要告你,你今天是想逼死我!你要逼死守节寡妇,你哥可在上面看着你呢,你就缺德吧!!!!!” 顾昭冷笑:“想死简单,你家枯井多,跳呗,那边树高,吊呗!寡妇墙我都推了我还怕你!来人,给我进去……带人认门,把她存的拿点东西都拿出来,我今儿给我这四嫂扬扬她的好名声!!!!” 于是,有人揪出那老仆,取下堵嘴的帕子,带从墙里进去认库房。 顾岩深深的叹息,对来的长辈同僚亲戚,做了个请的手势,这群人早就按耐不住,便深一脚浅一脚的进了院子。 “这是我家,我看谁敢进,来人啊!来人啊!来人啊!有人要逼死节妇!!!!!!!!啊!” 顾昭摆手,自有健壮的仆妇揪住她。 顾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嘴巴里嘀咕:“今儿她怎么不哭了?” 顾岩冷哼,此刻看到这破院子,他恨不得吃了那高氏。 一群人被抬的抬,扶的扶,走了好大一段路,越走这群人越气,这上京有千户官宦人家,就没这样的,这一路,就没一间好屋子。 待走了一会,那些人又听到咣咣的撬门声,抬东西的声音,待跟着声音进了一处小院子,十多间大库房打开着,大匹大匹的破缎子,烂绸子,稀烂的家伙事儿,还有箱子被丢了出来。 有那箱子腐烂的,一着地就散架儿了,有成串的铜钱滚出来,绳子都烂了,钱儿都锈了,粘成一坨一坨的。光这样的钱能有十多箱,还有成块快的金锞子,银饼子,都发黑了。 更有那御赐的物件,都被破烂的封在箱子里都朽了,烂了,走形儿了。 “你们要干什么!!!!!!这是我的钱,我的钱!是我相公卖命的钱!!!”高氏跌跌撞撞的跑进院子,护住自己的财产。 顾昭没理她,又一施礼,眼里含泪道:“诸位长辈,伯伯姑姑,满上京都知道我有位二十五六还没嫁的老姑娘,诸位可知,我顾家这侄女,作价多少?不多,年轻那会儿,十万贯!如今,哼哼,一千贯,白纸黑字儿的,我这四嫂子跟别人都有契约,五十岁的死了好几个老婆的老县丞,要娶我侄女去做后妈,如今契约已经找到,一会儿诸位都饱饱眼福,诸位请跟我来……” 这群人都麻木了,都不知道该如何说了,更有那脾气不好的女眷,过去对着高氏就啐,恨不得再踢上几脚。 那高老太爷,已经是浑身发抖:“亲家,亲家……够了……够了……我这女儿可是守得是顾家的寡!” “我顾家不稀罕这样的寡妇!“顾昭一声怒吼,说完,忍着气,指着院子道:“她想嫁人便嫁,我家再奉送一个烂院子!” 顾昭说完,转身带着人又七拐八拐的去了后院一处寒酸之极的地儿,那原本住奴仆的,因为不大,浪费不多,高氏便安排女儿,儿子住在这里。 这院子一进去,是人都酸了,心酸的都不成了…… 被悄悄送回来的顾瑾瑜,一脸仓皇的站在院子里,不知道怎么办的看着院子里的人。 “扶我侄女侄女躲躲,有外客!”顾昭使了眼色,有仆妇扶着顾瑾瑜又下去了。她来就是展示一下,目的到了就撤。 院子里,种着三两分地,一半是粮食,一半是青菜。地边,有张破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碗,碗边是破的,破碗里还有半碗菜饭,有春蝇子在那边嗡嗡的飞着。 顾昭慢慢走到这小破屋的前面,一推门……门里黑漆漆的,借着柔弱的光线,能看到一张破床,几幅破铺盖,虽破却仔仔细细的补着补丁,叠的整整齐齐。 靠墙那边有架织机,织机上还有半卷细布……这屋子里竟然连张椅子都没有,只有一张破席,席上有案几,案几上放着一块水板,看样子,平日姐姐便在这里教弟弟沾着水识字儿。 顾昭扭脸,对站在一边的一位老太太说:“可是香莲道的小姑姑?” 老太太正捶心口,听顾昭喊他,便点点头:“好孩子,正是老身。” 顾昭扑通一跪,眼泪就掉下来了。他揪住老太太衣服哀嚎:“小姑姑,您瞧瞧,您可知这是谁的屋子?” 老太太摇头,又有点明白,她看看高氏,又看看顾昭:“难道是?” “没错,这正是我家侄女,我家侄儿住的地方。侄女您见到了,可怜我侄儿,出去揽零活,还没回来呢,那孩子原本该锦衣玉食,宝贝儿一般被待大的,我顾家的孩子,小妇养的都没这样呢。 可怜我大侄儿已经五年没拿到一文钱的俸禄,每年发禄米都要一斗不少的给高氏送回来,我这四嫂真奇人也,竟连儿媳的嫁妆都要扣下。自我哥哥去了,七年……侄儿们一件新衣服没穿过,一顿好饭食没吃过,我这四嫂仓里,粮食都要霉烂了,喂了耗子她都舍不得拿出来给孩儿们吃,可怜我侄女,一个人织布换钱,养大幼弟,小姑姑,我顾家做了什么事儿,高氏要这么对待我家的孩儿!!!!!!!” 众人四下找高氏,这么可能找到呢,她是一步都不肯离开她的库房的。 “好孩子,你起来,这样不慈的娘……咱……”老太太憋住了。 高氏是节妇,她能如何说? “这可恶的恶妇,老天没眼啊!”老太太敲着拐棍骂道,骂完哭着说:“老四那么好的孩子,怎么就这么苦,娶了这丧门星!” 顾昭站起来冷笑,径直走到高老爷面前,作揖问他:“高老爷,咱们俩家可有血海深仇?” 高老爷气的发抖:“这话从何说来?” “那你们家怎么教养出这样的姑娘,来祸害我们全家?没有血海深仇不能这样啊?我听老仆说,高氏给谁都舍不得,每年都是给你们那边几车东西,真真是待遇不一样。”顾昭想再说难听的,看看这老爷子这么大年纪了,便算了。 “不过是几车烂粮食,给猪都不啃!我能要她什么!”高太爷急了。 36、第二十八回 高太爷很委屈的争辩,奈何围观群众太愤慨,并不听他争辩。 “是吗,我们给钱,烂粮食都没见过一颗呢。”顾昭冷笑,笑完,回头对来捧场帮忙的亲友至朋一一拜谢,谢完道:“诸位,今儿请大家做这个见证,顾家子,顾家女,我们带走了,俱都是好孩子,品格十分的好,母亲不慈,这些年,诸位没听到过半句抱怨,光这一点,就不能说我顾家的孩儿不好。至于高氏,今后她死便死,生便生,与我顾家无关,这房子我顾家不要,该高氏得的我们不争,我顾家子,顾家女出嫁婚娶,一干费用,我们叔伯全包。” 这一边的人自是大声称赞顾家仁义,这会子热闹看够了,也多少心里有个谱,不就是顾家想把事儿闹大吗,没事儿,回去就去办茶会,花会,诗会,送个顺手的人情大家还是愿意的。 顾昭与顾岩对视,都悄悄松了一口气,只要没人在大义法理上说闲话,这一关却是暂且过了,这却是不够的,那边高氏苦恼的声音依旧不低,她有仪仗,这世界的规矩还是向着她的。 院角站着一个的仆妇,想进来探听又不敢,在那里发着抖的探头探脑。 顾昭指着她骂道:“你去告诉高氏,今天起,我顾家的孩子,我顾家自己养,生死皆与她无关!我顾家与她断绝亲缘,至于她,她想去那里告,便去那里告,我顾家不惧她,她敢上门,我就敢见她一次,我打一次!你叫她尽管试试!” 顾岩叹息,从怀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契决书,请周围人按了手印见证。 这边正闹着,高氏蓬头垢面的跑进来,拉住顾岩大哭:“大伯……” “莫要叫我大伯,我顾家没你这门亲,明儿回去,给我那可怜的弟弟再找一个冥婚,你这毒妇休入我家祖坟!”顾岩躲开。 “你休想!我是节妇!我给顾四守寡了!!!!”哭泣无用,高氏便坐在地上闹了起来。 顾岩冷笑:“那又如何,我不叫你进!我看谁敢埋!”顾老爷很有气势,颇有些村痞做派。 这一下倒是真的颇为震撼,高氏有些畏惧,扭脸找仪仗,可惜她老父又羞又愧,已经回去了。 顾昭干了一件,举世无双,惊天动地儿的事儿,拆寡妇墙!一时间,他成了皇城第二位著名人物,这件事做的有些浑不楞,搞得高氏本悄悄说了几户人家的小姐,如今那边都没了戏,也搞不懂这场亲情官司是赢了还是输了。 那谣言传得很广,没几日,甚至阿润从山上都听到了这闲话,给他送来一个条子,上面就俩字“胡闹”没叹号,若是有,顾昭觉得许是个咆哮体。 闹事儿第二天,宫里的皇后就下了懿旨,高氏因毁损御赐的宅邸等御赐物品,犯了不敬。看在她是节妇的份上,诰命被贬到最低级。 宅子宫里毫不客气的收了,看在她是节妇的份上,皇后慈悲,也没收了她的钱财,只是在离京二百八十里的一个偏僻农村,又赐了她一处两进的小院子,还修了家庙给她,又送了几名膀大腰圆的仆妇伺候(看管)她。 今后,高氏可以带着她的钱财,在家庙念经守节,无懿旨旨任何人等,不得打搅探望。自然,高氏无旨,也不得离开这栋房子。 这下子,高氏再也不用担心别人惦记她的钱财了。 其实,古人办事,也有古人人性化的一面,好比高氏,她做的事情,在法理,宗礼,孝礼上,任何人都不能挑出她的毛病,她如何对自己的孩子,就是饿死,别人也不能说什么。 顾昭玩的是无赖的玩法,所以,他如今有个混吃等死的恶名声,当然,别人听了,也就是一笑,觉得顾七,真性情,很欣赏,甚至……都想结识一下,太可爱了,太他妈招摇了,还有这么玩的。 当然,对他反抗制度这件事,大家还是不赞同的,第二天,也有御使参他的,他好歹还有个乡男爵位呢。 对顾昭做的这些事儿,一般大家门都不许议论,也不说他对错。 宫里这么做,就完全是合理合法并且合情了,法理上,上面保护节妇,所以,高氏的钱财还俱是她的,依旧给她仆妇,给她屋子荣养。 出面罚她的也是皇后,皇帝自己假装不知道这事儿。可是顾四对皇帝有恩,皇帝不能说话,那么皇后就要贤惠的站出来,把高氏弄得远远的,一辈子不许她出来,这个间接的对顾四的孩子们也是保护,以后,高氏怕是再也没办法折腾自己的孩子们了。 罚完高氏,顾昭莫名的接了人生第一个旨意,不是皇帝的圣旨,是懿旨,罚他抄写礼仪正恭集,一百遍。宫里的公公念完懿旨,顾昭要愁死了,一百遍啊一百遍,封建社会尼玛的最讨厌了。 堂堂郡公府,一个穿越人,折腾的世人皆知,又是拆墙,又是掉泪,又是下跪,又是抄家,自己的名声怀了,才卷的那妇人低头,折腾来,折腾去,不过是人家宫里女人区区一张绢纸,便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权利二字,怪不得自古便迷惑着这苍生,顾昭有些心灰意懒! 顾岩也被叫到宫里骂了一顿,骂完据说留饭了。 “哎呦,小七爷,别愁了。”宫里来的公公,操这公鸭嗓子笑的嘎嘎嘎的,顾昭一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搂着他就到了墙角,先是塞了一个大大的荷包给他。 接着问:“这位老兄,我哪点破事儿,宫里怎么知道的?你回去跟皇后娘娘说,一百遍太多了……真的,写不完,写完会死人的。” 那公公捂着嘴巴笑,心里稀罕死了,就是没带出来,瞧瞧喊我兄弟呢,我可是个公公,这都多少年了?他却不知道,海上长大的汉子,生就的粗犷爽朗,不管那一代的海上汉子都这样。 “呦,七爷这话说的有趣儿,抗旨那是要掉脑袋的!”这公公笑嘻嘻的说完就退散了,留下唉声叹气的顾七,坐在家里台阶上发呆。 顾家的事儿,是一波一波的起,不过京里最近的纨绔,到真的有了新的流行物件,几乎就是人手一把混吃等死白折扇。 “哈哈!七星啊!你说说,你家也算是几代富贵,你弟弟这字儿,啧啧,实在不怎么地。”天授帝拿着一把折扇,正在嘲笑顾昭那一手鸡扒拉字儿。 顾岩擦擦汗回话:“小七,那是……那是我爹惯坏了,以前老爷子活着的时候,五岁前我家老太爷都没叫他下过地。后来……也是微臣的错,那会子不太平,就把他一个人丢老宅了,小七最像父亲,就是难死,都不跟别人说。他一气儿,带着人去了南地,这些年他自己闯,从没抱怨过。书是没念过几本,可是,我家小七最最良善不过。” 天授帝笑笑,看看顾岩:“嗯……你有个好兄弟,顾咸也该安心了。你家的兄弟……个个都是不错的,朕知道。” “是,顾家眼里从来都只有圣上。”顾岩弯腰。 陛下挺高兴的,摇着混吃等死的扇子,在殿里晃悠了一会,又从袖子里,取了一个玉环递给顾岩:“去,悄悄给他,就说朕赏的,不许说出去,知道吗?” 顾岩笑笑,眨巴下眼睛:“是!臣不说,只是抄写一百遍礼仪,小七会哭死的。就他这一笔鸡扒拉字儿,陛下……” 陛下摇着扇子哈哈笑着说:“回去吧,礼仪是要抄的,错了就是错了……”说完,往殿后走,背影要消失的时候,陛下带着笑意的声音又传来:“朕又不检查,也没说什么时候要啊,哈哈哈哈!哎……吃月子奶?这个顾七……” 顾岩乐呵呵的走了,陛下去后面换了便服,去了皇后那里,这几日,皇后正在听宫里的艺奴儿说倩女幽魂呢,陛下也爱听,所以,每晚都去蹭书。 陛下到的时候,皇后那边下懿旨的张公公才回来,正回话呢。 扶起皇后,陛下坐下,笑眯眯的问张公公:“见到顾七了?” 张公公弯着腰,一脸笑纹:“回陛下,见到了,顾七还给了老奴一个大荷包。”说完那个乐。 “呦,这是发了多大的财,怎么笑成这样?”皇后看皇帝高兴,也逗趣。 张公公从怀里,取了一个荷包出来,双手捧给皇后:“娘娘,您瞅瞅,老奴就没见过这样的荷包,回来的路上,老奴打开一看,都乐死了。” 皇后觉得奇怪,便打开那荷包一看,先是一愣,接着,她取了一粒圆球出来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眼后笑着说:“这个就是那个顾家糖吧?” “哎,就是这个,往日都听人说了,来的路上老奴吃了几个,有酸的,有凉兹兹的,挺好吃的呢。”张公公还是笑,一点都不带虚伪的笑,这都多少年,别人没给他糖吃过了。 皇后看看左右,掂了一粒儿丢嘴巴里,裹了裹:“嗯……二郎尝尝,味不错的。” 皇帝双手拢在袖子里,很严肃的摇头:“朕不吃。” 皇后抿嘴笑,也不强求,只是悄悄把荷包推倒皇帝桌面附近。 没一会,那说书的艺奴儿又进得门来,那上京的兰若寺,一天只讲两回,说是曲子还没谱完呢。 今儿讲的这一出却是燕赤霞与宁采臣去救小倩的对手戏,这帮人听得十分神往,待那艺奴儿唱完,皇后倒是很惆怅的来了一句:“那顾七,许是燕赤霞这般的人物吧,不然,怎么会有那么悲天悯人的知不知……陛下?” 皇后一抬头,却看到,陛下嘴巴里含着糖,看着天空若有所思。 顾岩挺高兴的回到家里,一进门,顾昭就扑到他怀里哭。顾岩摸摸他的脑袋,一嘴巴的疼爱:“阿弟,又怎么了?” 顾昭一抬头:“哥,我闯祸了。” 顾岩:“闯便闯了,没事儿。”陛下都赏了玉环了。 顾昭继续哭:“我把给丫儿的糖豆荷包弄混了,给了颁旨的太监……了。” 顾岩张大嘴冒凉气,努了半天说了句:“给……给就给了呗……”他还能怎么说呢。 不说顾昭发愁,且说顾岩,家里的事儿,一件接一件,老爷子有些精疲力尽,这都几天了,高氏都给贬黜出京了,顾咸家的老二,顾茂丙却一直找不到,难道被人害了?顾老爷很着急,急得抓耳挠腮的。 顾瑾瑜倒是说,弟弟是个跑台子的,就是没有专门的台子,到处混台子。 可,顾岩总不能大张旗鼓的去搜藏各家戏园子吧,哦,我家丢了孩子了,那孩子做了戏子了,那就是找到顾茂丙,怕是这孩子也不能活了,顾家丢的脸,那可比高氏不慈要严重的多得多。 所以,这人还得悄悄的寻。 眨巴,眨巴眼,高氏出京一个月多,四月末,京里的倩女幽魂全本,终于编排完成,这天上午,陶若悄悄的跑到正堂告诉顾老爷,顾茂丙找到了,在兰若寺附近找到的,当时,他正痴痴的站在兰若寺的窗户下听白书呢,那人瘦的小脸都成了一条,还穿着一身粉红桃花的戏娘衣衫。 “没被人看到吧?”顾岩低声问。 陶若点点头:“岸边还有人报案呢,说我们强抢良家妇女。” 陶若就没办法形容他有多震撼,自己家那位顾二爷,穿着一身雌雄莫辩的桃花衫子,还挽着桃花鬓,还带着一串鲜花儿,手里拿个帕子,翘着兰花指,正站在人家兰若寺窗户下听书呢,要不是戏园子老板帮着认出,那就是娇奴儿,他都不敢相信,这是顾家的爷们。 当时也没多想,只是一拥而上,堵了嘴,绑了塞进轿子,就抬回来了。 顾昭这天下午,正在自己院里抄书,尼玛越活越回去了。上辈子,独身一人,虽然活到五十岁,却一直是格调高尚的海上爽朗好男儿,自己那点破毛病,一辈子是个坎,因此丢了家里,做了海员,后来,爸妈都去了,自己那个后悔,这才知道,没了爸妈,便什么都没了。 好在他天性开朗豁达,也没留下什么坏毛病,不然一准儿变高氏。 这辈子好不容易,有个亲缘了,却没享受几年,爹早早的就没了,顾昭直到现在依旧记得,八岁,带着一干用不上的奴仆回到那个半残的老庄子里,那时候,他有多恐慌,要不是心里有个五十多的海上爽朗好男儿,怕是撑不过去的。 如今好了,老哥疼着,也……也有个知心的偶尔提供他幻想一下,那么高的档次的好人,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 可是,怎么就,怎么就混到抄书写字儿了呢? 顾昭几乎是写一个字儿,叹息一下,写一个字儿,叹息一下。 正在院子里下棋的定九先生跟愚耕先生,啼笑皆非的互相看着,继续下棋,开始那不是还劝了吗,没用,说破天,七爷还是要叹息。 顾昭好不容易抄了一篇,放下毛笔,接了绵绵的茶水喝了一口,就着年年的手咬了一口甜点,细仔按摩肩膀,新仔趴在那里夸奖他字儿有进步。 这样的节目,大概是写一张,要来一次。 “奶哥,我觉得吧,我挺对不住我四侄儿的,关人家进家庙写字儿,太残忍了对吧?”顾昭终于发现了良心。 他四侄儿顾茂昌,因为卖荐书,嫖侍女,被顾昭关了,还在家庙写字儿呢。 毕梁立抿嘴笑,并不理他,他今儿都这样说了好几次了,昨儿也一样,前儿也一样。 顾昭正在这里哀怨,陶若跑进来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顾昭一丢笔墨,转身跑了。 愚耕先生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陛下都不追究,七爷想怎么就怎么,愚耕莫要忧心。”定九先生在棋盘下了一子。 “也是,七爷方多大,哎,我替古人担忧了。”愚耕笑笑,回坐,回了一子。 顾昭跟着陶若进了顾老爷家的后院子,这院子,叫瑶月苑,原是顾岩的长女顾瑾芳的住所,如今便暂且给顾瑾瑜住着。今日,卢氏又带着顾瑾芳去亲戚家串门了,她要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的侄女儿嫁出去。 瑶月苑厢房内。 顾茂丙,缩在椅子上,抱着双腿,盯着这屋子外面看,他的脸不动,两只眼睛却特别灵活的咕噜噜来回动,真是不枉他长了这么一对儿美目。 这屋子,墙上挂着的是名画儿,桌子上摆的是足金的摆件儿,那边挂的皆是上等丝绸制的帘子,爹爹活着那会也没有见过这般富贵。过一会,那歹人进来,祸害奴时,发现奴是男儿身,会不会悄悄将奴害死,埋在荒郊。 奴死便死了,不过是一具烂泥残躯而已,只可惜那倩女幽魂还有一折没有听完,那些郎君做的曲子,词中多不和奴意,若是有一日能在一起,共谱这人间美曲妙词,也不枉来这人世一朝。 奴死便死了,只盼能将奴埋一个好坟坑,若……若再有我那赤霞郎(燕赤霞)君入梦来,此生便足矣…… 奴死便死了,可怜奴那姐姐,每日荆钗葛裙,伴清光织至天明,奴竟这么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入梦告得姐姐,去便去了,那苦屋子不呆也罢,奴与姐姐具是前世欠下那人债务,今日终得偿还,奴去也……呜呜…… 顾茂丙越想越伤心,竟抱着膝盖哭将起来,他的哭声凄婉动人,真是好不可怜也。 屋中木门,慢慢被推开,顾岩背着手慢慢走进屋子,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顾茂丙。 顾茂丙撑着泪眼,看着顾岩,嘴巴喃喃嘀咕:“恍惚竟看到了大伯伯,难不成竟是这几日饿得狠了?或是心有所感,上天怜悯,哎……伯伯,你却来迟……(此处有个旦角的花腔)了哇,奴这就要去了,伯伯你可知,奴多次到你门前,却无颜见你,大伯伯,奴去也,你可……” 嗯……?顾茂丙上下将自己大伯摸了一遍,吓的岔了嗓子:“活的!哎?” 他吓的将帕子堵面,翘着兰花指,说了一句“羞……羞煞人也……”恩,他就轻移莲步,躲在屋角,蹲下,抱着腿,缩成一团了。 37、第二十八回 上京三月早起寅时的风唰唰的割裂着候朝大臣们的脸颊,此刻京中四门未开,有特色的上京生活已悄然展开。 如今依旧是早春,早晚的寒气不比初冬差,便如此通天道两边的官奴们已经伏在道上,用一块不足半尺宽的布块排成五排,以每排间距两尺宽距离,在那里用力的刷洗。 这御道上的地板每日这些官奴早起丑时就要出来擦洗,一年十二月,从无间隔,日日清洗,那地板原来本是石匠凿出来的平石,最初看上去平可是摸上去是有凹凸的,可如今已经被洗的照出人影来,逢下雨下雪,这边是要铺上草垫子防滑的。 当寅时到来,打更的僧人敲梆过街,驱赶官奴的小吏甩了几下鞭子,那些官奴们便鞠着腰,提着厚木水桶,赤脚急步走到御道两边跪在那里,用手扶住乱发,活生生露出一张完整的脸皮对着地当中,以供来往官员观赏。 这是大梁朝的一种特有的文化,先帝爷首创的一种惩罚贪官的法子,不见血,却相当的疼。 这些擦洗通天道的官奴,皆是曾经穿着官靴,带着仪仗走过这条通天道的官老爷们…… 寒风呼呼的刮着,有先到的官员自骡车,官轿上下来,也有自己走过来官职不高,却可以站御院的低等吏,这些人在各巷口进入御街(通天道),有趾高气昂者,有小心翼翼者,有举目四顾着,有怀揣目的者,但是,每当路过这些官奴,众官僚都选择了沉默,无论你的官职有多么大,爵位有多么高,无论是不是心里有鬼,还是正气长存,都会莫名的忐忑,莫名的……沉默,即便是一年到头,天天能见到这些人。 今日早起,净街的官奴又添了新人,这人身材高大,四十来岁的年纪,面白无须,原本该是个俊秀人物,有傲气,来的不久,现今便是跪在街上也比别旁人高一头,他擦洗的动作还无法跟伙伴们达成一致,形成一种节奏,因此挨了许多鞭子,有时候被打的急了,他还会反抗,会伸手抓住鞭子挣扎。 官吏早就习惯于这样的过程,自然有他们的手段治这样的人,一会儿下去,这官奴的子孙会被带出来陪鞭,打多少要看他错有多大。 也许,最初的时候这些人觉得自己还会有尊严,他们会恼羞,会愤怒,会挣扎,会祈望什么,接着他们会羞愧,会绝望,会寻死,到了最后他们会认命,会麻木,会变成一具只会擦街而不会思考的行尸走肉。 死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一种奢侈的盼望。 官员们对新到来的官奴很好奇,这人提着新做的木桶,手上的布巾还能看出本色,因是一张陌生的脸,来往的官员便悄悄打量他,也有认识他的,擦街的没怕,倒是穿官靴的什么都没做,却莫名的羞愧了,转身低着头快步走过去。 管理官奴的小吏最爱看这样的景色,待那官员过去,便一张嘴一口吐沫吐出去,不敢管道上吐,他吐官奴脸上,还嬉笑着问:“呦,认识哎,你看看人家,寒碜不?羡慕吧!”说完又是一口浓痰待要吐出去,正在走路的一位穿着五品朝服的大人突然住了脚,狠狠瞪住了他。 官员们少有得罪这种看守官奴小吏的,谁心里没鬼,没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会倒霉,这般直愣愣去得罪这种小吏的人却十分少见。那小吏有些畏惧,却并不怕,反倒有些嬉皮笑脸的。 这位大人大怒,正要上前教训,一边有人拉住他劝道:“成秀,算了,时间来不及了。”说罢不容分说,连连给好友打眼色,一起过去生拉硬拽着这位官员离开。 那新来的官奴看着他们远去,表情麻木,倒是眼神里闪过什么…… 那小吏低头看看跪着的官奴,又是一口浓痰,还给了他脸一脚,这人生的身高马大的,来的不久,身上还略有些力气,闪的够快,轻轻一躲,那小吏举脚不够力便闪了大胯,一下子便来了个侧劈腿,顿时小声哀嚎起来,他也就是这么大的胆子,不敢大叫,怕饶了贵人官驾。 庄成秀被许东兴与严斗生拉硬扯的拽到御道尽头的避风处,此刻庄大人的脸已经气成了铁青色,眼睛里绷得一片血红,不敢哭,他只是抖,气的浑身哆嗦。 “成秀,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就不能忍忍,难不成,你要跟云良一般,也去受那般侮辱?叫我们干看着不成,如今你在外面,好歹还能护一护他,若有余钱,帮衬下,也好少叫他遭罪,哎……当日在……”严斗严大人说到这里,看看许东兴,许大人忙站好了堵住他们帮他俩望风。 严斗压低声音,悄悄道:“当日在太子府的人,你看看现在还有几个好的,我俩不显眼不过六品,还只是在通路司挂着,好歹你在礼部还能看着大家伙儿……” 庄成秀没吭气,呆呆的看看那边,那边跪的是他的结义兄弟,可如今就这般的看着兄弟受辱,他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一忍再忍,都要忍的吐血了,万般无奈下他蹲下狠狠地拿拳头捶打青石地,只是几下,那地板上便是一片血。 “当日……”严斗蹲下悄悄劝:“当日,是先帝派咱去太子府,也不是咱自己要去的,可谁知道这一去从此便有了帽子,这帽子如今便是你我的催命符,我运气不好当日不得重用,若不然……结果也好不到那里去。成秀,你是个有大才的,不然陛下也不会留你,你且忍忍,说不得那一日会翻身呢?你就当是为云良忍的,成吗?云良老母亲还在家呢,就靠咱们接济了……” 说到这里,严斗悄悄看下四周,此刻天色漆黑,来往官员很少,他们缩的地段正是死角,看上去还安全,因此严斗咽下吐沫悄悄在庄成秀耳边悄悄说道:“你可知云良是被谁送到这里的?” 庄成秀嘶哑着嗓子问:“谁?” 严斗壮壮胆子对着他的耳朵到:“奕王妃。” “什么!!!!!!!!”庄成秀大喊了一声,接着便被严斗与许东兴捂住嘴巴哀求:“祖宗,亲爷爷,小声点,小声点,兄弟刚家中四个幼子,还要活命呢!您行行好成不成?” 庄成秀被捂着嘴巴,连连点头,虽然气的浑身发抖,可是他必须忍着,不能忍也得忍着,他有老父老母,有兄弟姐妹,有儿子闺女,他得忍着,可是这忍字儿头上一把刀,他忍的肋骨生疼生疼,几乎就要死了。 那边跪的擦街的,有一半是奕王旧部,最可笑的是,这些人多是先帝赐给太子府的一些储备力量,早些年这些人也曾意气风发,也曾飞扬在这御道上,也曾在大年在御道上挂过灯…… 想当日,这些人,那个不是蟾宫夺冠,锦衣幻彩,勋门之贵,风雅倜傥,竹之风节,梅之傲骨,桂之倩姿,菊之清德,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庄成秀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想喊不敢喊,想哭不敢泪,只能踉踉跄跄的往前挪着步伐运动着,随着大流走着。 十五年寒窗,怀天下之志,那都是谁?是谁?是谁? 严斗与许东兴想过去继续搀扶,看那边官员渐多,怕人说自己战队,只能忍着泪,远远的看着。 一群群的官员自四面八方而来,越聚越多,悄然无声的聚拢着,却不知道谁猛的撞了一下庄秀成,他险些摔倒。身边有人忙扶好他问了几句,庄秀成面无表情的摇头,站在那里不动,待,那些官员走远,他神色一紧,手里的拳头握了握,却不知道谁往撞了他之后,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布团。 这一日早朝,庄成秀都浑浑噩噩的,他不知道怎么进了皇宫,怎么在朝院站的朝,怎么下来的,怎么坐进轿子的他都忘记了,他就像傀儡一般的做着十八岁就开始早就做熟练的事儿,上朝,站朝,下朝,归家。 回到家中后,一进院子,他走路就如飞一般的进了自己房间,躲进一边的厢房后,他迅速关了所有的窗子,也不知道是畏惧谁,也许是这些年早就被吓破了胆子,他穿着朝服缩在书桌下面,从袖子里取出那个布团,双手颤抖的打开。 这布团,是一缕布条,很显然是被人临时从里衣上撕下来的,找不到笔墨,竟是咬了指头写的血字。 “忍!”就这一个字,字下有一朵梅花暗记。 庄成秀顿时泪流满面,他想嚎啕,又不敢哭,只能缓缓由蹲着变为坐下,他穿着朝服便那么坐着,一只手握成拳头塞着嘴巴,呜呜咽咽的掉着泪。 那年,金榜题名,御街大马,好不威风,他与云良,一个文状元,一个武状元,年岁相当,都有大志,虽是文武两途,却有报国一志,便结义为兄弟。后,先帝为太子润蓄才,他们便去了东宫做辅臣。 那年,赶巧了,今上瞎了一只眼,因不全之身不得承继大统,他的弟弟润便搬进了东宫开始为了继承皇位而接受教育,谁能想到呢,那人奇迹一般的颠倒黑白,他皇家的斗争又关这些可怜人什么事儿呢? 记得……去的时候正是梅花开放的时候,东宫后面有好大一片梅林,那风一吹,满天儿都是粉色的花瓣,他与云良就是在那里见到小太子的,当时,太子润站在亭子里大声问他们,可有什么愿望。 他与云良想对一笑,一起道:“愿!以道事君,以仁抚世,泽及草木,兼利内外,普天率土,莫不被德……” 那年轻飞扬的声音是多么清亮高昂,只震的梅花瓣儿都扑簌簌的掉落。 太子润那年才九岁,很是调皮,他自梅亭下来,拿着一管毛笔走到他们面前,仰着小脸看他们,看了一会,太子笑了,点点头说:“好,孤允了!”说完,拉着他们的手,一个人手掌心给他们画了一朵小梅花儿。 那些东宫辅臣们,有多少胸怀大志之人,这些人如今都在那里?在时代的冲击下,志向真的不算什么吧?谁能想到会是这个下场呢?当日君臣,有多少人因为收过太子的梅花印儿信笺而欣喜,他们都知道,太子喜梅,因梅有傲骨,若是他喜欢你,就会在你的手心画个梅花儿,有多少年……没见这朵梅花了? 庄成秀不知道哭了多久,四十多的汉子,直哭到双目红肿,声音嘶哑。多少年了,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的强活着,没有希望的挣扎着,如今他看到了光,又看到了那些飞扬的笑容,又看到了怒放的梅。 本来,他想死去的,想年老的母亲大人过身后,便死去,也好暖和和的葬在母亲身边,如今他能活着了,有一息残喘,他便……不想死……也不能死了。 他咬咬牙,一口咬住自己的胳膊,生生将那里咬下一块肉,看着那里鲜血淋漓,他心里却无比畅快,他发誓,他要通天道上站着的跪下,那跪下的要站起来…… 通天道御街前这一幕,顾岩,顾公爷并不知道,这几日,顾公爷很是烦恼,很是不安,这种不安开始令他抱怨生命短暂,自己还能看护这帮孩崽子几年呢? 他无奈的望着缩在桌角的这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他是老顾家的丢不出,也不能不承认的他亲弟弟的嫡出儿子,这孩子小时候他见过,骑在家里奴仆的背上,舞着一把木刀,说是要上战场做勇士。 如今,他倒是什么都能做了,在戏台子上,皇帝都做得了。 当日,四弟将他放在肩膀上,在院子里跑,那时候这孩子笑的肆无忌惮,张扬跋扈,就像顾家其他的崽子一般,生来就是一个嗜血贪婪的狼崽子,他生来高贵,该拥有广大而无限的未来。 他的手是用来握刀的,不该是抓手帕的,他的可以流血,却不能像这样哭哭啼啼。 武人的儿子,年岁间隔很大,他们常年不在家,所以,武人对子孙多了一份文人没有的呵护与疼爱,这是顾家的崽子,他能死在战场上,能断手断脚,却不能这样。 顾老爷很想弄死这个娘娘腔,这个不男不女的妖怪,他应该填井,应该挫骨扬灰,他就不该活着! 可是,他却下不了手,他想起四弟死的前一天晚上,大冬天,他站在井边将冷水冲刷在身上,自己抱怨他不嫌冷,四弟却笑笑说,他们这样的人,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可是,无论如何,身上要干干净净的去了。 四弟干干净净的去了,他赚的荣耀,自己的子孙一点都没享用到,便是那个女人她也没有享用到。顾岩不恨高氏,他需要计较的事情太多了,已经自顾不暇了。 顾岩一直是倨傲的,但他现在不敢倨傲的看着面前这只变种的小鸡雏,要知道,这只变种的鸡雏比狼崽子可怕一万倍,一句话没说好,就寻死腻活,寻死便好了,但是他能不咬着帕子,幽怨的看着自己吗?能吗?自己要是可以走过去,揪住他的消息脖子,嘎巴一下拧断就好了,那么细,一定不费力。 可是他不敢,他欠他的,他对不住他,所以他得忍着,他得想折给他扭过来。 顾茂丙很饿,这些日子为了听那一本好书,他没有串台,精彩的故事总是令他废寝忘食。现在他饿了,正好,面前有着梦里才出现的一桌子美食,肉是整块的,发着香气,染着酱色。鸡是整只的,却被细心地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那么精细的排列着衬花儿那般摆放。 “……吃!”顾岩习惯一喊,鸡雏一哆嗦。 “吃……吃吧,多吃些……啊!”顾岩的老脸,立马整理表情,硬是挤出他幻想里最慈祥的笑容招呼这只鸡雏。 鸡雏伸出瘦伶伶的小鸡架子,艰难的夹了一小块肉,大概是银筷子太重,那肉又掉到了盘子里。 顾岩屁股下的鼓凳早就震碎了,怕吓到鸡雏,他强忍着扎着马步伺候这只鸡雏,见那块肉掉了,他又憋出笑容对外面轻柔的说到:“来,来……人啊!” 鸡雏开始索索发抖,前日把他从屋角他哄出来,已经废了老力了,顾老爷想哭,却也只能压低声音,无限温柔的安慰鸡雏:“不怪你,怪这筷子太重了。”说罢,他转头微笑着柔声对小厮吩咐:“去……换一副竹筷,去吧,快……点。” 小厮吓的够呛,连摔带爬的滚了出去,大梁国谁人不知,顾公爷不笑便罢了,一笑那是要杀人的啊。 顾昭今日是陪吃的,顾茂德也陪着,他们没有说话,却也在强忍,就拿顾昭来说,上辈子就是五十了,他依旧活泼的蹦跶着,喝酒对瓶吹,打架抄铁锹,是大海养育出的海上的爽朗好男儿,他就是爱男人!他都没这样娘! 而且这一类他不喜欢,他喜欢……恩,阿润那样的。 阿润这几天干嘛呢?自己给他送的新袜子可收到了?可穿了?可暖和?顾昭伸着筷子,脑袋已经飞到了和尚庙,却不知道那庙里的和尚就要为他血染山河了。 顾茂德心里叹息,父亲搞回来的这只,这简直是自寻烦恼,随意丢到乡下,好吃好喝养一辈子得了!任他自生自灭不好吗?人家说不定还愿意呢!有人管吃管喝,大不了,他爱唱,给他买五个戏班,轮着叫他玩去好了,自己这么累,每天还要学习画人像,他没这个陪吃饭的鬼功夫,父亲真是……太有责任心了。 自己早晚是要袭爵的,要是这么累,这个郡公爷不做也罢,给二叔吧,二叔做梦都想。 38、第二十八回 三只狼盯着鸡雏,终于这三人哄得这鸡雏咽下一口肉,他的味觉顿时被打开了,羞耻什么便也不去想了,这几日他就忍着不吃不喝,觉得自己这般丑态被看到了,不如死了算了,如此他便志气不大的绝了几顿吃食。 如今,还是没抗住,饭啊,太好吃了。 那一口一口全无教养的扒饭,用手汤水淋漓的抓着整只的鸡腿,一边啃一边下作的抽空抬头,带着一丝小心与巴结的对他们笑。 顾茂德很想对着这样的脸,左右开弓给他几个大巴掌,这脸长的就是这么欠揍。 他再也看不下去了,摔了筷子,转身出了屋子。 顾岩看看儿子,也跟了出去。 顾昭倒是没动,从头至尾,他都好脾气的呆着,见小鸡雏有些畏惧,他便笑笑,从一边取了汤碗,添了汤给自己侄儿。 “没事儿,吃吧,每个人都不一样,你不能要求大家都屈就你,你也不能因为别人少吃了几口,吃你的,想那么多,吃饱了,才有力气去烦恼,喏,喝些汤,油水太多,会拉肚子。” 顾茂德很少发脾气,他天生就有长子的范儿,但是今天他真的想问问自己这个爹,爹呀爹!你管那么多! “那要是你小叔的儿子呢?”顾岩站在他身后问。 “那要是茂昌的儿子呢?”顾岩又问。 “那要是你嫡亲的孙子呢?”顾岩再问。 顾茂德扭过头大声说:“可他不是!” 顾岩笑了:“是呀,不是你的,却是我的,你叫我怎么办?你弟弟比他混蛋多了,也不见你计较。城墙虽高,重力在根基,家族繁盛,并不能只依赖一人。 你二叔那么聪明,比我优秀的多,为何他从不来抢这个爵位,不过就是,他自己非常明白,他没我大度,他的眼里只能看到自家。大家族长,若没这点子气度,一个家族败灭何须几代,十年都是多的。那就是,一些人,一句话的事儿。今后,唯一能陪着你的,便是像茂昌这般的纨绔,你身后茂丙这般的……” “茂丙很聪明!”院角有人大声争辩,顾茂昌跟顾岩扭头看去,却是顾瑾瑜扶着卢氏走了过来。 不过十来天,顾瑾瑜身上已然有了大家气度,只见她身着紫绸过肩云缎衣,下身穿淡紫翠花百折拖地裙,头上并未梳着任何发髻,只是梳着一条油光光,黑漆漆的大辫子,辫子每编一个麻花的间歇便缀着一个金丝点翠双蝶采花珠的辫饰,一通下来整整九个,由大到小不说,更难得是,那花珠都是一通圆润,颜色,光晕一般般的均匀着由大到小。 拢了发髻,露出的一对小元宝耳朵上,带着一对小小的琵琶耳坠。 顾岩冲自己的侄女儿笑:“这方是我顾家的女子。” 顾瑾瑜这一辈子,破釜沉舟了一会,转眼,就变了万千气象,她少女时期能在逆境抚养幼弟,长大了为了幼弟能破釜沉舟,这一点她大哥顾茂甲都是比不得的。这几日,跟着卢氏,再加上她与旁个女子命运不同,所以气质也是非常独特的。 倒有些刺玫瑰的气质了。 “大伯好。”顾瑾瑜福了一下笑:“小丙给您添麻烦了。” 顾岩笑笑摆手:“恩,果真是难办,老夫要愁死了。” 顾瑾瑜看着远处的门,叹息了下:“小丙自小聪慧,阿父出征前,顾家的七十三路银枪路数,他早就学会了,那时他年纪不大,却能跟父亲耍上几招,对上几枪。我父常说,小丙是我顾家的千里驹。 小丙若不聪明,但只是趴在墙上看戏,便能看出一个上京名角吗?这上京有多少戏班,不说家养,光坊市就有一百多。可小丙却能给我赚回银钱来。伯伯……” 顾瑾瑜又福下去:“瑾瑜就要嫁了,只有我这幼弟,我是无论如何放不下,侄女儿,侄儿如今算是一无所有,无家无衣,身上穿的,带的,花用的都是小叔叔,伯伯,伯娘怜悯的,可是,看在我们姓顾的份上,拉小丙一把,莫要放弃他,伯伯,小丙特别零头,几千字的兵书,六七岁只听三便他就会背了……” “瑾瑜莫急,你是好孩子,虽是姐姐却有慈母之心,伯伯不会不管他的。”顾岩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发。心里又酸了,这孩子一句自己辛苦都不提,哎,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正感动着,院子里一声莺啼:“阿姐!!!” 顾茂丙解开门帘,先提着自己衣服的下摆,脚尖先着地,一步一步,一般大小,轻轻的碎步着就跑了过来,过得前来,并不大声激动,只是上下看看自己阿姐,便珠泪涟涟,揪了自己阿姐的衣裙,脚丫一跺地:“阿姐啊!你怎么不管我了,呜呜……” “小丙乖!”顾瑾瑜拿着帕子,细细的把他嘴边的油脂擦了,又整下他的衣服,这才细心的说:“你去那里了?我姐找不到你,都急死了。” 顾茂丙又扭:“只是……听了一折好书,便忘记时间了,阿姐莫怪,好不好?” 呃,这不是姐弟,这活脱脱是一对姐妹啊!!!!! 顾昭捂着额头,再也不忍看,这家伙心理上早就成熟,再改难死了,他可不招惹这个麻烦,于是便躲在一边看戏,自己又不是族长,呃,他就是想管,也没辙。 顾瑾瑜上下摸了自己弟弟一遍,便轻轻的推开他。 顾茂丙大惊:“阿姐?” 推开弟弟,顾瑾瑜转身给顾岩跪下:“伯伯,今日起,您要打便打,要罚便罚,只要留他一条小命就好,我顾家没有这般的男儿,不然……就是死了,瑾瑜也没脸去见亡父。今日起,瑾瑜便不会再见他了,小丙……便交给伯父了。” 说完,顾瑾瑜站起来,再也不看弟弟一眼,扶着一脸同情的卢氏便头也不回的离开这里。 顾茂丙想跟着,顾岩上去一把揪住他直接给他夹在腋下。 “阿姐,阿姐!你不要小丙了吗?啊啊啊啊!”顾茂丙犹如无助的孩童一般哭泣,声音悠扬顿挫,十分有名角的范儿。 春日正倦懒,顾茂昌趴在家庙的院子里,蓬头垢面的正拿着毛笔写家规,他的任务是写家规一千遍,写完一千遍还不算完,还要抄写家传兵法,要倒背如流,每日晨起,自然有军中顾氏族中长辈进来,强拖了他去家庙后面的小院,先对裸背击打三棍,再开始教授他。 并不止他,这家所有的嫡子,每天都要这般起来,只是别人不挨打,他却是要挨的。 顾茂昌对家规早就倒背如流,所以他便姿态不太美观的开始抄写,左手累了他用右手写,右手累了换左手,恩……如今,他就是左手写的那字儿,都比他小叔那一笔鸡扒拉字儿漂亮的多。 树上落下几只雀鸟,顾茂昌也不打搅它们,只是揭起自己的头发帘仰头看着,偶尔还吹几声哨子与鸟儿逗趣儿。 正在他仰看莺啼,快颓出粑粑之时,家庙的院门忽然响了,又有非男非女,呢哝软语,泣血哀求的悲啼声,从外边传徐徐来:“放开奴,奴要找阿姐,奴要回家!放开奴…………” 顾茂昌一惊,立刻站起来,他三个月除了两位哑巴老仆,还有武艺教头之外,是任何人都没见到呢,新年母亲倒是来了,隔着门只哭了一顿,逼着他发了一千个听话的毒誓方离开。 院门推开,顾岩夹着顾茂丙大踏步的进院,身后跟着七八个抬着铺盖零碎的奴仆,他并不看一脸惊喜的顾茂昌,只是随手将挣扎着的顾茂丙丢到地上。 顾昭远远的看着,并不进家庙,其实吧,挺好奇,只是没脸见自己二侄儿,一千遍家规什么的,太残忍了,最残忍的是他还把他忘记了。顾家人,话既说出便不得反悔,这也是现如今他新学的一条。 “来人!”顾岩很严肃的一挥手。 顾茂昌可高兴了,这是谁啊,陪绑的吧,总算有人跟他一起受罪了。 院外,三名穿着一条牛犊裤的大汉,各手持一块黑的发亮的竹板进得院来。 顾茂德看到这三人,浑身一抖,躲在了院里的大榆树后面。顾岩斜眼看下幼子,心里摇头,怕是还要关上一年,实在是太没有大将气度了。 这三人,正是顾家的掌刑人。 三人进了家庙,上了香之后方出来,出来后也不罗嗦,只是非常利落的将顾茂丙的上衣扒下来,又强将他按在家庙正对的墙壁前,两人按住,一人举起那块黑板,猛的一板子便抽了下去。 “啊!!!!!!!”顾茂丙一声惨叫。 顾岩满意了,听声音还是有救的,这样的待遇,可是最上等的顾氏家族待遇了,老四会感谢我的。 那大汉大声唱念起来:“从来国有律,陋乡皆有约,祖祠有规者,并行不悖之道也。惟祖宗之意而立为科条,使千百年有所法守,励子孙之行,而予以绳尺,使亿万辈无不遵循。” “啪!” “啊!!顾岩老王八!” “顾氏家规其一……敬吾皇以全忠义!” “啪!” “啊!!!顾岩,老匹夫!你又不是我爹!!!!!” “顾氏家规其二……敬祖宗以敦本源!” “啪!” “顾岩,老王八匹夫!!!放开我,这又不是我家!!!!!” 顾岩看了一会,转身离开。 家庙的大门缓缓地又关闭起来,顾昭看着一脸严肃的顾岩,倒是心里有些畏惧了,畏惧完他便嘀咕了一句:“打倒封建阶级陈规陋俗!” “阿弟说什么?”顾岩问到。 院子里,念家规的声音,打板子的声音依旧的传来,惨不忍听。 “并没有说什么。”顾昭轻轻摇头。 “阿弟莫怕,你自小,阿父从不叫你碰兵器,你便再不会与这家庙刑堂有缘,我顾家要抗责任的子弟皆是如此长大,谁也逃不过的。” 顾昭完全不觉得这是安慰自己,不过,若是被如此对待,他会转身就走,回大海做自己热血的爽朗好男儿,嗯……一定会这样。 顾岩又听了一会,噗哧笑了:“那小子有救,喊倒是喊了,你听听,只是骂我,并未哭,比我那一挨打就滚哭狼嚎的臭小子强多了。” 39、第二十八回 挨了打的顾茂丙被丢在院子里,背后自有人给他上了药,这二十板子连着家规的额外福利,他会在未来的生活中,每月初一十五都尝一次。 话说,顾岩觉得自己很慈祥了,他自己的儿子,每天早上要挨三棍啊! 顾茂昌蹲在台阶上,看着自己的堂哥哥,难免有些幸灾乐祸之嫌,虽是堂兄弟,他们倒是很多年很多年没见了,家里那么多亲戚,谁去费那份心。 “哎……活着么?死了?喂,顾茂丙……顾老二……小二子。”顾茂昌直呼其名,完全没半点长幼意识,顾茂丙今年二十有三,没人给他冠礼,没人管他的成长。所以,他就没有字儿。 “我说……堂哥哎,别难受,这地儿挺好,你想吃什么,只管点,除了不能出去,这地儿还不错,习惯了就好,这地儿归我嫂子管,吃小灶儿,好着呢!”说完,顾茂昌舔舔嘴唇,看下远处屋脊上的飞鸟有些羡慕的苦笑,笑罢他站起来,走到顾茂丙身前,带了一脸阴笑蹲下道:“亲戚该说的话,你爹我是讲完了……咱交情不深,也就不用给你球毛的面子,妈的!老子全家欠你全家的,你娘初一十五来家里敲诈不说,你还……叫你骂老子爹!叫你骂我爹!你是那路王八,也敢骂老子的爹!老子捶死你个假娘们……” 说完,上去挥拳就打,打完外带一顿踩,踩完,不解气,又拿了毛笔在顾茂丙身后画了一只墨猪才算完。 挨了班子,又是一顿揍的顾茂丙整整趴了三个时辰,方才缓过气来,他身下早有侍奉的给铺了席子,倒是不怕凉着。 皎月初升,顾茂德手里提着一条烤羊腿一边啃,一边用嘴角吹脸前的乱发。 见顾茂丙犹如厉鬼一般,披头散发,摇摇晃晃的缓缓的从地上爬起来,顾纨绔声音里露着一股子盖不住的洋洋得意。 “嘿,大饼子,你醒了,真好,吃晚饭了,我把肉都帮你吃了,发物对你不好,你吃菜吧,哎呀,对不住,不小心我口水掉菜里了,你喝粥吧,管够,啊哈哈哈哈!”说完洋洋得意的冲着天空一阵大笑。 顾茂丙站好,顺手一撩额前乱发,眼睛直直的瞅着未知的方向,喘息半天之后,忽万千哀怨涌上心头,他神色一肃,双手猛地一起,端了一个范儿出来,接着一段念白便娇声吟出:“不想,这身上畸零,遍体鳞伤,这般凄凉谁人将护,谁人将护……呀,呀,呀……啊!!!” 顾茂昌张着大嘴,嘴巴里未及咽下的羊肉,尽数掉落,目瞪口呆,他看着自己的堂哥,摆着兰花指,在院子里走了两圈莲步,忽然停下,又换了一出前腔便开唱了:“伊总被弃,奴苦与谁言,哎呀(前腔换头)孤影残肢咋冷,幼雏飘渺单飞,息止不定。家园何在,奴香消玉殒,长姐深宅伴孤灯,数长天,十年烟雨伴断魂……” 要不说,顾茂丙能唱红呢,这台风,这份名角的功力,他依依呀呀的唱完一段后,回过身来,秀出兰花指,指着顾茂昌,一步一步的走将过来,一边走一边骂:“你这恶胚……奴……”忽然他妩媚的声音里,出现了浑厚的年轻人的声音:“去你妈的顾小四!老子跟你拼了!” 话音方落,他蹦了起来,别说唱戏的身手就是好,一跃而起,直接正面的就骑在顾茂昌的身上,打人他不是打,是,又是掐,又是咬,又是拧,就雄起了一句后,变成:“奴不活了,你也别活,奴不活了!!!!!你也别活!!!!!” 周而复始一万遍…… 三月二十七,传了一年的礼闱终于开始了,这天天未亮,顾昭便早早的起了,收拾停当,顾昭怀里踹了几个香包便出了门。 今年大梁考试与往年不同,今年考试竹卷书写将弃之不用,因为有一其叶匠人,发明了藤纸与竹纸出来,这两种纸张,质地优良,纸色细白,在纸中加矾,加胶,涂粉,图蜡,洒金,染色后却又有更多的变化,更有其叶纸家,将家族中的纸张制成布匹样子,一匹匹的放在店中,以每匹不过二百钱的廉价卖与读书人。 那其叶匠人并非那位穿越人士,就是土生土长的古人,为了生计开动脑筋,将社会,历史,文化无意识推动着向前走的本地人。 历史总要因为需要走自己该走的道路,顾昭见到最初的纸张后,留了不少在家里存着,甚至,他还整到了第一版的原始宣纸。 今上见到其叶纸张之后,大喜,便下了最厚的封赏,赐其叶匠人姓氏为纸,将匠人家的匠人籍,提升为良民籍,自此其叶家族从可以步入读书人的阶层,再也不必世代做工奴了。 顾昭来得考场附近,骡车已经不能前行,他便下得车来,方下车,便有一位小吏,一把抓住他责备:“你这小郎,如今已经是什么时候了,怕是要误了搜检,快与老夫来,老夫带你进去。” 顾昭拍拍他的手,施礼:“老先生莫急,我不是考生,只是送朋友来考试的,不过,还是多谢了。”说完,从怀里掏了一把钱塞进小吏手中再三谢谢。 小吏笑笑,将钱放进袖口里,又站在路口等迟到的考生。 细仔他们在拥挤的人群里,为顾昭硬是掰开一条路,他一路生拉硬拽,搞得考生们不知道翻了多少白眼,这小混蛋完全不觉得丢人,反正不能把自己家主子挤扁了,看这人扎的,前心贴后背。。 待站稳,主仆举目四顾,眼眼却皆是款式差不多,密密麻麻提着藤篮,胳膊下卷着铺盖的儒生,这可怎么好。 细仔看顾昭茫然,便开嘴大声的叫了起来:“永宗郡眉山来的周相公可在,永宗郡眉山来的周相公可在……” “尤那小子,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乱喊!”那前头传来一声大喝,吓的细仔闭了嘴,缩到一边去了。 顾昭笑笑,倒退几步,站在高处继续找。 “阿昭,这里,这里!”人群中,薛鹤咧着一嘴白牙,见到有人来送自己分外的高兴,他手臂一直摆动,胳肢窝的铺盖卷掉了都毫不在意。 顾昭笑了,分开人群挤过去:“抱歉彦和,天还没亮我就起了,原以为很早了,没想到还是迟了,莫怪莫怪!” 薛鹤笑:“我等昨夜便来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抽到好号子,亏了端衡出门带了两个垫子,方才歇了歇,如今是什么体面都没有了。” 顾昭一看,杨庭隐挎着篮子,嘴巴里咬着半拉硬面饼子,一边咬一边对薛鹤说:“还是阿昭命好,不必吃我们这等苦头,可怜我老杨这身肥肉,好不容易吃起来的,只怕又要瘦下去了。” 顾昭呵呵笑着拍了他一下:“端衡想必胸有成竹,不然,怎还有心思开玩笑。” “哎,难不成哭去,这多少年的举子都堆一起了,真真是年份没生好,下辈子总要跟娘亲商议一下,晚生个几年,也好少来受这拥挤之苦。”杨端衡回身看看人群,又是一声叹息。 薛鹤在他身边笑着道:“都已经到此了,再慌张也是无用的,早死晚死都是死,想想永吉,十多年寒窗,一朝断腿,如今是哭皇天都没泪了。你还嫌弃人多?咱们这样的,那个不是四五岁便开始读书识文,十几年水磨的功夫都用了,走着吧!” 看他们说说笑笑,顾昭倒是安心多了,他实在没几个好友,如今跟杨端衡,薛鹤他们却是真心实意的交往的,他心里也是盼望着薛鹤他们可以金榜题名,得偿所愿,以后大家便能在京中常常聚会,自己也不用闷在家里,每日看大嫂子宅斗度日。 顾昭点头道:“如此,我便也安心了。”说完,他从怀里取出几个荷包分给他们:“这是家中阿嫂做的,里面有克川椒与丁香等沫料,有驱寒、辟秽、提神的功效,用在考场是最好不过的香方。” 薛彦和与杨端衡一起放下行李,对顾昭深深的施礼。 他们在上京并无亲人,虽只是小小的荷包,却是再再贴心不过,阿昭人小,做事却全面,都知道他家世贵重,可在一起的时候,阿昭从未露过一丝半点的傲气。相反,阿昭言语有趣,腹内自有一番道理与天地,是个相当值得深交的人物。如今虽是君子之交,没有到拜把子,做挚友的份上,可是,他们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呢。 “快不要这样,待两位金榜题名,我便在……呃,兰若寺给两位摆一桌上好的席面,到时候,咱们再如以前一般团聚,岂不是快哉。”想必,相熟的艳鬼也是要点两只的。 端衡大笑:“正该如此。” 队伍再次缓行,顾昭后退,站在高处目睹着这些历史里的人物,慢慢的走进命运的门,眼睛里亮晶晶的,哎,这便是科考了,我看到了。 随着考场内大鼓敲击,龙门关闭,顾昭忽有念头,若是肯读两本书,进去看看便好了,也不枉走这一遭……其实,想是这般想的,叫他读书……恩,下辈子吧。 街上人群散去,顾昭慢慢往家走,走到路口的时候却看到愚耕站在那里冲他笑。 顾昭这才想起,愚耕先生的儿子,这一次也是要考试的,他一脸抱歉的走过去说:“哎,你看我这记性,大侄子进去了?” “进去了,胜败便在此一举了,该做的都做了。”愚耕先生一颗心悬着,却故作不在意,可惜平日里的风轻云淡劲儿也没了,表情僵板板的,左眼睛很明显的在突突跳,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也是,考生的父母总是比考生自己要紧张的多。 “哎,这一次不成总有下一次的,呸呸!看我,怎么说话的,定能高中,肯定高中的……愚耕先生,咱们去那里坐一坐。”顾昭见他紧张,便故作轻松,笑着指一边的酒楼道。 愚耕点点头,便与顾昭一起去了,他实需喝一杯定定神。 进了酒楼,因未到吃饭时间,后厨并未上工,顾昭他们只要了一壶蜡茶,这店中的掌柜依旧是热情服务,殷勤周到。并不觉得一壶清茶的买卖做不得。 这会子,茶方很多,有蜡茶,煎茶,末茶等等,这蜡茶,有提神醒脑,开窍通神的功效,愚耕先生点这个却是正正合适的。 顾昭是第一次喝蜡茶,以前他都是喝从南地带来的野茶树上采摘的茶叶,未抄,算是白茶,其实家里的茶方也多,他讨厌等待,便直接泡着喝,有时候泡都不泡,他喝白水。 蜡茶这种有些辛苦的味道的茶汤,顾昭还是第一次喝,当茶叶从嘴巴进入,过了舌头,流入肚腹之后,他竟感觉满口的芬芳,咦,别说,这蜡茶真是分外的解渴。 愚耕先生几杯茶水下肚,心情略微轻松了一些,便很敬业的介绍到:“七爷不常喝这外面的茶,这蜡茶里有江茶,冰片,麝香,用五味子煎制,再入檀香,白豆蔻少许,完成后加入甘草,糯米成饼。 此茶对七爷虽平常,可是以前晚生读书的时候,夜夜都要煮上几块,岁岁年年,不知道它陪伴了多少读书人度过这复复年年,哎呀,坏了,那臭小子进去的时候蜡烛不知道带的够不够!” 顾昭噗哧一乐,只好将楼歪回来:“先生说笑了,茶方香方,皆是国粹,怎能说它是粗茶呢。”现代人,白水一壶,冲一切可以入口的沫子,那里来的这般高雅,这般讲究,每日里忙来忙去,只是为了简单的一片瓦,一餐饭,一辈子折腾来折腾去,却没坐在那里为自己好好做几块茶饼子,别说做,听都没听过。 要说会活,还是古人的生活方式才要精致的多呢。 “七爷的想法总是不同,晚生不与你争辩,倒是这礼闱,不知道这批考生能出多少能人志士,为我大梁仁政治世,各输其力,施展所长。” 顾昭轻笑,谁展什么能耐,谁做皇帝,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倒是家中这位愚耕先生,真是常常忧国忧民对月哀叹,可惜自己对月至多会捣捣药,要么对月撒尿好不凉快也,说起来,不止他,这个时代,贩夫走卒,士人武人,对国家都有这样的热情,这种忧患意识,现代人不及也。 “七爷笑甚?”愚耕总觉得,七爷周围的人不同,到底那里不同,也是在说不上的。 “不笑什么,你也别操心了,管理国家是皇帝的事情,你又不拿俸禄,操那么多心,你操心大侄子一个就得了。”顾昭随意的摆手。 “七爷,您这么说晚生不敢认同,以前七爷说的那句知不知,自晚生听了,常常夜不能寐,反复的自问,七爷能问出知不知,不正是心忧天下的……” 正准备慷慨激昂的愚耕先生忽然闭嘴,抬脸看到酒楼那边的茶座坐着一个人,那人也在看他。愚耕心里的弦子啪的一声,便断了,流了一身冷汗后却释然,也是,这是天授帝登基的头一次礼闱,陛下来看看也是对的。 只是,他一直盯着七爷看什么?哎呀,真真不该跟七爷来这里,一会七爷见了陛下,就七爷那股子什么都不在意,随便胡说八道的性子,可千万别闯出什么祸事才好! 40、第二十八回 “愚耕?愚耕……怎么了?”顾昭见愚耕神色不对,顺着他的眼睛看去,酒楼对面的茶楼上,有个中年人,正在看着这边,说来也奇怪,这中年人,竟给他一股子他熟悉的感觉,虽这人样貌棱角方正,可是那鼻子,那下巴似乎是那里见到过。 很快,顾昭否定了这种相熟的感觉。 那人就坐在街对面,这条古代的街道并不宽阔,顾昭能清晰的看到对面那人所有的表情细节,那人……表情古怪,他斜着眼睛看人的怪样子,令人十分不舒服。 这是一个误会,那人是个独眼,看谁都是斜眼看。 “看到一位熟人,七爷稍后,晚生去打个招呼。”愚耕先生站起来,下意识的理了一下衣冠。他快步出去,到对面微弯着腰与那人交谈了几句,态度竟然比见到他大兄还恭敬,这就有些奇怪了。 没过多一会,愚耕引得那先生竟过来了。 顾昭也只好站起来,没办法,愚耕是他的半师。 “七爷,我来与你介绍,这位是临清先生,曾教授过我棋艺。”愚耕先生忙做引见。 顾昭细打量这位临清先生,这人三十左右,脸上有些潮红,略有病容,虽如此,可他面目清俊,浑身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舒展大气今儿,而且他身上每个细节都被打理的很好,衣角,袖口,鬓角,手指甲,皮肤,都被常常细腻的照顾过,看上去随意,可是细腻处能看出此人出身贵阀,家事贵重。 临清先生先生笑笑,微微点头,他穿着一件很普通的儒服,头发未梳高,只在发根处懒懒的扎了一根黑丝,看样子也是一位隐士,或者是有隐世想法的博学之士,他也踏着一双木履,不过却有一股子说不出的贵气与气势。 既这位先生是愚耕的半师,那么顾昭还是要行礼的,于是顾昭做了个揖问好:“……幸会。” 顾昭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倒是没有与这位先生深交的欲望,怎么说呢,这先生有一股子他并不喜欢的味道。 由高处俯视人,斜眼看人,不在意的评价人,打量人,或者,这人常做的事情就是常给人作评价,还做那种别人最不喜欢的刻薄评价之人。 看顾昭很随便的施礼,完全不按照规矩走,这位先生也不是个计较的,倒是笑眯眯的上下斜眼看他,看完笑着说:“原来,混吃等死,竟然长的是这般样子,你那倩女幽魂,某也听过,家中夫人每天都要请人来讲,不然必然茶饭不思。竟是这样?嗯,有意思。” 临清先生说完,从胳膊脱下一串佛珠,递给顾昭:“即是有缘,这个便送与你。” 这人家境必定不凡,不然绝对没有见人赏东西的习惯,有便宜不沾,那就是傻瓜了。 顾昭双手接了佛珠,自己也摸摸身上,想给份回礼,奈何今日出来的急,也没带什么,他有些窘,其实长辈给东西,他无需还礼的,只是顾昭做惯长辈,身上总要带点零碎。 浑身摸了一遍后,顾昭怪窘迫的对临清先生说:“今日出来的急,糖都没带一粒,改日我做东,请你吃糖。” 临清先生一愣,复又哈哈大笑:“好,说定了,改日你定要请,嗯……吃那个糖!今日有事,便不再叙。” 说完,带着他的清俊小厮,宽袖舒摆,姿态说不出的随意潇洒着便去了。 愚耕冲着他的背影深深的鞠躬,顾昭叹息着看着愚耕说:“愚耕呀,你真是个尊重老师的好孩纸啊!” 愚耕一脸苦笑,心里着实替七爷着急,奈何又不能明说,只能自己在那里憋屈着。 顾昭拿着那串佛珠,对着阳光仔细打量了一会小声叨叨:“这东西……值钱吗?我带这劳什子做什么?材料倒是不错的,嗯,改日拿去讨好阿润……” 愚耕吓得一踉跄,又听到顾昭继续叨叨:“不成,本就想把他从庙里捞出来,我这不是鼓励他斩断俗缘吗?还是我自己留着吧!” 说完,随手将那串佛珠丢尽袖口,背着手晃晃悠悠的便去了。 愚耕先生在他身后捂着心口长出气…… 天授帝回到皇宫,换了衣衫,有宫里的白太医来请脉。天授帝坐在那里伸着胳膊,还在询问今朝有多少考生应试,下面有人说,有千三百六十名。 天授帝露出一些笑容,比他想的要好得多,这群考生,是大梁最年轻的血液,他们从四面而来,被浩瀚的力量推到最最正确的命运当中,这些人,会将他治理的国家带到一个不平凡的台阶上,他会细细考量贤才,会将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慢慢扶入正途的。 天授帝不由的陷入沉思,想起先皇,想起很多人,他想,他会成为一位最伟大的皇帝,他是正确的,他早晚证明给那个人看,若有一天,他死去,他会哈哈大笑的走到他面前,告诉他,父皇,你错了,朕!才是最适合这天下的。 天授帝兴奋的神经反应到了脉搏,那里跳动的飞快,把脉的太医自然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他只是又换了另外一条胳膊再详细的诊断。一边的内侍忙小心翼翼的扶过天授帝的胳膊,扒开袖子将陛下的手臂放在案枕上。 许久……白太医放下陛下的第二只手腕,脸上的表情并不好,就如他的姓氏,白的已经没了血色。 天授帝看看,原本有些一些笑模样的表情又耷拉了下来,问:“怎么,新药不管用?” 白太医忙跪下回禀:“陛下,原本……还是有效的,可是……只是……陛下,下臣无能。” 天授帝猛的起,殿内刚才还站在那里的内侍,宫女,太医局的几位立刻跪倒在地。 陛下急步来到殿外,看着殿外那些迅速跪在地上的宫人,这些人,就像蚂蚁一般卑贱,可是,他们却可以活很久很久。 莫名的,陛下翻了老毛病,心里一阵烦躁,看什么都讨厌。 “来人!”天授帝指着那群趴伏在地的宫人,忽然歇斯底里一般的呐喊:“杖毙!杖毙!!!!!杖毙!!!!!!!!” 不去管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声,天授帝转身往后宫跑,他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姿寿宫外大喊:“您早知道对吗?您早知道对吗!你只是不告诉我对吗!!!!!!!你骗我!!!!!!” 他的声音,充满了悲愤与不甘愿,衬的这奢华的亭台楼阁,莫名的荒凉起来。 徐徐敲击的木鱼声戛然而止,不久,姿寿宫的大门缓缓打开,已经三年没有见人的老太后,被姚姑姑扶着,慢慢走出来。 陛下有些诧异,他以为……母后还跟以前一般,他喊他的,母亲敲母亲的。 天授帝盯着自己的母亲,心头火慢慢的被她两鬓的斑白而慢慢的湮灭。母后老了,这才几年没见?自从送阿润去了那里,母后就再也不愿意见自己。 如若……如若天天可以见到母后,一定不会发现,人可以老的这么快。天授帝撩了一下衣摆,慢慢跪下施礼:“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安好……” 说完,天授帝又仰起头看着自己的母亲,他眼神里有恨意,但是更多的却是悲痛,那种无法言喻的悲痛。 没错,他恨自己的母后,恨自己的父皇,自小,他就被当成这个国家的继承人一般被培养长大,母后那时候多爱他啊,他看自己的眼神是那么的慈祥,什么都紧着自己,眼睛里除了父皇便是自己了。 太后随着儿子的目光,有些尴尬的抚摸了一下鬓角……老太后叹息了一声道:“起来吧,你身子不好,就要修身养性,好好将养才是,皇儿不能每次药方不顶用,就来哀家这里闹一次,那种刺激肝脾的烈性药还是不要吃了的好。皇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你想要的你都得了,就给哀家一丝清静不好吗?” 天授帝没起来,依旧跪着,他轻轻摇头,平日的大度,平日的那种舒服自在的面具,都没了,一张嘴他语气又刻薄起来:“儿……不满意的太多了,儿……不服,儿不服! 儿自幼便被当成国主在培养,为了这个国家,儿十五岁便跟着父皇出征,儿印象里,自六岁开始儿就从来没有睡过一个懒觉,该做到的,儿都做到了,儿那么努力,就因为瞎了一只眼睛,你们就换了我?就因为儿瞎了一只眼睛!父皇就与那些逆臣就废了朕,就因为儿把阿润关起来,母后就将自己关起来惩罚朕,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人问过儿半句愿不愿?现在……阿润恨朕,母后怨朕,母后,儿……不服啊!” 皇后苦笑:“皇儿,自有这天子之位,从来身体完美之人才可做得,哀家不过后宫一个没见识的妇人,这天下大了,规矩多了,对别人来说那些都是小规矩,守不守的……你见那一任国主,乃是身有残疾之人?你父皇当初换了你,曾三日未眠,哀家从未见他哭过,可先帝为你哀哭……” 天授帝猛的站起来,突然吼了起来:“错了……错了,你们都错了!看看,看看,朕就是!朕就是,朕就是那个身有残疾,依旧统一天下,将天下推向繁荣的大梁皇帝!您看啊,朕就是啊,母后您看我啊!” 太后想伸出手,摸一下天授帝,但是天授帝却躲了,其实,也不知道是谁关了谁。老太后看看自己落空的手,微微叹息了一下,很认命的抓着胸口的佛珠一颗一颗的数了起来。 天授帝倒退了几步,反手握着园内的一颗树干道:“母后,儿臣要死了。” 太后表情平淡,语调也是平淡的:“早年,白太医就说过,皇儿旧疾,眼伤已经损害到皇儿的脑子,皇儿需要安心休养,万万不能劳心劳力,不然伤及脑内,连带毁损肝脾,皇儿必然会心智大乱,伤心伤寿,哀家求过,哀家求皇儿不要抢这个位置……皇儿只需放下一切,安心休息,如今,皇儿又来抱怨哀家,哀家该又跟谁抱怨呢?” 天授帝不管自己母后怎么说,他自顾自的发泄着,一下一下的摇晃着树干嘶吼:“这个位置是朕的!朕生下来,他就是朕的!!!!!!!!”天授帝怒吼着:“朕活不了……他也别想活,朕就是死了,他也要给朕殉葬,这天下是朕的,是朕的子子孙孙的……” 老太后一脸痛苦,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没人知道这位母亲的心里有多么的痛苦,她这一辈子都在提心吊胆,为丈夫提心吊胆,为儿子们的斗争伤心欲绝,世上的事儿便是这般,伤的多了,便能忍了,老太后闭着眼忍耐了一下,转身扶着姚姑姑又进了自己的院子。 姚姑姑有些不舍,又有些畏惧的看着依旧在院子里摇晃骨树干的陛下,就在姿寿宫的不远处,皇后被人扶着,早就泣不成声。 姿寿宫的院门再次紧紧的关闭了,不久敲击木鱼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又徐徐响起,也许,这种简单而宁静的节奏是一种催眠,天授帝终于放过了那颗可怜的树木跟他自己,他恍然大悟一般的看下左右,这院里安安静静,并没闲杂人敢过来。 他又盯着自己手,呐呐的嘀咕着:“朕是怎么了?朕……这是……怎么了。” 天地忽然黑了下来,阴沉沉的,一些雨点滴滴答答的慢慢落下,越聚越多汇成了雨,今日才是礼闱的第一日,这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天授帝仰起脸对着天空,身体慢慢的摇晃着,还哼起一首以前母后常唱的小调,他哼哼着,哼的雨水越来越大,终于那冰凉的雨水浇灌的他冷心冷肺,彻底的清醒了,然后他猛的睁开眼对着天空讥讽的一笑道:“切……你奈我何?” 阿润站在碧落山法元寺的灵塔上看着上京城,今日他早早的便来到灵塔上,一层一层的扫了九遍,清扫完灵塔后,他慢慢的坐在最高处看着上京皇宫的方向,一看便是两个时辰,后来春雨出奇的大,阿润却笑的越来越温和。 “殿下。”寺里新出家的小沙弥悄悄站在他身后唤了一声。 “这里那里有殿下,你又喊错了,我有法号,惠果。”阿润脾气很好的指出新来属下的错误。 “是,惠果师兄,今日礼闱考生人数,共千三百六十名。” 阿润真心实意的叹息了一下:“不该这样的,本以为最少能过两千。” 小沙弥语气无有起伏的回禀:“战乱,瘟疫,能有千三百六十名,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阿润微微点头,从怀里取出一块肉干,先是合掌超度了几句,接着咬了一口嘴里嘟嘟囔囔的说道:“也是,那家伙就是这么可怜,生的不好,长的不好,时运不好,你看,好不容易办个考试……”阿润伸出一只手接了满手的春雨叹息道:“还下雨了,那些年老的举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扛过去,可惜了……” “是。” “这次礼闱,是钦天监那个官员看的天气。” “回头就命人去查。” “嗯,记下这个蠢材的名字。” “是。” 春雨还伴着一股子冷风,吹得阿润打了几个寒战,他吸吸鼻子,扭脸又看着上京的东面,脸上露出一丝丝温柔的神色叹息:“也不知道他如何了?” 小沙弥悄悄抬眼看了一下阿润的背影,又立刻恭敬的低下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 薛鹤进得考场,要多日方能出来,顾昭回去后,立刻伴着春雨钻进被窝,他想起过去旅游看过的考场,成千的酸秀才,卷在一米多宽的地儿,本以够酸,又拥挤在上千的格子里,就像饲养场的母鸡棚子,一格一只鸡,唧唧复唧唧,吃喝拉撒睡,俱都混一堆,酸臭苦辣味,不如大棉被,这一觉,他睡得格外香。 41、第二十八回 顾昭日上三竿他方爬起,梳洗过后,躲在书房摆弄了一会顾岩从各地给他寻得的石头样子,依旧没有满意的。 忙了半响后,他出得书房,见绵绵跟花蕊他们搬着草席子,将春日各处收拢来的花瓣铺了一院子,那花瓣各式各样,有梅花,白玉兰,报春花,迎春花,瑞香花,山茶花,芍药,丁香,杜鹃等等,一堆堆的看上去,视觉效果甚美。 “做什么呢?”顾昭蹲在地上翻翻花瓣儿。 绵绵放下簸箩,福了一下:“七爷,这些都是这十来日收集的数样的花瓣儿,今年,咱做茶汤要用着,做香饼,香沫儿,荷包,入药,烹饪,还有七爷沐浴,擦手的香脂,香精油,都要从这里出。咱这几人能做收多少,老庄子那边说是晒了一场院儿呢,还只是给您一人用的。 这几日,日头老爷嗮的好,等嗮得了,埋得埋,烤的烤,煮的煮,也不过是几瓮的量,待春花过了,还要嗮夏花,可有的忙呢。” 顾昭轻笑,用手指摸摸鼻子:“去外面店铺买来就是,费这样的功夫,再说,南地不是送了好多果香的精油吗,掺和着用着就好,我一老爷们,搞的香喷喷的招蜜蜂吗?我又不出花蜜。” 年年抱着几个丝袋子过来放在石头桌面上笑:“七爷啊,花香是花香,果香是果香,茶香是茶香,不能一概而论,七爷是贵重人,出去满身的体面,您身上简陋了,奴婢们就不要做人了,没得叫人笑话,您呀!自去耍子,这里有我们呢,您费这个心作甚?” “大哥有朝事,茂德去衙里了,老薛他们被关着下蛋呢,七爷闲死了。”顾昭摊手。 花蕊从侧门那边过来,一脸喜色:“就不闲了,还说呢,咱府里有喜事儿。” 顾昭抓了一把花瓣儿丢起:“喜事儿?花蕊找到婆家了?” 花蕊哼了一声:“七爷就知道取笑奴婢,奴婢才多大,是咱们瑾瑜姑娘,咱香莲道的姑祖太太过来了,说是给瑾瑜姑娘说了门好亲事呢。” 花蕊散发完八卦,一屁股便坐在院子里的小亭内,拿着手帕扇风,一副很累的样子。 顾昭蹦起来:“快点,快给你们花蕊姐姐斟茶,捶背,上点心,快点快点。” 他说完,也扎过去坐在一边等八卦。 花蕊喝了香茗,一副很神秘的样子说:“今儿早起,香莲道的那位姑祖太太就来了,赶巧了,昨儿不是七爷叫我送干果过去吗,姑祖太太还赏了我一把大钱儿呢。” “说重点吧,臭丫头!”顾昭不耐烦了。 花蕊轻笑:“那说书的还要说个引子呢,七爷总是这般性急,就到了,莫插嘴。” 顾昭捂着嘴,请她继续八卦。 “咱香莲道的姑祖太太,有个夫家的远侄孙儿,据说,那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精,样子也长得好……” “你快拉倒吧,这么好的,能给咱瑾瑜大妞儿剩下?”顾昭撇嘴了,这小姑姑看样子也靠不住。 花蕊无奈了:“七爷,奴婢求您了,您叫奴婢说完啊!” 顾昭摆手:“说说……” “这位相公呢,家居陇西郡任富县,姓钱名说,字道廉。原本,这位道廉相公,家里也是一地富户,有田有屋……” “乐无边啊乐无边!”顾昭插嘴。 “七爷说甚?” “没说甚,你说呗!” “这位道廉相公,也是个命苦的,他二十岁那年,刚冠礼,家中祖父母,父母,兄长全家一起去邻县的亲戚家给长辈贺寿,没成想,竟路遇山匪,一场灾祸,全家竟只剩道廉相公与一幼弟了。” “我靠,若不是他还有个弟弟,这个就是现实版的天煞孤星!” 花蕊再不搭理自己主子,只好继续说:“祖父母,父母,兄长全家,可怜道廉相公一场孝服下来,竟有九年之多,原本能早点出孝,可是家中招了祸事,几场丧礼几乎倾家荡产,再加上有个幼弟,人家娃娃亲那家,也多有顾忌,一是孝期,二呢,他家的家世算是败了的,就这样啊,就耽搁了。 今年啊,这位道廉相公,整二十九,姑祖太太说了,一准儿的注定的天造地设,就像道廉相公就堪堪巧了在等咱家姑娘一般。 再说了,那孝廉相公,在乡里名声很好,去年还是人家任富县的孝廉呢。如今家是败了,可是姑祖太太说了,那道廉相公个性敦厚,人品也是好的,虽然今年春闱没赶上,可是保不齐,几年后那就是个坐堂的老爷呢,可不能看人家现在贫寒就不愿意了,再者,瑾瑜姑娘同岁的,这有家门的也都是去做后娘,继室,再者,咱姑祖太太说,若瑾瑜姑娘愿意她远方侄孙,她愿意给咱瑾瑜姑娘陪嫁百亩!” 百亩呀,小丫头们一起星星眼羡慕,在她们的世界,百亩就是大富贵了。 “切……那有什么,待你们嫁了,七爷一人给你们百亩。”顾七爷跌凉话。 “这话!我们可是听到了!”花丽立刻插嘴。 顾昭笑笑:“嗯,大丈夫一言既出,波音七四七难追,得了,晒你们的花瓣啊,晚上一人给你们加一个菜。” 小丫头一顿欢呼,各去忙活。 顾昭拍拍手,溜达的出门,上了自己的腰轿奔着嫂子屋里就去了。 堂屋内,卢氏正跟香莲道的小姑姑聊天,说起来,这位小姑姑其实是顾昭父亲的表妹,算是表姑姑,顾太爷跟这位表妹差了整三十岁呢,这位也是难得的辈分大的一位。 小姑姑姓宋,夫家是香莲道钱家,早年她丈夫在国子学有个教授的闲差事,后来这边顾家不是起来了吗,就多拉巴了一下亲戚,顾太太的儿子,也是个争气的,叫钱信之,如今他起起伏伏的倒是混到顺天府的五品寺中。 小姑姑年轻那会子她最爱打抱不平,如今年纪大了,就得了做媒拉纤的病。 前些日子,顾四家的事儿,她也看到了,回去又气又急,说是还上了火,待身子好了,就派了全家出去测定,完全把这边的事儿,当成自己的事儿,冲着这一点,顾昭,顾岩他们也是很尊重这位小姑姑的。 这不,今儿一大早,得了好信儿,小姑姑就巴巴的来了。 顾昭没等人通传,自己打了帘子就进了嫂子的屋子,一进去,冲着嫂子跟小姑姑就唱了歌肥喏:“嫂子,小姑姑,哎呀,小姑姑,几天儿没见,瞧瞧您这精神头儿,这颜色,刚才我没瞧准儿,还以为是谁家小媳妇儿。” 宋姑姑乐的,一张嘴,门牙边上有个豁子。她有些羞涩,就捂着嘴:“还……还小媳妇,我牙前几天上火上的都掉了。” 顾昭坐在红丹给他端来的鼓凳上继续说笑:“真真的,瞧小姑姑这一身红金花,一般人那都穿不出您这般的风采来。” 顾昭就这点好处,脾气好,有眼色,他跟任何阶级,不分男女都能找出话来,只要他愿意。 小姑太太乐的牙都不盖了,捂着嘴巴笑着半嗔着道“我的黄天爷呀!小七啊,就不说你呢,那天我回去,成群的人都跟我打听你,可定下了,我说了,我可不敢做主,一来呢,你是个混吃等死的,咱不能害人家不是。” 屋里人哄堂大笑,小姑姑待大家笑够了继续说:“二来,你小姑姑我这对眼睛,可是亮着呢,我家小七呢,那不是一般人能配的上的,那些人均是痴心妄想,老婆子我呸!再说,这事儿,也得你哥哥做主……” “他哥是他的跟屁虫儿,小姑姑您说反了。”卢氏插嘴,又是一通笑。 顾昭笑眯眯的:“小姑姑费心,我倒也不挑拣,就照着俺小姑姑这般人品的,这般的,峨眉淡抚春山,朱唇点樱桃,皓齿如碎玉,只爱大红就可……” 小姑姑站起来,扬着巴掌就过来:“我打你个小混蛋,我还皓齿如碎玉,姑姑门牙都没了,你这小混蛋,是不知道我们这些老婆子爱红的心,她们年轻的才不爱红呢,竞选那素色,等她们到了老婆子的年纪,有你们后悔的!” 顾昭扶着老太太坐下,亲昵的给捶背:“小姑姑,小侄儿错了,这不是,您为我们晚辈操心的皓齿都没了,侄儿旁的没有,上好的大红绸子,缎子,尽有的,赶一会您回去,给你带半车,您使劲穿。” 小姑姑抿嘴乐,拍拍他的手:“哎,姑姑知道你的心,我也就是这几年,我去了,便没人疼你们几个了,老顾家这辈儿瞧着好看,可是,家里没个长辈心疼,那才是可怜呢。你哥……那不是个能够的,他憨直,以后你要帮他。” 小姑姑说完,一把抓住顾昭的手,爱在心里一般的拍了几下:“看到你们这般好,也就放心了,哎呀……你嫂子也是个好的,小七呀,是个有福气的……” 顾昭笑着点点头。 卢氏笑嘻嘻的,回手亲自给小姑姑倒了茶水方说:“我们能懂什么,就瑾瑜这亲事儿愁死我们了,那是放到那里都不合适,不为别的,就为那个倒霉的高氏怀了名声,如今呀,那高氏娘家也是倒霉,遇到这样的,现在害的全家的姑娘没人说亲,她娘家都这样了,外甥男女的就更难说了,亏了小姑姑挂机咱们。” 顾昭眨巴眼睛:“高氏娘家倒霉了?皇后也下懿旨了?” “呸,他们也配皇后娘娘的懿旨,说起来,还不就是为小叔叔你那句话吗!”卢氏啐了一口道。 顾昭茫然…… “就那句,我们老顾家跟你家有什么仇,你把姑娘嫁来祸害我们全家!”卢氏学完,噗哧乐了。 顾昭脸黑了:“那我……不是害了无辜的姑娘们,真是罪过,这可怎么好。” 卢氏冲他乐:“你可别替古人担忧,那高家,最爱吹嘘的就是勤俭持家,家里的姑娘每天都是粗布麻衣,小家子气的很。咱不说节省有坏,节省是好事儿,节省过了,就是吝啬了。你这不是害他家,你这是救了后来的,不然,他们家的姑娘,走出去可是一祸害一堆……” “那样的人家出来的姑娘,还是……”小姑姑还要加话。 “小姑姑这话说的极是,你到了那里,该你的日子,就过怎样的日子,丈夫帮你撑起来来了,能花的就不能省,凭什么咱们养儿育女一辈子,这份体面要丢一边,还有呀,咱瑾瑜是老顾家的,跟她们高家没关系!”顾氏怕顾昭添心事儿,忙劝了几句,小姑姑见状也不吭气了,只是抿嘴儿笑。 “那是自然。”顾昭点点头,觉得嫂子说的是正理。 几人说说笑笑了一会,苏氏带着铭慧进来了,跟在她身后的有十几位丫头,苏氏一进门,行了一圈礼,行完,小铭慧也是,趴在墩儿上磕了俩,拐了祖姑姑一对玉质的鸟牌牌。 顾昭伸手,把丫头抱在怀里,几天没见了,小丫头又长肉了。 “七太爷,糖!”小丫头把着袖子要糖吃,顾昭亲的不成,要不说隔辈儿亲,那就是不一样。 苏氏忙道:“七叔,可不敢给她吃了,夜里睡觉,还偷吃,嘴巴里都是糖,一直偷吃,早上起来,糖都粘到头发上了。” 顾昭连连点头,点着铭慧的小鼻子训:“再吃糖,你就变成姑祖太太了,你瞅瞅,牙牙都没了!” 小姑姑噗哧一乐,嘴巴有个大豁口,小铭慧赶紧捂着嘴巴,也不要糖了。 大家又是一乐。 乐完,卢氏指着苏氏身后那群捧着东西的小丫头问:“茂德家,你是搬家呢,还是怎么着?” 苏氏摆摆手,小丫头们站了两排,把手里的盒子都打开。 这些盒子里,放着的都是一些头面首饰,散碎的配饰,外加一些零碎儿,金玉银铜皆都有,都是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苏氏一笑:“这不消息传得快吗,大清早的喜鹊叽喳,我得了信儿,就把嫁妆翻了下,早些年那些都不时兴了,这些老样子,这几种是经时间的老样子,什么时候都能带,这耳挖样子的,松梅样子的,桃花瓣儿的,那就是再过一百年也带得,哎呀……”苏氏抹抹泪:“我翻着,翻着就想起我娘那时候给我准备妆奁了,这不……能出手的都在这里呢,给瑾瑜妹子做嫁妆。” 女人嘛,都爱看这个,小姑姑跟卢氏看了一圈也都满意,她们都是多少年的老眼光了,刁着呢,小姑姑拍拍卢氏的手赞她:“你这儿媳妇,好,挑的好!” 卢氏得意,端了起来,笑的很是欠揍:“她做嫂子的,这些都是应该的,小姑姑夸她做什么。” 顾昭叹息,哎,这女人说话,有时候吧,有意思,有时候能噎死你你还没办法还嘴,人家是好意,你说话堵人家干嘛?无奈之后,顾昭也想起来,自己也该给侄女儿添点什么,这瑾瑜跟茂丙,可是算是一无所有净身到这边的,虽然上面有长辈看护,可是家业大了说什么的都有,算了,缘分有了自己好歹也是叔叔,总要给他们打算一二。 42、第二十八回 卢氏屋子里暖洋洋的,小丫头熏了香饼子,上了就茶的点心,这一屋子女人,都扎在一起说嫁妆。 顾昭很不要脸的忽视性别,在此听得津津有味,他是天生的八卦种子,对这等零碎信息格外的感兴趣。 小姑姑是个见过三朝的女子,她的古多一些,就从前朝讲起了。 “说起嫁妆,前朝那会子,都不富裕,我嫁人那会,听到谁家陪送了八只八口,有个二十多台,哎呦,那就是顶天儿了。 现在倒好,三十多台的皆是,才是中等人家,东西成堆不说,还要送大床,哎呦,你说说,咱好好的闺女,干嘛委屈着啊,送那么多,显得咱巴结他们。” “可不就是,听他们说,过几日发榜,那榜下一堆老丈人努足了劲等着,那可是贴钱抢人呢。那苦书生,一朝登榜,那就鸡犬升天了,再遇到个富户,一副好嫁妆,养夫家三代人的也有呢。” 顾昭想起薛鹤,嗯,原来还觉得他老丈人亏了,想在想着,人家那老丈人是提前下手,这买卖做的值了。 “我呸,没出息的才花媳妇儿的嫁妆呢。” “就是!” 顾昭缩了一下,看样子,妇女同志们苦大仇深啊! 苏氏嗑着瓜子,比划着:“前儿老爷还说呢,说是安贝那偏远小县,有一县父母,家里没有儿子,老婆小妾一气儿给他生了五个丫头,第六个还是丫头,那县太爷那也是个七品,却害怕出不起嫁妆,就悄悄的叫那小奴,将可怜的小妮子给丢盆子里给溺死了。” “啧啧,这可怜的。” “陛下也不是下旨,说是此风不可涨吗?” “陛下也管不了家事儿啊,该攀比还不是照样攀比。” “这事不少呢,早先就有,说起来,大户女,还不如贫家女的,谁也别计较谁,反正都一块儿穷。”卢氏叹息。 顾昭无奈,忙转了话题:“小姑姑,你们歪了。” “那里歪了?”卢氏不明白。 顾昭放下铭慧,端起水喝了一口:“咱说瑾瑜的嫁妆呢,你们拐到那里了,我这还算着呢,我好歹也是长辈吧,好歹也得给点,您给我盘盘,大概有什么,我回去看看,有了我给她添。” 一家女人哄堂大笑,小姑姑指着顾昭大笑:“你们说说,他这么大的人儿,还没他侄儿大呢,还给备着嫁妆呢,哎呦呦,以后,叫瑾瑜好好孝顺你,旁个人家还真没这么好的小叔叔。” 苏氏笑出了眼泪,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小叔叔,您还没冠礼,您家还没开门户,您一个大钱不给,都没人说的,您快别说了,真真笑死我了。” 顾昭叹息:“瞧你们说的,瑾瑜这不是没爹了吗,我也是爹啊,她该喊我叔父的,那叔父也是父啊。”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那头厢房,本来瑾瑜躲出去了,可是也是好奇着听古,顾昭这一句,搞得屋子里这帮子女人,真真是柔肠百结。 那边隐约有些抽泣声,屋子里又开始集体帕子抹泪,抹完,卢氏招招手,顾昭过去。 卢氏一把抓住他的手拍拍:“咱们家的小叔叔,那是全大梁都找不出第二位的,就只有咱老顾家有。” 顾昭无奈了,坐在床沿边上叹息:“你们别这样,搞得我怪没意思的,这给多少,看情况,旁人家那是没能力,有能力谁不愿意家里都好。嫂子,你给我说说,我盘算一下,这几年,我存了不少呢,真的,以后咱们铭慧出嫁,我七爷爷不白叫,照样给他们添。” 苏氏笑,抱着敏慧颠颠:“哎呦,我的小心肝儿有福气啊,嫁人都抢着有人给添妆奁啊。” 卢氏撇嘴:“铭慧没你什么事儿,敏慧有我呢。” 顾昭笑,抓了苏氏盘子里的瓜子,跟一边磕:“快点,快点,说说呗。” 小姑姑点点头:“这京里的规矩,那就不必讲了,自古京里的跟别处那就不一样,那是攀比的厉害,做不得真。咱们就说外郡,那个,外郡的规矩大概是男家聘礼加一倍,就是男方聘礼给一两,咱陪二两,我寻思着,我那婆家侄孙儿家里也没什么了,全了礼仪都不错了。我家儿子还说了,若成了,便立马派人,回他家,最少得给修一处三进的院落,这个算我们老钱家的。” 卢氏忙道:“可不成,小姑姑这话外道,没得你们做媒,谢媒钱都没得一个大钱儿,倒是贴了一处三进的院子去。” “县里三进才多钱,听着怕,可不敢拿上京的钱来衡量,那乡里,亮堂堂的起一套六间的庄屋,四十多贯顶天儿了,这钱,还不够你家顾小四去赌一场蛐蛐的呢,我可听说了,你家顾小四,赌一场蛐蛐,输过一百多贯。” 顾昭放下瓜子,对门口说了句:“红丹,去告诉陶若,就说我说的,顾小四再多抄家规两百遍!” 小姑姑一捂嘴:“呦!我舌头掉了,这里有个好大的长辈呢!” 顾昭也笑:“姑姑不说,他什么德行我也知道,如今他不小了,多管管他定定性儿,出来也该娶媳妇了,他这样的,养家不成,可也不能糟蹋,如今他父母都在,若有一日,哥哥嫂子老了,难不成吃茂德一辈子?一个人吃便算了,他可是也有一家子呢,大好的爷们儿,养不起家,也敢做爷们?” 小姑姑一拍手:“是这个道理!还是咱家小七。” 顾昭叹息,什么小七啊,他两辈子合起来也不小了。 “你们别说我,说房子!”顾昭不愿意听了。 “对呀,说这乡下,三进二十五间,顶到天儿,三百贯。我跟你哥哥,就是你哥信之,我们商议了,早些年,信之跟钱说他爹好着呢,所以呀,他家那庄户地儿,咱也不去,就跟任富县里给孩子们置办一套。 那任富县里是个富裕地儿,这点咱也不瞒着,也不亏咱瑾瑜,八百贯,三进二十四间加个小花园子,现成的有一院,新屋,原本是一家老员外盖着养老的,这不,他家儿子想外放,来京里打点呢。信之早上还说,若是这边允了,我们就赶紧办,毕竟两边都不小了。 另外再给预备两张床,一张镂花硬木的围子床,一张罗汉的,这个咱们老钱家包了,也不能亏了我娘家的姑娘不是,她伯娘,你看这这个可中?” 卢氏笑笑:“我们不挑这些,小姑姑,顾家的姑娘按道理,下嫁委屈,可是,咱也是没办法,所以呀,我们只看您们这片心,不挑拣,够了!” 小姑姑一喜:“这是允了?” 卢氏点头:“我这里允了,只是老爷也要说说。” 小姑姑笑嘻嘻的起来:“那成,我这就回家听信去,今晚不管什么时辰,你们要报来,家里这两张预备的大床,那可是给我宝贝孙的,那是上好的木料,做了一年多的功夫呢,就是往任富运运,那也要费工夫了。” 送得小姑姑出去,顾昭依旧呆在卢氏这里,他倒是有些不放心的,于是便又问卢氏:“嫂子,那男方的脾气,性格都是大问题,不如派人去查查再作计较。” 卢氏倒是不在意,笑笑说:“叔叔这就别操心了,咱们那小姑姑,这辈子见识是咱们比不得的,如今钱信之年轻有为,正是好春光,小姑姑这是给儿子铺路呢。 虽说是老亲,可谁家不是都有自己的道道儿,小姑姑既然敢说,就不怕担责任,说亲可比不得旁个,咱闺女去了,过得好,记她们家一辈子,过不好,那就是冤家了,所以人品上,便放心就是,只是瑾瑜这婚事儿,一定要快,你没看小姑姑说的那是千里外的外县吗,那就是怕高氏的事儿影响到瑾瑜。咱小姑姑那是老人精了,能叫咱吃亏,好歹这边是娘家呢。” 顾昭点点头,自回了屋子,将愚耕先生叫至屋子,问了一下京里嫁女的规矩,愚耕应了,便出门找相熟的人家去求一份完整的礼单子。 顾昭对瑾瑜的婚事之所以这么上心,也不过是因为,他这辈子怕是没得后代了,再加上,瑾瑜这孩子那股子破釜沉舟的气势,倒是合了他现代人的心思。 若真是在金钱上能给这个孩子一份保障,他愿意自己照看的孩子都幸福起来,最起码,老了,也能见到儿孙满堂的样儿。因此,他便有了一份嫁闺女的念头。 晚上,愚耕先生回来,拿了一份十三卷的礼单回来。 顾昭坐在家里,便开始挑灯夜读。 这嫁妆,还真是复杂,首先,最重的是不动产,就是土地跟店铺,以前自己老爹给自己这些的时候,并不多,怕是也知道自己保不住,比起顾家的财产,自己真是得了芝麻粒儿,要不然,现在老哥成天的补偿。 土地这个,要提前去任富买,店铺也要现看,嗯……这个,顾昭准备给按照三千贯的预备,土地是要吃一辈子的,瑾瑜这辈子的胆气就得打这里来,如今天下人口稀少,土地是不值钱的,相反,人口倒是很值钱了。 店铺吗,不要太多,三间吧,也花不了几个,都在下郡呢。 再打开第二卷,呃……顾昭就晕了,家具,被褥,鞋帽,衣裳,首饰,单皮,夹皮,厚皮,裘服,被子,铺盖,摆设。 这都是神马啊,光脸盆尿盆这样的盆子就要十八个…… 这事儿,不是男人做的! 顾昭厌倦了,丢了礼单,转身回了屋子,喊了自己的奶哥,问了几句,吩咐了一番话后,转身抱被而眠…… 第二天一大早儿,顾昭早早的去了嫂子院儿,他嫂子卢氏正在院子里挑人呢,这些人算是瑾瑜的陪房。 顾昭一进门,便说道:“嫂子,你挑人我不管,那个什么通房,妾氏的快不要想,提都不能提,咱瑾瑜这么好,那小子要敢娶妾,我直接弄死他!” 原本就很紧张的瑾瑜,捂着嘴巴真是又羞又乐,心里酸的又想哭一包泪。 卢氏也笑:“这话说的好,瑾瑜四十前他想都不要想,若瑾瑜四十无子了再说!” 哎,看样子,电流又没搭到一起去。 顾昭看看自己好好的侄女,哎,真是好白菜猪啃了,不过二十多,如今只能千里外嫁怪可怜的,嫂子的想法却也没错的。 顾昭抱着怀里的单子,把卢氏,苏氏,瑾瑜都叫到屋子里。 “小叔,这事儿你别管,你个爷们家。”苏氏又逗趣,不是吗,顾昭才十八,还是虚岁,操心自己老侄女的嫁妆,说出去能乐死一堆。不过,昨晚跟老爷说起,老爷也是感动的不成,小叔叔,那真是好好好亲近的。 “我就是五岁,我也是叔叔,再说,那我也是半个爹。”顾昭生气。 卢氏点头:“是是是,说的是,你哥哥那边,昨晚拿了两千贯出来,叫我预备,也给你二哥他们写了信,估计还有添的,要说,这几年钱都不值钱了,早先那会一千贯能买现在三千贯的东西……你这叔爹给啥,我瞅瞅?” 卢氏接了礼单子仔细看,屋子里的仆妇,丫头都抿嘴儿乐,瑾瑜更是羞得脸色涨红。 顾昭笑眯眯的坐在那里,他倒是不觉得羞,只是想如今这物价,这个叫古代通货膨胀吧?古代的经济很有趣儿,先帝为了解决战争带来的财政问题,便大量铸钱,后来被大臣们多次反对才停止了这样的行为。最后的结果就是,早先那会子的一千贯的东西,现在三千贯才买的来。 说到这里就有个问题了,顾昭于海外金矿,银矿带来的钱财,不用洗钱,直接使用,这个又叫什么呢?这个也叫扰乱市场吧。 “小七?”卢氏见顾昭想愣了,就叫了他一声。 顾昭哦了一声,回头对卢氏笑道:“嫂子,我不是在上京附近买了个庄子吗?” 卢氏点头:“怎么,你要给瑾瑜陪了当嫁妆?” 站在一边的瑾瑜忙道:“小叔,可不敢,若这样,瑾瑜宁愿不嫁了。” 顾昭笑了下:“没说给你,想都别想,我那边舒服的跟神仙一般,都修了一年多还没修完呢,我闲了要去哪里耍子松散,给你我去哪?我是说,我修庄子不是要制家具吗,打去年就一直在做,庄子我也没回去过,除了摆上的,现在还有好些剩的,这不是我就拿来了,都是一个花色的,我觉得嫂子指定做不及了。” 卢氏眼睛唰就亮了,可不是,旁个都好说,就这衣裳,首饰,家具,最大的三头,要十几年的预备功夫呢。这会子她也不摆这长嫂的架子了,大不了给小七折算了钱,叫他新做。 “快点我看看,花色不合适也不行的,如今顾不得计较这个,没寿星寿桃样儿的就成。”卢氏摆手。 顾昭把手里的单子递给过去,卢氏便端详起来,光一看木料,便吸了一口气:“呦,小七,这都是鸡翅木?” 鸡翅木很难找,大多出在南部,如今南方处于封闭状态,没开始它的使命呢,只是略微南边一点也出鸡翅木,如今,鸡翅木属于名贵的硬木。 这上京流行的最好的木材,叫金楠木,黄楠子木,黑楠子木,这个就是顾昭没经验的了,架空就这点坏处,他是乡下人,只知道黄花梨。 像是黄花梨这般的,顾昭也有,不过他都用了,摆完了,那庄子上一半屋子黄花梨的,这古代家具,大部分是量了就着家做的家具,一使那是一辈子的。 “嗯,有一些是,也有一些不是,嫂子看着吧,不好的,不合适的,您标记一下。” 卢氏点点头,坐在那里看了起来。顾昭这张单子,有各式椅子十二把,镂花床榻一张,凳子十二把,桌案七张,各式柜架含:直棱架橱两件,书柜架格四件,多宝格六张,无花式面柜四件。四件柜两件。躺柜,二连,三连,四连柜,各一件。六扇屏风两件,竹制六扇屏风一件,十景大折屏一件,地屏风四件。枕屏四件。 衣架四件,灯架六对,火盆架四对,高脚面盆架四对,巾架两对。另有藤榻,竹塌各一张。其他软木,榆木,核桃木零散小家具四十二件。 卢氏看完,心里放松了一半:“小七,可解决了大事儿了,这能和出十几台,不,最少二十台来,具是上等好东西,她们(指苏氏)来的时候,也不过这样了,就是这家具不在一品上,杂乱了些,还有这床不要预备,钱家那边,是男方备床,我们这边就不伸这个手了,该有的我们都要有,还要多,不该有的我们也不去弄,不然就姿态太低了些。倒是按照规矩,一橱需搭两柜,柜子还是要赶着做些,你这些花了多少,回头觉你奶哥列个单子,叫你哥哥给你。” 顾昭笑笑:“嫂子也太小看我了,我好歹也是有些家业的,这些只是顺手儿,我那边还有一些男用的缎子,绸子,绒布,棉布咱就别上台,都是成匹的各色的样儿,能给拿出来四五十匹,多了也没用,时兴过了谁还穿。” 这几日卢氏也心烦,好多东西没预备整齐,她跟高氏有心结,虽自己家老爷说了一大堆,可是积年的恩怨,那里能说了就了的,虽瑾瑜对她一直言听计从,百般孝顺,可是她还是有些疙瘩的,如今看到这哥俩傻兮兮的一门心思为侄女着想,卢氏一些心思便按住了,算了,计较那么多做什么呢,老爷高兴,全家高兴罢了。 卢氏拍拍单子摇头:“这些咱都有,不用你出。小七,若这么算,要打六十二台走了,任富那般小地方,最好的也不过如此了,好在那家没婆婆,没小姑子,没得那乱七八糟的物件要准备,见面的荷包我也不必费心。这婆婆,公公,小姑子的都不用准备,就他小叔子的,咱准备个十身,五身薄的,三身厚的,再预备两身裘。 如今这京里好点的官宦家也不过两身,不过是每个长辈,小叔,小姑各两身,那家才一个兄弟,咱就准备十身足足的连鞋袜里衣具有的,这才圆满。” 顾昭笑:“嫂子说这些我也不懂,倒是首饰,也没个现成的,这个愚耕先生说,媳妇自己的首饰要有自己的记号,这个就不好准备了。” 卢氏大笑:“这事儿是我的事儿,你不必操心,咱家有十几位工奴,停了手里的活计,连做一月,成套的给预备出十台还是没问题的,我明儿开库房,像老的摆件,玉树,花瓶什么的,也能凑出七八台。” 顾昭点点头:“上等的毛皮,中等的毛皮,我有三十张,我还有两张顶好的熊皮,这个能算一台。” “这个最少算四台!小七可真老实!要是有那爱面子的,能整出八台。”卢氏指他笑。 这两人越说越像俩女人一般,你一嘴,我一嘴,着实的兴奋。 “我看那嫁妆礼单,别人那上面什么鸡零狗碎都有,什么药材,香料,笔墨纸砚,书卷,字帖,这些玩意儿我好些呢,可惜在老家,南边也丢了一堆,这边我叫他们找了下,能有几百件,男用的配饰这些,太小了,摆不起来,一点点的。”顾昭叹息。 “这些不算小,是真正的好东西,世家才有经年的好玩意儿,像书卷,像字帖,这些才是真正的体面。”卢氏叹息,小七这孩子怎么想的,把这些丢到鸡零狗碎。 叔嫂正说的热闹,苏氏撩着帘子进屋,一边走一边道:“要我说,咱只做二十几件见客的上等成件衣裳,再陪几个绣娘工奴过去,随穿随做,买这京里最好的料子备了,成匹的过去就是!” 顾昭点头:“这个办法好,还是你们有主意。” 苏氏得意,捂着嘴巴笑,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小叔叔以后是觉得要好好敬着,觉得不白敬,小叔叔这人,那简直就是你敬我一尺,我让你一丈的主儿。 顾昭见天色不早,便站起来拍拍手,细仔抱着一个沉重的箱子进来。 卢氏惊讶:“呦,还有呢。”说完站起来,走过去打开那箱子,倒吸一口冷气。 顾昭得意:“这才是我要给的。” 盒子里齐刷刷的两排金条,银条,顾昭不玩古代这等元宝造型,再说,那海外的也没元宝的模子。所以,他的金属大部分都是成四边形,方方正正,要么就是一长条,不过纯度是非常非常高的矿金,不是到处流行的发白河金和颜色不等杂金,这等黄灿灿的矿金是顶级做首饰的料子,一般都是求不到的。 “此处有金二百两,银五百两,都给侄女打首饰,以后,咱顾家嫁闺女,只要是哥哥嫂子的孩子们,我都这么给……”股某人财大气粗的摆手,说完加了句:“庶出没有,他们也别给我养这个破毛病。” 夜幕降临,顾昭离开堂院,待走到院门口的时候,身后有人唤他。 “叔父!” 顾昭回头,顾瑾瑜端端正正的跪在那里,给他磕了下去。 “哎,你这孩子,干……干嘛这样啊!你好好的……你有好日子的,过去好好过,别白活了这辈子!”顾昭有些羞涩,手足无措的红着脸,转身快步的便离开。 43、第二十八回 做了好事儿的小七叔,这一日走路都生风,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那种做了好事儿,心里舒坦的感觉是无法跟人明说的,说了有炫耀之嫌。 烙了一晚上烧饼还是睡不着的顾昭,便大清早天还没亮便爬起来,带着两个小厮由侧门出去吃早点。他住这院子,能独立成户,那边有个侧门,打这侧门出去走不远,在东门的北角有家老豆腐脑的店,那里卖的豆脑香滑,韭菜酱够鲜美,更有那腿骨熬了一夜的浇汤子,顾昭很是爱那一口,往日家里也会派人早上去买来给他吃,不过今日顾昭想自己去。 完全不管宿云院大大小小的人如何在大清早看到自己起床,有多么惊骇,反正顾昭是早起了,早起不算,他还出门遛弯儿去了。 爽歪歪的两碗豆脑进肚,顾昭浑身舒坦,朦胧这才有了一些睡意,他吧嗒吧嗒嘴巴,顺着东边的砖道正往家转,不经意的却看到,一队穿着朴素,头戴遮风僧冒,也不知道什么事儿耽搁了行程,正在一处大户人家门洞里躲风的十数位僧众。 世上总有一人,这人便是遮了面,化了妆,你还是能从身型一眼便能认出他。 是阿润,他怎么在这里?顾昭呆住了,心里不由得酸酸的,这大早上的,风刷的这般狠,他穿的那般单薄,怎么就这样出来了?化缘吗?顾昭无法想象,阿润端着钵子一家一户化缘的样子。 此刻,阿润也认出了他,但是他却是害怕顾昭认出一般的,小心翼翼的往僧堆里躲藏,还不放心的拽了下僧斗笠。 这是不想见自己呢?还是其他的什么? 顾昭吸吸鼻子,睡意哗啦一下便去了,想过去,可是心里有种感觉,无论什么原因,此刻阿润不想看到他。 仰面看看天空,顾昭做出一副纨绔样子吸吸气:“呦,这大清早的,怪冷的,细仔!” 细仔忙不迭的过来:“七爷,您说。” 顾昭指指那边的僧众道:“这些大师傅,在这里等着开城门呢,冻了一夜,怪可怜的,见着了便是缘分,去买几十个大饼子,问问店家若有热粥端一锅去给大师们分食,也算结一份善缘。” 细仔点点头,转身去了,没一会便带着一脸喜意的店家,抬着一锅子热粥,外加一簸箩烧饼过去与和尚们分。 顾昭冲着对他施礼的众僧也合了下掌,心里却不忍再看,再看怕过去,过去……怕是不合适吧。想到这里,他转身便离开。他却不知道,阿润也在痴痴的看着他,一直看到他身影不见,阿润才开始打晃,一边有人忙扶住阿润,生怕他倒下。 顾郡公爷从早朝下来的,直接叫了七爷进了书房,顾昭自己也不高兴,被叫进去了,也不说话,只是坐在椅子上发呆。想着,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去山上看看那人,见不到,他不放心。 “今儿也奇怪了,皇太后老没出来了,今儿不是先帝生日吗,虽按老例皇太后该着出来,可是,太后这都三年没出来了。”顾岩一边说,一边在屋里转了两圈,这事儿透着一股子奇怪。 顾昭呆了一下,略想了下问顾岩:“皇上跟太后,你瞧着都高兴吗?” “高兴?没瞧出来,倒是感觉呕着一股子气,都阴着脸,吓得礼部的秦大人,念奉仪单子,音都是抖着的。”顾岩坐好,端过一边小厮奉过来的茶水漱漱口,又进了一碗人参汤,他年纪大,站朝是个力气活。 顾昭叹息了下又问:“太后,今日看上去……对什么特别关注过?” 顾岩仔细想了下说:“到是有,我站的近,看的一般仔细,陛下今日回忆先皇,说到幼年的疼爱,少年时候刻苦栽培的时候,太后瞥了他一眼,再后来就说,年纪大了身体不适,就提前离开了。” 顾昭对皇帝他家的私生活没什么兴趣倒是嘱咐了一句:“这里头还是少参合,皇家的事儿都说不清道理的,旁人觉得那是登天路,我倒是觉得,守好本分就好,哥哥万万不要被裹挟到后宫争斗中,我们顾家的女子就是烂了也不许送到后宫中。” 顾岩连连点头:“自然是这样,女人花样子太多,我是想不出来的。”说罢摇摇头,想必是心有余悸,早先受过情感上的伤害,也是,他位高权重的,身边这些事也必然不会少,只是他不说罢了。 “说起来,弟弟,今日散了,兵部的几位大人一起找我,说是陛下想把顾家,在南边的守将换了,靠南的地方可是咱顾家的大本营,先帝爷起兵那会,也用的是当地人,只是……没想到陛下真的拿咱家开刀了,今儿瞧着……今上的脸色更白了。”顾岩说完,走到那边的书案,端起桌子上的一盘磨好的墨干汁儿,闻了闻。 顾昭看着他皱眉头,自己这个哥哥,有个奇怪的毛病,喜欢闻上好的墨磨出来的的墨汁儿味儿,可他自己偏偏却是最最胸无点墨之人。 放下砚台,顾岩讪讪的笑了下,没办法,一动脑筋他就想闻墨汁儿。 “陛下怕是在为小皇子们铺路了,我们下来,皇后弟弟的,安吉侯爷孟继渡,那小子,早年跟过你二哥,倒是个将才。不过你二哥私下整过他,早年,那小子就是个酱菜。”顾岩遮掩一般的拉了别的话。 顾昭站起来思考了下,声音有些提高道:“给哥哥们写封信,皇帝安排谁去,咱好言好语接着就是,万万不要有怨言,千万千万的记住,不但不怨,还要高高兴兴的交差。” 顾岩撇嘴:“还用你说,茂德写着呢。”说完又想闻墨汁儿,看到他弟弟撇嘴,只好强忍了。 “嗯,这样最好,对了,哥哥,我想去一次陇西。”顾昭开口。 “陇西,你去那里了做什么?”顾岩不愿意顾昭这个时候走。 顾昭无奈的捶捶自己的脑壳:“许多事儿,还是我自己亲自去做的好,表面上我去瑾瑜女婿那边打打前站,看看人品,这倒也是真的,我昨日看了下地图,去陇西的路上,有座淮山,有座白山,据说,早些年,这两座山出的赏石非常不错,我去选一些来,好做……” 顾岩站起来,一伸手从书架上取下一副行军地图看了一会,点点头:“嗯,还是要亲自做这样的事儿,也好安心,倒是……你说这事儿,要不要跟你二哥说说?”顾岩试探的问。 顾昭立刻抬眼瞪他:“哥哥糊涂了不成,此事最好就断在你我这代,你死了带去,我这辈子不成亲,也带到地下。” 顾岩立刻瞪眼:“不成亲怎么行?” 顾昭也瞪眼:“若我成亲有了自己的孩子,是跟我自己的孩子亲呢,还是跟你的后代亲,你怎么就不动动脑筋?有些话最好白了说,免得我们内心打官司,省的你到时候忽然也像今上一般,来个斩草除根!” 顾昭没管住嘴巴,说完自己呆了,顾岩也呆了。 “怎么会竟是这样?”顾岩语音颤抖。 顾昭没理他,转身卷了地图出了门,怎么就不能是这样,反正电影里都这样,史书里,许是也这样吧,知道的越多,死的越早。 亏了这不是皇家……皇家那斩草除根,那可是九族。 古寺钟声惊雀鸟,一声梵音震痴心。 顾昭带着一股子莫名的怨气又来到法元寺,一路上他也后悔呛了哥哥几句,可是,那些话管不住嘴巴的就冒出来了。 沿着熟悉的小道,小心的回避香客,顾昭又来到旧时的小院子,院子里依旧一派清冷,就像阿润的性格一般。 来到熟识的门前,顾昭推推门,屋里忽有声音,声音是阿润的,只是跟以往阿润的声音不同,甚至带了怒气,厌恶,烦躁劲儿。 “谁!”命令式的询问,就像……一个上位者,不怒自威。 “……阿润?”顾昭觉得里面那人不是阿润。 “阿昭?”阿润的声音带着遮盖不住的疑惑? 片刻,门开了,阿润站在那里,正在挽僧衣的绦带。顾昭吸吸鼻子,闻到了一股子异味,像是血腥气。 看看外面,又看看顾昭,阿润没说话,也没请他进门,就那么站在那里死盯着他。 顾昭也在打量,几日不见,都阿润瘦了。 “我要出远门……我来跟你告别。”顾昭说完,僵硬的笑了下:“我走了。”他转身就走,觉得自己特别的狼狈。 “别!”阿润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拉扯间,顾昭竟然看到他的胳膊上,有一道道的捆绑紫色交叉迹。 霎时,顾昭脑袋里顿时开始脑补,不可以过去的悬崖,阿润这么好看,被捆绑=有着特殊癖好贵人的禁脔。 “别走……”阿润拉住顾昭,声音里有股子说不出的软弱。 顾昭的心肝又乱了,是呀,他就是这般没志气,没立场,两辈子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家都有人了,自己还添什么乱,可是,阿润便是有人了,那人对他不好,阿润必定是不愿意的吧?他是被强迫的,一定是的。 鬼使神差的,顾昭被拉扯着跟着阿润进了屋子,屋子里很乱,一件满是鞭痕血迹的衣衫被随意丢在地上,顾昭心疼的肝颤,他想放在心里疼都来不及的人,竟被这般对待! “怎么会……”顾昭捡起地上的衣衫,扭脸看阿润,阿润却一脸悲愤,外加一股子形容不出来的羞愧,他就是死了,他也不愿意顾昭看到他这般的狼狈。 顾昭走过去,顺手解了他的绦带,那里面什么也没穿,身体前面倒是……出乎意料的健壮,竟然还有……肌肉?什么,什么……顾昭连忙摇头,左右开弓给了自己两个耳光,拔了阿润的外袍,看他背后的伤。 “嘶……”顾昭顿时疼的肠子都揉碎了。 “……有药吗?”顾昭想摸,却不敢摸,阿润的背后,最少挨了几十鞭子,血肉模糊的,最可恶的是,那鞭子面窄,每一道都能抽开表皮,正好撕开一道皮肉。 “哦……嗯……那边柜子右脚的匣子里。”阿润跪坐在席子上,声音里带着一股子说不清楚的……依赖以及……期盼得到安慰的,那种奇妙的感觉,他的拳头握的紧紧的,指甲刺得手心疼。 顾昭顾不得想其他,忙快步走到那边巨大的顶着屋顶的柜子面前,拉开柜门,在柜子的右角乱摸,他翻找了片刻,便找到一个黑色的漆画匣子,那匣子上的漆图竟然是一只金凤,这可是皇家特有的图案。 阿润也好似想起什么,扭脸看顾昭,他担心的看着顾昭捧着黑色的凤盒只是犹豫了一下,便又捧着匣子,跑到他面前跪好,打开匣子盯着里面一排的瓶子问:“那一瓶?” “白色,是蓝木塞的都可!”阿润回答。 顾昭四下看了一下,顺手撕下自己里衣的布料,倒了很多药粉出来,他的手有些抖,说话的声音也抖,说实话,他胆子不大,这样去直视一副血肉模糊的背部,还是自己喜欢,心疼的人的后背,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只能一点一点小心的,轻手轻脚的帮阿润上药,一边上一边小心的问。 “疼吗……很疼吧。” “恩。” “这几天,别沾水。” “恩。” “那个……那个人,是皇室的人?” “……恩……嘶……”阿润颤抖了一下,触动伤口又嘶了一声。 顾昭看阿润抖了下,忙从侧面轻轻抱住了阿润,见到阿润没有反抗,他心里长长出了一口气,真是……真是太好了,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好男人就该这么做,趁着空档,早下狠手才是。 掩盖住卑鄙无耻的想法,顾昭无比温柔的安慰道:“哎,莫怕,莫怕,阿润……你莫怕,我……我……我来想办法,偷了你出去好吗?”顾昭小心的看了一眼半开的门。 小院外,几个下等僧人正在扫地,以前他从未那么仔细的观察过总是在附近徘徊的这些僧人,他们……可以一天到晚的扫地,刷墙,整理灌木,这些人,是在监视阿润的吧? “呵……阿昭不怕?”阿润呆了下,竟笑了。 “怕?”顾昭不舍的放开手,继续上药。一边抹一边小心的说:“怕?嗯……我都不知道该怕什么,你又不说,不过你别怕,你也知道,我老哥还算可以,我那几个哥哥都还算撑头……我家老爹,我伯父都是救过皇帝命的人……”说到这里,顾昭想起来自己就是个末等的乡男,不由得有些懊恼,便又加了一句:“真的,天南地北的,我家都有亲戚,因此,因此……还算可以吧?” 阿润忍俊不住又是笑,又是扯的后背疼。 “你别动!多大的人了。”顾昭见他笑了,心情好了一点:“阿润,皇家没什么了不起的,皇族也不过是一群人,一群跟我们一样的人。要说畏惧,其实……嗯,你的功名心,虚荣心有多高,便有多么的畏惧他们,如果你舍得了,不在意那些了,皇帝家也……就那样呗。” 阿润轻哼:“你说的好听,谁知道你在乎不在乎。” 顾昭撇嘴,知道他心情不好,便哄他说:“我说真的,对于……皇室……”是,此刻顾昭完全误会了,他觉得阿润大概是那位皇族的禁脔,从他老哥的话里得知,皇帝跟皇后,感情一贯很好,因此也就没往那儿想。其实人家皇帝很清白,是顾昭自己有色心才是。 哎,他能对阿润明说吗?对于地球来说,话说这还是地球吗?大概是把,对于地球来说,梁国只是一小部分吧?可这话怎么好跟阿润说呢,世界可大了!说了也解释不清,他又没办法证明。于是他只好道:“就说……皇帝吧……”顾昭小心的看下门外。 阿润轻笑:“没事,这院子里,还是安全的。” 于是,顾昭便大胆了,其实,他向来这般没脑子,没脑子的原由就是知道的太多了,对皇室毫无畏惧之心,他带着一脸嫌弃,语气鄙视之极道:“那个,皇帝老头吧,每天早上要最早起来,哄一堆大臣玩,下朝了,最少要为别人批两百斤的奏折,去前朝呢,他被全天下嫖,去后宫呢,他必须每天陪一堆女人睡觉,他人生最快乐的时间全部用来……走过来,走过去的赶场子……有什么好怕跟羡慕的。” 阿润扶着桌子不敢大笑,只好憋着笑意说:“阿昭竟有隐士之心。” 顾昭叹息:“这阿润就说错了,别人会有,我却是最最不可能有的,我喜欢舒舒服服的活着,咱这人儿吧,最最懒惰不过,要是那一日勤快了,就像这次出门,那必定是有事儿打搅到我舒服的生活了。我是最无利不起早之人,你以后就知道了,胳膊抬一下……” 小心的帮阿润裹好伤,顾昭收好匣子走到那大柜面前,很自然的问:“你里衣放在那?” 阿润扭头:“中间的格子,绿色的包袱。” 顾昭提了包袱出来,解开……这里面竟是一包质料上等的春绸。 随意翻了一件出来,顾昭走到阿润面前对他说:“抬手。” 阿润慢慢抬起手,看着阿昭像个小媳妇一般团团转着,帮着自己套好里衣,裹了外套,系好绦带,又把满地的碎衣收拾好裹了一团丢到一边,看到阿昭要收拾案几,阿润说:“别,今儿要抄二十卷经。” 顾昭看了他一眼:“谁叫你抄的?不知道你病了吗?” 阿润不在意的笑:“就是知道我伤了,他才叫我抄,那人……他本就是个疯子。” “那人很厉害?”顾昭试探的问。 “是。”阿润不想多说。 “比我大兄还厉害?” “嗯……顾郡公虽然位高权重,但……” “那就是说,我偷了你出去,我大兄都护不住我?甚至会连累大兄?” “是,会害了郡公大人。” “那我……”顾昭看看外面,心情很不好,却也没多说什么,对于没把握的事情,他不会先说出来。 见天色还早,顾昭回身扶着阿润到床边说:“你先趴一会,其他的交给我。” 阿润点点头:“嗯,我略趴趴,一会你一定要叫我起来,不然,存到明天就是四十卷了。” “知道,知道,我还能害你。”顾昭扶着他躺好,掩了门,又从床下拖出冬天的炉子到窗户边,燃了去年冬剩下的竹炭,提了一铜壶水坐在炉子上。 阿润笑嘻嘻的看着他忙活,嘴巴里夸奖他:“阿昭真贤惠。” 顾昭从一边取了阿润绑腰的带子,很熟练的将自己左右的宽袖绑起来,绑完跪在案几前笑着说:“是呀,我多贤惠,我呀,不但贤惠,还很有本事,不但有本事,还很能干!” 将阿润备好的经卷举起来问:“是这卷?雪山清心经?” 阿润点点头,笑道:“是呀,你要帮我写吗?快不用了,阿昭的字儿……跟我不同。” 顾昭叹息:“这是何等的老变态,拘禁你,虐待你,最残忍的是他还要检查作业!” 44、第二十八回 阿润趴在炕上,枕着胳膊侧着脑袋看着顾昭,在他看来,顾昭身上无一处不美,便是不美在阿润的感觉里也是没有缺陷的。阿润以前一直在恨阿兄,不过此刻,很玄妙的他忽然感激起他来,如若不是他,也许这么好的阿昭会淹没在茫茫人海里,与他再无一份机缘相识,那样的人生,不要也罢。 顾昭将地上阿润写好的经卷铺开,很认真的端坐着揣摩,笔意,笔锋,字形,字体……。 半刻钟过去,顾昭忽然动了起来,他抬起左手,没错,平日他写字儿具是右手。 顾昭抬起左手,掂了墨汁,在砚台上润了一会后便毫不犹豫的在新的竹卷上落了笔,他写字儿的速度飞快,甚至不去看那经卷,一切就好像印在他的脑袋瓜子里一般,一边写他竟然能一心二用的聊天:“每个人都有保命的招儿,阿润,这是我的秘密,你莫要说出去啊。” 阿润很惊讶:“你说你左手写字儿?” 顾昭笑:“恩,不止这个,天下间,凡我看到的字体,只看一次,我就能仿出来。” 哎,十五年的海员生活,就这点爱好,写毛笔字儿,上船的时候,常买了几十本字帖,那些字帖什么架构,什么字体都有,年岁久了字儿的规律就摸透了,倒成了手艺。以前学校写条幅都是顾昭,自然也不少替学校校长写会议稿子巴结领导什么的,自来到这世,他只能用不惯的右手开始学习写字儿,毕竟一个幼儿能写一手逆天的好字儿,这事不好解释。 阿润惊讶,挣扎着要起来看。 顾昭瞪他:“躺你的!一会我写好,就拿给你看。” 阿润只好躺好,眼睛里闪闪亮的看着阿昭。 顾昭轻笑,一边写一边说:“看什么,觉得我合该就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不学无术之徒?告诉你吧!其实我是心里有个大书库的饱学之士?” 阿润回答轻笑,宠着他胡闹:“恩,阿昭是个心里有书库的饱学之士。” “瞧瞧,不信了?书库我是真没有,虽然字儿这件事怪了点,那我不能白来这世上一场对吧,我怪可怜的被送到这里,老天爷总得补偿我,我跟你说这个你也不明白,别看我啊,我可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我是过目一日忘,今天写得了,明日便忘了,多奇怪的本事,就像老年痴呆症……。”嘴里帮阿润松散心事,顾昭手里的速度半点没减。 阿润侧着头嗤嗤笑,也不说话,只是看他胡说八道。 “恩……书库,我是没有,大道理我是一堆啊,我最会说大道理了,以前我就是干这个的。不过,就这一点,就够我吃了,你以后有福气了,尽管在家好吃好喝呆着,再不济,咱能卖书法换钱养你。真的,别笑,你看这次皇帝考试,我听他说,考题是‘行一不义,行不忍之政。’早知道这样,我也去考了,考个状元,好娶阿昭回家做娘子。” “今上问策呢,国家需要复苏,这题倒也对的。” 顾昭嗤笑:“切,说来说去的,不就是陛下说,我想以仁义的方式治理国家,谁来帮我吖,你说说,这个问题多么傻?几百年的皇帝问这个,现在的皇帝还问这个!” “仁政治国不对吗?”阿润语气里带着责怪。 顾昭停了笔,将写好的书卷摊开放在一边的席面上待干,又开了一卷铺开,继续写:“恩,要详细说呢我说不清,但是呢,总结我还是会的,你去治理臣民,臣民都是活人,又不是石头木块,人有七情六欲的,就像我这般,我喜欢阿润,就是杀了我,还是喜欢你说怎么办?” 阿润将脑袋趴在臂弯笑的得意。 “哎,我喜欢你,你是前辈子积了大德的,有什么不满足的,你不过是个伪劣的假和尚,我可是正经八百的乡男,贵族大老爷,知道不” 阿润忍的痛苦死了,背后被震的一阵阵的疼。 “那你说吧,人有七情六欲,你不能老念叨的仁德去打动他,第一遍好好说,第二遍宣扬仁德,第三遍不听话,按在地上打一顿,再回来说仁德,再不听,再打,打到他哭着喊着说,求求你,仁德我吧!这才是真正的政,政治懂不懂,哎,我家成分不好,一直没入国家灵魂中心,不然,我肯定是个好人才,瞧瞧,我这话说的多有水平。” 阿润似有所悟,倒是惊讶了,他看着顾昭道:“阿昭竟然懂得王霸之道。” “哎?这句话叫王八吗?别用这种充满爱慕的眼光看我,其实我是在告诉你,那家人,真的没啥,你莫怕,世界上有好多的事儿,他们都不知道,当然我也知道的不多,可是呢!哎,爷会总结啊!”顾昭想到这里,顺手拿起毛笔掂掂下巴,倒是心有所悟。 他想了一会,回头看阿润在想着什么,怕他又去想不愉的事情,便继续唠叨:“总结你不懂,我是说……呃,你看啊,我会把知道的凝缩起来,好比一个国家除了要注意德治,还需要注意什么呢?我告诉你啊,仁德只是一种,你们别老围着它打转。仁德之外,还有修身,人伦,世风,政治,论道,为君道,为吏道,说战争,说民族,说文学,说历史,说宗教,说经济,说教育,说法度,说学术,说文艺……国主,一家之主,开科举士的时候,只求一种人,那么这个国家,也不过如此了,当然,咱大梁人才也是有的,我那府上就有几位先生,心算之术,看大势之术……” 顾昭想起什么,噗哧笑了:“哎,说这些干什么,谁不是顾眼前呢。” 毛笔唰唰的快速流动,笔意是那般的顺畅,阿润趴在那里,震惊了很久才问:“这些,阿昭如何得知这些的?” 顾昭点头,看着面前竹卷:“我不知道,怎么说呢,你要我写文章,我是写不出的,我只是知道道理,恩……你要求教啊?那可不成,就是我是什么都知道一点的傻醋葫芦,但是你要我写个文章详细叙述,我就不会了。” 阿润点点头道:“便是如此,也了不得了。” 顾昭笑笑:“而且,拜我为师之后,我就不能娶你做媳妇了,我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嗯……” 阿润想了一下,却神色忽然认真起来,他挣扎着要起,顾昭只好放下毛笔看着他训道:“你这人,你要问,也要等你好了,再说,当务之急,是面前的困难,阿润,容我一些时间,你莫怕,待我想个万全之策,悄悄的偷了你出去,从此再也不让你受一丝半点这样的辛苦。” 阿润呆了下,复又趴下说:“恩,也好……偷我……出去?” 顾昭笔尖一停,想起什么事来,他站起,走到阿润面前蹲下,从脖子上取下一个袋子,从里面倒了三个铜印出来,取了一个,很认真的将其中的一个放在阿润的手里。 “阿润,我出门大概要出去几月,这些时日便不能照顾你,若你有什么事情,就写信托人出去,到城里坊市的长生南货,找博先生,他是见印取钱的。每月十万贯以下,你可以随意取,你要记得,这是我的老婆本,你收了,可就答应了,再不许在心里装别人。” 顾昭说完,脸红扑扑的又回去写。 阿润呆呆的看着手里的这颗铜印,铜印的背面有个奇怪的雕塑,半人半鱼,印面上有三个字‘海神号’。 一股奇妙的感觉蔓延阿润全身,这种感觉又酸又疼,又美好,阿润紧紧握着这么印章,心里想:“如此,我收了,应你!” 时光流逝,阿润浑身疼困,不知不觉便睡去。待迷迷糊糊一觉,身体略微一动,阿润背后忽一疼,他便张开眼,此刻,已是第二日,惠易大师正在探看他的背上的鞭伤。 阿润紧张的看下四周,顾昭已经离开,地上铺了一地写好的经卷。阳光透过机格一道,一道的罩在那些写满字体的经卷上,阿润心里又疼又算,有些泪硬生生憋在眼角,他很少哭,此刻却想嚎啕一次。 轻轻帮阿润和好衣衫,惠易大师笑笑,修闭口禅的和尚竟开口说话:“殿下很久没有这般好睡了。” 阿润收了一下拳头,手里的印章却告诉他一切都不是梦。 惠易大师小心的帮阿润盖好被子,弯腰收拾经卷,最后他取了一卷到阿润面前摊开。 经卷上的字体,竟真的跟阿润的笔迹一模一样。 “顾七爷乃真国士也,上天垂怜,殿下有福了,殿下看这笔意,跟殿下虽是一样,可是却无锋芒,那位见到怕是会很满意的,这几日的经顾七爷都帮殿下写好了,真是……阿弥陀佛……”和尚们喜爱把自己都形容不出的禅意归结到阿弥陀佛里。 阿润趴在那里,脑袋乱乱的:“老师,阿昭……阿昭自与别人不同,便不会这些,也是不同的。” 惠易大师笑笑:“是,贫僧知道,顾七爷自是真国士,待有一日,殿下回归大统,顾七爷,乃是殿下证明大统,笑傲四海的最大助力。” 不知道怎么了,阿润竟有些舍不得,他慢慢坐起来,就着易慧大师的手喝了一口水之后,回避了这个问题,他只是轻轻的说:“老师,皇兄快死了,他疯了。” “阿弥陀佛,今上为了证明大统,竟然逼迫太后出殿,太后不允,陛下竟然绑了亲弟,鞭打威胁,今上暴虐,殿下安心,待过几日,他的暴行必会天下皆知。殿下且忍忍,对于真正的天下共主来说,天降大任者,皆要被如此考验。赵淳熙鞭打亲弟,逼迫亲母,虐杀良臣,天不眷也。” 阿润点点头,拽了下僧服的交领,扶着床沿慢慢站起,趿拉着鞋子,慢慢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向外看了一会。 昨日夜里天色漆黑无比,望不到半点星辰光晕,可此刻,天岸边皆是梯云,一层一层的在天那头铺展开来,犹如上天的阶梯一般的攀到骄阳附近,眼见得就铺到了。 骄阳似火,心里的阴云顿时被光线推开,一片清明普照,阿润从未想今日这般坚定过,皇权也罢,皇位也罢,那些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要跟阿昭在一起,有些事情就必定要做,他要将这世上一切阻挡他们在一起的力量全部推开,这一路只要是障碍,他会毫不介意的全部消灭干净,为了阿昭,毁天灭地便又如何? 惠易大师看着阿润,心里越来越高兴,他不由得感激自己以前的那般小心思,若不是当日见到脚伤的顾七爷灵机一动,劝得奕王爷重登大位,不知道要费多少心思呢。 阿润的脸上露着一种奇妙表情,这种表情是顾昭从未见过的,他不屑,讥讽,威而不怒,俯视一切,刻薄的理直气壮:“孤那皇兄,正常的时候,还算是个人,可惜,他是个疯子,一个又可怜,又可悲的疯子。说来他也是可怜,少年开始,陪着父皇征战天下,一直觉得自己会继承皇位,可惜他运气不好,中了毒,瞎了眼,失去了继承大统的资格。 有时候,孤也想,孤那皇兄也不容易,这一辈子都在辛苦,他刻薄别人,对自己更刻薄,现在,刻薄的他自己都活不久了。既然他不叫孤活,那大家就都不要活了!” 惠易大师合掌:“一切天定,皆为命数。” 阿润冷笑:“老师真真不像个出家人,不过命数这东西孤从不信,命?谁定的?别人信,孤不信!”他摊开手看看铜印,将手送到惠易大师面前说:“老师,你看此印……” 惠易大师合掌笑:“昨夜,贫僧都听到了,原本贫僧还担心军费不足,如今……真是,天佑殿下,待时机一到,一切水到渠成。” 阿润轻轻的点点头:“恩,告诉李斋他们,时候到了,该游出来了。”阿昭,你可要等我,你要好好的等着我。 惠易合手点头,收了印章,顺手将一支毛笔递到阿润的手里,这毛笔的杆子上,竟然有血痕:“顾七爷写了八十卷经,这一晚废了两管兔毫,殿下能好好歇歇了。” 阿润接了毛笔,取了一块丝巾细细的裹了,一边裹一边说:“小时候,母后常说,孤是个有福的,这话……孤不信,这几年……现在孤知道了,孤有福,有后福。” “殿下只有三个骨血,怕是以后……”惠易大师有些不安心。 阿润一摆手:“儿子有就好……一个正妃,两个侧妃……大大小小十五个呢,当初那个不说要为孤去死?到最后,谁来看过孤一眼?都活的好着呢,孤在山上,她们不是照样锦衣玉食,几年了,可有一位想起,过年了孤也要人陪?这个话以后就不要说了,你出去吧……”你们要富贵,孤给得起,旁个孤也就没了。 惠易大师转身离去,缓缓的闭了房门。 阿润痴痴的看着木格窗投进来的光线,一道道的照在地面上,案几那里有个朦胧的影子,趴在那里写呀,写呀…… 是呀,他应了,这辈子,真情,只有一个就好,他只要阿昭,也只能是阿昭。小时,教课的师傅常拿逆王与美人的故事来警醒他,那时候他还不屑,不过此刻想起来,为一人,毁天灭地,翻江倒海又如何,情之一字,一切凡尘幻化,皆为虚无,心中有一人,足矣! 45、第二十八回 礼闱结束,皇榜未开之时,京中出了几件大事,先是是有密王残余在京中作乱,一连死了几位应试的举子,这几位举子皆出身世家,乃是辅助当今继位的有功大臣之后。还有原东宫太子太师,当今圣上最最器重的胡寂老大人,早朝散后在归家的路上,竟被人袭击了,虽老大人没事,但是老大人一眼就认出,那带人袭击他歹人,有密王的家臣在内。 说起胡寂大人,那不是一般人,他教过两位太子,一位是当今,一位是曾做过太子的奕王,而且他还是奕王的老丈人,如今的奕王妃就是胡寂大人的嫡女。 天子脚下,城防竟如此稀松,天子震怒,一连续扒了好几位京城驻防的飞鱼军,禁军中担任重职的主将,副将,换上了自己信任的一些武臣。 非常有意思的是,这一次,依旧没顾家什么事儿,甚至,边界重要守将交接的速度又加快了。 飞鱼军新上任的参领叫李齐,他哥哥李斋是五军都督府的左都尉,这两位都是将门虎子的后代,打先帝那会子,就一直跟着南征北战,是跟顾家起头平的武勋出身,如今看来,人家李家是后来居上,眼见得第三代就超过顾家了。 那李奇,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就担任如此重要的职位,这一点令顾岩万分的羡慕。顾家的第三代,出了奇的有些不妙,顾岩这一代虽都是赫赫有名的守关大将,可是,这第三代竟然一位都没有。无论是本家还是分支,武将的道路很窄,没有战事,就意味着没有出头的机缘。说到这里,顾岩顾公爷还是很佩服自己二弟的,眼见得不妙,人家就立刻给孙子转了行当,人家不练武,人家好好读书了。 上京也有人说,老顾家这好运气,也许打第三代就停了,他们却不知,虽然以前没顾昭在里面搅合,但是家里这几位,倒是颇为懂得保身之道,硬是压着后代,没敢冒这个尖儿。话虽如此,冒尖也是错,不冒还是错!知道别人家有好后代,顾岩顾老爷心里难免依旧是酸丢丢的不是滋味,不说武勋,就说人家这京里,不混纨绔的好孩子,那也有不少呢。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家,顾岩头次发觉,自己这个当家人略有些不合格了。 “哎呀,你说说,这老顾家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呢?人家李黑猪,早先那还不如我呢,他家什么出身,咱家什么出身?那傻玩意,早先下战场吓得掉屎尿之流,还是老子借裤子给他穿!那个半路出家的假和尚,现在也学会念经了,你就说吧,人家就倆儿子!咱家一堆,大大小小五六个,那个不是一顿饭,两三贯钱的食量!他奶奶的,就知道吃了!哎呀,人家俩儿子都整齐,随便拿出一位,顶咱家一群。我们家这一群!怎么个个的这么有特色呢?” 顾岩顾老爷一只手端着一只五彩小茶壶,一边灌白水,一边愁苦的看着面前的铁笼子。 家庙朝阳的当院,有一铁网编的笼子,左右来回不过三五步距离,笼子不大,铁色都有锈迹,看样子是以前常常用的,早就有的旧建筑。笼子里,两只下蛋母鸡母鸡咯咯哒哒的满地溜达,靠笼子边边的草窝里,还有两枚刚下的鸡蛋。 在笼子的角落里,顾茂丙举着一把菜刀,缩在那里,姿态比老母鸡抱窝还像老母鸡抱窝,整整一天半了,他被关在这个笼子里,不给吃,也不给喝,幸亏母鸡还会下蛋,昨儿,他就靠那两枚鸡蛋了,今儿大伯来了,他也不敢过去吃,就只能这么缩着。 凭他怎么哀哭都没人理,骂了也没人生气,反正那些人就告诉他一句,少爷不杀了这两只鸡,就别想出去。顾茂丙那里见过血,每当他举起菜刀,看到两只母鸡那双眼,他就觉得特别可怜,好好的,杀人家做什么,人家还下着蛋呢…… 陶若在一边笑着劝:“老爷别急,茂丙少爷还年轻,也没经过事儿。我那两个混蛋玩意儿不都这样,在西面,也没少叫五爷操心。这一天到晚的撩猫逗狗,不是毁了这个,就是害了那个。 我以为那俩混蛋这辈子就这样了,可前儿,给我捎了个狼皮褥子回来。这孩子们,说懂事,那就是一晚上的事儿!保不齐,明儿老爷起来,齐刷刷的就懂事儿了。” 顾老爷重重的把茶壶放下,狠狠的吐了一口吐沫:“我呸,凭他们,老爷我鸡皮都没见过一张。”说罢背着手围着鸡窝转圈,一边转一边说:“哎呀!老二,你乖乖的把鸡杀了,咱顾家的孩子怎么能没见过血呢?” 顾茂丙一动不动,依旧举着那把菜刀如石雕木塑。 “哎呀!你把伯伯愁死了,你是不要吃,不要喝,也不拉屎尿尿,你好大的尿泡!咱顾家的孩子尿泡再大没用!哎,要有尿性!知道吗?尿性……什么是尿性?血性!” 顾茂丙看都不看他。 “哎呀,杀只鸡能有啥,唰唰……两刀完事儿!你杀了……我叫后厨,给你炖个蹄髈,大大的一只,哎呀,蹄髈好啊,一口咬下去,一嘴油汪汪的,啧啧……” 可怜顾老爷好话说尽,顾茂丙就是不动,顾老爷都愁死了,正急着,顾昭溜达着走进来,脸上略微有些疲惫。 “好好的家里不呆,每天去什么寺庙?我跟你说,那边可是皇庙,今儿可出事儿了,没事别去那边,阿弟比不得别人,破点皮儿,哥哥要伤心死了。”顾岩笑眯眯过去,拍拍顾昭的脑袋拉着他一起到院子的角落,挥挥手将那帮下奴赶的远远的。 “哥哥我昨晚一宿没合眼,就想着,这事儿不该这样。”顾岩表情略微愁苦。 “那件事?”顾昭显然是忘了的,在心眼这方面,他家遗传因子许是有问题,忘性都大,说话跑车,说完就忘。 “就那个,那个!你说不要后代那个事儿。”顾昭提示。 “哦,那个啊!”顾岩蹲着拔草,心情略微不好。 “哥哥我想了一宿,觉得你操这份心,纯属胡思乱想,吃撑了,肚里的食儿都撑到脑壳子里了。干嘛啊!还不娶妻,不要后代?你傻啊,不就是那件事吗,哥哥不惧,你尽管娶来,我都跟你嫂子说了,找那贤惠,贤淑的大家闺秀,好好给我兄弟寻摸一个,要知冷知热,知书达理,嗯……家事还要好,才能配的上咱小七。”顾岩这人,想明白问题之后心花就开了。 顾昭也高兴,虽然老婆不想要,他不能害人家守活寡,这不仁义,可哥哥这样,他觉得做什么都值了,他笑眯眯地听着,一伸手帮老哥哥摘了一根挂在鬓角的母鸡毛。 顾岩说的正热闹,顺手接了他手里的鸡毛对着嘴巴一吹道:“嘘……哥哥想好了,弟弟成亲了,就还住哥哥这里,我叫你嫂子把宿云院周围三院子都给你打通,那边秦大人家也跟他们说了,我们圆眼道那边给茂昌不是置办了一套吗,比秦大人家大多了,咱拿大的跟他换小的,等换好,把你那边好好扩建扩建,再修个大园子,给你养只熊,整两只花豹玩,等你没事儿了,牵着出去,吓死他们,那才叫排场又体面。” 顾昭翻翻白眼,他算是知道顾茂昌那股子不着调打哪里来的了:“阿兄总是这么不着调,我要那么大的屋子做什么。” “这话儿说的我不爱听,娶妻,生子,最少也得照着哥哥这个套路来,一妻,两妾,两妾不够咱四妾!都要那大……”顾公爷在胸口轮了一个大大的半圆:“那才美,揉上去才够味,腰细屁股大,还得双眼皮儿的……等过个三五年,一下出一群,那帮小王八蛋翻箱倒柜,爬墙上树的,能美死你。倒是那时,哥哥就是死了,也不怕见咱爹了。” 顾昭站起来,斜眼儿看看自己哥哥:“阿兄不着调的已经上京都搁不下了,是你喜欢大咪咪吧,那娇红,那芸娘都这样,那凭什么……你喜欢,就要我喜欢?” 顾岩摸摸下巴,两只手在空中抓了两下吧唧,吧唧嘴儿:“这个抓吧……要一把抓住,要咕唧,咕唧的肉感方是上品,对吧,啊!” 顾昭忍无可忍,失笑:“对,对你个头,那么老了,你为老不尊,我不和你说了,真是的!” 顾昭不想再搭理这个老混蛋,只好扭脸看看笼子,看完轻笑:“呦,还没杀呢?” “哎……”顾老爷这次不吭气了,挠着脑袋发愁:“怎么就那么难呢,不就两只鸡吗?” 顾昭走过去,转了几圈后,隔着鸡窝对里面的顾茂丙说道:“我说,茂丙啊,明儿早起,我就启程去陇西了,你姐瑾瑜,下个月就出嫁了,嫁到千里外的陇西任富县,这一去呢,再见怕是得有个年头,我这先去给她置点地,以后她好收点出息,弟弟靠不住,哥哥帮不上,瑾瑜也就能靠点子田地出息度日了。” 顾茂丙的脑袋猛的抬起,一脸的眼泪鼻涕,鸡毛……许还有鸡屎那么一块一块糊着。 “任谁家里嫁姑娘出家,那都是兄弟背着出门子的。这也好告诉婆家,这姑娘有兄弟,有人护着,这样姑娘嫁了才有底气,不怕被欺负。就你这样的……也配背瑾瑜?”顾昭一脸鄙视,用手指指指他,讥讽着嘲笑他:“可怜她织布卖葛抚养你这么大,我看,还是茂昌背吧,好歹,茂昌也像个爷们,虽素日做事傻西瓜一般,但遇事儿,他能命都不要的护着自己姐妹。” 说完他再也不看顾茂丙,回身走到顾岩身边说:“阿兄,我安排定九先生陪我去陇西,定九先生对……”他压低声音问:“对皇室可了解?” 顾岩想了下:“还行,定九先生其实是你嫂子家推荐来的,早年他在钦天监做过漏刻博士,后家里受了前朝一些波及,这才来的咱家,都老上京了,小道道知道的比我多,你嫂子看重的,一准儿没错,此人妥当,可深用。” 顾昭点点头,背手走了,离开的时候他听到身后,笼子里母鸡突然乱飞,咕咕惨叫起来。他脸上便露出笑容,就知道是这样!谁都有弱点,看你怎么击破,像自己,弱点就是家,还有阿润,看样子,他要把阿润的事情好好查一查才是。 到底是皇家的那位呢?等他弄明白着,不整死那个王八蛋,他就不姓顾!阿润是他要保护的,一辈子心疼的,他看他破点油皮都会心疼的睡不着。那王八蛋竟然抽他,他跟他没完! 顾昭自去宿云院收拾行李不提,且说顾岩这边。 顾茂丙看小叔叔出去,便急了,他挥舞着菜刀,在笼子里一顿乱砍,一边砍一边喊:“七叔!七叔……别走……别走,你好好说清楚……你看呀,我杀了……” 顾昭才不理他,倒是顾岩看高兴了。 饿了一天多,顾茂丙手软脚软,踉踉跄跄的这么能追着那两只活泼的母鸡,无奈之下他猛的扑过去,好不容易将鸡抓住了,可惜菜刀却丢到了脚头一尺的地方。 顾茂丙都急疯了,一边扭动,一边用脚勾刀,一不小心一只母鸡又飞了。 一抬头,七叔都看不到了。 “啊!!!!!!!!!!”顾茂丙一声大叫,双手揪住母鸡的头跟脖子,对着手里的鸡脖子就是狠狠的一口。 顾岩刚托起手里的小瓷壶想看热闹,一下就被惊到了,他看着顾茂丙大喊了一声生生咬死一只母鸡,接着一鼓作气又咬死一只。 “我……我要背……背我姐……”顾茂丙张着真正的血盆大口,嘴角流血,眼睛冒光,摇摇晃晃的对顾岩说。 “背……啊,背背……”顾岩放下茶壶,他都觉得慎得慌。 “我要……背我阿姐出嫁!” “啊!背!” “我要吃蹄髈!” “吃,吃。” “两只!!!!!!!!!” “行!都行……”顾岩应付着:“来人啊,赶紧着,带你们二爷去洗洗,把身上的衣裳给换了,给他做蹄髈,两只!赶紧的……” 顾茂丙还叨叨呢:“我姐有兄弟,凭什么顾茂昌背她……他不配!他是什么东西。” “不配不配!”顾岩亲自打开鸡笼子,扶了自己侄儿出来,交给陶若带他下去。 待顾茂丙身影消失,顾岩对那边站着的一个下仆说:“等你们二爷吃饱了,歇好了,给你们二爷换成三只公鸡!要大冠子,会叼人那种,要斗鸡!斗鸡懂吗?斗鸡!小兔崽子,我能便宜你?顾茂昌是什么东西?他是老子生的!不是东西!” 46、第二十八回 四月庚申日,顾岩着家中懂得风水的先生占卜的一下,说今日出行,大吉。这才告知顾昭,阿弟,你可以出门了,今儿出门做什么都顺利。 顾昭倒是对老哥的神叨没发表意见,都是哥哥的心意,好好的受着就是。 顾昭此次出行,表面上是为了家中侄女出嫁,其实却是为了去淮山,取命星伪石,本就是个造假的事儿,造的就是上天的假,他这里还偏偏问吉占卜,问上天,我要出去造你的假了,你说啥时候出去吉利呀?顾昭憋闷的不行,便不搭理他,由着他折腾,看着他带领全家,每日沐浴更衣,素食十日,他不吃肉,全家也不许吃,都每天晚上一起陪他念经卷,还要去家庙祈祷。 庚申日,也就是四月十日,顾公府正门大开,为顾昭准备好的行李治装在门口一溜排开。天还是蒙黑,只有一点朦明儿,这家里有头脸的人便都起来,齐齐来门口相送。 顾昭此次出行是按照他自己的仪仗走的,他一个小破乡男,倒也没那么大的排场,不过他可以用引马一位,也就是骑从在前面打道,可以用一匹马拉的拱顶辕车,至于其他的仪仗便没有了。 随车的平顶青油布骡子辕车倒是跟了十来辆,他奶哥毕梁立没有来,身边只带着细仔,新仔,定九先生,还有府里的家卫二十名,家卫不得着甲胄,具是都穿了一身干练的紧身黑衣,厚底皮鞋,车夫八名,小奴三名,最新鲜的还是那位叫撩鸽子的仆从,他穿着一身粗布短袄,不着鞋,带着两只笼子,笼子里有十数只信鸽,骑一头黑驴,这人是负责顾昭跟顾岩来回通信的。 哇,这个配置就牛了一些了,一般四品以上大员家才有信鸽子这等奢侈品。 府里的家卫都是一票儿二十岁靠上,三十五靠下的精干彪汉,俱都在军队里历练过,属顾岩信得过家将,又都赐姓顾,是自小收养了来,养在家里,训练了十多年的武技高手,带队的家将头儿,叫顾槐子,此人今年四十冒头,早年跟着顾岩在顾家的左路军呆过,还有过战功。 如今战马依旧是奢侈品,寻一匹好马,就像后世买一辆百万跑车一般的不容易,所以家将皆是骑着健壮的马骡子,虽是骡子也是一水儿的上等的好牲口,那齐刷刷的跟在队伍周围,瞧上去很是排场。 顾昭出了门,顾岩带着卢氏,顾茂德送至门口,兄弟俩互相看看,千言万语的,心里知道,嘴巴上就不说了。 “阿弟此去,且不要委屈自己,不要赶路,慢慢行走便是,待你走一个月后,我安排茂德他们护着瑾瑜去。” 顾昭点点头:“我晓得,阿兄也要多注意身体。” “你不用操心我,我在家里,有什么不方便的。” 顾瑾瑜被丫鬟扶了在大门内廊看着自己的小叔叔,她不能迈大门,便在那里面跪了,掉着眼泪道:“叔父此去,多多保重,瑾瑜一个伶仃人,如今害的家里劳师动众,着实过意不去。叔父受我三个头。”道完,磕了三个。 顾昭冲她笑笑:“又哭,又哭,可别哭了,这是喜事儿,咱家的孩子,不分男女,都精贵着呢,你以为我为你?我是在家里呆的烦了,这老头每天很烦人,我躲他呢!如今正好打着嫁侄女的名头,出去耍子,松散,松散。侄女儿在家好好备嫁妆,叔叔便在任富等着接你,你安心,定要妥妥当当的将你嫁出去。” 瑾瑜抹了泪,被扶起来,走到卢氏身后一起看着顾昭满脸的不舍。 天色终于敞亮起来,京中风驰云动,照旧响起,上京四门缓缓打开。 顾昭上了车子,撩开车帘看着自己的老哥哥,来这里十多年了,这一次方有了完全的离家情感,这一别怕是几月,老哥哥身体不好,他着实挂记。 看出顾昭不舍,顾岩一脸嫌弃:“你快走吧,也省的每天来罗嗦我,我不知道多好呢。” 顾昭失笑,便放下车帘。那引马的家将,在前面喊了一声:“行也……顺哉!” 车队终于缓缓的往东门外去了…… 顾昭靠着车里的毛皮软垫子,合着眼,听着耳边的越来越响的人声,出了东门越来越安静的管道车辇声,朦胧胧的他又睡了个回头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外又有人声,车子停了下了。 顾昭睁开眼,问外面:“怎么回事。” 顾槐子在车外道:“七爷,是京郊路口的车家,车客,还有一些跑商想跟着。” 顾昭倒是知道这些人,在京里头有门脸买卖,待有出远门的便雇了他们的车子远行,一般小车队也有五六辆,大的车队能有四五十辆。 “这几年,说是密王残余闹事儿呢,他们便不敢独自上路,想出些钱,随着车,许是看到咱府里的家将威风。”顾槐子底笑。 顾昭笑嘻嘻的斜眼撇他,问:“给多少?” 顾槐子想了下:“就跟五六百里,到淮山,到有几户看上去很足,随咱们到淮山的话,大概能一起凑给二三十贯。” “叫他们跟吧,钱你们分了去,总不能白跟着爷出来,记得,却不要喝酒误事,人家出了钱,也要略照看些。”顾昭笑笑,与人方便的事儿,做了便做了,再说,多些人也掩人耳目,此去任富到淮山,一路小千里,能有个伴儿也不错。 顾槐子挺高兴的,便拉了骡子的缰绳过去与车家商议,又过得一会,车队继续缓行,只是车子后又跟了四五辆平顶儿青油棚车,十多辆载满货物的北方打车,外加二十多位轿夫。 许是很少有贵族愿意带他们一起上路的,这些人便也不敢像以往那般喧哗,只是悄悄的保持距离的跟着。 车行半日,上京的管道儿便到头了,这车子便要了命的翻腾起来,好在顾岩,那可是海上男儿,十多级的风都见过,所以这般小意思的翻腾对他来说就是婴孩儿的摇车,还蛮舒服的。 倒是后车上的定九先生,据说是吐了,原本顾昭想叫他进来问问皇室的事情,如今也只好放下想法,过几日他熟悉了路况再问他不迟。 唤了细仔,顾昭给了他一瓶清新定神丹交给定九先生送去后,顾昭从车后面取出一本游记来读,身边的景色俱都是那股子乡野景色,看了几十里他便厌倦了,只是偶尔有驿站的驿骑快马过的时候,会大声的喊几嗓子逗趣儿后交错而过。 又是半响,车过京外第一个驿站,因此地离上京过近便只是一个六等的驿站,顾槐子让头车停了,小心的问车里:“七爷可要下去松散?”他见顾昭一路也没下去撒尿什么的,也不见有虎子递送出来,便小心的上来伺候。 顾昭放下书卷,坐在辕车边上的新仔撩起车帘,摆了凳子扶他下去,又一起到了驿站后面还干净的茅厕里方便了一下后,顾昭才站在驿站口看自己的车队。 “那些人是谁?”顾昭指指脚夫后面那群七零八碎的十来辆敞车问顾槐子。 顾槐子笑着说:“并不知,他们怕是不想出钱,又怕不安全,就远远的跟着的庶民吧,这一路都会有的,七爷不用看他们,那帮子人粗胚,小心污了眼。” 顾昭笑笑,倒是不在意,以前他去南方,路上可没这么精致的人文社会生活给他看,不过虽然好奇,他却也没有叫上来询问的欲望,早就习惯了,问得多,错的多,倒是又不合时宜了。 天色过午,驿站的驿丁备了饭,顾昭还不饿,便回了车子,顾槐子他们却一起去了,好好的用了一顿,出门在外,肚子是最最委屈不得的,他们不比顾昭,那车队后面专有有个有炭炉的篷车能给他随时做一些入口的热乎食物,热水什么的,还有个手艺很不错的小奴,在那里随时等着伺候。至于那些随车的,便只有坐在车边随时用些干粮了事。 用罢饭,车队继续前行,这一路六等,五等的驿站路过好几个,想随队的人马也有不少,可是顾槐子却再也不敢带了。 转眼一天便过去,上京在身后越来越远,顾昭那颗有些涌动的心,终于认命的平复下来,随路而安。 天色擦黑,车队终于停到一家二等驿站门口,这家驿站规模挺大,还是前朝盖的,门口有绿色植物,门脸装饰的也漂亮,脸前还有台阶,此处便不能称为站,叫馆了,这驿馆负责的小吏见这一票人马来的排场,便齐齐的出来,问了下名头,不由的吐吐舌头,顾郡公府的爷爷,可真真是贵客了。 于是,这小吏便大声招呼了驿丁,牵马的,牵骡子的,招呼的,这小吏都五十多岁了,弓着腰,亲自带着顾昭去了上了边上的东厅,东厅后自有独门的小院子,这里面小厨房,浴室皆都方便。 顾昭四下看了下,也满意,便叫细仔给了这小吏一贯钱,又赏了他一些好茶叶,东西倒是不多,主要是个面子问题。 那随车的人们,却进不得这里,只是在驿馆边上的私人逆旅住下,有舍不得馆费的,就住在离这里不远处的短亭露着睡,此刻已经是四月春,盖舒服了也不怕冷。 顾昭洗了个澡,吃了一顿地方特色的饭食,懒得随意走动,便披了头发,靠在新仔给他铺好的,家里带来的铺盖上闭着眼睛听那床边隐约带传来的音乐声,这驿馆住着的都是官员,并不敢在此嫖妓,却依旧叫了常驻在这里的唱妓演奏。 顾公府名头很大,刚才也有十几张的帖子送来拜见,但是,顾昭推说走了一天,身体疲惫,便叫顾槐子打发了。 懒洋洋的躺得一会,顾槐子轻轻敲门进来。 顾昭睁了眼睛看他:“还不去睡?” 顾槐子笑嘻嘻的回话:“七爷,这次跟咱们车队的,有个从淮山那边来的木行的行首,姓吴,那老家伙,那张巧嘴,那是能说会道的,我看着着实有趣儿,七爷在屋里闷得慌,不若唤他来,跟您说说闲话解闷儿?” 顾昭想了下道:“淮山本地人吗?” “是,小的问了,就是淮山县的木器行首,这次进京却是送一副官员早定做的淮山木嫁妆来的。这不是回去也不落空吗,他又买了十车布回来,正赶上密王残余作乱,就不敢上路。” “成了,也不知道给了你什么好处,去叫了来吧。”顾昭嗤笑。 待顾槐子出去,细仔挤眉弄眼的进来悄悄说:“七爷,您不知,那位吴行首在京里买了个娘们,那颜色好的不成,顾槐子看的口水流一地。” 顾昭失笑,坐起来由着细仔帮他把头发梳顺了,用丝带扎起来,这古人为了保持发型,三五天都不梳头,一个月的也有之。顾昭受不得这个,每天都要洗。 刚扎好头发,门外有人敲击,细仔过去打开门,便见那门外有弯腰弓着一人,头发花白,身着短布衣,脚上穿着一双常出门的气死牛快鞋,双手托着一个木盘,盘内放着一盘子水灵灵还沾着水珠儿的枇杷果子。 “可是吴行首?”顾昭声音温和的招呼:“进来吧。” 这人不敢抬头,托举着盘子进屋,将盘子放在一边后,趴在地上又磕,顾昭实在受不了,摆手:“成了,这是在外面,我也不是那种讲究的,你就起来吧。” 吴行首战战兢兢的爬起来,依旧低头道:“小人低贱,怕污了贵人的眼,可是,贵人慈悲,愿意带着我们这帮子跑腿讨食儿的上路,本不该来,也不配来见,可小人想着,就是拼着挨两板子,也要来磕一个,道个谢,这不,小人就来了。” 顾昭轻笑:“得了,果然是走南闯北的,嘴巴伶俐的很,抬起头吧,细仔去给吴行首端个墩儿坐。” 吴行首听了,这才敢抬头,这一抬头,顾昭方知,这人最少有六十上下的岁数,脸上有肉,略胖却不是印象里商人肚满肠肥的形态。 吴行首见了顾昭,见他年龄不大,身边穿戴无一不精,皆是他以往未曾见到的,这摸样更是玉人一般,也不知道怎么养的,许是吃的米都要拿那玉凹子舂了,再细细的用玉磨推了才能入口,方可养成这般精致吧? 他爱的不成,老脸竟羞了一面红。 47、第二十八回 细仔将吴行首的枇杷洗了,细细的挖了核子,拨了皮儿,切了这才端到顾昭面前,顾昭咬了一块,唔了一声道:“好甜,味儿挺好的。” 吴行首一喜:“七爷喜欢,我那里还有半车,都是等随队的时候,跟入京的果商买的,具是刚下树的新鲜果子,本想带回老家,取个新鲜,小人一会叫他们都送来。” 顾昭失笑:“好好的,我吃你半车果子做什么?不必了。” 吴行首连连摇头:“七爷您是贵人,也是我上辈子祖坟子不知道怎么了,立对了位置,冒了青烟儿,贵人才吃我献的一口果子。您可千万给小人一点脸面,我回去了,这次也好跟他们吹吹,那上京的贵人,也吃了我献的果子。” 顾昭笑笑,心里却不喜欢这样交流,他别扭,于是便岔开话题问他:“吴行首,走南闯北的,定然见过万千的行当,我平日都关在家里,也不得出去……” 正说着,门外却又人急步上了台阶,敲敲门,细仔将门打开,却是顾昭在京里的南货行的二掌柜。他一进门,擦擦汗,看下吴行首,顾昭笑笑说:“说吧,怎么这么急,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二掌柜从怀里取了竹筒,揭开盖子,取出一张空白信笺纸,纸上盖了海神号的戳子道:“今儿上午,有一老者拿着这信来,取十万贯。” 顾昭眼神闪了一下,问:“可给了?” 二掌柜摇头:“还少几万贯,要到庄子那边调,博先生叫他明日来取,那人行迹十分……” “我知道了,你回去对博先生说,来人再来,便与他说,若不够,再多几万贯也使得。”顾昭插嘴,显然不想他多说。 二掌柜点头,接了递过来的信笺,又原样踹了进怀里,施礼之后,想立刻赶回去。 顾昭叫住他:“你且等等,我写一封信,你带回去给来人,他知道转交给谁。” 说罢,细仔立刻在一边磨了墨,顾昭提笔写道: 阿润:别京一日,不知你身体可好了,自今晨早上别京,已始弥日思侬,自你我相识,总别远会稀…… 顾昭写到这里,却觉得实在写不来古文的行文方式,他有一肚子的话想叨叨,于是思想了一下,又落笔道: 这一日,一直在懊恼,只悔那日少写了几卷,恨自己只有两手,若有七八只手便好了,可是我若长了七八只手,怕是你也不要我了,不但不要,可能还会招来你前寺的哑巴和尚镇压了我。 今日出门后,天气一路晴好,畅顺无风,只路边多见村庄仓舍大多损毁荒芜,可见,大梁战事已伤国之根基。不过,这些与我们却也没有什么干系。 这一路还未及遇到好景色,就不写给你了,不过是遇到三五秃山,也不巍峨,更无奇峰,快马一过漫天尘土,吃得一嘴,好不苦也。后遇一木器行首,姓吴,人有趣,能言善道,说些野趣,方解些寂寞。你莫担心,这吴行首,发白,面有皱,纹深如寺崖后深壑,不见底。他若一笑,有蚊虫飞过,可夹死。他送得我一盘琵琶,味甚美,待我回去,便买一些带去,与你一起尝之,若回得晚,琵琶没了,大概会赶上樱桃,到时你一粒,我一粒,此刻想想就绝妙不可言。 嗯,你支的钱,我叫他们备好了,也不问你有什么用处,只告你,万万不可委屈自己,只要你完好,不够就多去支些,如此这般,放能令我安心,心心念之…… 写罢,顾昭将信笺封号,添了竹信筒盖好,封了蜡,盖了有自己名字的印记,是个梅花篆纹的七字。这才将信筒递给二掌柜,叫他将信笺交给来人。 细仔送二掌柜去了,这屋子里的吴行首一直不敢说话,虽听得来人张嘴闭嘴都是十几万贯上下,就是这个数量已然震得他是魂飞魄散,脑子里具是铜钱哗啦啦的落下,他将自己脑子里的一串串的最大熟练翻倍往十万贯上复加,加来加去竟然放了一屋子。 “吴行首想什么呢?”顾昭见这老头子,嘴巴嘟嘟囔囔的念叨,便开口问他。 吴行首吓了一跳,扑通跪下:“贵人面前,怎敢乱想。” 顾昭苦逼,躲了一下,心里别扭,没办法,便道:“ 起来吧,若再这样,你就出去吧。”顾昭又半躺下,想了想便对吴行首说:“往日虽然在上京闲逛,却没有把上京的店铺细分,吴行首见过世面,见过各种行当,便于我说说解闷儿。” 吴行首这才站起,却再也不敢坐了,他只站着,笑着说:“这贵人真是问对人了,旁个不说,上京小人常去,京里三百一十行的行首见了小人,也都是要点点头的。 小人如今帮你细细的说说,给贵人逗逗闷子,上京有三百一十行,有一百七十行不能念,怕念到污了贵人的地界耳朵,咱说这东西两市吧,有:布行,麻布行,木行,竹行,麻线行,清器行,金器行,金漆行,银朱儿彩色行,咱西市卖杂物,有卖读书灯的,醋碗儿的,印香托的,钉鞋洛的,修破扇的,修飞禽笼子的,截板尺的,解玉板的……” 吴行首在这里卖见识才干,嘴巴里吐沫星子横飞的念叨,说的比说野书的还有劲儿,正当他数到三百零二行,身边有人却扯了他衣袖,悄悄拽了他出去,他一抬头,顾昭一只手托了脑袋,已经睡着了。 新仔小心的过去,轻手轻脚的扶着顾昭的腿往里放好,又帮顾昭盖好锦被,方解了幔帐合拢,打开香炉子,熏了两个果香饼子进去,熄了灯,冲门口嘘了一下,细仔点点头,抱着铺盖进屋,轻手轻脚的铺了席子,摊开被子钻进去后,新仔才出去合拢门。 顾槐子带着一个年轻的家将过来低笑着声问:“睡了?这一天折腾的,难为七爷了。” 细仔笑笑:“睡了,往日总要贴烧饼好久,今儿也奇了,动他也不醒,睡得香。” 顾槐子满意的看看口干舌燥的吴行首,便夸他:“一路闲了,便来陪我们小七爷说话儿,七爷喜欢你。” 吴行首也高兴,笑笑满口应了。 “我那里有七爷庄子上出的好果酒,一会子给你两壶,你拿去尝尝,跟你那个新买的女娘也好吹吹牛皮。”细仔很高兴的与他们三人下楼,那带来的家将,便搬了一把座位,悄悄的坐在顾昭门口守着。 第二天一大早,有驿站小吏,挨个院子喊了人,烧了热水,将昨日客人定好的大饼子,肉干用大篮子装了送了几篮子到顾昭车队,顾昭给自己人都定了最好的干粮,面粉都是两磨的麦粉,跟他出门定不会委屈到。 车队再次上路,天色已经逐渐亮起来,顾昭在车里又睡了一个回笼觉,他这般好睡,引得定九先生好不羡慕,他一把老骨头都要颠簸散了,若不是昨夜好睡,他怕是扛不住,今日歇过来了,赶紧就去七爷的车里,干好本职工作为妙。 顾昭盘腿坐在车里,看着攀爬上来的定九先生,怪可怜的,赚点钱容易吗。 “定九先生何苦如此,多歇几日,不必这般辛苦。”顾昭劝他。 “无事,无事,老夫也歇好了,来陪七爷说话儿。”定九先生爬上来,靠着一边的车壁,喘了几下。带他来,愚耕很不高兴,这行当也有竞争,定九决定就是拼了老命,也要压那孙子一头,省的他总是吹,七爷给了这个,七爷给了那个的。 顾昭让了一下,拍拍后车厢的板子:“这样坐吧,省的你晕。” 定九先生无法,也怕一会撑不下,便道了谢,坐到后面,靠着订了皮,裹了棉,包了锻儿的壁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笑道:“还是这里舒服,七爷到底是年轻,一日奔波,不见疲态。哎……好生羡慕啊,” 顾昭端了一边的油桃递给他吃:“这跟年轻没关系,早以前,我爱往南边跑,那边还没路呢,这点子罪也不算什么。” “七爷自是与他们不同。”定九倒是很佩服自己家这七爷,甭管怎么乱,心志不乱,遇到事儿不慌,也能靠得住!他能玩,他玩的东西,这京中纨绔可玩不出来,可玩有什么呢?人家有品格,人情为人,也是相当不错的,定九先生认为能担大责任的都是值得佩服的。 顾昭直至现在,都没往经商这边靠,一来他根本不缺钱,二来,他这身份不得行商事,他门下的商铺都挂在毕梁立的名下,南货铺面是他目前,开门的唯一商铺。也是觉得,南货总是源源不断运来,太浪费了些,素日他花钱粗气,也要有个解释,总要有一间兴旺的铺面。现如今,他的南货铺子是京中第一家,卖的都是别人没有,没见过的物事,每月大宗的流水能有几千贯,单是独门的果香香精,那是独一家,一小瓶儿能卖到十贯钱。 顾昭严守这一种底线,就是绝对不去触动这个时代,要知道时代有时代的路,你不能把白银时代的东西往青铜丢,倒不是说他做人有什么准则,而是,他懒,不耐烦这些。 也有商人,见赚的多,打了去南边的主意,可惜,南边,南边大着呢,那边连个目标都没有,也没个范围,也没顾昭这般在那边有巨大庄子做垫底儿,最重要的是,没有一条明确的道路,路线是个非常重要的词汇,古代人出门,必然要探路,有了路方能四通八达。 不然,天大地大,连个路标都没有,会迷失的十年几都回不去。这不是瞎说,目前南边,天大地大,绵绵百里热带森林到处都是,顾昭当初也受过罪,可他有大方向,知道那里距离海洋最近!不然,一路平铺,没头苍蝇一般乱入,那山上住的都是少数民族,各民族的语言,图腾都不同,讲究也不同,且还未开化。有什么,会什么,换什么,要什么,北商皆不知,倒是有一些卖私盐的想做这般买卖,可惜,大海边,独不缺的就是盐,那些部落早就有这样的手艺,井盐,海盐都会制,绫罗绸缎人家也不认这个货物。有时候,少数民族更看重情义,恩,有情有义。 就拿顾昭的奶哥毕梁立来说,他在南方,有个相好,人家目前是部落的女首领,最稀罕毕梁立那一身的白肉,也许是,毕梁立那种默默无语的残缺美触动了她?也搞不懂谁搞谁,反正,毕梁立每年都要找俩月去那边呆呆。那女首领的部落附近有银矿,顾昭便命毕梁立便用酒,铜器,驴子,耕牛跟他们换。 且说定九先生坐好,闲话几句,就取了怀里的一卷帛布出来摊开道:“七爷,老爷说,你想听听上面的古,老夫早先在衙门的时候,倒是记得一些,写了下来,您看看。” 顾昭看那一副密密麻麻的皇室宗师图谱,顿时有些乱,皇室,皇室,这大梁的新皇室家族人还是很多的,光先帝就兄弟七八个呢,不出五服亲戚,就更不要提了。 “没事,不说其他家,我就停下先帝所出的这几个,素日我住在平洲,后又去南边闯荡,也不注意这个,怕是以后常驻京中,一般的宗师便也罢了,就怕招惹了当权的几个,给家里闯了祸事,到时候哥哥也护不住我。” 定九先生更是敬佩,不为别的,就为七爷这份觉悟,这份清醒的纨绔保身之道,便是比他大一些的官宦子弟也未必懂得。 定九先生将帛布卷卷,剩下最后半尺之后开讲:“这事儿,要从头提提,早年,前朝荡帝当政,骄淫奢侈,民间更是混乱,那年正赶上蝗灾,天下便大乱了,那时候有句哀词儿,是这般唱的,萧萧匹马过陇西,陇西,就是咱现在去的地儿,这地儿,这一路也不富裕,怕是依旧有饥民。” 定九先生用手卷卷布帛,继续叨咕:“满目饥民不可看。十里路千家冢,一家人哭两三般。几多白骨满乾坤,鸦啄骷髅血未干(借鉴流民诗,作者不可考,有几个版本,略改),说的就是那时候的惨状,那时候咱大梁的先帝爷,还在平洲,那时候顾家也在平洲,先帝的先祖当初被前朝封过诸侯,有五十的封邑,传到先帝,那是第十七代了。 那年蝗灾,平洲也被波及了,不但蝗灾,还有瘟病,那人死的埋都来不及埋,老夫先祖,有个姑姥姥,一家子百多口就是那时候死绝的。 一场灾难,各地便有了流民聚集起来反了前朝,后咱先帝不忍看辖内百姓困苦,就联合了平坦沈家的先祖一起起兵举事。”说到这里,定九先生压低声音迅速来了一句:“就是密王的父亲。” 顾昭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先帝爷当时起兵的时候,还未成亲,后来差不多成事的时候,苏岳的武氏愿意将嫡女嫁给先帝,也就是现如今的武太后,武家举家卖产助先帝大统。先帝后又有,燕,莼,夏,安,四位贵妃,这四位先贵妃分出自延德王氏,南阳张氏,孟冶齐氏,只有安妃,是景郡人,早年有故事叫梧桐记,说的就是安妃救先帝的故事。” “这么说,先帝也没几个妃子,比史书里的那些都强多了。”顾昭插嘴。 定九先生抚须呵呵笑:“那位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先帝倒是真不多,要算起来,也有二十几,所出子女,出太后嫡出的三位,庶出的王爷就有七位,公主也有五个。” 顾昭点点头,想了下:“如今,上京依旧有实权的皇室王爷有几位?公主有几位?” 定九先生想了下:“若说,有实权的,先帝子女活下来的也不多,像越王如今就管着宗室。越王是今上的哥哥,是先帝早先跟府里的袁氏所出,袁氏早死,后封嫔。四妃所出的勉王,凉王,英王,昌王,济王,却不在京,皆在各自封地呢,剩下的这位奕王便是最有权利的了,不过,奕王体弱常年在外修养,已经三年没有在上京出现了,奕王名淳润,太后所出……” 一只手,毫无征兆的从边上伸出来,一把抓起帛布,定九先生吓了一跳。 顾昭在宗室表上,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终于找到那一行字。 奕王,赵淳润! 48、第二十八回 顾昭的心里很苦,若黄连入口一般。他想骂自己,却不知道骂什么好,自己这个叫色迷心窍吧?遇到中意的,便使了本性,眼睛,嘴巴,还有心都被浆糊糊住了,原本想保护家里百年安定,却一不小心的卷入了皇家内部斗争。 整整三天,顾昭一言不发,魂魄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整个车队都因为他的低迷而悄然前行,谁也不敢弄出大的动静来。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就这么傻,顾昭很想写一封信去质问,却不知道该如何提笔,便是写了,这一路多不安全,万一信笺遗失一家大小,灭门的惨祸转眼便会来临。 怪谁呢?怪自己没把皇权放在眼里,没有半点颜色,那碧落山法元寺本是皇庙,那惠易大师本是先帝替身,这些他都知道啊,怎么就会全然不在意呢?是小看了古人,那也不尽然,薛鹤不是也住在庙里跟他待遇差不多吗? 这叫色迷心窍吧?若不是自己色迷心窍,怎么能捂了眼,堵了耳满心思的都是那个人。 如今想想,顾家掌兵十万,兄长武人皆是封疆大吏,手中皆有军权,现在想来,是不是,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阴谋? 不对不对,自己算什么,没有了父母,被家族丢在平洲老宅的一个乡男,手中没有半分的权利,能有什么值得觊觎的,阿润就是觊觎,最少也要找茂德这般的档次才够分量吧。 好!便是阿润没有害他之心,可如今这十几万贯一出去,他就再也洗不清了,如今……顾家也洗不清了! 顾昭左右开弓给了自己十几个大耳光,打完,又喝了两三壶酒,在车里醉了一天多,第二天起来,屁/股是不疼,却头疼欲裂,该想的还是需要想,该斟酌的还是要斟酌,该面对的,怎么也回避不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提笔写了一封信,信里的字迹很简单“阿润乃赵淳润”。 一封信就是这么六个字。 他想责怪,想愤怒,可是眼里满是堆积成山的经卷,满是那伤痕累累的后背,还有后山的山涧与对面怒放的梅林。 信笺被人从驿站寻了快马,连夜送回上京南货铺子,这信笺一走,便是漫长的十天等待期,顾昭没有叫车队停下,只是叫他们放慢速度,慢慢走便可。 十天,顾昭想了很多事儿,大多是想自己跟阿润这段感情,为什么自己便会糊里糊涂的掉进坑里,还是自己死皮赖脸,哭着喊着想掉进去,为什么呢,大概就是因为,上辈子,活了五十多,也压抑着自己,憋着自己,始终没敢告诉任何人自己喜欢男人这个秘密吧。 秘密憋久了,就畸形了,来了这世,金钱有了,金手指有了,权利有了,靠山有了,便忘了形,只管自己舒畅,这就是无法无天起来,这是报应吧? 一见阿润,那股子几十年被压抑的情感便被宣泄出来,犹如滔滔江水,卷着他这个陈年老基,填到了阿润的坑里。 阿润为什么会被鞭打,阿润为什么住在身后有深渊的寺庙,阿润为什么说那人疯了,阿润……他骗我,不不不,阿润从未骗我,因为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他从那里来。 阿润一直对我很好,总是对我笑,他一笑,我就招架不住了…… “啪啪!”左右又是两耳光,顾昭喘着粗气,靠着车背,眼泪吧嗒,吧嗒的,又是怕,又是恓惶,又是担心,又是心疼,又是难受,千种情绪卷的他欲仙欲死,犹如坐着海神号,遇到了十级风浪。 啊,该怎么办呢?顾昭麻木的呆坐着…… 第十二天,一匹快马,从上京带来密信,顾昭打开,信里依旧也是几个字。 “阿润只是阿润,阿润心仪阿昭”。 顾昭的脸上一片铁青,心里暗骂:“放你娘的屁!你说你是阿润你便是了?皇帝答应吗?心仪我,那你早告诉我你是谁,你要干什么,我帮你就是,反正……反正谁叫我喜欢你呢,你玩这狗屁倒灶的花花肠子做什么!” 亏自己还想把他偷出来,偷出来一起去大海边,找个小岛去做野人,开开心心,面朝大海,养花种菜,神仙一般。 哎,别说他了,找个时代,世间男儿,都是金钱如粪土,权利才是珍馐美味,不咬上一口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活过,阿润是,大哥是,谁都是,除了自己这个半路不小心走错了的外来户。 正在胡思乱想,那外面忽有琵琶叮咚声,没多久竟有一女娘,呢呢喃喃的在那边唱到:“俏冤家,你情性儿着人可意,你眉来,我眼去,为你费尽了心机,我二人不到手,长吁气。见了你又腼腆,离了你似痴迷。羞答答无颜也,教我这事儿怎么处?” 顾昭顿时羞愤异常,觉得这是唱自己呢,于是他一把掀开帘子对着顾槐子瞪眼,顾槐子一声大喝:“修吵闹!闭嘴!” 顾昭摆手:“是谁?” 顾槐子在马上弯腰道:“是那吴行首买的娇娘,今日也不知道发的什么癫疯,在后面唱艳曲儿。” 顾昭有些讪讪的,半天后方点点头说:“无事,随她唱。” 顾槐子脸上一喜,带着骡子到后面,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后面唱的更加起劲儿了。 “风月中那在乎年纪少,老成人历练过,手段儿高,不弄轻浮态,那眼里火的相交也,纵好杀也不到老……” 可不是,那里是年纪小,如今和尚都会骗人了。 “肩膀上现咬着牙齿印,你实说那个咬,我也不嗔,咬的是你肉,疼的是我心。是那一家的冤家也,咬得你这般样的狠。” 他总是会卖乖,害的我那般心疼,舍不得他半点委屈,这是贱的,下次见到,必然不必那般宠着他,要先踹他几脚,再咬他几口,问问他,骗我有意思吗,要是真的心里有我,怎么舍得我受这样的折磨,害的我,吓死了都,天子一怒,遍地浮尸,我顾家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排,算不上遍地,那也能慢慢的挤一平洲巷子。 哎呀,算了,算了,大不了,到时候我一个人揽下来,我拿我海外的藏金,富可敌国的财富换我顾家平安,皇帝傻了才不换,再不济,我甩点现代管理观念,签五十年,没五保一金的雇工合同,卖于皇家便是,像我这般人才,最不济,南边万里的山河,我白送你赵家,我不相信你们不动心!嗯!就是这样。 再若不成,万一阿润败了,他是绝对不会供出我的,我找南边的人马过来,大不了劫狱去,大不了劫法场去,到时候便由不得他了,阿润若不跟我走呢?无事,一棒子敲昏,偷了他去南边丢到大船上,到时候四面都是海洋,哼!我看他能翻出花来?想翻出我的手掌心,那是没门! 想到这里,顾昭思想里寻到了后路,便安稳了,心里好受了些,可是他却没想到,从头到尾,他都没想到阿润可以成事,或者说,他都没想到过,阿润是不是能够保护我。 也许,骨子里,顾昭的骄傲,不必这个时代任何人少,他可以去帮助任何人,甚至可以随手的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不是他圣父,只是随意自在开心的活法之一而已,至于说,谁能给自己神马大富贵,他却是不相信的,罢了,罢了,还是快点找到合适的石头,搞那个神迹出来,这个天下,赵家谁座都成,反正顾家是神书里上了名牌的保皇党,谁来也不怕。 若是阿润做了那皇帝……三宫六院的,还认识他阿昭是什么人,女人负心伤肝,男人负心他可要命呢,罢了,想那么多,不还得活着吗,那些事儿都已经发生了,自己便去好好面对才是。 心理建设终于完成,顾昭自我催眠一万遍之后,卷了车里的软被呼呼大睡起来,待睡醒,他又一口气吃了三个大馒头夹酱肉,吓得细仔一直催他下车,溜食儿,生怕他淤着了。 这一惊,一吓,一傻,一呆,转眼的,这路却缩短了,顾昭站在淮山下,看着手里的地图,吸吸鼻子,这是什么美工?谁绘的地图,这人的美术是幼稚园老师教的吗?这三个小山包,就是面前这座绵绵几十里的大山吗? 见顾昭高兴,定九先生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七爷,这淮山景色甚好,不若,我们去山上耍子,松散下心情?”顾槐子在一边劝。 顾昭便随手受了他这番美意,点点头说:“那些行商,你去说说,麻烦他们等一天,我们明日再行。” “七爷想去便去,他们不算什么,等一个月也是七爷给他们脸,不用解释,待小人去安排竹兜儿,这里山势陡峭,还是抬着七爷去吧,省的七爷回来脚疼。” 顾昭点点头,便带着细仔,新仔先溜溜达达的往淮山边上的一条小路走,他们走了一会,忽闻到一股子烤木薯的味道,拐个弯,竟看到十几户人家,在山上钻了个矮窑洞,犹如野人一般的在这里过日子呢。 细仔他们上前,正要说话,忽然窑洞里有人大喊:“君子末入,山民衣不遮体,恐吓到君子。” 顾昭他们便停了步子,倒退进步,到路口站住。 片刻,那窑洞的柴门悉悉索索的打开,有个蓬头垢面的人,裹了一件麻衣弯腰出来,一溜儿九十度的弯儿走到顾昭面前,趴下:“先生那里来?怎么到了这野山来?” 听声音,这人却该是个二十出头的当家年纪。 顾昭叫他起来,他硬是不愿,只说丑。 “你们这些人……怎么住在这里,是躲避官税吗?”顾昭以前知道的故事里,有人居住桃花源,为了躲苛捐杂税,可是这个地方风景倒是不错的,只是桃花源却差得远了。 “先生不知,我等是乌康迁丁民,先帝早年下过圣旨,令我乌康庶民,家丁有五户者,去头三,小人等原是一个村子的,后又被当地县丞去家里锁了送至县衙迁丁道子,原说是去沁郡州的,可是才走到半路,先帝就崩了,我们便被送到这里,家里也回不得,沁郡也去不得了。 迁丁不得离开驻地十里,不然算逃丁,家中老小从此便纹面打入奴籍,小人等实在没办法,便在这淮山依山打洞,好不苦也……” 这人说完,竟然伏地大哭,哭的人心都碎了,男人掉泪,其实比女人还动人,好吧,这是顾昭式思维。 “听你说话,有理有据,是念过书的吧?” 这人哭的更加响:“在家中家学读了整八年,却不知道天降横祸,落得如此地步……” 顾昭叹息了下,叫细仔去下面车垫,找几幅不用的铺盖,再提百斤粗粮上来。 这人伏地道谢,便缩在一边的树后等待。 说起来,先帝起兵到现在,两代四十年,这片土地并不富裕,政策,法令皆不完全,有句老话,兴百姓什么的,是有道理的。 过得一会子,顾槐子带着几个人抬着竹兜上了上,放下铺盖,粮食。 顾昭没有多说,直接上了竹兜,命他们抬自己上山,他们去后不久,那山洞里的人都涌出来,围着铺盖,粮食,对顾昭他们的背影又拜又哭。 顾昭一路没说话,只是四处看着,这淮山本就是出赏石的好地方,只是连年的战乱,老百姓,甚至有钱的人也不会有这样的雅致心思,于是这山也败了。 竹兜子在山上随着小路,来回盘旋,如山没一会,便看到了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溪,这条河溪就是顾昭必然要来的地方,生产淮山溪石的七魄河。 如今,这七魄河总有几十年没人来采石头,这河里,河岸边圆滚滚的,咕噜噜的到处都丢的是淮山石。 沿着河溪走得一段,又见河溪边上有几张破网,这怕是那边的迁丁民用来打渔的果腹的工具吧。 顾昭命人停下,下了竹兜,沿着溪边走,他走走停停,对淮山石越发的满意了。淮山石有个特点,石面光滑,石润犹如后世的雨花石,不过这里的石头可比雨花石要大百倍,最大的,要大几百倍不止呢,看这石面种类,色泽也不杂,有纯白色,黑色,土红等等之类,不过,顾昭不看石头的色泽,他过后要染石,便只挑选形如橄榄球那般的样子,边边角角的也不能有,大小也要橄榄球那般大的石头。 这一路,为了遮掩目的,顾昭挑选了上百块,最大的一块如十口之家的铁锅面那般大小,这下子,这竹兜也坐不成了,只能用来抬石头了,这一路上想的千辛万苦的寻找过程,竟出奇的简单,顿时,一肚子的乌云便被这些可爱的石头统统卷了去,顾昭看顾槐子他们抱的辛苦,甚至还开起玩笑。 寻好了石头,在山上捕了鱼打了猎弄了一顿野炊,天色擦黑的时候,他们才慢慢下山,顾昭一边走,一边叹息,真是好日子过多了,这才几步的路,估计脚底却有了水泡,疼的直钻心。 被细仔扶着,跌跌撞撞的走了十几里,看到山脚的篝火之后,一行人都松了一口,可是,这口气还未放下,顾昭他们便又看到那群迁丁民,这些人衣不遮体,蓬头垢面,有的只是披着一床被子,整整齐齐的跪在路边,见顾昭他们下山,先前来回话的那位,竟举着一件衣衫大喊:“贵人,救苦救难,百年福报啊!!!!!” 49、第二十八回 去任富这段路上,虽有新的商队愿意出钱附队,但是顾槐子却万万不敢留了,生怕再有什么其他的麻烦,倒是那个付季,真是天生的读书材料,不管是什么书,讲几次就会背,解释一次就能懂。他年纪小小受了波折,如今泄了心口一股子元气,倒是在车上大病一场,好在顾昭心慈,好药,好食物养着他,一点都不觉得麻烦。 付季很惭愧,发誓今后一定要好好报答,不过谁知道今后要发生的事情呢?每次付季跟定九先生发誓,定九先生讨好的告诉顾昭,顾昭也只是笑笑。若是每次帮人都想要报答,那好事就不必做了,意义也不同了,做什么,只是发自本心,不然,多少年后心里卡着一股子疙瘩,想起来就不是很舒爽。 不过,顾昭这次却真的捡了一个宝,这个付季,付小郎,在今后的几十年,那真是大梁国宦海波涛中的大鲨鱼,他最见不得贪官污吏,混差事的下官,他若发起狠,那是人见人愁,鬼见鬼憎!他有个外号,叫顾氏门下头号走狗,每当付季听到,一定会走到人面前很认真的解释,他只是顾七爷门下走狗,不是顾氏走狗。说起来,此人也是奇人,更加在大量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转眼一月多点,顾昭他们一行人平安无事的到达了陇西郡,任富县。 自淮山县出来,民情是越走越好了,一来,这陇西吧,是越往里走,资源越丰富,二来,陇西这地儿,依旧是被世族影响严重的一个地儿,就是说,这里有几个门阀世家,将自己边上的地方照顾的还是不错的。 尤其是任富一代,千里平原,粮食基地,鱼米之乡。任富是个大县,此处有人口四万以上的丁户,因此算是上县,便有县令,县丞,主簿,尉,录事,司户,司法,仓督,典狱,麻雀虽小,但是五脏俱全,顾昭一来,这些人倒是陆续的上门拜见,顾昭没有官身,不过,他家牌子大,这些人都来探门子,走点关系,最近,任富钱家跟平洲顾家结了亲,那可是一件大事儿。 顾家女嫁到此地,给了一户门第虽高却家中贫寒的老男人,因此谣言颇多,瑾瑜的相貌已经被钱家乃至全县畅想的不能再畅想。 因顾家是武人出身,相应的,艺术变来源于出身,什么膀大腰圆,面若夜叉,什么脾气鲁莽,喊打喊杀这是轻的,顾家女吗,该就有这般气势,可怜瑾瑜,虽然是个老剩女,可是,形象已经被彻底的毁灭了。 顾昭并不知道这班人的猜想,他一来,便住在本地一号领导,郝县令家的一处新宅邸里,这郝县令与顾家有些七挂八挂的旧关系,他曾在顾老六门下做过校尉,算是顾六爷的旧部。 于是,顾昭他们一到,这位郝县令二话不说的便上了门,说了来去,顾昭他们不方便去钱家,自然就是被热烈欢迎的上了郝县令家的宅邸。 顾昭他们安排好,见了下任富这帮子社会关系,来来去去,修修整整三天过去,这日,家里的传说中的侄女婿,那位钱说钱相公终于上门拜见了。 这位钱相公倒是真的如小姑姑说的那般,长的一表人才,虽不是上品的美男,却也是方正刚毅,眉清目朗的俊秀孩子。 哎,顾七爷喜欢喊他们孩子,可别人看顾七爷何尝不是个小孩子,尤其是还是顶着长辈的名头来送嫁的。 钱相公穿着一身很朴素的布衫,身后跟着两位族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因这钱说,将京里钱信之,钱治中家送的房子回绝了,这就是不识抬举,钱说这一脉已经败了,所以,家里很是忐忑不安,生怕钱说不要那位顾家的虎妞,因此便强跟着来了。 双方见礼完毕,顾昭辈分大,先坐了,那边也陪着笑坐了。坐定,顾昭饶有兴趣的打量钱说,看他举止优雅,表情平淡,虽无芝兰的高贵,却也有青松之势,看上去是个有主意有骨气的,最重要的是他身上并无这几日上门之人拜见的极尽巴结之资,顾昭心里倒是很满意,这也算配得自己的好侄女。 愿本着,长辈见了,要问一些经济文章,可是顾昭自觉自己肚子里是稻草,对这里的学文是稻草就没露怯,只是说了一番子没油淡水的闲话,说得一会,那钱说忽然站起,跪了。 顾昭吸吸鼻子,冷眼看他,事到如今,他想退亲吗? “七爷,原本,两家结亲该是喜事,可是有些事儿,还是要先说出来,免得到时候害了小姐,那就更加不美了。” 钱说背后的族老,气的浑身发抖,骂了句:“你这混帐,怎么又提?” 顾昭放下茶盏冷笑:“别呀,叫他说。” 钱说依旧跪着道:“早年,父亲也留下一些钱财,可是,那几年招了横祸,几乎灭了户,几场丧事下来,其实钱家已然败掉。 前两月,京里来信说亲事,这事儿晚生不知道,晚生若要知道肯定会回绝了,因为小姐来家里,是来受苦的,晚生家如今只有一些薄田出息,今后还要抚养幼弟,给他娶亲,小姐是上京高门女,来我家,受不受得这般苦还是两说,我若不提前说明,那就是钱说的不对了,原本晚生也写了一封休书送往上京,可没成想,那书信竟被族老扣下,直到长辈前几日到了,晚生才知道没了退路,害了你们家小姐。” 顾昭点点头,倒是很满意:“恩,穷点也没什么。” 钱说继续道:“前几日,家里的伯伯们送了一套大宅子,还有仆奴过来,可笑,我家这点收入,浅薄的经济如何养的其这些人,家里族老叫我无需操心,但是,这事情不是这么说的,我们家没这么大的门脸,着实也支撑不起这般的摊子,所以,钱说便将宅子奴仆回绝了。”说到这里,钱说瞧了一眼后面气的脸色涨红的长辈讥讽的笑笑道:“世上有几种人情不能收,第一种便是这类锦上添花的人情。” “你这个……你这不识抬举的狗东西……”那族老气的浑身发抖,指着钱说大骂。 顾昭倒是笑了,对外面说:“来人,送这两位去客房,好茶招待着,招待完,好好送了回去,老胳膊,老腿儿的,别给颠簸怀了。” 顾槐子他们进来,客客气气的将人清下去了。 顾昭上前,扶起钱说,笑眯眯的问:“那你家,不愿意娶我那侄女?” 钱说摇头:“事已如此,君子一诺,小姐若是愿意嫁,不嫌弃钱说家境贫寒,不管小姐……是如何,钱说这辈子都会好好待她,只是……钱说家境不好,只能卖了一些田产,在这县里买了一个小院子,不过是八九间屋子,家里还有一名老仆奴……”钱说叹息,终归还是人穷志短,可是,也不能将人家千里迢迢的据回去,女人一世何其艰难,怎么说也不能害了人家。 这孩子倒是很合顾昭的脾性,顾昭也没指望他有多爱瑾瑜,能负责,懂担当,就已经很不错了。 于是顾昭拉着他的手去了后面,叫人准备了丰盛的招待女婿的席面,拉着他坐下,也不管是不是食不言,就一边吃一边没遮掩的说了自己侄女的事儿。 什么母亲贪财,什么纺织养活幼弟,什么为了保持高洁出家为尼等等之类,将瑾瑜硬是从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剩女,包装成了一名品格高尚,有情有义的好女子。 顾昭嘴马子一向不错,本来很平淡的故事竟被他说的精彩的不得了,只激动的钱说浑身发抖,顾昭见时机差不多之后便道:“钱说啊,你说我这天下第一般好的侄女儿,可配得起你?” 钱说很激动,真的激动,这金鱼姑娘天生就是为自己生出来的,一样的命运波折,一样的抚养幼弟。他放下筷子,将衣袍下摆一抖再次跪下:“小叔叔,侄女婿给您见礼了,愿求良妇,求叔叔成全,我心仪她,恨不得……恨不得……” 顾昭哈哈大笑的扶起他:“别玩那些虚的,哦,不要说那些虚话,我顾家人,皆是这般直爽脾气,瑾瑜也是这般。有仇当面就报了的死德行!以后,你要多让让,有什么,不要当面说她,要给她脸,至于回去,你想怎么修理,那是你的事儿。 在内,要好好对待妻子,因为全世界,除了爹妈,就你媳妇跟你亲,她要操心你吃,你喝,还要担心你的穿戴冷暖。这辈子给你养儿育女,你们只管好好过日子。有事儿,别自己闷着,觉得面子第一。什么是一家人,有苦一起守着,有福气一起享着,这才是一家人呢……” 可怜顾七爷,说教强,好为人师的毛病又出来了,只听得这原本在县衙里侍奉的小丫头婆子,一愣一愣的,天下竟有这么好的男子,竟有男子这般的理解女子天下间,竟有这般好的长辈,这般的体贴侄女? 可怜钱说,被顾昭这般体谅贴心的一番教育,硬是把人家几尺高的汉纸说哭鸟。 送得满心激动,欢天喜地回家等着娶媳妇的钱说出去,顾昭看着扶着墙,看着他笑的付季训:“看你七爷做什么?” 付季抿嘴乐。 “药吃了吗?”顾昭问他。 付季脸红,如今他的脸正在脱黑皮,脸色如荷兰奶牛,一块一块的,脸红也看不出。 “喝了。” “嗯,好好吃药,我叫他们给你送包糖吃。”顾昭说完,笑眯眯的颠颠走了。 第二日一大早,顾昭听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儿,昨晚有这家的一位俏丫头,半夜给他送点心来着,因为没穿多少,一身纱衣在月色下飘来飘去的,被他的侍卫当成了……随便什么吧,反正侍卫没客气,直接给人家丢到院子里的荷花池里了。 顾昭那个兴奋啊,想他顾昭那也长得不丑,这么久了,艳遇硬是一件都没遇到,真是枉为穿越人这样的身份,说出去都给穿越人丢脸,如今看来,他还是很有魅力的吗? 顾七爷高兴,这日,饭都多吃了半碗。 这一日大吉,郝县令家的奴仆早就起来,将宅邸收拾的干干净净,门脸台阶都擦洗的通透。 这一日,一大早,顾昭穿了一件蓝织花孔雀丝长袍,非常体面的提前带了一顶玉冠,他没到加冠的年纪,可是没办法,家里长辈他最大,他想带谁敢说他。 顾昭带着定九先生同郝县令还有任富县一干实权阶级,整一套的领导班子站在家门口等着,待吉时,男方家钱说,并他家喜笑颜开的族老长辈还有钱说的族里兄弟,外加上京香莲道钱家在此地的宗老一起上得门来。 一群人开开心心的互相道喜,接着让进门来,钱家将婚书显现给顾昭,顾昭转身进了后院临时搭建的祠堂,对着自己四个的灵位祷告。 老哥啊,你的闺女儿,弟弟帮你嫁了,你合眼吧。 当然,以上是顾昭心之说,真正的词儿是: 伏以有夫妇而后有父子,大矣人伦,故斋戒已告鬼神,重乎婚礼,幸及时以成家事,敢即刻以觐祖宗…… 恩,祭奠完,定九先生执笔,写了一篇华美的回复婚书,意思是,俺家答应了。 第二日,男方又送来羊酒,花红,聘金,彩礼,草帖子来,都是钱说自己尽了最大努力准备的,不算很好,礼数却非常全,顾昭收了聘礼,招待了两桌大席面与来人,吃罢说了娶亲日子,送他们回去了。 时光溜溜达达的又过了一些时日,瑾瑜的第一批嫁妆便开始陆续到了,先到任富的是整整十马车家具,都是这里的人未曾见到的式样,卸车那天,围了很多人看,那一件一件的,闪花了一票眼珠子,有人说,就是娶了母老虎都值了,只为这十车家当。 又是两日,又是十车家当,陆续送来…… 在第六日,那顾家小姐,终于带着她慢慢四车的奴仆,家丁,还有十二车珍贵的物事,还有顾家小姐的亲兄弟,一起慢悠悠的进了这任富的城门。 今日,顾家小舅子那是闪花一城女娘的眼睛,那模样,面如美玉,眉目含情,嘴角微翘,尽数人间风流,那身姿,他穿着一身云雁花织圆领五彩袍子,外面衬着青织麒麟纱衣,脖子下带着一把五彩宝石点缀的玉锁,那一身不止五颜六色,最少也有七八个色系,但是咱顾小舅子就是理直气壮的穿出了不一样的风采,什么叫风流,这就是风流,再加上他座下那匹纯黑的骏马。 受到过专业训练的勾魂眼儿一勾,碎了一票女娘的心,哎呀,原本以为前几日见到的顾七郎已经世上难寻,这顾小二郎,才是真真是天上的星君下凡,专门来采摘女娘的心血的冤家啊! 顾昭坐在家里,等着侄女儿,侄儿来拜见,待见了人,却惊了,呃,顾茂丙怎么忽然变成这样了,这才俩月,他到底是怎么了,这般的走如风,坐如钟,立如松! 整个身上,他带了一股子钢刀的戾气,身边三尺,皆是寒风,可谓男人中的男人,汉纸中的汉纸啊? 顾昭好奇的看看一起来送嫁的茂德:“大侄儿,他这是怎么了?” 茂德有苦难言,只能取了帕子擦擦汗:“小叔叔,切安排人出去收拾箱笼,这边把一干闲人都弄出去我们说些私密的话就好。” “恩,依你,细仔……”顾昭吩咐完,细仔撵人出去。 待那群人出去,屋子里的冷风忽然就没了,一股子粉色的风缓缓地在屋里蔓延着,顾昭眼见着顾茂丙就变了身,先是软成一滩泥儿,接着顾茂丙翘着兰花指跟坐在那边的姐姐撒娇:“姐姐,我饿了……要吃肉羹……恩嗯……” 顾瑾瑜苦笑,对着顾昭解释:“小叔叔不知,这死孩子如今不知道玩的什么花样,有人时,小丙是什么炼霞郎,没人时他是小丙。” 50、第二十八回 顾昭听了瑾瑜的解释,顿时哭笑不得,闹半天,顾茂丙把现实当成一台戏了,怨不得他觉得有些古怪呢。 正自笑着摇头,顾昭觉着身上一愣,抬头,却见自己的大饼子侄儿,冒着满眼的小星星瞧着自己,不敢过来,便咬着指甲,又是爱,又想亲近的看着,又畏惧小叔叔的手段,他只恨不得爬过去,抱住小叔叔好好亲香一下,也好纾解一下自己的仰慕之情。 顾昭吓了一跳,向后一退:“他要作甚?” 顾瑾瑜一拍额头:“小叔叔不知,自打知道叔叔是讲那个倩女幽魂故事的,他便这样了,我这姐姐只怕如今都要排在你身后了。” 却原来是为这个,顾昭失笑,不过倒也正常,若放置现代,顾茂丙不过就是个有着对艺术强烈追求的,有理想的,有毅力的文艺青年。只可惜,他生错了时代投错了胎盘,便在再爱,如今他也只能收敛着来了。 不理顾茂丙又恨又爱的眼神儿,顾昭只跟瑾瑜说了一些钱家的事情,说起钱说的态度,瑾瑜更是羞得粉面通红,当得知钱说拒绝了宗家好意,又对自己又敬又爱之后,倒是对于这份来之不易的婚姻多了许多盼望。 期间,顾茂丙一直听的很认真,几人说说笑笑的,一直到用罢晚饭才分散,这晚,顾茂丙悄悄带了人出门,在城里四下打听钱说家的人品,到了很晚时分他才得归家,回来的时候脸上的不安却放下很多,一回来便躲进姐姐屋里,唧唧歪歪的说了很多八卦,一直说到瑾瑜的贴身婆子有些怨言,才不舍的离开。 转眼,一夜无梦,鸡叫三遍,屋外唢呐滴答,看客纷杂而至,孩童嬉笑围闹,城中高德老者唱赞。 装扮好了的顾瑾瑜,对着镜子看着那张粉面桃花的脸,她想起临出门的时候,外婆高家送来三千贯给她填嫁妆,伯伯隔着大门将钱甩了出去,大骂高氏,弄得高家捂脸而去,真真是孽债,自己那母亲,因一时行为不当,害了满门高氏女。 自己原本以为一辈子便这么去了,没想到柳暗花明,自己的伯伯叔叔们处处为自己着想,以前她恨过自己是顾氏女,如今却真真为这个姓氏而骄傲,骄傲的是,她如今有依有靠,却也有伤心,伤的是,她去那乡下隔着母亲的宅门说她要嫁了,母亲却在里面大喊,那钱家给了多少聘礼,给的少了必不是看重你,不过是看重顾家的门脸。 这一句,绝了瑾瑜心里最后一点念想,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 出门时给伯伯,伯娘,哥哥,嫂子磕头,伯娘将她拉在一边嘱咐。 “瑾瑜啊,今日你便离家了,有些话,伯娘要嘱咐你,这些话,原本是我娘出门告诉我的,那时候,伯娘憨傻,觉得母亲那话不对,只觉得如那书本里一般,我付出一番情,收一片心才是正理。 可是,这人世间的情爱,最最是不能看重的,你此去任富,天高路远,有了委屈也无娘家人倾述,更无长辈为你做主,虽有一副嫁妆,却不能自己觉得自己有好嫁妆便看不起你的夫君,每日将娘家挂在口中,这辈子,你都要记得,就是你为郎君付出的再多,你也不能挂在嘴巴上,你要默默的等,小心巧妙地叫他承你的情方是和和美美的上上之计。 你此去,虽是要依附自己的夫婿,可是,你要记得,顾氏女最大的靠山是自己,顾家没有那悲悲戚戚,怨天尤人的姑娘。最最重要的是,你一辈子要记得,对夫婿除了尊重,最重要的是,你要把他当成弟弟。” 瑾瑜无语哽咽,珠泪涟涟:“如今,连累伯娘为我费心费力,我不知道是做了何等好事,能有这番造化。” 伯娘怜悯的摸摸她的脸颊道:“你能做顾家的姑娘,便是大造化,大缘分!你记得,今后富贵也好,贫贱也好,以后你若有了女儿,你也要这般嘱咐,一辈子当他是你的弟弟,要疼他,哄他,爱他,溺着他,要处处如姐姐一般为他着想,不能因为他的孩子气而不理睬他,他若是任性,你也要当他是孩子,笑笑便过去。若是他有了错,你只能当他年纪小,不懂事儿,这样你才能舒服一些去活着,这个世道,本就对女子多有束缚,只有这般,你才能将日子过得和美……” 那日正说着,伯伯打外屋来,眼睛里含着眼泪看着伯娘,眼里满满的都是敬爱跟歉疚。 那话,原本是伯娘说给自己,也是找着机会故意说给伯伯听的吧,怕是自那以后,伯伯的心里便再也不会有别的女子了,伯娘一片真情,此刻可真是圆满了,期盼此生,因自己少小多波折,从此也可圆满了去。 一块龙凤盖头,慢慢的盖在金厢牡丹花嵌珍宝成套的头面发饰上,隔着盖帘瑾瑜看着蹲在地上的顾茂丙,她趴伏在弟弟并不宽大的肩膀上,想哭又怕花了她的妆。 她只能低低的嘱咐,满心的不安,为自己,为小丙说:“小丙,姐姐这便嫁了,再不能顾着你,出了这门,便是钱家妇了,你要好好的。” 顾茂丙想哭,可是如今他是赤炼霞,他不能哭,只能说:“嗯,姐姐安心,以后弟弟护着你,那钱郎君若是委屈你,我就来接你。” 他一步一步的往外背着姐姐走,恨不得这条路长一些。 “小丙,你是顾家儿郎,以后不能坏了爹爹的名头。” “恩。” “小丙,你要好好的照顾自己,好好听七叔叔的话。” “恩。” “小丙要替姐姐给七叔叔多尽孝道。” “恩。” “小丙,以后要做这天地间,最最勇猛的好男儿。” “恩。” “小丙……” 姐弟俩一问一答,千般不舍,终于,将姐姐送到了喜娘手里,那喜娘又背着姐姐出了院子,顾茂丙浑身发抖,他听到了姐姐的哭嫁声。 顾昭一把握住他的手道:“不许哭。” 顾茂丙点头:“叔,我知道,我不哭!我不哭!我哭了,被小看了,姐姐会被欺负的。” “对,不能哭。” “七叔,怎么办,眼泪自己流出来了……” “这个可以有。” “嗯……” 哎,终于,在一片贺喜声,顾瑾瑜被抬走了,带着她被任富县传诵了最少十年的好嫁妆嫁出去了。 这一晚,观礼的人们又目睹了一番顾瑾瑜出人意料的漂亮和顺,钱说的好福气真是叫人各种的嫉妒,愤恨!要不说,迟来的饭,那是好饭呢。 不说瑾瑜的幸福婚后生活,却只说,顾茂丙等着人都散了,院子被清理干净了,抱着顾昭哭的是上气不接下气,眼泪给他七叔洗了一个通透,直到他七叔威胁他,给他丢到荷花池,他才止了哭,改成默默的翘着兰花指,垂泪到天明。 第二日,叔侄俩一起呆在院子里,想瑾瑜,又是担心,又不好意思说,他们相对的发了一会呆,还是顾茂丙开了话头。 “小叔叔……” “嗯……”顾昭有些懒洋洋的。 顾茂丙拧了一下帕子,咬咬嘴唇道:“那……那小倩,投了胎后,可在来生与那采臣郎君皆大欢喜了?” 顾昭摇头:“却没有,若是皆大欢喜,那故事便不会那般美了。” 顾茂丙抚掌拍手赞叹:“却是这个道理,如今凡故事,皆是良辰美眷,花好月圆,天作之合,天下间,那有那么多的美事儿,奴便觉得,小叔叔说的这一回,再好不过,无论是情呼,还是义呼,还是那倩女娘都是恰恰好的,只是,坊间多有改动,多有不尽人意之处。 如今上京,更有那彦和,修之,端衡三位有才有貌的郎君为此书作词,做赋,更有那秋大家为此书谱曲,此书在上京如今已是大红,可是,虽是如此,小侄心里却有一些想法的。” 顾昭一扬眉,对这个倒是不很在意,只要这只饼莫要掉珠泪洒他,他就烧高香了。 “哦,你说说?”顾昭逗他。 顾茂丙非常兴奋的站起来,在院子里蹦了两下,好不俏皮也,搞得他七叔一身鸡皮疙瘩落满地。 “七叔,这些都是小侄的一些愚见,若有不妥万望七叔莫要怪罪,那秋大家是作曲儿的名家,那彦和相公做的诗歌如今京里那个坊子不传唱,小侄又算什么呢?哎!” 顾昭郁闷:“求求你,你就说吧!” 顾茂丙稳稳心思,这才开口:“咱先说这倩女幽魂这四个人物,便是那炼霞郎君,采臣郎君,还有倩女娘,还有姥姥,这四人,一个是那潇洒不羁的游侠儿,一个是满腹诗书却不得志的书生,一个是那满怀柔情没有知音儿的可怜女娘,最后便是那姥姥也有可怜之处。” “哧……那姥姥有何可怜?” “叔叔不知,那姥姥本来功力深厚,也爱俏郎君,可叹她既不美貌,也无才,便是琵琶都不会弹,只能找了一群艳鬼每日替她私会,这想起来,却也是可怜又可恨,若有一好郎君与她亲亲爱爱,她便也不会那样了,叔叔说,可是这个道理?” 顾昭哈哈大笑,捶打案几笑的直喘气:“也算,也算!得不到雨露滋润的更年期都会提前到来,也对的,你继续说。” “先说那,那是奴最喜欢的,赤炼霞,炼霞郎,我那炼霞郎,乃是天地间最最重情义的好汉子,他打抱不平,荡尽世间不平之事,他有一身好本事,又有一双洞悉世间黑白的好目力,可京里那几折词曲,却满是哀怨,忧伤,这却不对的。” 顾昭不由坐起,对他微笑:“你继续说。” 能跟小七叔这般说话,能被崇拜的人这般重视,顾茂丙心里欢腾的打小鼓,他稳稳心神继续道:“我那炼霞郎君,本来自江湖,又有斩妖除魔的大本领,怎能如,如今那折新谱的唱词里那般哀哀怨怨,满嘴的之乎者也,这不对。 叔叔可知,天下间,鼠有鼠路,鸟雀皆有自己的道道,那炼霞郎君开口,当是一派江湖习气,像是,犊孙儿是吏者、立地子乃门子,土老是不知方情、古孙乃蠢人、送子是手书、角老吗……那是屁眼子……咯咯……” 顾茂丙越说越乐,便不去看自己小叔叔的已然扭曲的表情,继续在那里掰:“那炼霞郎该是一副江湖样子,唱词该多用双调儿,南枝清,清江引才是炼霞郎君该唱念做打的范儿,就要如腰骑五花马,花酒藏风雅,那般的做派,方是这人世间最最潇洒的姿态。 您那朋友做的曲调,虽委婉,意、趣、形、色却落了下乘,若是小侄便不会那般写。” 顾茂丙说完,看看自己小叔叔,怎么小叔叔竟也是冒着星星眼看自己? “小七叔?” “哎恩,咳……恩,你继续说,还有呢?” “您那故事,好虽好,可是,却不能那般排演,那故事更适合江湖野说法,要白了说,最好,唱词儿少些,念白多写,要加上几折像古书里的战将的打戏,这才爽意,那些念白要多些有趣儿的段儿,那曲牌上的引子,冲场曲,定要好好的周密铺垫,这故事的头一脚可是很重要的,小侄看来,如一般的念说,岂不是糟蹋我叔叔的好书?” 顾茂丙站起来,端起架势,顺势就变了一个人,而顾昭也能立刻从他的神采里看出,这是宁采臣。 “……看荒郊,遍地荒芜,这边要用梅花引,哎呀……青山岸,寺边枯庙不知那个留,心酸恸哭无由,问泉下可有人还听无?” 顾茂丙回过头解释:“那采臣郎君该是个心软的,见得荒坟便感同身受,会有同情,不若如此,那倩女娘如何会心仪他?” 顾昭连连点头。 “那最后一折,本是恶人有了恶报,一切该花好月圆,可那倩女娘却不得不投胎去也,如今她是满腹伤心,与那采臣郎难舍难分,此刻,小叔叔那朋友却用了雁过沙,此处,便也不妥,若是小侄,此处,便会用最最淡的前腔一一道来。” 说罢,顾茂丙伸出手,在空气里抓了几下,抓不着,得不到,舍不得,弃不得,怨念的走了一番台步之后,顾茂丙唱道:“四季无情,恨月老不系赤绳,荒寺遇了真情,叹……鹊桥未架,银河影横,从此空悬织女星,怨只怨今归去,黄泉路无穷恨,凄凉凉独剩奴身,哎呀,采臣郎……枝落枯叶,零凋赤,尽是离人,恐相思,双目血泪,若梅花……白雪……无痕……” “好!好!”顾昭起立,禁不住的拍了手,大力的拍了一会,他走过去,搂住自己侄儿的脖子,把他拢过来,喜爱的不成,使劲儿拍拍他的脑袋,这要是跟现代,那比什么名角还名角,这是生就的艺术家,真是的,该拿国家津贴,被全国人民喜爱,崇拜,每个周五上黄金频道,请都请不来的国宝级国民艺术家。 哎,真可惜,他生错了时代,地方,投胎也投错了,不过……是注定的吧,注定,顾家有这样的人,顾家也必须出一个这样的人,一个生来就会写书,会谱曲,会讲故事的人。 “叔叔?”顾茂丙受宠若惊,以为顾昭反着来呢,他一闭眼,站好,反正不少挨打,今日过足了戏瘾,说了想说的话,小叔叔想着罚他,也随他。 “哎呀,小饼子,这样,你回去,把你想的这个倩女幽魂的故事,从给小叔叔写一次,我看看,若是真的好,叔叔回去请个大班子,不!咱家买个班子,以后只与你管,演你写的,改的戏如何?” 顾茂丙惊了,惊得浑身发抖,喜的天翻地覆,他嘴角颤抖的说:“真的?叔叔此话当真?叔叔,小丙爹爹没了,也没人做主,如今姐姐也嫁了,叔叔就是欺负我,也没人管我的。” 顾昭拍打他:“不许拿爹死娘嫁人威胁我,叔叔最恶心这一套,快去写,快去吧!” 见叔叔肯定,顾茂丙便找到了春天一般,心花开的一瓣瓣的,他转身跑了几步,回头看着站在院子里榕树下叔叔,这一次他没磕头,也没露了女态,他是端端正正的给自己叔叔鞠了一个躬,鞠完,他一边跑,一边喊。 “给爷磨墨,给爷备好洒金笺,爷要做文章!” 细仔吐了一地瓜子皮,对边上看书的付季说:“你别信,咱家老爷们说做文章,那是骗人的。”说完,他低头嘿嘿一乐:“就是想写,也写不出,啊哈哈哈!!!!!” 51、第二十八回 归京的季节,已经进入初夏,乘坐的辕车上,夹帘去了,换了细密的纱绢。顾昭他们这一路,又是雨,又是风,又是飞扬的尘土满嘴沙,在古代恶劣的路况条件下,什么春花秋月,雁过长空这般的诗情画意却是想都不要想的。 并不宽敞的管道上,一行归家的旅人,疲疲倦倦,不紧不慢的走着,穷极无聊之下,撩鸽子拿着一个牛皮弹弓,不停的在路上打鸟,这厮祖宗三代吃的都是鸟饭,因此只要他想要的鸟,就没有打不下来的。 可怜这一路,不知道多少无辜的鸟儿,被他当做消遣被打下来,开始他还下驴子拔一拔漂亮的羽毛,回家好做写手艺摆设换钱儿,后来,竟是驴子都懒得下了,只因无聊的在这里损伤害命。 车窗外,又传来了喝彩声,顾昭放下手里顾茂丙新写的章节,微微抬起头,笑了一下,并不理会,只将一支红颜料的毛笔,很认真的在文稿上勾勾画画,画好,并不多说,又将章节轻放在车中架起的案几上,用手轻轻点点红字儿,淡淡的说:“词曲固然重要,宁采臣便是再吟更多的词句,那亦不过是别人都会用的办法,如若是你,你再写更多词曲,可写的过薛彦和,薛彦和比起这京中多少靠着词曲吃饭的大家,他不如的地方多矣,你竟然还敢在这上面写诗词?我都替你臊得慌。” 一伸手,卷起一边书卷使劲在顾茂丙的脑袋上狠狠的击打了一下,打完,顾昭丢下书卷,合眼养神。 车外又爆来一声震天的喝彩,这一次,顾昭对着车辕外淡淡吩咐:“细仔,那鸟儿飞的好好的,打一只两只便罢了。” 细仔应了一声,跑到后面狐假虎威的训斥了几句,那车外总算恢复了安静,这种静令跪坐着顾茂丙越发的抓耳挠腮,他不时的偷看自己的小叔叔,明明,自己比他略大些,可是,偏偏他就畏惧,小叔叔做的何事,都这般的与他人不同,偏偏他做的还叫你挑不出刺儿来,如今就他最拿手的写戏文的本事,都被批驳他的欲生欲死,偏偏他还还不了嘴。 顾茂丙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那里,就像以前他趴在院墙上的时候,也听过师傅给那些小戏说戏,他听了整整七年,不但听,他有自己的体会,也改了悄悄跑出去唱野台,不但唱了,他还红了。在写戏文这方面,他自认见过世面,可是,小叔叔却是在那里学来的这般本事? 顾昭看着自己侄儿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儿,十分的可怜,可惜,实在是顾家这块萝卜地里,也挑不住大个头了,他只能逼着他,那怕是逼死他,他也得写出不一样的东西。 诚然,顾昭没有任何的写作天份,可是,他有多年的教师经验,有着在那一世听看了量如海般的好故事经验,他懂得欣赏,更加会在关键的时候,将顾茂丙的文学天份一直向前推,向前推的功力,再逼一下吧,应该可以的。 京中密信,陛下现下越发古怪,对谁都不信任,前月,陛下忽然发觉,自己家的东南西北四处重镇皆是顾家的门将在守,陛下忽然的就对顾家不满意了,前阵子君臣刚刚暖了一些的好气氛又悄然的淡了下去。顾岩很焦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顾昭脑袋有些涨,想起那封信,依旧是强压抑住烦闷,不去打搅顾茂丙。 顾茂丙终于拿起毛笔,在新准备好的纸张上画了几笔,又呆愣了。 顾昭在一边淡淡的说:“那戏里,不止是倩女娘与宁采臣,还有你呀,你是如何看的,你要把自己的感觉揉进去,揉到书里,那周遭有树有景,你怎么只在他们面前看他们,你从背后看了吗?倩女娘也好,宁采臣也罢,那之前他们并不相识,倩女娘到此是来害宁采臣的,你怎么一开始便把她写的如此多情?此处立意太高,再想想。” 顾茂丙眼睛亮了一下,没有再写,只是放下毛笔合着眼睛想事儿,许是顾昭给他的压力过大,他又撩开车帘爬了出去,小会儿,细仔撩开车帘,指指车顶,看样子,那家伙又去车顶吹风了。 顾昭一伸手,从边上取来一本故事看,这些故事十分简短,大多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乡间蠢人,朝堂忠义,民间孝子,家中贤妇,均是赞颂美德,弘扬正义的书卷。 这些故事简短到没有任何修饰,一恶人,很坏,来自那里,又去了那里。魅惑了主上做下恶事,因此,有贤者出来告诉君主,啊,那是个坏人,太坏了,举例说了一件事或只是说那恶人说的一句话。恩,定性了,那家伙该杀!于是君上便把他杀了。全国匍匐在地赞颂,君王您真精明。 这便是故事了。 哎,宣传资料片都不会写,政府也不够重视啊,顾昭丢开故事书,仰面看着车顶,希望楼上这个家伙,能给这个时代带来一股子新的文学道路,这可比做国君强多了,霸权者会死,将士会死,国家会灭亡,纵观时代,活的最久的就是精神与文化。 顾七会在时代湮没,顾二也许名流千古也不一定。 如何写出适合这个时代的文学作品,能蛊惑这个时代的演义小说,这也许是个大课题吧,怎么说呢,哎呀呀,这不是小生的事情啊,小生最多只是写个大纲,作故事是楼上这位啊。 顾昭小心翼翼的不敢打搅,只命细仔请来定九先生教自己下棋,说趣事,说野史,也说正史,闲暇了,他做的事儿就是将顾茂丙想出来的一些新的写法一次一次的摧毁了,踩烂了,揉碎了,打折了,这个过程对顾茂丙来说,是一辈子的噩梦,多年后,他的噩梦依旧围着这种基调在转。 这种种的打击,唯一的目标就是,力求在进入上京之前,训练出一支装神弄鬼的好笔头。 顾昭完全不觉得毁了顾茂丙的笔头有什么不好,他们如今就活在顾家这颗大树下,你就是有这样的爱好,你也要穿衣吃饭,没了顾家,充其量顾茂丙不过一个戏子材料而已。 夏七月,归家的道路越走越绿,大道儿越来越宽,打入了京重道开始,顾昭一阵阵的归心似箭,多少年了,他就没这么惦记过家,他想大哥,想丫儿,想奶兄,想自己小院子里的桂树,甚至他觉得娇红都不是那么讨厌了,顾铭琅那只活猴再捣蛋那也是可以忍得的。 出门在外,很多事儿干系不到自己个,倒是也算轻松,如今回来了,被他刻意回避,故意忘记的那个人,眉目又清晰起来,回去,该怎么对他,怎么见他,怎么看他,忘记他?谈何容易。 一场夹着闪电的暴雨,哗啦啦的就倾倒了下来,阻碍了顾昭归家的路,原本想着,今儿城门关之前,要回去呢,这是老天爷不愿意吗? 顾昭命细仔他们将车停好,能躲在车里的都去躲躲,他倒是悠悠闲闲的带着顾茂丙跟定九先生站在十里亭,看着外面的暴雨,一串一串的将地上砸出坑,砸出泡泡。 远处的山,有些雨色迷离,撩鸽子骑得那只黑驴也不知道怎么了,立在雨里使劲儿叫唤。 “呦,我们回不去还没说啥呢,你这只牲口抱怨什么呢?”顾槐子穿着蓑衣,过去给了这牲口两脚,踢得撩鸽子有些心疼,忙冒着雨跑出车,给自己家驴子上了个草兜堵了嘴,淋着雨水把它牵到一边。 顾槐子笑嘻嘻的进了亭子,脱了蓑衣随手丢在一边后,对顾昭道:“七爷,您别焦心,这雷雨,一刻刻儿就过去,今儿包您能谁在您自己的屋里头。” 顾昭笑笑,并不言语,只是担心老哥哥为自己操心,昨儿他就听了信儿,今儿怕是在东门等着呢。 正想着,细仔指着远处喊:“七爷,有人,骑着马来的,好多匹呢。” 顾昭闻听,抬头一看,打远远的官道上,急急的催马奔过来十数人,这些人俱都穿着蓑衣斗笠,看不清脸,但是,看样子是奔着自己来的。 正寻思着,这群人转眼来到眼前儿。 雨哗啦啦的浇灌着,顾岩下了吗,踩着一地泥的进了十里亭,他脱去斗笠,冲自己弟弟嘿嘿一乐。 “我就知道,跑不远,一准儿能接到。” 顾昭呆了,看着穿着蓑衣,浑身滴滴答答的流水的老哥哥。 “阿兄,如此大的雨势,你等着就好,怎么就跑出来了?”说完,他接了细仔递过来的棉布,走过去,准备帮老哥哥脱了蓑衣擦擦。 顾岩一摆手:“成了,跟哥哥先回家,这会儿刚浇开,路上还能奔起来,叫他们慢慢回呗。”说完,想当着人跟自己兄弟说两句亲厚的又落不下脸,便只是板着骂身边的人道:“一个个的考不上,瞅瞅,你们七爷瘦的!” 顾岩笑了:“我那里瘦了,分明是胖了,阿兄又给人扣帽子!”说完,穿起细仔准备好的蓑衣,带好斗笠来至厅外。 顾岩拿马鞭卡卡脚上的泥巴,笑的舒畅:“哎呦,真是很久没听到小七说南方话了,以前我觉得你古怪,今儿一听,妈的,真他妈的顺耳。” 顾岩听了便是一莞尔,什么南方话?得了,随他,南方就南方吧,他拉住马缰绳,顾槐子想顾昭他上马,顾昭一摆手,好歹他也是顾家的儿郎,上个马要人扶,没那么娇气。 一跨腿,顾昭利落的上了马鞍,拉着马缰对站在下面笑的顾岩道:“阿兄看我作甚,我都饿死了,赶紧着,快回,回去我洗个热乎的,叫嫂嫂帮着准备一桌咱平洲碗里的食儿,我都想死了。” “还用你说!早就预备了,都三天了!” 一声轻喝,虚空一甩鞭,顾岩与顾昭一头便扎进大雨里。 顾茂丙撩着车帘,看着伯伯跟叔叔远去的背影,他记得小时候爹爹的背影也是这般,那般的高大,那般的矫健,像是一座山一般。 想完,顾茂丙撩开车帘,也想要了蓑衣,骑了高头大马,卖弄一番风姿,往雨里扎那么一下,奈何,一阵风中冷风吹过,从胳膊腕子到前心后背,那股子冷风气贴着皮子就卷到了他身上,他哆嗦了一下,缩回车里,叹息:“玉鞭袅袅,如龙骄骑,叔叔端得是男儿,奴体力不济,身不耐寒,还是躲躲方是正理。”说罢,又拽了一床薄被盖上,准备雨中睡个香甜的。 一锅子大块的牛肉已经整整炖了一整天,顾家的主妇都会这手艺,敲了牛骨髓,将整块的牛肉翻炒去血渍,合着牛骨髓,加各种普通的香料一起炖,要用有盖儿的大砂锅子放在小木炭火上,盖子边围一条湿布憋气儿,闷着慢慢炖。 廊下那锅子里的肉羹香弥漫了慢慢一院子,丫头,顾铭琅被各自的奶奶抱在怀里,咽着口水巴巴的等着,家里何曾少过美食,只是这肉牛难寻,还有就是,这道菜只有在远方的儿郎归家的时候,主妇才会亲手烹饪,诸多的意义夹杂着,这道菜便香不可言了。 顾岩背着手,绕着堂屋的桌子转来转去,回头跟卢氏抱怨:“雨里来的,早就冲干净了,还洗,这半天了也不见出来!” 卢氏捂嘴笑:“知道你急,你当小七像你一身老皮硬骨,你切叫他就着热水暖和暖和,别一会来淋病了,有你更难过的。” 两人正说着,娇红在一边插嘴:“小七爷这一回来,老爷看着就高兴,这眉头啊,都舒展开了。” 卢氏捂着嘴巴笑,对娇红也是和颜悦色:“可不是,前儿起就跳蚤上身,今儿好点是老牛上磨他转起来了。”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丫儿也捂着嘴巴笑,苏氏摸着孙女儿的头,嗔怪:“小人儿,你懂得啥,也跟着笑。” 丫儿小嘴撅了下,仰面看看自己奶奶说:“七太爷,糖!” 哄……满屋子笑成一团。 卢氏捂着肚子指着那边道:“你是不是把你七太爷当成粘糖人儿的了。” 正说着,芸娘带着几个小丫头,有丫头提着食盒喜盈盈进了屋子,待进了屋子,芸娘亲自接了食盒走到大家面前,打开食盒陪着笑对卢氏说:“这一路,竟是浮火,我寻思着,该做些清火气的好汤给七爷去去,这不,也是砂锅子炖的,绿豆汤,是老家送来的新豆,甜的很,连昨夜到现在,整一天呢,一个豆粒儿都看不到,绒呼呼好入口。” 卢氏探头看了,对她笑的很亲切:“嗯,你有心了。” 娇红在一边对自己媳妇汪氏撇嘴,那汪氏悄悄退出去,没一会便带着两个提着食盒的丫头进来,送了娇红早就预备的精致点心八盘来。 卢氏依旧亲切的夸了。 终于洗了澡出来,顾昭浑身清爽,先与嫂子见了礼,又坐在一起说了闲话,那瑾瑜的女婿如何,怎么送的嫁妆,那边又多么的惊讶,小县城惊倒了一片,瑾瑜回门的时候起色有多么好,跟女婿有多么的和谐等等之类。 在座的妇女为了瑾瑜的婚事忙活了多月,不就是为了听这个吗,顾昭讲完,她们依旧是一肚子的话想问,倒是顾岩不耐烦了,一瞪眼,屋里的人悄咪咪的都告退了。 威严啊,多么有威严啊,顾昭很是羡慕,以后自己也要练练这种吓唬人的气质。 热乎乎的肉羹拌饭,又香滑,又入口,那肉块早就烂的如肉粥一般,香的顾昭连吃了三大碗,都多少年没吃了,小时候还是在平洲府城吃过这口,只是这些年,再没人给他做了。 “小叔吃些茶汤,化化油腻,改日有了好牛,咱再做。”卢氏担心他积食,说什么都不叫他吃了。 卢氏指挥着小丫头们收拾,收拾完带着人都退下,顾岩看看左右没人,便将顾昭带到密室,顾昭如今在淮山采的石头,俱都在这里。 “如今,已经是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就差弟弟这股东风,前几日,毕梁立悄悄送来的金块我也看到了,已经找了工奴,敲成金页。” 说到这里,顾岩有些不忍心的看着自己弟弟,拍拍他的肩膀说:“阿兄自以为什么都能做到,如今却兜翻了阿弟的家底,那些金子不知道阿弟存了多久才能存下那么多,当初我见到也是下了一跳!那么上等的赤金,亏我觉得自己是见过世面的……那可是千金的赤金啊,阿弟怎么就舍得呢?” 顾昭笑笑,不在意的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浮物,既然当初能赚来,以后也能,阿兄莫要想那些枝杈,如今,却有好消息告诉阿兄,咱们的大问题总算是解决了。” 顾岩大喜,忙问缘由。 顾昭便把如何发现顾茂丙会写戏文,如何觉得这小子有才干,路上咱们收拾他等等一一与他细说了一番。 顾岩听完,久久不说话,末了点了几只香,插在密室的香炉里,对着密室里的佛像拜了一下后才道:“莫不是,咱家该有这一遭,弟弟来的奇异,那二侄儿也遇了奇异,若不然,咱家怎么能有这番机缘,一件连一件的事儿,就出在这个时候?” 他这么一说,顾昭也毛了,觉得,呃,子不语力乱神也。 52、第二十八回 顾昭回家,美美的大睡三天,起来后,便开始着手准备,至于那顾茂丙,这几天,怕是吓到了,那日他回来,被顾岩带到密室,也不知道听了什么,第二日却拉稀了,拉完,发了高烧,到现在还没好。 说来,倒也理解,谁听了这样的秘密不害怕,老顾家,如今在造皇帝家的假,上天的假,这样的事情,不吓死就不错了。 这日上午,顾昭换了轻便的衣衫,带着细仔,新仔还有付季上了坊市,他想找一些好染料,为了掩饰他蒸煮石头的目地,他还请了京里很著名的画师来家里教付季画画。 一下子,付季的社会地位唰唰的往上窜,如今家里都叫他付少业,整的付季着实惶恐,轻易不敢出门。 倒是定九先生,对他是越来越喜爱的,谁不喜欢一个聪明剔透,举一反三的好徒弟。 “七爷,可不敢再为付季费心了,再这样,付季就是死了也报答不完七爷的大恩。”付季眼里含着泪,看着坐在那里,一碗一碗看色系的顾昭。 顾昭抬头:“嗯,不止你要用,我最近也想学这些的,平日子也是闲的烦了,总要找些事儿度天气,你莫想多了,你能用多少,你看,我买了这么一堆呢。” 顾昭指指脚边,大罐子,小盒子,放了满满一地,最后,他选的实在多,只好先打发细仔与付季他们送回去,顾昭自己去了染料行对面的茶馆子等着。 顾昭才刚刚坐定,店家不等他问便为他先端来差距,倒了一盏,还冲他眨巴下眼睛,向桌面呶呶嘴巴,顾昭低头,看到桌面有两个水字儿。 “上楼。” 四下看看没人,顾昭做出惬意的样子喝了半盏后,缓缓站起,进了去了柜台后面的楼梯,迈步上楼。 那楼上依旧有个店家打扮的下人,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将他让到楼梯里面的一间屋里反手关了门。 顾昭进屋,举目四顾,这屋里原是雅室,屋里有席子,案几,有一炉小炭火,火上的铜炉内的水已经开了多时,正沸腾的上下癫着冒泡。屋内,墙上挂着梅兰菊竹的画卷,有歇息的矮塌,走得几步来到窗前,隔着窗缝却能看到下面的大街。 顾昭看着下面,心里正疑惑,门慢慢的在后面响了一下,有人进来,随即关了门,顾昭回头,如若雷击。 阿润穿着一身淡青色长儒衫,草履,带着黑色网纱四方巾子,正肃容看着他,这么久没见,他清减了很多,不过,依旧那般好看,他犹犹豫豫的带着千言万语,想说很多话,大概是这辈子没跟人低过头,便呆立了,只是傻傻的看着顾昭,就只剩了激动,也不知道该怎么好。 “是你!”顾昭笑了。 阿润点点头,迈步走到顾昭面前,伸出手想抱抱他,却怕拒绝。 顾昭觉得自己不会拒绝,倒是觉得阿润想的多了。 两人一起坐下,阿润想帮顾昭倒水,却洒了些许出来。 “奕王爷这般费心的把我叫来,不说话,却为何故?哦,我知道了,你心里有鬼,不敢见我!”顾昭端起茶盏闻闻,不是很喜欢,便把茶盏放下。 “阿昭,生气了?”阿润开口道。 顾昭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怎能不生气,这般久了,我是怎样的你难道不清楚?你有事儿,跟我便直说了,怕我会翻身卖了你?你个假和尚能值几贯?当我是什么人?你小看了我,也小看了你。” 阿润一脸抱歉,垂下眼帘,低声道:“只怕你若知道了,离我越来越远。”说完,脸上露出一丝讥讽,那些知道的,清楚的,不是一见他倒了,便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见了吗? 顾昭果断点头:“对呀!若早知道,一定不想认识你,我算什么,不过是靠着兄长过活混吃等死的闲人而已,你知道的,随便那路大风,我都能吃一嘴沙子,沙子进嘴还不能吐出来,我只能笑嘻嘻的咽了。” 阿润伸手握住顾昭的手:“总是我对不住你,你莫要气了。” 顾昭叹息:“对呀,你是对不住我,如今我上了船,已下不来了!可……你害我,我却无法恨你,这样才最难受。你够狠!竟然将我逼到如此的田地,半点退路都不给我……我跟他们打听了,是!你不容易,你有原由,你有一千种解释!每种都叫我说不出你的不是,我只能咽了!也知道,你跟你哥那点子事儿,说白了不就是那张椅子吗?” 阿润无奈摇头,叹息:“生在皇家,身不由己,只是……如今也是没办法,可……拖了阿昭进来,我不后悔,就是死了,我也不想一个人走。” 顾昭将手脱出来,想拍桌说几句狠的,却不敢,怕惊动了谁,只好忍呀,忍呀,将自己的语气压平缓了,才慢慢竖起大拇指,硬拧出一丝狰狞的笑容讥讽:“好,你狠!阿润,你与你哥,我只认识你。若是要我选,我宁愿他死了,反正他那种人,也没在我家做过什么好事。过河拆桥这等事他玩的最溜,他对我哥不好,我便讨厌他。 若我是你,我也挣,不争便是个死,我不想阿润死。可,如果我争,我是不会把自己最珍惜的人拖下水的,这是我跟你的不同。” 阿润开口想解释,顾昭却阻止了他。 “阿润,你自小便有人告诉你,你是太阳,我们这些人都欠你家的,侍奉你家是福分,为你家死是荣誉,你天生就是左右他人命数的人,呵,天子吗,天子的后人吗,你家开口都要带着奉天承运,多么大的口气!我们只是一介庶民而已,生死,富贵不过是你家里玩惯了的帝王术,你家的使惯小把戏,在你们家的眼里,天下万物,皆是棋子而已?” 阿润傻眼,看着顾昭,这话似乎对,也似乎不对,本不该如此吗?他喃喃的说:“不是……这样的吗?” 顾昭气的冒火:“当然不是!算了,我不跟你解释,解释也说不清,反正就是,你根儿弯了,我也没纠正你的本事,因此,你要做什么,也无需考虑这些,你便是这样的人啊,直到现在你都不觉得你错了,这就是你我最大的区别,我知你也许会略有些愧疚,甚至你都想好了,若有一日你坐上那位置,定要怎么,怎么对我是也不是?” 阿润非常肯定的点点头:“是,只要我有的,都能与你分享,包括……这天下。” 顾昭仰面看天,无言以对,只能嘟嘟囔囔的在那里吐槽:“啊,我就知道!啊,我是不是应该趴在地上,三呼万岁啊!肯定是这样,你们那块破地方,到处是问题,左边一群盲流,山里住着一堆流氓,出个城不知道那里就蹲着一群劫匪,皇帝家都没余粮,要来干嘛?跟我分享,现在说的好,怕是以后,一定会拿大义压我,我信你才怪。” 阿润的手紧紧地抓着杯子:“他是个没本事的,把父皇的国家管的千疮百孔,他一人舒服了,可怜的却是这天下的黎明百姓!可恼!可恨!” 阿润在那里恼火,顾昭在那里继续吐槽:“啊,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想了一千种办法,都没办法解决这些事情。好,既如此,你想做便去做了,做了还被我知道了。你害人不浅,自我知道后,心里很惶恐,很害怕,害怕因为我一个人,连累我哥哥家,一个个的被拖出去,我那些连话都说不清的侄儿男女,因为我这个七爷爷被杀的杀,卖的卖,一生不得赦。是,你也许觉得,将来给我的那么的多,我不该恨你,该最理解你!是!你没有对不住我,你对不起我后面的人,我那些亲人,至于我……” 顾昭看看阿润,阿润也看他,看的顾昭肝颤,只好仰面看房顶:“我能如何,阿润……我是傻子啊,傻子喜欢阿润,希望阿润可以自在的活着,傻子喜欢阿润,希望阿润可以有自由,想去那里就去那里。傻子喜欢看阿润笑,喜欢阿润背着傻子每年冬天都去看梅花。 傻子该怎么办呢?以前,傻子觉得自己有能力,相信可以给阿润最好的生活,可现在傻子懂了,傻子想过只有傻子跟阿润在一起的生活,可你不相信傻子,对吗?阿润要那张椅子,不然,阿润……会死的,对吗?” 阿润张张嘴,点点头:“是!那原本就是我的!而且……阿昭,不要这样,我这辈子从未对人这般犹豫过,几个月了,我每日想你,只怕就此你再也不回来了,我不惧阿兄,他只是个莽夫而已,不足为惧,只因他比我大,手里早握兵权,我若早生几年,那个位置轮不到他,他一个天残之人……” 顾昭叹息:“残疾怎么了?啊,对!皇帝不能残疾,要这么说,我还是可怜他的,人家都瞎了,就把位置给人家呗,算安慰奖吧。” 阿润哭笑不得,阿昭的想法总是这般古怪,他只好又道:“皇兄的身体眼见的不行了,我便是太子在这个世界最大的障碍,皇兄驾崩前一定会帮着太子除了我,不然那个位置,他的儿子根本坐不稳。若不是母后挡着,只怕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为了今日能见,他们都筹划了一个月才有机会悄悄送我下山,来的时候易慧还劝我,大局为重,可是,如果不跟阿昭说清楚,我觉得……我便实在对不住你。” 顾昭笑笑,算了,谁叫自己比他大,谁叫自己一直想推倒他呢,算了,算了……谁说上面的讨便宜,一点都没便宜可沾,尽吃亏了。 算了,算了,自己的人总要宠着,不然还叫男人吗?想通,顾昭伸出手,轻轻摸着阿润因为常年抄经磨出茧子的指头叹息:“啊,我就知道那老家伙不是个好和尚,他不说话,就是知道的秘密太多了,果然被我说中了,什么是乌鸦嘴,我脸上长的这便是!不过……你来见我,我很高兴。” 说完抬头笑:“恩,因此,我便也有一些话要与你说,即使你不来我也要去的。不过,阿润来了,我很高兴,真的,特别高兴。我想,我在你心里还是蛮重的,虽然一直是……我喜欢阿润,比阿润喜欢我多。” “不是这样。”阿润开口道。 顾昭拦住他:“待我说完,时候不多了,你也不能离开太久。阿润,你去挣吧,去抢!去拿!去夺!该是你的都要抢回来,该属于你的一丝半点都不许让!都要拿回来,你要全力去拼,什么卑鄙无耻,这些统统不要顾忌,你赢了,你就是道理,你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这种极限跳跃的思维方式,可怜的奕王殿下严重接受不能:“啊?” 顾昭不理他,自顾自的继续道:“阿润,如果要我选择,我要你活着,要你好好的活着,你怎么可以那般憋屈的活着,所以,我喜欢你自自在在的过你想要的生活,虽然那种的生活很累,你希望……便去抢吧。走你的路!叫那帮驴球马蛋说去吧!你高兴,我便高兴,这就是我要说的。既已开了头,也没什么退路好说,抢去!” 说完,顾昭把脖子下的袋袋拿出来,倒出一枚人鱼号的印章递给他:“此印,可取两百万贯,这可是我的棺材本,你拿去吧,必要成功,那些不支持你的俱拿钱砸,那些不听话的拿钱砸,那些不服的拿钱砸他身边的,这世界就没有钱砸不开的门!” 阿润呆了,他没想到,顾昭会这样说,叫他去抢!去争! “为何?我以为你要劝我……”阿润的嗓子干干涩涩的。 “劝你?我傻了我劝你,我跟个和尚能做什么?为何?因为我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他好死不死的就是这么麻烦,难不成因麻烦我走的远远的吗?我走不了了,我只能支持你了,我只能这样,你死了,我不想去给你上坟,烧纸,一到冬天就抓心挠肝的难受,也不想看再看你每天吃素念经,没肉吃太可怜了!” 顾昭说完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若想起什么,便停下脚回头对阿润说:“阿润,有些话还是说,我生气!很生气!省的以后大家不好见面,你知道吗,原本我喜欢你有十分的,比你喜欢我要多得多。 但你瞒我,便掉了一分。你骗我,又掉了一分。你不替我着想,再掉一分。你拉我下水,掉一分。你有妻室儿女,这便掉了三分。我顾昭虽把情看的重,却也能舍得,从此,我便不会那么喜欢你了,剩下这三分算是友情吧,一份带着利用的友情。他日,你若坐了天下,对我的家人好些,大富贵你要一分不少的给我还来,如今……却不是我亏了,是你亏了,你懂吗?再不会有人像我这般喜欢你了,如此,就此别过。” 拉开门,顾昭仰面看天,背着他道:“活下去,别叫我每年给你上坟去,我这人懒,最怕麻烦!” 阿润紧走几步,一把拉住他,往他手里硬塞了一个布袋后,才慢慢的放开他的手道:“阿昭安心,便是我死了,也不会叫你出事……我……俱已安排好了……你要信我。” 顾昭听罢,只是笑笑。 顾昭走了,阿润呆立于茶室,久久不动,直到街面上有那来回走街的货郎大声叫卖,方唤醒他,他缓缓的坐下,脸上带着苦涩的笑叹道:“原来,我是吃了大亏的。”说完,又失笑摇头:“却不知,原来你竟这般的……这般的……” 显然,以他的词汇量,组织不出一个合理的形容词儿,天下大概只有阿昭才这般古怪,能想出这样的道理,能这般行事吧! 顾昭心里散了郁结之气,顿时胃口全开,他在街边的面摊子上吃了满满两大碗,还就了半碗面汤,喝完,他站在街边走路消食儿,一边走一边不免有些得意。 恩,作为一个现代人,怎么能将鸡蛋放进一只篮子里,书要快快写,那才是顾家最重要的保障,其他的,不过是三保险而已。 阿润他……至于阿润他……他成了,只会离自己更远,到时候便是不说,也会有他的轨迹。 他若不成,自己便想办法救他一救,见机行事便是。有那本书作保障,自己跑了,那皇帝也命不久矣,小皇帝怕是没能力来查这些,假以时日,悄悄的抹了那些线索便好。 可是…… 顾昭的脚停了下来,取出那布袋打开……袋子里竟是许多干了的梅花瓣…… 顾昭心酸,站在路边嘴巴里骂骂咧咧:“混蛋啊,妈了个巴子啊!什么意思啊!搞得我都要哭了……妈的,你还是活着吧,给你加一分好了。” 不说顾昭在这里酸楚,付季他们因丢了顾昭,在满头大汗的沿街寻,却说这京里,如今却出了一件大事儿。 高氏的娘家,有三位姑娘,一人找了一条布条儿将自己挂在家庙,吊死了。 顾昭得知这个消息,恍惚了三天,这是怎么说的,高氏的事情,怎么就连累到了她家姑娘呢?还一死三?这些人的死,还跟自己有关系,无端的背了三条人命,顾昭很不开心。 “阿兄,是不是叫人备了祭礼,去祭拜祭拜?”顾昭坐在那里,呆了半响后方喃喃的提了。 顾岩冷笑:“有咱们什么事儿,他家自己造的孽,我们干嘛去上门给人啐,他自己家的姑娘教养不好来祸害咱家,我们找谁说理去?阿弟莫要难受,反正都是冤家了,那就生生世世别来往就是,他家若有什么手段,接着就是,如今玩这套,爷见多了,这些酸书生,就会搞这些,死便死了,难不成是爷吊上去的。” 顾昭苦笑。 卢氏在一边也是哀叹,叹完劝顾昭:“阿弟别为这个揪心,你四嫂做的事儿,满上京谁不清楚,你去搭救自己家侄儿,侄女,这没错。他老高家的女儿被退婚,难不成也是咱家逼的?他家女儿嫁不出去,是咱叫人不娶的?他家女儿被休,是咱写的休书?这世间的事情,本就不是一件一件那么简单,那件件都是勾起挂八的理不清楚,等着吧,外面不过就是瞧个热闹,热闹过了,有新的出来,他们便也不说了。” 顾昭点点头,晚上回去依旧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这是人命啊,他压根没承受过这些,因此,半夜他翻起身,找了许多黄纸,拿着剪子坐在那里,剪了好多纸钱,第二天一大早去了上京外那条小溪边,将纸钱烧了心里默念着: “好姑娘们,你们此时必然知道我来自那里,我们那里的姑娘,都很坚强,就是全世界不爱我,也能自己爱自己,我们那里有位凤姑娘,被十亿人骂,她照样拿绿卡,跑国外去逍遥,被人骂算什么吖! 我们那里的姑娘,她们都是为自己活着的。我从没想过,会因为一件事儿,连累你们年纪轻轻会这样去了,我总是这般傻,以为自己没错,就去做了,现在,我总算是得了教训了,不止为你们,也因为其他的事儿,原来,这世上的规矩,是这样的……这些道理我懂的,可是却一直很傻的视而不见,如今也得了报应了。 好姑娘们,我顾昭,两辈子,从未害过谁,都去吧,如今,你们尘归尘,土归土了,去投个好胎,做个现代的姑娘,无论如何,便是没人爱你们,也能自己找到快乐的事情活下去……” 一阵风轻轻吹来,带着漫天的纸灰,那纸灰旋转着上升,越飞越高,一直飞到了看不到的地方…… 53、第二十八回 顾昭这几日心不静,倒也是说不上那里不净,皆因事情太多,混杂在一起,闹得他索性自己缩在自己的院中,取一矮塌,摆好案几,找了一大叠上好的薄纸,给嫂子描南边少数民族衣衫绣裙上的稀罕花样。 世界大了,什么样子的男人都有,但是给女人描花样的男人,倒是少见,花蕊华丽跪坐在矮塌一边儿,一边看稀罕,一边吧嗒嘴儿。 顾昭一边描,脑袋里却翻来覆去的想着这几日调查的事情,有些事儿,需要好好清理下才能瞧清楚该怎么走,该怎么做。 他与阿润的感情,这是目前最大的一个问题,他不舍,便是阿润一直骗他也不舍,谈不上什么贱不贱的,若是有一个人,他走过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这样的路程,这个人会对世界有一种清醒的认识。 岁月就是燕子尾巴后面的剪刀,一划就飞过去了,除了琐碎留在心里的记忆,其他的都是空的。年华春光虽然一直在重复,可是人的身体,经历,精力却一天天老去。 谁能有幸在最合适的时光遇到最合适的人,来一场什么都如愿的爱情呢?任谁都会遇到点不合适,不管这个人是谁。 前辈子耽误了,这辈子遇到了,要顾昭后退?那万万不能,他心里骄傲着呢,觉得能令自己入了眼的人那可真不多。 有了问题,莫回避,踏踏实实的向前走就是。走自己的路,逼得别人去走别的路,才是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 他慢慢分析着,不是他算计,他必须算好了每一步,才能令自己立于不败之地,顾家与阿润必须连在一起,这一点是肯定的。于公也是,于私更是,放置在当今赵淳熙的手里,半点好处都别想捞到,就是赵淳熙死了,他的后代也会延续着赵淳熙的政治态度,将顾家排斥在权利中心以外,便是有自己做了那么多的准备,那本书出来之后,最好的结果就是永生荣养,这对顾家是不利的,顾家几代人会不停的生养,这些后代很容易被养成八旗子弟那般的废物,即便是自己奠定了顾家武门的基础,但是谁能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这几日,阿润这个人倒是被顾昭理顺了,他这个人命苦,他出生的晚,自出生懂事便知道自己与皇位无关,在教育上,多受一些琴棋书画的养心教育,这对他后天性格的形成,是起到一定作用的。当然,这种性格特质也是最吸引顾昭的地方,很好,以后要继续发扬。阿润他打小他对自己的兄长一直是又敬又爱,那些年作为太子的赵淳熙对阿润也是好的,还是非常亲厚的。 可后来谁知道赵淳熙会残疾,如此,懵懵懂懂的,命运将这对不幸的兄弟推得越来越远。本来热爱丹青的赵淳润被推出来当成太子一般教育,一直骄傲的赵淳熙被封了王荣养,当年在东宫教育太子的那些老师,忽然改了主子,又一起来到新东宫的周围重新教育一位懵懂的稚童,悲剧便这样来了。 先帝去的快,手里握了兵权,又有人脉的赵淳熙用了最直接的办法架空了自己的弟弟,在最后登基那一刹,法定的继承人又成了他,而促成这一切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日东宫太子最亲厚的老师,东宫太师胡寂胡大人。 这位教育过两任太子的老先生倒也没什么私心,他只是觉得,当年的赵淳润的能力不足以承担这个天下,只有跟着先帝多年征战的前太子才是最合适的继承人,于是,这位老师便促成了此事。 赵淳熙登基后,胡寂胡大人许是为了心里好过点,便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被封为奕王的赵淳润。 对于当年的太后来说,那个儿子登基都是一样的。对于胡大人老说,他做的非常完美,完全没有任何私心,也许他自己觉得,他称得上是道德楷模了。可是,对于如今的奕王妃来说,嫁给一个仇视自己的丈夫,她这一生便是悲剧的开始。对于距离帝位曾那么接近的阿润来说,他会是如何的不甘愿。 登基之后,为了平息阿润的怨气,赵淳熙不断的赐美人给弟弟,也许最初他是内疚的吧,可惜,一年一年过去,阿润慢慢长大,他那般的人,那般优秀的资质终于还是引起了帝王的警觉,一个人说奕王有反意也许帝王不信,可是说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天授帝还是容不下自己的弟弟了。 天授帝不许奕王去封地,还秘密的关押了奕王,他一日一日的折磨他,希望他可以自己结果了自己那是再好不过了,这样对于维护奕王的太后来说,对于历史来说,对于天下来说都是个好交代。 也许,最初的阿润,并不想反自己的哥哥把?谁知道呢?顾昭是个男人,以男人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假如事情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会如何?妈的!不反他还叫男人吗?抢了自己的位置,还逼自己跟仇人的女儿睡觉,逼自己做和尚,最后亲哥哥逼我去死,不反才见鬼呢。 一阵清风吹过,头顶桂树的枝叶哗啦啦的作响,顾昭拿起自己描好的花样子左看看,右看看,不甚满意,于是他将纸张揉成一个团团随手丢到一边继续画。 那么,在马上来临的这场兵变当中,如何配合好阿润?如何能不动神色的将顾家拉出这潭水? 花蕊好奇的看着七爷,他取了一张纸,在纸上画了四个圈圈,嗯?这是什么花样?怎么这样简单,接着,看到七爷又画了更大的圈圈,将四个圈圈分别用不同的颜色围起来。她却不知道,顾昭在顾岩的介绍下,已经将武将们的派系调查的清清楚楚。 如今算是天下太平了,却没那等杯酒释兵权的好事儿,当今过于早的将自己的嫡系派出去接受各派各门阀的兵权,假如,顾昭不知道阿润要反,那么在天下统一的大势下,兵权统一是早晚的事情,但是偏偏阿润就知道了。那么,分为四个派系的武门阀主,自己家这一系,天子近卫这一系,还有遭遇的同样命运的小派系,最后一派是阿润的嫡系…… 轻轻摸摸下巴,顾昭笑眯眯的点点头,目前来说二比一,天授帝很不妙呢。 将纸张揉了一团放置在一边,再次取笔描画,顾家虽然在二比一的阵势里,但是顾家绝对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支持那一派的明显态度,若非如此,人是会变得,谁知道到时候阿润会如何想?阿润的后代又会如何想,就拿阿润的嫡子来说,他的外公是胡寂,到时候胡寂是必死的,那么,支持阿润杀胡寂的这一派身上必然有未来小皇帝的仇恨值,这么算下来,顾家到时候便两不相帮就好。 正好,老家的宗庙塌陷了,过几个月,待那件事做好,天子必然分封,正好有了由头,召集全家兄弟,一起去老家猫个几月,修一个大大的宗庙,买几千亩祭田,给乡里修几所宗学,修十七八座石桥,给乡里的乡亲们做点好事,一来一回也得住上几月。若京里急急调兵支援,来去快马皆需要十五日路程,直属上司不在,谁敢越级调动兵马? 到时候……顾昭提笔,在白纸上画了一把大大的弯刀,仔细看去却有波斯弯刀的精髓,许是觉得不好看,他又给弯刀画了一根长长木柄,恩,再画个龙形。摸摸下巴点点头,好一柄青龙偃月刀! 只要叫大哥在各地驿站,交通要道派人守住,寻神射手绞杀鸽讯,京中消息是半点都不许放出来,到时候,便是对阿润最大的帮助。那时只需悄悄的将消息带给阿润,那便是最合适的帮助了。 花蕊咽了一口吐沫,瞧瞧七爷,七老爷哎,这么丑的样子,老太太是绝对不会绣的,就是绣好了,大老爷绝对不会上身的,实在是太丑了。 看着七老爷又将这张图样揉成一团丢到一边,花蕊花丽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送到主屋实在是太丢人了,看样子,七老爷也是知道羞耻的,可谁曾想到,七老爷接着又在纸面上画了一个小和尚,这个小和尚竟然没穿裤子,露出一只雀儿,哎呀妈呀,实在是羞死人了。 顾昭又气又恨的看着小和尚,不解气,他又在雀儿上面画了一把剪刀。 付季端着一个托盘,慢慢的来到顾昭矮塌边上,态度十分恭敬的将调好的颜色汁儿一盏一盏的帮七爷换过。 顾昭见他不穿鞋,便问他道:“如何赤着脚?” 付季笑笑:“石板地,废鞋子,绸布鞋不经磨,几日就毛了边儿。” “不是给你做了好几双吗?怎么就少了你穿的?”顾昭笑他。 付季也不觉得丢人,将空了的颜色碟子放回托盘道:“早先在家里也是光着脚的,习惯了。”说完,端了空碟子慢慢下去。 顾昭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想起一句话,特别哲学的话,就是:将自己丢给命运,随便命运将自己纺织成什么样子。 现在,自己把该做的都做了,随便命运将自己与阿润纺织在一起,有些事儿,现在真的无法预料到,可是,把该做的都做好,阿润,你会把梁国带向何处呢?将自己带到那里呢? 想着自己为那人做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可丫的却偏偏却不知道自己的好,顾昭不由得心头火气,接着掂了黑墨,在小和尚的雀雀上画了一圈黑团团,花蕊实在看不得了,只好脸色涨红的告罪,颠颠撞撞的下去。 花丽好奇,探头一看,小声哎呀了一下,捂着嘴巴也告罪的跑了。 顾昭奇怪的看了一眼花蕊,心里纳闷,她跑个什么劲儿啊?看完,盯着那个小和尚看了半天后,忽又想起,若有一日,战乱结束,新派旧派又是纷争不断,可怜的便是花蕊,付季这般的小人物,被大时代卷的毫无抵抗之力,到了那时,阿润又该如何处理这些事情? 难不成就如高家姑娘们那般样子,齐齐找了一根绳子吊死吗? 顾昭将两只手插在袖笼里,呆呆的看着那个小和尚,想了足足有一枝香的时间,罢了!罢了,所有的事情,我便用我这微薄的力量帮你做全了吧。 想到这里,顾昭取了毛笔,在小和尚身边写了四个大字:双星降世! 无论是阿润登基也好,天授帝登基也好,他们同样身负着上天的使命,虽然,自己的力量是薄弱的,但是期盼这一章出现在那书里之后,能给这个时代带来一些安宁。 没人知道,也许就是因为这四个字,这四个对于世间百姓带着深深怜悯与爱惜的四个字,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顾昭将这团纸取了,揉吧揉吧,没丢,他放到嘴巴里吃了,嚼吧嚼吧他还咽到肚子里了。许是因为宣纸太干,他还饮了一盏茶才冲下去。 付季在远处无奈的扶额,七爷这是如何了?其实,七爷就是胸无点墨,吃多少墨汁也是无用的,再说了,七爷就是胸无点墨,在自己心中他也是最最伟大的圣人,没有之一! 终于咽下宣纸,顾昭这才坐好,这次他是真的认真的开始画花样子了,其实,认真了……也不见得能见人! 重忙画好几幅还算可以见人的花样,顾昭取了纸一路小跑的来到嫂子院里,也不嫌丢人直接将花样儿丢到嫂子面前就问自己哥哥去了那里?卢氏哭笑不得的看着几张鬼画符,这都是神马啊?没办法,翻翻白眼,卢氏指指后院校场的方向。 顾岩在小校场耍抢,那杆大枪被他耍的虎虎生风,周围虽无人丢废报纸,放野鸽子,开风扇,那也是枪卷四路,呜呜生风。 顾昭来至小校场,也不客气,自取了点心,端了热茶,在一边坐着边吃喝彩,顾岩听到弟弟赞誉,眉毛一扬,胡须一甩,更是得意。他不顾身上老迈,他甚至翻了两个筋斗。 顾昭觉得实在耐看,于是等顾岩玩了两下特技之后,他便蹦起来,猛的拍巴掌,拍完,一直手鬼抽一般的在空中画圈,一只手叉腰,赞呀赞!的说南方话,说完,他还跺脚,拍桌子,吹口哨,样子比流氓小混混还混蛋! 顾大老爷抽风更甚,更是将那杆子大枪耍的密不透风,周身只见一片枪影,不见人影,空气中只闻唬唬裂风之音,看上去甚是威风。顾昭看的心潮澎湃,激动过甚,回身跑进屋内抱了一铜盆水出来,对着他老哥就泼了出去。 顾老爷吃了一盆水,一身湿哒哒的滴着水渍,他有些呆愣的看着自己弟弟问:“弟弟这是要做甚?” 顾昭咽下口水:“大哥,这个可以解释,那书里写,高手耍弄你这个枪,水泼不进……那个,那个才是高手,绝世高手!” 54、第二十八回 顾昭激动完才知闯了祸,他讪讪的举下大拇指,翻身就跑,他哥怒了,大喝:“臭小子,吃我一枪!”舞着一把大枪在后面追杀,兄弟俩正闹,顾茂丙飘着进了后院,手里抱着一堆的史官,史法,史家书。 顾昭停下来,赶紧叫陶若去帮老哥拿布帕,取外袍,玩归玩,这老东西病了那就坏了,嫂子能哭死自己。 待收拾好,老顾家的造假集团,坐在校场边上的石鼓上,开始正经八百的讨论。 顾岩在那边看顾茂丙写的文章,顾昭帮他拿布巾擦头发,他拒绝看正面,看美男披头散发,那是精神享受,看老男人披头散发,那就是巨大的刺激,不忍睹。 顾昭正擦的欢快,忽然看到阿兄表面上那一层乌发下,竟是一缕一缕的白发,都长成气候了,就要成片的冒出来了。 感觉身后手停了,顾岩回头看下顾昭:“小七?” 顾昭抬头笑笑,没有多说,手劲却轻了很多,一缕一缕的在那里擦拭,擦完,还帮顾岩按摩,从脑袋揉到肩膀,揉的他一身大汗。 顾茂丙乖乖的坐着,有些羡慕的看着大伯跟小叔叔。悄悄大伯这边的兄弟情,再看看自己家,前几天大哥顾茂甲来信了,叫自己去外家去披麻戴孝,无论如何都是至亲,怎么可以断成世仇,他自己怎么不去? 以往他就是个懦弱的,只是没想到懦弱成这般样子,带着家眷一溜烟的他是跑了,可怜姐姐这些年耗费了青春养大自己,那家伙竟然都不敢悄悄来看看。现在看来,他是最像母亲的,不但懦弱,还自私。 “嗯,这文写的美,比前些日子进益多了,伯伯挑不出毛病,待你小叔叔看了再说,他是比我强的。”顾岩放下文章,慈爱的看着顾茂丙。 “恩,放着吧,我帮大兄挽个发,大兄……” “恩?” “我那里有上好的首乌,还有黑豆,还有核桃,黑芝麻也有,今儿起,你吩咐了,每天叫他们熬了糊糊给你喝,每天一碗。” “我好好的每天喝什么糊糊?” “这个糊糊好,能乌发,养身,你跟嫂子一起喝,一会回去我便叫他们送来。” 顾岩不爱喝乱七八糟的玩意,自然反抗:“每天汤药都喝不完,都说我不利落,你看你哥我耍的那七十三路顾家枪,那就是你五哥来了,都没我耍的好,倒是你……” 兄弟俩眼见得又要抬杠,陶若却颠颠跑来禀道,刑部左侍郎后焕海,后大人来了。 老顾家跟后家,那是过命的交情,打上一代就关系很好,虽老后家多为文官,可他家人脾气都属于耿直的,早先老公爷活着的时候,常跟后焕海的爹一起吃酒,下棋耍子,如今俩家来往的也是很密切,像是后焕海的儿子,就跟顾茂昌关系不错,常一起结了党的去外面闯祸。以往,若是顾茂昌闯祸,他便跑到后家躲着,后柏闯了祸也会到老顾家来躲着,可见俩家关系有多好。 却说,顾岩收拾了一下自己,便急急的去了前堂,他这段时间告病,一直躲着的,不然,今上看到他总是莫名的发愁,还问一些他没办法回答的问题,搞得顾公爷很气闷,去年大病了一次,今年便告了假,说旧疾犯了。他一病,陛下很欣慰,赏了不少玩意儿。 进得前堂,顾岩进门就笑:“哎呀,老后啊,尊蹄儿怎么舍得进咱这小破屋,不怕脏了您的蹄儿,回去嫂夫人又怪我带坏你?” 后焕海今儿带了一顶曲卷冠,着一身鸦青色的直领长袍,手里拿一把折扇,不打开,只是用右手上下点着,正在看顾岩家堂屋挂着的一卷新画《苍鹰捕蛇图》,听到顾岩嘴巴又开始发贱,也不客气,他也骂道:“几日没见,我怕你死了,就来看看,也好拣些便宜。” 顾岩眉开眼笑,坐下,叫下奴上好茶,上果脯,如今顾家待客特别有特色,都是果脯果干,别人家没有七叔这庄子,也整不来这个。 后大人坐下,将折扇丢到一边,指着那画评价:“徐谷木先生的鹰画的是越来越好了,平日一画难求,你这老货也不懂,不如给了我,我给你一副年画,童子抱鲤鱼,特喜庆。” 顾岩打着哈哈:“哎呀,这画儿是我家小二给出去三只活的北地鹰,才换来孝敬我的,你也有儿子,跟他们要去呗。” 后大人掂起一块果脯丢到嘴巴里,咀嚼了几下后嫌弃道:“我没有那孝敬儿子,也没有好兄弟,那北地鹰是你家顾山给的吧?” 顾岩点头:“没错,就是老二那家伙,小子这段日子急了,一直往京里送东西,探门路,生怕那日陛下把他整下来。哎,他下来,我可美死了,前些日子还跟我炫耀呢,今儿弄了几只苍鹰啊,豹子啊,小老虎啊,北地怎么怎么好了啊,他养的老虎多威风啊,嗯……挺好,我养鸟死鸟,养猫死猫,他养不成了回来,我们正好亲兄弟搭个伴儿。” 后焕海轻轻摇头:“陛下,必然是要动你家的,这几日掌兵的,那个能逃脱了,大朝上如今都提着心呢,连个随便咳嗽的都没有,陛下倒是挺高兴,夸了几句如今朝上倒是有几分规矩了。” 顾岩冷笑了几声,并不接话,听那后焕海又道:“今日下朝,倒是高启贤高侍郎,忽然问我见你没,我说久没见了,他道,不知道如今顾公爷可睡得着?说完他就一甩袖子走了,以往你两家关系都不错,如今,怎么就闹成这般地步,那可是三条人命啊!” 顾岩冷笑:“这话说得,难不成我老顾吃饱饭没事儿干,半夜跑他家家庙去,一个一个勒死了吊上去的?这老高恨的好没来由。他也好意思说我,我倒想问问,他堂妹虐待我顾家儿孙的时候,他可睡得着?” 后焕海叹息了一下,拿手指轻轻的敲桌子,敲了一会后问:“这是真的不来往了?” “呦,三条人命呢,我倒是想来往呢,人家也得愿意呢,不来往就不来往呗,谁也不欠谁的,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老后你就别为难了。我知你是来说和的,这事儿,没得说,你说说,你这么说,是把我四弟媳从庙里接出来呢,还是叫我家小七去披麻戴孝?哦,闹到最后,是我家没理了?这些人眼睛都瞎了不成?老实人也不能上杆子一直踩不是。” 后大人也没辙,听完只能一声叹息,说起了其他的事儿,他说的这事儿呢,原是个喜事儿,想把他家的幼女素娥许给顾茂昌,原本吧,这事儿该男方提出来,可如今也顾不得了,后大人跟顾岩都清楚,今上也就是这一两年,谁家都有谁家的消息路子,这今上一去,国孝一完,后大人家素娥都二十一了,往日这姑娘素爱丹青,也做得一手好诗句,便眼睛高的很,如今,怕是没时间给她挑拣了。 顾岩自是满意,这门亲他很愿意,倒是有些高攀了,要知道人家素娥那是个有才有貌的,自己的儿子,他自己最清楚是什么臭德行,还……真有点配不上人家。 “呦,你怎么舍得呢?我家那个驴粪球子,那就是表面光,要什么没什么,素娥那么好,你怎么就舍得把她往我家这个火坑跳!”顾岩谦虚,美的脸上都皱成菊花纹了。 后大人瞥了他一眼,讥讽:“打小看大的,茂昌什么德行我比你清楚,你以为我看他?看他我姑娘在家里积肥,垫了猪圈我都不给他,我是看你,看嫂子。” 顾岩一愣:“呦,这话我不明白?” 后焕海端起茶盏喝了两口叹息道:“素娥自小聪慧,我也当她是男孩儿养,这一养就养出个高傲的脾性,眼里就只剩了诗词,书画,这天下间那家的公婆不是盼着儿媳妇给传宗接代,侍奉好他们家小子,琴棋书画这些东西,那都没用。” 顾岩大力摇头:“谁说没用,你瞅瞅我家,打你嫂子起到老六媳妇,都是那种粗鲁脾性,素日在一起,嗓门都大的吓死人,我就稀罕这小丫头,画个鸟雀啊,绣个小花朵什么的,那才是女人家做的事儿,你是不知道,老五家那个杜氏,哎……记得当年不,当年今上困在北六地的域县,大半夜他们喊,援兵来了,给我们美死了,跑出去一接人,老五家那个杜氏,提着两把钢刀,骑在马上朝我们乐呢,那也是女人!” “你可歇了吧,老四家的不是温言软语吗,当年人家给老四绣的袄子,纳的鞋底,那女工没的说。她也是你们兄弟媳妇里最好的,也没见你稀罕啊?” “快莫提那个丧门星,一提准倒霉……”顾岩话音未落,陶若从外面跑进来禀报:“老爷,老爷不好了,有几个秀才,在城外老庙,给咱家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青天白日顾小七忠肝义胆推寡妇墙。下联是:朗朗乾坤高氏女包羞含辱吊家庙粱。这群酸丁,这不是讥讽七爷吗!” 顾岩气的跺脚,指着后老爷骂:“我说什么来着,说什么来着,你这张臭嘴啊,瞧瞧好的不灵,坏的灵,倒霉了,倒霉了!” 后焕海后大人也是惊得不清,捂着嘴巴呆愣了一下立刻道:“这帮瘟生,无法无天,赶紧命人去剥了,快点,传到上京可是什么好名声!” 陶若应了往外跑,顾岩喊住他:“回来,去什么去!” 陶若只好跑回来,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家老爷,顾岩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吩咐陶若:“去将你家七老爷请来。” 吩咐完坐回去,端着茶盏一边喝一边想事情,后焕海倒是惊讶了,这顾岩向来我行我素,脾气刚烈,如今到学会与人商议了? 片刻,顾昭塔拉着木屐,从后院坐着腰轿过来,下了轿子进屋,他原没见过后大人,顾岩便帮他介绍,倒是后大人有些急道:“那里顾得上这个,你快点跟老七说了,赶紧商议个章程出来。” 顾岩点点头,便把事情说了一遍,顾昭听了,倒也愕然,这古人还是很会利用舆论的吗,这件事背后是谁,不用说了,高家,这是在争取同情,给高家的姑娘找条活路呢。 “小七,你有什么,赶紧说,这都要急死了。”后大人在一边催。 顾昭款款的坐下,笑了一声道:“这事儿吧,也没多大,不就是点名声吗。若是哥哥不在意,便随他去,这几天弟弟我也不舒服,好歹也是三条人命,这莫名其妙的我就背上了。若是哥哥不愿意,那却也简单,他们怎么玩的,咱们怎么还回去便是,只是这样一来,却是再不给那些无辜的女孩儿一点点退路了。” 顾岩瞪眼:“你先说说怎么还回去?” 顾昭一笑:“不过是在那对联后面,添加几字儿而已,上联最后加三字‘推得好’下联加三字‘谁之过’” 后焕海大人猛的自座椅上站起,在屋子里转圈,嘴巴里念叨:“青天白日顾小七忠肝义胆推寡妇墙推得好。下联是:朗朗乾坤高氏女包羞含辱吊家庙粱谁之过……着,大妙,虽衔接的生涩,可要说的意思都有了,就该推!也不是咱们的过错。快去,去写来,找那陌生的面孔加上去才是更好。” 顾岩忙拦住他:“写什么写,算了,再逼事儿就闹大了,哎……只是委屈了小七要抗这份恶名声了。” 顾昭看着自己哥哥,点点头,老哥哥虽是粗人,到底是,心地良善,愿意给高家一条活路,他不在意的笑笑说:“我能有什么名声,再恶能恶过混吃等死?也就那样了,男人活得是一份事业,女人靠着那点子名声,算了,随他们。” 后焕海大人又坐了一会,看顾家兄弟都不高兴,便忙拐了话题说起素娥跟茂昌的婚事,顾昭一听到是来劲了,那八卦因子顿时很膨胀,在一边连连说:“哎,这事儿好,咱家最近倒霉,冲冲也好。” 屋外传来一声训斥,卢氏扶着红丹的手进了屋子,嘴巴里一连串的抱怨:“小七又乱说话,把人家素娥当成什么,冲喜的新娘?你哥哥也是个蠢的,这事儿你们爷们能说出个啥来,这事还是我去找素娥娘商议才是。哎,亏了焕海知道咱家都是一帮子粗鲁的,换了旁人,一定转身就走了。不会说话呀,你们就别说,省的结亲不成,成了冤家,哎呀,我是少操一会心都不成。” 顾昭眨巴一下眼睛,自己又不合时宜了?他什么话说错了? 卢氏很是稀罕后大人家的素娥,就恨不得这会子扑到人家去,几人坐在那里,絮絮叨叨的又说了一些儿女婚事后,她急车车的又去后面挑新院子,给儿子整新房去了。 见卢氏离去,后大人再次端起茶盏与顾岩扯起了闲话,他说了一宗事儿,这不是这几日,陛下钱紧,又四下捞不到钱,这自然的就打起了乱拳,说起来,也是皇后想讨好陛下,就略查了一下内庭来回的用度。 后大人放下茶盏,叹息了一下:“乖乖,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以往查账都是举重就轻,就怕牵扯出老亲。 那后面本就是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上面那两位是不准备忍了,这大大小小的,拽起一个牵连出一串的,昨儿我去瞅了一眼,陛下这次是面子也不要了,那关起来的,都是经了两朝的老宫女儿,老太监。老宫女还算了,你说,那些老太监,无儿无女的,搂吧那么多钱财做什么?光后庭一个管冰炭的郭太监,一年能捞吧这个数。” 后大人比了个手势。 顾岩吧嗒下嘴巴,这事儿就是明事儿,上面下面都是心照不宣的,谁能想到呢,一个二等太监,能捞吧这么多,这陛下也是穷的疯了,如今谁想从他那里捞钱,那可真是吃饱了没事儿,自己个儿寻思没地儿呢。 顾昭在一边不插话,只是笑着陪着,那后大人颇有八婆潜质,那个太监在上京置办了大庄子,那里一处三进的大宅子是那位老嫲的,他是如数家珍。 听着听着,顾昭忽就动气了心思,这些日子,他也常想,如今石头做好了,书也开始写了,待这些事儿办齐全了,这些东西如何妥妥当当的呈上去?如何能令陛下自然而然的发现而不怀疑是人故意为之的呢? 前几日他倒是想过,不成就去通天道那边,夜里想办法挖个坑,再埋个土地雷,轰隆一下,要多惊悚就多惊悚,引得围观群众一看,哎,东西就现世了。 他也想过,再不成,就先把东西放到内宫的某处,再整个放大镜在远处点了上面那位的房子。 实在不成,他去皇庙找个地儿,挖个坑,下面埋点豆芽菜,待豆芽菜发起来,再把金卷顶出来…… 办法多了,七爷脑袋乱的很,看上去,具是好办法,仔细想想,却是疑点众多。最重要的是,那一种操办起来,都是费劲万分。 瞧瞧顾七爷这思维,许是恨上面哪位恨得紧了,不是烧人家房,就是炸人家大道,要么就是拆人家皇庙。 如今后大人这一八卦,顾七爷倒是真的想出好法子了,一整套自然而然,来自后世电视剧的好法子点亮了顾七爷脑海中的明灯,那明灯泡唰的一下点亮之后。 顾七爷子笑容满面的走到后大人面前,亲切的握住他的手,亲昵的抚摸了两下道:“哎,后大哥,你太有才了,我也太有才了……” 55、第二十八回 上京六月末,老天爷整整乌了四天脸,就只放了几个不见雨点的闷屁便露了晴,这晴说起来也不是好晴,从南到北都是闷闷的,沉沉的。才刚放晴,老天爷玩的新花招,卷着一股子不知道那里来的邪风,吹起上京街巷里的尘土四面扬,一不小心能吃路人一嘴灰。 那股邪风吹了东城吹西城,四面都照顾到了,最后风又汇集在启元宫西面的广德宫门外面打旋子。 启元宫以前叫承天宫,承天是前朝开国君主给起的名字,前朝有二十九宫,如今启元宫才多大,堪堪十九宫。就拿广德宫,广德门来说,以前这里可是个精致地方,说不上雕栏玉砌,那也是精雕细琢。如今到好了,多少年了,广德门的大门都没图过新漆。 说起宫,宫有个奇怪的规矩,就是不能为独一座的屋子起名字,因此,一宫便代表了整个的建筑群。广德宫是个四进的老式宫室,前朝这里是宫里老娘娘养老的地儿。 前面说,前朝有二十九宫,后来怎么就小了呢?先帝爷带着兵进上京那会子,一把火烧了一半去呗。不但这里点着了。前朝修在上京四周百里处的四个小宫室,还有前朝的祖陵,也给先帝爷点了。 先帝爷身上一直就有股子草莽气,他平生烧过不少房子,很少事后说什么。独独这一件,烧了前朝的承天宫,先帝爷后悔了许多年,不为其他,房子是点了,先帝爷没钱修,好好的二十九宫,最后整的他蜗居在十九宫的启元宫里好不窝囊的当了几年皇帝便崩了。 启元宫西面的广德宫,如今算是外廷,宫门内有双巷道子,通着两道侧门,这门都是给宫内的宦官,杂役,侍卫,上司马的匠奴,领了牌子出去办事儿的宫人们出入的地方。 以往,这边都是人来人往,出入宫廷办事儿的,侍卫上下班,出不来的宫人得了恩典见见亲人的热闹地界。 瞧上去,人烟倒是兴旺的,可谁都知道,广德宫这地儿,看上去热闹,内里那脏事儿就多了去了。 就像前几日今上在内宫抓内贼,关了成群的宦官,掌事宫女,如今可都囚禁在这广德宫里面的白内司里。自打那事儿出了,广德宫门这边就安静下来,来来去去的人都低着脑袋,身后如鬼催的一般。 广德宫外的邪风足足打了半个时辰的旋子,这才悄悄散去,那邪风是散了,可惜,由白内司那边带出来的尿骚气却散不了。 那宦官本就不是个完全人,都是被斩草除根的人物,跟女人一般是蹲着叉腿排泄的,女人那还能憋着呢,太监不成,他控不住的,有时候会慢慢滴吧,所以,这宫里以往混的如意不如意的太监,闻闻味儿就能闻出来,混的不好的,身上没几身替换的宦官都带着一股子尿骚气。 如今,这白内司算是倒霉了,打有这地儿起,就没关过这么多宦官。入了白内司还指望有个替换?因此上,一二百的宦官一扎堆,那味儿就大了去了。 “喝!恩恩……呸!”广德门外守门的低等侍卫包柱酝酿了一口浓痰出去,吐完又继续骂:“轮在这个邪性地方,算是倒霉了,刚灌完沙子,翻身又灌爷一鼻子尿骚。” 站在另一边的侍卫苦笑了一声:“得了,忍着吧,也就是十五天的功夫,这里再不好,闲了也能蹲蹲。哦,不然叫你守通天道去,站四个时辰都不许眨眼的,咱这等人,在那里不是受罪。” 包柱吧嗒下嘴巴,刚想说点什么,身边却有人插了一嘴道:“这位爷,看您这口浓痰,您最近可有内火啊!” 包柱听了一扭头,就瞧见身侧不远处,有个人正站在广德门外的木栅子外对他笑。 这人,一只手牵了一条老黑驴,一只手里领着一个布包裹。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岁靠上的年纪,穿着一身鸦青色旧葛衣,瘦脸,尖下巴,头上裹着布巾,脚上穿着的倒是双布面的履,可惜都露了脚趾头,见包柱打量他,这人有些羞涩的缩了一下露出的脚趾。 这西门外,来来去去的人物多了,会钻营的也不是一两个,要论群说。 包柱上下打量了一会这人,怎么看,却也不像是个钻营的人物。他瞅瞅自己吐得那口痰,又瞅瞅这人手里领着的旧包裹,便笑了:“你这人,倒是个有眼色的,说说,爷爷这是如何了说的好了,你托点事儿,那也就是举手的功夫,不过口信书信不带,懂吗?这是规矩!” 那人听了,脸色一喜,忙将手里那只老驴拴在木栅栏上,拴好后,这人绕过栅栏走过来,直接就蹲在包柱吐得这口浓痰边上仔细端详上了。 包柱站在那里,不知怎了,竟有些羞涩,他见这人蹲了半天,便急忙催到:“起来,起来!这是什么地儿,也是你蹲的?” 这人忙站起来,将包裹夹在腋下,两只手抱抱,唱了个喏道:“这位侍卫大哥,最近没少赴宴吃羊羹吧?” 包柱一听,眉毛一扬道:“呦,真没看出来,倒是个有本事的。”羊羹,那是体面人常吃的东西。 这人笑笑,将头弯的低低的陪着笑道:“就是多读了几卷医书,素日给人开个伤风疥疮的方子,混口不稀的入腹而已,不敢说本事。” 包柱见这人说话斯斯文文的,也不讨厌,便也笑了:“成了,你就说说怎么治吧?” 这人又笑:“只是看痰也说不出个一二,侍卫大哥再给小人观下舌头。” 包柱听了,看看左右,扭着脸将舌头吐了一下又迅速缩了回去。那人看罢,点点头,转身跑到附近的凉茶店里,借了笔墨,又求了一张黄纸,写了方子,小跑着给包柱送了过来道:“侍卫大哥,这是我们乡下的老方子,专治浮火,您回去,每日早晚服一剂,三日包好。” 包柱点点头,接了方子揣进怀里,这才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色道:“哎,这位?打那里来?” 这人依旧半鞠着腰,陪着笑脸道:“小人姓冯,叫冯裳,打京南遥庄来。” 包柱点点头:“呦,遥庄啊,离京里二百多里呢!你们那里我去过,出水萝卜。” 冯裳点点头:“大哥好见识,正是出水萝卜的遥庄,不过,今年天旱,水萝卜眼见得不成了,若是大哥喜欢,下回小人挑些好的来,给大哥尝鲜儿。” 包柱洋洋得意,看看他腋下的包裹,便又点点头道:“你是个实在人,也就不瞒你了,你这包裹太大,指定不成。若是衣物也就别送了,这里面吃用那都是有规矩的。懂吗?规矩!不过,你若宽裕,就送些硬货,你安心,你就是送十贯,我也不昧你的,过俩月你再来,我叫你家亲戚给你打个手印。” 那冯裳一喜,却欲言又止,他先是小心的看下四周,又低声道:“这位大哥,能借一步说话吗?” 包柱乐了:“得,还是机密呢,没事儿,不就是后面这屋内的事儿吗,这里是广德门,每天都是来说这里面事儿的,你就说吧,真没事儿。” 冯裳见他这么说,这才带着一丝羞涩道:“大哥不知,前几日,家中忽然来了一群官爷,在家中翻腾了很久。小人家贫,那有多余的东西,若有早就自己取出来用了。 后来,那些官爷也没翻出什么,走时,说我那老爹爹,如今在宫里遇了霉事,给牵连了。大哥不知,我那爹爹是个老实人,在这宫里都呆了四五十年了,如今才是个三等做粗活的老内官,您说他能做什么坏事儿呢?这里面就是有好事儿也轮不到他吖,这不,家里急坏了,就赶紧收拾了,急巴巴的叫小人来打听打听。” 包柱听这冯裳这般说,倒是真是奇了怪了,一个太监,如何生的出这般大的儿子?他上下仔细的打量着。许是知道这侍卫如何想,这冯裳忙又补了一句:“大哥不知,小人,小人也是这京里的,只是父母早亡,是……我老爹爹捡来养的,不是老爹爹亲生的。” 这就是了,包柱点点头,听完,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人,我看你也是个不错的,本想着能帮你一把,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你说的这事儿吧……你瞅瞅我。”包柱指指自己站的地方,自己身上的打扮又苦笑道:“我就是个站门的,比死狗少两条儿腿,跟狗干的活计没两样,你这事儿吧……啧,哎,这么说吧,通着天呢,别说我,就是我们大头来了,那也不成!” 那冯裳一听,胳肢窝的破包裹失手跌落在地上,脸色顿时又青又白。 包柱看看他,露出一丝同情,微微叹息了一下后,弯下腰,将地上跌出包裹外的一双厚底子布鞋捡起来,拍拍灰揣回包裹,又道:“老弟,我看这大门多少年了,这里面的事儿也见多了,你就听哥哥的,回去吧,瞧瞧你这样子家里也不是个有钱的,兴许……兴许你爹爹也没事儿呢?” 冯裳接过包柱递过来的包裹,嘴巴颤抖了几下,又哀求“官爷大哥,家中妻儿如今还等着听信呢。您不知,我这爹爹,九岁便因为家贫,就进这门里了。 他是个老实人,若是想跑,前朝灭了那会便能跑的,可他离了这里,哪里都不敢去。大哥,瞧您是个心善的,我就一贫乡穷土来的苦人,可再苦也比早年要饭强不是?若不是爹爹,小人早死了。如今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帮老爹爹跑跑路子,可,您也看到了,小人便是卖了家当得了钱,也不知道该往那里送,官爷……大哥,求求您,给指一条明路可好……” 这冯裳苦苦哀告,包柱却听出了一些其他的意思,他心里七转八弯的想了一下,不就是指指路吗?这点水还是能趟的,赚个过水钱呗,养家糊口而已,想罢,包柱便笑笑,又指指对面的凉茶店铺道:“你去那边等等我,我再过两个时辰就得了,到时候咱……” 包柱话音未落,那街边忽然有人大喝了一声:“不好了,驴惊了!” 正说话的两人猛一回头,却看到,冯裳栓在木栏杆边上的那只老驴,拖着半截子朽了的栏杆,没命的往南边就去了。就在刚才栓驴子的地方,一个七八岁的小童,脸色青紫仰面躺在地上,脑后慢慢的淌出好大一片血汤汤出来。 小童是对面凉茶铺子老板的幼子,这孩子平日便是一个淘气的,今日也是他手欠,不知道在那里寻了一根带尖儿的铁器,一大早的就这里捅捅,那里插插,他娘看他碍事儿,就撵了他出来耍子。 也是冯裳倒霉,他栓驴子这地儿,正好离凉茶铺子不远,这小童耍了一会,便来这边逗这老驴,倒霉孩子手欠的没法儿,非拿铁器捅驴屁、眼,那地方也是能碰的?也就是眨眼的功夫,驴惊了,一蹶子先是撂了这顽童,接着又带着木栅栏跑了半条街,这一路牵连的人就多了去了。 哎,也是冯裳倒霉,那小童倒的地方不巧,后脑勺撞了栅栏边的车辕石角。这车辕石四四方方,四面有角,平日上司马的工奴便是在这架了车把子卸货的。那小童运道不好,当时便不得活了。 那冯裳,一路追着老驴跑了三条街,鞋子都飞了一只,好不容易拉住了驴,接着他脖子上便被套上了链子,那赶来的几位官爷锁了冯裳,上来就是几脚,踢完喘着粗气的骂道:“好贼,跑的甚快!可……累死爷爷了!” 冯裳浑身抖动,吓得魂不附体:“官爷,这是怎么说的,是这驴……这驴……” 那官爷上来便又是一脚,踢完骂道:“你出了人命官司了,什么驴不驴的!!!!” 广德门外这一顿忙乱,天子门外出了人命,自有京中三司衙门主官都来看了一遍,人是都来了,详细查问完,见与宫内无关,均叹了一口气,心里大呼倒霉。 那乡下人带的破驴,一路连撞带踹的伤了十数个,那冯裳又是个穷家门,这事儿真不好了,哎,早就说了,广德门这边乱,瞧瞧,终于是出事儿了,赶在这点给今上找不是,这是找死没地方。 三司衙门的人恨冯裳恨的不成,回去自然没少修理这个可怜人不提。只说那包柱,一口浓痰引发血案,虽这事儿跟他没有牵连,可是他自己清楚,若不是他啰嗦,那冯裳也许就是干看看,没法子之后便只能回去了。 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的包柱打班上下来,一路便去了莲湖南岸的一家小酒肆,打了五十钱酒,因这月没到下粮日,便也舍不得要点下酒菜,只是干喝。 包柱一边喝,一边寻思,这人这辈子便不能欠下别人家的孽债,他老娘说的好,人做事有头尾,不能欠的绝对不能欠。如今他是真的欠了那冯裳的,是真心实意想帮一把,可他算老几? “哎呦,大柱子?好巧,你这是活的得意了,跑这儿闷什么酒来了……”包柱腹内正在扯肠子,猛不丁的被人拍了一下,这人手重,拍的他差点脸面没蹭了桌面。包柱大怒,回头正要骂,一扭头,却乐了。 是熟人,他久没见的老哥哥,顾府内卫头儿顾槐子。 这顾槐子素日也是好酒的,只是他酒品不好,每次喝完都要唱戏,唱戏便罢了,他还跑调,顾茂德便不许他在府内喝。 “槐子哥,你可是稀罕人,今儿怎么了?舍得来这小门脸儿?”包柱心里欢喜,先是晿喏,接着,又从一边扯了一个条凳过来,用衣袖乱擦了几把,方请顾槐子坐下。 包柱跟顾槐子,以前都在军中干活,如今回到上京,包柱家一介小民,能给他找到什么好差事?他不知道有多羡慕顾槐子,有主家管吃管喝,管房子管媳妇,就是死了,顾槐子都不愁一块好坟地。不像他,爹不亲,娘不爱,媳妇还死难缠的。 “喝酒又不是找女娘,我还看什么门脸,这里酒好,你是知道的。”顾槐子一边说一边坐下,他是个豪爽的,一坐下,自然是要了大块的切肉,凉拌,还要了一瓮酒。 “那是自然,若说喝酒,大哥你是这个。”包柱比了下大拇指,也跟陪坐,知道今日这顿是白得了。 老兄弟坐在酒肆,一边喝,一边便说起了闲话。包柱心里有事儿,也不兜着,便倾述了一番。 那顾槐子是个耿直的,听了也是唏嘘不已,觉得这世上倒霉事儿,都叫好人遇上了,说着说着,这顾槐子心里却是一动。别看他是个粗人,粗人有粗人的心眼儿。 前几日,听得大爷(顾茂德)说了一嘴,说,什么上京最近新鲜事儿不少,也不知道那些太监如何了,小叔叔最爱听野书,若是有这方面的闲话,不妨讲给小叔叔,也好逗个趣儿,给小叔叔打发时间。 顾槐子正愁找不到机会巴结七爷,这真是的,好事儿就这么来了。 不说顾槐子如何吃酒,如何套话,便说那顾昭,前几日,心里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如何实施,又如何将那事儿铺垫开,又令他为了难,一连几日,老哥哥都从白内司那边悄悄取了档,那快六十岁的老宦官别说,真不少,有好几十呢!可惜的是,各种条件与他想的并不符,他与大哥做的那事儿,那是半点都含糊不得的,一点漏洞都不能有的。 顾昭坐在屋里正愁着,屋内的见他不愉也不敢招惹他,都远远的躲了。 细仔今日嘴馋,才刚从下厨整了一盘鸡屁|股,正缩在门洞啃的香呢。一时不察,身后却有人推他,倒霉催的,一叠上好大肥的鸡腚便散了一地。 细仔大怒,回头正要骂?没成想,一扭头却灌了一鼻子酒气。仔细一看,来人却是顾槐子打着酒嗝正冲他乐。 细仔丢下盘子,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喊:“快关门,不好了!顾槐子来咱家唱戏了,要死人了!” 56、第二十八回 顾公爷最近运数不好,连续在朝上被点名骂了两次,不止他,仿若陛下存的火力,只要看到他必然会迸发出来,毫不客气。无奈下,顾公爷只好再次告假,他一病,陛下又是温言慰问,赏玉赏药,是个明眼的人是真的看出点意思了,一时间,顾公府门庭冷落,好不凄凉。 京中如今把顾家当笑话看,连带着顾茂德在自己的衙上也受了不少窝囊气。就连家中,卢氏,苏氏,往年间能收到不少交际,赏花,赏鸟的帖子也少了一大半去。 家中遇得难事,自然就看出了远近,以往投身在家里的门客去了半数不止这还不算,家里的庶女,庶孙竟还有被退婚的,这就是明晃晃的打脸了。 外面风吹雨浇,猜想万千,可奇怪的却是,顾家一如往昔,平静的异常。 这日半下晌,顾老爷跟大儿子在花园中下棋,一边下,一边抱怨。 “他一个堂堂天下共主,想叫老夫下去,只需一道圣旨,何须玩这种花样呢?老夫……还就是不告老,他奈我何?”病休在家的顾公爷,并没有发怒,甚至他该吃吃,该喝喝,脾气好的不得了。 顾茂德无奈,只能轻声劝阻:“家大业大,人言可畏,父亲还是慎言的好。” 有时候顾公爷想起这事儿,也失笑,若是以前小七不在,家里没那宗后路的事倚仗,他此刻怕是早就抓瞎了,哎,说起来,这人就是贱的,有了仪仗便口不择言起来。顾公爷看自己儿子劝阻,无意抬头窥到,儿子的两鬓竟然也有白发若干,心中却也难过起来。 以往,为了讨好陛下,自己一直打压儿子,如今儿子五十有一,才是个五品,哎,若不是小弟,自己这好儿子,眼见得一生便荒废了。 轻轻摇摇头,顾岩问道:“你小叔叔呢,这几日,我看他忙的厉害,也不敢去打搅,倒是你娘亲说,他不怎么好好吃东西,一日不过两小碗面食,进得也不香。许是因为天热心中焦躁,你若闲了就去陪陪他。” 顾茂德点头允了,心里却知道,自己就是去了也没有用处,全家上下,何人能左右了小叔叔的意思?自己若是小叔叔,那件事也会挤压着自己茶不思饭不想的,哎!只怪自己太没出息。 说起来,小叔叔总是看着皇庙方向发呆,若过几日得空,就去陪着小叔叔去寺庙溜达散心倒也是不错。大忙自己是帮不上,小忙,还是可以的。 看儿子想事情,顾岩瞧瞧四周,又取了个棋子,下在边缘的位置,轻声问:“白内司那边,可安排好了。” 顾茂德还了一子点点头:“父亲安心,那老宦一生便只有这一点香火,自是什么都应下,只是……他也不识字,背那些东西,实在是要了他的命。” 顾岩点点头,拿着棋子敲石桌,一边敲一边道:“莫催他,如今只欠万事俱备,他这场东风,还是好好的酝酿才是。只是此事关系顾家百年,千万慎重,万不可露出马脚。” 顾茂德点头:“父亲安心,那条线,顾家养了二十多年,再稳妥不过。” 昔人不见,独望碧落。如见眷属,好不思念。 顾昭最近总喜欢坐在家中的高阁,默默的看着碧落山的方向,他知道,自己是惦记了,可是,不能去,非但不能去,就连东西都不能送了。也不是不能送……这只是这是个态度问题,若他先弱了,这辈子必然就低那人一头,他得狠点。 一世人,总要分个上下,这事儿却是不能太给脸的。 说起来,那人却也是有良心的,怕连累自己,于是便斩断一切联系,再也不给自己添一丝的麻烦,话是这么说的,南货铺子那边,每月支出的钱却也不见他少用!哼!随便捎一句半句的话,还能累死他? 妈的,就是不理他! 顾昭想着心事,盘膝坐在家中鹤园内的高阁上,他却看不到,在碧落山的佛塔上,也有个人也盘膝坐着,每天,每天都会找这个时辰,与他两两相望。 那人知道,每天这个时候,有个人坐在家里也会看他这边。 “小叔!”顾茂德提着食盒,站在院里,仰脸唤自己叔叔。 顾昭恍惚了一下,俯脸看他道:“茂德呀,上来吧!” 顾茂德点点头,打发了下人,提了食盒慢慢上楼,来至顾昭身边坐下。此刻,半响的阳光正好,照的人心一片坦然,顾茂德将备好的酒菜取出,一盘盘摆好,最后取出一把杏叶壶,两只小巧的杏叶杯帮顾昭满上。 顾昭端起酒杯,冲老侄笑笑,自己这个老侄子是个不容易的,怕是这是得了吩咐,一下班便陪了这个又陪那个。老实人事多,却总不落好,亏得茂德是个心怀坦荡的。 “来,跟小叔碰一个。”叔侄碰杯,一口闷下,顾昭吧嗒了下嘴巴,这酒真不错,有股子浓郁的老窖香气。 顾茂德侧脸看叔叔满意,便陪着笑道:“这是苏氏陪嫁来的,她出生的时候我那岳丈给她酿的,算不是最一等的好酒,却贵在有些年份。” 顾昭取了杏叶壶给侄儿倒上笑道:“总是你丈人家的一片爱女之心,怎么给我喝了?” 顾茂德有些不好意思:“是苏氏叫侄儿送来的,我那有这个心眼。” 说罢,叔侄两人都笑了。 酒是个好物,没几杯下去,顾昭便开了言路,话多了起来。 “茂德,你说说,你下面两个庶弟吧。” 顾茂德一愣,看看顾昭:“可是他们冒犯了小叔叔?” 顾昭笑了,随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骂道:“想什么呢,我的心眼就那么大?好好的他们来招惹我做什么,也不怕你家大老爷一巴掌呼死他们。” 顾茂德呵呵笑了下,瞧瞧自己小叔叔,这大夏天,人家就有个消夏的样儿,这木阁上铺着凉席,摆着冰块,小叔叔光着脚,身上只穿了一套两节的丝衣,瞧上去真真是凉快,真是好不潇洒。 哎,跟小叔叔又不是外人,端得那么高做什么,想到这里,顾茂德也脱去外衣,脱去鞋子,拽了布袜,脱好后,他往那里随意一半躺,心里顿时如意的只想哼哼。 顾昭见他自在,便笑了起来,笑完又道:“咱家就是个苦出身,有时候教育,仕途经济,总是看不远,终归是少了一条腿。你父亲是个傻的,眼见得年纪大了,却也没安排好你,我这也是想为你打算一下,好歹,你是下一任的族长,咱家那些家伙,那个是服软的。如今,小叔叔,有一份大人请送与你。” 顾茂德眨巴下眼睛,听了小叔叔的话,忙又坐好,取了壶诚心实意的给小叔叔满上:“小叔叔劳心劳力的,侄儿如今年纪也不小,弟弟们的事情我会去办好,千万莫再累到小叔叔。您呀,就别费心了,有这闲空,好好吃饭,也省的我阿父惦记。” 顾昭失笑,喝了一口酒,端着杯子,将杏叶杯在手指里捻转了几下道:“这事儿,你也不要跟你父亲说,他是个喜怒都挂在脸上的,我也怕给他添些心事。” 顾茂德点点头:“那是自然。” 顾昭侧脸看着自己的大侄儿,哎,血缘上的事情真是说不清,前辈子自己有过侄儿男女,也是这般爱惜的,只是那时候,他家只是人间灯火一小盏,能给的真不多。如今有了一丝丝能力了,便好好安排这些孩儿们吧。 想到这里,顾昭便道:“前几日,我盘算了一下,如今这天下的权力颇多,若细细划分,不过是,官史署用,官吏迁除,农桑祭祀,文书奏章,民事诉讼,交通信传,兵事货币,盐铁刑法,你算算,咱顾家可站了那几样?” 顾茂德在心里盘算了半天,竟是越算越凄凉,想不到自己家除了在兵事刑律上站了几人,其他,竟然半点也是不占便宜的。想到这里,他若有所悟,若是自己家爷爷那辈里便开始好好经营,有这般的见识,那上面的也是见人下菜碟的,今日他敢在朝上训斥自己的老父亲,不就是看到自己家孤独无依,没有办法的份上吗。 想到这里,顾茂德微微叹息了下:“小叔叔,如今再去做,那需要几十年的慢慢经营,此刻说这个,却也有些迟了,若有一日,父亲下去,能帮忙拉巴的又有几个呢?” 顾昭拍拍他肩膀,随手从一边的木箱里捡了一块冰,在嘴巴里裹了几下,如今又是牙口好的年岁,他便将冰块卡喀拉,喀拉的嚼吧嚼吧吃了。 顾茂德看的直打寒颤,忙劝:“小叔叔仔细凉着肚子,这冰可是能这样吃的。” 顾昭才不怕,想前世,五十岁了,每日三只奶油小布丁都不见得拉肚子。 “没事儿,这人越养越娇贵!我说茂德,你想的太多了,以后想事情,你要往后十年去计划,不若如此,临时做什么都会迟了。你想,如今家里刮的这场东风马上就要起了。 待有一日东风过去,总有动荡,如今你且去悄悄支了银子,自咱家,到六哥家,凡有的庶出的子弟,你便帮他们安排到,并不重要的地方,像是交通,农事,文书这些吏官去的地方,也不要捐太高的官位,从七品就可。” 顾茂德想了下,家里庶出的大大小小能有三十多位呢,同辈的,下一辈的,若是从七品,这笔钱倒也真是不多,捐出的钱他自己的私库便能筹齐。如今繁琐事多,便不给阿父添麻烦了。 “恩,我下去就去办,这是好事。” 顾昭继续算到:“嫡出的,你要好好看下人品,因为嫡出的今后去的是重要的地方,像是民事,刑法,货币,至于兵事上就留给茂昌吧,对了,将茂丙也算上,送到兵部,依旧是从七品。” 顾茂德这次却迷茫了,这从七品要熬到五品,有的人运气不好的话,怕是一生都别想上来,死在七品的位置都有可能,如今,天下无兵事,在兵部上一级更是难上加难。 “小叔,七品,是不是太低了些?”顾茂德小心翼翼的问。 顾昭瞪他一眼,嗔到:“真是个顾大傻子,你听我的就是,问那么多!如今我也不方便说,可是,我如今便给你露一点,我呢,送了一份大人情出去,借了一场好风,不出一年,我保证这些人,人人添官三级,若是办得好,有个带封邑的爵位也未可知。 你阿父一日日老迈,若这些事情办得好,你这个族长以后便稳妥了。” 顾茂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看自己叔叔的眼神,越来越崇拜,顾昭心里得意,却故作云淡风轻,见惯了大世面的样子。若此刻手里有一把羽毛扇,他定会轻扇两下,说一句经典的:“恩,略懂,略懂,神马都略懂啊!” 那阁楼上两人谈得正欢,阁楼远处却极坏了愚耕先生。最近,上面催的很紧,可是他很敏感的感觉到,自己被这家的主人排除在外了。 “定九啊,你说说,咱七爷每天在阁楼上做什么呢?”愚耕有些焦躁。 定九先生正对着一副拓书描画,听他抱怨也只是好脾气的笑笑道:“年轻人,吃酒,赏花,说说脂粉香闺,七爷能说什么?他每日门都不出,书也不看一本。你若有心,便找些游记,与七爷聊聊,他倒是会感谢兴趣。” 愚耕先生想了下,也是这么回事,于是便招呼也不打一下的,转身就冲着书房去了。他走至门洞的时候,正巧与毕梁立打了个对面。见毕梁立手里捧着自街上买来的零碎,心里又是一腻歪,好好的爷,就不知道好好读几本书。 毕梁立也不理他,只是端着食盒去了鹤园,也不等人通报,径直上了阁楼,站在那里对着顾茂德微微点头,也不说话便只是站着。 顾茂德见小叔吃了不少酒菜,他心里也有事,便站起来,也不收拾,穿好外袍赤足着履,晃晃悠悠的带着酒意便去了。 顾昭见顾茂德走远,这才回头笑道:“博先生有信来?” 毕梁立点点头,将手里的零碎放置在地上翻翻,取出一个竹信筒递给顾昭。 顾昭接过正要打开,忽然却感到腹内拧疼,一股便意,犹如火山喷发一般的就要到来。 没办法,他抓了竹筒,光着脚,飞一般的奔到阁楼屏风后面的马桶上,揭了两层盖子,一屁股坐上去,顿时,那火山便喷溅出来。 “我靠!!!!!我忘了换了肚子了……”顾昭面色通红,难受的不成。 毕梁立听到屏风后一阵哗啦啦作响,顿时脸色发青,他走至阁楼外围,看着那一箱冰块,心里暗暗算计,明日,找一些黄连磨了粉涂在冰面,叫他偷吃,该! 毕梁立正气愤,等了半天却不见顾昭出来,他越等越急,便不顾味道的悄悄在屏风那边探头一看。 这一看,却看到顾昭脸色发青的瞧着一帛布,那帛布原是山上取钱的人给送来的,都送来三天了,这到底是如何了?难不成是有坏消息? 57、第二十八回 大清早的,顾槐子便上了树,昨夜他与愚耕先生都喝的略多了些,耍些酒疯倒也正常,此刻顾槐子操着一口拐弯的大嗓门攀在树干上唱平洲调,若是全是平洲调子,倒也跟他脾性登对,偏偏他还唱的是忆多娇。 “情深处!!!!衷肠诉。尽是伤心人!!!敢忘分寸!!!!!!!!只恐相思!!!!!!!……” 愚耕先生也多了些,取了一杆长笛,在树下他吹他的,顾槐子唱顾槐子的,倒是互不干扰,可怜这满府上下,歌声过处,那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终灭的境界。 顾昭被歌声惊醒,急急套了一身薄袍跑到花园,这花园可是哥哥的小花园!可见顾槐子嗓子有多敞亮。 一到小花园,顾昭便捡了个乐儿,他大哥,趿拉着鞋子,捂着耳朵,披着衣裳正在那儿骂,大槐树下,十几个下奴搬了被子软绵的的东西正在那里铺垫,生怕摔伤了顾槐子。 这顾槐子本是顾岩在战场上捡的孤儿,当干孙子养大的,平日在府里,家里也当子侄待他,他这人什么都好,只是不能喝酒。 顾昭本也跟着乐,不经意却看到醉憨憨的愚耕先生,顿时神色扭曲了一下,那愚耕大约感觉不对,迷茫的往这边看,顾昭却又继续笑了起来。因此,那愚耕更加努力的在那里卖起了醉像。 昨日,阿润来信,将家中细作的名单列了一下,这愚耕却榜上有名,排在第三。顾昭也不想招惹哥哥生气,要知道,排在前两位的,一个是茂德的一个宠妾,还有一个竟是嫂子贴身的丫鬟红药,这家人不少,大大小小一二百口人,从大哥家到六哥家,竟是家家有细作。这些细作从先帝爷那会就开始布置了,一直到现在,可见,这家的日子在帝王面前是多么透明化。 顾昭昨晚,翻来覆去的想了一夜,吓了一身冷汗,亏了自己防范意识强,那件大事儿目前真是算是万幸,一点消息没走漏。可是,若是长此以往,今后马上见得工程就要大了,若不是阿润,怕是那事儿一出,全府上下一个活口也不会留下。 看着愚耕先生在那里卖无知,顾昭心里冷哼,老子好歹前辈子无间道看过,小鬼子跟地下工作者的斗争看了有四十年,我玩不死你,我顾昭跟你的姓! 众人七手八脚,终于将顾槐子弄了下来,又有人扶着愚耕先生下去,顾昭与顾岩相对苦笑,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儿?正在苦恼中,耳边却又听得墙外有粗汉猛的来了一句“新娘子上轿喽!”却不知道是谁家在娶亲?只听喊轿的,却不闻唢呐声? 近日,京里办亲事得多,堂街上每天都来来去去很多趟,只是素日办喜事都喜爱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最近这些办事儿的,都哑咪咪的,匆匆来,急急去,一个个的就如背后有歹人在追。 今上身体不好,连着大病两次,加上近日天旱,打六月末那场暴雨下完后,便再不见一丝湿意,各地有十三郡都报了旱灾,搞得今上身心疲惫,觉得自己是被天罚了,打他继位起,这老天爷就不原谅他,不是下冰雹,就是下刀子雨,时不时还要给他泼一盆洪水,眼见得今年收成好,能缓一缓,许是前几年下过劲儿了,老天爷又恨他了,一滴水都不给他,整整大旱了两个月。 今上身体不好,最忌讳生气,偏偏谁都不敢气他,老天爷不卖他情面,天也祭了,斋也食了,还是不见雨滴,旱雷都不舍得给他放,气急攻心之下,今上病了,不上朝,躲在后宫养着。 这是上京,全天下消息最多的地儿,小消息变成消息变成谣言变成准信儿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上京周边便开始大办喜事,各大轿行,木器行,丝绸店,首饰店赚了个肚儿圆。 虽是喜事,但是也没胆子触怒皇帝老爷,这不是都怕他死吗,这国孝到了,那可是大事儿呢,婚娶那是绝对不许的,也不知道那个该死的立的规矩,吓得家里有待字闺中的女娘家中都急了,纷纷放下身价儿,匆忙就嫁了。 民间是如此,官宦阶级也是如此,此举大逆不道,可是全上京都在大逆不道,便没人举报,御使家都办喜事儿呢,办来办去就瞒了皇帝他老人家。 顾家跟高家的事儿,风风火火的演了一个多月,随着京里大办喜事儿的风气,便随风吹了去,说来也奇怪,这风气之下,高家的闺女竟然有人来聘了,只是顾家,上门说亲的缺少,也是,如今他家灶头冷,便没人烧。还有都知他们家是个不讲理的,嫁进去谁知道会不会被欺负? 外面怎么说顾家,是他们要说,顾家也没必要去澄清这事儿,只是那次出了那副对联后,顾茂丙自己去家庙跪了一晚上,第二天气都起不来,膝盖肿的吓人,被人扶了去他住的抚风苑自己悄悄治。 今日一大早,街面上依旧来往着跑着嫁娶的队伍,顾岩命家里人关了大门,谁家请喜酒也不许去。 顾槐子的热闹才完,陶若却来禀报,二少爷跑了,爬家庙墙跑的。 这个时候,这混蛋孩子还乱跑,顾老爷气的差点犯了病,他算是理解今上了多不易啊,一堆子烦心事儿,偏偏自己最亲厚的人还总部放过他,刚有点起色,就给他添乱。 顾老爷摔了两套杯具,叫人出去找,正吩咐呢,卢氏怕儿子回来挨打,便提前来哭。 这一哭,就是一个多时辰,一直哭到顾老爷诅咒发誓不会捏死那只小跳蚤,卢氏才收了声,开始找责任人。昨儿谁看的门,谁守的夜,谁送的饭,谁发现丢了的? 一通问下来,倒是抓住几个偷懒的,不用说了,为了平复顾老爷的怒气,每人先赏二十嘴巴子。 屋外是噼里啪啦的打嘴巴的声音,屋内顾老爷倒是没再怒,他这人来得快,去的也快。 老夫妇在一起说起顾小四的婚事,卢氏稀罕素云,高兴的不成,也不哭了,就在那里唠叨。 “昨日我去了,人家素娥娘说了,是看在咱老俩的面子上。多少年的老交情了,谁也不瞒着谁,素娥那妮子,爱这些词儿啊,画儿的,来咱家,咱们当姑娘带,她想怎么写,怎么画都随她。 素娥娘说,素娥那脾气去了谁家,谁家都觉得受不了,这话说得,我看那孩子我就喜欢,你就说吧,家里,茂德媳妇一直管了多少年了,比我都管的好,也不等素娥来帮衬,她来了随她玩,咱小四也是个好玩的,正好了凑一对。” 顾岩皱眉头,看下老妻:“这话说得,玩跟玩一样吗,小四玩的那都是什么,斗鸡走狗,爬墙上树,还玩一起,难不成,明儿起,叫素娥给小四画,《四少走狗图》?别的不怕,我只怕素娥看不上小四。” 卢氏立刻不愿意了:“这话说的,我小四,要摸样有摸样,要家世有家世,那里配不上?” 顾岩哼了一声:“你点点,除了摸样他还有什么?” 卢氏闭了嘴,别说,还真没什么。 不提老两口在家里小心揣测,费尽心力,单说顾茂昌,前儿他的小厮淘气就悄悄来告诉,严家的金珠姑娘要嫁了,嫁的是安吉侯爷孟继渡的庶弟孟继世。 顾茂昌的一颗心顿时大风吹去,碎成了一片片的在风中荡荡。 他跟严家的金珠姑娘,早就认识,那时候他们都不大,他十四,金珠十三岁,那年父亲在北六地征战,顾茂昌就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在上京折腾,正巧这年父亲从前线给他送了几匹好马回来,难免的顾茂昌就有些搁不下自己,带了马奴去上京近郊的马场与人赌斗。 那一次,顾茂昌赢了不少,能有几百贯,有一家公子,实在掏不出钱来,还把妹子输给了顾茂昌,顾茂昌当时不过打个哈哈,就忘记了,当晚回家顾茂昌挨了一顿好板子,屁股肿了半个月,再出去的时候,他便将这事儿忘记了。 没成想,屁股才愈,刚被母亲准了放风,出去还没来得及混蛋呢,顾茂昌便被一个少年拦住,指着鼻子一顿臭骂,顾茂昌可是个站在那里挨骂的,一句话不和,他挥拳按上去就打,这一下,没按好,按到一坨软绵绵,喧腾腾的小包子。 这就是严家姑娘跟顾茂昌的邂逅了,总之当年严家金珠当时就要赴死,顾茂昌那里见过这个,真是又发誓,又赌咒,总之发誓自己是个傻子,一天到晚总忘事儿,发这誓的时候,顾茂昌还冒着鼻血。 少年人遇到了情爱,总是兜不住的,顾茂昌那天起便恍恍惚惚的。那严金珠后来常写了信威胁他,提醒他必须忘记某件事,这么一写,顾茂昌越发的忘不掉了,他觉着他喜欢了,一定得取回来,有个小辣椒陪着自己一辈子多好啊,为此,便叫人去打听了一番。 那严金珠的父亲,当时在礼部任了一个小主事,六品的芝麻绿豆官儿,这下子,两家距离太大了点,再加上严家是打小地方来的,在上京没门路,没仪仗,没家业,是个穷门。 顾茂昌这辈子第一次愿意为别人去这般的劳心劳力的筹谋,他找了关系,将金珠的爹从礼部调出来去了兵部,用了一切关系关照着,这两年,严家慢慢有了起色,他爹也从六品升到了五品郎中,还是实缺,手里掌着武官升降的考评官员。 瞧瞧,真没想到,竟是这般的结局,顾茂昌满腔的情谊,便得了这般的结果,他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呢!于是,顾茂昌便逃了。 他爬墙出来,一阵奔跑,一气儿跑到商洛巷子严宝,严郎中家,他没有穿鞋,光着脚,脚上都是泡,泡破了还流着血,在家庙穿着布衣,蓬头垢面的,像个叫花子一般。 顾茂昌到时,正赶上严金珠出嫁,门外贺客应门,街边邻里围着瞧热闹,顾茂昌打开头发帘,死死的盯着,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他正寻思着什么,有人一眼就认出他了,严金珠的哥哥严金宜,这厮也是一个混子,以前跟在顾茂昌后面吃屁,如今不知道跟在谁后面吃。 严金宜神色一变,看看自己爹,走过去指着这边耳语几句,严郎中脸上白了一下,随即告诉了他几句话,严金宜点点头,带着一干小奴便跑过来,围着顾茂昌把他拢到后巷。 顾茂昌站在巷子里没动,只是看着严金宜,这些年,他没少给这孙子擦屁股,还有他那个混蛋爹,也没少给他找事。 严金宜的脸上带着一股子压抑不出的张扬气:“这不是顾四爷吗,久没见了,这段时间在那里玩呢,也不带兄弟一起。” 顾茂昌冷笑:“你说,我如今出去,告诉孟家,你妹妹的小奶子,老子几年前摸过,会怎么样?” 严金宜脸色大变:“你休得胡言,我妹子深居绣阁,恪守规矩,从不出二门,你如何得见?你就不怕皇后娘娘怪罪,如今你顾家已经自顾不及,我若是你,就好好回家呆着,莫要给顾公爷招惹是非才是。” 顾茂昌伸手便是一个大巴掌,以前他说打便打了,严金宜从不敢躲,如今,他却一伸手抓住了顾茂昌的胳膊甩开,甩完,拿起帕子擦擦手:“呦,顾四爷还想打人不成,你以为是从前呢,这上京大街你随意横着走,别忘了,我们家可是跟皇后娘娘结的亲,我家姑娘可是未来皇帝的舅母,你得罪得起吗?” 顾茂昌气的浑身发晕,以往他身手好得很,可是自打前日知道消息,他便没吃过没喝过的撑到今日,如今被这小人欺负,更是气急攻心。 “他打了你又如何?”巷子口有人淡淡的说了一句。 严金宜猛一回头,顾茂昌抬头看,却是他大哥顾茂德,跑的一身汗,身后跟着一群小厮。 “哥……”顾茂昌脑袋发晕,心里委屈,有了仪仗后,便开始摇晃。 顾茂德赶紧过去一搂,将弟弟抱住,对那边抬着轿子的人骂:“都瞎了,没看到你家爷身体不利落。” 小心的将弟弟扶到轿子里,顾茂德也懒得与严金宜多说,倒是那严宝,送了女儿出门,便长出一口气,颠颠的忙跑来,眼见着是扶着顾茂昌进的轿子,也吓了一跳,想解释解释,可惜,顾茂德只是冷冷的瞧了他一眼。 严宝弓腰施礼:“顾大人,如今高家三位姑娘还没入土呢,难不成顾家还想逼死一个不成?” 顾茂德一声冷笑,看都不看他,便随即进了第二乘轿子,命人抬了轿离开了。 “爹……”严金宜赶过去说话。 严宝指着远去的轿子问他:“你胆子真大,竟然敢动手?” 严金宜跺脚叫屈:“儿子那里敢,儿子只是跟他说道理,谁知道他不顶气,就急成这样。” 严宝脸上也不好看,想说点什么,又觉着这周围有人外围着看热闹,便拉着儿子回了家。 他与顾茂昌虽有口头之约,但是那也是一句话,他咬死了不承认,难不成顾家胆子真的大到要得罪皇后娘家吗? 且不说严宝在这里胡思乱想,单说顾茂昌回到家,也不吃喝,只是昏昏沉沉的一头扎住睡下。却不想这一睡下就是三天三夜,醒了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谁叫也不理,吓得卢氏厥过去好几回,要跟顾公爷拼了。 顾公爷倒是觉得冤枉,这混蛋崽子背着自己给自己找了媳妇儿,胆子未免太大了,气归气,他还是心疼,此刻他算是充分了解了自己老爹疼小七那片心。 蚌珠儿,都是老爹爹的心尖尖啊! 58、第二十八回 顾茂昌一病,家里人再也没敢提关他这件事,甚至这几日,老爷子,老太太都围着他转,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尽给他寻来,只要他肯开口,要月亮家里人都给他搭梯子。 可惜,他就是不肯说。 在顾岩看来,孩子是出息了,没别的,知道羞丑二字怎么写的了。于是他展望了一下甚至幻想儿子可以像他年轻那会,若被谁欺负了,肯定躲在旮旯里报复回来。只是以后,怕是再也听不到小四的傻笑了。 实在没办法,顾岩只好随身带着儿子,走那里带那里,从早到晚的陪着,像极了二十四孝老爹。 这日一大早,顾岩早早的去了小四院子,看下奴给他拾掇好了,便领着他在园子里遛弯,溜达溜达便到了顾昭的院子外。 “你小七叔,最近忙,咱们不去打搅他啊!咱去后面,你七叔叫人修了个什么水法,会自己喷水,走爹爹带你去看。”顾岩脾气可好了,拉着儿子就走。 可惜,顾茂昌一动不动,只是盯着宿云院的大门。 顾昭这段时间,正在做石头神迹,顾岩是万万不敢叫人打搅他的,就连他门下的两个门客,顾岩将这两位打发到了北地,去接老二家的孙子顾允净去了,那不是老二说了,给顾昭带了两只白骆驼,还有小马驹吗,反正……他叫去,谁敢不去呢。 父子正僵持着,宿云院的圆门缓缓地打开了,门内一位站着俊秀的少年,穿着一身棉布短袍,笑容可亲的在那里是施礼:“大老爷,四爷,七爷请您们进去呢。”付季施礼完毕,让到一边。 顾岩微微叹息,只好拉着儿子往里走,小四瘦的几乎没了重量,他又是心疼,又是恨。 宿云院的敞院里,顾昭正爬在一把梯子上,拿着画笔描房梁。 “小七,爬那么高,你干什么呢?”顾岩看着害怕,站在梯子下喊。 顾昭回头笑笑,鼻尖上还有一块颜色,他舞着画笔道:“这屋子旧了,我准备把这院子里的廊画都描一遍,反正染料买了不少,明儿干了好浪费。” “你快点下了,仔细摔了!”顾岩看着害怕,叫人去底下扶。 顾昭下了梯子,瞧瞧呆愣的顾茂昌,微微一笑,将手里的画笔给了身边的细仔,接了布帕擦擦手,回头吩咐:“去吧我最好的酒取来,我跟我四侄儿喝一杯。” “他都睡了几天不醒,你还叫他喝!”顾岩不赞同。 顾昭低笑:“哥哥不懂,这种年轻人的事儿,还得我们在一起才能说开,您呀,还是回您的院子吧。” 顾岩不理他,拉着自己儿子坐在画廊下,看着那些小奴很快的摆了一桌子酒菜,还端上四五罐子酒来。 “哥哥今日,一滴也不许沾,您吃着药呢,忌酒。”顾昭不理他那一副馋样儿,只是拿了大号的酒樽来,满满的倒了两樽,递了一杯到顾茂昌手里道:“世上有一种人,最是可恨,有时候你明知道,他骗了你,讹了你,背叛了你,偏偏你就恨不起来,一想起便会心都揪着疼。” 顾茂昌眼眶发酸,就着泪端起酒樽一口喝干,顾岩帮他又倒了一杯:“你想着他,念着他,掂着他,他偏偏就不知道你的好。有时候,明明算好了,你替他想了一切的退路,安排好了一切,可他偏偏就有自己的想法,根本不把你当回事儿,这点最气人。” 叔侄碰了一杯,一口闷了。 “人说,男人这东西,该是像山石一般不轻易被撼动,可惜呀,世上偏有这情爱的钢刀,早就帮你磨好了,就等到那一天儿,一刀,一刀的割裂你,伤口不大,却全身具是,一道挨一道的,没一片好肉。那伤啊!也不流血,就是疼,把你揉碎了的疼,疼的你都不能吸气,不能言语,谁都不能说,只能自己憋着,咽着,强忍着,见了人还要笑,你说,小四,这是什么事儿?” 顾小四低头看着酒樽,眼泪,吧嗒,吧嗒的流了下来,先是几滴,接着汇成了河,接着一声咆哮,抱着他叔叔大哭起来:“叔……呜……” 这场哭,哭的顾岩肝都颤了,顾昭搂着比自己还大一岁的侄儿,很耐心的拍着后背安慰:“哭了就好,哭吧,只哭这一次,以后咱就不哭了,咱顾家的男人,可以死,可以流血,就是不能哭……” 顾岩气的不成,小四这孩子,小时候还跟自己挺亲的呢,如今是怎么了,竟叛变了? “叔……呜呜!!!!” “哎,哎!你说说,那些人多没意思,劝咱们,男子汉,什么身份,该忘了就放下去,这话说的多清淡?凭什么啊,谁这辈子不傻一次,难不成因为咱们家世贵重,因为咱们这样的锦衣玉食的,就不能遇到这种鸡毛的情事?爷也是人,又不是木头,干嘛不许哭,哭……都哭一起哭。” 顾岩吸吸鼻子,站起来,慢慢出了院子,出院子的时候,他看下自己弟弟,怎么他也在哭呢? 叔侄一场大醉,酒醒后,家里再也没敢关着顾茂昌,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那里,只求他别在一副死人样子。不过顾茂昌到是真的学好了,这一次,他搬了许多兵书回来,仔细读着。 大哥说了,过几日便去国子学,一边上去,一边还要在兵部挂个七品闲差事,虽是闲事儿,却也总要学些东西,到时候别再叫人因为他羞辱顾家才是。 看顾茂昌开始努力,齐家大小,这才真是安心了。甚至,顾岩都无比感激严家的那位金珠姑娘。若不是她嫁了,那有小四今日这般努力。 嗯,顾老爷想好了,若一日,那妮子守寡了,一定请人给她修个大牌坊! 夏日三伏,高热难耐。京里结亲的气氛依旧未减,十七那日,宫里传出上意,即日起起,全京宵禁,夜入二更,街上行走,鞭三十。夜入三更,家户燃明,鞭四十。 大意是,今儿起二更后,在街上乱逛,鞭打三十,夜入三更家中点灯,鞭四十下。 凡举宵禁,均是时局不稳,有战乱,灾难发生时,使用的非常手段,如今京中刚安,天下方定!陛下莫非疯了不成? 许多人这般想,可是,陛下不见人,疯不疯的,他说了算,他说宵禁便宵禁,他说不许出门,大家就集体猫在家里吧。 转瞬,宵禁第一日。 二更鼓后,细仔提着皮灯在前面徐徐引路,顾昭怀里抱着一件物事,沿着园中的游廊,曲曲弯弯的往顾岩书房走,几只鸦雀被夜里的皮灯惊吓,不由叽喳叫了几声,呼啦一下四下飞去,吓得本在树根下提着一只脚已然安眠的几只仙鹤将脑袋从翅膀下起出,小心翼翼的端详了一下来人,便转身去了另外一边。 主仆走了一会,待到二门附近的一座假山前,细仔便熄了灯笼与顾昭绕着假山进了假山后的一处花廊,顾昭将花廊的门推开,细仔便坐在门口,很警醒的站着。 此处叫鹤园,是顾公府的一处小花园,因养了二三十只仙鹤而得名,这院子原本属于宿云院与抚风苑共有的,只是这两处院的主人并不是雅致人,也都不爱鸟,闲余便没有人常来,倒是绵绵她们常来这里采集花瓣什么的。 顾昭进了鹤园的画廊,此屋表面上跟一般家里专门为作画,品茶嬉戏的雅室并无其他分别,不过,这里多出一间小单间,单间的床铺壁板可以推开,推开后,可以直接去那边的抚风院的一处密室。 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如果顾岩不说,顾昭竟然不知书房后的小花园还有这样的地方。 密室里点着牛油蜡烛,房内,有七八个碗口粗的孔洞直通鹤园假山,因此并不觉得气闷,在此点灯,说话,外面也是万万听不到的。 顾茂丙早就准备好了文具,磨了很久的墨,心里虽忐忑,但是却依旧稳了心神,默默的等着七叔。 终于,身后的矮门终是响了,顾茂丙坐起,默默的冲着顾昭行礼:“七叔,您来了。” 顾昭失笑道:“今日是怎么了?竟如此多礼。” 顾茂丙强撑着笑道:“并不如何,只是觉得心慌的厉害,看到七叔便不慌了。” 顾昭摆手,拉着他与他一起坐下,又取了铜条将蜡烛的烛光调的大一些。 顾茂丙的脸色被牛油蜡烛的烛光印的惨白,就如一张白纸,顾昭叹息,还是吓到这孩子了。 “你怕了?”顾昭故作轻松的问他。 如今随意一点小声音,都能吓得顾茂丙肝胆俱裂,顾昭很随意的一问,吓得这孩子身体一颤,抖完强撑了笑:“不……怕……我只是担心,七叔,我昨日梦魇了,吓得我……” 顾昭还是在那里笑,笑完对他说:“你唱一段吧,发泄……发泄。” 顾茂丙僵硬的点点头,缓缓站起,随手起势,在屋里走了几圈并不美好漂亮的莲步,烛影中顾茂丙的影子忽忽悠悠,他被自己吓到了,几欲张口,半个字儿都蹦不出,无奈下,只好走回案几,坐在一边,抱住膝盖,小声哭了起来。 顾昭不理他,由他发泄,对于古人来说,这一关真的不好过,尤其是顾家这般自小便被忠君爱国洗脑的可怜孩子们,如今叫他们反,还不如叫他们割了舌头痛快。 顾茂丙哭了很久,恍惚间听到了三更鼓声,他慢慢抬头,喃喃的说:“这上京,今晚便看不到万家灯火了。” 顾昭笑笑:“恩,我们只看他一家点灯便是,天家吗,他们就有这般的权利,叫我们死,便死,叫我们生,便生,不管是父辈们多么辛苦死了多少人,还有你父亲,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应该的。我们就该着为他们死,更该荣幸之至,更该感恩戴德才是,对他们来说,不是谁都有荣幸为他们死的。” 顾昭这番带着浓浓讥讽的话,古人是不会想到的,甚至想都不敢想,他们受到的教育便是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天道。 “小叔,不该是这样吗?”顾茂丙很疑惑,却觉得叔叔说的没错,甚至他觉得这么说,有那么一丝丝的解气,可是,这话也是随便说的? 顾昭冷笑:“当然不该,茂丙你觉得皇帝,是个什么?” 顾茂丙想好久,套用了一套古书里的形容道:“古书有云,古有天地人三皇,天皇有十三个头,地皇有十一个,人皇九个,还有古圣皇,据说,他长着一张龙脸。” 顾昭笑笑,提起毛笔在桌子上画了一幅皇帝,最近学画,在人物白描上还是有进步的,最起码他画出的人总算是有个人的形象了,再不是顾岩那般,一根杆四个叉叉,一个圈圈的简笔画。 顾昭画得一个人的身体,此人穿着龙袍,但是脸却是一张龙脸,就像现代西游记里西海龙王那般样子。 画罢顾昭将画纸转过来,推到顾茂丙的面前,点着这幅画说:“如若平时,你在坊市看到此人,会如何说?” 顾茂丙端详了一下,傻乎乎的开口道:“妖……妖怪……” 顾昭失笑:“没错,妖怪,但是,妖怪又是什么样子的?” 顾茂丙的神思顿时飞跃到了聂小倩的样子,喃喃的说到:“很漂亮……会飞,很美……” 顾昭取了一管未用的笔,使劲敲他的脑袋:“哎,你想的妖怪是你想的样子,很美,很漂亮。帝王可不这么想,帝王觉得自己很伟大,伟大到,他们不想做人了,他们都想做这般的怪物,好好的人身,要长十一个脑袋,你想想,那般纤细的脖颈如何长出十一个脑袋来? 如此种种,不过是帝王们的祖先,早就编造出这般的神迹,吓唬不识字的庶民,吓唬那些普通人,令人畏惧,令人害怕他们,这样,如此,他们便能稳稳地坐在那龙椅上,写,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顾茂丙张张嘴巴,想起什么,最近,他读了大量的史书,还有一些本朝早就禁止,早就勒令烧毁的前朝史书,这些史书均是顾岩无意中在战争中抢来的,抢来便齐齐的收了丢在家中的密室里,如今需要,正好翻出来,亏了前朝无纸,具是竹简,羊皮,那书才完整保留。 “七叔,前朝史书里写,前朝开国太祖元启皇帝,他母亲生他的时候,梦见一道闪电,有龙形入了她的怀,就此坐胎,生下元启大帝。”说完,顾茂丙仿若摸到了什么一般,猛的站起,又一屁股坐下,脑袋里一团乱,千言万语的,就是不知道该如何说。 顾昭取了一边烧开了的铜壶,帮顾茂丙沏了茶水,茶水里放了大块的糖。糖是大脑的粮食,在脑力劳动繁重的时候,这样有助于他思考,茶水泡好,顾昭端着茶杯,一边喝一边随便闲说。 “前朝元启皇帝,是个开明的皇帝,甭管他怎么来的,前朝治世四百年,有起有落,一个帝国,有始便有终,前朝不是第一个被灭绝的皇朝,大梁也不会成为永远的帝国,我们可以翻看所有的历史,凡举明君,都会在自己出生的时候做些文章,你数数,这段时间你看了也有百卷,可有一位没有神迹的?” 顾茂丙已经忘记害怕,很认真的便在那里思考起来,思考了一会便道:“都有!”他兴奋了,大声又说:“都有,有巨兽入梦,有百花盛开!有神仙送胎,都有……有的!” 顾昭点点头,示意他安静,见他坐好之后便又说了起来:“帝王们需要血统,需要一个证明自己是继承帝位,名正言顺,是得到上天真正授意的真命天子,因此,今日,你便不写,不出二十年,自然也会有人杜撰出种种祥瑞来取悦上面。你不必觉得此举大逆不道,甚至,这才是真正的忠君之事。”说毕,顾昭喝了一口茶叹息:“我们啊,才是真正的无名忠臣,做好事儿还不留名那种……” 顾茂丙被小叔叔逗得轻笑,笑完道:“叔叔,为何今上非要这样的书,如今这天下不就是赵家的吗?难不成他说他不是,会有人谋反不成?” 恩……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呢,这是皇帝家最最无奈的潜规则了,哎,好好的人不做,非说自己是蛋生,牛生,龙生,熊生,就他妈的拒绝说自己是人生的。 “怎么说呢?今上家,原本是前朝旧臣,他们反了前朝,在忠义,道义,以及最重要的礼仪上,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过去他们是臣,在朝堂上匍匐在地,承认前朝是龙子,是上天的儿子,他们承认过前朝的神圣地位。 那么如今赵家反了前朝,那不是出尔反尔,违背上天的意愿了吗?虽如今,他们也自称天子,不过前朝灭亡不过四十年,很多家族依旧记得前朝,对于今朝难免就会产生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不过要我来说,今上多虑了,其实吧,谁家拳头硬,谁说了算,神么天子什么的,不过是自己骗自己而已。” 顾茂丙如今已经不怕了,他已经进入了一种玄妙的气氛,甚至说话都跟顾昭合拍了:“七叔,其实这本书,不但是皇帝需要骗自己,也是那些士大夫,那些自命清高的道德典范需要下阶梯的一本书对吗?” 顾昭大力点头,猛夸自己的侄儿:“小饼子,你不亏是咱家脑袋最通透的娃,你看茂昌就是个笨蛋,为个女人把自己整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说到这里,顾茂丙的脸上又阴郁了,恨声到:“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不过是看到如今顾家再走下坡路了,便去攀高枝,今后若有机会,爷饶不了他们!” 竖起大拇指,顾昭夸赞:“要的,把这种气质带下去,记得,世界上最厉害的利器,不是刀剑,有时候,笔刀杀人不见血……恩。” 顾茂德缓缓站起,深深施礼:“七叔,小侄今日方明白,七叔事事为顾家,七叔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子孙,七叔受我一拜。”说完,就着躬势跪了下去,很慎重的磕了三个头。 顾昭很坦然的受了,他当得,他完全懂得这本书,对于一个家族来说,有多么重要。 拜完,顾茂丙端正的坐下,挽起袖子,拿起毛笔端正的坐好等待顾昭口述。 顾昭咳嗽了两下,心里一声长叹,总算是到了这个时候了,这一年来,为了这本书,真是劳心劳力,苦不堪言,刹那他很想哭一鼻子,也就是想想。 “茂丙。” “在。” “我们这第一章,名叫‘云龙翻动雷雨夜甘氏夜宿五帝庙’,说的是,先帝的母亲甘氏,在一个雨夜被迫夜宿五帝庙,此夜,甘氏得了一个胎梦,梦到一位身穿白甲,头戴玉冠,顶生两角,肤生鳞片的白衣银甲少年,面露微笑,踏云而来。 那少年道,我本上天人皇第九子,名泽,因天帝见到世间已有众生,便派遣我来此管理。 甘氏言,你休要骗我,此间已有天子奉天承运,如今怎么又来? 那少年道,此事自有原由,你且听我道来,如今堂上坐着的,原是本君家后花园的一条黑色泥鳅,因每日听天帝讲道,有了灵性便入了修行道,后来也有了一些小气候。 那日天父心念一动,知这下届已有人迹,便心生欢喜,取了令牌命本君前来顺应天道,管理下界九州……” 顾茂丙忽然插嘴:“此人,便是先皇吧?” 顾昭瞪他:“剧透无耻,听我继续道来,那少年说,他接了令牌,转身放在天界荷花台上,却不小心被那荷花池的黑泥鳅窃去,那荷花池的黑泥鳅得了令牌,转身跳入天道池投身人户,就此便伪装了一身黄气,骗了这下届众小仙得了天下……” 说到这里,顾昭对顾茂丙微微一笑道:“我就是讲个大概的意思,具体要怎么写,还是要看你,我可不是写书的,也不会这里的措辞,所以,你也就是大概的听个意思罢了。” 顾茂丙点点头,笑道:“七叔能讲出倩女幽魂,自是会讲故事之人,无事,此书引子听来神奇,便是写出来也是过瘾之事。”他笔下如有游龙,唰唰不止,已经进入了完全的创作状态。 顾昭坐好,帮他蓄水,继续道:“那龙子回府准备下界事宜,却不想,天上一日,人间百年,转眼四百年过去。这一日,天帝正在冥坐,忽有所感,听得下界怨气冲天,不由睁开双目,拈指一算,竟是伪帝登基,惑乱苍生,如今九州地气皆乱,天地间正气无存。 天帝大怒,将龙子喊来,罚了他斩龙尾之刑,那龙子与甘氏说到此处,背过身来,股后竟是鲜血淋漓。龙子哀哭到,因你家是九世善人,该得此报,今日孤来为汝子……” 说到此处,顾昭脸上露出一种特别诡异的笑容,顾茂丙写完,想问,又不敢问,不由在那里猜测小叔叔的心思,他那里知道,顾昭此时,脑海里冒出的是前世小龙人的形象,一个小破孩子,有婴儿肥,带着一对小犄角,这龙子挨罚,自是早就想好的埂子。 据顾岩回忆,老爹跟先帝征战那会子,见先帝在小河沐浴,股后有一个碗口大的黑色胎记,神迹吗,便是虚虚实实。 还有一种原因便是,哼,我家父辈为你家天下死了那么多人,如今你们家不知道感恩,却翻身就咬人,那么,我就毫不客气的令你家祖祖辈辈祭祀一条秃尾巴龙,想到此处,顾昭嘿嘿的乐出声来,他完全可以想象,后世史学家们面对成堆的墓葬品有多么郁闷。 图腾上的龙没有尾巴,衣服上的龙没有尾巴,玉玺上的龙没有尾巴,哎呀,那将是一副多么美妙的画面吖,说不定,几千年后的史学家,将会给大梁朝起个好名儿,嗯……叫什么呢,秃尾皇朝吧,恩!甚好!啊哈哈…… 顾昭笑罢,看侄儿脸色古怪,他自己便不好意思的咳嗽几声,做出严肃的样子继续讲了起来:“那龙子正说着,天空一阵星动,有人在上苍哈哈大笑道,哥哥去下界受苦,怎么不带弟弟们一起?你当是谁,却是那天上的三十六路星宿。 此三十六颗星君,乃是天上的帝星护将,自小与龙子一起长大,一起学习,其中感情自是深厚,如今见龙子受了刑罚,心内不安,便一起商量了,来助龙子下凡以正天道……” 顾昭讲的激动,正要将这三十六路星君的名头一溜儿的说出来,得个好,却不想顾茂丙在一边幽幽的叹息到:“咱爷爷也来了吧……” 顾昭大怒,捡起毛笔,使劲敲打他的脑袋:“都说了,不许剧透!闭嘴!听我继续说,你好好写,再插嘴,敲死你!” 顾茂丙浑身颤抖,连连点头:“您说,您说,侄儿再不敢插嘴了。” 顾昭这才酝酿起情绪,前世在海船上,他们经常打一种纸牌麻将,水浒全本看过,背下来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水浒人像麻将他可打了十多年。 事关钱财,一百单八将他都能背出来,如今这些名头,便很流畅的张嘴道来:“这三十六路星君,分别是,天魁星,天罡星,天机星,天闲星,天勇星,天雄星,天猛星,天威星,天英星,天贵星,天富星,天满星,天孤星,天伤星,天立星,天捷星,天暗星,天佑星,天空星,天速星,天异星,天杀星,天微星,天究星,天退星,天寿星,天剑星,天竟星,天罪星,天损星,天败星,天牢星,天慧星,天暴星,天哭星,天巧星,此三十六正星,正是今后先帝征战天下,为先帝立下累累战功的一代名将,名臣!” 顾昭话音刚落,顾茂丙已经书写完毕,写完,丢了毛笔,畅快的不成,大喊了一句“好!”, 顾昭微笑,不免洋洋得意!恨不得就立刻祭起砚台猛地拍一下,可惜又怕溅出墨汁儿来脏了衣裳,便只能罢了。 59、第二十八回 顾昭与顾茂丙说了一夜书,说的口干舌燥,天约莫明儿的时候,顾昭才悄悄离开暗室,出门的时候,他回头瞅瞅写的正欢实的顾茂丙,心里便放下一块大石头,终归最难整的事儿,算是解决了。 出得暗室,过了鹤园,顾昭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院子里大早上的没有男仆侍奉,只有几个三等的小丫头在院子里抬着水浇花,前几日,顾茂德得了几丛好竹子,便分了顾昭几支,如今这竹子种在廊台下面,顾昭爱惜的很,每天都去亲自照顾一二,自那竹子来了,挖坑,浇肥,竟是事事亲力亲为。却不知道,此举却露了他最真实的年纪,颇有些老翁的迹象,旁人只是看他笑,甚至好奇,七爷这人,总是一会如少年,一会却老成的不得了。 回到卧室,睡得一个翻身觉之后,约晌午那会,顾昭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却不经意的看到床前坐了一个人,顿时吓得他好大一跳,猛的坐起,仔细看看却是自己大侄儿。 “嘿!茂德,吓死我了。”顾昭伸手擦擦头上的冷汗,慢慢坐起来。 门口候着的绵绵她们忙进去,端了痰盂帕子,侍奉顾昭起来,帮他换了一身沙绿锻儿的袍子。 顾昭不耐烦穿袜子,便依着南边旧俗在屋内赤脚,自夏日起,这屋子每个角落却铺了随地势的竹席,光着脚踏上去,倒也不怕凉着。 简单的用了一些粥食,叔侄两人在卧室铺开一张大大的行军图开始商议事情。 前几日,顾岩说了一处好地界,正是埋宝的妙处,顾昭问他,他也只是笑,却并不说在哪,只急的顾昭抓耳挠腮,最后气愤而去。自那日起,无论顾岩如何巴望,顾昭也是不问。最后便是他自己想说,顾昭却只说旁个岔开话题,憋得他好不难受,最后竟如孩子一般气愤了起来。 如今,顾昭也想开了,很多事情都交与茂德去做,他以后是家中族长,要历练的地方多了去了,如今机会正好,家中父亲还在,也好多多指点一番。也省的若有一日不妥,他老父忽去,天塌下来,到时再接便什么都迟了。 顾昭与顾茂德看了一会地图,他奶哥来屋子比划说,南货铺子博先生来了口信,说南边有东西到了,请顾昭前去开封。 如此,顾昭便只带着细仔,新仔并家中的马夫坐着一辆骡车,悄悄出去了。 这路上,车子慢慢摇晃着,昨日歇的不好,顾昭竟忽然有了一丝睡意,便迷迷糊糊睡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中顾昭忽然闻到一股子檀香的味道,顿时猛的惊醒,睁开双目,却看到车内多了一个人,却是……阿润坐在车座那边,只是嘴角勾着,贪看他。顾昭忙做起来,伸手将车帘打开,外面却是上京外城的一处偏僻所在,周遭尽是高大的林木。 长长出气,顾昭放下帘子,上下打量阿润,只看到他依旧穿着那身旧了的僧袍,一顶僧人常带的斗笠被随意放在车上的坐榻一边,脚上穿着一双草鞋,鞋上满是泥巴,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 仔细想想,竟是很久没见了。 他二人也不说话,都是爱脸的,就傻乎乎的对看着。后来,顾昭心里也知道阿润这次出来,不知道背后要安排多少日,有多艰难,便叹息了下道:“你怎么出来了。” 阿润就像松了一口气一般,伸手握住顾昭的手,原本担心他挣开,摸住了,却没看到他反抗,顿时就松了一口气。就势便坐到他身后,搂住他叹息了一下道:“我想你……也不知道怎么了,明知道你好好的,有长兄疼着,家里宠着可是还是觉得你可怜,委屈,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顾昭将身体依过去,轻轻笑了下:“我要谢谢你惦着我么?奕王爷说话真有趣,我就搞不懂你们这样的人是如何长大的?说话就是说话,拐弯抹角的叫人猜心思。你若是以后再跟我玩这套花花肠子,我跟你说,我南边可有去处……” 他话音未落,阿润却猛地捂着他的嘴巴道:“这世上有千万人,我惦记的除了母后,便只有你一人,你也知道我的处境,一不小心,我就是个身首分家挫骨扬灰……”说的这里,阿润苦笑了一下叹息:“去年我还觉得自己去便去了,可是现在却多了你,我就是怎么,也舍不得去的。就是去……我也拉住你,你可愿跟我一起去?” 顾昭只觉得那股子热气喷的自己浑身发软,他就没被人这般抱过。心里恨自己没出息,偏偏他嘴巴里却硬得很,只是说反话:“你个破和尚,要什么没什么,凭什么拉着我。我才不去……你要是死了,外面好人多了去了,那个有你这样麻烦,害的我操心操力,倾家荡产不说,还要陪你一起死?凭什么啊?你们这种人,从来不为别人多想想,也是,怕是你打小你爹就是这么教你的……” 顾昭嘴巴里唠唠叨叨的抱怨,阿润手里的动作忽停住了,也没继续作孽,便只是一动不动的搂着,好半天之后在顾昭耳边说到:“昨日,宫里赐了我毒酒。” 顾昭大惊,吓得不轻,猛地回身,阿润却不依他,只是死死的搂着他,用鼻子细细闻着,就似要把顾昭闻进鼻子,装在心里一般。 差一点,就要失去这人了,顾昭心里乱七八糟的,心里竟想起,若是他死了,世上再无那个安安静静,温温和和的阿润,自己该如何?嚎啕大哭?悲痛欲绝?那都是一般的情绪吧,会心里割裂一般的难受,也不知道要难过多少年,才能忘记那个坐在案几前剪梅花的阿润。 心思所动,一向坚强的顾昭想起阿润死了,如何孤零零的躺着,如何被人抬着,换上华服,装了厚棺,到那时,满眼满世界的人,人人故作哀痛。可谁知道这个人受得罪,谁能有半分怜悯之心给他掉一滴滴眼泪。想着想着,顾昭眼中竟有些湿意。妈的,这是怎么了? 身后,阿润并不知道顾昭竟哭了,他在笑,满含讥讽的笑了一会后毫不在意的说:“你莫怕,后来,母后下了懿旨挡了。阿润,你莫担心,我才不死!绝不死!再忍忍,这辈子,就这一次,只这一次。退无可退,今后……我再也不给任何人逼我的机会,那怕天上的山崩了,砸死万千,我也再不会退了……” 他正说着,忽然有眼泪滴到胳膊上,顾昭一向没心没肺,从不露什么颓态。 “你哭了?” 顾昭心里大恨,伸手抹了泪讥讽道:“啊,是呀,不哭干什么,我哭我那些钱呢!我放着买房买地,皇宫都能修两座!能花一辈子的钱,就差点没了,我能不哭吗……” 阿润心里热成一片,便只是满足的抱着他笑,幸好有他。 顾昭觉得不解气,还在那里胡说八道:“喂,昨日你死了,今儿我知道了,便为你哭哭。明日,奕王爷死了,京里必定要给你风光大葬,到那时,我算什么,怕是给你上柱香都没那个资格……不过你别巴望我陪着你去死,我惜命着呢……只是,你要是去了,灵前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到那时,我就去你坟边附近,买个庄子,每天……去看看你,我会等,一直等,不过我最多等你三年,你要是不起来,总有一日我会把你忘了,你自己掂量吧……” 阿润轻笑:“我不死,你是我求来的,熬了前半世求来的,你这么狼心狗肺的,我怎么敢松懈。” 顾昭瞪着眼睛,心里气愤不已,他只是紧紧抓住阿润的手,感受着上面的温度,心里只恨自己没本事,想以前那些穿越的,脚一跺,便是天摇地动,随手一指便能卷起一个大时代,他倒好,什么也做不了。 这辈子,绝对不要再给别人一丝一毫的机会,在自己不甘愿的情况下,拿走自己半点东西,绝不! 心里气愤,十分想发火的顾昭,想发泄,舍不得咬自己,他怕疼。于是,他便一把抓起阿润的胳膊,狠狠的咬了下去! 阿润不动,任他咬,只是一下一下的摸着他的头发,心里想,再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就要到了,就要到时候了,到那时,便能永世永远的一起拖着他去生去死,都随自己的意思了。 林中一阵风吹过,辕车内安安静静的,那两人都不说话,心里只知道,便这么看着吧,下一次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了。 顾昭去了多时,傍晚才归家,回来后,也不知道怎么了,心情十分不好,就只是坐在屋里发呆。 晚风习习,院子里,打北面刚回来的愚耕先生,与定九先生也在看新来的竹子。前些日子,家里派他们去接二老爷家的孙少爷,人他们是接到了,只是那边行李太多,愚耕家中有事,没办法,他们又先回来等着。 定九先生蹲在那里束着袖子,看着那几颗矮竹也只是稀罕,他道:“这东西,原来京里有不少,那些门槛高的家户,总要养几丛润润宅子,只是头些年天儿冷的吓人,这东西便在京里活不得了。没成想,如今还能看到呢。” 定九先生说的头些年,许是这里遇到了一些小冰河时期,气温骤冷,许多作物都断了根,其实前朝倒了,跟天时还真的有关系。 古人常说的天时,便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愚耕先生没想这几支竹子,他在想心事,这段时日,他总觉得七爷瞒着他在做一些事儿,可是具体什么事儿,也不说不上来,仔细探问吧,也问不出什么,可是他这心里吧,就是七上八下的别扭。 这不,今儿才落脚,七爷又说了,要派他去南边的庄子一趟,叫他帮着运一些特产,捎带的将他奶兄的家眷带回来。当然,毕梁立也是要一起回去的。 被器重,原是好事。愚耕将消息报上去,上面也是愿意的,毕竟,顾昭的南货铺子那么旺,对于南边的讯息,上面也关注。 一不小心,得了一个好差事,愚耕先生自然是心里欢喜,但是一想起南边的瘴气,他又实在畏惧。这一两日,他的心里真是又喜又怕,矛盾得很。 “你说,咱七爷这些日子,总是睡不醒,这半夜的,也不知道做啥了。”愚耕做出不在意的样子问到。 定九先生依旧是蹲着,也不嫌埋汰,他在捧了几把好土,往竹子根儿上埋,一边埋一边奚落他:“咱就是跟捧人逗乐的,有吃有喝的你就好好呆着,七爷能做什么,他不过一个乡男,身上没差事,外面没有权利,在这上京人生地不熟的,他再折腾!也是照着他的身份折腾,你想多……哎呀,眼见着这夏风吹罢,你这绿芽儿就起来了呦。” 定九先生说到后来,竟对着竹子唱了起来,他想好了,若明年地上冒了新笋,他就跟七爷央告几声,要几颗,也回去养养他的老屋子。 愚耕先生站在原地,想了半天,终于一乐,也是,七爷不过一个乡男,怎么折腾,他还能折腾出这平洲巷子?他手里无权,反倒是好事儿了,自己这辈子提心吊胆的过着,好不容易跟着七爷有了好日子,乱想什么呢这是,到时候去了南边,看到什么记下来就是。到时候,却又是大功一件!也许能给儿子换优等缺儿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他对着地吐了一口吐沫,顺手在一边的大花盆里挖了几把黑泥,就往竹子根部搅合。 “去去……那边去,看你就是跟不懂的,你取得那土不厚不肥,养不活……” 院子里两位门客闹得很热闹,顾昭这里已经定好了计策。 眼见着,这一天眨巴眼的功夫便过了,入黑的时候,毕梁立捧着一张帖子进了屋子,顾昭接了帖子,心里稍微好过一些,强笑道:“我倒是把他们忘记了。” 却原来是薛鹤与杨庭隐,这两位也算高才,都入了二甲,一位得了二甲的十七名,一位得了四十二名,如今都算是得偿所愿,只可惜那断了腿的李永吉,不知道在兰若寺怎个伤心呢,瞧瞧,如今请客的帖子还是李永吉打的头,他怕是被高升的友人遗弃了,此刻巴巴的做东道呢。 顾昭对着窗户将定九先生与愚耕先生叫进来,摆了一盘棋,又顺手将帖子递给他们看, 愚耕先生接了帖子,眼睛看了几眼,心里羡慕,他的长子到也在二甲,不过却是倒数第三,还是上面照顾的倒数第三。 今上的意思是外放出去,历练历练,那里比的上帖子里这两位,看样子是都留了京,住到了天子脚下了。 定九先生下了几子,嫌弃七爷是个臭棋篓子,便丢下手里的棋子儿,也接了帖子看了会,倒是轻轻的摇头对顾昭道:“七爷,老太太的意思,最近京里乱的很,不许家里的出去淘气,您看,不若换个时间,把鹤园收拾出来,再叫家里小戏排一出热闹的,这门儿还是不出为好。” 顾昭眨巴了下眼睛,京里最近乱,他是知道的,今晚上出去了,待到明日才得回家,这街上宵禁着呢。不出去也好。 想罢,他对毕梁立道:“你去跟他们说,这几日中了暑气儿,出不得门,待身上松散了,请他们家里来耍。哦,去把我新买的好纸,裁几刀,从南方带回来的时鲜,还有好笔也挑几管好的送去。” 今后,在京里总要办事,也该要培养一些属于自己的力量了。 毕梁立点点头,正要出门,顾昭又喊住他:“奶哥,叫付季跟你一起出去,他能说会道的,也省的你比划。” 毕梁立想了下,笑着点点头,付季那小子,他也喜欢,灵气,懂事儿,不多话,过几日毕梁立就要回南方去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他倒是很愿意教他的。 定九先生见顾昭喜欢自己的小弟子,也觉得很有面子,等毕梁立出去之后,他又跟着夸奖了几句,搞得愚耕好不羡慕。 几人得了话头,便在屋子里说起京里科考的事儿,无非也就是今年的状元年纪大了点,都五十多了,也不知道能给今上抗几年重活,又说到今年皇榜下谁谁被抓了女婿,这人也忒不是东西,家里本有妻小,偏偏憋着不说,待入了洞房第二日才喊冤,可怜京里这位富家小姐,一不小心的做了妾小。 顾昭听的正热闹,绵绵那边却揭开帘子,走路都带着风的进来,看样子是有好事儿,若不然怎么小脸红扑扑的。 绵绵进屋给顾昭福了一下,笑嘻嘻的道:“禀七老爷,二老爷家的孙少爷到了,正进门呢。” 60、第二十八回 顾昭呆了一下,硬是没想起孙少爷是谁。 绵绵抬起头提醒:“就是北边的小二爷,孙少爷带了二十多辆车马呢,牵了两只白骆驼来,还有七爷的小马驹,如今还在卸车呢。” 顾昭点点头:“谁接着呢?” 绵绵回道:“咱府里的大爷接着呢。”她见顾昭还在回忆,便多了一句嘴:“七老爷忘记了,就是去国子学的那位到了,那位,会念书的那位!” 会念书的书生,对于养在内院的女子们来说,魅力无法抵抗。顾昭失笑,看着绵绵红扑扑的脸颊,只能摆摆手,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总要给她们一些空间,出不得门,总要给她们找一些说闲话,围观的乐子。只当去动物园走后门,不用买票吧。 顾昭对这位侄孙一向忽略,如今虽说他到了,自己又是长辈,并不用去接,不过,知道自己的白骆驼到了,他倒是有些急切,不然呢,前辈子就在动物园见到过,那东西臭的很,嘴巴里留的口水能有一尺那般长,不过知道自己一下子有了两只,想想……还是满虚荣的。 院里的一下子人便散了,顾昭坐在院子里等天黑那会子,耳听着宿云院隔了一墙的长天一色便热闹起来。 隔着一墙的那边院子,本叫鸟鸣苑,后来,家里有个特别雅致很有才的门客,喜欢哼哼几首好诗歌,嫌弃鸟鸣苑不雅致,便对顾老爷建议,把那边改了一个名儿,叫长天一色苑。 那院子名字是雅致了,可那边院子不大,虽是两进却比宿云院这边少了整四间,也不知道大兄怎么想的,安排这死孩子住这边,人没到,隔着一墙的那边的脂粉团,却在那边先闹腾起来了。 顾昭烦躁的看着院子瞪眼,花蕊眼巴巴的看了几眼那边,在一边悄悄嘀咕:“七爷,不怪咱大老爷的,那边原不安排人住,可不知道是怎地了,本安排好的院子,好好的院里的老井却塌了,还未及找匠人盘修,老太太这也是没办法的,您且忍忍,若……忍不得了,你还是长辈呢不是?” 顾昭撇嘴低声嘀咕:“这死孩子命犯天煞孤星,井都能给他煞塌了!” 花蕊显然没听清便大声问了一句:“七爷说什么?” 顾昭摆摆手,正想分说自己没说什么,花墙那边便有一女娘操着北地话骂人:“依(你)瞧瞧,一干乡下人,没见过罩细纱的窗棂,看什么看。不知道这地方没甚风沙,咱北地若罩着这种窗纱,每天能吃依们一嘴灰!哎呀!小心奶奶的柜子,磕坏了一个角儿,仔细依的皮!” 顾昭在这边听得真真的,听罢他扭头小声威胁花蕊:“听见没,以后不要淘气了,不听话,仔细你的皮!” 花蕊捂着嘴巴笑,自己家这位爷管家是很严格,却很忌讳见血,一般是该送官送官,该送回大宅去大宅,这么久了,也没见他揭过谁的皮。 也不对,他揭过四爷的皮,想到这里,花蕊吐吐舌头,躲远了些,顾昭失笑。 主仆俩挤眉弄眼听得正高兴,墙那边却动起了手,大约是听得有女娘在那边娇声叫喊,说自己的花粉子被小厮打翻了,接着便有三五个女娘在那边叽叽喳喳的吵架,埋怨对方没看好箱笼,埋怨来埋怨去的,便互相拧抓起来。 顾昭不由得捂住脑门,他的清静日子啊。 自己这侄孙今年才二十四,可是家里算是配备整齐了的,有一妻三个妾氏,据说这次进京读书,倒是没带重要女眷,可是他心爱的红粉知己倒是带了三五位。 听听,这还没住下呢,内部斗争便起来了,那边正闹腾,后又不知道谁在那边训斥了一句。 “都消停吧,那边住着的可是长辈,这也不是北边的将军府,恼了爷都给你们丢家庙去。”这人训完,那边才安生了。 顾昭撇撇嘴,自院子里的石阶上站起来,溜达着回自己的主屋,不经意的却看到顾茂丙站在院子里的角落,双手叉在胸前,懒洋洋的依着墙根正瞅着什么。 顾昭跟过去,拍拍他肩膀,吓了顾茂丙一跳,顾昭问他:“瞅什么呢?” 顾茂丙拍拍胸口:“吖!小叔叔?!”他的声音拐着一股子娇啼,觉得不对,忙又变了音儿,施了礼道:“小叔叔好。” “恩,好着呢,那边鸡飞狗跳墙的,鸡毛都快在我这边乱飞了,我还好!”顾昭一边说,一边顺着院墙的瓦片拼凑出的花窗往外看,那边的花园小路上,一对对奴仆抬着硕大的箱笼正往长天一色里走,那队伍,真是望不到头,看不到尾,一瞧就是个富贵逼人的。 “啧……啧……啧!”顾昭吧嗒这嘴巴微微的弯起嘴角,这是来度假的,压根不是来读书的吧? 顾茂丙没搭理自己小叔叔,只是看着外面的那份热闹想心事儿。 顾昭晓得顾茂丙这孩子,最是个敏感的,便回头拍拍他肩膀:“又乱想!” 顾茂丙轻轻摇头,硬揪了一些笑堆在脸上道:“没,侄儿没乱想。”他能说,作为家里的长辈儿,侄儿来了,见面礼都愁死他了吗?他一文的收入都没有,婶子给的钱,他都悄悄的买了东西给姐姐添妆了吗?如今他屋子里摆的东西都是伯伯家的,随意拿了送出去不是更叫人看不起了吗? 顾昭想了下,噗哧乐了,他以为这孩子是嫉妒了,于是伸出手,弹了一下顾茂丙的脑门,一伸手拉住他往自己的小库房走。 他是教过学生的,班级里有家里不错的,自然也有穷的,小孩儿们都爱脸,难免的常有那种为了面子,做出错事儿的孩子,这些孩子都很敏感,一不小心处理错了,便是一辈子的自卑。 顾昭拉着顾茂丙去了自己的小库房,取了钥匙,将库房里的几扇小门儿打开。 绵绵跟年年本在门口看热闹,听得七爷开库,就忙着过来侍奉。 “把这种鲜亮的缎子给茂丙挑几匹,那边的匣子拿过来,我记得还有玉料,给茂丙装半匣子叫他雕东西玩儿……” 安排了一会,顾昭走至屋内的一排格架前,那格架上摆的几十尊铜器,这可不是器皿,也不是赏器,此乃家当是也。 如今,世上的房产田契并非写在纸上,一般多是刻在竹片上,合同完成,将竹片一破两半,买家卖家各持一半。 再有就是面前这些铜器上的铭文了,也就是说,一尊铜器上的铭文,也许就是一大座房产的地契,或宅契,田契等等。此外,还有砖契等等刻在硬器上的契约便不列举。 顾昭翻看了几个铜器,捡了几尊,取了钱,唤来定九先生叫人抬着去衙里改约。如今,国内大灾,国家又添了重税,这个税除了买卖房屋,买卖牲畜需要纳税,甚至,修改契约都需要缴税了,像是什么勘核钱,朱墨头子钱,用印钱,铭文钱,多不胜数,由于重税过多,顾昭有时候想,再不改变,再不改革,也许农民起义就要到了。 当然,也许上面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只可惜,目前还未有处理这种现象的好方法,顾昭倒是知道一些办法,可惜,他不想告诉上面那人,以后……以后看情况再说吧。 顾昭挑了成堆的东西,顾茂丙的脸色越来越红,最后竟然转身跑了。 顾昭不理他那个茬,只是挑拣了一些没记号的,没见过人的好玩意儿,装了几箱子,叫细仔他们抬了一起去了顾茂丙的院子,这鸡雏向来不好整,一不小心就玩明媚忧伤,搞得周遭的人好不牙疼。 可是不知如何了,顾昭就莫名的怜悯茂丙,他甚至起过念头,若是以后再无子嗣,便把茂丙过继给自己,也对大哥是个交代。 因此,他不讨厌鸡雏,他乡男的爵位不是还有个国子学的份额吗,他跟哥哥说了,就给茂丙,只盼着,这孩子以后能逢凶化吉,一辈子安然才是。 顾茂丙的院子很安静,他这里用的仆奴都是顾岩安排的老人,嘴巴严谨的家生奴,而且年龄层次一般都到了老成之岁。 没办法,顾茂丙是个奇葩,他家的事儿闹的很大,京里八卦的不少,再加上那件隐秘的事儿,这孩子自己压力也大,顾岩生怕一不小心,闹出点儿什么事儿来,自然莺莺燕燕的这边一概没有。 顾昭进了院子,远远的就能听到顾茂丙嘤嘤的啼哭声,妈的!哭的比唱的都好听。 啼笑皆非的顾昭进了屋子,命这院子的老仆将箱子给顾茂丙收了进他的私库,这孩子算净身出户的,私库里什么都没有,空的凄凉,刚才看到允净,许是又思念他姐姐了。 顾昭背着手进了屋子,坐到顾茂丙趴着啼哭的桌边,也不劝他,只是端起仆妇送来的茶水,慢慢的喝着,等着,一直待顾茂丙哭的累了,眼里没水了,有些恼羞的抬起头,掂了帕子,一点一点的抹看不到的眼泪,这才开口。 “人家有爹娘,有奶奶爷爷疼着,跟着二十多车行李来京里享福,人家什么事儿都不用操心就那般的好命,自己要什么没什么实在可怜是吧?”这孩子也不是是给谁来还泪的,整个一个大水尊。 顾茂丙眨巴了下眼睛,吸吸鼻子,想不承认吧,可是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不过,多少还是冤屈了一些的,他最多只是没钱给见面礼才难过的:“叔叔别乱想,侄儿没那般无用!” 顾昭指指他:“你这孩子,一丁点的毛刺儿都不愿意看到,你傻啊你!人跟人能一样吗?皇帝家还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呢,难不成全天下男人都去他家皇宫墙根下哭去。” 顾茂丙抽泣着问:“侄儿……侄儿也知道不该想,如今比以前好太多了……可是侄儿,侄儿……就是管不住自己儿。叔叔您甭管我,叫我随意哭会,哭完了便完了……一准儿不误正事儿。” 顾昭不去理他,自顾自的说道:“这世间,没吃没喝,天冷了没片瓦遮身,一辈子没吃过肉糜的大有人在,若这般,这些人生出来就是浪费粮食,不若直接淹死算了!你也好意思哭!” 顾茂丙其实最是个灵透的,他只是敏感,天性如此罢了。如今见自己叔叔不同情自己,便只好咽了泪,坐在那里捯气儿抽抽。 顾昭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拍拍他头顶叹息了下:“别乱想了,疼你的人多了去了,有你伯伯,伯娘,姐姐,还有小叔叔,以后,千万莫哭,有事儿能喊着说,赖皮着说,可不能背着人掉泪,不然吃亏的是你自己。 前几日我跟你伯伯商议了,在就近给你整个庄子,置办几百亩地,也好给你弄些进项。你伯伯家大业大,有时候也顾不过来,你看,小叔叔我,八岁就没爹没妈了,还不是靠自己过来了。咱茂丙是个要强的,那会子,为了姐姐还不是出去自己混台子赚吃喝,别人的咱不羡慕,咱就顾自己手边有的,在我看来,你比他强多了,你如今干的大事儿,是保顾家百年基业的大事儿,那边那位,不如你的地方多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快莫哭了?” 顾茂丙点点头,想了一会,也真是这个道理,便有些不好意思的捏着帕子,破涕为笑,脸色羞的耳根子都红了。 且说,顾二老爷顾山之孙,顾允净来得京中,一到顾府,因天色晚了,只是略见了下伯爷,伯娘,第二日一大早,他在管家与堂伯伯顾茂德的带领下先去了家庙,献了五类祭礼。 顾允净打出生到冠礼至现在,还未曾在正宗的家庙祭拜过先祖,如此,这次奉上的祭礼非常丰盛,有五样,分别是:牛羊猪鸡犬。五样儿祭礼又分了五色,分别是:青赤白黄杂五色。他是庶出嫡生,因此礼节不大,若是等顾昭冠礼,那就需要五牲六色,大意是,五种牲畜,每种六色,青赤白黄黑杂,每种都要六只,祭祀完,还要全宗分食。 嫡庶的门槛离的就是这么远。 那顾允净在家中排行二,在堂兄弟中行五,家里他是二少爷,来到这边下奴呼他小五爷。 拜完祖先,顾允净这才正式的去了堂屋给大伯爷,大伯奶奶见了礼,一顿嘘寒问暖后,再到顾昭这边来见礼,因他小叔爷理直气壮的睡懒觉,顾允净便只能领着家里来的管家路二,还有几位随身的丫头在院里等着。 顾昭完全不觉得丢人的睡到日上三竿,待他懒洋洋的起床,收拾停当之后,这才坐在宿云院的正堂,接见自己的侄孙子。 谁叫这个混蛋,昨晚闹腾到宵禁灭灯,顾昭自己还要去鹤园跟顾茂丙一起写书,他是黎明方回屋歇息的。 顾允净带着家仆在院里等了大半天,他小叔叔这才懒洋洋的起身,便是如此,顾允净也不敢说半句怨言,一来是辈分,虽这小叔爷比自己还小几岁。二来,来的路上也知道一些事儿,小叔叔这人,不比旁人,还是个狗脸,说翻就翻!还有,他在家是说了算数的,尤其是在大伯爷面前,那是要星星都不敢给月亮。 人都是见人下菜碟的,因此,从头到尾,顾允净都是笑眯眯的,做足了礼数。 顾允净刚才站在院里,一直看小叔这院子,以往在北地,他家的宅子算是当地最大的,置办的东西皆是京里流行的,也有平洲那边带来的老习俗打扮。那时候,顾允净觉得,家里什么该算是最好的了。 如今到了上京,他才知道,家里那边的,真不算什么,虽然家是大了点,房子是多了点,可是欠缺的东西,有时候拿钱也弥补不来,就说这大门,就说这屋顶的蹲兽,就说家里的讲究,那是半步都不能错的。 就说小叔叔这院子,瞧着就比自己那边大,分内外院,外院目测约有横竖皆有二百多步,院里如一个小府邸,瞧着玲珑,可该有的都有。这内院更是精美,亭台楼阁,幽兰雅竹,假山锦鲤,要甚有甚。 最重要的就是,一进门便能瞧见南边屋那头,种着古槐,看树龄能有百岁,这颗古槐并不是谁家都敢有的,槐是作为公侯臣吏列位的重要标志,在北面,顾允净家里也有园中槐,只是那槐树只在爷爷的院里有,别人的院里却是没有的。不若这大伯爷家,是个院子,必然种有槐树。 顾昭这院子,有古槐三棵,一大两小,桂树一棵。小的槐树是顾岩后替弟弟移植的,寓意三公。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位极三槐,任居四岳”。三槐代表三公,虽顾家如今没有三公位,可家里算是公侯门,顾昭依附哥哥生活,种三颗槐树不算坏了规矩。 正在打量,院里一直笑眯眯陪着的哑巴管家上来,引着顾允净往内走,由外院门口一迈入内院,顾允净便看到小叔叔的堂屋外,有东楹,西楹两根。楹就是柱子。这柱子也不是轻易谁家都敢有的,可是他小叔叔这里就敢毫无顾忌的新修了楹子。 仔细看去楹后竟然还有宽廊,廊下左右又挂了七八只鸟笼子,鸟笼里也不知道养的是何种鸟类,五颜六色的,如今叫的正欢。 顾允净小心翼翼的收拾了一下衣冠,抚了下未有的尘土,安静的在堂屋外侯着,待那哑巴管家进去片刻,那屋内便传出一声温润的:“又不是外人,守那么多破规矩做什么,快叫他进来。” 这便是小叔爷爷了,顾允净只是听听声音,刚才心里的无名火顿时便灭了,一点点都发不起来。他笑眯眯的就这廊下一个皮肤黑黑的丫头打开的帘子进门,刚才他心里还嘀咕呢,小叔爷爷这边什么都好,只是丫鬟姿色略逊些。 顾昭坐在堂屋,看着进门的这位青年,只是一看,便想起后世一部武侠剧里的一个人物:欧阳克。 这会念书的侄孙子并未着白衣,却穿了一身素雅的牙色。头上带的玉冠虽扎眼了一些,可架不住这顾允净生的好,真真算得上是上品俊雅的小伙子。 秀眉,桃花眼,高鼻梁,皮肤白白净净。往那一站,看上去就引人好感。 站在一边的花蕊,忙取了屋内的垫子铺在地上,顾允净对着顾昭笑笑,右手一捻衣袍下摆,姿态无比潇洒的便拜了下去…… 61、第二十八回 不说顾允净如何给顾昭磕头,也不说顾昭给了什么见面礼。却说,今日卢氏也闲得慌,一大早的就坐在堂屋厢房里跟顾岩闲扯,她一边说家里的事儿,一边儿一个劲儿的往外瞅,素日,家里也没几个至亲的晚辈来串门,卢氏这是闲的紧了。而且,那顾允净浑身上下,没半点顾家子弟的气质,竟是个清俊儒雅的小子,卢氏是真真稀罕他的。 卢氏想了一会,忽然噗哧一乐。 坐在一边正在想事儿的顾岩抬脸看她:“好端端的魔障了,笑甚呢?” 卢氏抿下嘴道:“我只是觉得,一个是十八岁的叔爷爷,一个是二十四岁的侄孙子。那边儿我是没去,也能想出来是这么回事儿,那叔爷爷跟侄孙子见了,一准儿逗趣。 想想,就觉得捡了点便宜乐儿,老爷,你说吧,素日在家,允真,允平都比他们七叔爷爷大,可我就觉得没什么,怎么今日允净那孩儿来了,我就觉得往哪儿一搁,我就觉得他小叔爷爷就不像那么回事儿呢!呵呵!也是,允净那孩子啊,懂礼,样儿也俊俏,秀秀气气的,也不知道二弟怎么养出这一个宝来的?” 顾岩想了下也乐了,素日在家里,顾昭做派一向显的老成。他做人,做事,俱都有股子范儿,也形容不上什么范儿,总之就觉得十八不像是十八的。再加上顾岩惯他,连带的一家大小,见了顾昭都躲着走。 由怕生出畏来,自然无人当他本岁数那般带他。 如今顾允净来了,这孩子,也是个好的。那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书香,今儿早上还是随便聊了聊,这孩子少年便跟着名师出门游学,去过不少地方,人情世故都懂得。书读的多了,道理知道的也多了,人就看着讲究通透。 许就是这么回事吧,早年阿弟也一直出门,他还悄悄去过海子那边,也有了家主意识,所以说,走出去,到处游一游,对子弟是有好处的。哎,今后,这家里的孩儿们还是多读几本,有空了请名师也带他们常常要跑动跑动,养养脾性才好。 顾大老爷见着好的了,越想自己家那群不争气的,便越发的生气,见卢氏还在那里没命的夸奖,便哼了一声讥讽道:“带着一群女娘,一身的胭脂味儿,有什么好的。没半点爷们气!” 卢氏听了,自然知道他是酸了,便捂着嘴巴乐:“瞧老爷说的,这可怨不得人家允净,早年我那妯娌裴芬(顾山的妻子)不是来过书信吗,老爷忘记了?” 顾岩纳闷,便摇摇头。 卢氏想了下便帮他记忆:“那年裴芬来信求方子,说是小孙子一直生病。允净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自小便不好养,动不动的就出鼻血,得赤目症,发烧不止。后来,老爷还去常太医家走过几次,要了小儿方给北地寄去。可惜,那孩子就是不见好,都说是个养不大的。 后来,弟媳妇就去北地一家道观求符,那道观里正巧有个有道行的馆主,便给允净卜了一卦,说允净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生人,火力太旺。家里要给多寻一些阴年阴日阴时出生的女娘在他身边呆着,这方好了。 有些事儿,也就是这么奇怪了,自从给允净找了这些对症的女娘在一边儿侍奉,这孩子便再也不出鼻血不发烧了,老爷说,这事儿多邪行!” 顾岩想了下,却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侄儿,侄孙子多了,年月久了他便忘记了。 这人老了,嘴巴便碎了,顾岩想了一会,便跟老妻说起自己家的弟子,一来二去的,倒是唠叨出一些章程来,两人这里说的正热闹,陶若家的进来说,那边儿都准备好了。 陶若家的说的那边,却是广德堂。 广德堂跟广德宫一般,如今世家宅门,都有一套这样的建筑,只是宫里贵气,广德便做一般用,可世家却要用广德作为家中的聚会场所。 顾昭与顾岩都是隔了两辈儿的长辈,所以接风酒便不必去了,毕竟,顾允净是庶出嫡孙,只有顾茂德,顾茂昌,顾茂丙一起作陪便是。自然,尚园子,香莲道,圆眼道,甚至主枝那边也都派了同辈份的人来一起接风。 明日起,顾允净还要在他四叔顾茂昌的陪伴下,去各家走走认认脸,拜拜长辈。毕竟,顾山如今也是一等一的重臣,顾允净是进了国子学的。 顾昭见完顾允净,便一个人没带旁人的来到顾大老爷的院子里,他有一些想法,还是想来跟老哥哥谈一谈。 顾岩见到顾昭自然是高兴,最近甚忙也无功夫陪着弟弟,弟弟也不常来这边,如今见他来了,又是一个人,知他有些私房话要说,便屏退左右,与他去花园里略坐。 “大哥,我看到这满府上下如今都很喜欢允净。”顾昭先开了口。 顾岩点点头,看了一下弟弟的脸色问道:“难道弟弟对他有些看法?” 顾昭摇头:“并没有,只是有些旁个的看法,与哥哥说一下,你听听就是了。” 顾岩忙坐好,一副认真听取的样子。 顾昭看看远处,心里理了一下便道:“我来这上京,也快两年,虽素日不爱出门,可是也听说过不少大世家的闲话,那些名门世家,任那一家都是三五百年诗书的润养,侵入骨头的风雅,流入血液里的教养。 如今……顾家若是想保护住今后的地位,再去学习诗书礼乐,赢往这一等世家豪门里拥挤,在弟弟看来,却是迟了,最起码,在你我活着的时候,是看不到结果的,兴许以后茂德死了他也看不到。” 顾岩诧异,道:“难道?读书学礼,却不对吗?” 顾昭轻笑:“人道,术业有专攻,咱家起家不足百年,还是武起。如今便是再努力,在世家眼里,还是不如主枝。哥哥也看到了,那主枝处处不如咱家太多,可是如何?还是看不起你我,当我们是一届武夫,粗鄙不堪!” 顾岩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不但自己家,当今天子家又如何?世家一样是看不起的。旁人说做官,无论是自考,还是察举,世家子弟,先天便比寒门多了一条路,更不说人家几百年深入骨髓的文化教育,这一点就是怎么拍马,也是赶不上的。 “那弟弟看,该若如何?”顾岩请教。 顾昭看看院子里的古槐,笑笑道:“兵事传家,武阀豪门!该从这世起,家中嫡系,只走武门,只出武将,只研武事,时时刻刻,要准备着为君排忧才是!君不用便罢,若用,必是顾家! 诗书之道,略懂即可,既比不上,便不去比。如此,不出一代,咱家的大基础便有了,赶上世家豪门,不过十几年的功夫。” 顾岩又问:“可是,如今学歪的也已不少了。” 顾昭轻笑:“那个不急,茂德已经想了办法,前几日还商议这事儿呢,安排一下就是,只是这能抓着的这一代却不要荒废了。大哥想想,您如今定下,那就是祖宗的规矩,若要茂德去改,便是千难万难,那后面只会磕牙的族老可不少呢。” 顾岩不说话,坐得很久,眼前越来越开朗,他终于还是放下了心里最沉甸甸的东西,如此……就好。想到这里,他回头,站起来冲着弟弟深深一鞠,道:“只是阿弟又把好处,平白让给哥哥,我这心里……。” 顾昭站起来,故作深沉的拍拍他哥肩膀:“哎,你这个老家伙,心里已经美的不成了吧!” 顾岩想了下,点点头:“嗯,确实有些。” 顾昭切了一声,便说起旁个话题。他这么做,有自己想法在里面,如今为难些,却也是为了一辈子的大树底下好乘凉的百年基业,当然,这一点他是不会跟阿兄明言的,他却不知,自己这一番推动。 平洲巷顾家便有了传世的精髓,顾家的大方针便一代,一代的繁衍而下,从未再更改过。 十五年后,边疆部落汇集,终成大梁隐患。那刻,天子震怒,挥手点兵,只平洲一顾,便出了五位少帅,二十多位少年将军,军师。顿时,天下震撼!也经此一役,顾家走向了武阀豪门之路。直至岁月流淌,帝国湮灭,天子之位岁月更替,可平洲顾,却从未在朝堂消逝过,后世史书,对于顾家将的研究,终成一门学科直至千年之后。 不说顾允净如何跟顾茂昌,顾茂丙,还有家中的兄弟腰跨刀笔袋子,一起去了国子学。 只说这个夏季七月末,毕梁立带着一众家丁,连带愚耕先生一起去南地。 表面上,毕梁立此去是接自己的亲眷,捎带看望傻了的老父亲。 他此去,却是带了一套,费了顾昭全部心血,由顾茂丙执笔,顾昭用这个地方没有的瘦金体抄录写完的《降世录》。 这本书,全书并未有顾昭想的那么巨大,不过五六万字而已。既没有用顾昭的演义写法,也没有用顾茂丙的戏曲写法。它使用的表述方式,却是一般史官记录历史重大事件的简约写法。 便是如此,也是前后修改了将近十五次,来回润色弥补才完成的。 毕梁立此去,会先到南方的庄子安置。接着,他会去一个地方取了最上等的赤金,去南边深山的寨子。那边寨子多有少数民族在那边世代繁衍,在寨子里又多有不识文字,擅作银器,金器的手工匠人。 正巧,毕梁立的相好是个女寨主,那么将一本书,分别分出那女寨主麾下十六个寨子,找最好的金银匠人,就像在器皿上做铭文一般,将全书敲打上去,到时候给足工钱便是。 那南边的山寨,百年内,怕是根本不会跟北地人来往。顾昭想好了,即使有一日阿润登基,想开拓南地,那么,他山庄附近的千里山脉,他是要定了,保护定了。谁也别想去那深山里,探出个一二来。 这日一大早,毕梁立早早的跟愚耕先生来与顾昭辞行。毕梁立一进门,便流了眼泪,打顾昭出生起,他就没离开过这么久。 顾昭心里也是酸酸的,见奶哥跪了,忙站起来扶起他,从怀里取了帕子,帮他抹了眼泪,一边抹一边笑骂:“奶哥是的,还以为阿昭是吃奶的孩子,我与大兄住在一起,你却有什么放不下心的。” 毕梁立不管他,却依旧在呜呜咽咽的哭,一个字儿都吐不出来。 顾昭无法,只好由着他握着手。若说,这世上总有顾昭放不下的,他大兄是第一位的,阿润是第二位的,可这毕梁立还有他奶爹,就是世上第三位。顾昭永远记得,小时候,他还小,奶爹疼他,总是抱着他来回走,那时候,奶哥也小,不过十来岁,每日里都是跌跌撞撞的跟在奶爹身后,有时候,奶爹走的快了,奶兄就喊:“阿爹慢些,阿立腿短。” 一转眼,他大了,奶爹傻了,陪着自己的便是这个再也不会说话的奶兄。 毕梁立一直哭到没意思,这才止了泪。 顾昭好不容易放开他的手,抹抹泪,转头顾昭又开始对愚耕吩咐。 “先生。” 愚耕忙过来,施了半礼道:“七爷,有事您说。” 顾昭笑笑:“愚耕先生跟顾昭也有一年多了吧?” 愚耕点点头:“可不是。” “恩,先生是个通透的,什么也不瞒不过先生的眼睛。顾昭是个孤零人,这一世,谁对我好,我便会一世对他好。我与先生相识一年多,在先生身上学到不少,以后还有大事也少不得仪仗先生。”顾昭脸上露出很是亲切的表情。 愚耕也是一脸感动:“皆是份内之事,七爷尽管吩咐。” 顾昭点点头,从一边桌上取了一个账本递给愚耕道:“这是我北边庄子管头,庄主,田主的花名册。此次,先生去了之后,要将三年来,庄子里的出息,果园里的出息,细细的算一次,每年庄里出多少粮食,果园出多少量产,都要算清楚。若是账目有问题,不必管我的面子,先生自行处置,找那妥当人顶上便是。” 愚耕先生自是满口答应,心里却一阵难为。那可都是地头蛇啊! 顾昭心里也在冷笑,他南边的庄子大了去了,果园更是横扫了不知道多少个区域,基本是这里一块,那里一块,今年又买了,种了很多果木,光丈量地方就是个大工程。算账,盘账,计算花用出息,待这些做完,那奶哥的事情也就办的差不多了。 愚耕接了厚厚的册子,脸上不敢带出半点不愉,自是露着一副胸有成足。他刚要说些决心,可顾昭又说话了:“先生此去,要带回不少特产,千万要注意一件事,这南方的果子,多有特点,从摘取,到装箱,上车过秤,这一路要日日查看,那种果子在那里开始腐烂,那种果子易于储存运输,一路上,车马要用多少,人员嚼用浪费多少。一路上关卡有几处,各地大路小道山势也要一一记下。” 真是好不苦也,愚耕先生终于脸色僵了一下,但是还是苦笑的应了。 见愚耕接了活计,顾昭又从一边的桌上,取了一瓶丹药放置在他手里道:“先生是上京人,定是惧怕瘴气的,我这里有秘制的一瓶《避瘟丹》,先生去了南地,若是身体不适,就吃一丸。” 哎,这倒是个好事情,若这避瘟丹真的有用,待回来也要报上去,倒是却一定是个大功劳。愚耕先生一喜,接了瓶子,正要揣到袖子里,顾昭又说话了。 “只是,这避瘟丹也有一处不好,吃下去后,必然每日昏昏沉沉的,精神十分不振,不过先生去又不是行军打仗,只是每日坐着就好。这药还是很有灵效的,当日,我得了这方子,也是费了一番功夫,若不是成本太高,早就想成批制出来卖了。” 愚耕好奇,便问:“竟是这般珍贵,却不知成本是多少?” 顾昭只是笑:“哎,却也不多,一瓶两贯而已,钱财是小,只是材料难找,待我奶哥去了,我叫他去山里再去寻些草药,帮先生多制几瓶。” 愚耕连忙拒绝:“我能吃得多少,如此昂贵,还是七爷自用才是。” 顾昭冲他善意的笑笑,转头又取了一本小册子递给他奶哥,语气里竟带着一丝撒娇的味道说道:“奶哥,这上面有我爱吃的肉干,果子,野茶,还有十几种南地毛皮的名录,你去了之后,去山里给我收了来,我要送我哥哥嫂子。” 毕梁立连连点头,最后忍不住,便伸出手拍拍顾昭的脑袋,就像他小时候那般。顾昭有些羞涩,却依旧用脑袋顶顶奶哥的掌心:“奶哥,去替我抱抱我奶爹,问我嫂子好,我给嫂子,侄儿带的特产你不许路上偷吃。” 毕梁立顿时脸色涨红,屋里人也大笑起来。 这群人腻腻歪歪的在家里说了好久,后来,又有细仔,新仔,绵绵,年年等南边带来的小奴,都捧了包裹,将这几年存的私房钱,主子赏的好东西,请毕梁立给捎带回去。 这一番忙乱,天色竟然已是午时,毕梁立这才带着一群人,不依不舍的离去。 顾昭不忌讳什么主仆之分,毕竟奶哥不同于别人,他巴巴的送到大门口,一直呆到看不到人影还站在那里。 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身后有人低低的道:“阿弟,你莫慌,该做的,我们都做了,此刻便听天由命,看顾家的造化吧!” 顾昭没有回头的轻声道:“造化,造化从来都是人自己造的,阿兄安心,再没有比愚耕去押送更轻松,更安全的了。”说罢,顾昭扭头看着自己哥哥,冲他咧嘴笑道:“有阿兄,阿昭怎会慌乱,有阿兄在!顾家的造化,大着呢!” 62、第二十八回 夏季正旺,依旧未见雨水,头几日宫里太后出了私库的钱,捐了千贯之数去碧落山法元寺求雨,一时间,京中贵胄争先捐钱乞雨,生怕落下。 天气寒热,顾昭却不畏,南边那边可比京中还要受罪的多呢,他早就习惯了,这不是,大上午的,他又拖了哥哥出来遛弯,捎带去顾茂昌要成婚的院子里去看工程。 如今,顾茂昌结婚的院子,离顾茂德的院子不远,打他大哥的院子出来走约半柱香,就是一条宽敞的夹道,那夹道内只有两处园子,一处叫门外写着“千里月明”在右是顾茂德的住处,一处叫写着“晓天星布”在左,是早为顾茂昌预备下的园子。 顾昭很少在家中溜达,晚辈儿的住处更是不去,道理很简单,你个长辈,每日无事闲溜达个啥,而且你若有事,直接叫人去唤来晚辈问话便是,去人家家,这还隔着一辈儿呢。 如今有了名堂,顾昭自是不想放过机会,于是也不顾及天热,拉着自己老哥哥,便一起与他溜达到了顾茂昌的星苑。 一进晓天星的大门,顾昭便放开自己哥哥的手,已经利用完了,他便不准备再搭理他,只顾自己到处玩就是。 顾岩失笑,怕这院子里的工程,有带尖的伤了他,便忙唤了人跟着。 顾昭背着手,从进门的影壁,一直攀爬到假山高处,细细端详完院子里全部的景观,这里真不愧是家中早就为嫡子备下的住处。瞧瞧,这前朝后寝,一池三山。园中景色以花池为中心,环绕着假山叠石,既有平洲的雄奇峻拔风格,又有京中盛行的幽深平远之势。 唯一不合适的就是,无论是茂德,还是茂昌,甚至顾昭自己的院子,总有一块硬地,地边上摆着石锁,石磙,并排三座武器架子,上面摆满刀枪棍棒。 也好,若是茂昌不听话,以后打他也不用满地找家伙,随手一件必是大凶器! 园中,着青衣的小婢,着青衣的小奴,来回搬动器物的搬器物,依着花园外的框子对尺寸,一群坐在廊下崩了大棚子绣床幔,大概,全家的工奴,如今便都在这里了。 顾昭逛了一会,肚子有些饿,转身回来找自己大兄,一路寻来,却看到顾茂德不知道何时回来了,他身边还站了个苏氏,也是,家中大小事务,如今都归苏氏管,她陪着等着问话,也应该。 这世上便再也没有给儿女操办婚事,更加能令父母欢喜的事情了,顾岩自己也溜达了一圈,越逛越喜欢,如今他是把该弄得都给小儿子置办齐全了,你瞧瞧这院子里正在晾漆水的雕花新床,这是十年前他得了好木头,就给两个儿子备下的。早就打好了,如今也就是上一次新漆。 顾岩回头,看顾昭过来,便笑眯眯的招手:“阿弟快来,瞧瞧这张好榻。” 顾昭过来,前后左右将拼好的新床瞧了一圈,点点头:“茂昌有福气,这床真正好。” 顾岩得意:“你看手工能看出什么,关键是这个木料,知道这叫什么木不?” 顾昭见那床木,发黑,如镜面光滑,心里约莫知道一些,却也不揭穿便问:“是什么?” 顾岩得意,拍拍床板道:“这是乌木,早二十三年前,我跟你三哥出去巡边,那日雨大,正巧在一处山下庙内避雨,与那庙祝聊天的时候,那庙祝跟我们闲说,后山有颗老黄柏,五个小儿都抱不拢。待雨停了,我们便山上去一看,真是好大一颗老树。当时哥哥我就动了心事,正巧,那年战乱,那也是无主的山,如此,便寻了伐木的,花了一月才堪堪伐倒,嘿,那树一倒,便出了奇迹了,那树心竟有了乌。以往,你在别处,都见的乌木家具都是小件,这么大的还是头回见吧?” 顾昭做出好奇的样子,又看了一次,表示很稀罕。 顾岩叹息了一下敲敲床板:“那树花了半年才运回来,整整阴干了五年,说也巧了,也是咱家有好运道,竟一点裂纹都没阴出来,当时我跟你嫂子一合计,也别做小件了,就给你两个侄儿,一人一张,妥妥的打两张大床!你瞧瞧多气派!” 入境京中的规矩,其他家具物事皆有女方置办,独这张大床,那可真是重中之重。 听公公再一百次说起这床,苏氏也是很骄傲的,便在一边凑趣儿:“可不是,去年,我家表妹嫁的是铜梁庄家,那庄家也有五百年家世了吧,他家嫡子娶妻,我们去看,也就是一张老楠木床。” 顾岩表示鄙视“切,庄家算什么,几百年坐吃山空,如今早就不成了。” 苏氏又是一顿奉承,把公公哄得乐得就像花椒一般,这一行人,在院子里又转了几圈,七手八脚指出一堆不是,可忙坏了陶若这个大管家,拿着一管笔是记了又记。 顾昭心里叹息,最幸福不过顾茂昌,他自己结婚,四六不管,只待等到了日子,披红挂彩去接了新娘回来便是,待结完婚,把园子丢给娘子,接着继续四六不管。世界上,在没有在这个年月做老幺更幸福的事情了。 不说家里忙乱,却说顾茂昌去那里了,这厮无事,坐在家里想了一上午人生之后,忽觉得,自己是个不孝的。这马上就要成亲了,却什么都没给父母买过,于是便带了一竿子小厮上了一次坊市,花了三十贯,他整月的零用给卢氏寻了一只浑身漆黑,会说吉祥话儿的九宫回来。 鸟买回来后,他便什么也不做,每日只在家里教那鸟说一些:娘亲万福,娘亲辛苦什么的话儿。 转眼,这日子便唰唰翻过,眨巴眼的,飞燕子后柏竟成了他的大舅子,又眨巴眼的,素娥家的亲戚来量家了。又眨巴眼的,家里给他提前办了冠礼,顾茂昌有了自己的字,玄宰。 这日,天气依旧如昨日一般的晴朗,大清早的,顾茂丙,顾允净,顾家一干年轻子弟,都是身着华服,打扮的精神抖擞的齐齐到了秀水苑,一起来唤顾茂昌。 顾茂昌穿好新郎官的制服,带着一众穿着盛服的小厮,依旧是身后一堆提物件的,抱食盒的……跟了一大群,王八纨绔之气侧漏无疑。 顾茂昌亲手提着鸟笼子来到报春堂,一进门,他爹娘,哥哥嫂子,家中长兄弟都在那里等着他。 顾茂昌规规矩矩的跪下,先是感谢父母养育之恩,方爬起来,就将那只九宫献给他娘亲:“娘亲,前几日,我给你寻了一只好鸟。” 卢氏笑骂:“你这孩子,都什么日子了还记得给我这个!”说罢,接过鸟笼子,又爱惜的不行。 顾茂昌走到顾岩面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挠挠头,憋了半天,做出却一本正经的样儿对他爹爹说:“爹爹,我给您娶儿媳妇去了!来年您就等着抱孙子。” 顾岩心里喜欢,伸手拍了他一下:“快滚去,那么啰嗦!” 顾茂昌被爹爹一打,本来很紧张的心,顿时安逸了,他摆摆头,对着小叔叔眨巴下眼睛,连蹿带蹦的出了屋子,引得一屋子人笑他。 他没走多久,那屋里的九宫鸟忽叫了起来:娘亲辛苦,娘亲万福,娘亲如意…… 卢氏的眼泪唰的一下飞了出来,哭着骂:“这死孩子,大喜的日子逗我哭!” 顾岩也想哭,缺不舍得骂,只是看着远远的,长大了儿子的背影嘀咕:“今日不许说死,你这死老太太!臭小子,就记得你娘,什么也不给爹买……” 时值中秋,一直不下雨的老天爷终于开了眼,一开眼,便是哗啦啦的十几天,冷雨伴着豆大的冰雹,将上京周边的郡县,好不容易长出的庄稼,又淹又敲的打了个七零八碎。 今上身体堪堪养好,才上朝半月,便有被各地的灾情,当堂气的吐了一口血去。 顿时,整个上京就只剩下灰白黑三色,那南湖边上的坊子,每日都不敢奏乐娱乐了。 自十月初到十一月,京里凡上朝的官家,每一日都在提心吊胆,那上面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他手里无钱,又遇了霉事,看见谁也不顺眼。 上面闹上面的,百姓活百姓的。朝上烦朝上的,顾家活顾家的,朝上一片低落的情绪,却没有影响到顾岩。 自打给二儿子娶了媳妇,顾岩的生活便翻开了新的一页,他每天都有好算计,比如,在家里修个学堂,一左一右,请京里出了名的老师,来家里给娃娃们坐堂。 每天带着小孙女给卢氏那只新的九宫鸟乱喂一些吃食,顾大老爷才不承认自己是嫉妒呢。 顾茂昌娶了媳妇第二月,国子学便开了课,这一次,顾茂昌到是收了心,每日便早早的起了,去给父母请安。请完安便叫了侄儿顾允净,他最看不上的顾茂丙三人一起去国子学上学。 上午学罢,顾茂昌便回家吃午饭,陪自己的小媳妇。下午,便一头扎进小校场,带着家中的子弟舞枪弄棒的,练的不亦乐乎。 新媳妇素娥,长的圆圆润润,眉目清秀,会写得一手好字,还会做各种小吃食。虽然他们夫妻没活出什么夫妻味儿,可却能玩到一起。 后素娥是个爱耍的,就拿打秋千来说,比她哥哥打的还流油。顾茂昌惯着小媳妇,见她喜欢,就在花园里给她制了一座大大的秋千,每日放了学,端了茶便坐在自己的园子里陪他媳妇玩儿。还给他媳妇起了个绰号,她哥哥不是叫飞燕子吗!那么,他媳妇就叫飞蛾子。 素娥自是不依,气的还掉了两滴眼泪,害的顾茂昌哄了她半日。 这人呀,就是处出来的,一来二去的,那对儿,却是越发的深厚了。只是,素娥却不知道,在丈夫了心里,有个地方,她是永远进不去的。 新婚日罢,转眼的,时光飞逝,毕梁立跟愚耕先生,终于在上京大雪之前回来了。 表面上,家里是淡淡的,可是那几位主事儿的,心里却是无限欢喜,自是一番巧妙的安排。 十二月底,顾昭的那只脚又有些痒痒,他怕冻了,便窝在家里,也不敢出门。 这日一大早,零零星星的小雪便落了下来,启元宫水泽殿内,天授帝正在秘密接见自己的密探愚耕。 愚耕自南边回来,整整花去二十多天的功夫,将南地的资料准备好,这才秘密进宫禀告。 “你是说,开发南地,却不是时机?”天授帝扛着病体,一边咳嗽,一边看着愚耕的密报。这密报,有三十来页,从粮食亩产,到山中林木树种,南地人种,丁户分布,那是详详细细,记得十分周密。 南地本水土丰富,亩产自然是比北地高得多,尤其是一些地方,一年竟然能出两季的庄家。看到这里,天授帝却真真的动了心,若是南地可以很好地利用起来,那,可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可,这愚耕却说,开发南地,不是时机?天授帝顿时有些不高兴。 愚耕脸色一白,跪在地上回禀:“回禀陛下,如今却真是不是时机。我们一行人,自上京出行,一路不停,半月方到青州郡。原本那边就绝了丁户,道路难行,一入青州南地交界,却是一条路都没有了,整整十五日,便只是绕山走,那一路别提有多艰难,有的地方竟只有羊肠小道。后来,臣在路上食了不洁之水,一病不起,几乎没死过去。 那顾府的管家见我们走的实在太慢,便放下我们慢行,他先带着人去了。臣与小奴整整在一处野庙,养了七八日方能站起来继续走,小人是好了,可小人带的下奴却先病死了一个,实在是……水土难服。如今,青州未稳,南地实难开发。” 愚耕却不知道,他走的路,却是毕梁立故意带的弯路,要多险峻,就有多险峻,一路,毕梁立只带牛羊走的山路给他走。自然,他那场大病却也是计划之内的。 天授帝失望万分,半响才微微点头,道:“你这趟,却是辛苦了。” 愚耕听了,顿时感动的眼泪直流,趴在地上磕了几下又说:“臣,只恨自己不争气,不能为陛下舒缓燃眉之急。陛下,那南地,听上去四季如春,可是,山势险峻,更不说住在南地的山里,大多都是茹毛饮血,纹面野蛮的山族。小的带了两个下奴去,可惜才到青州便死了一个,后来好不容易到了南地的庄子,另外一个中了瘴气也死了。陛下……”愚耕看看容颜消瘦的天授帝,不由流出眼泪。 “陛下,如今天下方安,这笔修路钱,是万万拿不出的。” 天授帝微微叹息了一下,心里别提有多失望,他张嘴正要问下去,那身后却有人轻轻的不知道禀报了一句什么。 天授帝顿时脸色大变,急急的打发了愚耕下去。 你道是如何?却是原本关在白内司的一个老太监,今日疯魔了一般的说胡话,说他知道前朝藏宝的地方,请求陛下见上一见,只求陛下能宽恕他可怜的孩儿。 一笔自天而降的宝贝,无论是真假,都给架在火上燎烤的天授帝,带来一丝喜意。 63、第二十八回 天授帝得了虚无的喜讯,便再也不等,直接来至后殿,急急的问自己随身的太监昀光:“可是真的?” 昀光忙点点头:“那冯太监是这么喊的,昨儿就开始喊了,开始看守也没理他,都以为他疯了……您知道,今冬起,那里面都疯了好几个了。这不是,他喊了一天一夜,那守卫便不敢再瞒。” 天授帝气的拍桌子:“糊涂!这些混帐,什么事儿都敢瞒着,这事儿,都有谁知道?” 昀光叹息了一下道:“都这么久了,怕是瞒不住的,该知道的,如今怕是都知道了。” 天授帝气的要掷杯子,昀光连忙劝慰:“陛下,戒怒!” “呼……”天授帝长长的出气,又长长的吸了一口,这才摆摆手问到:“那冯太监,原本是在那里伺候的。” 昀光赶忙上去倒水,又帮着天授帝抚摸胸口,一边舒缓,一边道:“这人老奴也没见过,刚才去翻了一下内录,他是前朝净身的,净身后,曾在京外的淑华宫做过杂役太监。后来,先帝打到上京的时候,宫里的太监死了一半,又跑了不少,便把他从淑华宫,调入启元宫侍奉至今,算起来,也是三朝的太监了。” “去提人,朕要见他……”天授帝稳住了心神,摆摆手。 昀光见天授帝的脸色慢慢转红,便点点头道:“是。”说罢,倒退着出去了。 天授帝见昀光出去,便再也按耐不住,自御座蹦起,来回在屋内走动。 如今他是个家徒四壁的皇帝,到处都是伸手要钱的。不说那些天灾,如今来自各方的民乱,就无休无止,如今这个国家太需要一笔财富了!难不成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吗? 天授帝越想,越是那么回事。人就怕自己骗自己,尤其是在窘迫的时候,只要有一丝半点的好消息,它都会被无限的扩大,并信以为真。 那冯太监,早先就在前朝侍奉,天授帝停住脚步想了一下,却又想起一宗事。记得前朝太子逃亡的时候,最后到的地方可不就是避暑的淑华宫,那里若不是有宝,他去那里做什么?后来,是谁点着的淑华宫呢?想到这里,天授帝脸色犹如屎憋住一般,可不就是先帝吗!先帝,一把火烧了淑华宫,将前朝太子与他的逃亡队伍,一把火都烧了! 心里越是焦躁,越是耐不住时间,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许是十多年吧,天授帝方听到昀光的脚步声。听到脚步声后,天授帝急忙回到御座,稳稳的坐下,又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没过片刻,殿内门帘被轻轻的打开,昀光进来了。 “陛下,那冯太监,身上太味,老奴叫人待他洗刷一下,免得冲撞了陛下。” 昀光低头禀报。 天授帝点点头,又加了一句:“他也不小了,你吩咐下去,叫那些人手脚轻些。” 昀光笑笑:“是,已经吩咐过了。” 雪越下越大,水泽后殿内,又热烘烘的点了两个大铜炉。冯太监被人自白内司提出,一路抬着小心翼翼的到了水泽殿,他在宫内侍奉了几十年,却从未跟皇上离得这么近过。 这一路,冯太监的神色都很冷静,只是又有人打开轿帘的时候,冯太监的脸上便做出了一些惶恐,一些畏惧的样子,浑身抖动的就像剥了鳞片的鱼。 后来,有个慈眉善目的老哥哥还笑着安慰他,你莫怕,先洗漱下,吃些东西,一会去跟陛下好好说。若是真事儿…… 冯太监急急道:“真的,真的,这是掉脑袋的事儿,老奴不敢隐瞒都……是真的。” 那老哥哥还是笑:“你莫慌,且去,一会好好回话。” 冯太监这才止了抖,被人抬着去了个地方,被灌了一碗热乎乎的汤水,又有人将他扶进木桶,好好的给他洗刷了两遍才作罢。 三更鼓罢,雪势越大,冯太监被人扶着,晃悠悠的自一个小屋出来,又被抬着去了水泽后殿,这一路,冯太监悄悄撩起帘子,看着外面的雪,心里想,自己那小孙孙念得书好,过个几年,保不准就是个状元呢。那人可答应了,只要这事儿结了,自己那可怜的孩儿,总会被放出去,说不定,陛下都有赏赐呢。 可是,若是假的呢?便是……假的,自己还有其他的路吗?往前是悬崖,往后却也是绝壁啊!这路既然走至这里,如此,便走下去吧,自己小心小胆了一辈子,这一次,也要有种的见一次皇帝,骗一次皇帝,也罢,这人这辈子,活到这份上便也够了! 想到这里,冯太监放下帘子,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有捏了下鼻子,挤出一些鼻涕后,毫不客气的抹在了软轿的壁帘上。 三更鼓罢,顾昭与顾茂德,还有顾岩,顾茂丙四人都没有睡,今日,便是决定命运的一晚。 傍晚那会,这四人便聚集在一起,先是一起吃了饭,又说了闲话,到了一更鼓那会子,谁也没提回屋。顾岩撵了一次人,见他们死赖着不走,便又气又笑的命人备了火锅,还在厢房烧了四个大铜盆,跟他们三人一起又摆了一席火锅吃了起来。 一群人心不在焉的互相说着话,也不知道说着什么。 “下雪了。” “早就下了。” “大么?” “大吧……” “去看看!” “恩。”顾茂丙站起来,出去看了一圈,回来却没人问他雪的事情,他自己也忘记是去看什么的了。只是回来坐了一会,忽然问道:“才将我出去做什么了?” 顾昭端着杯子,杯子早就空了,见他问,便顺嘴儿回了句:“茅厕吧?” 顾茂丙点点头,却又有了一些意思,就出去上了一次茅厕,回来自己叨咕:“今儿水喝多了,一直如厕。” 他说话不走脑,今日却也没人说他失礼。 眼见的,这三更鼓过去了,火锅也续了四回水,没人说话,也没人开口,他们互相看着,有些恍惚,觉得是在做梦一般。怎么就那么大胆,安排下这般惊天动地的事情,那事儿,是别人做的吧?不是真的吧?这样的想法不时的被他们想起又按下去,又想起,总之,心里慌的不成。 也不知多久过去,管家陶若忽然从外面进来,先是行礼,接着说了句:“禀老爷,四更鼓了,刚才打更的野僧说,今夜雪大,牲畜进棚。老太太那边又派人来问了,您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人,莫嘴馋,少喝点,该歇息了。” 顾岩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摆摆手道:“是呀,晚了,都歇了吧。今儿天冷,牲口进棚了。” 于是这屋里的人齐齐站起,就像完成一种特有的历史使命一般,周身兴奋,毫无睡意的决然迈步。 顾昭也站起来,直直的向前迈步,却找不到脚,寻不到腿,一个大马趴他就趴在了地上,屋里人一惊,低下头仔细看看他。 顾岩气急败坏:“还看,赶紧着扶起来!” 他们这才慌得忙围过去慰问。 顾昭推开茂丙的手,脸色扭曲的道:“别!都别碰我,腿麻了……” 大家将顾昭扶起,七手八脚的帮他揉了腿,疏通了血脉。这通闹腾,人是越来越精神了,顾岩看着没法,就将他们都带入密室,爷四个就又扎成了一堆儿,说起了那笔“宝藏”的闲话儿。 冯太监跪在当地,刚才被人带入水泽殿的时候,他恍惚了一下,他的礼节还是在前朝那会子,师傅教的,那会子师傅说,见了万岁爷,要五体投地,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么,是跪前称,还是跪后称?还是中间称?这是个问题! 戏文里倒也演过,可是后来,有人说,那是不对的,要三叩九拜,如何三叩,如何九拜?冯太监有些茫然,他师父那会子不过是消夏宫里的一个末等宫工奴太监,他自己都没见过皇帝老爷。 天授帝看着昀光将人引进来,心里不由有些失望,他这人,自生下,身边围绕的最多的人便是这种人,这种声音尖细,总是缩头埋肩的卑贱之人。虽是卑贱,这些人却有一种共同的特色,怕死惜命。因此,他们最大的护身符便是在礼节规矩上。旁人能错了规矩,太监的规矩是不会错的,在这宫里,一步走错,谁都能要了这些人的命。 这冯太监到底是如何混了三朝的呢?天授帝很诧异。 这老太监被引进来之后,立刻趴伏在地上,索索发抖,先是喊了一句万岁,许是觉得不响,又大喊了一声“万岁!”吓了天授帝一跳。这还不算完,只见他艰难的扶着膝盖站起来,露出一张皮子几乎都耷拉下来的瘦脸,开始磕响头,一个,两个,三个……再站起来,尖细的喊了一句“万万岁!” 本以为他喊完了,结果他又趴下了“万岁”,再扶着膝盖站起来“万岁”,再磕响头三次,再站起来喊了一句“万万岁!” 又要趴……昀光许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混乱的太监,先是混乱,最后竟被逗得异常难得的露出笑意。 天授帝见他还要拜,想到,那白内司能活到现在也不容易,可别为了这蹩脚的礼节,要了他的老命去,于是,天授帝一摆手道:“罢了!” 老太监吓的一哆嗦,又趴下了。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那上面的皇上说:“他那么大年纪了,来人,给他搬个座。” 冯太监不想坐,他宁愿趴着或跪着,这辈子,他早习惯了。 从侧殿走进两个小太监,一个人搬了一个矮座,一个人上来扶起冯太监,扶他坐好。 冯太监觉得恍惚,皇帝是谁?在他看来就是神佛,他怎么敢坐,于是,他可怜巴巴的坐了一个矮凳角儿,浑身瘫软的又慢慢往下滑。 昀光微微叹息了一下,心里倒也同情,便对天授帝道:“陛下,赐他个矮垫赏他跪着回话吧。” 天授帝无奈,只能微微点头。 又有人送进一个圆布垫进来,冯太监慢慢的扶着矮凳,缓缓跪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那上面坐的人,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许是问的是隐秘的事情,今日宫内没有点巨大的牛油灯笼,只是略点了两盏青铜朱雀油灯。 高大的铜镶玉的香薰炉子里,燃了不知道什么香,那香气很浓,还飘着白烟儿,冯太监离着炉子有些近,觉着自己长这么大就没这般香过。香云缭绕中,他玄妙的又觉着自己快要飞升了。 “你说……你知道前朝遗宝?”问话的是昀光,天授帝并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里等着回答。 冯太监咽了下口水,点点头。 昀光一瞪眼:“恩?” 冯太监顿时抓瞎,战战兢兢地又是点头,又是回答,吸了一口烟,急咳嗽了几声才道:“啊!恩,是,是,老奴知道,老奴知道……” “行了!”昀光也不同情他了,只是觉得厌恶,也不等他告罪便又说道:“……你细细道来。” 这个细细道来,便又令可怜的冯太监为难了,何为细细道来,从哪里说?从他小时候如何挨饿,如何被人卖了到宫里,如何被阉了?还是按照早就背好的说? 冯太监抬起头,傻乎乎的看着昀光,两个嘴角一起往后裂,努力了半天,咽了好些吐沫,终于他又趴下了,大哭:“老奴万死……不知道怎么说?” 昀光大怒,上去就是一脚,踢得冯太监直咳嗽。 那下面又哭又踢的好不热闹,却不知道,坐在上面的天授帝,双手紧紧抓着御座的扶手,已经气得浑身发抖,终于他猛的站起来,昀光一愣,天授帝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问道:“什么叫不知道怎么说。” 冯太监怕挨打,忙立刻趴好回话:“老奴,老奴不会自己说……那,那要……那要问的。” 天授帝心里支撑的架子,忽然散了,他坐下,无奈的长长出气后,失笑着摇头道:“呵……罢了,昀光莫要吓他,他也是个可怜的,你问吧,朕……不急!” 昀光这辈子还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也不知道这几十年这老家伙怎么活下来的,他也无奈的摇头,站在一边,又是气,心里却有些悲哀。 终于,这番问话,折腾了半天,总算是归入了正途。 昀光:“你是几岁进宫的?” 冯太监一呆,伸出手指算了半天,喃喃的回答:“老奴,老奴万死……没人告诉老奴几岁,逃荒那年老奴记得是是……”他又忘了。 昀光赶紧岔话题:“……你,今日说,你知道前朝有宝?” 冯太监立刻连连点头:“有,就在前朝的淑华宫。” 昀光:“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冯太监嘴巴颤抖了半天,眨巴半天眼睛,也不知道在那里拽了一股子力气,总算是找到了调子,开始说那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老奴,老奴家里本是长轩郡霍县,前朝哪会家里穷,又赶上荒年,就出来逃荒,实在没吃的了。我爹就把老奴卖了,再后来,老奴就被送到了前朝的宫里,净了身,做了打扫常侍,后来,老奴原本的师傅嫌老奴太笨,就不要老奴了,也不知道怎么了,有一天……来了一辆车子,拉了一车小常侍,一拢的,衣裳也不许回去拿,就将老奴等送到了淑华宫,那是前朝几年?来着?” 冯太监又要板着指头算,昀光连忙打岔:“你就说,你如何知道的前朝遗宝,这个就不用算了,宫里有内裆。” 冯太监很诧异的看了一眼昀光,难得的回了一句:“怕是没有的,老奴五年都没拿过钱了,他们说单儿上没老奴的名儿,老奴唤冯五狗,不信您查查?” 天授帝轻轻依着桌子,扶着额头,他是彻底无奈了,以往这般的,他能叫他死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解恨。 昀光叹息:“……你就说,如何知道前朝遗宝的!” 这次,语气是严厉了些,冯太监一呆,立马跪好回话:“老奴……去了淑华宫,还是洒扫。 后来,又有了新师傅,老奴那个师傅,原本是个石匠,他不想做内宦来着。老奴那师傅也是倒霉,在修建淑华宫雕柱子的时候,不小心雕坏了龙爪子,上司马的管事大人不依,便将他送到宫里阉了……老奴那师傅,爱喝酒,每次喝完了,就乱说话,为这个,他也没少挨揍。 挨打多了,老奴的师傅就不敢乱说了。可是他一喝酒,还是想乱说,也不敢跟旁人乱说啊!就只跟老奴说……” 说道这里,冯太监看看昀光的脸色,见他不生气,也不打自己,便一口气顺下去道:“那时候,师傅常说,在淑华宫的奉天殿下面,有宝……老奴自然不信。可是师傅一直说,一直说,说什么,这淑华宫就是他父亲还在那会子修的,那年,淑华宫初建,师傅的父亲跟几个匠人被派出打夯子,一不小心就把地上打了个大碗口大窟窿下去,几乎没吓死他们。 赶巧那日,就快散工,几个匠人就用浮土糊住了窟窿,回去食饭。这日夜里,那几个匠人一起点了火把就说瞧瞧去……当时他们觉得是挖出点什么了,我师父说,淑华宫以前那里本有个庙,都好几百年的老庙了,因没了香火就破败了,具体供的哪路神仙却不记得了。” 天授帝悄悄咽了一口吐沫与昀光对视了一眼。 在昏暗的灯光下,冯太监神五神六的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在前朝兴建避暑山庄,也就是淑华宫的时候,一天,有几个打地基的匠人,不小心把地面打了个窟窿,当时他们拿着木杆探了一下,感觉下面很深。当时便也不敢言语又原样堵了洞子,都回去了。 这日半夜,匠人们会了伴子一起悄悄去探寻了一次。他们先将那窟窿掰大,又拿着绳子吊了一个胆大的下去,那人下去没多久,便开始喊救命。他们又急急的将人钓上来。 后来,那人说,那下面有条道,下得一会就能走到一个石殿外。那石殿外,有一对巨大的怪兽,背着圆形的盔壳,还动呢!还张牙舞爪的要吃人,这人吓得不轻,连滚带爬的就跑回去喊了起来。 后来,几个匠人也没敢言语。若是有宝,他们也活不得。若没宝他们还是活不得,就是这般,他们又将洞口糊住,打了地基,又埋了青石,后来,那上面就修了淑华宫的奉天大殿。 冯太监的师傅,一直觉得他父亲是骗他呢,也就没当一回事。可是没曾想,很多年后,有一年暴雨。那奉天大殿渗水,他师父被工头指使,从侧面殿底的排水进去堵漏,冯太监他师父进了排水,也不知道怎么了,便又那个地方又被敲漏了,他想起他父亲的话,便趴着进了那个地方,他也是个大胆的,他爬了好久,终于找到了那个青石台阶,又点着火捻子下去看了看,这次,他终于看清了…… 讲到这里,冯太监忽然将手大大的敞开,对着昀光肯定的说到:“老奴的师傅说……他看到,哪里有个大殿门,殿门外趴着一对儿神兽,也不知道是什么神兽,那家伙大得很能有……就……”冯太监四处看看,照了个参照,比划了一下道:“能有那般大!” 御座边上的油灯,忽然啪!啪!啪!的冒了三下灯花。天授帝浑身汗毛都竖立了起来…… 顾家密室内,闲聊也在继续。 “那地方,放着十多箱子珠宝玉器,光纯金的贡盘就有二十件!”顾岩顾大老爷坐在那里,正在跟自己的弟弟,儿子讲述他爹的强盗史。 顾昭咽了一口吐沫,今日他是咽了很多口吐沫了,最关键的埋宝的地方,是他大哥选的地儿,就因为这个地儿,当年还有一段公案呢。 “你快点说,急死人了。”是个男人,就喜欢热血啊,战争啊,夺宝这样的东西,顾昭听得正过瘾,他哥哥又卖乖,气得他一直催。 顾岩得意的晃晃脑袋笑笑说:“当时吧,咱爹二话没说,一刀咔嚓,就把那带路乞命的王爷给弄死了。那外面,两三路人马呢,谁抢到了那就是谁的不是,这个活口是不能留的。 咱爹刚弄死那个王爷,外面就喊起火了。多好,咱爹当时也高兴了,又原样跑出来,将地面的地砖推好了。他力气大得很,当时还抱了好些石柱子,乱七八糟的堵了那里,又放了一把火就把那奉天殿点着了。” 说到这里,顾岩端起空杯,顾昭立刻很狗腿的过去倒了水,一边倒一边问:“哥,咱爹什么时候去挖的宝贝儿?” 顾岩笑道:“咱爹没去,咱爹一路跟着先皇西去了,是我去的,那地方不好找,我得了信儿,在那边围了七八日。才找到地方,好家伙,又不能跟人说,还得自己慢慢搬,我是搬了半个月才弄完。” “那宝物呢?”顾昭问了句,坐在一边的顾茂丙也是连连点头,一脸好奇。 顾岩顾大老爷哼了一声道:“咱爹七个儿子呢,七个儿子,七套院子,还要娶儿媳妇,这宅子虽是陛下赏的。可是那会子早被抢空了,能有啥?咱家可是平洲顾氏的旁支,穷的不能再穷了!这些年,跑路子,给老弟兄发回家钱,婚殇嫁娶,那个不是钱儿……” 听到这里,顾昭颇有些不服气,哼了一声:“我可没见多少!” 顾岩失笑:“那时候还没你呢!再说了,哥哥我能亏了你。安心呆着吧你,不过阿弟,你从那里寻了那么两大只龙龟?真是,吓了老夫一跳!” 顾昭撇嘴,还龙龟呢,不就是一对变异了的棱皮龟的龟壳吗。 那对龟壳,巧就巧在是一对儿的,前些年他是在一处海岛得的,当时花了整整四套上好的细瓷,才从人家部落酋长家的神庙换来的,当时也就是看着大,那对龟壳,每个都有三米长。当时他就想搬回家,耍着玩呢,想着以后老了,就摆着炫耀来着。 真是,真真假假的,这事儿,就说不清楚了。 就如冯太监说的前朝遗宝,还真有宝,不过却被顾家早就发了战争财了。 如今,那地方,也算是现成的,不过神迹的缔造者已经换了主人,不知道归了谁,总之,叫人猜去呗,随便他们猜好了。人的幻想力是无限的,这个时代那测天的天官,就职业干这个。 如今,什么都预备好了,就等幕布拉开唱大戏了。 总归就是,宝藏是有的,地方是有的,只是前朝不知道。 神迹是有的,神兽也是有的,可惜是顾家临时伪造的。 曾经的宝贝儿,也是存在的,可惜……顾家早就卖了钱儿,取了一窝媳妇,下了一堆崽子了。 64、第二十八回 大齐二百四十三年,上京故城近四百年,因之皇宫破旧,城市扩大,人口聚增,内城已无地皮再扩建二十九宫。齐惠帝决策,在上京东南西北四角,创建四季行宫,曰:淑华,御华,文华,泰华四处以供玩乐。 上京郊外四宫,占地均在千亩之上,浪费人力物力,已无史料可考,据京上司马宫奴叙述,工建时,日耗糙米四千石。该四宫同年同日起工开造直至大齐灭亡,依旧未及完工。 旧时建筑,有个特色,尤其是是寺庙与宫殿,既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四大宫整个的建筑形式,都呈现了一种大齐人所崇尚的特质,博大,奢华,精巧。可惜,修建时不论多么艰难,一场战争下了,片刻就会飞灰湮灭。 时光荏苒,便又来到一个王朝。 梁! 天授十七年岁末,冬雪即止。这日凌晨,上京早早的开放了四门。 辰时二刻,上京开始净街挂幔,三刻,上京三司派出兵马把守各处要道禁街。 巳时一刻,天授帝登上玉辇,在仪仗的簇拥当中,心下忐忑,却故作沉着的上了车驾,缓缓离开了启元宫。 跟在天授帝仪仗后面的,还有帝国的核心集权重臣的仪仗缓缓跟随,这队车马又长又繁琐,依次缓行,竟有十里之长。 近十年来,朝中大臣与他们的君王都没有这般大型的集体活动了。实在是活动不起,国家除了架子,穷酸的很。 天授帝抱着暖炉,坐在车辇当中,如今,他的脑子还是乱的。心里暗恨冯太监这个老东西压不住消息,将一处秘宝的事情,宣扬的满朝得知,他这辈子最烦的就是把到手的东西,给别人吐出来。 那日晚上,一夜审问后,第二日早朝天授帝一到朝,却被满朝带着喜意的大臣们集体恭贺。如今,无论上下,都需要一些好消息,好事情来安稳人心。最重要的是,如此时刻,如此境地,那宗事情都给萎靡不堪的朝堂带来了一抹艳色,如此想来,心中虽沮丧,恼怒,可有所失,必有所得,但愿……这个失没有多少,也省的自己心疼。 也但愿,自己的朝臣莫要失望,那笔还未见面的银钱,在还没知道数目的情况下,已经被户部,兵部打上了主意。 自朝堂下来,天授帝急招自己的恩师太傅胡寂大人于水泽殿。 此时,天授帝心思烦乱,若有秘宝必是好事,若没有,怕是要引起一些动乱,毕竟这一年天灾人祸数不胜数,如今竟是骑虎难下了。 那胡寂大人果然不负帝师之名,只是略思索了一下,便道:“陛下无需担心,若有秘宝自是好事,若没有,也要弄出一些好事来,也好安稳人心,坐天下,无非就是做人心。人心稳,天下自安亦。” 天授帝不解,细细询问,胡寂大人一笑,便提笔在那御案上写了两字“祥瑞!” 如此以来,也算是一个地方,两手准备。 今日天授帝便摆开大阵仗,带着全副仪仗,满朝重臣慢慢出城。平洲公顾岩并未在此列,他告了病假,只有顾茂德因其身上带有五品实职,便也跟随在队伍的尾巴上,跟几位同僚共乘拱顶辕车一架。 被群臣不知的是,在天授帝的仪仗队伍里,有一辆小车,车内拉着一个笼子,笼子内却放置着两只通身纯白的白鹿,此乃五种祥瑞里的“上瑞”。 白鹿是胡寂大人不知道从何处寻来的,似乎已经养了很久,天授帝一见白鹿便心怀揣测。胡寂大人早知帝心多疑,便笑笑道,他早知今年不稳,便早早寻了此物,原本是想上元奉献,以安民心,没想到,今次却得天降良机。 头一次作假的天授帝,此刻心里又是忐忑,又是愤愤。一方面他期盼秘宝,又一方面他害怕失望,但是,两种心情里,还有一种难以表述的兴奋的感觉,那两只“上瑞”,实实在在的就在车队当中,无论如何,今日会满载而归,他已经跟老师制定出了一系列的庆贺方式,可以预见的就是,他将要迎来一段平稳的时刻。 想到这里,天授帝浑身舒畅,身体里的那股子一直无法抑制的毒气,此刻也在缓缓地消散当中。 由于提前准备得当,一路黄土铺地,无有闲杂,天授帝的车驾走的十分顺当。队伍出城之后,便开始加速,在定好的午时正刻之前,终于,第一队队伍到达了。 这队人马到达后,先是铺起白色禁幔,将早就烧毁破败的淑华宫遗址团团的围了起来。 原本的淑华宫,占地千亩,可惜在先帝那场大火之下,如今只有宫内的十几处巨大的建筑还留着断垣残壁,奉天殿正正落在淑华残址的最中间,可怜,往日广厦,今日这些建筑不过一两里的距离。那先行的队伍,急急忙乱花了没多久,便将幔布围好了。 午时三刻,天授帝的车驾到达淑华宫,却并不进去,只是待群臣全部到达后,才一起慢慢净了双手,在天官的指示下齐齐的焚了香,祷告了一番,这才一起步行入了淑华宫。入了残垣断壁中,他又是一阵懊恼,若是剩下来,做个人情,赏给谁不是人情? 天授帝也是第一次来这淑华宫,以往也是听说,今日一进遗址。他的心竟然有些苍凉之感,这栋建筑也曾属于一个大时代,但是,现在这栋建筑属于消逝的历史,如今,历史观这个时期还没有,可是天授帝却隐隐的触到它了。 群臣远远的跟着,那笔遗宝,无论有还是没有,跟他们的关系不大,他们最多也就是将这次出行当成了郊游,来溜达溜达便是。有几位文采不错的,竟还有了诗意。 于是,他们排列在一起,脑袋四下观望,小动作颇多,有的人还低低的说起闲话。 顾茂德在队伍当中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可是在宽大的官袍之下,他的两只手都是颤抖的。不是畏惧,而是兴奋的颤抖。 终于,天官看好的吉时已到,有太监过来将五种种子洒向四周,又烧了一些纸钱贿赂了一下这淑华宫曾冤死的鬼魂。祭祀完毕后,有人从队伍后扶出一名老迈的太监。 那老太监一走出来,官员们便停止了议论,只是兴奋的看着他,看着他有些跌跌撞撞的四下看了眼,还掉出了眼泪。 没人能懂冯太监此刻的内心世界,他人生最年轻的时光便是在这里度过的,这里,一草一木他都有印象。 冯太监四处看了一圈,便很准确的找到那处宫殿,此刻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的跳动的难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人叫他如此做。 深深的仰天看了一眼,冯太监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也许这是自己在人间的最后一口气了,再也没退路了……吸完气,冯太监指指奉天殿的下面便道:“就是那边了,去挖吧!” 天官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下坐在不远处的陛下,陛下点点头,天官便冲着身后一摆手。 片刻,有四五十名健壮的武士便齐齐脱去外袍,一起慢慢走到奉天殿旧址上,搬石头的搬石头,抬柱子的台柱子。一时间,一些灰尘飞起,但是,此刻并无人敢于咳嗽,敢于大声喧哗,因为今上坐在那里眼睛都不带眨的。 搬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奉天殿的地砖露了出来,这时天官过来问冯太监在那块砖下。冯太监轻轻摇头道,都烧得看不出原样了,都翘了吧! 于是,有人找来铁器,如铁锹,铁铲,便又开始一块,一块的开始撬地砖,撬得一会,忽听有人大喊:“找到了!找到了!” 天授帝猛的站起,人们哗啦啦围了过去,他们却没看到,淹没在人群里的冯太监已经瘫软的坐在了地上。 天授帝来得近前,看到一块被撬开的地砖下隐约露着一排下去的石阶,他有些兴奋,抬高声音道:“全部撬开!” 人群不散,还有拥挤之势,站在不远处的昀光一摆手,有太监凌空甩鞭威吓,官员们这才想起,天子在那边呢,于是都齐齐的又犹如潮水退去一般的推到原来的地方,旧宫上空顿时一片嗡嗡声盘旋。 冬日的寒风刮着,可这里谁也没觉着冷,随着地砖一块,一块的被搬开,那走开的队伍又有慢慢挪动之势,终于,可以并行五人的一排阶梯露了出来。 天官过去汇报,天授帝却并不作罢,只是命人继续扒,于是,扒旧址的武士又加了百十个。现场只听到一片铁器与碎石的交杂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又听得有人大喊:“了不得了,出神兽了!出神兽了!” 围观的朝臣,人人皆恨自己脖子太短,因天子在那边,又不敢过去,只能点着脚尖,远远地看着。有不修礼仪者竟原地不停蹦跳起来。 天授帝也站了起来,想近前观望,可他的近臣却不许他过去,无奈,他便命天官去验看。 那天官也是兴奋的浑身发抖,一路小跑着顺着石台阶下去,片刻,那天官跑回来,一头跪在地面上对着天授帝流着眼泪撕心裂肺的大喊:“天佑我皇,那地下有神兽,神兽啊!!!!!!” “果然!”陛下站起,终于是什么都不顾了。 但天官却大力阻止:“陛下不可,那下面那是一处地宫,只要再挖一个时辰便什么都可以看到了,陛下万金之躯,在一切未明之前,还是稍事等候。” 天授帝无奈,只能坐下,回头看看自己的老师,却发现他的老师也是一脸兴奋眼巴巴的瞧着那边。 陛下不由失笑,此刻一切担心烟消云散,便心情很好的指着那头笑骂:“那还等什么,快去挖啊!!!!!!” 又是一通挖掘,终于那条地道完整的露出它的面目,那石阶顺延着,满是浮土灰尘。在尘埃的尽头,却不知道是个什么迹象。 随着地宫阶梯越来越深,终于是再也没办法挖掘了。便是如此,人们已经能完整的窥到地宫的大门,以及能看到那两只早就死去的神兽。 这种最直观的角度,这种超越这个时代世界观的感觉,将人轰的心里一片麻木,已经是找不到魂魄,只剩了一口气在漂浮着,没人说话,就是有胆大的大臣近前观看,也没人去阻止了。 那真是神兽啊,在这些自命见识广博的人们心目中,那般大的龟壳,足足有三米长的龟背还是第一次看到。 两只神兽也不知道在此守护了多少年?它们的使命早已完成,此刻徒留残躯,却依旧守护着背后的殿门。 天官再次祭出案台,召唤了心目中信仰中最大的神仙请示了一番,又掐着指头换算了一下,又命人去取了红布,由于红布不够宽大,又现找人缝做一块,这才下去,将赤布蒙着神兽的遗骸,又是烧香,又是祈祷,甚至天子都过去行了半礼请神兽动地方。 折腾完毕,天官又算了一番,便道,必须是牛羊不见,属兔子,鸡,猪,狗,马的这五种属相的人下去,方能将神兽请到地面上来。 于是又是一番询问,便有符合属相的武士拿了红布下去,小心翼翼的将神兽裹起,此刻,无论是今上,还是群臣,已经对此次出行的最初目的再也不感兴趣了。他们都很兴奋,心里跳的七上八下的,他们很确定,这不是什么前朝遗宝,那后面,那地下宫殿后面一定有了不得的东西,这东西必然是神奇的,必然跟上天有着一定的模糊关系。 几只冬日的候鸟在远处的枝林惊叫,人群后面一根半圆残柱边上,冯太监半靠着,仰面看着天空,他的嘴巴半张着,口中的牙齿如这废宫已不完全。 他的眼睛圆睁着,可眼神却再无这个世界一丝半点的回像。 他死了,或吓死,或累了,不过也许这是好事。因为他安宁了,再没人能支配他这可怜的身躯,支配他的命运了。没人知道他死前想什么,也许他愿意呆在这个地方,因此,他死去的脸上竟有笑意,若开心,若讥讽。他喜欢呆在这,这里有他的师傅,有他一起受苦的小伙伴,风风雨雨,凄惨却也是一生。 随着神兽被请出,很快的在放置这对神兽的地方,被摆上的案几,上了供奉,现场还宰杀了临时找来的十只耕牛,斩下牛头供奉于上。 顾茂德的嘴角都是抽抽的。那玩意儿,他在上面用屁股坐过半天呢!他玄妙的觉着,自己的菊花甚幸,后丘甚幸,此种滋味,妙不可言。 看门神兽被请出之后,有学识的大臣也对那里有了学术的定位,那石门的工艺他们是认识的,是过去早就流行过的饕餮纹路,如今铜器,石器上早就没这等纹路了,如今流行云纹。 此刻,天色忽然大亮,真的,今儿特别奇怪,以往都是昏沉沉的,今儿怎么大亮了。 天授帝看看天空,又看着那扇石门,接着冲着天官点点头,于是,便又有十七八个武士走下台阶,慢慢的推动起石门。 随着石门缓慢的打开来,地下很深,那里面一片漆黑,陛下的脖子也是长长的支着。 于是又有人取了火把点燃,天官带着一群下属齐齐的进去,他们这些人号称是如有神助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谁惊呼了一声,接着惊呼成了一片。 接着那天官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一出来由于太慌张,打了个踉跄,顿时一个大马趴,门牙都磕掉了,此刻他已经是完全顾不得了,只见他爬起来,满口是血,满眼是泪的对着陛下五体投地道:“陛下,陛下,不敢挖了,那底下,那底下是天帝,是天帝神迹啊!!!!!!” “什么!”陛下大叫一声,猛地站起,就要跑过去。 天官赶紧又是阻止,他需要一个繁琐的手段来奠定自己的神性基础,便是天官你也是有等级的。他已经想好了程序,定要将这神迹与自己的下半生连接起来。想到此刻,他便无比大胆的说道:“下不得,随意触动神迹已是冒犯,陛下须沐浴更衣,一步一跪才显虔诚。” 后又有天官自下面跑出,均是人人一脸热泪,干了一辈子封建迷信,终于还是见到了神了,他们发誓这辈子,他们与神仙就没有如此接近过。 “非要如此吗?非要朕一步一跪?”天授帝问道。 天官确定着点头,一群天官齐齐点头,有越权还加了一句:“便是陛下一步一跪,都不足以表示对天帝的恭敬啊,陛下,呜呜呜……”这位已经语无伦次,不管高低阶级的开始胡说八道了。 陛下点点头,命人去准备。 天官看看胡寂大人一脸兴奋,便又自作主张的加了一句:“陛下下去,需要朝中八名忠臣一起沐浴跟随。” 胡寂大人看了他一眼,满意的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长须。 于是连同陛下,加上八名老头都去后面临时准备的帐篷里集体洗澡去也。亏了这天子出行,什么都预备了,不然却又是一番折腾。 此刻,顾茂德已经是兴奋的不兴奋了,他有些站累了,便找了个地方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上官看他,他便道:“我此刻脚软,吓得不轻,都站不住了。” 他一带头,真有一群脚软的一起跌坐在地。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随着一阵鼓乐,陛下终于出来。 顾茂德看着天授帝走出,随着铺好的毯子一步一跪的虔诚前行,心里已经是从惶恐,从兴奋,从一切情绪里到达麻木。 那底下是他跟父亲与亲近的人亲自布置的,布置好后,不怪他心狠,有些人怕是再也见不到太阳了。 身后,是顾家千百年的事业,便是有些付出,对于成长在世家的顾茂德来说那是必然代价。当然,对于除去的人命,顾昭是不知道的,若是知道,怕是对他又是一种折磨。家里均知道顾昭对人命尊重,便也不跟他说,这便是为什么顾岩一直隐瞒的原因。这么大的声势,这么大的动作,不死人那是不可能的。 随着天授帝跪下,群臣也跪着默默等候。 那下面到底有什么,顾茂德自是清楚。打开石门后便是一处地下大殿,殿内原本是空的,后来,被他带着人找了无数的玉石雕成了石屏,那些天星石便齐齐的一个一个的摆在玉石阶梯上,摆成天上星阵的样子。自然,老顾家那颗石头在很中心的位置,紧靠神台。 在地下宫殿的中间,有两个山河铜鼎,铜鼎中间是一个纯金矮案,案几上就供奉着纯金的的《降世录》,那降世录重达千两黄金。书的封皮镶嵌五种宝石,光封面就有一百两,那书中内容,全部被匠人敲打在金箔的书页上,一切都很完美。 降世录案后,堆放了各种祭器,均成对,成套,颇有讲究,分不出哪朝哪代所出,甚至,顾昭,顾茂德还杜撰了一些款式在里面,抽象的,臆造的均有。 自然,金玉也好,神兽也罢,一切都只是附件,最重要的却是那书里的内容。那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天授十七年岁末,天帝遗迹呈现于世,当天授帝一步一跪着接近上天之后,便兴奋的就地晕厥,醒来伏地嚎哭不止。他一直觉着自己不凡,却原来结果在这里呢,顿时,他委屈了,也弄不懂为何委屈。 后,众人将天授帝扶出地宫,淑华旧址忽闻鹿鸣,有两只白鹿忽然自一处残殿跑出,远远的对着天帝唱贺不止。 65、第二十八回 世界上,有无数的神,凡是个民族,都能配备出一套来。其实所谓神,那不过是人们对于无法解释的事情,做的一个记号以便自我欺骗,自我暗示,自我依赖,以及自我解释而已。所谓迷糊有多深,期望畏惧便也有多大,最后被自己吓得不成,洗脑就完成了。 顾昭一直确定一件事,地下的皇帝一定比天帝早出生在这个世界,总之做完地下的皇帝,再去做云端上的皇帝是每个帝王最伟大的梦想。天授帝如今得偿所愿,他心目中那个赋予使命,被记号为天帝的神,就如他的父,无时无刻的不在温暖他,照顾他,便是有些灾难,那也只是他的父对他的考验而已。 儿子还会记老子的仇吗?不会的,这几日,天授帝每晚仰望天空,心里各种撒娇委屈。 天授十七年,天帝御召,降世录现世,三十六护帝星就这样,以一种神奇的姿态出现在天下世人之前。 整个神迹事件,对这个时代的文化,宗教,产生了各种微妙的推动以及改变。 如今,天授帝忽然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再畏惧死亡,因为他知道,他会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是他本来的家,他的父亲,那位伟大的天帝,早就在那里等他了,他就是死了,那也是神仙。据那位天官找出的古籍所示,天上,凡心中有想,皆伸手可得。 然后,《降世录》与护帝星石被人从地下宫殿请出,连同神鼎,神兽,在一路红毡铺地,京中寺庙,道观的所有修行者的祈祷与唱贺当中,享受了一路香火后被请入启元宫,皇庙之内。 如今陛下无钱,只能暂且请神迹委屈着住在那里,不过,陛下已经跟各大世家,门阀,还有重臣商议好了。既是天之御召,自然要修建最大的神庙,至于怎么修,就看诸位的意思了。 这一次,陛下无比豁达,关于神迹,信或者不信,你们谁都能去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不想看!朕请你们去看,朕是什么都不怕的。 那降世录金册也命人抄录好了,分发给了大臣,还在宫外陛下还命人粉刷了一整面的城墙以来黏贴。甚至那些护帝星石就摆在宫内皇庙里,神兽也在那里,谁若说不是神迹,就尽管指出来! 世上有这么大的龟吗?有那么白的鹿吗?有那么黄的金吗?有那种字体吗?有那样自然而形成的神石吗?你们见过那么大的宝石吗?随便那一颗,都价值连城! 最最重要的是,在降世录里,将帝王由何处来,会到何处去,每一位护帝星如何降世,何年何月会死,身上的胎记,死于何处,死后在天上得了什么神位,这些都一一有表,证据确凿。 那些护帝星,身穿何种铠甲,手持什么兵器,身材胖瘦,都在星石上细细的嵌入,也许对于现代人来说,这真的不算什么。但是,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对这些帝王将相的冲击,就不可为不大,甚至,他们的世界观都改变了。 忽然,天下世人,对于皇族已经换了看法,这才是真正的君权神授吧!那些一直看不上皇室的世家,此刻已经完全的转换了态度,从过去的看不起,半不合做的态度,忽然就转变成了,虽然依旧不服,但是我不再公开指责你了! 谁敢跟上天作对呢!还是有证据的上天之子。 自降世录被请回去,第二日早朝,陛下连续下了几十道圣旨。 这第一道就是修建天帝庙的圣旨! 这旨意一下,全朝上下没有一个人反对的,甚至有几位世家出身的大臣都踊跃的站起来,愿意捐出家产一半来修建天帝庙。 天授帝自然高兴,欣然应允后,并道,今冬以来,因神迹降世,影响了天下运势,在大吉之前,难免有小灾现世,这笔应捐的天帝庙钱,便先来购粮给百姓过冬吧! 这时,却有无数大臣反对了,陛下说的自然没错,可是天帝神召事大,千万不可触怒上天。 说道这刻,陛下却在御座上发了一次狂言:“朕乃真正天子,天父如何会记怪自己的儿子呢!还是先赈灾吧。明年,自然会风调雨顺,要风有风,要雨得雨。” 每晚,看完天空,与父神交之后,天授帝又会看着面前吐烟的龙形香炉发呆。想起先帝屁股后的胎记,心里无限的骄傲。他想起自己的臣子,心里莫名的鄙视,这些人不过是蝼蚁,注定的蝼蚁! 他的眼睛在群臣里打着转,有时候看到那六家护帝星的后人,便是微微一笑,心里十分亲切。他们,跟自己一样,那是神的后裔啊! 此刻有大臣站出,愿意代替陛下到各地展现神迹,在天下宣传,请全天下士绅共同修建天帝神庙。 天授帝自然欣然而允,如此,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 在一个封建时代,如此震撼的神迹,已然无形中,将天下归心,这一点,是顾昭自己都预料不到的。当然,这个不预料不是后果,而是它的传播速度以及人们的态度。 太他妈好骗了! 更玄妙的是,自开了地宫,有了神兽,祥瑞,各地捷报频频,祥瑞一直在出。甚至,前两天,尚书令齐大人家的荷花池在冬日,荷花盛开,犹如夏日一般,荷叶青翠,花朵娇艳。 这下,事情便更是了不得了。 哎!顾昭自己都糊涂了,他也望着天空发了几夜呆。呆完骂道,他妈的,谁也不是白混的,谁家都有大招啊!一到时辰,真是暴击不断,搞得他越来越糊涂。 这种感觉无法形容,如果用一件实际的例子来说,这么说吧,就像,一个穿越人,带了一套电影设备,在皇宫门前架起幕布,放了一出西游记一般。不用说了,电影演完,全天下都会从此只有一个宗教,只信仰一只猴子,万岁爷立刻皇帝都不当了!马上剃发出家追求电影里的正道去了。 天授帝下的第二批圣旨便是给三十六星追封。 那三十六星其中有三十星宿已然归位,那么对应的,也需要为这三十星宿修一座小庙享受香火,自然这些庙宇会盘踞在天帝庙周围,呈现围拢之势。 那么剩下的六个对应星,因为得到天帝御召,他们没有回归。他们大无畏的留了下来,与天之子一起守护这个世界。啊!这是多么伟大高尚的情怀啊! 接着,第三批圣旨就是对六家护帝星后人进行了分封。 大梁建国开始,也分封了一大批开国郡公,开国侯等爵位。这六家本就是实至名归的随先帝起兵的有功之臣,或是有功之臣的后裔,身上自有爵位。 因此,不到国公爵位的,嫡系族长全部封至开国公,食四千户,并世袭罔替加丹书铁卷。嫡出如有旁系兄弟,均封为开国郡公,食三千户并世袭罔替,赐丹书铁卷。庶出旁支如有兄弟均封开国侯,食千户并世袭罔替。 这六家护帝星分别是: 天魁星的后人:尚书令齐元景大人家。齐元景大人本有爵位,是个开国县侯,如今直入开国公,曰常国公,食四千户。他家无有嫡出兄弟,只有一个庶出弟弟早年已经去世,如今留有一子被世袭了开国县侯并赐府邸。 天巧星后人:刑部左侍郎后焕海大人家。后焕海大人本有爵位直入开国公,曰永国公,食四千户。后大人有弟弟两名,均被封为开国郡公,家中无有庶出兄弟。 天寿星后人:礼部尚书夏侯擢大人家。夏大人家本有开国县子爵位,如今直入开国公,曰淮国公,食四千户。夏大人有两个庶出哥哥,均封开国县侯。 天闲星后人:中书省左丞顾岩大人家。顾大人家中本有开国郡公爵位,如今直入开国公,曰平国公。顾大人有一名嫡出弟弟,封开国郡公。家中有庶出弟弟五名,均封开国县侯。因其四弟早年护驾,因今上而身故,爵位由长子继承。今上感怀加恩,加封他嫡出二子,封开国县侯。 天佑星后人:山阳郡通判耿成耿大人家。顾大人只是个正六品,家中无有爵位。因其父亲早年因战而残疾,大梁立国之后,其父也未有从家中带信于君上索要好处,因此先帝也把这个人忘记了。后耿成大人是自己得到察举熬出的通判。因此,今上对耿家着实怜悯,他家更是人丁单薄,只有耿成一人,因此耿成直升都察院左都御史正四品官职,爵位封至开国公,曰卫国公,食四千户并世袭罔替。 天剑星后人:吏部右侍郎定婴定大人家。宋国公定大人家本有开国公爵位,因此不升不降只加封世袭罔替。定大人家有三个庶出弟弟,如今均封开国县侯。 在这里,就要说一些巧事了。早年间,死去的三十星均无后人留下,就是有,因战乱,还有年代久远,也找不到了。今上觉得,这里面便有了一份巧之又巧的玄妙在内,这都是安排好的,都是上天照顾,若不然,三十六家,他手里的那些位置,如何够封。 如今剩下的六户,家里的人口都不多,也是,天神的血脉岂是能随意留下的。因此,满打满算,合起来的开国公不过六人,其他爵位不过十四人而已,对于一个大大的帝国来说,二十人的分封真不算多,刚刚负担的起。 甚至,今上还觉得,自己的帮手实在是少了呢,想想啊,受到上天怜悯的人家,世世代代守护他家后人的子弟,自然是多多益善的。 因此,思来想去,心情大好的天授帝,又找人算了下这六家的庶出子弟名单,数了一下,这些庶出的成年子弟里,有官位的最高不过正六品,最低还是个不入流。虽有些人家人口不少,但是承继血脉留下的庶出男丁也不过几十,比起老世家差得甚远。 天授帝便又加恩,有官职的庶出子弟,有官职官升一级。无有官职的赏地百亩,钱五百贯。 说到这里,就要说说某些人了,真是电视剧,电影看多了,动不动的便来个加官三级。如今天下分三十六郡,那一个州县,那一个郡府,衙门里的职位基本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那些穷地,绝户地官位倒是多了去了,但是把有功之臣的后裔分过去,陛下还是于心不忍的,因此只是都只是加官一级。 顾昭真心的不在意,绝户地就绝户地呗!可惜,天授帝真心的想照顾自己人,就恨不得周围都是这样的天命忠臣。 说到这里,便又要提一宗巧事,这护帝星留下的六户血脉,相互的关系十分玄妙。就拿顾家来说,有一个关系一般的,便是尚书令齐元景大人家。有一户不认识的,便是耿大人家。有一户政治对立面,常有冲突的,便是吏部右侍郎定婴定大人家。还有两位自祖上便是世交的好友,自是侯大人家与夏大人家。 因此,这件事便是帝王产生疑虑,也不会怀疑到顾家,因为傻子才会为仇人争取福利呢? 哎,那个傻子,其实不是这样想的。 当日编书,顾岩跟顾昭是仔细研究了各家名单,算好家户人口,家主品性。深深的研究了帝王的性格,喜好,才制定出的这份名单。尤其是在人口上,这一点卡的非常死,那是尽量都选择了人丁不旺盛之家。 如今随便挑选那个大家,家里的嫡出孩子都得按照几十人说。更不用说嫡出的嫡出,庶出的庶出,如此庞大的人口关系,今上就是加封,也会掂量一下的。 能做到刚刚好,那背后不知道可怜的顾岩与顾茂盛付出了多少心力,心血,才有了今日这番不显山露水的好景象。不足二十人的加封,正是帝王可以承受的范围。 不提顾家如何接旨,如何进宫谢恩,如何集体去参观神迹,感动的顾岩头都磕破了,哭的鼻涕眼泪一大把等等憨事。 只说这日傍晚,天授帝悄悄的乘上一辆马车,秘密的出宫,奔着皇庙便去了。 降世录最后一章,正是“双星降世”。 原来,弟弟从未抢过自己的帝位,他也抢不走自己命中注定的位置。 马车微微摇动,天授帝脑袋里羞愧的乱七八糟。就在前几日,自己差点杀了自己最亲厚的弟弟。 他也怀疑过,那神迹是阿润搞出来的。可是,这种念头在强大的视觉感官的震撼下,只是冒出一刹。阿润根本没这个能力,他是天下共主都造不出,阿润不过是个等死的预备和尚而已。若有千金,若有那般能力,阿润难道不能造一个他才是真正的天下共主的神迹吗?只怕到了那个时候,就是自己不退位,也必须退位了。 哎,那降世录里写道,他们原在天上就是一母所出的龙子。阿弟自小便与他亲密相伴,形影不离。 只可惜当日,自己受了御命下凡管理天下,阿弟在上面十分思念他,便违反天规悄悄下凡来寻自己。怨不得,自己长到十多岁,阿弟才出生,哎,小时候他是那么的喜欢自己阿弟啊。 哎,真是世上一切事,皆有因果,阿弟违背天条,受到惩罚,活该来这世上受一场磨难,被自己每每折磨。 因为同为龙子,阿弟便也有一场太子命。只可惜啊,自己终归是真龙天子,奉天承运。可怜自己眼睛受伤,伤及最重要的一目,最后在自己本该开天眼之之时,竟无法认出他来。 原来,自己瞎了一只眼,也是有原因的。 天授帝对上天越来越畏惧。 此刻,马车摇晃着来到碧落山下,自有早就准备好的软兜在此处等他。坐上软兜,天授帝死死盯住天上的大月亮,以前他就好奇过,那上面到底有什么呢? 不急不急,自己也该是快去的时候了,到时候回归本位,自然是到处都去转一下。月亮那里,也要好好去游玩一番,若住得舒服,便盖一座行宫,想来天父也不会在意的吧?自己受了那么多磨难也该补偿一下才是。 此刻,天授帝一点都不再畏惧自己的死期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会去那里,隐约着,天授帝有些小兴奋,嗯……到时候,他会有与天同寿的好运呢。这世上的人不过蝼蚁,与自己比肩的,除了阿润,还真是没有其他人了。 那种又是内疚,又是心疼的感觉一层一层的浮上心头。他又想,都是上天注定的命运,一会,我去解释了,阿弟必定不会恨我。本又不怪我,不由我,都是咱们的爹,天帝做的安排啊。 软兜终于来至法元寺前,满寺庙的僧人齐齐伏在地上迎接。以前天授帝每每来此,都会很客气,很大度,甚至他常与寺内高僧讨论禅机,讨论境界,讨论魂归之处。他当然畏惧鬼神,也必会去大殿虔诚上香祈祷,以求来世也要一番这等好命。 如今,他也不去大殿焚香哀求了,他跟殿里供奉的神仙们是一个阶级了。谁知道到了天上是不是对立面呢,那西天,离自己家多远呢?恩,上去后,便去串个门吧。 天授帝没有叫起,而是径直从跪着的僧侣身边走过,奇怪的是,那些僧侣也对他无比畏惧,甚至不敢看他。 走过大殿,沿着寺庙崎岖的道路,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想着阿润在这里活的每一天。天授帝越走,心里越是胆怯,越发的羞愧。当他来到那个孤独凄凉的小院的时,有两行热泪,管不住的慢慢流下。天授帝捂着心口,敲那扇门。 很快,门里传出阿润的询问,依旧是温温柔柔,不带半丝烟火气。 “谁?” “阿弟,是我,哥哥!” 66、第二十八回 上京城这几日又添了新闻。 奕王爷回京了,原来他本没有生病,也未去静养。他只是心中向佛,便自己跑到山上修行去了。 今上家如今添了喜事,陛下高兴,便去皇庙亲自接,奈何,奕王爷一心向佛只是不想归京,后来还是太后她老人家去了皇庙,好一顿训,说他家中长辈仍在,孝该在修行之前,这才是人间正理。奕王爷无奈,这才下山。 王爷回来,奕王府满府自是欢喜,王妃跑去皇宫迎接自己的丈夫。可惜,奕王爷依旧舍不得他的修行,并不归家,只暂住在宫内的皇庙当中,也不着华服,依旧每日穿一件粗布棉袍,还说,我只住几日,不日还是要回山上的。 奕王妃自然不愿意,于是每日只在太后处哭求,可惜一连三日,竟是一面都不得见。 以上,便是顾昭弄到的有关于阿润的消息。顾昭看罢条子,顺手将条子丢到铜炉里点了,嘴巴边勾出一些讥讽的笑。 好的坏的,都是那人说了算,别人不知道,难道他还不清楚。便是如今关系好一些了,阿润的存在还是碍着眼的。为了提防,那做哥哥的还是给弟弟扣了一顶出家人的帽子。 顾岩顾大老爷斜斜的靠在一边的软榻上,看弟弟在那里烧纸,他也不问,依旧是躺着。这几日,迎来送往,进宫赴宴,进宫谢恩,进宫谢赏,进宫促膝长谈等等事情,连累的他不得闲,身上乏得很。前几日,这家还只是门庭冷落,眼见得便下坡了……却不想转眼间,一门双公五侯,预见的累世富贵自天而降!那不上门的,便又来了。只是,那些旧故再来,国公爷却不愿意见了。如今他有了大架子,岂是谁都能见到的! “阿弟如何看这件事?”顾岩问了句,问完又借着站在一边的顾茂昌的手喝了一口参汤。 顾昭置若罔闻,他耳朵边里,满是前院传来的戏文鼓乐声。 “阿弟?”顾岩又唤了一声。 “啊?哦,阿哥说甚?”顾昭一愣。 顾岩失笑,对着小儿子勾勾下巴吩咐:“你小叔叔近日劳心劳力,叫你母亲吩咐药间,以后每日给你叔叔照我的份例,晚间加一碗参汤,他年轻,十来年的新参熬得就成了,年份高的他服不住。” 顾昭忙摆手:“快不要,一股子土腥气,我不耐烦喝那个!喝完心里都燥气,若有去火气的药膳,吩咐厨房给我加一例,旁个就算了。” 顾茂昌看看父亲,再看看自己小叔叔,想了下便说:“不若,明日去宫里请了太医来,给小叔叔看看再说,吃药还是需对症才是。” 顾岩听了,点点头,对儿子吩咐:“也不必等明日,今日便去吧,你哥哥忙,你亲自取了家里的帖子去。” 顾茂昌点点头,将手里的汤碗放下,转身出去。 顾昭看着侄儿的背影,倒是发自内心的赞了句:“情之一字,最促人生长,小四进益了。” 顾岩叹息一下,听到这话并不开心:“若是他那事儿再晚上几月,也许小四还是说说笑笑,开开心心的样儿呢。” 顾昭走到软榻边上,脱了鞋子,拽了袜子,将盖在哥哥身上的毯子揭开,将一对凉脚塞进去后笑说:“哥哥竟不恨那金家?” 顾岩半坐起,取了一边的白铜手炉,夹了几块红碳进去,又将手炉裹了布巾这才将手炉递给弟弟道:“如何不恨,金家只是小雀,治他们不必挑时候。我是说,娘老子努力,不过想儿女快乐,那金家女入咱家门,不过是个妾,是个玩意儿!若能讨老子幺儿开心,品性这东西自有你嫂子,他媳妇调教。” 顾昭抱着暖炉,心里只是不屑,哎,这古代的男人,跟他们讲尊重只是鸡同鸭讲,还是不论的好。于是不再说这个话,只说闲话:“家中每次身上不爽利都要递帖子请太医,咱家以后磕磕碰碰的事儿多了,我听小四说,上京有几户世家,历代都养家医,若不然,咱家也叫人寻访几个有名望的,请回来常年养着?哥哥年岁不小了,身边要有人时常看护着才好。” 顾岩点点头:“那些都是小事儿,回头吩咐茂德去寻访几个便是。” 顾昭笑笑,靠靠软枕声音压低声道:“如今看来……今上还是防着奕王爷的,接了人回来,依旧给他带了出家人的帽子,这是提醒你们呢,叫你们不要太拿奕王爷过于在意,他便是双星降世又如何,他没有凡心啊。” 顾岩并不知道顾昭与奕王爷的那段情,但他心里一直有一件事儿,很想问问自己弟弟,想到这里,他看看周围,如今只要他跟阿弟说话,那些仆奴并不会靠前,只会远远地回避,这已经是规矩了。便是如此,老爷子还是万分小心,要瞧上一圈才说。 “阿弟,如何降世录最后你要加那一回?哥哥我是百思不得其解。” 顾昭向后躺了下,舒服的叹息了下,眯着眼睛说:“我自有我的道理。眼见他活不成了,他儿子还不到十岁。若是他儿子上来,您跟安吉孟家,胡太傅家,都有一些旧怨……修好却是来不及了。 再说了,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便随手推一推,搅一搅,闹一闹,总之不能叫他太顺了……谁叫他骂你,辱你,谤你!他惹了我没事,我也不算什么。他却不该惹你……他既做了,我自叫他不得安生,填些牙疼给他才是。” 顾岩顿时呆了,半响后他才低低的笑了一阵,笑罢顺手拍拍毯子下面顾昭的腿笑骂:“我竟不知你是个小心眼的。” 顾昭闭着眼笑着哼哼:“嗯……我从来心眼就不大……若是那个小家伙上来。必是他舅舅,他外戚当政。但凡小皇帝登位,就没好事!国家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那些魑魅魍魉还是一并除去的好。小四儿,小饼子,如今正当年岁,耽误不得。小饼子还好说,得了爵位,可咱小四儿还吊着呢……难不成,大哥您又要让不成?” 顾岩猛坐起骂道:“我让个屁!那几家就没个好东西!仗着皇恩,没少做下丑事儿……我只担心一点,奕王爷,是个软绵的,就怕他领不起个来。” 顾昭才不在意这个,将凉了的炉子递给他哥,他哥又是一顿伺候。 “软皇帝有软皇帝的做法,不是谁厉害,谁就是明主了。嫂子软不软?她一咳嗽,我看你有时也是不敢招惹的。明主最大的才干在于……”说道这里,顾昭忽然想起一件事,便丢开铜炉,赤脚从毯子里蹦出,跑到一边的书案上,迅速将几句话写了下来。他的记忆也是一会一会的,很多东西,都是迅速一闪。 顾岩坐起来大骂,嫌弃顾昭不会爱惜自己,见顾昭不理,顺手抓起一边的软垫想丢他,看软垫大,又回头找一些更小的东西,正闹腾,顾昭又蹦了回来。 顾岩忙给他裹了毯子,隔着毯子又打了他几下,一边打一边骂:“这是我活着呢,好歹有人骂你几句,你也要入耳才是!你这混蛋玩意儿,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呢?” 顾昭只是笑,才不管他,只在那里继续道:“这河水已经混了,咱观看便是,其他的随便上面安排吧!”说吧,他不在意的指指上面。顾岩无奈,又是一顿骂,却没再问旁个。 兄弟正笑闹,穿着大妆诰命的卢氏,笑嘻嘻的跟进来,在她身后,新封四品诰命的苏氏,还有后氏都跟着一起进了屋子。 她们抬眼看到小叔叔在,姿态又有些不检,便不进去,只在外面问安,然后退去。 站在一边的侍奉的红药,红丹几人忙上前帮着卢氏小心翼翼的脱去钗环,顾昭斜眼看了下红药,便随口吩咐:“红药啊,去后厨就说我要吃菜心,你去帮我看着,小心那几个老货一向切菜不洗手。” 红药听了顿时一乐,又洋洋得意的看了眼红丹。红丹却不理她,只是一边帮卢氏去妆袍。 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了,红药觉着七老爷最爱指派她。一时间竟然越了红丹去。 卢氏摆手:“快去快去,拣那最嫩的尖尖给老七掐。”说完,回头又笑着骂顾昭:“小七好歹也是个男娃,怎么吃东西这么矫情!” 顾昭站起来,趿拉着鞋子靠着门边跟嫂子闲话:“嫂子,我倒想爷们些,可你叫你厨房里的婆子,把那黑指甲剪剪去。一看那指甲,我就是再爷们,我也吃不下!” 卢氏只是笑,知道顾昭在浑说。她管家甚严,是断无此事的。 红药侍奉完,这才转身出了门。她一出去,卢氏冲着红丹抿抿嘴儿,那红丹笑笑,福了一福转身领着其他人便去看门儿去了。 看红丹出去,卢氏这才过来坐下道:“今儿,我跟你夏侯家的嫂嫂,后家的嫂嫂一起去的后宫,皇后,太后,都见了。太后露了一些消息给我们……也是喜事儿,说明年开春……就给咱家赐新的公侯府呢,老七,以后呀,你也有自己的府邸了。”卢氏说这话的时候,实在有些舍不得。 顾昭才多大,这才没住几日,怎么转眼就要开门立户了。 顾昭撇嘴:“白给我的,自然是要要下的。不过,却不去住……我还跟哥哥嫂子这里赖着!” 卢氏笑眯眯的点头,顾岩也满意道:“就该这样,赖着吧,哥哥养你一辈子,你得了钱就都存着,房子找人看着就成。” 三人说笑了一会,又一起用了晌午饭,顾昭这才自己回到自己的院子,关了院门,坐在屋子里,取出袖子里的那团纸坐于案前细细思索。 “武将执兵权,寒门掌机要,皇子镇要藩。” 万不要小看这三句话,这曾是一位的皇帝成功的改革政策,这几条,对于削弱世家,稳固皇权有大作用。虽然后世看历史,每段历史都有自己的特色。但是也有必然的同一性。如今大梁,正处在一个玄妙的阶段,正和那位皇帝所处的阶段有相似。如果笼统的说,就是门阀政治正在兴旺阶段,皇权政治处于低迷状态。那么,如若阿润登位,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必然是稳定大局,大局稳定后,门阀与皇族的矛盾就会裸现。 顾昭来回看着纸条,心里想着要不要把这个给阿润。他想着想着,却莫名的又生出一场气来。他想,我给他操那么多心做什么?如今他娇妻美妾一堆堆,还巴巴的哭着去迎他,他那里还记得我? 上京启元宫皇庙内。 阿润在皇宫内正打坐念经,奕王妃带着一众姬妾正在外殿跟太后在那边哭求。 太后并不说话,只是闭目微微的捻着佛珠串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她这个小儿媳妇,乃是天下最最奇葩之人,素日都听说,嫁了谁,随了谁。她倒好,一心一意的从家里往外掏,这几年阿润那孩子的家底,人力都被她掏光了。最可气的是,阿润在山上这几年,她竟一次也没看望过。虽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哪里有大伯子弟媳妇合了党一起欺负自己丈夫的? 太后心里有气,不能跟儿子发,却能跟媳妇儿发,因此这几日,她是半点好脸色都没给, 奕王妃哭的眼睛又红又肿,皇后在一边也是打劝着,这堆人闹腾到了二更天,见太后依旧不理,也只能散了。 奕王妃终于走了,皇后告退,太后这才下了榻,被姚姑扶着,去后殿看奕王爷赵淳润。 奕王爷赵淳润正在念清心咒。太后也不惊动他,只是站在一边笑眯眯的看。老太太如今觉着百病都消了。 奕王爷念罢经,敲了磬,这才站起来回头问。“母后,她们走了?” 太后笑笑:“走了,不过明日还会来。” 奕王爷扶着太后到一边坐下后,顺势坐在脚踏上,帮太后捶腿,一边锤一边道:“母后,都是儿不争气,带累您了。” 太后苦笑,摸摸奕王爷脑顶道:“过两年,待稳了。跟你哥哥说下,便远远的打发了她们,再换也就是了。你……也不要呆在这里,去封地吧!”说到这里,太后无奈叹息,叹息完又道:“也不怪她,以前我跟先帝,也看着她跟你哥哥好,虽……岁数离得远了些,可是他们一个师兄,一个师妹……哎,谁知道天意弄人。阿润啊,你说,咱们念经的,那些经里的弯弯道理,可不是就是来来去去折磨人吗!” 奕王爷毫不在意,许是想起什么,竟笑了。 太后伸出指头,点了他一下,低头悄悄问:“想什么呢?又在想他了。” 奕王爷脸色一涨,微微点头,回头看看外面叹息道:“去年也是这般冷,我抄了一天经,馒头都冻住了。他正好上山,就住在我隔壁,那日他小厮给我送了一壶热水,里面放着几个熟鸡蛋,热乎乎的,又能暖手,又好吃。” 老太后疼得心里发胀,顺势抱住他又是掉了几滴眼泪:“这都是做了什么孽啊!” 奕王爷依着自己的母亲腿叹息:“母后,儿只与你一个人说。这辈子,好人一个就成了。天下,人多了去了,我就只要他。我不恨阿兄,我感谢他,若不是阿兄,我也遇不到他。至于旁个,从来就不是我的,我也就不求了,就只这一件,您就允了我吧。” 老太后无奈,只是一下一下的摸着奕王爷的头,半天后才叹息道:“咱们允了无用,他家如今也与以前不同,他又是个娇贵的,人家顾家怕是也不愿意呢!他无儿无女,难不成,叫他跟你一辈子就这样?” 奕王爷想了一会,心里自有自己的大主意,便也不再求,只说些小时旧事逗太后乐。 终于,夜深人静,母子各自休息。 站在窗户外侍奉的太监都换了班,他们才一下去便被传到昀光处问话,昀光问完,自完全汇报给今上。 今上听完,也只是笑笑道:“他若这般想,便由他,这样……也好……只是怕人家顾岩不愿意。” 昀光陪着笑又问:“那,奕王妃,明日若来求见,该如何回话?您看,这都多少天了,日日来,来了就只是闹。太后那边,也是越来越厌恶了……” 天授帝坐在那里发呆,他这样的呆其实就是过于兴奋后的朦胧状态,这几天他总这样。 也不知道他呆了多久,回神后,外面却三更鼓了。天授帝无奈的笑笑后,取了御案上的一只玉镇纸递给昀光道:“将这个拿去赏给胡师傅,早年师傅一直想要一款这种团玉石的,你去了……就说阿润如今还在气头,叫小师妹莫去闹,还需徐徐图之才是。” 今上与胡寂大人,那是多少年的感情,因此一直称呼太傅为胡师傅,称呼奕王妃为小师妹以示亲切,可惜,正是这一点令赵淳润对自己的王妃从来没半点好颜色。自然,早几年的奕王妃也是不在乎的,她心里便只有一个男人,就是天授帝。 哎,说来说去,皆是孽缘。 天授十七年岁末,新封的平国公顾岩上奏:因家中一直与平洲溪水顾姓享用一个祖庙祭祀。家中祖先牌位只能供奉于祖庙偏殿。然!今天帝御召现世,降世录记载,家中老父授天命临世,辅大梁基业成就,今故世国公其灵位奉于溪水顾姓祖庙已不妥…… 顾岩这一本奏上去,除了平洲溪水顾姓反对,朝中从上到下都是点头不已。 顾岩的老父亲,是随先帝平洲起兵的最老的一竿子人马。当日老公爷为什么会跟着造反?不就是身于宗族庶枝,被打压欺负的没有了活路,这才铤而走险么?先前,没降世录这回事的时候,今上对于顾岩家依旧属于平洲溪水顾这回事态度是模凌两可的。因为在门阀政治影响到了皇权政治的体制下,有时候朝堂的力量大不过宗室力量。 可如今不同了,顾岩家是仅存护帝星之一,那是神嗣后裔,区区溪水顾依旧将老公爷以及他们这一支祖先的牌位,供在宗祠的辅庙上,别说人家顾公爷家不愿意,你溪水顾也好意思吗? 溪水顾自然是好意思的,甚至京里有了好几篇来自溪水顾的反驳文章。 大意是,你家祖先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吃着我们家的米长大,如今翅膀硬了,就要数典忘祖不成? 天可怜,天作证,早先人家也只是吃自己种的米,若是米够吃,也不去造反了。如今算起来,都好几代没来往了,怎么还提旧米。 可惜,如今没人对溪水顾的反抗表示出支持,如今你家只是平常世家,那平洲巷子的顾可是有神迹的,如何还想与人家攀附,真是打错了算盘,以前也没见你们为难时拉几下?说闲话这样的事情也不少见你们做。分宗的事情,终于还是成了。 借着高兴今上也提了,如今新庙的地址俱都选好,就在淑华宫原址。只待明年春末解冻时分,便找了天官去算好时辰,待惊蛰过去,就去祭祀动土,也好早请天帝归位,护帝星们也能有香火可享用。 天授十八年元月,顾家兄弟们的请假本子,都到了御前。帝便欣然应允,还赏了不少祭物,祭器,用于永远供奉在顾家将要盖成的祖庙里。 这次是大方的过了头的,今上本就内疚,为了显示恩宠,还从自己一直准备修宫的备料里,亲自选了一大两小,三根楠木大梁赏了顾家。 67、第二十八回 天授十八年元月底,顾家老幼,无分男女,无分老幼,都齐齐的带了仆奴,行李,一起来到家门口乘车蹬马等着内城开城门。 顾昭如今也有仪仗,正经八百的郡公仪仗。前有引骑,后有轺车,此次出行,有御召帝命,因此必有轺车。轺车之后,便有仪仗乐车,出入城门的时候,会有钟磬,笳萧鼓吹。他独自一人,无妻小带累,因此车队不长,却也将近一里多长的车驾满道,更不用说,顾岩那边了。 对了,顾昭身后,还有个县侯仪仗,那是顾茂丙的仪仗。这小子,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这般威风,大早上的,便着了他的侯爵服饰,早早的等在大门口,给全家人瞻仰了一遍,这孩子向来都不放过任何一个登台机会。别说,台风还是不错的,引得一群小丫鬟面红耳赤。 他心里不知是如何想,大概美得很,偏偏,他脸上却冷冰冰的,严肃无比。装、逼范儿,大概也是全大梁头一份了。 如今,上京东门大开,以往,三门只开其一以供来往,如今,却要给顾昭家开了中门以来显示不同。 车队缓缓行进,顾昭坐在车里,心里有个疙瘩只是解不开,他总想揭开车帘找找看,心里也是耻笑自己没出息。那人怎么敢在众目睽睽下送自己呢,终归是白想的。 好不容易的,车队总算出了城门走了一段,顾昭的鼓乐队算是不闹腾了,身后顾茂丙的车队在过城门的时候又闹腾开了。 正在烦躁,细仔悄悄带着马来到顾昭车边,低声对顾昭说:“七爷,那边山上,奕王爷好像来了。” 顾昭立马掀开车帘,望向远处。 只见,外城不远处的树林口有一人,骑在一匹纯黑的骏马上,远远的看着这边,那人带着斗笠,却看不到脸。虽看不到脸,但是一眼却能认出他是谁。 顾昭好奇的看下细仔,细仔脸色一红,他自是别人告诉他的。 那人见顾昭打开车帘往他那边看,便一带马缰绳进了身后的林子。 顾昭想了下,回车内换了衣裳,穿了一身青色的衣衫,也取了一个斗笠带上,如今车速很慢,他便利落的跳下车子,骑上细仔的马,一夹马肚,冲着小树林便去了。 阿润进了林子,跑了一小段路,下了吗,将马缰绳拴在树上,回头看来处。一边看,一边想。 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很多事情都是无法预料,那本降世录的现世后,在最后一章,将他与皇帝的位置从新摆放了一下,如果事情发生在十年前,也许,一切事情没发生,这个反便不造了也罢,可如今,仇恨在心里整整堆积经年,很多事情就不是原谅可以解决的,有些恶气不死不出,阿润这几日一直有一个想法就是: 都是天之子,凭什么你就坐定了天下,我却做不得? 于是,他想登位的心思越发的强了,只是没有预料到的是,顾昭却在这个时候会离开他。这一别,恐怕是……死别吧!若不顺利,怕是这一见,许是最后一面了。 想到这里,阿润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命人套了马,自己奔着十里长亭便来了。 顾昭跑马进了林子,远远的就看到阿润取了斗笠,站在马边上向这边看。 来至面前,阿润便径直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马缰绳,先是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后,伸开手将他扶下马,待他下马后,他一把紧紧抱住他,在他耳边轻轻说:“你总是那个不吃亏的,这个时候也舍得丢下我。难道你不怕见一日少一日吗?” 顾昭也搂着他,将他身上檀香的味道都吸入鼻子,抱了一会,顾昭主动亲了一下阿润的耳垂,腻腻歪歪的哼唧道:“看你是个聪明的,怎么说起话这么傻呢?我与阿哥这么做,对你有大好处。” 大好处?阿润楞了下。 顾昭继续腻歪,一边卡油一边嘀咕:“我二哥,三哥,五哥,六哥,那个不是持掌重兵。到那时,如若上京大乱,必定要调兵遣将,我们都在平洲,边关众军没有虎符,谁又敢私自出兵。” 阿润轻轻放开顾昭,上下仔细瞧他:“是你的主意?” 顾昭不承认:“也许……是上天的主意也未可知,我说赶巧了你信不总之,四路边关动不了,到时,你只要把握好交通要塞,京里急报一个也别捎出去,到那时……你我相见还有日子。” 阿润想了一会,拉住他的手揉搓了片刻,低声笑道:“你想的美,若我去了呢?” 顾昭冷哼:“你到想的美,想我跟你去了,那是没门!” 阿润叹息了一下,放开他的手,抚住他的面颊道:“我……自是舍得不的,总之……你自在你的,我既然想做,便自有我的办法保存自己。以往,我连累你甚多,如今却不想拉你进这趟浑水。你只要好好保重就好,到那时……到那时……你等我接你去。” 顾昭点头:“好呀,我等你接我,要完完整整,一个指头都不许缺的接我来。”他成也罢,败也罢,来接自己,那不过是一句话吧。 阿润知道他怎么想,只是在那里笑。 顾昭急了,拉着他的手掐了一把,命令他:“一个指头不许缺!” “好,一个指头不许缺,你也是,天冷了,要小心足疾。” 顾昭看看自己的脚,叹息了一下:“最近事忙,骨头贱得很,没来及犯,可惜了,不然又能去庙里看你。” 阿润眨巴下眼睛,伸出手点了下顾昭的眉心:“没见过你这样的,巴不得我一辈子住庙里。” 顾昭摸摸额头,脸上笑着,却在说酸话:“若是你只是阿润就好了,我倒霉,喜欢了你这种冤孽麻烦胎。哎……世事无常,便是说你我,好好的一个小和尚不做,你却想那些事儿,如今却害我被累载,皇帝也是那般好做的。” 阿润不答,仰面看看天空。 “你呀!” 鼓乐声慢慢远了,顾昭与阿润都没说话,只是手紧紧的拉在一起,互相感觉着温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润从脖子上摘下一块玉牌,撩开顾昭的斗笠,亲手帮他戴上:“这是,我下山前,自己雕的,我请大师开了光,供了很多天,我亲自去念得平安护身经,你要日日时时带着……” 顾昭摸摸软玉,心里暖暖的,也从自己腰上解下一个荷包递给他:“这是我大哥一个兵符,它能调动北山凹内的一只近卫军,那队人马个个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手,有了他们,京里一只鸽讯也别想飞出去。” 阿润无声的笑笑,叹息了下:“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好不容易做个牌子,你却送我这个!我只要你随身的。” 顾昭眨巴下眼睛,伸手不顾寒风解开衣服,露出里面的大红喜鹊登梅绣花肚兜,七拽八解的弄出来,递给阿润道:“这个不错……还……还有我的温度呢。” “你呀!”阿润彻底无奈,却接了肚兜,贴身放好,亲手又帮他系好衣带,扣上带钩。 顾昭与他站的几乎贴身,心里跳动的十分厉害,动作间,几次阿润的鼻尖都能碰到他的脸颊,后色心大起,顾昭一把抱住阿润,便吻了上去。 这一吻,便是天昏地暗,翻江倒海,从站着到瘫软,到满地打滚,两人仪态全无的混做一堆。大冬天的,也不嫌弃地上凉。 也不知多久,他们终于吻不动了,便拉着手仰面看着天空,胸膛剧烈起伏,眼前全是五彩的星星,这边是情了吧,情到深处,得见五彩星星。 “哧……”许久,顾昭忽然笑了,笑完侧脸看阿润的侧脸,这家伙保养的真好,脸上一个小豆豆都没有。 “看甚!”阿润脸色涨红,却不敢看他。 顾昭又仰面看天:“也不看甚……阿润……” “恩?” “若败了……” “……” “若败了,也不怕,你就去城里坊市,我都安排好了,到时候傅先生会送你去南边,千万,千万别想乱七八糟的。” 阿润扭脸看他:“我还以为你要说,我若败了,你真会随我去!” 顾昭猛地坐起,啐他:“你想的美,好好的,我跟你去!我才不去!我告诉你,你也不许去!到时候老实点,尽管跟了博先生去,我告诉你,海外多有空地,比大梁大的地方多了去了,这里不开花,咱自有花香处。我今儿也跟你说清楚,你想过皇帝瘾,大把地方等着你,别一棵树上吊死。” 阿润坐起,失笑,点点头:“好好好,依你!依你!” 顾昭不放心,一把拉住他咬牙切齿的威胁:“这样说不算,你给我起个毒誓。” 阿润举起手,笑眯眯的问他:“好,起誓。” 顾昭郁闷,也举起手道:“我说一句,你学一句。” “好!”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 “呵呵……” “不许笑!” “好,不笑!黄天在上,厚土在下!” “今有赵淳润在此立誓,如若举事不成,必不寻死,要好好保重自己,听顾昭的话。” “……这叫什么誓?” “莫啰嗦,跟着说!” “好……今有赵淳润立誓,举事不成,要听阿昭的话。” “不寻死,不自残,不懊恼,要……爱惜自己。” “不寻死,不自残,不懊恼,要爱惜自己……” “也不许出家。” “……恩,不出家!” “也不许死!” “不死,我去接你。” “如违此誓,就罚顾昭来生做猪狗,做王八,永世堕入牲畜道!” 阿润一惊,死死盯住顾昭。 顾昭苦笑:“罚在你身上,我舍不得,你也不怕。若你心里真有我……我就怕你有死意。你们这种人最喜欢玩什么风骨,风骨值多少钱!我呸!这样说,你若心里有我……许还能管着你,要是你不在意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快点,跟着说!” 阿润眼睛有些湿意,便收了嬉笑的意思,站直了起誓:“黄天在上,厚土在下。赵淳润一生,只爱顾昭一人,只听顾昭的话。如违此誓,罚我一人,不入轮回!不入人道!天诛地灭,永为尘埃……” 立誓之后,顾昭没吭气,只是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放置在阿润手里,见他要看,便阻止道:“阿润,我要走了,天色也不早了。” 阿润舍不得,却只能点点头。亲手将他身上的枯草梗一根根的除去,帮他抚去浮灰,整理好衣服,上下仔细的摸了一遍,也好记住阿昭身上的每个细节。 “阿润,若有一日,你得偿所愿,我也有一事求你。” 阿润停了手,点头应允:“恩,我应你。” 顾昭失笑,他还没听自己说什么呢,好吧。 “阿润,你若心仪一人,便不要把他放在风口浪尖,别在别人面前提他的名字,别把令人嫉妒的东西当着人给他,你要……把他藏在心里,护着,暖着,这样才能长长久久。” “为何,阿昭为我委屈甚多,我就是将天下分你一半也不为过。” “呵……我要那些做什么,我想要,就去海外寻,认真的。现在是,以后是,将来更是。千万别把我推在前面,人的腰,总没有人言粗,人言有毒,杀人无形,位置也好,财富也好,有命才能花,有运才能赚,你若心疼我,便给我一辈子富贵闲人的日子。好吗?永远别叫人知道我与你在一起!” 阿润不愿意,可是,却只能点点头,他心里如何想,便只有他知道了。 “七爷……七爷……”树林远处,细仔在林边催着。 阿润帮顾昭拉好马缰,扶着他上了马。 顾昭上了马,冲阿润勾勾指头,阿润奇怪的仰脸看着他,顾昭俯身,大力的亲了他的额头,亲完一带马缰,一甩马鞭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顾昭不敢回头,妈的都这么大的岁数了,如今却流了一脸泪。 在他身后,阿润贪婪的看着顾昭远去,一直看到他背影再也看不到时,这才默默的取出袖子里的那张纸,打开看。只见那纸上写道:“如若登位,彼时天下不稳,可徐徐图之,安稳为上,少做杀虐,以大赦天下为辅。朝上万万记住,不可迅速剔除天授亲故,要厚赐安抚为上。 君若想天下大安,须得记得:武将执兵权,寒门掌机要,皇子镇要藩,刀笔行实事,近人入六部。此五句乃是昭观大梁各种现状,制定出的可行办法,无论如何,切切记得。 此一去,从此改天换地,万万保重,也不枉我为你苦某至今。阿昭上。 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为他时时刻刻的想着,念着,从前不说,只有阿母,可阿母却也是大兄的阿母。上天入地,便只有阿昭是他一个人的阿昭了。 轻轻的吸吸鼻子,赵淳润拍拍黑马的脖颈,拉着马缰慢慢的往回走,此刻,寒风凛冽,眼见得上京又要变天了。 68、第二十八回 却说,顾家在新年前离京,顾家这些人,除了顾岩,顾昭,大部分的人竟是从未出过家门,虽天气寒冷,景色不佳,然贵人出行,苦的只是下人罢了,好在顾家是个慈悲且大方的主人,这一路,炭炉,肉糜热汤,绵袄厚被都置办整齐。顾岩人逢喜事,这一路凡有晚辈求了,都一一应允,一时皆大欢喜。 更有的是,此次出行十分高调却不张扬,当车队每每经过各州县,郡府,自有上杆子巴结,送礼之人来拜望。结缘的,看望上司的,来攀附的,多不胜数。顾岩如今打定主意,便每日只带嫡出的两个儿子会客,若有帖子,也派顾茂德出去送,一来二去的,这一路不知道给儿子牵了多少线,编织了多少张关系网。 顾岩此举,原该如此,可惜,依旧有人暗自生气,气愤不已。你道是谁,却正是小妾娇红。 这次出门,顾岩是带了全家的,原本他不想带着全家,可是顾昭说了,这辈子,怕是这是唯一的一次全家出行,再者又是去见祖宗,家中大小,无论谁都该带到先人面前磕上几个。本来,立宗就是大事儿。 顾昭说这话,其实是预见了阿润带来的那场大乱,他无法与阿兄明说,便建议将全家带出去。他心中虽知道阿兄自有自己的见识,只是不知道阿兄到底知道多少。可笑这兄弟俩都是在互相瞒着,都怕对方心里沉事端。 因此,这次出行,家里的人员便齐了。顾岩的一妻两妾,高氏,马氏。妻妾同行,这一路自然有些摩擦,也属正常。 这一路热热闹闹的,顾昭倒是头一次将兄长家的人辨识完全,也总算不负了他个长辈名头。 顾茂德全家,嫡妻苏氏,苏氏所出有两名嫡子,老大叫顾允真。允真膝下,有一子一女,子为长,名铭羽,女为次,名铭慧。 上一辈儿男女名字是按照主枝分开的,只是到了允字辈,铭字辈儿的时候,顾岩不知道犯了哪路倔根子,死活就没按照主枝走。他是这边的家主,地下自然有样学样。 老二叫顾允平,有妻钱氏,如今膝下只有一女,年方三岁,名铭依。 此外,顾茂德家还有一妾江氏,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叫允汤,如今允汤在外地做官,他爹顾茂德前阵子操了私心,给他先是在一般地界安排了个从六品的官位,这次家里行了大运,庶出官升一级,于是,允汤便一跃成了正六品的一地父母。 顾允汤已经娶妻木氏有子名铭单,前阵子说是在任上娶了两房小的,还不知道什么姓氏,说白了也都是些不能登堂的妇人,听听就罢了,允汤如今他跟妻子都在任上,便不能请假来跟。 顾茂昌是独自来的,他家媳妇素娥如今已经怀有身孕,因此顾茂昌便将她送回娘家。那后家自然愿意女儿在家稳胎,因此对这个女婿倒是另眼相看,喜爱不已。 那娇红在家就是闯祸精,她闯祸依凭的无外乎就是,她与夫人都生了两个儿子而已。 娇红所出的两个儿子,老大叫顾茂明,老二叫顾茂峰。 顾茂明在家行二,娶妻段氏,有子名允琅。顾茂峰娶妻周氏,有子名允维。(前文有些许误差,回头再改,以此次为准) 还有马氏芸娘,她膝下单薄只有一女,名瑾兰,却早就嫁到沁郡与州官嫡子为妻。 他们这队人马,大大小小,连上顾昭,顾茂丙二人,竟是有主子二十多人,下面奴仆家丁,小厮,护卫,杂役,虽然出门前一再的精简,可算下来,竟也三四百人的行队,大驾小车,远远看去,也是长长的几里地。 出京之后,一路还算顺畅,虽路过澄州郡的时候遇上雪天,可紧赶慢赶的,还是在暴雪来临前出了雪区。好在,顾岩带的家丁,早先都跟他南征北战流窜过,因此,住宿,赶路的经验是足足的。因此,这一路竟无人生病,真是万幸。 队伍整整走了两个半月,这一路竟是连腊月,正月,新年都是急慌慌的路上过了。如此也是一份儿新鲜的经验,其中自又是一番滋味,顾家的孩子,许是到了老年,细细讲起,也值得回味一番。 顾昭这一路,牵挂阿润,心事繁重,许多脾气都压了去,再加上随着路程拉远,京里的消息是越发的少了。他有牵挂,因此以往看不上眼的事情,便都忽略了过去。他老哥偶尔去小妾车里享受按摩服务,带小妾出去交际,卢氏都不吭气,他更没立场发脾气的。 天授十八年三月末,平国公顾岩的仪仗刚入平洲花县,便看到前面的引马带着一队四骑急急的来报,前边城口十里亭有人来接。 你当时谁,却原来是老二顾山早就到了,已经在花县的路口驿馆等了有半个月了。 顾岩一喜,一边忙催着队伍快速前行,一边吩咐什么呜哩呜喇的响器,都悄悄的吧,这是到了老家了,别那么夸张。 他们这队人马急急的赶到驿馆,还没摆开仪仗,那边路口,一位侯爷的仪仗却在大喇喇的呜哩呜喇的响的正欢。见顾岩他们到了,那边先跑出一队人马,当头的这人,竟身着一身银色铠甲,骑一匹好不神骏的白色神驹迎了了过来,人未到,笑声便先到了。 “大哥!!想死顾山了!!!” 已经六十二岁的顾山,穿着一身重甲,好不得意的在马上打招呼。 平国公的队伍停下来,顾山来到顾岩的马车边,对着里面又喊了一句:“老哥哥?” 车里依旧没声,顾山失笑,捏捏鼻子,下了马,行了礼道:“大哥,我来接你!” 半天,那车里才传出一声带着浓浓的讥讽味道的笑骂:“我说顾老二,没到赶集的时候,怎么就耍上猴了?瞧瞧,美得你,不敲锣你还不翻跟头了。”说罢,顾岩懒洋洋的掀起车帘,自里面往外看。 顾山脸色一红,接着气哼哼的还嘴:“怎么着?以往都是你出行敲锣打鼓,如今我也有了,你还不许我乐呵乐呵?我敲的可是我爹爹帮我修的好,祖宗有灵给后辈儿赚的,怎么你不顺耳了?” 顾岩笑笑,只是看他,看着顾山亲自去后面取了脚凳,放置在地上,气哼哼的继续抱怨道:“我知你的意思,得了,国公爷,下来吧!” 嘴上是这么说,却依旧伸出手想扶,可顾岩却不许他扶着,他是自己蹦下来的,于是顾山只能撇撇嘴。 顾岩下车与自己的大弟弟互相看着,看来看去,俩人都恓惶起来。 “几年不见,脑袋上着了大色了,瞧你那一脑袋老白毛!”顾岩讥讽他。 顾山立刻反驳:“大哥都成了老杂毛了,还不许我添几根?” 顾岩长长叹气道:“能不白吗,都多少年没见了,自从爹爹去了,有……九年了吧?” 顾山点点头,不再摆他的侯爷谱,叹息了一下道:“哎……可不是,都是儿孙满堂了,如今还是借了祖宗的光,哎,老哥哥,我是万万没想到能有这一遭。”说道这里,顾山热泪盈眶起来,他是真没想到,他在北地,这二年日子颇为难过。今上前阵子一直逼着他交兵权。可谁能想到呢,如今他都六十二了,还能弄个县侯做做。 顾岩此刻,那种感觉真是难以描述,他是实在想告诉老二,这些事儿,都是他跟老七干的!可叹,这种美事儿,就只能自己偷着乐儿了。 兄弟俩唏嘘了半天,顾山回头瞧瞧便问顾岩:“老东西,我不想你,咱家的小郡公爷呢,我只想他,我在北地给他寻了好多好玩的东西,前日子我得了一对纯白的小骆驼,给弟弟都带了,他一准儿喜欢。” 顾岩回头,看着望不到边儿的队伍,又瞧瞧天气儿便说:“他不知道你来,在后面呢,今日天冷,小七身子单薄,他有足疾,最畏冷,还是脚不要着硬地冷土的好,咱先去驿站,到时候,引着全家见见才是。” 顾山点点头,往后看看,想起自己小弟弟,八岁前老爹也是这么惯着,那小脚丫硬是没下过地。如今老爹去了,大哥又接茬惯着。如此,他便不追问,只与顾岩一起上了各自的马,一起奔着驿站便去了。 顾昭并不知道顾山来了,他的队伍与大哥的队伍距离能有一里地去,平日子出了门,他就只在车里与付季等人闲聊,要么就把顾茂丙叫来,一起说故事玩儿。前些日子,过盐城的时候,有人听说小侯爷喜欢听戏,就送了十五个小戏来。 这下子,顾茂丙算是得了玩具,每日里都与顾昭编故事玩儿。最近他有个想法,就是排一出老祖先的戏剧,就是那个降世录里的故事。他想好了,写上三十六卷,一个护帝星一本儿。原著他是让给上天了,同人好歹也要续上几出才是。 今日一大早,顾昭早早的把顾茂丙喊了来,连同付季还有定九先生一起在车里玩花牌(一种赌博工具),如今,顾昭输的惨了,输去足足有两吊钱。 顾昭大怒,正想法子作弊,想翻本之事,他坐的车子却停了,正奇怪间,就听到车外有人笑眯眯的喊他:“小七,赶紧出来,你瞧瞧谁来了?” 顾昭一开车帘,外面灌进一股子冷风,他忙缩了进车。外面有人又喊:“赶紧上帷幔,莫冷了小弟弟。” 呦,这是有哥哥来接了,听声儿带着一份老迈,却不失张扬。声音是小时候听过的,只是分辨不清是哪位,于是顾昭在车里喊了句:“是哪位哥哥到了,小弟失礼,稍候下,我一会拜见!” 车外顿时高兴起来:“哎,弟弟先等等再出来,不差这一会。” 付季在一边帮顾昭套了两套衣裳,又在外面给他加了一件赤色的狐裘斗篷,套了一双厚厚的五福靴子,将他裹成球这才放他下车。 这次打开车帘,却无冷风了,那车两边都被铺开了幔帐,地上也铺了厚毡。 沿着厚毡,顾昭往驿站里面走,上得台阶,顾昭一眼便看到一位穿着县侯冠冕的男人,正笑眯眯的看着他。 顾昭在台阶上止步,上下看这人,心里说不出的熟悉,又想不起他是谁,他可有六个哥哥呢。顾岩站在一边,也不说话,只是看他的笑话。 顾昭又看了一会,忽然笑了:“你是二哥,我记得你,小时候你抱过我,二哥耳垂下有个痣,我记得呢。” 顾山顿时乐了,看着自己眉清目秀,玉般可爱的小弟弟,竟有些眼酸,他走过来,一把抱起顾昭,原地转了两圈笑道:“还是我小弟弟,你还记得哥哥呢。” 顾昭被人当做小孩,转了两圈,站好后有些羞涩,有些气恼,却依旧保持风度,笑着说:“记得哥哥,小时候,爹爹打你板子,还把我吓哭了。” “哧……”身边有人憋不住,扑哧乐出声。 顾山老脸一红,又没办法跟小弟弟计较,他叹息一下,拍拍顾昭脑袋道:“那是二哥,最后一次挨咱爹爹的板子,若是爹爹能看到今日,便是多挨几次又如何!我还没谢谢弟弟呢,那次,弟弟是假哭的吧,二哥看到了的。” 顾昭顿时又窘了。 他们老爹那会子,就是棍棒教育,管你多大,说不通,一概挨板子,打服了为止。 顾昭那时候早开心志,也见不得他爹没事就打人板子,老顾家的家法板子,跟别家不同,要宽五指重十一斤。因此,只要他家有哥哥挨板子,必然会挑唆人去抱顾昭,顾昭一到必定大嚎,老公爷那会子最疼顾昭,最见不得他哭,因此,不知道他的哥哥们有多少次因为顾昭逃过板子的。 所以说,后来哥哥们对顾昭有好意,最初多从这个板子来。 “赶紧的吧,别说了,免得冷到小七,先屋里去。”顾岩在一边好不罗嗦的让进屋。 顾山一笑,携着顾昭的手便进了屋。 如今顾山在这里住了多半月,这边早就打点好了,他是个有钱户口,如今那个掌兵的手里没点抢劫经费,因此,这边驿站的地上早就铺了地毯,烧了家里带来的北地大铜炉,屋内家具也换了,软榻也摆了。 “这样的温度可不好,容易撇着,一冷一热的,快去吩咐人,下两眼炉子。”顾岩一进屋,便觉一股子热浪,赶紧吩咐着。 “哪有那般娇气。”顾山立刻还嘴,还完回头看看自己软绵绵,娇嫩嫩的小弟弟,便气笑了:“也是,来人,下两眼炉子,将咱家从北地带来的果子给弟弟端上来。” 顾岩立刻撇嘴,他最是清楚小七什么脾性,说享受,说吃穿他是世界第一等,他能是缺果子的?也罢,自己平日照顾惯了,如今暂且便宜一下顾老二,明日抢回来便是。 顾山亲自帮弟弟脱去狐裘,又拉着他一起在软榻上坐下,故意不看顾岩,只问了小弟弟一串儿话。顾昭好脾气,有问必答,并没有露半丝家里的无赖样子。 他们又寒暄了一会,便听到后面一阵环佩的叮当吹响,不过片刻,一群人便围着一个妇人进来。 顾昭知道这人是老没见到的二嫂,便站起来迎接。正在此刻,卢氏也安排好了事宜进了屋子,一进来,卢氏却先哭了。 “裴芬哎,只以为死了才能再见你呀!”说罢,妯娌两人抱在一起竟然呜呜的哭了起来。 顾昭顿时呆了。 那对老妯娌,也是八九年没见了,自打老公爷死了,家里的中心便没了,如今,能有命再在一起,已经是大幸了。 那两个女人哭了一会子,顾岩,顾山中间骂了好几次,奈何,几十岁的老夫妻,这些老娘们胆子都大得很,再加上,他家是武门,男人常年出去打仗,家里依仗的只有老妻坐堂。 因此,对妻子便多了一份旁人家没有的尊重。尤其是卢氏跟裴氏,她们早年侍奉公婆有功,因此根本不怕自己家爷们,该哭还是哭,不但要哭,还要嚎足了才罢休。 三个男人坐在软榻上,无奈的看着两个老娘们嚎了好久,停罢了才一起过来再见礼。 顾昭他二嫂裴氏见到顾昭,心里顿时疼得不成,在她看来,小七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因此一把拉住了,便不放手,一直问些琐碎话儿。 “小七啊,头年,嫂子给你做的鞋你可收到了?” 顾昭连忙感谢:“多谢嫂子,都收到了,头年那三双送的正是时候,上秋那会子,就是穿得嫂子给做的鞋子。如今车里还有一双夹的。” 二嫂很高兴,摸着他的手又道:“可合适?” 顾昭点头:“合适的,也穿着舒服。” 裴氏高兴,拍拍他的手道:“你喜欢就好,如今他们都不爱穿我做的鞋,嫌弃样子老,你要喜欢嫂子再给你做几双。” “你二嫂做的鞋,是家里最好的,咱爹爹活着那会子也爱穿裴芬做的鞋。”卢氏在一边夸奖着。 正说着,那边屋里又来了一行人,纷纷过来见礼。 这些人正是顾山的家小。 他的长子顾茂道,茂道家的媳妇姓毛,生有两位嫡子,一名女儿已经嫁在北地。 老大叫顾允清,娶妻毛氏,生有两子,分别是铭尚,铭环。 老二顾允净,娶妻归氏,生有一子,名铭珑。 老二顾山还有数名妾侍,兄弟七个,女色上顾老二最过分,因此如今留在京里的允净爱颜色,许也是从他这条根上传下来的,他家中庶子,庶女有十多位,这次大概觉得羞愧,他便一个妾侍,一个庶出子女都没带来。 69、第二十八回 话说顾岩与顾山兄弟终于见面,兄弟在一起住得一日,第二日便一起起身往家乡去了。 顾昭家的老祖宅早就破败,这几年也没怎么修,亏了小七在老家边上的穗山,早就买地置宅,如此刚好,就一笼统的全部去了顾昭的庄子,凭着主枝那边想的什么办法,派了多少人来接,这次都没用, 分是分定了。 老宗一来二去闹腾了几次,一会说日子不对不得迁坟,一会说其中有几位祖先也是他们祖先,不该迁。一会又找了那族中老人一起来哭,直到顾岩翻脸发了一通脾气,那边总算是服了软,答应了顾家的条件,便是如此,那边也最后讹了一笔,要了三个国子学的名额,还拟了单子叫顾岩帮着安排一些子嗣。 已是最后一次,顾岩他们商议了一下,便都允了,也算好聚好散。 顾昭家原世世代代住在平洲一个叫溪水的地方,顾姓在当地亦是大族,早年出过尚书,探花,后世书礼传家。子孙自然是枝繁叶茂,不知道繁衍出多少代去。 自古,嫡系与庶枝的关系便不好,尤其是大氏宗族,家里也不少那见不得人的事情,当日顾昭家便出了一段公案,如今依旧说不清楚。 早先顾昭的爹爹,爷爷就没少被族人欺负,只是他家气长,不舒服,转身便反了。反了之后族里自是害怕前朝报复,便写了文书将顾昭这一支驱赶出去,更可恨的是,在一个深夜,家中祖先的骸骨均被移出祖坟,丢到溪水以南的一个地方。 当年家里无人,只剩一群女人加上个还不懂事的老六顾瑞。卢氏那时候也硬气,也不说开口求那个,手边无钱竟将房子也暂且典卖了。得了房钱又入城买了几十口黑瓮,硬是带着老二媳妇裴氏,老三媳妇于氏,带着小叔子一起给先人捡骨入瓮,无钱买坟地便暂且将遗骸送到溪南的一个土地庙里。那土地庙早已破败多时,卢氏就拿了主意将典房的钱修了庙,跟妯娌小叔子一起在庙住下,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后来顾家发了,那族人便又改了主意,前事一概不承认,又是借了一个夜晚,连哄带抢的抬了上好的棺木,去土地庙硬是将顾昭家先人骸骨夺了去埋入祖坟,抢夺中还推了老二家的裴氏,当时,裴氏便头破血流,至今还有一个大疤在额头。 顾昭一直觉得,虽然自己来自现代,但是你不能阻挡我依然有一颗传统的脑袋,这事儿,宗族做的不地道,着实可恨,偏偏朝上是没办法的,有时候宗族的内部事务,就是内部事务。 老爷子当年活着的时候就想分宗,奈何,每次那边都要死要活,又不要脸的,还扬言,今儿你迁坟,明儿便在你家祖坟前挨个上吊。当时硬手段也用了,还真有上吊的。无法,就只能罢了! 如今归来,顾岩他们不耐烦再住回去,就齐齐的一起到了顾昭的庄子上。 回老庄子,顾昭被众人夸奖之间,难免多了几分虚荣心,他哥哥顾山看到弟弟自己赚的这份产业,又是惭愧,又是心疼之下,自然是满口夸奖。顾昭也不愿自己被小瞧了,也就适当的露了一些本事。将人员安排的妥妥当当,完全没有丁点不懂事的样儿。 再加上家里家外,卢氏,苏氏都是管家好手,自然管理的井井有条,其他哥哥还没到,这上下就据以妥当了。 顾老二回到老家,就开始攒人气,他每天四处晃悠,打着自己的旗号,还给溪南修了十几座石桥,当日存骸骨的土地庙他也着人去修了一番,着实落了不少好名声。不过这老东西也有自己的小心眼,他跟在顾昭身后,常打听那个降世录的事情。 如何被发现的,如何挖的,今上如何高兴的等等之事,问了有十多遍。 问完,他还整了一张表格,把六个国公家的谱系研究了一下,顾山的脑袋跟顾岩不一样,他从头到尾都认为此事有鬼,必然是人为的。 顾昭开始还是佩服他的,可是自打他直接将老哥哥排除出去,顾昭便不再搭理他了。顾山发自内心的不觉得,自己哥哥能够想出这样的主意。 来到穗山后安置好第二天,顾昭他三哥顾项嫂子于氏带着全家二十多口便到了。 第三日,老五顾荣五嫂杜氏,老六顾瑞六嫂马氏,两家人三十多口子骑马架鹰的也来了。这俩家离得不远,便约了碰面的地方一起约着来。 这兄弟几个一见,便谁也没遮掩,嚎的六里地以外都能听到。那耳背的都能给嚎的吓一条,以为雷公发怒了。 顾昭前生今世,都没有这般混乱过,他老爹生出的七个儿子,繁衍出大大小小一堆娃,一堆娃又生出一堆,上上下下一百多口子主人,抬眼看去满地跑的是孩崽子,回头望去,满山遍野的大师兄幼年无知版。 如今已是四世同堂,就看这数量,平洲溪南顾,眼见着昌盛了。 兄弟们在老爹去世后,而今终齐聚,却以都是满头霜雪,双鬓斑白,谁知道今生还有无这样的好时候能聚聚?如今老大顾岩年六十七岁,顾山六十二岁,顾项六十岁,顾荣五十九岁,顾项五十岁,都是子孙满堂的年纪,可坐在一起,依旧会演全本的大闹天宫。一句话不对,就玩起决斗来了。 顾昭一般都只是旁观,越看心里越自卑,没办法,全家只有他不会武功,就连顾茂德那个假道学,都会耍全套的顾家枪。当然,自卑归自卑,叫他去学,那是万万不能。 人多了,事端也就起了,说不上什么解决不了的矛盾,也就是老四家的那点事儿,这次老四家是赚了的,一门双侯。老家如今分宗,那总是不露面的顾茂甲便带着妻子文氏连同子女便来了。 顾茂甲如今虽是侯爷,可惜他今年的年入还未入账,前些年他被高氏敲的穷吊吊的,如今来还是借钱来的。这话说出去没人信,可是谁能想到他堂堂侯爷,就能寒酸成这个样子,一家大小穿的衣服上都有补丁。全家五口,坐着一辆骡车走了整整三月才到的老家。 他来便来了,到的第二日,竟因为母亲的事情跟顾茂丙大吵一架,依着他的意思,母亲便是母亲,再没道理也是母亲。他们兄弟如今感怀天恩,该是请旨接母亲家里来奉养才是。 顾茂丙跟自己娘亲在家过了多少年?他知娘亲脑袋不清楚,因此不愿意,直说,要去你自己去。顾茂甲又拿大帽子压弟弟,他一口一个长兄为父。最后逼的顾茂丙抱着被子去了顾昭的小院。 如此,这人便彻底不招人待见了。倒不是说他这人人品坏了,其实他这人是读书读傻了,一切都要照着书本子做事,半点弯弯都不会转的。你说你没钱,随意找地方,借支几个,来年还就是,可他偏偏就不开这一窍,只会卖了家当,雇了镖局的一辆老辕车磨磨唧唧来的。 来便来了,一来就四处发表意见,又是接母亲,又是管教小弟,又是要上书表奏,又是要将他爹的坟修到跟爷爷差不多的位置,也不为其他,就因为他爹是替当今死的,仿若如今顾家的辉煌都跟他爹有关系,他要提提他家在族中的地位。可如今他的伯伯们都活着,这么说便是不合时宜,于是他这般做派,顿时招致全家厌恶。 没办法,顾昭又找了顾岩,将顾茂甲唤了去,大骂了一顿。顾岩说的实在,请你娘天经地义,你为人子有孝心,我们也不能说孝道不对。 只是,你娘接出来,住谁家?你家?还是茂丙家?茂丙如今没家,是借住在我们那里,我们几家是都不愿意与你母亲来往的。那么,便住你家吧。 顾茂甲心里难受,便哭道,我也没家,我住任上府衙。 顾岩又说,那更好办,你接到任上吧。你多孝顺啊! 顾茂甲又哭,怕母亲跟我受不得罪。 说来说去,名声他要,他又不想自己养着,还不就是看到茂丙如今有人管了。此人容自私,懦弱,迂腐于一体,着实不招人喜欢。 顾岩最后直接拍桌,叫顾茂甲滚蛋!他自然不肯滚蛋,又被全家孤立了,如此,就彻底老实了。不过,私下里他虽然依旧拿长兄架子欺负弟弟,奈何,如今顾茂丙也有自己的小脾气,我不理你,你又如何?咱都是分府过的,你是你的,我是我的,我自有叔叔伯伯管,你也别跟我玩长兄为父这一套。 家务事,便是这样繁琐,自归乡,先是找人看坟地点穴,找了地方的名阴阳摆阴阵,还要杀牲畜,埋五谷养阴坟,修宗庙,去窑上定转瓦,寻石匠,画匠,木匠等人一起开工。闲余还得应付老枝儿一些长辈来闹,一来二去,惊蛰日便眼见得到了。 家里的烦乱,跟顾昭没关系,他唯一办的事情便是出钱,如今哥哥们都住在他家的庄子,吃穿花用,顾昭便一摆手全包了。也是,这辈子难得孝敬几次老哥哥们,他家哥哥们的情谊也跟别家不同,那是战场上依赖出来的,这个跟一般家庭就有了区别,显得格外亲厚。 转眼间,顾家的宗庙图纸终于制好,惊蛰之前,天气转暖,那地儿总算是开了夯子,动了工。 顾昭自觉安排的利落,谁知道开工那日,他还是收到了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阿润将他的庶子秀,悄悄的送到了平,送元秀来平洲的是个叫重俊的太监。 赵元秀是阿润最小的儿子,今年六岁,这孩子的母亲原本是唯一一个跟阿润去出家的婢女,因为不便如山,就住至山下时常给阿润做些针线,也不知道是什么机缘,有一年冬日,阿润悄悄下了山,便有了这孩子。他母亲生下他也没活几月,就奇怪的死了。那之后,元秀便一直随着这个叫重俊的太监生活。 “他竟想的开,怎么就这么相信我呢。”顾昭无奈的看着元秀,这孩子长的十分瘦弱,身上没半点阿润的特质,最多是嘴巴周围有些仿佛,可惜,眼神还不如顾昭家的随便那只四五岁小猴子大胆,看东西都是撇着眼角瞅,一下不对立刻就缩一团儿。 自大重俊抱他进门,他就埋着头,胳膊紧紧的搂着重俊,也不说话,给东西吃也不接。 “七爷,我家主人说,若是他不妥,便只有这一条根了。求您看他的面子,帮着带一带,以后若小主人长大,再给他置办几亩,随他去就好。”重俊跪着哀求道。 “怎么竟是一条根了?不是说他家里还有两个呢?”顾昭问重俊。 重俊大概知道一些私密的事情,犹豫了一下,想到主子吩咐了什么都不许瞒着,便道:“王爷与家里的两位少爷并不亲,倒是万岁爷常常往家里赏东西。” 顾昭苦笑,怨不得阿润无论如何要反,怨不得今上不愿意阿润见人,难道情况竟这般严重了,自己也狗血了一次,竟然被托孤了。 慢慢的由椅子上坐起,顾昭走到地中,蹲下,伸出手摸摸元秀的脑袋,顺手还取了一块糕饼递给他道:“乖,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元秀微微动了下,扭头去看重俊。 重俊小心翼翼的瞅瞅顾昭道:“来得时候,主人说,他可姓顾,还给小哥儿起了个小名儿,叫小盆子。” “呸!”顾昭轻轻啐了一口,心里有些难过。 糕饼的香气慢慢散发着,重俊与元秀这一路吃了不少苦,他们不敢住驿站,只能跟着一个商队餐风露宿,其艰难可想而知。 元秀很想吃糕饼,却不接,只是睁着大眼睛悄悄看了重俊几眼。 重俊一只手抱着他,道了谢,一只手接了糕饼,轻轻咬了一口,咽下去。元秀这才接过去,大口的吃了起来。 阿润的孩子,都在这样环境里长大的么?顾昭心里又软了,他伸出手想抱抱这个孩子,奈何这个孩子将这个老太监当成了所有的依靠,一边狼吞虎咽的吃糕饼,一只手竟不知道在哪里找出的力气,只是搂着重俊的脖子不放。 顾昭哄了他半天,闻言软语说了两车,最后见无用,直接怒了,一把将他拖过来,也不管重俊如何心疼,也不管元秀如何大哭,就只是按在身上不许他离开。 顾昭身边忽然多了个孩子,家里的哥哥们自是好奇。奈何,顾昭关起院门谁也不给看,可馋坏了他们。 元秀长的弱弱小小,看上去最多四五岁的样子,于是,哥哥们难免有了一些畅想。嫂子们更是兴奋,如今家里什么岁数的孩子都有,于是你一堆,我一堆的,很快的就找了十多套替换,还有各种玩具送到了小院里。 孩子到的第一天,顾昭很偏执的要跟他一起睡,重俊想劝,奈何,以后也许这孩子要跟着七爷一辈子,现在不在一起,不养出感情,以后可怎么好,万般无奈,重俊还是抱着被子去了厢房,整一晚,他都靠着墙听动静,自然,元秀哭了一整晚。 自这天起,元秀跟顾昭的战争便开始了。 以前顾昭看书,常看到太监与皇帝的关系不一般。如今看到重俊,顾昭倒是真的了解了,那些孩子长在深宫,不依赖太监又去依赖谁呢? 一连五天,元秀都是白天睡,晚上哭。 顾昭不搭理他,也陪着白天睡,晚上看他哭。但是,从吃饭,到洗澡,到穿衣,顾昭却毫不客气的接过去了,一点也不允许重俊接手。 第五天那晚,元秀又哭了一会,终于认命。他抽泣着,裹着小小的身子,披着被子缩在顾昭的床侧倒下,顾昭终于仰天翻了个白眼,最难的时刻总算过去了。 他放下书,灭了灯,才刚刚如梦,忽觉身上一股热浪,接着一片冰凉。慢慢的睁开眼,顾昭又点了灯,揭开被子侧头看看,那小家伙的眼睫毛一抖一抖的,看样子是醒了。 顾昭心里暗笑,嘴巴里却故作羞愧,叹息了一下:“这几日真累,尿了坑都不自知,可不能被元秀知道,若知道明日丢死人了。”说完,喊了绵绵进来,换了干净被褥,又拿汤婆子暖了被窝,将元秀剥得光光的又塞进被子。 从头自尾,元秀都是醒的,可是这孩子偏偏就憋得住,就是不睁眼。顾昭也觉得他有意思,便耐着性子跟他逗。 被剥的光光的元秀,身上难免不妥帖,于是进了被子后他很主动地往顾昭身上偎了偎。顾昭便楼一楼。再偎一下,再楼一楼,再拍一拍。 绵绵在外间的榻上倒是蛮惊讶的,七爷哄孩子的哼哼声,就像哼歌儿一般。 这一晚,终于是睡得好了。 转天一大早,顾昭迷糊的睁开眼,元秀早就醒了,光光的坐在床里,身上瘦瘦的,干干的,看上去没四两肉。 顾昭叹息了一下,也不赖被窝了,他坐起取了衣服,熟稔的帮元秀换了,并不抱他,只是领着他的小手去了正间,将好克化的粥食,小菜,面点都给他搭配好,放在碗里,陪着他吃。 元秀一边吃,一边悄悄笑,还悄悄看顾昭。在孩子的心里,已经有了个只属于他,不能告诉旁人的小秘密。 顾昭也只是憋着,心里暗笑着由他乱想。 饭罢,顾昭终于领着元秀的小手出了自己的小院子。 他一出来,没多久他老哥哥便得了信儿,呼啦啦带着一群来参观他,看完他又盯着元秀看。 “跟你一点也不像!”顾岩撇嘴。顾山符合的点头。 顾昭冷哼:“乱想什么呢,我才多大,如何能生出这般大的儿子。” 顾昭说这话的时候,元秀拉着他的手,忽然动了下。顾昭也不随他心意,却抱起他来,一起跟他来到一棵山庄的大树下。 “请叔祖爷爷安!”大树上挂着几只后,其中有个带头的,攀着一根树枝,倒挂着跟顾昭请安。 顾昭回头看看哥哥们,失笑问:“这只是那家的?” 五哥伸手拍拍自己胸膛,极为骄傲的炫耀道:“这是我那曾孙孙,小名兔官儿,最是个淘气的。” 这是溺爱孩子的典型代表了。 书上的孩子叽叽喳喳的,顾昭跟哥哥们站在树下只是笑着看。看着看着,顾昭拉的元秀也想玩,却没那个胆子,只是抓着顾昭的手越来越紧。 这么小的孩子,玩什么好呢?顾昭蹲下,脸对脸的看着元秀,这一次孩子是制止看着他的,那双眼睛,是阿润的眼睛吧,不说话,却有一千种委屈的意思,只看得顾昭心都化开了。 “想去玩?”顾昭问元秀。 元秀点点头,又懦懦的加了一句:“不可……元秀还小,等大了……要等大一些。” 顾昭扑哧一声乐了,也许,阿润小时候就是这般吧,心里有一万个心眼子,却总部说出来,拐着弯儿说话。 顾昭回头看看庄子,在他庄子这边,连着七棵桌面粗壮的大柳树,大槐树,这些树木年代久了,身上洞洞,眼子,斜丫儿多得很,那些孩子攀爬的容易,如今家里的爷爷都在,又都宠着就都放了羊,每天爬高爬低的挂了一树。 看了一会,顾昭心中忽有了主意,他站起来,对哥哥们说:“阿兄,不若,我们给孩儿们盖个大大的树屋吧!” 70、第二十八回 日子一天一天消磨,京里的消息如今是半分都听不到,顾家自然有顾家的意思,顾岩与顾昭心里自有他们的道道,却不露出来,每日只与兄弟们忆先父,说些家里的私话熬日子。 顾昭表面上一副一如往日,可是谁也看不到,他嘴巴里竟是一口口疮,昨儿早起,莫名的掉了一把头发,可见心里有多焦躁。幸亏如今身边有个元秀,娇娇嫩嫩的需要照顾,不然七爷怕是真的钻了牛角尖,每天只会想一个问题一个人,生恐那人就此死了,也不知道自己要难过多久。 如今他每日早起都要后悔一次,晚上睡前也要后悔一次,也不知道后悔什么,不该以前总是要尖,不该给阿润冷脸,不该助他登位,总之腻腻歪歪,着实没有男子样子。 前几日,顾昭忽有所感,觉着老顾家欢聚一场,总要留个念想,便提议在山庄的几棵大树上,修一排树屋,以供家孩儿们耍乐。这个时候,那里有树屋的概念,当顾昭说起树屋。 顾大老爷脑袋里立马出现合家大小,背后生出双翅,人手一根木材在树上建老鸹窝的盛况,害的顾昭给他解释半日他才明白,屋子也可以依树而建。 当时,顾昭说这话的时候,家里人只当他孩子性格,也就是一乐,从前头数千年到现在,那有树上盖屋子的道理,莫不是地上的屋子住腻了,反倒想去做猴子不成? 顾昭自然之道哥哥们只是应付他,却无所谓,他如今表皮儿十七,折腾有理。这庄子是他的,怎么也随他,赶巧了,如今改家庙,木材不知道伐了多少,那山墙那边堆的半院都是。 这晚,顾昭铺开大大的宣纸,选了最小号的毛笔,很认真的描画到三更天气,后来元秀困的一点一点的却不肯睡,他这才想起,如今不再是一个人了。 轻轻抱起元秀,顾昭将他伏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在屋里来回转。昨日,重俊教元秀喊自己阿父,想是来得时候,阿润吩咐过要这么称呼自己。这孩子很乖,喊了自己几次,可是顾昭没应他,他不愿意应他,元秀自有自己的阿父……若是……若是……有一日应他了……怕是,阿润就不在人世了。 第二日一大早,顾昭在庄子大树附近的房墙上,打了一层浆糊,命细仔将图纸铺到墙上,他这图纸画的十分讲究,竟是切面的,连接处细节都有。 铺好图纸后,山庄里临时找了两个老木匠指点,这工程最重要的就是亲力亲为,这是个有成就感的乐子。 最起先的时候,家中的孩子只是远远地围观,后来图纸看了好多遍之后,大一点的孩子就都动起手来,搬木板的搬木板,锯木头的锯木头,不会做,就去问院子里的工奴。顾昭见孩子们来帮忙,也就毫不客气的给他们安排。你这颗,你那颗,你锯木头,你拼板子,看上去倒是似模似样。 这一安排,群体意识却有了,这是我的家的大树,那是你家的大树,孩子们很快按照自己家的房号给大树们打了标记。从大大小,安排的很有顺序。 一棵,一棵的很快的,在那些古老的百年树根之下,聚集了每一房的孩子,他们按照图纸,还加了很多自己的想法,于是大一点的孩子来了,再后来竟然成年的孩子们也来了。再后来,他们的爷爷,爹爹也来了,这些人来,其实就是来捣乱的,一个个的,指手画脚的,半点忙都帮不上。 轻轻的揪揪顾昭的衣角,元秀眼巴巴的看着顾昭,顾昭低头看他:“要什么?” 元秀看看那边树下,一团团的帮忙的人,有些羡慕,又有些巴望的问顾昭:“阿……阿父……那棵……是咱家的树?” 哟,倒是知道里外人呢! 顾昭笑了,丢开工具,弯下腰带着他来到最后一棵古槐下,仰面看着高大的树冠。春来了,槐树的丫丫上,抽出点点绿芽,再等半个月,一支支的树叶抽出,这里定然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这棵,就是咱家的大树。”顾昭抱起元秀,指给他看他家的树。 元秀轻轻张开嘴巴,无声的叹息了一下,又为难的看看别家道:“可叹!咱家单薄,竟无那般多的人,这可如何是好?” 哎呦呦,顾昭肚子拧劲儿疼,这孩子如今是说话了,可是,满嘴巴的之乎者也,也不知道重俊是如何教的。听小人儿说大人话,是实在有趣的事情。 顾昭笑完,将元秀放在地上给他鼓劲儿:“没事儿,人多有人多的好,人少有人少的好,如今有元秀帮我,你一个顶他们二十个!咱不怕他们人多。” 元秀思考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小脸板板整整,很是严肃的回答:“是!正该如此,万事要持之以恒,便什么都不怕了。” “呵呵……正该如此。”顾昭大笑,连忙点头。 元秀说完,四下看看,带着一丝哀求回头又问顾昭:“阿父……元秀手小,重俊可帮我。” 顾昭装出思考的样子,元秀很是担心的看看他,又看看墙角那边。 终于,顾昭考虑再三,采纳了元秀的意见,冲他点点头道:“恩,重俊力气大,可用。” “呀!”小孩子还是没掩饰好自己,他惊叹完,带着一脸惊喜的跑到一处屋子的角落,拉出那里蹲着的重俊。这孩子莫非是天线宝宝转世不成,身上有个雷达,专门探查重俊的去处。 天气一天天暖和,七座树屋渐渐露出了雏形,越来越有了样子,效果竟是出奇的好。尤其是老二家那棵,二哥家人多,竟然修好了自己的不算,还加了一个二层。五哥家不服气,准备来一个三层。可惜,第五课树,树冠虽大,但是枝杈多,怕是扛不住。 顾昭不管他们如何比,他对于树屋有自己的理解。因此,便盖得十分有趣,他这先叫人在树下打了一环十二根承力的柱子,又在柱子上平铺开两米多宽的平面,平面外上了围栏,那树中心部本有树洞,如今便又掏空了些,形成一间大室,室外借着栏杆又起了两小间。那树四面枝杈本多,顾昭便又在左右挂上了秋千,挂了磨光的几根碗口粗的竿子依附。如此这般,便可以从梯子上攀上去,从那边竿子上又可以滑下来了。 顾昭这一整,他哥哥们那边的树屋便显得寒酸了些,别看只是一间树屋,就只是有底有顶,有门有窗的简单式样。如今看顾昭修的好,孩子们便有了些自己的想法。他们聚在一起唧唧咕咕的商议了半天后,便抛了图纸,开始自由发挥。 众人此刻已经玩出了兴致,也不管老少,都齐齐的加入了家族性的建设大队。 见男孩子们玩得好,后来家里的姑娘们也想一起玩。顾昭想着,都是在自己家里,能有什么呢。玩呗!大手一挥,允了! 顿时,小姑娘们也加了进来,她们干不得力气活,便找了缎子,绸子,绳子,给树屋绣门帘,秀窗帘,编织漂亮的布毯子,还在后院找了工奴,给树屋添置她们稀罕的小型家具,真是一个人一个想法。 就这样,山庄里的日子一日一日过去,院子里两层的,圆顶的,尖顶的,斜顶的树屋一日一日的迅速的便修建起来。 最后竟然吸引的卢氏她们,每日无事,都齐齐搬着矮榻,坐在屋堂那头看热闹。 “老二家,你说说,这都多大了,还玩起这个来了。”卢氏笑眯眯的,满眼儿都是幸福着跟裴氏闲聊。 “嫂子,您别说,我就觉得挺好,凭别家怎么玩,也没咱们家爷们会玩,你看看玩的这个花样儿,这耗费的木料,都够盖出一座小院来。”裴氏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家的树屋,手里的绣花针却不停,她小孙孙说了,要个亮蓝色的门帘儿。 “你说,那老东西,平日都是舞枪弄棒的,没成想还有这本事,你看我家那棵,那面儿磨得多光滑,阿荣向来心细,就怕孙孙被刺儿扎了手,他好心疼。昨晚干到三更,还是我来叫了两次才回去。”杜氏一半炫耀,一半儿抱怨的笑着说。 老妯娌们嘻嘻哈哈的一起挤在一起乐,乐完就一起评价,谁家的房子大,谁家的树屋精巧,比来比去,就老四家的可怜些。 老四家的屋子,如今才刚刚有个样子。前几日,顾茂甲的孩子去做来着,顾茂甲如今端着侯爷的身份,只是悄悄叨咕别人不成体统。他只能悄悄说,这一院好几位长辈呢。可随着工程进行,别人家的屋子越来越好,顾茂甲却有些急了。 最起先,顾茂丙只帮顾昭做屋子,做来做去,又觉得他们这一房实在恓惶,看侄儿们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他便悄悄的叛变,带着自己的几个下人,这里偷二伯家一块板子,那边拽顾昭雕好的一根柱子,还悄悄的换了地盘,过去帮侄儿们设计屋子,漆木板。 顾茂甲端了几日,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被全家孤立,他便没意思起来,抽着手开始在工地晃悠,也罢,这也算参与了。 眨巴眼儿的,十多天过去,那书屋终于修建完成。当最后一座连接各房的浮桥都建起来。合家大小都站在树下,先是大呼小叫的仰头惊叹,到了最后,忽然他们都不说话了。 阳光透着树杈一缕一缕的投射下来许多光,顾昭很感动,哥哥们何尝不是如此。这是一家人在一起做的事情,便是之前有多少牌位,有多少故事连接他们,那种微妙的血缘感都没现在深刻。 老二顾山,小心的擦擦眼角,拍拍自己孙儿铭尚的肩膀笑骂了一句:“成了!惯得你们,喊你们哥哥一起玩去吧!” “呀!!!!!!!”铭尚一声欢叫,带头扑了过去。 于是野猴子们开始在树上闹腾起来,小女娃们,也放了风,被人扶着上了树,都猫在屋内布置起来。这个便是放大版的过家家了。 这下好了,前些日子这群娃子还如没笼头的野马,如今却再也不用漫山遍野的找孩子了,全都在树上挂着呢。 元秀从来没有这般快活过,他交了好多朋友,也不知道随着谁的辈分,大家都喊他小叔叔,大孩子们都照顾他,都喜欢背着他爬高爬低,玩的不亦乐乎。 重俊在一边看的直抹泪,他家小爷生出来就没这样快活过。就是……略废布料了些。 那不是茂丙,偷了顾昭的概念,在他家的树边整了两架滑梯,木板子打磨的光光的,只一上午元秀的绸子裤就磨出俩洞,并且,屁股有洞的绝不是他一个。 没办法,卢氏只好命人去找乡下农户纺织的灰粗布,做了很多条裤子给他们磨。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顾家的孩子真恨不得,一辈子便住在七叔爷的山庄里,再也不回自己的家。七叔爷爷也很大方,将山下的庄子,他们现住的院子都送给了各家,以后这里便是顾家的祖宅了。他们的父亲说,顾家的祖庙就立在不远处,那头起的小山上,有块大大的坟地,他们以后死了,都会埋在那里,就如现在一般,每日都在一起,想一想,就是很幸福的事情。 庄子里的树屋工程影响不到祖庙,这边也是一日一日迅速的走完自己的历程。顾岩兄弟几个,每天一大早起了,梳洗完头一件就是去看祖庙。 转眼四月谷雨刚过,祖庙终于上了大梁,上梁这日,顾岩收到了京里来得鸽讯。 一大早就在院子里来回打转的顾岩,老哥哥在哭,却不知道在哭谁。顾昭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知道,该来的总算是来了。 那京里,阿润不死便生,不生便死! 71、第二十八回 天授十八年三月惊蛰,帝命按天官起卜,挑吉日率宗室出行,京中百官同至京东南天帝庙祭祀破土。 六日,在天帝庙以北灵山附近与前朝密王部相遇,被困灵山以西。七日,两军相交,帝部损失惨重,京四门告急。八日,安吉侯爷孟继渡率部救驾,奈何密王部自灵山以东埋伏,孟继渡部前后受击全军覆没,安吉侯伤重不治。 八日,五军都督左都尉李斋,京城飞鱼军参领李奇率部救驾,帝后逃至京碧落山法元寺。八日晚,帝旧伤复发,崩于碧落山法源寺,同日孟后殉节自缢,太子免重伤,生死不明。 九日,逃出上京的奕王赵淳润卸护符逃至上京以南百里任城,调用当地府兵,解上京四门危难。 十日,密王孔十廉部与奕王部于上京东门交战,十三日,奕王部夺回上京。 十五日,各地援兵纷至,围密王孔十廉部,弭定协部北逃,后被围于龙池。 十六日,奕王赵淳润亲率众部杀入龙池天福观,亲擒孔十廉,密王基等逆众。十七日,孔十廉与密王基于帝灵前被斩,同日,密王残部七千余均被绞杀。自此,前朝余孽已尽。 天授十八年三月,天授帝终于走完了他生命里最辉煌的历史。 四月,上京满城素白,奕王赵淳润几次哭厥在帝灵前。后以太傅胡寂为代表的六部大臣几次于宫门外求见,均被拒。后,百官于启元宫元寿殿外泣泪哀求,奕王依旧不见。 天授十八年四月,太子免终于清醒,后被御医为其诊断,道太子伤及左足,终身难愈。 天十八年四月二十谷雨,百官再三请求,言,既是双星降世,无论那一位都是命中的天帝之子,望奕王早日登位,以按民心,以顺天意。奕王三次拒绝后终于答应。 二十一日,奕王赵淳润登基,改国号为“天承”! …………这是很多份迟来的情报,很显然有人故意堵了急报驿路,因此,顾岩在同一天收到了近六十分急报,以及顾家军各地领军头目发来的询问信。 如今看来是,什么都迟了…… 大梁平洲溪南,顾氏宗庙,如今庙终于修好,却还未举行仪式,也不敢举行仪式。 其实,前几日顾岩,顾昭,甚至顾家的其他兄弟都各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只是……各自都有衡量,便都持着观望的态度。很微妙的是,他们甚至巴望着某些东西,毕竟这几年被压榨的可以,可是当那消息终于来了之后,家中哭声一片。顾昭很纳闷,他也不哭,只是干巴巴的站着,他有些不懂得,不理解古代这种君臣情感,不过他倒是知道,那位,如果赐死家中那个,无辜不无辜的,他们会毫不犹豫的抹了脖子。 他们都恨他,却又不敢不死! 顾岩这一日上午他得了天授帝驾崩的信息后,很矛盾的再院子里转了无数圈,多年君臣,他畏惧天授帝,却也有一份实在的感情在里面。他们君臣在很多年前,也是有好时候的。因此,一夜之间,他就有了白茫茫一头雪霜,甚至胡子都白了。 得了消息这上午,七爷顾昭得知奕王爷登位后,便回到屋里再也没出来,晚间那会,喊了家医,只没几个时辰,他便烧的什么都不知道,神智都有些糊涂了。 睡梦中,顾昭又看到阿润,他一脸苦笑的告诉他:阿润,我累得慌,也不知道怎么了。 整个庄子哀哭成一片,五哥最是个耿直的,他扑在地上,对着上京的方向使劲的磕着响头,一边哭一边哀嚎道:“先帝啊!!!!臣有罪!!先帝对臣等有恩,如今先帝有难,臣等竟不得护驾于京,万死啊!万死!” 皇帝老子死了,顾家家庙的仪式也就停了,顾家庄上下都挂了白,染了青,终于……国孝还是来了。 这晚,顾家的七个兄弟,在家庙里秘密进行了一次会议,顾昭不顾身体疲惫,也被扶了来。他不放心,这个时候总要给老哥哥撑下腰,有些事儿,需要把把关,如今该提的都要提。该分清楚的,也要清楚。 庙里,几十位新做的祖先灵位都蒙着红布,顾岩坐在最中央的堂椅上。顾昭就坐在他右下第一位,他是嫡出,祖宗家法就是这样规定的。其他人也都按照位置坐好,顾茂丙坐在最后面,顾茂德他们,则没有资格参加这个会议。 集会在一起的老爷子们,最起先也只是坐着,谁也没吭气。到了后面,老五顾瑞忍不住说了一句:“那京里的混蛋就是依靠不上的,每日就只会斗鸡走狗,到了拿真章的时候,竟然丢下帝后自逃了,真是万死!最可气的是,如今的今上是个信佛的,一登位竟然大赦了。哎!若是咱们在,就不会如此。” 顾岩没吭气,只是看着自己的弟弟们,他看了一圈后扭头问老二:“老二,你说说吧,今后咱总要有个章程。咱家如今也不是一个两个,今后如何行事,如今也要立个规矩。” 顾山端着茶楞了一会,挺遗憾的来了句:“我倒是可惜,可惜到手的拥立之功跑了,如今到被李斋拿了大,人家多好,如今一下子竟做到了奉天大将军。若我们在哪里,那里轮得到他们!” “就是!” “他家算甚!” “哎!” “先帝啊!!!!!!” 一下子,众人七嘴八舌的开始议论,其中夹杂着一个讨厌的声音,自打知道先帝崩了,顾茂甲便一直哭,最先的时候大家都哭来着,他哭哭也就是了。现如今说正事呢,他还是哭,不停的先帝呀,先帝啊!只恨不得去给先帝殉葬陪了去。 顾昭觉得,如果可以,他真想将这家伙丢去给天授帝守灵去,那样他就可以天天哭嚎,也能赚个好名声。 顾岩实在烦躁,看了顾茂丙一眼,顾茂丙站起来连拉带拽的扶着他大哥便去了,这人没用,在不在的也不计数,为人处世,实在叫人看不上。 他呜呜咽咽的去了,如今却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他失去了在家中的话语权,被顾氏整个圈子从此排除在外,有时候,世事就是如此,一次把不清方向,便是一世的不如意。 看着老四家的两个儿子出去,顾岩终于开了口道:“还是头年那会子,我跟小七在家的时候,也曾议论顾家如今在当世,在朝中应该如何行事?如何将将顾家带至……通于理,能应变天下其弊!正族事,能立一族之规!子孙百代沿袭,千年顺畅,盼后世我顾氏族人能与百贤为列,方称至善。” 众人一愣,看看一脸疲惫,面无表情的顾昭。不想,小弟弟竟然能与大哥议论这等事情,昨日还当他是个孩子呢。 顾岩没看大家的表情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天下之理,一族之规,皆是殊途同归之道。咱老顾家这一支,如今总算是要从老枝儿掐出去了。自爹爹那带,家中多被欺凌侮辱,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 “大哥,如今如何是说这个的时候,先帝身子还没凉呢。”顾山忽插了一句。 顾岩一笑,说不出的威严:“可……新帝登基了,那么便该怎么就怎么吧!我说老二啊,你想的多了点。不是我说你,山高皇帝远的,早几天你做什么去了?如今,误了便误了,你心里那些锦上添花的道道就趁早别做!我若是你,明儿早起,赶紧收拾了,乖乖的回到北地,踏踏实实的给今上看好北门为妙。”顾岩自知道弟弟遗憾什么,也没给他脸,直接就点明了。 顾山老脸一红,干咳嗽了一声,不再说话。 “大哥,您说的没错,可是,新帝还允许咱都回去吗,如今拥立之功的可好几个呢!四门是块福地,咱家经营多年,枝枝节节关系多了去了,如今新帝肯定启用新人,好地方,谁不想去啊!”老六顾瑞说话一向直白。 一直不吭气的顾昭,忽然说话了,他的语气淡淡的,却自有一种威仪:“六哥只管去,顾家这四个门,没人能动得了。” “哧……”顾山一乐道:“阿弟还是小,你不懂!那里面的事情也没经历过,你可知道这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儿,那位新帝登基,不先点几把火。找几个出气的猪宰了透风,那是不可能的。上京遇难,咱家没赶上,救驾咱没赶上,拥帝登位咱还没赶上,如今就是剩下的,也轮不到咱拣。” 顾昭不解释,只是端了一边略有些凉了的药一口气喝了下去,取出手帕擦了下嘴角,又凉凉的来了句:“我说动不了,便动不了!呵……说不得许还能落些好处呢。 “小弟弟说话,真是一派天真,算了,你哥哥我也不跟你啰嗦,咱只说补救的事儿吧!”顾山无奈的摇头。 “小叔叔说的话,自然是有根据的!”顾茂丙送了顾茂甲,刚巧赶回来,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屋内,先是施礼,接着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继续道:“旁个我不知道,如今咱顾家却也不需要做那等锦上添花的事情。那降世录有记,我顾家是护帝六星,咱们紧要的事儿,就是只要是赵氏子弟,凭谁做皇帝都跟咱没关系,咱就做好一宗事儿,忠君!只忠那位置上的君就成。至于其他的,咱不干预,这便足了。” 他忽然就进来了,来了也不客气,便是一串的道理。偏偏屋里人还听进去了,谁也没说他不应该。 顾昭笑眯眯的看着顾茂丙,这孩子总归是走到这里了,那种掌握人命运,掌握天下大势的感觉,他参与了,他明白了,有所悟!今后,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 一直没说话的老三顾项点点头,很是肯定的说:“这话没错,是这个道理,咱只要支持新帝,祖宗余荫,作为六星儿,这就足够了!旁个……也不需要,哥哥们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一件!如今顾家走到这里就已经很足了,再做些也不过是锦上添花,难不成,还想混个王爷当当,又不是宗室!所以啊,老老实实的都回去呆着呗,其他的说多错多,尤其这个时候,咱还是离启元宫远些,也省了是非。” “茂丙啊,你爹爹也该瞑目了,你们这一支总算是接上了。”顾瑞跟老四关系一向好,如今见顾茂丙出息了,他有些想哭的意思。 顾岩见大家都放松了下来,也就说了两句闲话:“今儿得了两次鸽讯,如今京里有闲话,说先帝那会,启天帝神迹的时候,天儿不对,时辰也不对,那天官也劝了,说是神迹不能随意搬动。先帝硬是不听,还将神迹接到了宫里,哎,听说啊,那天官啃得头都破了,一直说不妥呢!你瞧瞧,这一动,便动了王气了……” 兄弟几个相互看看,便心领神会俱都点头,议论完毕,老六顾瑞看着红布蒙的神位,悄悄来了一句:“若不然,趁着圣旨没来,赶紧的,明儿就是好日子,太阳出来的时候,赶紧揭了红,祭祀一次吧,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祖宗都等着呢。” 顾岩连连点头:“正该如此,茂丙,你去叫你大哥哥来。” 没一会,顾茂德进了屋,顾岩安排了一会,他便急急的通知去了。 趁着这功夫,顾岩又把顾昭以前说的家族章程说了一次,大部分的弟弟是支持的,只有老二顾山模凌两可,他的子女,如今都拜了名师,多于中等世家有门第婚,他对读书人向来很神往。顾岩不理他,他是族长他说了算。 于是,便按照任务安排了下去: 今凡是顾氏子弟,满十二岁,须送至上京顾家军大营里历练。 今凡顾氏子弟,就冠礼成人之前,要进入家学,习以军事要术。 今顾氏子弟,除家学武技之外,需习律,算,诗书略通即可。 今顾氏子弟,只忠于赵氏皇族,不参党阀,不会朋党,不入派系。 今顾氏子弟,凡领兵出征者,得胜之后于上京十里长亭交付兵权,除规定府兵外,绝不私召一人。 如违此规,不入祖坟,不得享用顾氏香火 ……顾氏家教,更应整密,夫风化者,自上而下,更当千万人立之风矣…… 顾氏族人,匆匆的立了家规,盟了誓约,便默默的坐在家庙等待天明。 转瞬一霎,雀鸟开喉,旭日东升,前一日,故乡的日头还没有这般晴朗,今儿不知道是怎么了,那大太阳,红彤彤的就生出来了,将天地燃烧的无尽无边的通透而热烈。 顾岩带全家,无分男女,都齐齐的站直了。 顾茂德念了祭文,烧了祭纸,如此简单的便给祖先牌位揭了红。又都烧了一圈香火,这香烛烧完,全家的心便安定了。 顾昭一直沉默的跟随着,他觉着身上有无数线,每一条都无形的牵着身边这些人,便若昨日来得时候,他还是那般的干净,只懂得在一边旁观。如今,却是再也无法与这些人分开了。 家庙祭祀完毕后,各家都在悄悄的收拾行李,此时,动或者不动,都有些不对劲,难免的,一些人是越来越不安。 顾昭一如往常,每日只带着元秀在小院玩,他身体前些日子压力过大,一直低烧,阿润也没有给自己的消息,他总是觉得虚的慌,也不知道虚什么。 元秀如今跟他是不生分的,每天拽着他去树屋,自己爬上爬下的玩的不亦乐乎。能动他就能吃,没几天的功夫,眼瞅着他个子高了,也胖了,壮壮的,还略黑些,笑容自然也多了。 如今他倒是不愿意跟重俊睡了,他只爱抱着顾昭睡,觉得顾昭就是世界上第一等的亲人。果然,这崽子跟他爹一般,都是个没良心的。 等呀,等啊,五月中旬那会子,今上圣旨终于还是到了。 就如顾昭说的那般,今上先是派人代替自己祭祀了顾家先人,接着对死去的一干祖先都有封赏,便是顾昭那位种地的祖爷爷也得了个二品将军的封号。然后,今上夸奖顾氏子孙实朝之砥柱,国之干城也。当然,新帝也说了自己的无奈,他是临危授命,虽与先帝都是天命所归,但,他坐这个位置也是出无奈。便如此,今上依旧非常信任顾氏,依旧将国家的大门交付于顾氏看守…… 顾山等人,一边听着今上的圣旨,一边好奇的悄悄那边看,真真就如小弟弟所说的那般,他说动不了,真就动不了。他说有封赏,如今祖先四代都有封赏,这可是想都没想到的大封。 从修家庙,到住进顾昭的庄子,到先帝崩,到如今有了圣旨,从没见小弟弟多说过一个字,多议论过一个字,可只要是弟弟说了,那事儿就真真的按照他所说的流程那般走。 一时间,不由得,齐家上下对这个小七弟便都另眼相看起来。 顾昭跪着,心里嘟嘟囔囔的抱怨着,混蛋玩意,没良心,这么久没见,如今总算有消息了,他叫人只捎带了一个小条子过来,很直接问自己。 “阿昭,我无事,我安稳,你若有余钱,如宽泛,再借两个可否?” “嚓!否啊!!!!!!!!” 蚌珠儿第一部完! 72、第二十八回 话说,那年春日,惊蛰刚过,一场大祸临京。这大梁才刚稳定,却遇到那般倾天祸事。也不知多少户人家卷入那场动荡,人家户口死的死,逃的逃,苦不堪言。幸遇今上承天帝临危不惧,带兵救驾,虽波折颇多,好歹总算是将前朝余孽就此去了个干净。 大梁,天承三年,旧朝初去,天下稍安,虽天老爷依旧不时寻些小灾小难。幸遇新主是个吃斋念佛的慈悲人,才刚登基,便下了几次大善赦令,这苦日子总算是熬过去了。 天承帝赵淳润跟他的哥哥天授帝虽是一母所出,可性格却截然相反。盖因先帝是个带兵的,今上是个念佛的出身。虽说在位者多有威严方能御下,可新帝的脾性却是温温润润,平平和和的人物。最初,也有老臣担心新帝驾驭不住这千疮百孔的帝国,可偏偏,就是这个温温润润的新帝,硬是用水磨的功夫,将那些七灾八难一宗一宗的熬过去了。 说起来今上也不容易,历朝历代没有天家自己养家的事儿,可如今宫内花用不足前朝十分之一,便是如此,今上却不愿意从寒酸的国库伸手取用,零零散散却用的是今上的私钱。 历朝历代哪有皇帝自己养活自己的说法,可是今上偏偏就这么做了,他后宫不胜,人口不多,先后又放了十多批宫人出去。因此,如今朝上的大臣们也都觉得颇为羞愧,十分没面子。 都在熬,也真就只能用这个字儿来叙说,熬,熬……熬来熬去,总是要过得去的。 如今才一开春,天公作美,竟有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气势。 有时候,老臣们也偶尔想起先帝,那是走路一阵风,发起火来谁也劝不住,一不如意,便谁也别想顺意。哎,也说不出个谁好谁坏,也不敢说,也不能评说,总归史官有笔,自有后世说,谁不一样呢?也都是那天帝后裔,身上带着庇护的上天之子呢。 也有人说,既是天之子,为何先帝死的那般凄凉。这里却也有个解释,原本,先帝发现天帝遗迹那刻,本有天官劝阻,说,即是上天御召,那必然有讲究,因此动不得。哎,也是遇到先帝那股子火爆性格,谁也没跟谁商量,一道旨意,硬生生将神迹搬离了旧殿,如此便动了风水,惊了龙气,乱了阴阳,大祸转瞬即到,躲都躲不得。 所以,世间万物,均有讲究,万万乱不得。 以上乱言,半真半假,介是坊间流传,虽是巷道碎话,却该是有真有假才是,不为其他,盖因此话说至上京坊市,街头巷尾,天子脚下,许……就是真的吧,有心人放了消息出去,带着黎民歪楼,说来说去,假的也就成了真的了。 五月春末,是一年最舒畅的节气,天气暖洋洋照的人倦倦欲眠。前朝那灾事如今也成了旧话,死去的已经死去,活着的还要活下去。短短不足百年,老百姓隔三差五换皇帝,他们已经习惯。此时大灾大难,折腾的人有些困乏,一来二去的,这世上便多了几种流行。一来是,男人穿衣服是越来越精细鲜艳。二来,坊中又多了许多侠客救世的传奇。三来,京中不到三年,大大小小多了七八座寺庙。四来,文人追求山水写意的人物越来越多。 此几种流行,都跟现世的政治,人文,经济有着必然关系,不过这代人却不会研究这个。男人穿衣鲜艳,不过是因为世事无常,灾祸转眼即到,因此及时行乐的心思。坊中有了侠客书,不过是黎民百姓找不到老天爷救赎,就杜撰个人物救自己。多了几座寺庙,是因为今上信佛,京中大人物便个个信佛布施。文人喜爱山水,也是前朝去新朝来,你倒霉,他倒霉,怕倒霉的就躲到山里,躲到乡里追求采菊东篱下的乡村艺术去了。 随着一干仁政颁下,万民逐渐得以滋养,如今,上京已然恢复繁盛,那被祸害去的民房,宅子,慢慢的也被恢复了原貌,总算,这日子过得去了。 眼下,又是新帝开恩科,刚过了春闱,京里的举子们考上的,没考上的都各有各的去处。按照以往,这没考上的也该收拢了行李,早早归家才是,可今年却又略有些不同,那些识文弄墨的先生们,却又有了个好去处。 “刀笔通政司。” 此司,乃是一个通政司旗下的分支,乃是新出的司务衙门,最高的属官不过正四品的官职。衙门虽小,可是此司却给天下的读书人,尤其是寒门有志出仕,无运登堂的读书人找了一条新活路。 也就是说,凡参加春闱落地文人,只要通过简单的考试,投刀笔通政司后,从此弃文科诗学思学,习新术。学修术数,文书,律令,农事等实务。这些学习中的文人,便又有了新的称谓“民学生”简称学生。 学得实务一年后,待上官审核合格,可从末流官职进身,去各司,各部,各地衙门做拿俸禄的辅办官。这些新出的辅办官就有个统称,外部均称他们为“实务刀笔吏”。 刀笔吏投考合格后,便可以每月拿少许米粮银钱度日,待考试合格分派出去,自有自的前途,虽是一辈子的实务辅官,可是,官便是官,那也是大老爷治下各部,管着一方百姓的父母。 刀笔吏虽今生无运进身国运重要司部,许一生努力,最后不过四品官运下仕归乡。可是,举国上下,能有多少官吏?四品以上者,寥寥。如此,四品便四品,好歹,对于寒门子,却也是个出路。对于天下门客,读书人却也是一扇富贵门。一时间,刀笔通政司衙门的报名口人群自是熙熙攘攘,拥挤不堪。 巳时二刻,日头越发的高深,虽是五月末,却有六月初夏之势,照的人心眼发晕,拥挤在政司衙门口报名的学生们无奈,便都找了路边的屋阴儿躲日头。 学生们虽是读书人,但扎在一起闹得动静却不比女人说碎话儿时候小。这些人正说的热闹,忽然,打东边传来一阵阵的蹄儿踏街板的哒哒脆声。这蹄儿声,不紧不慢,悠然自得,转眼儿的时间,打东边街巷那边,便转了过来一队人马。 这队人马打前的是两位穿着青衣的健奴。一位。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青花褡裢,一位牵着一头雪白的,周身上了华丽鞍佩的双峰白驼。以往京里也有骆驼客从北边,西边来。不过,那些骆驼客带的驼都是黄色的,杂色的,这般周身雪白的骆驼却是少见。 待队伍近前,学生们眼前便是一亮。那白驼上坐着一个人。这人看上去不过是才刚冠礼之龄,生的眉清目秀,肤若凝脂,五官儿细细致致,摸样儿俊俊俏俏。竟是一位颜色分外漂亮的小郎君。 有道是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这小郎君人长的漂亮,穿得也精致。他的头上带着一顶细金丝编的小冠,冠前镶着一颗拇指大的白色珠子,着一身蓝锻闪紫过肩云鹤长袍,外面罩着一件纱。腰系月兔阔玉带一条,带下带着一个绣着云纹的蓝段子荷包,荷包下缀着珠串璎珞穗子,足下蹬着双千纳底儿的素色云靴。手持一柄泼墨山水折扇。 不说那份打扮能换多少贯钱儿,只说这人这份独有的气质,却是京中独一份儿的。 那些学生顿时看住了。 这队人马慢慢悠悠的到了通政司衙门口,竟停了下来。那坐在白驼上的小郎君也不看周围,只是坐在白驼上不动弹。片刻,打他身后跑出一位穿着一件青色缎子小褂袍的小厮。这小厮一路跑到衙门口,对着敞开的衙门门,一张嘴喊了一句:“我来了!” 没片刻,衙门里便有人应了一声:“哎呦,我还说呢,今儿不来了呢!”话音未落,打衙门里跑出一位穿着六品绿官袍子的中年人。 如今五品之下的官位都穿绿袍,因此民间便送这些老爷一个外号叫“绿鹦鹉”, 皆因这些人,平日说话没自己的意思,都是上官说:“天气好。”他们就只会学一句:“天气好。”不多一字,也不少一字而来的。 站在衙门口的学生们原本形态各异,见这人跑出,都赶紧站好了,整理衣冠的整理衣冠,施礼的施礼。这人却是刀笔通政司衙门今儿的主考官之一,庆万大人。 庆万大人一出来,便径直跑到白驼前一施礼道:“郡公爷从何处来?” 这白驼上坐着的这位,却正是平国公府的大宝贝,顾家的小七老爷,平洲郡公顾昭。 顾昭一笑在驼上并未还礼,他如今是正二品的爵位,在这边也挂着正四品的官职,因此只是点头笑道:“从大兄家来,那不是去岁我那侄儿茂昌在东边得了一只入冬的肥熊,卤了四只熊掌送回来,阿兄昨日命人炖了一只蜂蜜的,叫我去尝鲜。” 庆万大人顿时笑的出彩:“国公爷好会活,春天可不是该补补吗,去冬雪厚,熊掌定然肥美。哎,可惜下官家贫,没这般口福啊!”说罢一脸遗憾。 顾昭哈哈笑道:“瞧你说的,你怕什么,你与许文禄是亲家,他与我大兄最是亲厚,下次大兄再做,我早早只会你,你到时候跟着亲家一起上门,他敢自己闷着悄悄吃?” 庆万大人笑眯眯的摇头,拐了旁个话茬:“哎呀,郡公爷,今儿闷热的,您怎么就出来呢,有事儿言语一声就好了。若是换牌子,下官送到您府上就是。” 顾昭轻轻摇头拒绝:“庆大人太客气了,原我就不是个努力地,白拿这俸禄,要是再不露面,云大人怕是又要给你们脸色了。” 庆万大人一笑,从怀袖子里取出一套木牌子翻动了一下,找到顾昭的那个花牌双手递上去,顾昭接过牌子,将预备好的牌子递给庆大人。 这牌子每日花色不同,需要一张换一张。 庆大人收了牌子,转身开始夸奖顾昭的骆驼脖子下带着一串新驼铃:“哎呀,小玉今儿这是新换的铃铛吧,好手艺,这么亮气的铜铃,咱还是第一次见到。” 小玉是顾昭骆驼的名儿,家里还有两只,一只唤作小明,一只唤作小强。很显然,这是个恶趣味。 顾昭拍拍骆驼的脖子,很随意的笑着应付:“也不是,还是那套旧的,只是前几日上司马有个行老,琢磨出一套打磨的新手艺,我家侄儿就取了小玉的铃子去给抛了光。” 庆大人点点头:“我就说嘛,以往也没见过这般亮色。”他是真心喜欢顾昭的小玉。庆大人夸奖完,从腰上取下一个袋子打开,握了一把麦豆送到小玉嘴边,小玉低头吃了。 顾昭平日跟庆大人混的惯熟,如今见他喜欢自己家小玉,便笑着说:“也就是你惯着它,前几日夜里路过这边,到这里就不走了,拖都拖不动,后来还是细仔家去取了麦豆喂了几把这才动弹。这就是个嘴馋的,庆大人若是喜欢,以后小玉有了崽儿,就送你一只。” 细仔在一边听得愁苦,小玉早就阉了,不阉了,它满牲口棚子发情,追的国公爷那只爱驴满院儿跑。它那还能有崽儿? 庆大人大喜,将布袋系好,躬身道谢:“哎,那,那真是再好不过,我提前谢谢郡公爷了。”谢完,他看看天气道:“一会子日头正顶了,郡公爷还是早点回府吧……”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又陪着笑脸道:“下官还有一句话,也不知道当说不当说,若说错了,您可别怪我。” 顾昭点头:“你说吧,有什么不能说的,又不是外人。” 庆大人正色道:“哎,原本下官位卑言轻,这话本不该下官提。郡公爷也不知听家里老人说过没?下官家中与圆眼道子是姑表,因此也算老亲,这就厚着脸皮说两句。” 顾昭斜眼窥了庆万一眼,拍拍小玉的脖子道:“说吧,你这人忒不痛快,说那些拐弯抹角的做什么?” 庆万大人脸色有些涨红,讪讪的赔了一会子笑脸道:“哎,也不是旁个人情话,只因大人平日跟云大人多有冲突,下官以为,既是如今在一个衙门当差该两相和睦才是。不是下官多嘴,郡公爷,您不知道,云大人本是今上太子府旧部。早年,他被今上连累过,坏了身体。 好好地一个武状元,却再也没法为天子尽忠。洗通天道那会子身体毁损了。哎!也该是他运道好,今上最爱惜旧部,就安排他到咱们这杂事儿衙门做主管,他心中不忿……就难免严厉……尖酸了些。郡公爷是什么胎子,就……别跟他个粗人计较了……”说到此,庆大人压低声音道:“如今,今上那些旧部里,听说云大人那是颇为得宠的,您瞧……” 顾昭瞧瞧庆大人,半响后掂了折扇敲了他脑袋一下笑道:“你这老家伙,是不是庄成秀央你来这里说情了。你当爷是什么人,每天吃饱了没事干到处寻别人的不是吗?我就是挂个名儿,赶明儿看哪里闲了,我还是要走的,我计较他做什么!”庆大人不吭气,依旧端着一张忠厚的脸陪着笑。 顾昭又道:“得了,他也是为衙门好,如今司内本就需要人,偏偏我是个懒散的,他是长官,自然看不惯我,那我也就不去他的地儿碍他的眼,你去跟庄成秀说,我这人吧……吃喝和好,过的一天是一天,我就是个四肢不勤的混子。还望他们放过我才是。”顾昭说罢,拍拍小玉的脖子,小玉摇摇头,摆的颈下驼铃一串儿脆响,响罢许是这牲口得意了,便又叫了几声,这才迈开蹄儿去了。 学生们看着顾昭去了,便又是一阵议论。 庆大人听到他们乱糟糟的议论,便神情一肃骂道:“肃静!都当这是什么地方,其实由你们胡闹的地儿?”骂完,一甩衣袖转身进了衙门。 “那是谁呀,好大的架子。”待庆大人一进内司,学生们便又开始议论了起来。 “你不认识他?那可是名人儿,那位可是第一纨绔,护帝六星后裔。平江巷子顾府的小七老爷,平江郡公顾昭。平日子,这位也是不出门的,不过,最近上面不是发了个新召令吗,叫什么……签到令!嘿嘿,这个令行的好,管你家有什么亲戚,有多大地位,都要每日亲去衙门换班牌儿。这个规矩,就是六部的掌事大人那也是要遵守的……” 顾昭并不知道别人如何议论自己,就是知道那也无所谓。他是该不上班就一日不去,不想上朝,就常年不去。他哥哥如今人缘好,廷上也没人挑他。 今日,他气儿有些不顺,不为其他,也就是为这个签到令。前几日晚上吃饭的时候,阿润唠叨了几句,说是如今好多衙门养了一群闲人。这些人挂着官职,领着俸禄却从不上班。 也是顾昭多嘴,便随便提了一下签到打卡的例子,这不,转眼那家伙就用了,却害了自己,害自己每天要去他上班的衙门点卯取班牌。 如今,顾昭在新衙门通政司,挂了个正四品的副史。这个衙门也是顾昭一直想弄成的,盖因朝中有学业者,多不习世务,习世务者又不习学业,虽前朝以来一直这般用才治世,可,如今天下,却独独缺了做实事的小官吏。如此,便有了这个新衙门。 这衙门的原型就是上辈子的职业技术学校。这些举子从全国各地来考试,自然都也是有本事的。一科不中,这些人回去怕是又要熬三年,因此,人即来了便别放走了,给他们找个好去处才是。 白驼走街串坊,转眼便来至顾昭的赦造平洲郡公府,顾昭这府邸,配置大约跟红楼梦的那贾府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他这个府邸,前门正对着启元宫的后门,他家正堂跟启元宫的三大殿在一条线上,都在中间。 这里面的讲究,自然只有顾昭跟赵淳润知道,有时候顾昭也郁闷,阿润,大概将自己当成后宫的后宫了。 难道不是吗,他睡觉的那个明心堂有个地道,直通阿润皇宫里的华严宫,白天阿润在前朝做皇帝,晚上阿润对外宣称,自己是个出家人,无奈登基,却不愿放弃修行,因此,他夜里要在华严宫修行。 如今,皇宫里依旧有皇后,有妃嫔,可惜,皇帝却一步都不迈,天承帝的后宫就是个悲催的地儿。自去岁老太后没了,阿润没了管束就越发的不在意后宫了。 世上琐事,皆是一雕一琢,有关于阿润后宫的女人们,顾昭本来也同情过,后来,他知道一些隐私的事情后,便也不再同情,也不能同情了,不是黑那些女人,他真不敢黑人家。可是,世上那个男人愿意带绿帽子呢,可怜他家阿润脑袋上就有世界上最大的一顶绿帽子,家中两个嫡子都不是自己的娃儿。若不然,当日有同甘共苦的时候,哪有顾昭与阿润今日。 赵淳润不进后宫,朝臣自然不愿意。登基不久,前朝也闹过,还有言官御史闹自杀想捞个名气,碰个柱子什么的。他们一闹不要紧,阿润立刻表示这个皇帝他不做了,他要出家。来来去去的,双方真没少交锋。 哎,也是那些人可怜,遇到个不着调的皇帝。时间久了,大臣们看阿润有三位皇子,加上他这个人什么事儿都能商议,唯独这个事儿,那是一碰就炸,赶上国家那会子也不安稳,大臣们便暂且歇了心思。 哎,就说了,那家伙就是个奸诈的,从来都是挖了坑,等别人往里跳。跳了,还不能说倒霉,只能自己悄悄咽了。就连顾昭何尝没有被阿润坑过。想当年,顾昭出钱支持阿润,他是万万每每有想到,自己那笔钱,会被阿润用来悄悄支援密王。 他这一石四鸟端是好计谋。你道是那四只鸟?他亲哥算一只,他亲娘算一只,密王算一只,自己算最傻的一只。 可惜,三年了,顾昭一想起那些死去的人,心里就不舒服,他就是想不开,七千多口呢,就那般被就地绞杀,据说,南城根子下,如今那土地还是红色的呢。为这事儿,顾昭有一年多都没怎么搭理阿润。 更令他气愤的是,这个衰人,如今还在南货庄子取钱,就是不说还!呸,真是个不要脸的。他的两枚私印也不见他还。 转眼,顾昭回到家中,他奶哥早早的就侯在大门口等着。见他下来,就冲他挤挤眼。 顾昭一乐,看看天儿:“今儿稀罕,这个时候他怎么来了?” 毕梁立不吭气,只是带着人牵着骆驼去后面。 顾昭不好意思的笑笑,捏捏鼻子,甩着驼鞭上了竹兜,被人抬着往后面正堂明心堂去了。 今日赵淳润下朝下的早,下来后,他也没按照以往的习惯叫一些近臣说些紧要的事儿。昨晚顾昭回自己哥哥家去住,他独自翻了一晚上烙饼,心中实在想得慌,因此便一下朝就来了。 顾昭进了正堂院子,一下兜子,细仔他们便四下悄悄散了,离开前还悄悄关了院门,派人把守好。 如今上京,最最安全的地儿其实不是皇宫,是顾昭的郡公府。也不为其他,皆因这里用的人,一水的南地人,平日家里交流也说的都是南地话,说起土话,那十里还不同音呢,因此一般习作便也安排不进来。 阿润坐在常丰堂正看奏折,听到院外有人声,待人声去了他便赶紧放下折子,掀开门帘站在那边对顾昭笑。 顾昭抬脸看他一眼,习惯性的就讥讽了一句:“哟,大忙人,今儿日头高照,怎么就舍得来了。” 阿润笑笑,接了他的驼鞭放在一边,又不假他人的亲手帮顾昭脱去腰带,袍子,取了常服帮他换上,一边换一边调侃:“怎么听着有股子酸味。” 75、第二十九回 却说顾昭回到家,阿润一夜没看到他,心里想的很,见他回来,便没皮脸的赖上前,一边亲昵一边说闲话逗他乐。 “也不知道孙希从哪里寻来的殿头官,说话像打雷,今日我一上朝便被唬了一跳,以往那下面有迷糊的,今儿都被他整的精神了。” 那孙希顾昭本来认识,他本是碧落山法元寺的一个沙弥,谁知道呢,这人原来竟是个太监,还是阿润自小就很喜欢的一个太监。如今,阿润登基了,他也就回来做了宫内的总管太监。 平日孙希也常来这边,顾昭与阿润屋内隐私很多,顾昭喜欢用细仔他们。阿润就喜欢用孙希。 说起孙希这个人,用阿润的话来说,若一般人有一个心眼子,孙希能有十个。不过,顾昭向来不讨厌心眼多的人,有心用到正地方就成了。 还好,这孙希向来稳妥,顾昭院子里的内宦,大多都是孙希亲自安排的人。很特别的一群人,看上去正常,说话声音都不弱宦官般的尖锐,旁人一般看不出来顾昭用了内宦,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选的。 “我就觉得人家孙希做的好,那殿头官可不是就要嗓子亮的,你该赏他。” “赏?朕是个穷门寒户,一屁股外债,我倒想从哪里刮刮,难道他们不拿月银是白出工的不成?” “就没见过你这般吝啬的皇帝,我可听我侄儿说了,今年陛下发了,手里有近千万贯的活钱呢。” “哟,听小七爷这口气,是见了不少皇帝的?” “哎呀,今儿味儿怎么这么酸?听你这口气,可是又有人招惹了你?” “可不是,他们个个想升金阶欺负我,一个个的挤在朝上要保忠除奸呢。” 两人如昨日一般的互相讥讽着,便一起来到堂屋的厢房,一个自去了案桌办公,一个抱着顾茂丙写的新戏本瞧闲书。不时还傻笑一声。 他们俩在一起久了,也热烈过,也亲昵过,也曾翻江倒海被翻红浪,也曾生气拌嘴,甚至大打出手。当然,一般是顾昭打,阿润满院子躲。 最初在一起的时候,那都是优点尽露,时间久了发现对方也不是完人。阿润就觉得,顾昭看上去热情,其实心里最薄凉。顾昭觉得,阿润看上去淡淡的,其实最是个小心眼。 夫夫做久了,就有了老夫老妻之势,此乃自然定律谁也躲不过。 不过,相处在一起,可千万甭说什么,坦然想对。以顾昭活的心理年龄来说,每个人都有底线,他有,阿润知道。阿润也有,顾昭自然清楚。虽然阿润未必在意,可顾昭却自律的很。 就如阿润那书桌案台,他就从不过去,看都不看,如非必要,根本不上近前,他自己有自己的书桌。平日需要拿东西,也是绕着那边走。 这三年来,顾昭做的每件事,都有自己的原则,甚至他都很少跟阿润评论他的朝臣。认识这许久,顾昭从未跟阿润开口求过任何东西,倒是阿润,只要看到好的,就必然悄悄扣了不入后宫他的私库,他的那点好玩意儿,都在顾昭的库房里呢。 顾昭也不废话,你给我就要,但是别想从你的外债里扣出来。阿润知道他是故意的,因此每每听到他唠叨,便也只是笑笑。他倒是有些为难的事儿,常叨咕给阿昭。 阿昭眼界宽,对朝事,世间杂事自有自己的一套,在不触动人事变动的基础上,他也愿意随意说说。只是,前世的世界规则与这世不同,建议不少,能用的,可以施行的,却也不多,最多算个顾昭自己臆造出来的理想国。 阿润自有大才,每次都能将那些莫名的来自顾昭臆造的想法,去了糟粕自己使用。 毕竟,他们俩的思维跨越了几千年,那不达调子的地方多了去了。这古代自有古代的规矩,任你后世看到多少改革,多少革命,多少起义,到这里来都没用。大梁朝是个架空,它有它特别的地方。因此顾昭秉着,不管,不问,不议论。你若求了,我就全力帮你的相处方式跟阿润在一起。 因此,阿润竟是一天都离不得他。那是个人就想要个避风港,顾昭就是阿润的避风港。其实吧,这人甭管你在外面多体面,跟亲爱一起睡觉的时候,那照样不是被窝里放屁,近人闻味儿,谁也别嫌弃谁。 眼见着中午便到了,门外有人轻轻敲了几下玉磬,阿润放下毛笔,抬头看到顾昭懒洋洋的斜靠在软榻上,浑身松软就要骨酥肉烂的某人。懒还好说,他还要加个馋,一只手就不停的取一边碟碟碗碗里的零嘴儿。又懒又馋只是常例,今儿这人一边看书一边傻笑,那么就给他加个呆憨吧。 阿润无奈,丢了毛笔,走过去拽起呆憨道:“得了,回头再看,前几日他们献了一些上好的熊掌,今日我命人做了,你尝尝,我那边不是换了一批新厨子吗,孙希说手艺都不错的。”阿润又将顾昭的小书丢到一边,斜眼看到竟是一本春闺佳话,顿时膈应了! 顾昭抬眼看他笑,这又是吃哪门子干醋呢? 正堂这边,酒菜都已上好,饭菜简单且又精致,是四冷四热,一汤两个大菜,还有一壶淡酒,酒桌边一个杂人也不见。 顾昭与阿润坐好,阿润取了筷子将顾昭喜欢的虾仁炒猪腰,南腿馅蛋饺,鸭脖都给顾昭夹了一些放到顾昭碗里。顾昭也帮阿润夹了两筷子笋腐,还有凉拌豆芽。 阿润吃素久了,落个毛病,能闻出肉腥,因此肉菜略有一丝丝肉腥气,他便不怎么爱吃。 至于那盘熊掌,顾昭一筷子没夹,谁也架不住每天吃这个,再者,熊熊多可爱啊,好好的吃人家作甚。 这两人吃饭,没太多讲究,都说话。 顾昭吃了几口东西后,便道: “今儿我路过通政司,看到报名的举子能有上千人。如今一个培训举子一个月要发杂费三贯,上千人许是要有三千贯,添上博士,宿舍,衙门开支一笼统的话……我帮你盘算了下,这新司用费一年要有二十万贯开销,他们说今年你将积欠的都发下去了,可有剩?” 阿润端起汤喝了几口后方道:“也没什么作难的,历朝历代的皇帝,随便那个都不富裕。那不是,去年搞得那个赋税透明,他们原本一直反对的。我还不知道他们,不过是因为到手的钱被我曝了光,今春不错,各地房屋交易,牲畜交易不少,我那里刚入了几笔大的,足够了。” “透明”是个新词汇,最起码儿,顾昭没说前,这个时代没有。自打他说了,阿润一天要在朝臣前面最少用十遍,因前年底,各地税钱都交不上来,阿润就发了怒,改革了一下户部,还有各郡州的牙行。着户部出了一批有国家统一序号的竹契,铜契。也就是说,今后交易,只能用国家承认的契约,各地私出的不算。这样,每年国内有多少交易便一目了然。 过去各地收税具有定律,比如房屋交易,买家要出十分之二的税,卖家要出十分之一的税。去衙门签契约的时候,明面的费用有契纸钱,勘核钱,朱墨头子钱,用印钱,私下里巧立名目的多了去了,一层加一点,落到实处,百姓那里受得起,最后富的还是一少部分人。因此,民间但立草契,不经官投报,不知其几。 阿润搞的税务透明,就是朝廷收什么费用,一概写在公文上贴在各地县衙门口,一月一换。还请了识字的先生,每天早起念三遍,后解说三遍。这样百姓便都知道朝廷收的是什么钱,不要什么钱,什么交易需要缴纳多少钱。至于其他的额外收支,那就是你们这里的父母巧立名目乱收的税金。 如今朝廷有告申箱子,这个箱子四四方方,纯铁铸就,重达三百斤,里外四层套箱,百姓若不方便在本地投信,也可去其他地方告投,每季京中自有巡查来取钥匙开箱。一旦确认无误,那么阿润的手段可不比他哥哥天授帝差,人家天授帝是咔嚓了事,阿润这边直接将这人全家大小,不分男女老幼,统统送到绝户地开荒。 开荒到好,旁人开荒给屋子,给田地,给农具,开一百亩,上交五十亩后,剩下的是自己的。这些犯官,家中四代之内,只能白开荒,每年只给一些口粮便是。 在某一点来说,圣祖爷,先帝,今上,都是一路货色,都是个心黑,手黑的谱系。只不过,如今阿润担了个慈善名声,他不嗜杀,他玩的是连坐。打了你,你还要谢谢我。 当然,赵淳润也不会亏了下面,他将规定的用印钱与朝廷税收两项分开。大税归国家,小税各地主管可酌情取用。如此以来,那些乱伸手的,乱摊派的也不能编着理由乱伸手,今年第一季的税务直升了四五倍不止。这一下,便生生打了满朝文武的脸。阿润有了政绩,自然得意洋洋的跟顾昭炫耀了一小下。并一再重申,透明是个好词汇。 顾昭只是笑,却不夸奖他,虽办法是自己先想到的,可是,这里的措施却都是人家阿润自己拟出来的。更加上,阿润这人吧……只要给脸顿时就要求多多。如今顾昭的身体依旧在发育,还想长长个子,可阿润又是个要求多的,有时候在房事上也不谦让,他早教的时候就长歪了,压根不懂得让字儿怎么写。 于是两人总是因为一些事儿生气。不过他俩到有一点好,凭着多大的气,那都不过夜,白日气了,晚上怎么着也是要和好的。一般来说都是阿润让着,他觉着自己比顾昭年岁大。哎,他却不知道,那家伙就是个腹内黑,最是个会装傻,装憨的人物,别看阿润是个做皇帝的,暗亏不知道吃了多少。 用罢午饭,两人在院里走了两圈消食,一起又回到屋里补觉,才刚歇下,就听到外面有人低低说话,顾昭没睁眼,扭头看着已经入梦的阿润,便披了衣服。穿了软底儿鞋子到外间问:“是谁?” 细仔站在门口,也不敢进屋,低着头捧着一张帖子道:“七爷,是大老爷那边转来的帖子,说是常国公齐大人家的老太太过八十的整寿。” 顾昭一撇嘴儿道:“不去,就说我身体不舒服,改日吧。” 细仔陪着笑脸道:“七爷,怕是……不成的,老爷子说,平日你都躲了,这次不能躲,是老太太亲自吩咐人下的帖子呢,而且,那边仿佛还有一些要事要说呢。” 顾昭无奈,只能接了帖子丢在一边。回头还要睡,却看到阿润不知道什么时候清醒了,正坐在床边,正带着一脸古怪的笑看着他。 顾昭过去,将他推倒,一只手搂住他的腰道:“你别看我,他们如何安排是他们的事儿,我……总不会应了的。” 没错,如今顾昭大了,早就到了该着娶亲的年纪。他上无父母,下无带累。身上有世袭罔替的爵位,手边富裕,家中兄长个个得力。这京里除了陛下,他的婚姻是第一等的上好门第婚,因此自打冠礼之后,家里的门槛塌了不知道多少道。 阿润侧身卧着,也不说话,也不表示态度,顾昭知他又犯了小心眼,就搂住他又道:“我说真的,不然我发个大大的肠穿肚烂的毒誓给你?” 阿润回手也抱着他,赶紧叫他别又乱说话,他素日忌讳这个,尤其是顾昭,一旦发誓就没边没沿,什么天打五雷轰,肠穿肚烂,断子绝孙等等之类,听着十分不着调。 “你如今也大了,那一关无论如何都要迈的,瞧着不错的,若是……若是你觉得还成,就跟我说,我给你赐婚。” 顾昭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顿时失笑:“好好地又提着个,都跟你说了,我这辈子也就是你了。没事儿耽误人家好好的姑娘作甚,你呀,别胡思乱想了,明儿我去法元寺找老和尚去,叫他给我起个法号……也多少找个名目,只说,我没那个心,如今也是在现世修炼的……” 阿润瞧瞧顾昭,心里舒服了一些,一翻身又骑到他身上开始厮磨,大中午的,怕又要起坏心。顾昭伸手一个巴掌把他拍下来道:“做什么呢,大晌午的。” 阿润有些没脸,气哼哼的躺下,扭脸对着另外一边。顾昭轻轻一笑,搂着他的腰捏了一把道:“我可告诉你,你的储备有定量,咱们多少省一省,我是为你好知道不!” “又胡说八道,一天到晚的歪理不断,也不知道哪里学的,如今你学学你哥哥,他就从不多说一句,只在我的朝上打瞌睡,还有你那个理由没用,我用了就不新鲜了……”许是身上困乏,阿润说着说着,便迷迷糊糊的睡了。 顾昭见他又睡着,不由松了一口气,便微微起来,一探手从一边取过他看的书,翻了几页就又丢到一边。如今,大哥算是跟自己耗上了,原本兄弟都是好好的,如今却因为娶亲的事儿经常争吵。 以前顾昭说过一句话,就是想把那本书的事儿打自己这代绝了。如此,便添了老国公的心事,人老了,难免孩子性格,你越不愿意,他越要强加给你。如此,就只差下药这一种手段没使了。顾昭寻思着,再等几年,怕是真会逼的老家伙这般闹腾,那边府上怕是要少去了。 心里烦归烦,顾昭却从不在老哥哥面前露了他与阿润的关系。人心是个填不满的,有些事儿就别去做那等人格实验,不然,到时候还是自己难过。 屋外雀鸟叫了几声,又忽然消声,阿润觉轻,听到些许动静,便略微翻了一下身。顾昭赶忙拍拍他,一直拍到他安稳才松了一口气。 阿润这一睡,就是两个多时辰,待到天色微微发暗,他才做起,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舒服的叹息了一下。 “睡的香?”顾昭扭脸问他。 “恩。”阿润点点头,接着懒洋洋的半躺着回味了一下道:“以后没事儿,就别去你哥哥那边了,咱家又不是没屋子。” 顾昭不理他,只是趿拉了鞋子,自去取了一些用具摆在阿润身边放下叫他自己用,如此两人便开始闲说。 “这么大的地方,也没个人跟我说话,你在倒好,偏偏你是这大梁最忙的傻蛋儿,还是个出白工的傻蛋儿。你说,从早到晚,你能陪我多久,如今还不许我回我哥家了。” “那院子上面还都是空匾,你没事儿了请几个先生也给提提匾额,到处游玩一下,好歹也是我的心思,有的地儿怕你一次都没去过呢。你见民间那个媳妇结婚了还回娘家的?” 顾昭一瞪眼,阿润讪讪的低头继续收拾自己。 “这话说的,逛这东西也要一搭一档的,没事儿不能放人进咱家,你少出两日白工,就能陪我逛下了。” 阿润吐出嘴巴里的青盐,又取了漱口水漱口,弄完回头亲亲顾昭的鼻尖叹息:“你总跟他们不一样,什么叫出白工呢,这天下都是我的,我要什么没有,怎么就是白工了?” 顾昭轻笑:“嗯,也就你这么看……你出去大街上,那家屋子没有契,偏你还好意思说是你的。那些富有四海都是空话,我跟你说,你真是个傻子,总拿咱自己家的钱,添别人的坑。” 阿润只是笑,也不解释,他对顾昭道:“你家老四家的那个愚货又来求恩旨,想接出你四嫂出来奉养,你怎么看?” 怎么看?顾昭失笑,轻轻的摇摇头到:“你看着办,他求的是你又不是我!再说了,我是我的日子,他家是他家,我就只担心小四儿,那孩子是个心眼小的,如今放好过了没几年。” 阿润点头,随口说:“那是先皇后的懿旨,我也不好违了。”说罢,转身出了内堂,那外面已经悄悄等着的宦官便一拥而上,帮着他套外袍,带帝冠,一个个的围的团团转。 阿润换好龙袍,扭脸看看依在门边的顾昭,笑着嘱咐:“晚上你自己用膳,晚上……我叫了庄成秀还有永国公议事,怕是要来得晚一些。” 顾昭笑着摆手:“知道了,你去吧。” 他跟今上你你我我的闲聊,就如一对平常夫妻,这院子里的内宦早就见怪不怪,脸上除了恭敬别无其他表情。 阿润看他急着打发自己出去,只好无奈的笑笑走了,临入密道的时候吩咐小院里站着的孙希道:“别让你七爷一个人呆着,去给他找些乐子,这几天我看他困乏,找成御医帮他过个脉,晚上你把脉案送到朕那边。” 孙希自是恭敬的应了。 不提阿润如何去上朝,如何办事儿。只说顾昭见阿润出去,他自己便也没回卧室。他转身去了自己的书房,前几日,他刚得了几块好料,今日有空正好雕了磨时光,只是他才下了没几刀,他奶哥毕梁立却进来比划,说是那边给找了上京正火的戏班进来,单给七爷演一出新戏。 顾昭无奈,只好放下刻刀回头对奶哥抱怨:“奶哥,你什么时候见我喜欢看戏了?那些依依呀呀的,我最不耐烦听。” 他奶哥笑了,便又接着比划,却原来,今儿这戏班演的是一出顾家的新戏,说的是他五哥与杜氏的戏文。 顾昭眼睛一亮,哎?这个却可以看看的。 顾昭家哥七个,其实论漂亮,不是顾昭最漂亮。他五哥顾荣生的最好,早年间杜氏阵前见到顾荣,一见便芳心暗许,直接虏了回营,硬是将生米做成熟饭。 能叫封建社会的妇女癫狂,可见老五有多俊俏。那年回老家,顾昭看自己五哥,快六十的人了,依旧肤白貌美,实实在在的俊叔叔一枚。他被五嫂惯得没样,还抢小孙孙东西吃。 不过,有关老五如何成婚这事儿,在顾家是个忌讳。当然,也只五老爷顾荣一个人忌讳,只要别人一提此事,他必然翻脸,凭是谁 都不成。 76、第二十九回 头天晚上一个人看了一出戏,顾昭睡得迟了些。 第二日上午日上三竿,顾昭才懒洋洋的起了,此时阿润早就去了那头,并不在身边。什么时候人走的,谁来接的这些杂事,顾昭是一概不知的,也不去问,他心里敞亮,睡眠质量一向上等。 倒是阿润,这几年他总要做恶梦,来来去去的做那个天授帝死之前的梦。顾昭知道,阿润心里有事儿,可三年了,他从未问过,其实他清楚,那年那场斗争,暗地里的事情多了去了,知道了只是徒添烦恼。 起来后,顾昭脑子里还在想昨日那场戏。哎呀,那场戏演的十分精彩,虽不敢提是本朝谁家的事儿,杜撰了谋朝某代的谁谁家。可是只要一看,看客都会心照不宣。 那戏文里将他五哥的样貌用诗文描绘的十分精彩,真是比兰陵王还兰陵王。他五嫂如何阵前芳心暗许的,如何调戏的,如何抢了人入得寨子,如何在洞房里继续调戏,女王硬上弓的……顾昭昨日简直笑喷,他开了怀,精米都多进了一碗。站在一边侍奉的内宦忙记了档,准备晚间呈上,如今顾昭每日吃了什么,用了什么,都要记档。 就如他喜欢吃乌康的糯米,那种糯米全国就乌康细县有出,因此也叫乌康细。细米对种植地要求很高,亩产却不高,因此细县全县也就某个山坡二十多亩特殊土质,才能种出这种口味独特,微甜细软的糯米。如今,这二十多亩大部分都填了顾昭的胃、对这点,顾昭本人是不知道的,他就只知道好吃,因此餐桌上便常有。只是糯米不好克化,阿润每月只叫他隔三日吃一次。 梳洗完毕,吃了早饭,茂德便到了,他不能进后面,只在前院正厅候着。如今家里都知道顾昭这个破毛病,他的后院正堂,凭谁都不许去,他哥也一样! 顾茂德在前堂等了一会,便看到自己小叔叔穿着一身淡紫色麒麟长袍,腰围犀角带,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硬壳方顶围头,晃晃悠悠的转了出来。 顾茂德连忙施礼道:“小叔叔安。” 顾昭撇嘴:“我不安,你爹少给我做几回媒公,我便安了!” 顾茂德不接这个话,只是继续道:“小叔叔,这次可是冤枉我爹了,小侄今日来也是来提前跟您打个招呼,那齐国公家的老太太,今日怕是要给您介绍一些人。” 顾昭指指一边的座位,接了细仔奉来的小半碗药汤子捏着鼻子灌下去。他身上没毛病,只是如今家里的规矩跟着宫里走,一年四季没事找事,跟着季节吃药。 放下药碗,漱漱口,顾昭这才开口问顾茂德:“呦,齐家老太太不是听说人还不错嘛,最是个热情爽利的老太太,如今怎么跟大哥一起搭着户的给我做起媒来?我跟你们说,谁说都没用,好端端的弄个人回家分我的钱财,还管我,我可不是有病!” 顾茂德无奈,只好解释道:“叔叔,今儿真没我爹什么事儿,其实,齐老太太也是无奈,也不是给您做媒的,这事儿跟做媒没关系,其实……”说到这里,顾茂德悄悄瞅了一眼顾昭到:“其实,是齐家老太太跟咱家小奶奶家有旧亲,人家如今寻到京里来找你,她也是不得已的。前些日子找人来说了多次了,阿父也是没办法。” 自己家什么时候有位小奶奶,顾昭纳闷,里里外外翻了一遍,能让顾茂德叫奶奶的人,这世上真没几位。顾昭疑惑:“谁?那里来的小奶奶?” “就是……小叔叔的娘亲家,也就是小叔叔您外家的舅舅到了。”顾茂德有些窘迫,这当儿子的都忘记娘的事情,他能如何? 顾昭顿时愣了。打来了这边,他有过各种家,父亲家,哥哥家,南方的家,老家,唯独姥姥家却是从无交集的。 他自己的身世,自己也很清楚。当日他爹跟先帝打天下,打到澄州郡的时候,城都打下来了,可是登州的士族世家却拒绝合作。 那些士族世家自古便有自己的风骨。我打不过你,我也不打,我只是不合作,不依从你,不拜见你,也不理会你。以往帝王对士族世家都是安抚为主。可偏偏,当年先帝是野路子出身,见自己被人晾了起来,一气之下便带着兵杀入当地最大的世家,德惠岳家。他杀鸡儆猴的抢了族长岳奎嫡出的之女回去,随手赐给他身边最粗鲁的武将做了填房。 顾昭的母亲出身上等的名门世家,自幼受书香润气,琴棋调理,本人更是青春貌美,颇有才名,自然她的傲骨也是不少的。 后家族磨难,被抢了去,还嫁了个比自己大好几十的老头子。自然心情不好,因此生下顾昭不久之后便郁郁而终。就连顾昭自己,出生早慧,心里都没几次他小娘亲抱他的记忆,唯独有的就是她每次见到自己都是一脸厌恶,不然,老太爷能那么心疼顾昭。实在是看到顾昭没娘亲疼着,便只能亲自带到身边养。 顾昭惜福,从不记坏的,因此他也将小娘亲早早的忘却,只是逢年过节给她磕几个,上足了贡品叨咕叨咕就是了。 如今是如何了?难不成?是因为旁个事情来攀附?想到这里,顾昭疑惑的看看顾茂德。 顾茂德自然知道小叔叔怎么想,便微微一笑解释道:“小叔叔想多了,您外家是著名的律学大家,别的没有,风骨却是出名的,若不是太有风骨,当日也不会被先帝迁怒。 这不是上个月,今上在国子学开了律科,想请名师来做博士,思来想去的,便想到德惠岳家。若说律科这一项,德惠岳家堪为当世魁首,他们这一派研究律学已经历经十数代有四百多年的历史。这次请的老师,论辈分,是小叔嫡亲的大舅呢。因此,我爹爹才接了齐老太太的帖子。还说……此事……对小叔叔百利而无一害,您可不要拧着来。”顾茂德说这话的时候,他那张土根脸,竟露出一脸崇拜的神情。 顾昭才不在意这个,嗤笑一声道:“傻子才找一大户长辈压在自己脑袋上呢。” 顾茂德早就熟悉了自己小叔叔的不着调,他也没旁个办法,因此就陪着笑在哪里坐着。 没一会,顾昭的奶哥进屋,打手势说轿子已经备好了。因今日去做客,顾昭便不能骑他的白骆驼,只能坐他的八人大轿。 叔侄二人坐着轿子,晃晃悠悠的穿过街巷,转眼到了齐国公府上。到达常国公府,却是常国公的长子齐泽在正门口接的客人。今日是他家老祖宗做寿,同为护帝六星,因此齐家的阵势并不比顾家小。因此,那门外自是望不到边的亲朋至交,来来去去的都是上京数得上的人物。 顾昭下了轿子,那边等着贺寿的官员便很自觉地让出道,请顾昭先行,顾昭一一回礼,站在门口与齐泽随意说了几句,便由齐泽带着不去那边的正堂闲说吃酒,只是一路乘了齐府的小轿去了后边的堂屋。 到至后面,下了轿子又被齐泽引着进了一处敞亮的院落内,一进屋子,顾昭便心里有个约莫,显然人家常国公的人缘比自己老哥强。瞧瞧,常国公府这正堂与一般官员家的摆设都差不离,只是两边待客的椅子分了三排,数量比他家要多出一倍去。 他才一进门,便听到有人招呼顾昭:“小七,到这边来。” 顾昭一看,却是自己老哥哥,平国公顾岩。在他身边还坐着两个人,一位很熟悉正是常国公齐元景。另外一位,却不认识。这人约五六十岁的年纪,长脸,面瘦,双目有神,留着一把美须,他身材虽不高,却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味道,坐在两位国公爷身边却丁点都不露怯。他见顾昭几门,神情便略露出一丝激动,便是如此,他也没站起来。只等顾昭过去拜见。 顾昭粗打量了一下他,只见他穿着一件很普通的暗色粗绸长袍,头戴同色乌巾,脚上穿了一双编的十分精致的草鞋。如此粗浅的打扮,坐在这一堂富贵围拢的雕花椅座上,却有一股子坐在东篱南山下的悠然感。 “阿弟,我来带你见一人。”顾岩一见自己的弟弟,便眉开眼笑的过来,拉着他的手拍了一下,转身拉着顾昭来到这人面前介绍到:“水镜先生,这便是我家老七阿昭,小名盆子。说罢,又回头对顾昭道:“阿弟,这位却也不是外人,这是你……母亲家的舅舅……来,唤舅舅。” 顾岩打心眼里,愿意顾昭认舅舅,不为其他,德惠岳家是历经四百年的上品世家,在这一点上,无论如何,对顾昭本人,对顾昭后代真真是有好处,没半点的坏处。 顾昭才不吃这套,他只是微微施礼,淡淡的称呼了一句:“岳……先生好。” 顾岩心里叹息,知道顾昭又犯了性子。 岳双清慢慢站起来,脸上并没有带出半点不愉的神色,甚至他眼睛里还含着一些湿意,他的嘴唇颤抖了几下,伸出右手轻轻摸了一下顾昭的脑袋方道:“你……你长的不像他家人,你像你娘亲。” 顾岩顾老爷顿时一脸尴尬,他家人都挺好看的啊,那些崽子出门,个顶个的俊俏,出门有通街的小媳妇围着观赏。 顾昭轻轻一笑:“我记不得她,他们说我还是像爹爹多些。” 顾岩顿时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瞧瞧,还是咱家小七。多认识里外人啊,凭你是那个,我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哎,也不对,这样要吃亏的,这孩子傻了不成,这么好的外家,对他在朝堂,在外面的名声不知道有多少好处呢。怎么就不能顺势接着呢? 顾岩在一边挤眉弄眼,顾昭只是不看他。 岳双清轻轻摇头很肯定的又说了一句:“你像你娘!若有缘你见到你小姨,你就知道了,你们有八分相似……哦,你小姨最像你娘亲,如今她在老家呢,常说起你。” 其实不用看那位小姨,这位双清先生,眼睛,鼻子都顾昭略有跟相仿。顾昭明明看到了,却不愿意承认。 看他们甥舅里说话,常国公便找了个理由带着顾岩出去。临出门的时候,顾岩不放心,又吩咐了一句:“你好好跟你舅舅说话。” 顾昭冲他翻了个白眼。 顾岩无奈,只能回头对岳双清抱歉的解释了一句:“水镜先生,小七自小娇惯,可人品却是最好不过的,他只是……有些倔强,您千万要担待一些。” 岳双清点点头,很是好脾气的笑着道:“不怪,不怪,我们还生疏,一会说透了就好了。” 如此,顾岩无奈,便只能随常国公出去了 。 转眼间这屋内只剩了甥舅二人,他两人在外面都不是话多的,因此便谁也不开口,顾昭心里到没有少年人的逆反,他只是觉得忽然冒出的这个亲戚,令他感觉不是很实在。若惦念自己,早些年做什么了,自己在老家一直呆着,懂事起才出的远门。 他二人不开口,都在等着对方说话,许久之后,岳双清只能先找了一些闲话与顾昭一问一答。 “平日你都读什么书?” “不读书,偶尔翻翻话本。” “你……你娘亲是你自己单祭的,还是在他家祖庙?” “一直就在祖庙,从未单祭过。” “……还是要多多读几本正经学问的书籍方好,你如今也是开府立户的人,不为别人,道理却也是要知道一些的。今后,你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子女学去,当自律才是。” 顾昭无奈,捏了下鼻子,瞧瞧岳双清叹息了一下道:“……岳先生今次来,是为国子学开课的吧!” 岳双清一愣,接着微笑点点头道:“本不想来,你也知道,家里与……那上边一直有些旧怨,只是今年不同,那国子学连开十二学科,这律科无论如何,岳家也是要来掌鞭的……”说到此处,岳双清停顿了一下,还是耐心解释道:“恩怨归恩怨,学问是学问,这两点,绝不能混作一谈!恩怨恨不过三代,学问是千秋万世的事情。” 顾昭点点头,他最怕死钻牛角尖的知识分子。心里虽是如此想,可他却佩服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也不为其他,这些人能为学问送出性命,后人却不舍的。 想到这里,顾昭语气也好了一些道:“我听闻今上要着人著《大梁律》,此书涉及款项繁多,从户婚到斗讼多有涉及,您家既专注律学学问百年,此书乃治世根本,正是证明自己的好时候,此事还是要早早寻人去探听一二,著书立言方是千秋万代。” 岳双清顿时笑了,他上下再次仔细瞅了一眼顾昭确定到:“这次来,也跟此事有关,不过,你能明白这些……你还是长的像你娘。” 顾昭无奈只好又说了一句:“相由心生,再者跟着谁像了谁,我不记得她,只隐约记得娘亲与我并不亲厚,也从未抱过我,我如何能像了她,她就……恨不得掐死我。” 岳双清又有些心酸,无奈下他拉住顾昭的手拍了两下叹息道:“如今她必悔了,这不怪阿夏,阿夏自己还是个孩子,却不想做了人家娘。当时……谁能躲了祸事,她活着想不开,因此早早去了,如今你……你要好好活着,珍惜自己才是……书,还是要多读几本的。” 顾昭看看岳双清问道:“原来娘亲小名叫阿夏。” 双清先生点点头道:“你娘亲是伏天生的。” 顾昭长长的叹息了一下,只能点点头道:“恩,这样啊!你们不说,我竟从不知道。” 岳双清犹豫了一下,有些话十分难出口,可还是说道:“阿夏自小聪慧,先父常说,若她是男孩子,成就必远超与我。当年,阿夏已经定亲,只可惜世事难料,后来她又做了你的母亲。 你外公……生前一直对此事难以释怀,再加上阿夏去的早,他心疼难耐,死前也一直叨叨阿夏的名字。”水镜先生说到这里,眼眶湿润,他是个自律的人,很少在人前面露悲容。 顾昭无奈,只得打劝道:“老人已去,怕是已经见到娘亲了,您……也不必太挂怀。人是世界上最薄弱的,随意那股风气,都能将人裹挟进去,半点挣扎不得,此力凭是谁,便是当今他也无可奈何。倒是……您家中的老太太身体还好吧?” 岳双清讪讪的笑笑,抹了泪点点头:“老太太很好,每日闲了也跟家里的孙儿男女嬉笑玩乐,只是偶尔想起你会问,问你该读到那本书了,可有人关照你?她与你……外爷不同,最是个心软的。我这次来,也是老太太一直嘱咐着,说无论如何,总是阿夏的孩儿,也要心疼一下的。” 顾昭点点头,他对这种关爱向来无法适从,因此便说起旁个话:“那,待以后有机会,我就去看望老太太,那……以后……若闲了我就去看几本书打法下时间。” 岳双清失笑,只能点点头:“这样便好,只书不能乱读,我如今在国子学,你若闲了就去听听,若不耐烦……我在光兴里那边,也弄了一套宅子,还算至静,你若学问上有不懂得就去问,如今你表哥渡之也在国子学,过几日你来家中也见见他与你表嫂。” 顾昭微微点头道:“光兴里那边已经快到外城,先生怎么在那边买房子?” 岳双清笑了下:“有屋住就好,那些皆是身外物,不要总是挂在嘴边。” 顾昭再无他话,只好坐在那里看着顶棚发呆。岳双清也不是个会寒暄的,冷了一阵后,他从一边的桌上取了一个黑漆木盒递给顾昭道:“今日来,其实还有件事情,你母亲早年家里给预备了嫁妆,还有几件你母亲的遗物,你便都拿去吧。” 顾昭一愣,虽不在意钱财,倒是对盒子里的东西很好奇,于是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那里面放着两张竹契,一块是千亩上等田的契书,一块是中等田五百亩的契书。另外还有一个晶莹剔透的玉镯,两根金簪,想是母亲做姑娘的时候常带的。最后那盒子地下还放着一卷书,取出打开一看,却是岳家律理的通则一卷。 “当日兵祸,家中也有殃及,你母亲东西不少,几乎都流失了,这些还是后来翻找出来的,你留着也是个念想。”岳双清看顾昭不说话,便在一边解释。 顾昭此刻倒是充分能感觉到外家的善意,他点点头,从盒子里取了首饰,还有那卷书放置在袖子里,至于地契却连着盒子还给了岳双清道:“劳烦……您了,这些尽够了。” 他这么一番作为,倒是令岳双清另眼相看起来。他与顾昭让了好一番,顾昭只是不要。因此便只能作罢。 甥舅二人别别扭扭的相处了一会后,顾昭说他有事,便提前溜了。 这日夜晚,他与阿润也说起此时,阿润却说,那些世家,自前朝便开始大量购买土地,你外家别的没有,土地山地却不缺,只给你一千五百亩,实在小气。还是我好,这天下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顾昭失笑,也不与他计较。 倒是岳双清回到家里,他的嫡妻严氏一边帮他整理衣冠,一边问道:“可见到外甥了?” 岳双清笑笑,可见是心情好的:“见到了,长的如阿夏一般模样,虽没读过几本书,岳家的风骨却也是有的。” 他说完,顺手又将桌面上的盒子递给妻子,很是骄傲的说:“只收了他母亲留下的首饰,还有书卷,这地却是没要的,你收着回去还给老太太吧。” 严氏取了盒子,往里看了一眼笑笑说:“我早知道他不能要,人家如今也是一门朱紫,那里就稀罕这一两亩的薄田,只是老太太不允,这些年一直帮着捂着,谁也不给碰。 岳双清点点头,如今平洲顾氏,如日中天,若说钱财上怕是真的不缺。也罢了,回去跟老太太说说,老人家心里也能好过些。 那严氏见夫君不说话,便又笑嘻嘻的说:“前日,我去延德王家茶会……”见夫君想不起来便提醒:“就是出了先燕太妃那个延德王氏。” 岳双清点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些不屑。 严氏自然知道他怎么想,于是笑笑道:“说来也巧,当时高家也有人在,就是那个死了好多姑娘的高家,去年您还说胡闹呢。” “嗯,我知道他家,最是虚伪尖刻不过,拿着一本百年不变的家规当治世学问,只懂生搬硬套,也好自称大姓世家?你继续说。”岳双清拢了一下袖子,端坐在一边道。 严氏便笑笑说:“他家人原本跟我说笑的好好的,一听你那外甥是咱家的,顿时黑了脸,还说,你那外甥是上京的纨绔之首,平日斗鸡走狗不干正事,就连寡嫂家的墙都敢推的纨绔子弟。还提醒咱们,千万离得远些,如今渡之就在国子学,老爷……” 严氏正说得热闹,岳双清狠狠的咳嗽了一声问自己的妻子:“这些事情,你看到了?” 严氏不明白:“看到什么了?” “你可看到我那外甥斗鸡走狗,推寡嫂家院墙了!” 严氏顿时脸色涨红,喃喃的道:“具是她们闲说,不过老爷,如今渡之在上京国子学,我只怕他……” 岳双清站起来,一甩袖子哼了一声道:“即是道听途说,不是亲眼所见的事情,便不要来污老夫的耳朵!” 说完,转身便去了后堂!只晾的严氏,呆呆的站在那里,又气又羞的站了半响。 77、第二十九回 顾昭多了个外家,还是当世名门,这条消息传出,京里倒是有些上等的世家如今也愿意与顾昭家成就门第婚了。世袭罔替的军功爵位,武士门阀,律学外家,天下的好事,如今顾昭尽占了。 一时间,便又是一种热闹,害的顾昭连续十几日都不愿意出门,他在家里一直闷到芒种,上京挂起另外一阵旋风,才将他从风头上吹下,安稳了些。 你道是什么事情,却是顾茂丙与顾茂昌剿匪完毕,得胜归朝了。 天授帝崩了那年,连续天灾人祸不断,由上层阶级引起的狂潮将下层的民族裹挟了进去,人们吃不饱,便纷纷农民起义了。 大梁朝这种农民起义不是成片的,大量的,而是在各地小股,小股的发生,具体的发生段多在天灾的地方出现。这些农民起义后,纷纷逃至深山做了山贼匪患。 也说不出谁对谁错,顾昭对此事唯一的评价就是,虽然农民都是被迫起义的,但是根据目前大梁现状绝对不允许此事继续发生。因为,这个国家未来十年的道路只能被迫追求一个字儿“稳”!如若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这个国家便再无希望。 因为随着民乱汇集成片,内陆大乱,人口下降。当那么游走在大梁周围的部落民,草原民的人口总数跟大梁达到五比一,甚至更低的比例时,外族必然会借机入侵并吞。 如此,朝廷便在安稳之后,派下军队,进行了游走剿匪计划。借着这次计划,顾昭成功的将顾家军的新一代,带入了朝堂之中,顾茂丙,顾茂昌纷纷领兵上阵。 阿昭对顾家人是十分有好感的,他甚至非常愿意用顾家军,也不为其他,从私人讲,顾昭与他不分你我。从公说,顾家的家规有一条最重要的东西,顾家军只带兵上阵,回来即交兵权。 因此,短短三年间,顾茂昌与顾茂丙终于凭着实打实的军功,很自然的进入了上层社会。顾茂昌如今得封正五品的建义大将军,顾茂丙得封正五品的建威大将军。 顾家的崽子,长相都是出众的,这二人还有一个县侯至今未娶,本人又长的一派风流,粉面桃花一般的模样。在这一点上,京中崇拜英雄的少女们,当然把顾茂丙当成了理想的梦中情人,再加上顾茂丙这家伙十分会装,对外冷的不得了,要多装,就有多装,要有多男人,就有多男人!因此上凭空的他就多了许多男性丙粉。 这二人归家之后,顾岩自是大摆筵席,拄着他的龙头拐杖在家里得意洋洋的四处炫耀,以前先帝在的时候,顾家被压迫已久,什么都不敢炫耀,如今顾家炫耀的理直气壮。那年,顾岩七十大寿,今上爱惜,便赏了他一根上好的龙头拐杖,自出得了这根拐,顾岩便是没瘸也用上了。 如今他在弟弟那里学了个乖,便只管武事,凭着别人在朝上如何折腾,他根本不多说一个字儿,想不到就因为这个,他在朝上社会地位反倒升上来了,人缘也好了很多,没有利益冲突,大家都爱敬他一尺。去岁他官升太尉,因此这辈子所有的心思便都放下了。 这日摆宴顾昭去阿兄那里略吃了几杯,回来的时候有些熏熏然的,他才一进家门,却有人禀告说是他侄孙儿,顾允清也跟了来。 顾昭摆手叫人带他进来。片刻,顾允净人未到,香气却先到了。待他人一进来,见到顾昭歪在椅子上,一条腿半盘着,一条腿荡荡着,正拿着一卷《如意记》看的神魂颠倒。 顾允净整理了一下衣冠忙施礼道:“请小叔爷爷安。” 顾昭将手里的书卷了,放在手里拍了几下,依旧是那副懒样儿,他看着穿着一身儒装,浑身沾着名士味道的允净笑道:“今儿奇了,你也舍得登你叔爷爷我的门儿?我这里没有鲜花供你采蜜,却也没有那锦绣藏胸腹的才子于你说古论今。” 顾允净连忙告罪:“侄孙怎敢,只是学里一直忙,这不是才下了场。又被安排了新衙门,侄孙如今是新人,心中自然惶恐,生怕长官训斥。叔爷莫怪,这不是,这几日衙里扩建,也宽泛了些,侄孙这就赶紧来了。” 顾昭点点他道:“你这张八哥嘴巴,越发的会说了……呵,那芳魁苑的酒好吃么?” 顾允净顿时脸色涨红,喃喃的告罪。 顾昭才不与他计较,正要再说几句,门外却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屋内布帘子一掀,顾茂丙气哼哼的进了屋子,一屁股坐在顾昭的下首道:“小叔!借我个院子住几日!” 顾允净忙上去给叔叔施礼,顾茂丙斜眼看了一眼他,摆摆手,并不想与他多说。 顾昭坐起,懒洋洋的伸伸腰,站起左右活动了一下大跨道:“嗯,你又如何了,可是你哥哥又烦你?” 顾茂丙不愿意说长兄坏话,便道:“那吴江陈家门高千尺,小侄攀附不上,说叔叔有事安排,就来了。” 顾昭点点头,好脾气的过去摸摸他的脑袋,笑道:“你自己去随便挑一处住下便是,正巧了,前几日他们送了一些细米,我记得你也爱吃几口,晚上叫他们给你做。” “嗯。”顾茂丙应了,也不看顾允净,转身离开屋子,自去寻住处去了。 顾茂丙在顾昭这里,社会地位向来不同,自然是他想住在哪里,那底下也没人敢阻,任他挑! 顾允净有些尴尬,他与家中的叔叔,叔爷,兄弟都不亲厚,别人是早早就去了军营习修,独他一人在国子学算是完成了全部学业,他的成绩自然是好的,评价也都是上等。这事儿,要是在旁个人家,那是要摆酒开戏大肆宣扬才是。可惜……他家人都不爱这个,因此就无一人为他操持。 若是爷爷在就好了,他爷爷最喜欢读书的孩子。 顾昭看顾允净闷闷的坐在一边,心里略有些软了,便笑着问他:“允净可是遇到了为难的事情?” 顾允净憋了半天,才带着一丝羞涩道:“二月就从国子学出来了,这几月一直吃学友的酒。昨日他们闹的不成,非要侄孙摆酒。若是在北边也好说,只是如今侄孙住在伯爷爷家……就有些不太便宜。” 顾昭点点头,自己的老哥哥的脾性他自然清楚,那最是烦躁读书人。偏偏这些读书的聚在一起,没事便好,随意吃几杯之后便会癫狂起来,或嚎或写,闹得不亦乐乎。 允净如今出了学,也该由家中长辈为他操办一番,请下座师啊,请请一起的学友啊,都是常理。哎,终归,还是为难这孩子了。想来,这孩子也是想找回几份面子,不敢在伯爷爷家请酒,便只能翻身找自己这个小叔爷爷来了,这孩子许是想自己花钱撑面子呢。 想到这里“我当是什么为难事儿呢,我那东边曲水尽头有个院子,叫莲苑,这个月那里的荷花开得正娇,景色还是能看的。你明日只管去下帖子,咱家中小班小戏素日也都是闲着,前几日我还听说拍了新戏呢。 你去要一份牌单子,若有想听的就填上去。我明儿叫细仔安排了,你只管带人来便是。家里南货不少,今年还有新来的鲜货,陈年的果酒,都是现成的。你吩咐下去,十桌八桌的都能给你整出来,保证里子面子都有你的。” 顾允净大喜,连忙站起感激。 顾昭又道:“给座师的礼可备下了?” 顾允净道:“去岁家里就送来了,都是现成这边没有的土仪,虽不值几个,还算雅致。” 顾昭点点头道:“如此就好,前几日我得了一些好墨,还有其叶家今年出的新纸,明日我叫人装了你拿去好送人。如今你也不小了,来来去去的关系自己要心中有数,若有事情别瞒着,打发人跟我奶哥毕管家说就是。你爷爷,爹爹如今也不在身边,你也没人管束,那些花坊还是少去几次才好。” 顾允净比顾昭大了好几岁,如今却被当成没断奶的娃娃一般,便是如此,他也只能乖乖站着听训。 安排好侄子侄孙,顾昭就将事情丢到一边,觉得没多大的事情,可是,世事难料,第二日,报应便来了。 今日休沐,阿润不用早朝原本想睡个舒畅的,顾昭也怜惜他素日辛苦,早就吩咐了不许人打搅,因此,这天巳时正刻他二人还在被窝里发梦。正睡得香甜间,忽然一阵鼓乐梆子声呼啦啦的从右边的小院子传来。 “啊!!!!!”顾昭猛的坐起,吓了一跳。 他坐起后看下身边正赖枕头的阿润,忙捂了下嘴巴,将被子往上拉了一下,撩开床帘对外面低声问:“怎么回事?!” 门外值班的内宦忙进来跪下回禀:“爷,是那边的二爷在开嗓子。” 顾昭生气,便问道:“他怎么住到这边来了?” 内宦欲哭无泪:“爷,不是您说的吗,叫二爷随意挑。” 轻轻的伸出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顾昭坐起趿拉了鞋子,披了衣裳小跑着往外面奔,如今他这院子是里外锁着的,因告知了奶哥不许人打搅,那外面也就没开锁。 顾昭在院子站着,指挥细仔去扛了梯子架在墙上,他三两下便攀爬了上去,隔着墙头往那边一看,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那边的小院里,亭台当中坐着四五位女娘,手里拿着牙板,拿着鼓琴弹得正销魂。那顾茂丙穿着一身娇艳的衣裳,手里接了两条水袖正在那边依依呀呀的吊嗓子。 妈的吊嗓子就吊嗓子,大清早的他还在脸上涂粉…… “……岂不闻,并蹄生爱枝。奴怎肯旁边瑶袅?银瓶插花萼,金盆种七情,奴着绛纱绢,懒装翠盘盛,风略羽衣轻,莲步升蓬瀛……” 顾茂丙唱的正过瘾,忽然耳边传来一声炸的。 “顾饼子!!!!!!!你有病!!!!!” 院子里顿时一片安静。 顾茂丙水袖一收,扭头看那便,哎?七叔叔大早上怎么爬墙了? “七叔早!”顾饼子脸皮颇厚,早就铜墙铁壁,根本不在乎。 顾昭攀着院墙头指着他骂:“你怎么在这里?挑那里不好,你来碍我的眼!” 顾饼子杏眼一挑,双手懒懒的翘着花指叉腰道:“这边有戏台!” 顾昭气愤:“有戏台的的园子又不是这一处!” 顾饼子一仰头:“这边景致好,正与小侄新戏相符。” 顾昭郁闷了,趴在墙头低低嚎了几句骂道:“老子欠你们的。”骂完抬头继续训他:“我不管,你不许住这里。” “昨儿叔叔又没说,如今又要冤枉奴!” 叔侄吵了半天,顾昭总算将顾茂丙骂走,这才攀着梯子下去,他进了屋子,却看到阿润早就坐起,坐在床边,他脚下值班的内宦正给他套布袜,穿鞋子。 “都是我的错,带累你了,哎,不成你再睡会?”顾昭忙过去巴结。 内宦站起来,躬身悄悄退下。 阿润笑笑,不在意的说:“如何还睡得着,今日倒是颇有收获,想不到朕的建义大将军还有这一面,恩,长见识了!” 顾昭羞愧,往床上一趴道:“家丑不可外扬,知道不。” 阿润一笑,站起来到一边取了铜盆里的水,草草的在脸上扬了两把,顺手取了布巾随便一抹,便了事了。 顾昭坐起看着他笑骂:“你那是脸,不是屁股,要见人的,这也算洗?” 阿润才不在意,只是走过去拉起他道:“你不也是这样,别说了,我听你叫他们抬梯子,那梯子还在不在,我也去瞧瞧去!” 说罢,两人一起笑了,又一起去外面寻了梯子,顾昭在下面扶着,阿润攀上去,趴在隐蔽处悄悄看院里的动静。 院子里,小戏们正在来回搬动行李乐器,顾茂丙懒洋洋的偎在廊外的美人靠上,支着二郎腿,那支出的那只脚上,还穿了一只桃花式样的绣鞋,鞋子上还缝了一个大毛球子,一颠一颠的。他手持一把小金剪子正给自己修指甲,一边修,一边在那边儿唠叨:“呀呸!好也是他,坏也是他,真真是一会儿一个样子。昨儿说的好好的,随奴挑,今儿又赶奴走。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欠了他的了,哎,许是前世的冤孽!这天下间的正理都是他的,哎,奴就是个吃苦受罪,汤药锅子里炖大的,凭着谁,个个比奴脸大……” 阿润心里已经笑翻了,却不敢发声,只能捂着嘴巴下了梯子,悄悄对顾昭道:“他这是怨恨你呢?” 顾昭郁闷的点头:“啊,怎么了?” 阿润无声的又贴着墙笑了一会又道:“知道怨你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骂情郎呢!” 顾昭气愤,转身不想搭理他,阿润忙上去哄,正在互相腻歪间,孙希却从那边假山的暗门出来,一溜小跑的赶到他们面前跪下道:“陛下!有人敲了登闻鼓。” 阿润松开顾昭,没奈何的对他抱歉着笑。 顾昭摆手:“快去吧,别误了正事。” 阿润更加内疚,忙抱住他哄了一句:“原想陪着你午膳,不然晚上我早点回来。” 顾昭敲敲他脑壳:“你少哄我,快去吧。” 无奈之下,阿润只好放开顾昭,忙回屋子换衣裳,走暗道,前面皇宫去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顾昭取了昨儿没看完的书卷,坐在矮塌上一页一页的翻着,这样的日子已经三年,三年间,阿润励精图治,不休不眠,要按照前世的算法,他是每日六个小时都睡不足。 何苦呢,非要当这个烂皇帝,搞得自己就跟孙子一般,不是这个找,就是那个求,不是这里烂了,便是那里漏了,偏偏他又是个勤奋的,每每搞得自己劳累不堪。 想到这里,顾昭丢开书卷,懒洋洋的躺下去,看着头顶一抹碧云天,心里想,何时,能跟阿润一起天南地北的走走,一起去海边看看,到世界的那头去溜达一下,若有那样的日子,才不枉白活一次。 这些年,这样的想法,一日胜过一日,可是顾昭只是在心里想,却从不跟阿润说。不为其他,只为了,他欠了一份债。 那年归京,一入东门顾昭便顿时呆滞。一个和平环境下出生成长的人,怕是绝对想不到,这个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后遗,能有多可怕。就如大地震后,你一人来到现场,站在孤街头,麻木四顾的那种感觉。 上京,毁了!那原本干净的街巷早就失了原貌,入目便是断垣残壁,四处亦是烧焦了倒塌的民房。事情已经过了两三月,可是街头巷尾依旧挂着连片的白幡子,出来进去麻木茫然的人群中,三三两两间便有一位穿麻戴孝的人。 顾昭没有回府,只是唤毕梁立带着自己往街那头去,那一路,随时能看到山墙上喷溅的血点,至今还没洗清。 车子慢慢行进,转眼到了坊市,那地儿还是在的,只是从街头到街尾尽化焦土。只偶然能看得一面好墙,墙下却偎着三五堆自卖自身,插着草蒿的可怜人。 这些去的人,顾昭不认得,他却记得他们。那坊市里牵着驴子的老丈,买酒的娇娘,小郎荡秋千,下面团团围着的是喝彩的人群,那一张张的笑脸,被秋千一下一个的荡的不知哪去了。 原本,最初只是想跟这人在一起的,非常想,十分想!想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在一起,知冷知热,耳鬓厮磨,快快乐乐衣食不缺的一辈子。谁承想他背后背着的就是这样的一副架子,只要一动,天下间便被裹挟着席卷着血海流淌遍地。 那不是电影电视,看完了,睡一晚就忘了的事情。 顾昭从未这般清醒过,他清醒的知道,在某些地方,这些悲剧他参与了,甚至他是推着他们绝路走的其中一个。 他站在那里,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哭,大概是畏惧。他却清楚的明白,他不该后悔,也不能悔。 身后传来缓慢的脚步声,顾昭回头,阳光剧烈,他的视线模糊。 光线中,一个穿着最深沉黑色袍子的人,带着他的王冠一步一步的走向他,待进了,上下打量,他还是他,温和和的依旧笑着,还说:“怎么竟到这里了?” 顾昭苦笑,仰脸看看天空嘴巴里喃喃的说:“阿润,我觉着,我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错事。” 阿润懂他便劝道:“阿昭,世上只有果,却从没有对错的。” 顾昭不理他,只是继续喃喃的说:“我知道,那瓶子破了,碎了一地。如今我要将那瓶子补起来,我知道补得再好,那瓶子也不完全,可是,总要补一补的……” 78、第二十九回 五鼓响罢,天承帝登堂坐朝,昨儿夜里他熬了半宿,总算是将积存的奏折都批阅完毕,虽未曾休息好,可他不是个喜欢抱怨的,因此脸上一丝半点都不见露疲态,依旧是一副精神抖擞,威严端坐的帝王范儿。 因前日有一民妇带着家中小儿敲了登闻鼓,告她族中伯伯连同地方父母官侵占她嫁妆田产,杀生害命一案,朝上也热闹了两日。如今那个妇人的官司是结了,可惜民告官挨得的八十板子却要了这妇人的性命去。而今独留一懵懂顽童,好不凄凉。如此,竟又如了那些族人的心意,虽潘施氏田产嫁妆都归这小儿,如今督管这小儿的,却又是那些恶毒族人。 如今,世族大姓规矩甚多,凡民间有纠葛民诉者,多不通官,由宗族长老私下调停解决。 如此,天承帝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此事不知便好,如今却是他知道了。因此他也不知道哪里被於住,便想算着心事,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如了那些黑心黑肺的意思。 想着心事儿的天承帝,眼睛在朝上来回扫荡,想着谁家要断子绝孙了,不如他下旨给对方过继一个去,岂不是皆大欢喜?结果,他看了几圈,竟觉得,没几个中用的,因此越发的郁闷起来。 如今这朝上,位列三班,九卿六部,大臣无数,那个不是红光满面,张嘴闭嘴就是忧国忧民的口气,可偏偏一介民妇私产官司,竟四处投告被阻,竟能越级来敲他的登闻鼓。可见,如今朝中官吏与黎民距离有多远! 心里不如意,表面上天承帝却丝毫不带,只是用手默默的念着一根护身符的布绳,这护身符原本是阿润去庙里随手求的,求回来后便丢在一边。那日他无事在家里翻腾,竟被翻出来了,他见上面是自己的生辰八字,便喜滋滋的带到了手腕上,竟是沐浴都不离手。 群臣跪拜后,便到了那个有本奏上,无事退朝的时段。 因知道今上近日心里有事,群臣便也没敢找麻烦,倒是督察院右都御史庄成秀就最近民间嫁女,嫁妆奢靡成风之事上了一本,他道:“……以往乡里嫁女多简,城里嫁女多丰,此乃常例。然,而今天下初稳,又兴起这奢靡之风,近因风起折骤,城内物价奇昂,以千贯嫁女者多不胜数。而今娶妇,竟只看嫁妆不窥德行。更有民间贫户因出不起嫁妆者,往往将初生女童溺死,臣近闻,京郊池塘,每日都能见到溺死女婴三二于其中……” 国家原本人口就少,正该大力奖励多生多育,如今因为嫁妆之事竟有这般骇人听闻的事情,一时大臣们也是议论纷纷。交谈中也有几位大臣符合,说了一些例子。 “朕记得,前日敲登闻鼓的施氏,便是因为嫁妆颇多,她丈夫死后,族中侵占,毒死她家奶娘发的官司。”天承帝忽在御座之上开了口,那地下本正议论的大臣顿时不再说话。 天承帝等到大家都严肃了安静了,才慢悠悠的继续道:“即,财产是施氏带来的,那么,自然也就是她自己的。她丈夫故去,族中索要的自然该是他本族的田亩,侵占嫁妆之事便毫无道理。朕记得前朝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事例……”讲到这里,天授帝略思考了一下,便对站在一边的孙希道:“下去后,去后档处,寻天授二年,蓝档民讼底簿第十七本给庄卿,可做参考。” 孙兴忙应了。 天承帝扫了一眼群臣道:“天地间,阴阳相合本是美事,却因外在而触及生灵,便是逆天憾事。那些人既有钱奢靡,那今后凡妆资过五百贯者,酌情收取税率方好。朕想那些人也不在乎这几个,若收得这笔,也不必充入国库,直接调入郡州济民堂,做安儿孤老救治之用……你们莫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今后有女,嫁人时朕也纳这税……”谁都知道他是个不进后宫的预备和尚,有没有公主那还是未知数呢。 天承帝话音方落,殿中便如沸水开锅,朝臣大多都是有钱的户口,这妆税可就触及到自身利益了。 见朝臣一个个蹦起来反对,天承帝也不说话,只是随手取了案上的折子翻阅,既不恼,也不怒,他不说话,就等着,任他们吵。他这几年便是如此,你们自闹你们的,朕也不多说,朕清闲,有的是时间。反正朕是坐在这里的,你们站着不累就继续闹! 闹一天,朕陪一天,闹两日,朕陪也两日。朕也不用膳,也陪着,若饿了,孙希自会上参茶,上茶面朕垫吧垫吧,不过,如此作为,朕可以,你们却不可以!有力气,你们只管闹,饿了也不许回家,说清楚弄明白再回去,你们自说你们,反正朕有朕的打算,是不会……让步的。 朝臣们闹腾了一会,终于一个个的安静下来,眼巴巴的看着天授帝。 见大臣们安静了,天承帝看看身边的孙希,摆下手。孙希躬身应了,从一边的案几上取了一卷奏折开始大声对群臣朗读起来:“臣乌康郡,玉林州李公禄顿首:陛下自登极以降,善施德政,博开艺只能之路,遵先圣垂德之道,行惠及天下之举,恩播万里而德传四海,陛下体恤元元之情,万民虽愚可知。臣虽鄙陋,亦为苍生惜焉,承陛下圣德,敝州之民莫不涕零,以为圣天子之德哉!吾皇承自垂统,规以节俭,不动持心… 一本来自乌康郡玉林州知州李公禄的奏折,忽然就这般清楚明白的在朝堂上念了出来,那李公禄用了几百字的赞美之词称赞今上,将今上比作先贤,比作真正的天之子,比作千古第一明帝。 天承帝赵淳润登基以来,他的风格与他的父兄完全不是一路。他最最忌讳的事情便是这等虚无缥缈的不务实之风。他做事向来简单明了,从不听因为,近闻,所以,因此,且夫,然而这样的辩解。自然,他的朝事处理起来,也是这般的简单,利落,明了,带着满朝上下都崇尚起真实,务实之风,没办法,陛下太能熬了。 如今这样被他不喜的东西忽然就念了出来,今上这是如何了?难不成又要改格调? 那李公禄在奏折最后道:“……前事往本州迁丁三万户月前皆已入境,朝廷恩赐安迁慰银每户十贯,共计制钱三十万业已按户发放,迁户之困顿者赖之以安身,贫寒者凭以之立命,数万人业已安顿。 迁户既安,州民未扰,街市井然,此陛下隆德所致也。迁户州民感佩陛下圣恩,特上万民书以谢陛下。城中有富户大姓者嘱微臣,请陛下准其出资于州城立庙祈陛下万福,另有州民奏请欲于家中立生祠以供陛下,此虽不合祖制,然亦元元盛情,唯陛下圣裁。臣公禄顿首再拜。” 孙希念罢,退至一边。 天承帝笑眯眯的看下朝臣,一时间大臣们莫名其妙,也不知道该做如何是好,于是便齐齐的装成哑巴,都不多言。 看了一圈后,天承帝慢悠悠的念出一个名字道:“吏部尚书……盖成。” 原本正在魂游天外的吏部尚书连忙站出,跪在地上道:“臣在。” 接着天承帝又道一一说出几个官员的名字,待他们跪好之后,天承帝方到:“有人要给朕修个生祠,诸位卿家说,朕这是要还是不要呢?” 搞不懂陛下怎么想的,那下面并无人敢答。 “朕记得,天承二年四月,永宗郡民乱,当时的驿报诸位卿家里该还能寻到。那年民乱虽不大,只有区区三五千人的规模。建义将军带兵平定后,追其根由皆因乌康玉林丁民路过此处,无粮果腹才闹出的事端。即……是玉林丁民,那么,李公禄所谓的三万丁民又从何而来?那么,该是两万六丁。 还有就是,自朕登基后,常翻旧录,以免因朕不济而延误政事,如今朕依旧记得,去岁年底,曾翻到一本底簿上写,天授七年,乌康玉林丁民迁至禹州以南都县,正遇大洪,丁民一千七百无一生还。如此,玉林回迁民该是两万三千五百丁。 自有迁丁起,玉林县有档丁民先后登录在案三万余,这个余不计在数,因考量到各地丁民多因田宅人祸颇有损耗,有归家不得者,便可酌情安抚体恤。在慰银上仍按三万丁发放。原本,丁民不得归乡,已损天和,每每想起,朕实难安,蹉叹之余只能每晚多念几卷经文帮至超度……” 那底下的群臣忽然齐齐跪了,一起道:“臣万死!” 天承帝发出一声冷笑:“如何又要万死了?你们每日来朕面前喊万死,自朕登基,这万死也听得太多了,都好好的活着吧,好吃好喝的,日日喊万死,也不……若万死能解决问题,那么朕陪你们万死!” 那底下又是一阵万死。 今上不理,只是对那几个跪在前面的说道:“那李公禄在天授十七年恩科入仕,合在甲选第五名,朕记得,那年是盖成的座师。后……考校院考评的时候你们几个多有评价,皆是上优上等。”说到这里,今上将那奏折“啪”的一声甩到盖成面前,轻轻的哼了一声道:“即当年是你的学生,他又娶了你家的侄女儿,那人……朕就发还给卿看着办!你们几个既说他是优等,那么人也再给你们还回去,朕只跟你们问话,那李公禄是如何在四等八法内,拿的上上?” 那盖成已经是三朝元老,如今被这般羞辱,一时间几乎愧死。 天承帝也不看他,只是看着下面说:“自打朕得了这位置,便觉得事事不如意,朕本是清修之人,早就了断尘缘,可先皇接朕的时候也说。慰藉万民也是修行,如此朕便回来了。 三十万贯虽不多,却也从天下黎明百姓的牙缝里抠出来,从朕的日用里省出来的,区区十贯并不足以解决乌康丁民问题,因此朕方叫此项支出,为慰藉之银,如今,民没有被慰了,却偏偏出了死人拿钱的奇事儿。若朕的皇兄在,不用多,今日朝上好大的头颅怕是要挪几个了!” 那盖成不说话,只是拿袖子遮脸。 天承帝笑的依旧风轻云淡,他本生得好,端坐在那里,脸上竟有光彩,如玉一般儿,那声音也是那般温润的,只是吐出的字儿,有些血淋淋的慎得慌:“这都是日怎么了?朕既没有打你们的廷杖,也顾了你们的脸面没叉你们出去,只叫你们带人回来问话,如何就羞成这般摸样了? 莫怕,莫怕!你们跟那李公禄说,朕不杀他,也不打他,许是有误会也未可知……若不是误会?那么,多领一份,朕便迁他家一丁,多领十份,就迁他家十丁!朕一向宽泛,也罢了,不若再送盖爱卿一个人情,这里面也别分男女,也不分老幼,有一个算一个!他家里的迁完了,还有他亲戚家,族里迁完了,还有表亲家,九族迁完了……那朕就迁他十族!” 说到这里,天承帝站起来一甩袖子道:“散了!”说罢,转身便离去了…… 启元宫的佛香,一缕一缕的在宫门四处飘荡着,自今上登基,他奕王府的妻妾迁至宫内之后,人人便多了一项爱好,每一处宫廷内,都添了烧香拜佛之处。因此,今上的宫内没有花香却只剩下佛香。 天承帝坐在自己的辇车当中,微微闭着双目养神,他的车驾过胡皇后住的朝华宫的时候,胡皇后带着他的一干嫔妃纷纷盛装打扮趴伏于宫门前跪送。 自今上登基,胡皇后每日都是如此,带着人跪接天承帝上朝,跪送天承帝下朝。 赵淳润与自己的皇后成婚后便没有多少话,原本少年那会他也生过爱心,想好好的爱惜自己的嫡妻。可谁知道呢,偏偏是这个该着跟自己相守一生的女人,心里却早就爱了她的师哥。 也不知道如今致仕的胡寂大人当年心里是作何想法?总之这两个当年都还天真,都带着任性的孩子便这样被硬拉到了一起。 很多事情,赵淳润从未跟人提起过,就如他跟胡皇后,这么多年,他就从未近过她的身。当年他自有他的骄傲,被人那般俯视,他也是宁的,因此一直与王妃置气。 可谁知道,那女人忽然就有孕了呢?当年他的宝剑还未从剑鞘拔出,宫里的赏赐却到了…… 胡皇后怀了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皇兄就一次一次的将各种美女送进他的王府作为补偿。在胡皇后怀了第二个孩子的时候,皇兄便秘密命人将他送到了碧落山。 赵淳润的心里,有一块永远不能涉及的地方。那就是一切跟皇兄有关系的人,皇兄所爱的,所欣赏的必然是他所厌恶的。就像这个后宫。就如今日朝上的吏部尚书盖成。 这些肮脏东西,他是看都不能看,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能听的。如今他谁也不会杀,就如大师傅说的,他曾经的太傅说的。 莫争,莫抢,莫怨……你要学会熬。 没错,朕不怨,也不杀你们,朕将你们摆在这里!朕……熬死你们! 嗯,阿昭最爱吃熬得烂透的牛肉羹,晚上命他们做一些,再烫一壶阿昭自己酿的果酒……他若是不喝呢,便哄他吃几杯,阿昭喝了酒,会唱那种你爱我,我爱你,比月亮还高的淫荡曲儿,虽那些曲儿粗俗,不过听上去还是颇有野趣的…… 御驾走过,胡皇后被人慢慢扶起,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端着她皇后该有的仪态,一脸麻木的被宫人扶着,簇拥着回身进了朝华宫。一缕光线闪过,映的她鬓发后面的银丝微微反光。待她回到内殿,自由宫人将成卷的没有写好的空白经卷帮她摆放整齐道:“启禀娘娘,今日陛下那边要抄洗心经二十卷,这是您的……” 随着一声宫门关闭的声音,陛下去了他清修的地方。于是,这宫内上下,便都清楚,今天陛下便再也不会出来了。 阿润洗去一身疲惫,慢慢从暗道溜达到他与阿昭的园子里。他在屋里找了一圈,阿昭不在,早就等在那里的新仔道,七爷在后花园里呢。 沿着游廊,阿润又来到后花园,才一进园子便看到阿昭光着脚,将裤管子挽得高高的,露着一双嫩白的腿,双手满是泥巴的站在花圃里挖弄什么。 阿润也不觉得脏,随脚将鞋袜甩脱,也进了花圃一把抱住阿昭,将头埋在他的脖子便再也不动了。 顾昭早就看到这位不如意,也不知道今儿谁招惹他了。于是便低低笑了几声问他:“回来了?” 阿润轻笑:“嗯,人回来了,魂魄还在前殿生气呢!” 顾昭点点头,继续拿花铲挖泥巴。 “你也不问问我!”阿润有些委屈。 顾昭轻笑:“家里有个不如意的了,我干嘛给自己添堵,得了,泥泞歪啜的你下来做甚?赶紧出去洗洗,我嫂子那边送来好大一锅炖肉,那肉羹烂烂的,很是下饭,咱赶紧吃了,昨晚我看闲书熬得晚了,今儿想早些睡……啊……喂……” 他话音还没落,身体忽然被阿润横着抱起,顾昭又气又急,只好反手抹了阿润一脸污泥! 79、第二十九回 这一日,顾允净于郡公府请新朋旧友,座师名士,同僚,同乡等人一起赴宴。 自打顾昭搬进这郡公府,顾昭从未在府里请过一次客人,一来他常去自己阿兄家居住,二来,他的朋友少的可怜,又与同僚关系疏远,他自己也懒于经营。三来吗,自是那个原因,才不得不关起门来过自己的。 终于,这府里算是热闹一次了,于是大清早的他奶哥毕梁立便在府里中门边上,带着一干仆奴忙前忙后。顾允净见到这般情景,自然心里是更加感激自己的叔爷爷妥帖,不知道好了伯爷爷多少倍去。 顾允净与顾昭不同,他本年少英俊,有才有貌,个性又好,来京里数年间竟从没有跟人交恶过,这一点就强上家中兄弟,叔伯太多。顾家门风,直来直往,好听的是耿直,不好听的就是有些呆愣。 有时候顾茂昌开玩笑,竟说顾允净绝不是这家的孩子,他许是要来的。 为此,顾允净能有半年不走顾家大门,走侧门。这孩子也是有脾气的。 半上午的时候,家中客人便陆续的到达,这些客人被迎进门后,并不走中路,而是一进门,便被一乘乘小轿抬至府南的一座竹亭边上等候。 此刻,清风拂过,曲水周围碧波荡漾,远处有船娘摇橹的俚曲儿,近处能闻到满腹花香,草馨。 郡公府的建筑与别府不同,这边的建筑更注重私密性,往往一栋建筑就是一个私密之处,那些建筑各有特色不说,都是自成一格,显得非常雅致。当然,别指望这是顾昭的审美观,他这府里,每一处建筑都是阿润的心血,就如顾昭的主屋,如今日这些客人要去的荷苑。都是阿润精心设计的。 那荷苑本在府中曲水尽头,苑中有曲桥,假山,庭院,戏台,书屋,茶室。苑中有成凹字形屋所十数间,一半砖瓦,一半竹制。即是荷苑,自然整个院子以荷为主基调,那曲曲弯桥便搭在苑中水池之上,随步闲走便能在苑中任何一个角度赏荷。 就连苑中的建筑都是以荷为题,砖瓦基石皆有荷花雕刻,若在苑中摆宴,一干食具用具,皆为荷花,荷叶图型美器。 很可惜的是,顾昭只是知道有这个地方,竟是从没有来过。不但这里没来过,那曲水六弯,一路六个独立的小庭院,他都没去过。这厮就是个家里蹲,叫他挪地方住那是不能的。 等候在竹亭的客人被两条来回游走的木船接了送至荷苑,这一路,曲曲六弯,风景自是美不胜收,更妙的是,如今木船上摇橹的竟是身着碧色荷裙的小女娘。这一路,木船摇摇荡荡,小女娘嘴巴里还会哼哼着唱一些水上来的曲儿,真是未到地方,客人便已微醺了。 家中请客,顾昭却不在。 今日,正是第一批刀笔吏拜师的日子,顾昭辛辛苦苦每日签到为的也是这一日,阿润要让他做天下所有刀笔吏的座师。已经很久没当老师的顾昭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因此他还悄悄写了一张讲稿,那讲稿将他对这个世界的领会,以及对大梁的野望,都写了进去,他甚至还悄悄的背了一番。 他想的是美,可惜有人早就知道他是个不学无术,只会看春闺梦小画本的半文盲,也早就给他找了副博士代他所有的课。如今这讲演,自然也就被人替代了,不需要他了。 顾昭有些失望,不过脸上却没带出来。既然当不成老师,他好歹还是副校长还兼职政教处长,因此,他便坐在衙门里,等着庆万一个一个将录取的学生叫进来勉励几句,再把第一个月的米粮发下去。 随着学生一个个的被叫进来,拜了恩师,领了米粮,这师徒名份儿算是定下了。 最起先的时候,顾昭还乘兴说上几句感人肺腑的,奈何人多,到了最后他也就不发一言,只是摆摆手,做做姿态罢了。没办法,脸都笑僵了,他是实在做不出慈爱的范儿。 大约在傍晚那会子,又有一名学生进来,顿时顾昭与这位学生都尴尬了。你道是谁,却是顾昭以前结识的旧友,那位兰若寺秋艳鬼的相好,薛鹤的八拜之交,李永吉。 如今,上京才复苏,兰若寺早就破败,当年的艳鬼们也不知道是生是死,如今偶然想起,顾昭想能想到的,就是那个叫絮儿的小姑娘,她剥栗子的手指特别灵活,一会子就能剥出一堆来。 几年前,李永吉痴迷倩女幽魂,半夜癫狂从房顶上跌落,摔断了腿,误了考试。如此,他的人生便开始走下坡路。后来薛鹤与杨庭隐双双入榜,接着各自高飞,如今在地方下面,人家俱都是一方父母,过的好不滋润。 只有李永吉,误了考试后,他癫狂了几日,又没脸回家,不久身边的银钱已然花完,那秋大家自然不愿意白陪他睡觉,如此他被人赶了出来,从此流落在了上京。 从闹区的坊市花楼,住进了价格低廉的民房里。 几年前那场灾难,李元吉命大,活了下来。却依旧不敢回家,他害怕看到失望的老父亲,还有带着幼子苦苦熬日子的嫡妻。一次这一次他倒是发奋了,奈何,这一科他再次的名落孙山。 前些日子落榜,李元吉几乎有了死意,却不料想,如今朝里却多出个救命的衙门。他一咬牙,就此放了过去的念想,投身刀笔吏,发誓从小吏做起。 顾昭尴尬的看着李永吉,可李永吉却早被艰难的生活剥离走了所有的尊严。 他走进来,撩起袍角,恭敬的跪下,磕了三个头道:“山阳李永吉,拜见恩师。” 顾昭想站起来,却又不能,无奈之下,他咳嗽了两声后道:“起来吧,去外面等着,一会我还要找你。” 李永吉点点头,躬身回答:“是。” 说罢,转身退了出去。撩门帘的时候,过堂风在他身上带了一些酸意进屋,想是他许久没有沐浴,身上已经发酵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顾昭总算见完了学生,他站起来,走出屋,伸伸懒腰。 那边的云良大人,此刻也见完了学生,也出来发散,透透气儿。可他一见顾昭,顿时火气十分的大,自打有了这个通政刀笔司。身为副职的顾昭从来不上一天班,就连点卯都是在门口喊一句我来了,换了牌子就走。 他忙前忙后的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衙门办起来,如今,这人却在这里捡便宜了。 “哼!”云良大人一甩袖子,转身又进了屋。 顾昭才不在意,他虽然职位上比这位大人低一级,也就是负责的不是他,可他们都是正四品的通政,更加上顾昭身上有爵位,真是将一个秉性耿直,不能看到一丝半点糟粕的云良大人气的够呛。 据说,这位云良大人常在授课时,将顾昭抬出来讥讽。没关系吗,即是课堂,总要立个反面典型,这一点,顾昭很看得开。 顾昭失笑着摇摇头,转身对站在院子里静候的李元吉温和的说道:“等久了吧?” 李元吉摇摇头,躬身道:“不敢,是学生的本分。” 顾昭对他摆摆手道:“你莫玩这个虚的,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只是,这几年我事多,你也不与我走动,倒是去岁薛鹤他们离京的时候,还去看我……算了,走吧,我请你去洗澡,吃饭。” 李元吉愣了一下,恭声回到:“是。”说完,胳膊下夹着自己的米粮包裹,跟着顾昭去了。 顾昭并没有带李元吉家去,他带女人回去没事,带个男人回家,倒是会生事端,因李元吉身上酸臭,顾昭如今倒是想起一个不错的去处来。 而今上京恢复了繁盛,早年间毁损的坊市俱都有了自己的规模,可是便是恢复了,也就是那几处地方,斗鸡走狗的,耍把式的坊市,做粉红买卖的花楼,这些地方,只要顾昭的脚敢迈进去,明日举国上下,怕是要大规模的扫黄了。 好好的,也不能带累人家不是。 顾昭带李元吉去的是“护花铃”,那是一处只能洗澡,按摩,听戏的一个雅致地方。 上京西城角,起先原有个脏水池,这西角住的人,家中有脏水也往往都倒进那里。 后来有一个憨子,低价买了这里,将水池挖干净,依着水势,修了一处园子。在那中间有个十字飞梁桥,桥的的正中是个戏台,那护花铃所有的房间都是围着这个戏台走的,整一圈,那一圈正好三十六间。 护花铃的房间也有趣,分里外三间,有澡堂一间,卧室一间,小客厅一处,每个房间只要打开客厅的推拉门,就能看到戏台上的表演。 更有趣的是,这里的包间不大,带朋友玩最多五人,多了就会拥挤,因此,护花铃这边不是群玩的地方,故此少了很多事端。 上京城是个海纳百川的地方,只要你独特,总不会少了客人。因此,自打一年前有了这块地方,这里倒是生意兴隆,不论是官员小吏,还是纨绔公子都爱来这里,爱就爱这里这份自在舒服。 更有那外来的有钱考生,喜欢这里这份雅致与自由,因此在此长包了房间,平日请几个好友喝喝小酒,听听戏什么的,也是个非常不错的去处。 想下,先美美的一起泡个群澡,接着按摩一下,穿着宽松的外衣,拉开推门,盘腿喝着小酒,吃着小菜,看下小戏,那是真正的惬意舒爽。 更要提的是,这个地方的东家,是顾茂丙。 为什么顾茂丙要弄这么个地方,原因是他写了不少戏剧,养了三班小戏,可惜就是自己在家自娱自乐,实在无趣。最起先的时候他本想弄个全国最大的戏园子。这个概念,自然是被全家反对,连带他进了半月祖庙,挨了一顿打才算完。 后来在郡公府,无意看到小叔叔弄了一间洗澡的地方,拉开门就能看喝着小酒,能观赏到外面的成片梅花的小园子。 他一贯聪慧,于是便将小叔叔的概念扩大三十六倍,搞了个护花铃出来。有关于护花铃这个名字的由来,那是他写的第一本戏文的名字,因此便拿来用了。 顾茂丙自打弄出这个地方,就给家里留了三间不外包,一间送了伯伯顾岩,一间给了小叔叔,还有一间他留给自己。 今儿顾昭也是第一次来,他一进门后,竟有些恍惚,以前他好似在这样的建筑里吃过寿司鱼生。哎,总有事情,推着时代走,也不知道会过多久,有野人从海外来,会将这种流行带回家。 李元吉被小奴带着进去洗澡按摩,顾昭也换了宽松的衣衫,坐在小客厅看戏,他看了两折,倒是发自内心的欣赏起顾茂丙了。这小子不写小黄书真辜负了他的天份,你听听他写的这个曲儿…… 一发情少女对着枝头唱曲儿:“ 我爱春,春色好,翠羽卧新碧,枝头鸣春草,春鸟又复归,惹得春光恼,桃花飘去莲蕊憔,只恐春光辜负了。” 一发情书生在墙外得瑟:“我爱娇,娇的妙,银牙吐娇吟,瑶裙带芳草,黄蜂儿爱新花,海棠春睡早,鸳鸯枕上睡莫装佞,人来寻我……且由你……” 嗯,这首俚曲儿,可以叫“发春少女遇帅哥”。俚曲倒是无所谓,问题是效果很搞笑,那墙内的少女长的实在丑,一脸麻子,太阳穴贴膏药,还有一张血盆大口。 待他们唱完,那墙内少女娇滴滴的背对着外面道:“郎君,今晚奶娘不在家……”那书生一跳三尺高的去了。 看客们一阵笑,恩,下一出就是晚上的戏份了。 顾昭正纳闷呢,为什么不是红娘呢?身后却有人恭敬的说:“恩师,学生来了。” 顾昭回头,李元吉洗的干干净净,头发如今也松松挽了,穿着一身崭新的宽袍,许是很久没穿新衣裳,他的脸上有些羞涩。 顾昭满意的点点头,摆手叫他坐下道:“我就是个睁眼瞎,那里敢做你的恩师,且坐下,吃些东西,再说其他的。” 李元吉并不知道顾昭的心思,因此一顿蛮丰盛的酒菜,被他吃的味如啃蜡。 顾昭不说话,只等他吃完,又叫人送了好茶进来,关了推门,又有小女娘点了四盏很亮的铜烛台进来。 “转瞬经年,没想到却是在司里看到修之(李元吉的字),前几年,波折连连,因家里有事,我也没有同薛鹤与庭隐再联络,最后一次看到,却是去岁匆忙一别,从此天涯海角。 不过我听我侄儿说,去岁他们都点的外官,都做的不错,如今也都是一方父母,想来日子还如意,你们……如今还联络吗?” 顾昭帮李元吉倒了茶,李元吉忙双手执起,饮了一口放下杯子才道:“我与薛弟,杨兄也是很久未见……”他苦笑了下,又解释道:“也不是他们不见我,只是……当年大家皆是一起自家乡出来的,我自己心里有些……这个……” 顾昭点点头,他明白了,于是他抱歉的说:“都怪我,当日不该讲那一出,带累你摔断了腿。” 李元吉连忙摆手:“都是学生当日癫狂,自负有才,怎么能怪先生!” 顾昭轻笑,微微的点头道:“你倒是个不记仇的,算了,既然如今已经成了这样,旧友也做不得了,不过,我却真不好意思做你的老师。这样吧,你以后,就喊我明若,明若是我的字,我不爱出门,外面都喊我顾老七,倒不常用这个。” 李元吉愣了一下,脸上很是感动,竟有些泫然欲滴的气势。只可惜他如今有了络腮胡,做这样的姿态,顾昭有些消受不起,因此不去看他,只低着头说。 “哎,可不敢哭,这里人多,我可怕人误会。”顾昭忙打劝了几句,岔开话题又问:“如今,修之有何打算” 李元吉道:“如何算得上打算!只是想熬几年资历,混个小吏赚一些银钱罢了。家乡的老父妻儿为我早就将祖产卖尽,晚生以前癫狂,更不知民间疾苦,若不是……三年前那场祸事,险些丧命,怕是如今还悟不到呢。我只盼着,今后能踏踏实实的做一些实务,也好存一些家资,接了老父妻儿出来,享几日清闲的福气罢了。” 顾昭点点头,心里倒是有些欣赏了,懂得为家庭负责的人,多少是有些责任心的。 “你既如此讲,有些话我倒不妨与你明说,今后怕是你去不得那些好存家资的好去处了。不瞒你,如今陛下怕是要为,甘,常,青,埝,禹储备人才呢,那五洲本事绝户郡,这一去怕是十多年不得回归家乡,如此,却真和你的心意违背了?”顾昭说完,安静的看着李元吉。 李元吉呆愣了一会,先是脸色发青,青了一会他却开始想起心事来。顾昭也不打搅,只是微微闭目,听着外面的丝竹之音…… “天下三十六郡,虽说都是陛下的,可是那些土地,怕是都是世家的吧。”李元吉的声音,忽然插进了丝竹声中。 顾昭张开眼,眼神明亮,带着笑意,他淡淡的道:“讲下去。” 李元吉点点头道:“山阳的京洛先生,是学生的启蒙老师,京洛先生最出名的是书画,其实先生还有一宗本事,就是看势,看天下大势。可惜,学生入门的晚,只学得皮毛,不过先生看事物的本事,我却学得了一点点。如今大梁是稳妥了,这人口,农税便是大问题了,老师,却是也不是?” 顾昭也不回答,只是示意他继续说。 李元吉的脸上,抹上了一些兴奋的红色,他点点头,端坐直了后背,很认真的对顾昭道:“天下虽大,可是世家延续几百年,各地的土地,各地的势力错综复杂,一旦有事,陛下手里能控的实并不多。在学生看来,陛下如今已经将五郡当成了自己的私产,并不准备与外人分享了是也不是?” 顾昭还是笑,只对他道:“都说了,不要称学生,继续说。” “是,在学生看来,既陛下有了这样的心思,那么,来自世家的推官,不通实务考上来的那些人,便更不能用了,因为五郡是绝户郡,那里的情形一定异常艰难,那些人自然也是不想去的。 只有懂得了农事,术数,律法,水务等技能的刀笔吏,才是五郡真正需要的人才……也就是说……” 李元吉有些兴奋,眼睛越来越亮,最后他站起来压低声音说:“恩师!难不成我们是陛下这一派的!” “哧!!!!!”顾昭失笑,指指他道:“你快坐下吧,我可什么都没说,有些事儿你自己知道就好,我只想告诉你,平日多注意同僚,多团结一些关系,若有大才,不妨与我留意,你我皆是旧人,虽无深交,但我也知道你是个至情至爱,天性耿直的人。因此,我便与你交底,修之……好好干,熬得几年,薛鹤他们不如你多矣,你定会前途无量的…… 那些世家子弟,生出来便能做得秘书郎,著书郎,试问,那五郡的官谁愿意去做?你们今日虽是衙门小吏,可是,总有一日,五郡恢复了元气之后,只要好好经营,保不准做到六部头首也未可知。说不得今后的栋梁,就在我今日这些学生里呢,想想看,给几品那还不是陛下说了算?我的意思,修之可明白?” 李元吉整理了一下衣冠,肃穆的拜了下去道:“今日幸得先生指点,元吉一辈子不敢忘先生大恩,今后赴汤蹈火……” 顾昭打断他,忙扶他起来笑道:“哎,哎……我一个纨绔混混,如何值得你赴汤蹈火的,快起来吧。” 李元吉复又坐好恭敬的道:“学生明白,今日后,学生会在学里,将他们的事情一一录下,也好免得老师费心。”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心,顾昭满意的点点头,看天色已晚,便站起来道:“今日已晚,你只管住下,明日再走吧。哦,平日你要交际,也要会友,如今这些事情也要损耗,你那点米粮哪里够,明日早上我打发人送来些意思,你只管收下……若有消息,我那门下有个叫新仔的,每日会去衙门为我点卯,你悄悄将消息带给他就是,记住,不要被人知道。” 李元吉自然满口应承,又躬身送了顾昭出去。 顾昭离了护花铃,回到家,天色已经晚了,待他进了自己的院子,又泡了一个澡,洗去一身酒气之后,才敢回到卧室,此刻,阿润早就睡下。顾昭怕惊醒他,便悄悄撩起被角往里钻。 谁知身边那人猛的蹦起按住他恨声道:“今日,你奶哥不在家!” 80、第二十九回 做梦了,真是个不错的美梦,是那回在异乡快乐的雨后的美梦呢。 顾昭慢慢从床上坐起,贴身柔和的丝缎从身上一叠叠的如水泻下,随着衣物一起流淌下来的,还有顾昭那头发质非常健康的乌丝。他自小便知道保养自己,三个核桃,两个大枣,一碗黑芝麻糊,十年来就没断过。 伸出保养的细白精致的手,轻轻拍拍自己的额头,顾昭又仰脸躺在了松软的叠枕上,闭起眼,想梦回去,试了几次,可惜……回不去了。又习惯的一探手,却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玉质孩儿枕。对了,那人昨晚上山了。 顾昭与阿润虽然睡在一张床上,但是,枕头区别很大,阿润有时候需要睡玉枕,他要保持自己的发型不变,在顾昭看来,这种习惯糟透了。 听到顾昭起来,在附近侍奉的内宦轻轻唤了一声:“郡公爷?” 过了一会,满帐内传出了顾昭的声音:“嗯,起吧。” 很快的,有两位内宦低着头,将床幔打开,又将顾昭惯用的东西准备好,放置在一边,虽都是瓷器用具,却听不到半点碰撞,屋内安静的竟不像有三个大活人在里面。 屋外,早就日上三竿,阿润昨天并不在家休息,每个月他都要去法元寺住两日。 顾昭熟悉完毕,回头看着内宦小心翼翼的收了玉枕,心里不由的的想,去寺庙总归没坏处,但是那个和尚若是把宗教的力量渗透成国教,那就不好了。以后,寻了机会,还是要想想则,和尚也是人,贪欲必然有之,更加上那个大和尚从来就不是六根清净的。 “七爷,付季那边有紧急鸽讯来。”细仔早就等的着急,因此听到七爷起了,便赶忙进来将一个小竹筒送到里面。 顾昭接了竹筒,依旧有些恍惚,呆呆的想着旁个事情。 都有多久没有梦到从前了,三年了吧?认识阿润开始便再也不做有关于之前的旧梦。 以前,阿润曾问顾昭。 阿昭,你有什么愿望?只要你想的,我都会为你实现。 谁没过愿望呢,顾昭前世也有过一辈子向往的小市民的愿望。 很久之前,他贫穷,孤独,可是,他有个大愿望。 他希望,能够在某个新年,去一个叫维也纳的地方听一场音乐会,那种一场下来,最少也要有五支有波尔卡出现的音乐会,就是顾昭前世期盼多年的心愿。 二十岁他工资二十五块,五十岁的时候他赚三千二。 为了愿望,顾昭存了很多年很多年的钱,一直到他双鬓有了白发,他才终于存够路费,去了音乐都市,却去错了时间。当他到达,他却发现,一切都要预定,预定门票,预定音乐会,预定旅馆……甚至,还要预定包厢。 前世的顾昭是那么的贫穷,他站在音乐厅的大门外只照了一张纪念照之后发现,他走了几十年,却与愿望只一墙的距离,再迈不过去。他无法使得时间倒流,再存一回愿望。 眼见着一天一天过去,回国的日子近在眉睫,终于在最后一天的清晨,顾昭走出旅馆,来到公园。在公园里,顾昭遇到一个老人组成的小乐队,站了一会,顾昭取出一张他能支付的起的最大面额的钞票,放到他们的琴盒里说,波尔卡。 老人动琴弦,天空顿时被拉出无数细丝,那细丝背后连接着雨滴,在雨中,他听了一上午的波尔卡,各种波尔卡,只有快乐的波尔卡。顾昭记得,那时候他很幸福,很知足。于是他产生了一种与最亲密的分享这份快乐的第二个愿望。 很遗憾,没有这个人,到死了都没有。 那天,阿润问他有什么愿望。顾昭很想说,我想跟你分享一下我的经历,那个清晨的波尔卡,可是……阿润懂吗? 他既不懂,你再拿现代的快乐去尝试令他理解,那就是更傻的事情,这种要求下,阿润岂不无辜?于是,顾昭永远不会跟阿润说自己的愿望。 可偏偏,那个人就是个傻子,三年来一直想为自己做点什么,总是问,你有什么要求,你有什么愿望,你想要什么? 就没有见过那般执着的人,每次顾昭被逼急了,便转身不理他,可他偏偏还是围着这个问题不松口,非要问出个一二来,他觉得,阿润的根始终不在自己身边,若是自己不知道他想要什么,顾昭怕是随时便能飞走。 有时候,傻子的直觉是可怕的。 以前,他们常开玩笑,如果心情好,顾昭就叫阿润:我的帝王。然后,阿润就像一个傻鸟一般,觉得自己征服了全世界。 如果不高兴,他会喊他:你个干白工的傻鸟。然后阿润会抑郁很久,接着某位大臣就会叉出去。如果这份不高兴加了倍,那么就会有好几个名臣被阿润找理由叉出去。 在顾昭看来,历史上大部分的皇帝,活的最快乐的就是那些败家的皇帝,灭国的皇帝,无论如何,人家做帝王,总也快乐了几日。 可阿润这样的,这样责任感强烈,权利欲望强烈,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皇帝,当然一二分的偏执敏感也是必不可少的。这就很悲催啊…… 自然,跟帝王一起过日子的人,便是悲催加十倍。 顾昭知道阿润很多秘密,比如,他有两顶绿帽子!这个秘密世界上一共四个人知道。前皇帝,今皇帝,皇后本人,还有自己。多奇妙,就连皇后的爹都不知道的事情,顾昭偏偏就知道。 顾昭还知道,阿润气死了皇太后,这个事情是猜测的,因为阿润做恶梦,会道歉,哀求,流泪。 顾昭还知道,天授帝死之前是笑着死的,一点都不畏惧,甚至他笑眯眯的对阿润说,阿弟,我在上面等着你,到时候看你怎么说!然后他就很得意的死掉了…… 所以说,傻x儿童快乐多,甚至都遗传。 因此,阿润心底一直有个疙瘩,他有将近两年没睡好,每每梦魇,大喊清醒。他害怕,他怕他死去之后,到了天上看到皇兄,当然,他也相信自己有个天父的爹。那就更不敢死,不敢见了。 顾昭自然不能告诉阿润,那是我编的,假的!于是就很无奈的陪着他一直一直梦魇。每一夜,每一夜,先是阿润大叫一声,接着顾昭自己吓一跳,一声冷汗的坐起来。 不过……最近阿润这个毛病是好了。只因为那碧落山的惠易法师,是个神棍,他对阿润说,陛下早就不是天帝的人了,您若去了后,也是去佛主西天那里啊。 恩,就是这么回事,你看古人多虚伪? 从此以后,阿润每个月都要去山上做两日和尚清修。 他就是这么虚伪,心恨不得自己的老师胡寂胡太师去死,他死不解气,最少也要诛他十族才解气。可是,偏偏,为了收拢天下读书人的心,他还要留着他,他还要笑着请他去水泽殿亲昵的交流。每到这时候,阿润都会不舒坦几日,他不舒坦了,全家也别想舒坦。 顾昭用了七十岁的脑子与阿润每日动心眼,讲计谋,做圈套,力求每日都有新鲜感……这么累,也不过是因为,前世他就明白……谁说,爱情便是坦坦荡荡,白白黑黑的?啊呸! 这就是一个双坑的过程吧?最后,也不知道谁埋了谁。 顾昭不知道在心里吐槽吐了多久后,才慢慢打开竹筒,取出一张丝绢,不看便罢,看了真想一把丢出去,再背翼生出一双翅膀飞至乌康,将那些混蛋殴打一顿方可解气。 十贯钱,听上去不多,可是那也是牙缝里省出来的。为了这十贯,阿润多少个日夜都煎熬着。如今就为这十贯,不成想,竟出了灭门的惨案来,真真令人发指! 你道是何事情能引得顾昭如此愤怒,哎,却是有人将手放进了他的钱包,人生还有比别人花了自己的钱更能引人愤怒的吗?没有!决然没有! 钱是小,那背后却牵着一条条归乡不得的冤魂,那是乌康迁丁的血!如今,竟然还有人敢在这上面动手!既伸了手,已是大罪,为了掩罪,竟然将别人家一十四口全部灭门,这些死者里,竟还有一方父母,朝廷命官!乌康那边,谁能想竟乱成这个样子了。 顾昭气的发抖,他从没有砸东西的习惯,这日接到付季的急报后,他终于愤怒了,他坐在屋里,满腹怨气无法纾解,竟连着砸了一整套上好的姚波白瓷。 却说那日,付季终于寻得家门,因石悟一番话,无奈之下便在县城耽搁了一晚,第二日一大早才起身准备归家。他方出得客栈门,却看到,那门外一排停了五辆大车,那站在车前头微笑的,却是自己昨日识得的新友,石悟石缘修。 付季有些呆愣,竟不知一夜间,这石缘修竟整出这般大的声势来。 这头一辆上装的是粗布蒙的剔干净的猪肉扇,第二辆大车上放的是猪头杂碎,骨头还有十几笼子鸡鸭。第三辆大车上放着马粪纸包好的泽州城内,隆泰兴的点心包。第四辆上却是码放整齐的土蓝,淡红色的粗布匹,打眼一看,竟能有五十来匹。至于最后一辆车上,那却放着六只大黑酒罐子,不用看已然知道是什么了。 石悟见付季出来,笑眯眯的一抱拳道:“小郎,我等你多时,你怎么才出来,昨日怕是睡安稳了。也是,寻到根了,自是安稳。” 付季顿时很感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嘴唇抖了抖,双手抱拳,终于放下身架对石悟躬身道:“万万没想到,哥哥竟替我想的这般周全,小弟真是……惭愧。” 石悟昨日见付季谈吐不凡,虽年纪不大,却是个真正学早天人,他日雕龙,并不难倚马的风流人物。他心生爱惜,自愿意深交。因此,便挽留一日,将一年的身家都败出去了。 石悟这人最是痛快,花完钱竟不觉得心疼,此刻看到付季彬彬有礼,姿态高雅,心里更觉值得,因此,他忙双手相扶,笑眯眯的大声说:“小郎多礼,你我乡党,讲究那么多做什么!这乌康迁出去的那年没有几万的数,若小郎这般回来的,那还是头一个!更况你我即有缘得见,便是前世注定的情分。 哎,哥哥我也是见得多了,不满小郎,石某平生最敬识文断字,懂得道理的人,只可惜当初阿父督促,哥哥我是野性难驯,凭谁说什么,一说读书便要死要活,实在是念不下去的。昨日见小郎侃侃而谈,讲古论今,顿心生羡慕,也实在是恨自己不争气,当日真是读少了两本道理,如今也就是小县杂役,混个温饱的出息。小郎,你我有缘,若不嫌弃……不若趁着天光正好,旭日东升,结为异性兄弟如何?” 付季愣了下,便欣然应允。 那石悟手下自有灵透的,不久便从城隍庙借了城隍老爷的香案来,在城隍庙的院下取了现成的猪头点心,摆上高香,片刻就准备停当了。 石悟与付季携手来到庙院,一起在香案边发了誓,割了指头喝了血酒,发了一干毒誓,如此便成了八拜之交,同生共死的弟兄。 磕完头,他二人起身,很是畅快的笑了一通后,付季从身边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牌捧给石悟道:“兄长,这玉牌本是我恩师所赐,今日送与兄长,全做你我信物,今后有事,只管捎信并与此牌送至上京西市边的修业里,付府便是。兄但有所托,定不相负。” 石悟大喜,接过玉牌便觉此物不凡,端是看表象就已经价值不菲。他素日豪爽,手边的钱来得快去得快,因此在手里尴尬的摸了一遍,无奈之下,取下佩刀上的穗子,挠着后脑哈哈笑着递给付季道:“兄弟莫怪,哥哥是个粗人,身边没甚雅致东西,这个……你拿去!他日有事,凭千山万水,哥哥我也是永不相负!” 付季笑着接过,很慎重的放于怀内。 这义兄弟心情很好的离开了城隍庙,又一起徒步跟着骡车往付季老家疙瘩背去了。 自古乌康的道路便不好走,他们兄弟边走边聊,说的越发投机,眼见着走到天色漆黑,便随意在路边烧了一笼火,一边取暖,一边天南地北的胡侃。付季见识多广,嘴边的故事多是上京野趣,他知道石悟不爱听那些诗文相关的事情,便说起上京的顾氏武门,他一番讲述,引得那石悟竟是无限向往。只恨不得生在顾家,那么便可一生畅快淋漓。 那石悟也说些乌康乡下的闲话,但是说到丁民事宜,却是满肚子怨气。他本就是一位古代的热血青年,自是义愤填膺,尤其是这几年,那乡间生出新儿,竟然不再报户籍,有的人家男孩子竟当成女孩子养着,关在家里也不给出门。 他这么一说,到引起付季的注意,因此便多问了几句。 石悟在如今有官身,因此许多迁丁的内里道道,更是张嘴就来,他看看那边的赶车人不注意,便悄悄的说起最近慰银的事情。如今上面竟只给了一贯钱,那些丁民本已悲惨,这不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吗?只怕这样下去,民乱不久矣。 付季一听顿时一惊,那慰银的事情他本清楚,由户部发下的时候是足钱十贯,怎么到了丁民的手里,竟然只剩一贯了? 石悟见他关心,便道:“一贯已是多的,我听说,邻县只给五百钱呢!兄弟管这些做什么?” 付季想了下,便对石悟道:“不敢欺瞒哥哥,小弟当日被迁出,离乡之际,已知今生必无归期。果然,走得一年就落难淮山,几乎饿死。 后幸遇我家恩人,才得以残喘,苟活至今。哥哥不知,我那救命恩人,最是义薄云天,昂藏天地,笑卧古今一般的上品人物。如今他在上京也管得一摊,好巧不巧,正是与丁民有关事宜。如今乌康丁民,每户慰银十贯,却也是我那恩人帮着争取来的。 前些时候,小弟归乡,临行前,恩人也曾嘱咐小弟暗暗查访。他言,如今天下三十六郡,今上独愧于乌康,因此,若有不妥千万记下,待他日回去,也好妥善解决。若真如哥哥所言,丁民手中竟只落五百钱,此事必然是奸佞作祟,坑了朝廷的慰银。此事非同小可,待小弟回去必然禀告恩人,也好为乌康丁民做一回主,也不枉我托生在此地,做一回乌康人,可是,小弟两手空空,回到家乡若无哥哥相助,竟是家门都寻不得的,手边无有实证,这边难为了……” 那石悟听到付季这般分说,脑袋一热便拍拍胸口,对付季道:“这有何难,即关我乌康人的事,愚兄定义不容辞!待我明日回去,替你与我那老父打听打听,私下再派那些小子暗暗寻访,凭他是谁,也休想瞒过我着双眼!弟且安心,你今日回去,只管安心与家人团聚便是,他日我若得了准信,得了实证,定告与你便是。” 付季连忙感激不已。 81、第二十九回 一夜畅谈,付季与石悟二人更觉相知太晚,虽聊了整夜,却不觉得疲惫。第二日一大早,他们再次上路。 乌康郡本是山势险要的地方,他们这一走,一路上磕磕绊绊,艰难可想而知。这五辆大车,其中有一辆还翻了车,幸亏那车里拉着的是一车粗布,若是酒坛子那车,那可真可惜了。 又是一上午跋涉,那道路对付季来说,竟是越来越熟悉。此刻他不由得话慢慢多起来,到达疙瘩背的时候,付季已经完全不怕找不到家了。 这里每一寸土地他都熟悉,疙瘩背刚过去就是付家祖庙,他们族里的家学就在那里。小时候,付季每天要走很远的山路去上学。他记得那时候每日出门,老祖母就会站在村口的石磨上,拄着拐吩咐他们。 “大活二活要带好三活,三活要背好四活,莫叫狼叼去。” 付季家兄弟本多,粮食又不够吃,因此怕养不活,他们的奶名便都起了活字儿。付季行三,因此奶名三活。 他小时候去上学的山路,是真有狼出没的。 如今,他家兄弟本都养活了,可惜,一道迁丁令,四活已死到路上了,死了便死了,死的人多了去了。那兵老爷,只随意在路边指块地方,连卷破席子都没有的就埋了。那地儿,几日看不到,便是满目的哀草,如今就是迁坟怕是都找不到地方了。 随着离家乡越来越近,付季心里越来越怯,他没带好弟弟,如今回得了,有何面目见爹娘老子?更加之一进村,见到村口磨盘上,他老祖母竟没在那里,他顿时跪倒嚎啕起来。 出去时,老祖母站在村口说了,他们一日不得归,祖母便在此处等他们的。如今祖母不在磨盘边边,那定是不在了。 那村里的乡人,本正自在的呆着,忽见了外来的,顿时一顿兵荒马乱的想往山里躲,他们是的被抓丁吓破了胆子。 可他们才没跑几步,却听到了哭声,又看到那穿着绸缎的体面人竟跪在村口的磨盘下哭,因此互相推诿着,求了里正来问。 那里正也是姓付的,按辈分他是付季本家的哥哥,可是如今他也不认得付季了,故而他也不敢打搅,只是弓着身,陪在一边,看看石悟,又看看那几车货物,心里的念头,翻了千遍,直到付季嚎不动了,抹抹眼泪,起身看到他,却喊出他的小名。 “红红哥?” 里正一惊,上下打量这位贵人,硬是没认出来,于是鞠了一躬,小心的问到:“贵人打哪来?如何知道小的贱名儿?” 付季心里亲的不成,却恪守礼仪,也不敢过分,只是一把拉住他的短袖道哀哭道:“哥哥竟不认得我了,我是怀兴家的三活。” 哎呀,哎呀!里正大惊,上下打量半天总是认出了,于是他一把拽着付季的手大哭起来:“三活,三活,你竟活着,你看到我家阿免没?他与你是一批的。” 付季摇头,他们被一条绳拉出去,到了泽州县城后,被一分为二,他们这批说是要去甘州,还有一批要去青州。阿免那批,便是去青州的。 红红哭了一会,抹了泪回头就往山里跑,一边跑,一边喊道:“都出来,莫怕不是抓丁哩,咱三活回来了……活的!活的!怀兴大大(爹爹),你家三活回来了……回来了……活的!活的回来了!!!!” 付季长长吸了一口气,忽然拽起袍角没命的往山上跑,一边跑一边唤着:“祖母……三活回来了,娘,三活回来了啊!祖母……三活回来了……活着……” 那一刹,满山的槐树叶被风卷起,一起呜咽着,悲鸣起来。 付季跑了一会,竟看到自家大哥,身材五大三粗的穿着一身红花绿袄,充着女人的装扮,提着裙摆,一路狂奔而下,边跑边哭:“三活,哥以为你不在了,三活……” 哎,你道如何,如今这村里年轻的壮丁,如今俱都学会装女人逃丁了。 疙瘩背,槐树村付怀兴家三活回来了,还发了财,他家见到现钱儿了,翻身了! 自打付季归家,第二日起,家里就是访客不断,远近的亲戚便都上了门。 那庄户人家说的发财,也不过说的就是付季取出来的一百贯。对他们来说,别说一百,一贯都没见过。那一串串的都是亮铮铮,黄灿灿的天承大钱,一贯能换天授大钱一千二百个呢。庄户人家,一贯钱就能娶个媳妇儿回来,如今这就是一百个媳妇儿。 自有迁丁令,乌康的男丁越来越值钱,如今娶媳妇几乎就是半送的,有的人家是聘礼都不要,新娘只自己卷着小包,到时候牵头驴去接来就成了。 那些亲戚来了,也不是来借钱的,就是来看看百贯能有多少,码在一起是个啥样子。人来了,见了钱,领了布跟点心,并一刀猪肉回去。因得了信儿,知道有好饭,也都自觉都自带了器具。那付家的小院里,支着大火,起着土灶,闷着成锅的炖肉,旁个零杂竟是一点都没有,都是块块的肥肉,谁来了,走时都带一碗去,血缘近的,如今这几日家里也不开火,到时候了去付家领饭吃,那是顿顿有白馍,有块肉吃。 回转家里,也都说见了大世面,开了大眼。其实乡人就是这般质朴,虽说心里酸酸的,可是上门的时候,也没见谁空手,都送点香油土产什么的添锅子。 自然,那些跟着一起迁出去的人,家里也有人来打探消息的,得了好信,就高兴的回家等,要么就去县城里等着寻人,若得了不好的信儿,心里也有准备,大哭一场,抽泣着返家,却谁也不敢怨恨。那是皇帝老爷的圣旨呢。 那访客们如今成堆的聚在付季家参观铜钱,一批来了,一批去。 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人家,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钱,零散的手边到会有几个,都存着赶集用。至于花销,吃有自己种的地,穿有自己织的布,自己酿的酒,自己养的鸡鸭。除了每年大宗的花销,盐巴要用钱买,其他的庄户人家也不用钱。 付季以前上的族学,给先生的束脩,也是家里出的粗布,粮食,年节就抓一只活的鸡鸭去先生家看望,若家里吃了好的,便多盛出一碗与先生带去。便是如此,他家也是有堂屋,有祖产肥田十五亩的富户,在村里是有名声的。 付季回来了,带着县城的宽布(村里的土织机,宽度不够,只出窄面布。),还有现钱,他爹怀兴,大手一挥,便先给族里修了庙,村前村后还架了两座桥。光这两宗花销能有二十贯,建桥那几日,都在他家吃喝,顿顿有肉腥。 而付季,因为过度思念,心里略有失落,他看着老父笑眯眯的忙里忙外,四活的死,也只能令他哭一场罢了,哭罢站起来,抹了泪,浑身就不再说这事儿了。 于是付季又回到从前的日子,他睡在家里的土炕上,连着几日都被跳蚤咬了一身疙瘩,便是如此,他倒也睡的香,也不为其他。只为,他祖母活着呢,只是哭瞎了眼,出不得门等他们罢了。 付季这几日每日都与老祖母说话,却不怎么与他父亲言语,他爹也知道愧着娃,便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倒是他大哥大活,二哥二活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再也不是他临出门送他时,那副哭的要死过去的样子。 那年迁丁,付季与他弟四活,都是替他家长兄们出的门,全因大嫂子那会子有身孕,付季怕自己小侄儿生出来,没了父亲,没了指望,因此就悄悄取了哥哥的丁牌,他跑到村口应卯。他到了那里,却看到老父亲也带着四活也在应卯。 四活那年刚十二,长的很瘦弱,知道父亲舍了他,因此吓得一脸泪,浑身都是抖的。他爹舍四活不为其他,皆是因为四活长的不甚壮实,给家里出不得力气,还很能吃。思来想去,他爹就舍了老四替老二去。 为什么不能舍付季呢,也皆是因为,兄弟四个,付季是家里唯一把书本读进去的人,他爹还指望他呢。 付季从没怪过老父亲,那些时日,家家如此,户户出丁,哀伤多了,就只会怨恨老天爷了。 回来当晚,一家人自是抱头痛哭,又骂了一通老天爷,付怀兴抱着四活小前穿的衣物,哭的死去活来,祖母也说,自打俩娃娃走了,他爹每天哭,说对不住四活。 话是这般讲的,可是,也就是头天哭了一次,这些年泪多了,就不值钱了。 哎,对不住,人也不在了,付季也没办法说旁个话,如今他的话是越来越少。就如进了家门那日,看到院里的俩个滚粪吃屎的娃子,都说是他小弟兄,付季也没表示亲切。甚至,他只是斜眼看了眼,就转身了。 他家如今家里又添丁了,付季他们走了之后,家里还有了五活,六活。付季最小的弟弟六活,如今方四岁,更不用说,现如今他娘亲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 回家之后,看到最亲的祖母,付季的心总算得到一些慰藉,他只将带来的钱给了父亲一百贯。说随他请厨子,支大锅请全村人吃喝。对于自己在外做什么,付季并没有说,刚回来那晚,本想说来着,可是他大嫂,二嫂,来回的打听他那点内情。 虽说乡下人,该是淳朴良善,可是,头一晚上便起了口角,拢不过就是那点子钱事儿,大活二活便动了手,打的鼻血长流的。他们一番举动,便生生凉了付季的心。 后来,还是老祖母,拄着杨木拐杖在院里骂:“那是,老三,老四的卖命钱,你们也敢争,就都撵出去,撵出去!以后也不要上我家的门!”他们这才不敢吭气,回了自己家。 如今他们也都是独门独户,早就分出去过的人了,再往家里计较,也说不过去!可是,谁见过那般多的钱,便是心里良善,那也绷不住了。 付季觉着丢了人,对着石悟大哥,便不好意思起来。便是这位外来的结义哥哥,都比他兄长们做事做的体面。倒是他义兄石悟,反倒来劝阻付季道:“兄弟莫要恼羞,这边乡老们一辈子都是土生土长的庄户人家,也没见过钱,如今见了自然就歪摆折腾。俺家里也如此,年年主祭,也都要打一架,谁都怕出多了。你也别心里去,他们坏心是没有的,不过小心眼怕是不少,贤弟如今发了,也尚未娶妻,今后多少也要给自己落下两个,可不敢这般大方了。” 付季道声惭愧,也不好意思挽留哥哥睡自己家的土炕,那一排,连大带小的滚了他爹娘,两个小兄弟,就连付季本人都没住处。如今,家里多余的屋子是没有的。满堂也只能睡在厨房,随意搭个塌就是了。 付季爹本也想盖房,可如今也是农忙,便说要延迟几日。付季自然懂得他的小心思,怕是想一气儿,连六个兄弟的房子都给起了,他才算完。他这般想,却又没脸跟儿子提,便一直憋着。 倒是付季的娘亲,觉得不该这样,谁的就是谁的,若不然,也对不住三活。为这个,她还吃了丈夫两拳,便不再吭气了。 义兄弟两人依依不舍的在槐树村门口惜别,约了,过半月,付季便去城里会大哥。到时候,再大醉一场才是。 送了义兄,付季回到家里,却不想有远客,你倒是谁,却是付季原本定亲的二朵家的爹爹。自付季走了没一年,二朵便嫁了,两家便再也不走动。 如今付季发了,二朵爹自然也是知道的,他便上门了,说,原本是订了亲的,如今二朵嫁了,家里还有几个呢,若相不中,还有二朵的姨表姐妹,也随付季挑。 他想的美,却被付季老祖母一拐敲到了脑袋上,被啐了出去。即是被撵走的,二朵爹却也带了家伙来,好大一口黑锅,盛了满满一锅肉去。不过人家也不是不要脸,走时,也随了添锅儿,数了三十五个大钱儿放下。这是付季家这几日唯一得到的现钱儿,人来时本想随一百个钱的,看到付家如今不结亲了,自然只给一点点。 付季扶着老祖母哭笑不得,心里却放下了最大心事。他想,待回去,请恩师再给自己做个媒,也不求那家人有多大脸面,只求那女子识文断字,懂道理便是。 撵完旧亲家,老祖母携着付季的手,就又回了自己的屋子。如今付季给的钱,还余了六十五贯,还有点心,布匹,肉什么,老祖母看到付季他爹手大,日日请客,便看不惯,命人将那些东西,统统都搬回自己屋子,每日她什么也不做,闲余了便坐在炕上,摸摸大钱儿,摸摸那些布匹。 付季原本想村里面一户给一匹布,二斤点心,可祖母不允。每户只许给两色各三尺布,两块糖饼吃。付季也劝了几句,被他祖母给了两拐老实了。 住在家中,先几日付季倒是蛮新鲜来,可惜到了后面,他哥,他老父亲常要带他出去见他们望着体面的人,因此付季便不厌其烦,他也不跟父母住了,自叫满堂收拾了家里一个杂物间儿出来,抬了两块门板架在凳上当榻子。拒了一次客后,他爹有些生气,付季就闭口不言,每日只躲在院子里,只陪着祖母闲话,捎带整理一些路上得的消息。偶尔,付季也画几幅小品山水,画好交付满堂命他送到自己义兄那边,也就是图个亲近。 那石悟不是个雅致人,倒是每次满堂去,他都给满堂带个食盒子回来,那盒子里装的自是泽州大酒楼的名菜,如此,付季便与祖母每日在房中偷吃,倒是也得了不少乐子。 说起偷吃,回来那日当晚,付季到遇到一件不好的事情。那日他刚至家,晚上,家里母亲取了压缸底儿的一小袋白面出来想给儿子做顿压胃的实诚好饭,付季因那日哭的狠了,也没甚胃口,吃了几口后就悄悄出屋想洗把脸,捎带方便下。 洗了脸,方便完,付季从墙角刚转出,却看到自己家二嫂躲在对面墙角蹲着,也不知道正在吃什么,他悄悄过去,还没走到近前,却听到一阵吸溜面条的声音。 这二嫂怎么蹲在这里吃面? 付季正纳闷,忽就见她二嫂,噌的一下站起来,喊了一句:“祖婆……”接着,他二嫂拿起袖子抹抹嘴巴,端着那碗东西对屋子里又喊:“祖婆婆,俺给你送细面汤来了,点了黑酱,喷香得哩……”说完,就撩了裙子进了老祖母的屋子。 付季顿时难受了,他二嫂以前不这样,刚嫁进来那会,十里八乡的贤惠姑娘,如今怎么就成了这样了?快十年了,他离开的时候,家里都是半大小子,可面缸里总还能有半缸的实诚存货,如今竟是五斤新面都收罗不出来了。 怪谁去?圣祖迁丁,先帝迁丁,如今今上依旧想从乌康迁丁,最后整的乌康人,田没人种,家业顾不上,整天提心吊胆的,一有动静就往山里躲。日子是越来越穷,越穷人越刻薄,越狭隘……好好的人,每天穿着女人的裙衫躲丁,怎么一下子就做了鬼呢 如今,该如何是好?这一路自己寻访了无数郡州县镇,但看人口,乌康依旧是人口重郡!虽各地弊病不少,可前几年迁丁的迫害,如今却又缓慢的恢复过来,就连他家都多了五活,六活。 这件事,付季不敢瞒着,也上报了…… 该如何是好呢?若是陛下忍不得,一二年内,再开始迁呢?自己岂不是就成了乌康的千古罪人了? 这一日起,付季每日浑浑噩噩的,每日早起他都要去后山呆着,呆到晌午便回来陪祖母。他也不与人多说,整日价游魂一般。家里人看他不对,却不敢说他,只能供着! 他袖笼里有钱,家里就数他腰粗,就是他爹都不怎么说他。也就是劝劝,说四活只是来咱家骗饭吃的,至多就呆几年,不是那般去了,那必然也养不活。 付季不答,心里难受,只能悄悄又取了钱出来,塞给他爹,不但他爹塞了,他大哥,二哥家都塞了。不为其他的,皆是因为,他这一番报上去,怕是他家,又要骨肉分离了。 按照他家这个丁口,怕是大哥,二哥都要走了,以后,家里只剩五活,六活,娘肚里的还不知道是个啥,到那时,他爹怕是扛不住的。 那天子令下,谁敢违背?那百年世家尚且如此,何况小民呼?那百年世家能买人替代,可这些庶民呢?庶民不得购买奴隶代替,这是常例。可是,一旦迁丁令再下?这些本本分分,卑微着挣扎的小民呢?眼见得就又要是骨肉别离了。 时日一天天过去,转眼付季在家住了半月有余,这日半夜,村里的狗忽然一起吠了起来!莫不是有狼进村?付季披了衣裳,点了油灯坐起来,隔着窗户往外看,他爹在院里对他说:“三活且睡,我去将猪圈堵了,上两把荆棘刺刺,怕是山上的狼进村里了,这几日咱家肉香,盖不住味了。” 付季应了一声,正要灭灯,却又听到有人敲门,他爹隔着门问是谁,却是去城里送食盒的满堂。 这个时辰怎么就回来了?付季一惊,心里觉得不好,便披了衣服,趿拉了鞋子出了门。 门外,他爹刚打开门闩,满堂便一头扎进来,背后还背着一个娃娃,他一见付季出来,敢哭不敢哭的对付季嘶声说:“爷,熄灯!出大事了!” 付季回手插门,对他爹用从未有过的厉色道:“爹,您且回去,万不可说满堂回来了,也别说他昨日去县里了!将灯灭了!” 他爹唬得不轻,点点头,跌跌撞撞的进屋,没片刻那边就漆黑一片了。 82、第二十九回 付季的求援信,是咬破食指写的血书,他出门的时候,顾昭多了心眼,还给他带了信鸽,如今却不想真的用上了。 乌康的生活离上京很远,顾昭想过很多遍那里如何了,却没想到今日竟得知这般结果,如今付季被困泽州,已经殃及性命,这里面到底有多黑,牵扯了多少人,若看这血书所言,自郡,自州,自县,自镇,竟是但凡过水,人人伸手。 那石悟还是泽州的一名官身,那石悟的父亲还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如今竟被牵扯的满门十五口,除了一个三岁小娃,俱都一把火被烧死了。 到底有多黑?顾昭思来想去,已经是在屋里转了七八个圈子。 “细仔!”顾昭对外面喊了一声。 细仔忙应了进门,上下看看顾昭的脸色,见他脸色铁青,就低了头道:“爷,可是小郎出了事儿?” 顾昭知道,私下里,新仔,细仔都跟付季相处的好,他们学的那点东西,都是付季把着手教的。私下里,这三人就如亲弟兄一般,若不是顾及他们是奴籍,这三人早就结义了。 “恩,出事了!”顾昭没瞒着,也瞒不住! 细仔一惊忙道:“爷,这可是如何是好,付小郎那人,看着装,打起架来就是吃亏的孬货,他是真不成的,爷……” 顾昭哭笑不得,寻道:“胡咧咧什么,那里都有你,这是打一架的事儿吗……这事儿……怕是……捅破了天,掉几百个脑袋都抹不平的事情了……” 细仔一抖,便不再说话,只眼巴巴的看着顾昭,就恨不得七爷这会子一怒,甩出他的关系,家里的祖宗赶紧发兵,一路杀到乌康,也好搭救付小郎才是。 顾昭又转了几圈,转身去了书房,提笔便写了一封紧急求助的信笺,如今发什么兵,派什么人,都来不及的,那乌康到上京,鸽子要飞七日,一来一去又是半月,若派人怕是要凶多吉少。 顾昭草草写了一封求救信,写完,从袖子里取了自己的私印盖了。又将纸卷了,塞进竹管里,拿火漆封口。忙罢,顾昭将信筒递给细仔吩咐道:“你立刻去后面寻撩鸽子,命他赶紧选上好的鸽讯,今日就飞我五哥那边。” 细仔应了,忙上前接着,顾昭一缩手:“等下,怕是路上有便,只怕就来不及了,待我再写两封。” 说完,他又写了两封,卷了封口,这才给了细仔。 细仔接了信筒,也慌得很,甚至来不及告退,转身撒丫子就跑了。 顾昭忙完,身上一轻的跌坐在椅子上,魂魄都气的飞了出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昭忽然想起什么来,便对外面喊了句:“今日,是谁当班?” 没一会,院子里有一阵轻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书房门帘一推,一位三十岁上下身着劲装的武士进了门,一进来便单膝跪在当地,双手抱拳道:“七爷,小的范笙,今日巳时一刻至午时一刻的班。” 顾昭点点头,转身又从书柜上取了一张行军图来,铺开道:“你且帮我看看,元秀与李奇将军如今在那里剿匪?” 范笙从地上站起,道声失礼之后,方才附在案子上来回的看起行军图,他看了一会指着一个地方道:“如今小王爷该在臻琉郡一代,五日前兵部那边有记录,新的粮草也是发往臻琉郡河阳县的。” 顾昭点点头,又问:“那里距离乌康泽州可远?” 范笙在心里盘算了一会道:“若走兵部鸽讯道,怕是跟五老爷那边不分先后。” 顾昭微微的点点头,吩咐他:“你去,去山上找你家爷,就说我说的,如今元秀不小了,他也该看看他父亲的江山,再看看……”顾昭有些咬牙切齿,声音透着一股子愤慨:“去看看他父亲安排的好人,他也不小了,也该知道下民生疾苦,也该知道什么是奸佞,什么是……” 顾昭气的不成,一摆手,桌子上所有的东西都被他一袖子卷到了地上。 随着几声脆响,一个偌大的白玉雕镂的荷叶笔洗被摔的七零八落。 赶巧了,这日,顾昭大哥家的老三茂峰,不知道从那里寻了两只好鸟,正要提来巴结小叔叔。今日他运道好,阿润山上去了,因此毕梁立便一路引他到了后院。 才刚至后院,他俩人便听到顾昭书房里有东西被掷了出去,发出一阵脆响。 顾茂峰眉头一皱,便不敢进去,那毕梁立如今也是悔了,只看看守门的小厮,却看那小厮伸出指头,比着嘴巴,嘘了一声。 顾茂峰看看手里的鸟儿,讪讪的笑笑,也不跟谁打招呼,扭身他便溜了。一出郡公府,他便直接上了轿子,在里面吩咐了一句道:“赶紧着,回家!” 他这一走,还没一个时辰,顾岩便牵着五只白毛的小奶狗,笑眯眯的进了顾昭的院子。 还没到门口呢,就听到他对着屋里大喊:“小七儿,赶紧着,看哥哥给你弄什么来了?” 顾昭安排完事情,自己本闷在书房,他也不是个懂不懂就发脾气的人,只是今日这事儿,牵连到了自己身上,那付季真是个不错的孩子,聪慧又孝顺不说,平日只要有些什么事儿,更是一点就透,他是顾昭到这个世界,唯一尽心尽力教出来的的徒儿,那感情不是一丝半点的好,这一点元秀都比不上。 除了私情,便还有钱事,为了这些迁丁的慰银,阿润有多少个日日夜夜,不得休息,不得好眠,说来可笑,阿润如今上朝,偶尔还穿他哥哥留下的旧龙袍。万不敢小看一件龙袍的价值,一件黑底儿金龙袍,上面除了底色,要加三飞经线,又以草色,柳色,大红,粉色,棕蓝月银金等的绒线为纹纬,除了功夫不说,那上面还要镶嵌上古的古钱,犀角,宝珠,方胜,珊瑚等等名贵的装饰,一件龙袍造价千贯,他家阿润舍不得。 发慰银前一晚,阿润很兴奋的躺在床上跟顾昭算账:十贯钱,那些丁民拿回家,两贯孝敬父母,两贯成家立室,五贯修房买屋,剩下一罐是朕给的过年钱儿。那些丁民宽裕了,阿润你说,是不是少恨朕一点点? 顾昭听了,心里只是疼,却毫无办法,他是有钱,可买不来那么多丁户,帮不了忙,人口必须慢慢复苏,这是自然定律啊。 正在发呆的顾昭,被他哥吓了一跳,他站起撩着门帘来到院里,一看却啼笑皆非。 他哥哥牵着五只刚会走路的小奶狗,这五只奶狗通身雪白,胖若圆球,远看竟不是走来的,是滚来的。 “阿兄好闲,如今竟不养驴,换了狗崽儿了?”顾昭笑笑,掀起门帘请他大兄进屋。 顾岩笑笑,随手将狗绳子甩给来的新仔接了,一背手进了顾昭的屋子,也不用顾昭让,竟是先四下溜达了一圈,先是去他的厢房参观了一下,看到一地白瓷片子。又转身去了书房,自然看到那几片碎着的玉笔洗。 看完,他瞅瞅自己小弟弟,顾昭有些不好意思,便讪讪的道:“这几日,气闷的很。” “哎,能不气闷吗?”顾岩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儿,一背手道:“家里,就你一个人,最近也不去我那边松散,每日闷着,也没个知冷知热的陪着你说悄悄花儿,这心火自然就憋住了!” 还是那一套,想自己娶媳妇儿呢,顾昭才不上当,只是拖着他老哥出了自己屋子,转身去了外面,兄弟俩走了一会,上了曲水的游船,待船娘将船划到曲水当中,顾昭这才开口问:“哥哥消息好灵通,怎么就知道今儿我在发脾气?” 顾岩才不瞒着,他靠着船边的榻背道:“赶巧了,你三侄儿孝顺,得了一对好鸟……今儿来孝顺你的,正巧你发脾气呢,他也没敢进来,就去告诉我了。” 顾昭嘴边冷笑,他这个三侄儿活脱脱性格像娇红姨娘,就会打小算盘,平日常来,来了就不走,有话没话的在他身边叨叨叨叨的, “你瞧瞧,多好的园子,若是有个当家做主的,再给你生两个小混蛋,每日你也带着他们在园子里转转,享受享受什么叫家庭之乐,那才是好活,如今倒好,你就似个看屋子的,不是哥哥说你,怎么就不能开这一窍呢,如今你也是不小了。” 顾昭心里烦闷,素日他跟哥哥有的好脾气,如今也没有了,他恨恨的等着远处忽然就来了一句:“对不住您了!弟弟与旁人不同,弟弟只喜欢契弟干兄,看见女娘,弟弟我硬不起来!” 顾岩一口好茶刚入口,听顾昭一说,扑的一口帮喷了出去,接着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 顾昭见他大哥气到了,也知道说的过分,便过去帮他哥哥拍背,没成想,多少年在一起的好兄弟,他哥哥竟是真的翻了脸,一伸手将他推到一边,随手还给了他一个耳刮子。 顾昭脸嫩,顿时鼻血长流。 顾岩气的浑身发抖,站在晃悠的船上,指着顾昭嘴唇哆嗦半天才道:“你……你……好个顾老七,你瞒的我好苦……你跪下!你……你给我跪下!” 顾昭利落的很,扑通一声就跪了,他早知有今日,便也豁出去了。 顾岩眼泪长流,原本他就有心事,那些年丢了弟弟在老家八年,不管不问,他偶尔想起这事,二话不说,都会随手给自己两记嘴巴子,这些年凡他能给的,他都给,就这,他都觉得对不住。 后来,顾昭接来了,不但不怨他,还很孝顺,又聪明剔透,这么好的弟弟,老顾家祖坟冒了八辈子的青烟才得的宝贝儿,顾岩怎么能不想着抱顾昭的儿子。 他都算好了,小七若有了孩儿,他就亲自教养,将顾家枪一点不满者,全要教授了不说,他还要亲眼看着那孩子长大,欠老七的,他都要报在这孩儿身上。 这几年日子美了,每天顾岩也不想其他的,就等着顾昭娶妻生儿育女呢。 “你瞒的我好苦,感情素日我的心都白废了!” 顾昭也不说话,他拧起来,比顾岩的档次可高多了!凭你气,我受着,随你怎么折腾,今日,反正是豁出去了。 顾岩气了一会,血差点没吐出来,可看到弟弟那张小脸被他都扇的肿了,便又打不下去,只能扶着船板坐下,压了怒气哀求道:“小七,哥哥于你说,你爱跟谁,爱什么的,那个没多重要,哥哥如今也不敢求你三妻四妾,你就行行好,给咱顾家多少留下一脉,这样,哥哥死了,也敢去见咱爹爹。今日,哥哥话放到这里,你就娶一个,多少给……”顾岩老泪长流,颤抖着,牙齿都磕磕巴巴了:“给咱老顾家……留下一个崽儿,一个顾老七的崽儿,成吗?” 顾昭捂着脸,微微的摇摇头:“阿兄,弟弟心里有人了,总不能负他,此一生,便一人足矣。” 顾岩顿时气急攻心,上去就给了顾昭两脚,他是个浑人,因此嘴巴里便胡说八道起来:“好,你不听便不听好了,长兄为父,今日我便替爹爹做回主……你,你要么娶妻,要么……要么,要么就……就就死……” 顾昭闻言,二话不说便猛的站起来,径直走到船那头什么都不说的“扑通”一声便跳进曲水里去了。 他这一跳不要紧,那岸边树上,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忽然下饺子一般,噼里啪啦的落下成堆的人来,疯了一般的往水里游。 “不好啦……郡公爷跳河自缢了……”那划船的女娘也慌了,喊了几句,见七老爷不冒头,她本是南边过来的,因此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扑通一声,她也跳河了…… 顾岩被弟弟那股子狠劲儿,吓得没厥过去,好在他刀光血影里经历过,只呆楞了一会,便趴在船边,身体整个儿俯爬那样儿,用手无力的在里面捞吧,一边捞一边嘶声叫喊:“救人!救人……小七,你出来,哥哥不骂你了,救人啊……” 那些人来回扎着猛子,每次都是空手回到水面。 顾昭一直没有冒头,顾岩便疯了,一撩袍子也要跳,他正想往水里扎呢,却猛想到,我不是个会水的,如今跳下去,他们还要捞我,耽误了捞小七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他也不敢跳,只一回手抓住一根撑船的竹竿子,在水里四下扎,一边扎一边哭嚎:“小七,都是哥哥的错!哥哥不对,不该打你,小七……哥哥错了,你抓住竹竿子上来吧……七儿……哥不好,哥不好,都是哥哥的错。” 想到这里,他回手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嘴角当时就出了血,打完又一边哭,一边拿着竹竿子桶:“阿昭,阿昭,上来吧,哥哥错了……都随你,你要男人就男人,要女人就女人……哥不逼你了,再不逼你了……” 顾老爷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却不知,他这般捅法,顾昭就是在水下游上来,也被捅下去了。 “当真,不逼我了?” 众人正捞的欢,忽就听到船尾传来熟悉的声音,顾七爷水淋淋的,怎么也没怎么的在那边,撑着船板,露了半个脑袋,看着他哥问。 顾岩还哭呢:“不逼了,不逼你了,小七,你上来。” “上来可以,你可不能打我!”顾昭又问。 他正问呢,那捞人的暴露了身形,见七老爷没事儿,又开始没命的往岸边游,游至岸边,又一阵躲避,上树的上树,钻草的钻草,入洞的入洞,上房的上房。 顾大老爷吧嗒了一下嘴,不对呀,这都谁呀?干嘛呢,怎么不捞人了? 他颤颤巍巍的扭过头,他弟弟趴在船尾,试探的还跟那里威胁呢:“你说的啊,顾老大,我可听到了,你说不给我找媳妇儿了,我可有人证!” 你娘的人证!顾岩这辈子就没这般愤怒过,他领起竹竿,对着顾昭就敲过去了:“顾老七,老子日你八辈子祖宗……” 顾昭一躲,顾大老爷挥了空杆,一个踉跄走了几步,对着水面他就拍下去了,顾昭吓一跳忙往那边游,一边游一边喊:“哥,哥……你干嘛呢,哥……我错了!我错……哥!!!!!” 那船娘刚浮出水面换气,没等缓过来,却又看到跳了一位,于是浮在水面又喊道:“不好了,国公爷跳水了!!!!!!!救人啊!!!!!!” 83、第二十九回 几只知了在郡公府自省堂外的槐树上有气无力的叫着。前几日,这自省堂还叫还叫空山雪,如今却被改了名字了。 天气闷热,顾昭却穿着一身郡公正式的紫袍服,浑身是汗的跪在自省堂的地当中。在他眼前的一张新桌子上,放着两块灵牌,一块是他爹前郡公爷的,一块是他生身娘亲岳氏的。 陶若看看天气,又看看远处毕梁立一脸焦急的来回在槐树下打转的身影,他也无奈,老国公爷说话了,一日罚七爷跪一个时辰。至于为什么罚他,除了这兄弟俩,没人知道。 时间慢慢过去,总算是到了时候,陶若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这活儿不好干那,现在郡公府从上到下看到他都不怎么给好脸,以往那做陶爷爷的款,怕是在这府里,就在也没有了。 轻轻的咳嗽了一声,陶若推开自省堂的门问里面:“顾昭!今日你悔了没有?” 顾昭不说话,依旧趴在那里。他身边堆了成堆的粗麻纸,手里还拿着一支羽毛做的笔,正在划拉什么。 “七爷,你好歹应小的一声,小的回去交差呢。”陶若喊了好几声,终于低声哀求起来。 顾昭还是不理他,依旧写呀,写呀,好不容易写完了,却忽然觉得屁股后有风,一回头,陶若弓着腰,满头是汗的不知道怎么了。他奶哥,指挥着细仔,新仔,一人手持一个巨大的蒲扇,正对着他扇风呢。 “时候够了?”顾昭问。 新仔一把丢了蒲扇,嘴巴忙不迭的道:“爷,早够了,早够了,您赶紧回去换一身吧,瞧这一身汗出的,别闷出痱子来。” 顾昭点点头,扶着膝盖站起来,他年轻力壮的,最不怕的就是热。 陶若见他站起来了,便松了一口气,也不等顾昭问话,忙告退狂奔而去,难为他那么大年纪了,还跑这么快。 陶若一路狂奔的跑出郡公府,才一出角门,那后面便传来咣当一声,大力关门的声音,也难怪了,他每天过来,监视人家主人跪一个时辰,谁能欢迎他吖。 蹲在里巷口子的一个青衣小奴,见到陶若出来,忙顺手将拴在一边大树上的驴子缰绳解了招呼:“陶爷爷,你出来了。” 陶若松了一口,是呀,总算出来了,再不出来他被那一院子的白眼都要甩死了。 接过缰绳,陶若正要上驴,里巷那头的旮旯里,却悄悄地晃出一个人,这人一路小跑,跑到陶若面前,先是咳嗽了一声,陶若早就看到他了,但是这人不提醒他还真不想打招呼。 “呦,三爷啊。”陶若做出要下驴的动作。 顾茂峰忙拦住:“哎哎,快免礼!可不要了,陶叔叔跟过爷爷,那与那旁人不一样。” 陶若笑了下,看看远处郡公府的大门,心里翻来翻去的想了半天,还是扶着小奴的手,下了驴对顾茂峰轻轻施礼:“三爷,您怎么在这里呢?” 恩,他怎么在这里呢,那日,若不知这家伙多嘴,顾岩如何会来?他本想巴结一下他巴结不上的小叔叔,再回去卖个好给他爹,这下子,两边都得罪了。以往他来郡公府,这府里上下因他是国公爷的儿子,便都很尊重。郡公府与国公府那交情是不一样的。 如今好了,角门都不叫进了。 赶紧虚扶了一下陶若,顾茂峰小声打探:“今儿……见到小叔叔了?” 陶若点点头,却不回答,这话就不该是顾茂峰问的,这位三爷可与他一奶同胞的哥哥顾茂明不同,对外,人家是知书达理,仿若顾家四兄弟最有出息第一人,他就是投错了胎,成了庶出,不然这里没有茂德什么事儿。 私下里呢,再没有比陶若看的更明白的了,这位爷小气,自私,刻薄,一点亏都不吃,就长了一张嘴,一副假脸皮。人吧,谁能没点毛病,顾茂峰的毛病都随了娇红,可这话,陶若不能跟国公爷明说啊,人老公爷对自己这四个儿子还都挺好的,就是对老大顾茂德严厉些。 “回三爷,见到了。”陶若又低头回话,顾茂峰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小叔叔,还跟我爹怄气呢?”顾茂峰小心翼翼的探听。 待陶若抬头,依旧是笑眯眯一副老好人的样儿:“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三爷,时候不早了,老奴要回去回话儿,您看?“ 顾茂峰跺跺脚,来了一句:“哎,小叔叔也是,我爹老糊涂了,他怎么也糊涂了,这不叫别人看笑话吗?” 陶若一拉驴缰绳,来了一句:“三爷,外人不知道这事儿!” 顾茂峰呆了一下讪讪的笑笑:“是,这事儿就咱家人知道,谁敢外面说,陶叔叔,没事儿了你劝两句,我爹,那也就是气一会儿。” 陶若点点头,淡淡的说:“是。”说罢,上了驴,拍拍驴屁股去了。 气一会?早不气了,国公爷就等着郡公爷服一句软,借着坡他就想下来呢,他都想好了一系列的章程了,只要小七老爷服软,他有最少几十种办法给他成亲,给他娶媳妇。 可问题是,人郡公爷不吃这套,你叫跪,我就跪,旁个事儿,你想都别想。这算什么?陶若太清楚了,老顾家那生的不是人!那都是倔驴,七老爷能服软?大太阳西边出来再说吧!哎,自己可真命苦,且有的折腾呢。 看着陶若骑驴走了,顾茂峰羞臊的不行,他气得狠了,一伸手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叫你多嘴!打完,回身去了里坊那边,上了自己的小轿,家去了。 这段日子,他倒霉着呢,原本他在户部,干的好优差。前几日也不知道怎么了,上峰忽然说要精简衙门,精简来精简去的,就简到他们这里了。如今,他又被退回吏部等着分配,虽说,这事儿不是他一个人倒霉。可是他好歹也是堂堂的国公府的三爷,被人这么吊着,真是没面儿。 现在好了,多了一嘴,也就是多了一小嘴,妈的他大哥怎么就能给他脸色看了呢?说什么,你自己去走关系,别烦着爹,他心情不好…… 还有那个该死的老四,张嘴闭嘴竟然喊自己三姐,妈的!真是不知礼,不懂尊卑! 顾昭自自省堂下来,一路被抬回他的屋子,一进门,阿润便迎上来,也不说话,只是亲手帮他脱朝服,脱里衬。 屋里的人,都在忙乱,上冰的上冰,上消暑汤的上消暑汤。毕梁立捂着屁股,扶着墙,正指挥细仔带着人,将那些清淡的菜肴端上来。前几日,何止郡公爷挨打,他也挨了板子。不过,因他是哑巴,什么都不知道,就会在那里呜呜哇哇。国公爷一气,本该二十,就打了他四十。 顾昭将怀里的麻纸递给孙希:“喏,我今儿草写了一些算学的章程,回头,你叫人送到刀笔司给替我代课的博士,叫他先学学。” “哎呦,爷呀,您先别说这个!你看陛下急得!”孙希接了草纸,劝了几句。 顾昭回头,哎,赵淳润的脸上,乌沉沉的,好不吓人。 “成了,成了,你们别裹乱了,都下去!”顾昭赶紧打发人。 那下面的听了,赶紧都悄悄的退了,看他们退完,顾昭过去拉着阿润的手笑笑:“赶紧的,陪我吃点东西,这天儿热的,弄得人没胃口。” 赵淳润的脸色依旧黑着,他被顾昭拉到桌面前,看他坐好好,便一伸手将他两条腿捞过来,放在自己腿上,帮他轻轻的揉膝盖:“你吃吧,我吃过了。” 顾昭流了很多汗,跪了一个时辰,自然消耗了不少体力,因此连进了一碗汤,吃了两碗饭。阿润心疼的不行,这都是什么事情!他根本就不想瞒着,被知道了又如何?难不成朕是江山之主,喜欢个人,还要看你们的脸色? 顾昭扒拉了一会饭,看阿润脸上越来越黑,知道这人又在胡思乱想,便拿着勺子灌了自己两口汤之后,才说:“我哥七十多的人了,那日被我吓了一次,说是回家病了好几天。你再跟着继续唬他,他老命不要了?别欺负他啊!不然跟你急!” 阿润心里恨,手上的劲儿使的大了些:“那么老了,还在朝上晃悠什么,明儿我下旨,叫他回老家!你大侄儿今年也五十多了,又是个老实人,早该让他袭爵了。” 顾昭失笑:“哎,哎!疼,都青了,你手劲儿小点,我那是肉……我跟你说,公是公,私是私啊!在家我哥是族长,是长兄,他不心疼我,才不罚我呢。在朝上,那胡寂老头,也就我阿兄他们几个老家伙不买他的帐,你别裹乱,看热闹就成。” 阿润无奈,松了手,一伸手取过汤碗,盛了半小碗水果碎递给他:“吃这个,消暑……那就准备这么跪着?” 顾昭吃了几口,笑笑:“对呀,跪就跪呗,要么跪,要么娶媳妇,聪明人就都选跪着了。” 阿润无奈,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顾昭的膝盖,半天后叹息了一句:“不然,就娶吧,这都十天了,你再跪着,我都要陪着你去了。” 顾昭放下碗,碗底接触桌面的声音有些大,咚!的一声。阿润知道顾昭发了脾气,便不再说话。 顾昭仰脸看了一会子屋顶,喃喃的说:“我虽不爱女子,可世上那个女子不是爹娘手里的肉,我若娶,那自然会是大梁国,顶顶一等的门第婚。那女孩儿,肯定是出身名门,是父母的宝贝,是被娇养着长大的好女子。咱不能……咱不能为了自己清闲,去害了人家女子一辈子!这事儿我做不出!缺德!” 显然,顾七爷不合时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阿润心里虽是喜欢他这般说,可是却又心疼他日日跪着。一时间他是进不得,退不得,至于那女子是谁家的,有多么好,是如何被娇养的,这又关他什么事儿?在他看来,世上除了阿昭,除了元秀,却没几个人值得他重视的了。 没办法,皇帝就是个天生的薄凉种儿,随你们是谁,那都是他的器皿工具。 “那就找个门第低一点的?我再多多补偿,赏他们全家就是!他们是愿意的!” 顾昭一下子将腿从阿润身上拔下来,光着脚站在地上喊了一句:“那女孩子不愿意!”说完,吧唧,吧唧往卧房去了。 阿润彻底无奈了,阿昭向来脑袋里缺根筋!他是怎么想,怎么思考的?怎么跟旁人不一样呢?他就不懂了,阿昭这个观念,这个脾气,这个想法是怎么来的?他就是想不通,不就是个女子吗,娶来了,放着,供着就好了,又不是真叫他陪着睡! 卧室里,顾昭仰脸躺在床上,想着心事。屋子外,知了烦躁的很,他躺了一会,见阿润没进来,便给了阿润一个台阶。 “赶走了,吱吱的叫的人心烦!” 只是刹那的功夫,那外面便清净了,过了一会,阿润慢慢进了屋子,来到床边看看他,看了半天后失笑:“吱吱叫的那是耗子,你是赶我呢吧,还是赶虫儿呢?” 顾昭不吭气,一翻身给了他一个背。 阿润便就势粘了上来,搂住他,都不用看,只几下就将他的绦带解开。来来回回的他就摸上了。 阿润的手里有一层厚厚的茧皮,手心火烫火烫的,比这夏日热多了。 顾昭被他摸得呼吸有些重,不由自主的便配合起来。 “你……大白天的,收敛……一点……饭后动不好。” “嗯?前儿你说,饭后动一动,活到九十九” “嘶……那是前儿……” 里衣被扒下去,随手被丢在地上,阿润不说话,只是将顾昭俯倒,一下一下的亲他的背部,搞得顾昭好不慌乱,浑身都哆嗦。 “喂……大白天的……唔……” 屋子里,没了动静,细仔小心的听了一会,忽然一呲牙,便挥挥手。孙希在那头,也挥挥手。 没片刻,一群拿着粘杆的下奴,都悄悄的沿着墙根离开了院子。走到正堂口的时候,孙希与新仔留了下了,一人占据了门口的一个石墩子,两人坐下,开始看大门。 新仔待左右走远了,便悄悄的对远处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孙希只看看他,嘴巴边儿悄悄勾出一抹笑。恩……这是有好吃的了。 也就是一会子功夫,细仔从那边端了个圆形漆盒,小跑着过来。 “今儿是什么味儿的?”新仔悄悄的问。 细仔笑笑,打开漆盒,那盒子里竟有一层棉垫子,待他打开棉垫,那下面竟一排排码放了十数支冰条子,有粉色的,绿色的,奶色的。这个就是最原始版的冰棍了。外面没有,就郡公府有的特色吃食。 “老孙,你先挑,我记得你喜欢梨子味儿的。”细仔先给孙希递过去,他年岁大,是老哥哥。 孙希一乐,选了一支,放在嘴巴里裹,一边裹,一边对四面做个来的手势。 片刻间,那树上,房顶,假山洞里又跑出十几个,掂着脚尖过来很有秩序的排着队,一人领了一支,脚尖一点,有人就吃着冰棍飞了。 细仔看着暗卫的背影,神往的不得了。新仔拍拍他:“吃你的吧,老孙不是说了吗,人家练得那是童子功,你还是童子吗?” 细仔撇嘴瞪了他一眼,嘴巴里舔着冰棍儿,转身坐在了孙希边上,一伸手从怀里取了一个黄纸包递给孙希。 “什么?”孙希接过纸包掂了掂:“呦,烟叶儿吧?南边的?” 细仔笑笑:“恩,南边的,我跟俺爹说了,我孙哥就爱这一口。” 孙希感动,一伸手将烟叶揣怀里:“谢谢弟弟了,赶明儿,哥哥得了好东西,给你留着!” 细仔摇头:“您可别,给我东西,以后就不管你了,不就包烟叶吗,不说了,我去备着水,一会子要呢!” 说完,细仔回身跑了。 知了没了,院子里又来了麻雀,这些小东西被驱赶熟练了,便不敢叫,只在远处的山墙上,互相啄着嘴巴。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天气缓缓地上了一丝微凉,孙希吃了冰棍,取了眼袋锅子,上了一锅子新烟叶儿美美的吸了一口。 这日子,比在宫里美多了,他五岁进宫,人生最好的时日却没想到是在郡公府。也别说,亏了陛下眼睛亮,这郡公府,从上到下,那个不是好的。那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子的人。他孙希,听着名声好听,大总管回身怎么编派他的,他心里明白呢。 那浮面子是陛下给的,那个也不是孙希的。也就是来这里,细仔也好,新仔也好,甚至老毕,都当他是亲人。如今,他身上穿的,就连脚上的鞋子,都是这边在操心,东西不值钱,主要就是这份儿心思。 他想好了,待以后,老了,就跟陛下求求,就来这边养老,这几年他存了一些,若是细仔愿意,能不能把他儿子分自己一个,这样也能有个香火…… 孙希正想着,院里传来响器的声音,新仔看看孙希,一伸手取出一个荷包递给他:“老孙,你咬两片薄荷,爷不喜欢烟味。” 孙希收了烟袋,笑了一下,接了荷包:“恩,知道,前几日你给的还有剩呢。”嘴巴里是这样说,一伸手他却把荷包装了。 屋子里,总算是折腾完了,顾昭傻笑着,也不嫌丢人,只是用他白嫩的脚,一下一下的蹭阿润的肚皮。阿润半坐着,有些哭笑不得看着顾昭。这家伙什么毛病,每次完事儿了,吃饱了,都要用这样的肢体动作来腻歪。这是高兴了,赏他的,他就是这个意思! “别闹了,你洗完了,就睡会,我没你命好,我还得那边去呢!” 顾昭一翻身,撅着白屁股,一伸手从床那边取出一本画书来,随手翻了几页,指着一幅图对阿昭说:“下次,咱们来这一式。” 阿润对着他的白屁股“啪!”就是一下:“来不了,我老了!” 顾昭一翻身,捂捂屁股嘲笑他:“那是你锻炼的少,我就行,真的,不然……就试试?” 阿润才不上当,他站起来,抱起顾昭讥讽:“恩,就你这个小鸡雏样子,还想举我?别闪了你的腰,到时候,还要我伺候你。” 顾昭搂着他的脖子,有些恼羞的说:“那不能,我比小好些个岁呢,你都是干巴老头……喂,喂,不许丢我……不许丢……” “哗……” 天色傍晚,天承帝坐在软兜里,被人抬着自密道往那边去,路上,他忽然吩咐说:“孙希……” “在,陛下!”孙希赶紧小跑几步跟过去。 “去吧庄成秀叫来,朕有事儿安排。” “是。”孙希先跑着去了。 软兜摇晃着,天承帝想着心事。……付季那事儿,怕是真的要见血了,这是他自登基以来,第一次想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告诉那上上下下,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慈悲的。该从哪里下手呢…… 至于阿昭,还是叫他出去躲躲吧,正好,现在都在气头上呢,就叫阿昭去乌康,也省的那老东西天天罚他跪着,也省的自己心疼不是。他是不愿意阿昭走,可也不能见天看他吃亏,那老东西不是心疼弟弟吗?正好了,大家一起疼,谁也别讨便宜! 天承帝摸摸手腕上的布条,心里无奈的叹息了一下,但愿……但愿半年后,阿昭回来,那老东西就把这个事情忘记了………… 84、第二十九回 天承帝三年,皇帝下召:“朕闻劝贤篇尝言,夫民者,天下之本也。朕自临国事,历事艰辛,犹知斯言至善。故朕以为政者,正而简也,谋国之策,力行清简,唯在精要。 前事诸州移迁户以塞州郡,此利万代之善政也,朕尤重之。百姓迁移所费亦政府所支,谓之“安家钱”,此实是迁户成败之要,安民定心之本也。 然朕近日颇闻乌康郡燕州有墨吏损“安家钱”而自肥,以致民声沸腾,怨艾载道。若真有吏苛剥如斯,朕虽远在九重,亦深惧之。 然州郡长史,亦朕亲随心腹,国素倚为干成者,若因一言罪之,人心难服,亦动朝野根基,朕亦不能不虑之尔。 因特除都察院右都御使庄秀成权知乌康郡迁户事,以通政司左通政使顾昭为权同知乌康郡迁户事。代朕巡狩乌康,察查情弊。凡至乌康,迁户相关事宜咸以与闻,特许便宜行事,沿线州郡府道,咸听配调遣。” 顾昭打天承初年回来,就没迈出过上京,相对于阿润那种不舍,他完全兴奋。因是奉旨出巡,顾昭的脑袋里一直在出现各种若干镜头,比如,前后响大锣,打板子衙役喊“威武!!!!!!!!”然后他顾七爷抱着签筒,泼雨一般的撒下去,想想就很威风。 今儿一大早,阿润早早结了朝事回至郡公府,坐在屋里指挥着人给顾昭收拾行李。因今日早朝接旨的事宜,顾昭难得的起了个大早,打着哈气,在朝上接了旨。 他这番二皮脸的态度,立刻引起以庄成秀一干能臣的不满,奈何圣意已决,便只能如此了。下朝的时候,顾昭被他大哥拦了下来,有些气急败坏,又有些无奈,老爷子是实在不放心,因此多说了几句。 “那庄成秀最是个难缠的,阿弟去了,不要多说话,得罪人的事儿,你就装糊涂。” “那我去干嘛,他一个人去就得了呗!” “阿弟说的那是屁话,今上眼里还是有顾家的,你以为你看你的面子?你出去自然要踏踏实实的给吾皇办差,万不可倦怠!” 顾昭擦擦眼角困出的泪,摇摇头:“大哥多虑,小弟就是多了个公费旅游的机缘,我就一路游山玩水,旁个事儿,弟弟我又不懂,管他那么多!” 顾岩有些气恼,想跺脚大骂一顿,可周围偏偏正是下朝的时候,那些朝臣三五成群的扎着堆,来来去去的都是人精,无奈之下,他只能挽住阿弟的胳膊,略露一些老怀安慰的样子微笑着说:“乌康自古就是个多事儿的地方,那地儿最早是孟继渡的地盘,如今孟继渡死了,那地儿又归了他弟弟孟继世,不过你莫怕,你五哥如今在那边,只要有一点不妥,你就立刻捎信去求援,我量他安吉侯府也不敢招惹咱国公府!” 顾昭的脚步停了下来,眨巴下眼睛看他老哥:“阿兄,我怎么觉得孟继世这个名儿,忒熟?” 顾岩一笑:“可不熟吗?当年小四儿差点找的那个女人,如今便是孟继世的嫡妻。你们去查的燕州知州严金宜,就是那个女人的哥哥。因此,你去了,他们若有事呢,自是好事,他若没事儿……也不可轻易饶了他家,随便折腾折腾,那也是好的。” 顾昭失笑:“阿兄,这都多久了,小四儿孩子都俩了,你还记着呢?这心眼,忒小了些!” 顾岩不语,只是看着顾昭脸上露着一些很微妙的表情道:“你既出去,也别觉得躲了,我叫你侄儿将长辈的牌位都做妥了,也不大,你带着也便宜,阿兄知道你倔,你也别跟我倔,你自跟阿父去倔去。也省的如今你我仇人一般,见面便眼红,你嫂子因你,已经两日不与我说话……恩……咳……,每日一个时辰万万不可倦怠……” 顾昭的困意顿时飞矣,游魂一般的回到家,坐在座位上唠叨:“我就知道,我就不该去早朝,我好好睡不好吗?你非叫我起来,如今被阿兄抓着,出门还要跪,那我就不出去了。” 阿润无奈,只是指挥着旁人在那里整理行囊,每个包袱他都要亲自看了,翻了,这一去要好几个月,乌康那边天气也冷,阿昭有足疾,他便在鞋袜,炉子上多操了进份儿心。 “阿润,换人吧,我是不去了,那个庄成秀看我都不拿正眼看,我不跟他玩。”顾昭扑过去耍赖。 阿润捏捏眉心,叹息了一下:“庄成秀是庄成秀,他与阿昭不同,他看问题远无阿昭长远……再者你大兄如今在京里四处找消息,看门第,你……还是出去躲躲吧……” 赵淳润也无奈,换了旁人也就是一纸圣旨了事,偏偏他家阿昭护家人,比护他可强硬多了,他是又嫉妒又欣慰,嫉妒是自己排在顾昭家庭后面,欣慰吗,自是阿昭是个最最重情义的,若是狼心狗肺的,那也不值得他惦记。 轻轻拥抱了一下顾昭,阿润在他耳朵边说:“阿昭,这辈子我怕是都无法离开上京,你去替我看看,看看我的江山,看那些山水百姓……” 顾昭脑袋晕了一下,他最怕阿润对着他耳朵说话。因此他迅速坐起,有些面红耳赤的躲到一旁,半天之后才磕磕巴巴的来了句:“你是不是觉得我太闲了,我也是有正事的。” 阿润抿嘴一笑:“恩,斗鸡走狗,你那样少做了!你有正事?我却不知,如此,你说来听听,也省的我冤枉你。”一边说,一边将几件大毛的裘衣指挥着人往箱子里塞。+ “前儿不是跟你提了吗,想打开南北运河,虽眼下也没什么人口执办此事,那就先等等也成,待天下人口多了,再议!我就想着联络几家商号,先通下陆路,这里面的花用,自不走户部的帐,你若放心,这事儿,我想交给茂丙去办。”顾昭躲在一边,摸着耳朵嘀咕。 阿润一笑:“茂丙我有大用,你去找别人。” 哎?为什么吖?凭什么吖?顾昭有些郁闷,就来了句:“那……给付季!” 阿润还是笑:“付季也有用他的地方!” 顾昭用鼻腔哼了一声:“感情你那些朝臣都是作假的,摆着看的吧?” 阿润一笑,却不解释,如今他是个信天命的人,谁知道以后会如何呢,他已想好,趁着新旧交接,将顾昭的人都推到重要地方,也好多做防备。若有一日,天命所归,他忽有不妥,阿昭的大兄也老去!那世上也总有人替自己护着阿昭。他这般想的,却从来不愿意跟阿昭说。阿昭心眼太小,只要有个小心事儿,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你过来……”阿润伸出手,那下面的人看到情形,便悄悄退了。 顾昭过去,搂住阿润的腰跟他抱在一起,也不说话,就那么依偎着。 “你只当出去散心了,好吃好玩,莫要委屈自己,有什么事情,自有庄成秀去办。” “我知道,我也不会跟他抢,只是庄成秀这人杀性过重,我若看到不好,也还是要管上一管的。” “知道,那……我给你写一道密旨,你带好,也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呃,这个好,一个不够,你多给个几张,空白的,盖了印的给我预备着。” 阿润失笑,吻吻顾昭的大脑门:“又胡说八道,你要空白的做什么,我知道你能仿我的字迹,可那东西一不小心泄露了,我要如何保你,都不小了,活的那么天真!” 顾昭也不是真要,便借机腻歪了几下方依依不舍的分开。 外间还在忙乱着,顾昭出去又开始指挥着人给元秀带东西,那小家伙都两年没见了,想得很。长高了没呀,黑了没有,前些日子给捎去的零嘴儿吃完了没,顾昭就如一个老妈子一般,来回替子女操着心。 好不容易,天色大亮,这次是真要出门了,顾昭回头,看着独坐在堂屋内的阿润,心里觉得这人越发的可怜,以前什么都没有,现在自己走了,他便连个家都没有了。 “阿润,不然,我就不去了,留下来陪着你吧。” 阿润笑了下,站起来:“谁能饿到我,你且去,记得每日带信来,也……免得我惦记你。” 轻轻点点头,顾昭还是走了,这一路他也不敢回头看,生怕阿润难受,或害怕自己又舍不得,死活要留下来。 走至门口,顾昭上了车,他此次是奉旨查案,自然走的是四品的仪仗,这四品在上京多了去了,因此便不觉得有多么的显眼。出里巷口子的时候,还给巷口的杜大人家让了道。 车队一路晃悠,眼见着晃悠到了北门口,顾昭正想铺开纸张大大的给阿润写一封充满爱意的信笺,却不曾想,车外细仔忽然对里面说:“七爷!我……我,看到先生了。” 先生?那个先生?家里何时有了先生了? 顾昭撩起车帘看他,却看到细仔双目圆睁,眼里湿湿的看着北门口。顺着他的眼睛看去,顾昭也呆了。 上京北门外,常年坐着一些外乡来的乞丐,这些乞丐平日无事,要完果腹的饭食,便堆在一起,晒着太阳抓虱子打发时日。 有多久没见到愚耕先生了呢?那年自己跟家里回到老家,并没有带愚耕先生。那时候自己早就知道愚耕是个细作,因此心里也厌恶他,想着留他在京里便随他去吧。 那时,顾昭心里何尝不怨,自己待愚耕不薄啊? 后来事平,回到上京之后,愚耕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是先帝暗探,顾昭自然不会去找他,只是打发了人寻了定九先生回来。 那时候,顾昭甚至是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觉得不见便不见吧。可是,千算万想,却不想是这个情形。 如今的愚耕早就不是当初的愚耕了,当初的愚耕,木履葛麻依旧能穿出风骨,是个好不潇洒的知识分子。 可如今,他穿着一件看不出本色的羊裘袍子,那袍子破破烂烂的,袍角已经烂成条状,对了,那年分开是冬季,顾昭还记得他叫奶哥给先生们做了羊皮裘衣分了下去,这袍子许还是那件。 他没有着履,露出一双的又黑又烂,上面还有疔疮的瘦脚。脚后是他的两条黑色的腿骨,又细又黑的怕是站都站不起了。他那那张黑不黑,白不白的瘦脸上,眼睛里满是浑浊,头发脏的粘成一束一束的随意堆着。 也不知道细仔是如何认出来的,顾昭觉得若是自己看到,怕是要认半天才能认出这是当日的那位愚耕先生呢。 他在,捉虱子?顾昭看着愚耕,看他露着一脸傻笑,扒拉开羊裘衣,露着满是肋骨的上半身,他的十根手指都没了,只留下两柄秃掌正抱着裘衣,用牙齿在咬着裘衣的线缝里的虮子,一下一下,咬完还要吧嗒一下嘴巴。 顾昭命车队停了,他走下去,慢慢走至愚耕面前蹲下。 “愚耕……先生?”顾昭唤了他一声。 愚耕并不理他,只是还在那里咬,一下一下的,咬完还要吃进肚子里。 “七爷,走吧……”细仔看看周围,好多百姓都停下脚步,好奇的看着那位穿着紫袍的官员,蹲在地上正在跟一个乞丐说话。 顾昭站起来,点点头:“去找人,送他回乡吧,再帮他置办点家业……” 细仔轻轻摇头,低头想了下道:“爷,怕是愚耕先生老家也没什么人了,当日之事,牵连的不少,这事儿,您还是别管了……交给小的去办,我们……原都就是牛马走仆,小的管这事儿也便宜。” 顾昭点点头,再不敢看,便踩着脚踏,扶着细仔的手上了车子。 他的车队再次慢行,走了没几步之后,却听到那城门口有人大哭着喊:“……臣知道……臣什么都知道,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什么?顾昭无奈的摇头,他若知道何尝有自己今日?早就亡命天涯了吧!想到这里,顾昭撩起车帘,对外面还骑在马上发呆的细仔说:“送他去济民所,关照他们看好了人,莫要给他跑出来乱说!” 细仔呆了下,在马上点头:“是!”说完,一带马缰,回身又去了。 顾昭坐了一会,铺开纸张,自己磨了一会,取了毛笔开始给阿润写他第一封思念之信: 阿润:未及出门,便有相思,相思难耐,徒留黯然销魂,昭几次欲归,只想阿兄若是再为难,撕破脸便是。想是这般想,却又不忍,不敢,亦不能这般去做。 想写一篇相思满铺,欣看笑颜,离愁泣泪只行云可托之言,却觉肤浅,便今日起,只写一路风光民生,与君分享,方不枉你舍放我出来逛逛之情。 不想,今日自北门出行,未离城门却得见旧人,那位在我身边的愚耕先生,想来你心中却早就有数。我原以为此人早就故去,每每想起,倒也惦念一二,当日此人在我身边,却也是腹内藏锦,胸有天地的第一等人物。可转眼物是人非事事矣,却不想是这个下场。 方昭也埋怨你心狠,复又想,若当日不争,今日北城外怕坐着的便是你我,彼时,除你我互为泣泪,谁人能惦念你我半分。以往你我意见不合,常有争吵,昭也劝你,凡在行间,讲求平和,如今看来……昭却是错了。 自此,便不再劝你,只盼你莫忧劳过度,只盼你事事如意,如此以来,我方能长命百岁,百事稳妥。如今,已离城门,却不知你在家中何如,行前我嘱孙希,将北地的鹿胶备了几斤,你要记得常吃,不可断顿……如今你我天各一方,复复几月,也不知如何煎熬方能见面…… 写到此,顾昭忽然鼻子涌上一腔酸涩,他忽然就觉得,天地间便再没有比阿润更加可怜的人了,怎么就这么难过呢?顾昭只想大哭一场,心里实在无法割舍。他不免唾弃自己这点出息,他越想越难受,越发觉得,阿润独坐在正堂,只一个人孤单不堪的身影,越发显得零落,自己一去几月,他要怎么煎熬自己的日子。 一个人,对着一个千疮百孔的天下,唯一的儿子远在万里,唯一贴心之人,却也不得不因为琐事而被迫分离……那他还有什么? 想到这里,顾昭忽然丢下笔,一撩车帘便从行进的马车上蹦了下去,吓了亲随一跳。 顾昭却不管这个,他拉过拴在车辕后的马,一踏马镫,上了马背,揪住马缰绳对目瞪口呆的新仔道:“你去十里亭,告诉庄成秀,就说本大人忽然犯了旧疾,乌康是去不得了,想来他也不愿意我去,如此他也算得偿所愿,岂不是两全其美!” 说完,也不等别人问话,便一挥马鞭,那马对着上京便奔去了。 顾昭走了,一时间院堂里都透着一股子凄凉,阿润独自用了饭,也没吃几口,便走到院中的桂树下,仰脸看着树叶,一动不动的站了很久……他一直站着,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天色越来越炎热,那知了又不知道从那里爬上了树,才没叫几声,却听到前厅传来一阵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这种脚底摩擦地板的声音,甚至是小声咳嗽,呼吸,每一分,都是阿润熟悉万分,深入魂魄的声音。 阿润看看门廊那头,不由嘲笑自己,怎么就这般没出息,才离片刻就已胡思乱想了……正这般想着,那门廊那头阿昭却一头大汗的跑了来,越来越近,直接奔至他眼前,上下看了他一会,忽然紧紧地便楼住他。 “阿润,我哪也不去,我只能守着你……” 赵淳润顿时呆了,只由他抱着自己,半天方想起回抱过去,喃喃的说了句:“傻子!” 85、第二十九回 时值初秋,泽州县城昨夜便下了一场大雨,那雨瓢泼一般,伴着雷电,那电光一道接一道的劈了一晚上,吓得那些汲古的老人喝令家中老小,紧闭门窗,可不敢看,龙王爷抓人来了。 第二日清早,天气转晴,泽州县城便逐渐热闹起来。县老爷要杀人了,有多少年没这般看过热闹了,因此大清早的那城门还未开,县城外便挤满了进城的村民。 巳时一刻,随着几声铜锣闷响,打县衙边上晃晃悠悠的被牵出一辆囚车。原本叽叽喳喳,嗡嗡嗯嗯的人群,一下子停了议论,人人支着脑袋往那车里看。多稀罕啊,死囚,多少年没看到了! 那车里的囚犯,可了不得,他本是本地疙瘩背槐树村的丁民,出去后,胆大包天竟私逃了,逃了不算完,他竟敢回来,回来便回来吧。这人真是长的一副烂肚肠,那石悟石缘修大人,多好的人,最是义薄云天不过,这县城里多少人得过他的济。那石悟大人的父亲,老县长那也最是平和不过的人,平日判案,能不动板子,那都轻易不动的。 谁想,就这么倒霉呢,石悟误交损友,露了家私,竟被这黑心贼伙同贼匪,竟害了人家满门十五口。那晚,石大人家那场大火,这县城里的人可都去救了,太惨了,听说那石悟的小儿子才三个月,被那些贼人一刀砍去了脑袋,临死手里还攥着一个小核桃耍物呢。 “打这黑心贼!”不知道哪位乡亲喊了一嗓子,接着,漫天飞的都是臭鸡蛋,烂菜叶。 付季低着头坐在囚车里,手脚上都锁了重枷,他身上被动了大刑,双腿已折,浑身竟无一片好肉,他此时已是强活,对于泼雨一般的赃物打在身上,已经没有半点反应。 笨拙的囚车慢慢悠悠的晃过小街,一路缓行,来至城隍庙附近,在那头,囚台已经搭好,穿着大红半袄的侩子手站在木台边上,正与一老农私谈。 “爷爷,家中这十亩地都卖了,可怜我家三活,一会子就只能破席一卷送回去了,爷爷……这钱儿,您拿去,一会……”付怀兴老汉从怀里取出几百个钱,尽数放到刽子手手里,老泪众横道:“爷爷,您一会子刀快点,给俺娃一个痛快……” 他话音未落,那侩子手却一把打开他,骂道:“呸,老混帐!爷爷岂是那般见识浅的人,那石悟老哥多好的人,今日若不给我那哥哥出气,俺也就别在这泽州混了!” 付怀兴手里的一把铜钱被打的散了一地,瞬间便有人上去,一哄而抢,捡了个干干净净。 “不能捡吖……不能捡吖……”付怀兴趴在地上,好不容易抢了四五枚大钱,最后坐在地上,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疯了。 那日夜里,满堂回来,三活什么都没说只是立刻打发了他藏去后山家里躲丁的窑洞里,那一路三活再三嘱咐,就是他死了,这小儿也不能交出去。 付怀兴一届老农,本没什么见识,可好歪却是知道的,这石小哥全家是被害死的。 他们从山上回来还没呆半响,那县城里的衙役就到了,二话没说就将三活捆了拉到县城,也没几日的功夫便判了秋后问斩。罪名竟是伙同歹人灭门的大罪。付季带回来的钱,如今都被抄光,私下里娃也给过他大哥二哥钱,可谁想,那两个牲口就闭口不认,是一个钱都不出。 人生起伏,几番打击,付怀兴就恨不得是自己替儿子死了好!如今没得办法,只能卖了家里的肥田,上下跑动,人没救下来,转眼就是立秋到了,却不想……却是这般结果。他的三活啊……孝顺儿啊!!!!! 今日出门,也是乡亲有义,七零八碎的给凑了几百个钱,本想给儿买个痛快,却不想就这么没了,一时间付怀兴万念俱灰,只能捧着几个钱,坐在当地无声的喃喃的喊:“冤枉,冤枉……俺儿冤枉。” 人群正看的有趣,看到刽子手将铜钱打翻,便叫了一声好。没片刻,那城门那头却又来了热闹。付季的老祖母,也不知道央告了那位乡人,套了牛车,竟将自己的寿材拉着送到了县城里。 “三活,祖祖送你来了,乖官儿莫怕啊……”老太太一头白发,颤颤巍巍的被人扶下车,有见老人家不容易的,就给搬了个凳凳来。这人不是别人,却是在县城里开茶铺子的老汉儿。 “娘……娃冤枉啊!!!!”付怀兴再也按耐不住,扑倒在地一声嘶喊,泣不成声。 “快叫那些刁民住嘴!也不看是什么地方,冤枉?付季手段残忍,结交匪患,本官明正典刑,代天子主政一方,生平判案无数,能冤枉他?”乌康郡燕州通判施新春一甩袖子,骂了一句后,回身一躬身笑道:“大人,莫为刁民生气,此案证据确凿,就是刑部的郎中官来了,那也挑不出个一二来,严大人,这边请。” 燕州知州严金宜笑了一下,斜眼看看施新春淡淡的赞了一句:“施大人自是明察秋毫,本官再放心不过,如此,便赶紧走了过场,了了事儿吧,这味儿……”严金宜对着空气闻了闻,捂着鼻子厌恶道:“真臭!” “是,大人上座!”施新春赶紧带着严金宜去至监斩的位置,两人如今都换了大红的去秽斗篷,一起端坐了安静的等午时三刻。 付季被人拖出囚车,他双腿已断,如今是寸步难行,不想,那狗官如今也体贴了一次,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多为难,只是找那五大三粗的衙役,两边一抬支着他的胳肢窝就给他带到了刑台上,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捆的,端是好手艺,竟能用绳子将他固定了个三角,腿断了都能跪着不倒。 付季此刻,早就昏昏沉沉,便是如此,也是使着吃奶的力气,四下观望,总算是看到了自己的老祖母,便硬扯出一个笑,无声的对那边喊了一句:“祖母,带累您了……” “三活啊!!!我苦命的孙孙啊!!!!!” 老太太一辈子,经历了无数的生离死别,她两眼早年哭瞎,如今听到那身边人说到孙孙双腿被打断,被糟蹋的不成个样儿,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得忍了。 “我孙孙冤枉啊!!!!!!” 那下面顿时又乱成一团,哭的哭,拽的拽,真是好一番热闹。 严金宜看着情况有些乱,便瞪了施新春一眼,施新春忙站起,冲着那边一摆手,便有衙役,举着两尺的鞭子,对着付怀兴就是一顿抽,付怀兴此刻已经急红了眼,便什么都不顾了,他揪住鞭子没命的大喊:“冤枉!冤枉……,我儿冤枉,我儿那日只在家里歇息,如何去杀生害命……青天大老爷冤枉啊!!!!!!!” 付季的老祖母此刻疯魔一般,老人家也不想活了,只是一门心思的想摸索到地方,最好一头撞在刑台之上,以死诉冤,这两人为了孩儿都不要了性命,那围观的,也有心善之人,便一起随着也喊起了冤枉。 “快点……快点,莫要纠缠,赶紧的!”严金宜看到百姓有些不稳,便有些着急,于是一摆手,叫施新春赶紧下令。 施新春是个胆小的,因此擦了一下脑门上的汗滴道:“大人,这没到时辰呢!” “时辰,什么时辰,早到了!赶紧的!”严金宜气急败坏,一伸手劈手夺了施新春的签筒,揪出斩签便喊了句:“给本大人……”他斩字还没出口,却不想打城北“咻”的飞来一支利箭,连着他的半只手,带着那只签儿就固定在了刑台的圆柱上。 严金宜疼的不行,杀猪一般的叫喊起来。那施新春是个机灵的,他二话没说就钻了桌子,在桌子下面喊了一句:“来人,有人劫法场!快来人!” 那斩台边上周围顿时一片热闹,老百姓慌得四下逃散,生怕歹人殃及到自己。 “了不得了,快跑吧,有人劫法场,有歹人下山了…………” “百姓莫慌!镇西大将军平洲顾荣在此!” “百姓莫慌!镇西将军顾荣在此!!!” 打城北飞一般的跑来四匹骏马,那骏马上坐着旗令官,这些人一入城门便举着令旗大喊着往三城散去,一边跑,一边喊,喊完,见老百姓不再闹腾,又带着马跑回来,就手将手里的旗子往刑台四面一插!那旗令本就是兵器的一种,旗下有枪尖,乃是生铁铸就,锋利无比。 待旗子插好,那旗官便齐喊道:“精白乃心!忠悃仰报!丹丹碧血!不负君恩!” 一阵秋风飘过,这阵势,唬的泽州城上上下下,都闭住呼吸,安安静静的呆住了。 等那人群安静,便只剩下一种声音依旧在嘶喊:“来人啊!来人啊!快,快给本官拔箭!!!!!”严金宜疼的不行,叫的嗓子都岔气儿了。 施新春看左右无事,便胆战心惊的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跑去帮上官拔箭。他一介文官,手无束鸡之力,更加至那飞箭本是鼓足了力气射出来的,上面还有三边倒钩,如何能拔得出来? 正闹腾着,不想,那城北却传来阵阵马铃叮当,响声过后,一匹纯黑的骏马,驮着一员银袍战将,晃晃悠悠的来至监斩台下。 这员战将,来至监斩台,也不下马,只是带着他的骏马玩了几下花步儿,又将手里的鞭子甩了个鞭花儿,一边玩,一边对着那台上的两人一笑:“呦,这青天白日的,好好的,两位大人怎么就想不开跟这儿玩自残呢。” 严金宜眼珠子都红了,他捂着手腕,半掂着脚尖,站在台上怒骂:“呸!顾荣,你乃守关大将,无有兵部令符,无有我主手谕,你竟敢私离守地,莫不是……你想造反不成?” 顾荣才不理他,只是对他吐了口吐沫,很是不在意的来了一句:“什么玩意儿?也敢问老子,别说他娘的孟继渡死了,他就是活着,也不敢跟爷这么说话。什么东西,那个老娘们裤裆没夹紧,蹦出你这么个龌龊玩意儿……”说完,他揪了一下马缰,单腿朝前一迈,挎着马脑袋,以一种极为纨绔的姿态下了马。 也是,顾昭那种无法低档的纨绔风绝对不是自行研发,这个是有据可靠,许是遗传也未可知。 此刻,顾荣带的人马,早已将刑台团团围住,这些人围也不是好围着,都亮了家伙。那帮兵痞,那个身上没几条人命,如今闷在边关早就闷傻了,如今被带出来,玩一把劫法场,一个个的就恨不得把事儿闹大,咔嚓几个过瘾。 刚才还一股正气环绕的刽子手,此刻已经缩在形态角落,抱着脑袋浑身索索发抖。 顾荣下了马,快步走到刑台,来至付季身边,一看,心里只是疼的不成。这小娃娃,他以前见过,小弟弟到那里都带在身边,跟半个儿子似的。平日,小弟弟有甚好孝敬,也都是这娃娃压着车,甭管什么天气都是稳稳妥妥的千里万里的给他送到边关。人到了也不休息,只说担心他家七爷,转身就走,可仁义了。素日他们也常说,付季这娃那真是能算会写,温温和和的一个上品人物,可如今竟被折磨的成了这个样子。 顾荣心里疼的不成,便一只手扶着,一只手从靴子里拔出匕首,三下两下的将付季身上的囚绳割断,顿时这孩子就软成一摊就往边上一倒。顾荣一伸手将自己的披风解开,裹了付季抱起来。 “顾将军不可!此人乃乌康逃丁,如今更是结交匪类,身负十五条人命的朝廷重犯啊!”施新春见顾荣要带人走,这里面可是猫腻儿多了去了,这人要走了,他就完了,因此,便什么都不顾的跪在那里喊了起来。 顾荣气的狠了,对着那边便骂了起来:“放你娘的屁!我家付哥儿,是天承二年的秀才,正儿八经的吏部文选清吏司六品主事,你他娘的算什么几把毛的玩意儿?他结交匪类……” 施新春顿时五雷轰顶一般,那台下的百姓就如沸水开锅,马蜂窝落地一般的“嗡……”的一声便开始议论起来。 “什么?”施新春不敢相信,又一回头看看依旧在那里拔箭的严金宜,他喃喃的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么,突然一挥手指着严金宜道:“将军,不关下官的事情,下官是听命行事,这都是严大人,严知州的主意。” 严金宜气的狠了,胳膊也不顾了,这人有股子狠劲儿,他一伸手将箭柄折断,硬是将手从倒钩里拽出来,捂着流血的胳膊快步走到施新春的面前,上去就是一脚:“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污蔑上官!” 说完,他站在台上对顾荣道:“顾将军,且不论你今儿是怎么来的,本官也就是个监斩,那下面送来证据,本官勾画一下也是规矩,这施新春以往就是个风吹墙头两边倒的龌龊东西,如今落到将军手里还不老实,还想拖本官下水!” 顾荣不理他,只是将付季小心的放在一边的台子上,用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拔了塞子灌了两口烈酒到付季嘴里,片刻付季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清楚来人,眼泪唰的一下就掉了出来:“五爷爷,你怎么才来?” 顾荣见他吐字清楚,便放下心,伸手拍拍他的脸颊道:“付哥儿不怕,你七爷早就飞了鸽讯来,你且安心休息,待五爷爷今儿给你出气!” 付季艰难的点点头,仰起脑袋对着顾荣的耳边说了几句,顾荣点点头,复又抱起付季,将他交给手下叫人寻县里的郎中赶紧来瞧瞧。 交托完后,顾荣大马金刀的往监斩台上一坐,他手中的鞭子一甩,那鞭梢子对着严金宜的脸颊就刮去了。只听得“啪!”的一声,那严金宜的脸颊,顿时豁出一个大口子,那血哗的一下就涌了出来。 顾荣这鞭子讲究,上面都有倒刺,一鞭子甩过去,劲儿大了能揭开人半张面皮。他这人,生平最忌讳别人说他小白脸,谁敢说他皮相好,他就拿鞭子抽,虽说打人不打脸,可顾五爷这辈子就爱干阵前揭面皮的事儿。你们不是说我小白脸吗,爷就要你们脸皮都没了,叫你们浑说。 严金宜哎呀一声,顺手一捂,便是一手的鲜血,如今他算是破了相了,就是这次熬过去,没事儿了,怕是这辈子的官途也毁定了! “顾荣,我与你这王八蛋拼了!”那严金宜心性里也有股子匪气,他一伸手,抢了边上衙役的佩刀,对着顾荣就劈了过去。 顾荣能给他砍到?因此屁股下带着凳子,顺势一拧,严金宜这一刀便劈空了。 “呦,这是怎么着了,顾老五,好好的边关你不呆,跑这里唱大戏呢?这是啥?文武斗?还是……元宵滚进锅子里,老家不好玩儿?您来这里混蛋了?” 话音未落,那城北又跑来一队人马。打头的不是别人,却是上京飞鱼军大参领李奇。 这下子算是彻底好玩了,泽州城提前过年了,那以往没看到的热闹,今儿算是都饱了眼福,今年过年都不用杀猪,就着今儿这场热闹,能过三年春节去…… 86、第二十九回 天承帝赵淳润登基不久,册封过的官员并不多,在武职上便只有寥寥几位,可常用的,常说的,常提的便只有奉天大将军李斋,征北大将军李奇兄弟二人,因此,此种意思,朝臣自然心照不宣。 如今朝里上上下下,在兵事上除了护帝星顾家,便谁家也不能与李家兄弟相比了。自然,这两家人只要互相看到,动刀动枪是不可能,可打打嘴仗却也属正常。 吵归吵,武人天性耿直,私下里见了,动动手,打完架。酒也是要喝上一壶的。关系谈不上最好,可是心里却是待见的。 文人与武人不同,文人出现政敌,手段颇多,明暗都可划分无数招式,要么不见血,见血就要命,因此,那故事里诸葛连管着刘关张那也是常理。 武人就简单了,尤其是遇到光长了一张脸不长脑的顾老五,还有光长了一个大个子不长脑髓的李老二。 这两人,见面就开掐,掐完么,该怎么地,就怎么地,其实……关系挺好的,就这脾气。 李奇来了,顾老五有些不高兴,他觉得,付季这事儿是顾氏的家里事儿,你老李家来搅合什么。 看着顾荣要发脾气,李奇一笑,一伸手从怀里取了一封打着断尾龙形的密信,举在手里道:“圣上有旨!” 哎呀!今儿他赢了,有靠山呢! 从顾荣到泽州官员,泽州百姓顿时闻言一惊,纷纷跪倒在地。 李奇下了马,一路来到监斩台的最高处,取出密信便念了起来:“着……燕王……赵元秀,征北大将军!李……奇!镇西大将军……顾荣……暂……协办乌康……慰银一案,钦……此!” 念罢,李奇颇为得意,以往按照官职顾荣都在他前面。如今顾荣跪了,他就美了,一句话他念了半天,听得顾荣直翻白眼! 顾荣谢恩完毕,慢慢站起来,快步走到李奇面前,顺手拍拍他的肩膀道:“李老二,想不到,哎,咱俩还能共事一回。” 李奇撇嘴:“谁与你共事,我主的意思,就是咱俩谁也别动,就暂时把人都看好了,怕是过俩月,上京的特使就到了。” 顾荣想想,点点头:“也是,管他呢,咱把人看好了,等人来了交出去就结了,甭废话,燕王殿下呢?快快引我拜见!” 李奇顿时得意了,他与燕王那交情可不一般,打今上登基起,这燕王殿下便被送到他的大营,除了文科知识他不懂,那殿下的武学知识都是从他这里学到的。 “千岁殿下在城门那边呢,赶紧把这几只收拾利落了,一起迎驾去。”李奇随手一拍,将顾荣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打开了。 顾荣才不在乎,即是圣上有旨意,那么付小郎这口怨气,怕是要出的足足的了。 眼见着,日头越来越高,泽州大小官吏都收拾停当后,在李奇的带领下,一起来至城门口,那燕王爷的车驾早就停在此处,无人来接是不会进城的。 群臣来至城门,对着一辆黑色朱红顶的辕车齐齐拜倒,念千岁后,都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顾荣出身护帝六星,早年他家就被免了除君之外的跪礼,便只是抱拳半鞠。 “臣等恭迎燕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几缕秋风摇动,送着三五片残叶高飞,那朱红车里一片安静,半天之后,方有小太监将车前的一卷竹帘,慢慢卷起。车内,燕王殿下正趴伏在小案几上,拿着毛笔,在唰唰的写着什么。 那泽州的官员并不敢看,顾荣却没这个忌讳,他微微抬头一瞧,呦,这位小殿下生的好相貌,细细看来,竟与吾主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小殿下如今年纪还小,方十岁,因此看上去还有些孩子气,不过,瞧瞧,人家坐在那里,身着银白色四抓银龙袍,头戴金龙冠,一本正经批折子的样子,还真贵气。 燕王殿下一直在写着,后来许是觉得有些凉,一抬头看到面前跪了一地人,便趁着沾墨的功夫,很随意的一摆手道:“免!”说完,继续在那里唰唰唰的写。 顾荣看看李奇,李奇见怪不怪的站起来,顾荣便也跟着直起腰来,他们身后的那些官员也急急忙忙的不敢多说的站在一边,安静的等着。 “李老二,咱小王爷真勤奋,这是批那路奏折呢?这般急?”顾荣趁着起来的功夫问李奇。 李奇斜眼看了他一下道:“殿下还小,如何批奏折?那是作业!不懂吧,就是学习完了之后,先生留的活计,交作业,没做过吧,哎!你认识几个字儿!” 顾荣不服,不就是作业吗,明回去问问到底是个什么活计,作就是了。 燕王小千岁唰唰唰的又写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小声叹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拿起纸张反复默念了几遍后,才取了身边的一个盒子将作业放进去,从腰上取下一把钥匙开了桌子上的一把鱼锁,将盒子锁好,封了火漆后,递给身边的太监后,这才彻底轻松。 那太监接了盒子,连忙递给一边早就等候一员信官,信官接盒反复检查后,这才放好上了一匹快马,奔着京城就去了。 燕王忙罢,抬头看了一遍等候的官员们,他的眼睛落到顾荣身上的时候,忽然笑了。恩,这个人他见过,是小爹爹的哥哥,不过他怕是忘记自己了。 顾荣见燕王冲着自己笑,心里顿时一暖,暗想,这小家伙,脸挺熟,是不是哪里见过? “这便是泽州城?”小殿下忽然开口。 李奇忙道:“是,殿下,这便是泽州城,据县志考,此城早年是乌康作人的聚集地,本地乡绅多以,都,李,常,付姓等为主。本地农物多以麦谷为主,一年一季,产量还是很高的。如今这旧城怕是有六百年的历史了。” 小燕王点点头,那张小脸一端,很是严肃的一摆手道:“进吧,莫要惊动百姓。” 如此,这一干人等才齐齐的松了一口气。 严金宜与施新春见燕王并无其他态度,便不由松了一口气,当下最重要的是将消息送出去,也好叫那上上下下有个准备才是。 他们站起来后,便开始四下张望,看到自家亲信刚要弄些眼色,却不想有一队鱼卫早就等候在他们身边,见他们鬼鬼祟祟,便有佩刀的鱼卫过了来,一伸手对着严金宜的后脑勺便是一下狠的道:“不得四下张望!” 严金宜从袖子里取了一块玉,想递过去,却不想东西没出手,接着又挨了一脚,他这才老实了,乖乖的跟在队伍后面,心里也不知道作何想。 燕王车驾缓缓进城,不久便来至监斩台前。如今付季早就被送下去治疗,可他刚才跪在那里的血痕却依旧留在斩台的新木上。此刻,百姓已经驱赶干净,只有付季的老父亲,老祖母,半坐在寿材附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想是吓的不轻,如今是不管谁问话,都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小殿下下了车辇,慢慢走至刑台,君子都喜怒不于形色,这位殿下便也是如此,脸上板板的,没有什么表情。可他心里怎么想的,这上上下下的就开始揣测起来。 逛了一圈后,燕王殿下看看台下,忽笑了,他道:“本王这些年,一直随着李奇将军南来北去,台子见了不少,恩……仪台,戏台,祭台……要说搭台,这泽州的斩台搭的是最好,最高,最新鲜……” 泽州的官员听罢,也不敢称谢,就都默默的跪了。 “燕州知州严金宜,乌燕州通判施新春。” 严金宜与施新春连忙出来,齐齐跪到台前道:“臣在。” 小燕王看看他们,并不多说,依旧是笑笑。 严金宜与施新春顿时就觉得浑身寒毛都透着一股子寒气。 有太监此刻捧了椅子,案台都齐齐过来,一起忙活了小片刻,摆好后,有一位老太监走到燕王身边伸出一只手,小殿下伸出手被他单手半扶着坐在椅子上,老太监又奉了一盏茶,殿下接了,捧在手里也不喝,只是拿着茶盖子,轻轻的敲了一会子茶碗儿。 忽他看到了付季的父亲跟祖母,便低声安排到:“重俊,两位老人家受了惊吓,便不要再吓唬他们了,着人带下去,好好宽慰才是。” 重俊点点头,回身安排了一番,片刻有鱼卫过去将两位老人家都带了下去。 殿下又问:“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付卿,现在如何?” 顾荣听了,顿时安心,便上前几步回话道:“已经请了郎中,正在医治,只是……付主事双腿已折,臣怕他留下后患。” “这……样啊,昨日他们说,是动了夹棍的,可怜付卿一介文人,如何受得了这般折磨。”小殿下叹息了一下,又看看跪在台下的严金宜二人,他还在笑,只不过,此刻熟悉他的人怕是都清楚,这位殿下怕是动了真怒了。 “重俊,你去后面寻梅御医,拿了孤的活血丹,还有八元丹送去……付主事的腿,要给孤保住了!” 重俊点点头,倒是多了一嘴:“殿下,那八元丹只有一颗,殿下如今常在军中,老奴……” “好好的,常备什么药丸?多不吉利,如今送药出去,却是好事,你去吧。”小殿下说完,看了他一眼,重俊忙应诺去了。 见小殿下如此关心一个六品主事,那泽州上下官员,心里已是吓得七魂六魄不全,浑身颤抖不已。 正午已过,昨日一场大雨,大太阳烤的地面雾气升腾,那些官员跪着,有年老的小吏如今已是不支,可小殿下依旧不叫起,等他将事情一件,一件慢悠悠的安排完,手里的茶盏都换了两盅儿去后。 他才道:“这燕州,本是本王的封邑,这些年因是乌康迁丁,父皇与孤每每想起,心内都颇不是滋味。以往你们年年送孝敬,本王年年拒收,也是心疼乌康不易……如今真是好了,那里不出事,偏偏就是孤的封邑出了这没皮脸的事情……” 讲到这里,小殿下将手里的茶盏轻轻往一边的案台上一撂道:“孤是想着家丑不可外扬,可惜了,怕是此刻上京是个走通天,挂天灯的门户,就知道这桩丑事儿了,也罢了,如今这事儿孤也不想管,也不想问!只是……既然今儿这台子都搭好了,那总要见见血,也罢了……来人呐。” “是。”那下面站出一列鱼卫。 “取小号的钉板来,将施新春,严金宜给孤按上去,今儿着泽州大大小小的,都叫出来,先陪着跪一晚吧,明儿,若是付卿的腿保住了,便罢了,若保不住……你们便都等着开门儿见喜吧。” 那严金宜等人一听,杀猪一般的叫了起来:“殿下,殿下,臣等冤枉,臣等是顾命大臣,如今还未定罪,殿下若是上刑,是要寒了天下臣子的心吗……” 小殿下一甩袖子:“燕州是孤的,孤的地盘,罚你们跪个破板子,还用跟谁请示不成!还怕伤了那个的心不成,都跪着吧!”说完,小殿下转身便去了…… 没片刻,有人不知道从那里抬出两块三尺长,尺半宽的钉板,因是最小号,那板子上的钉面儿不过半寸来长,一刻刻的三角倒立,也不知道从前跪过多少倒霉蛋儿,如今那顶尖儿竟被血养的黑亮黑亮的。 那施新春,严金宜那里受过这这个,人没被放上去就双双晕厥,待被捆着往钉板上一按,顿时傻猪一般嚎叫了起来,浑身就如剥了鳞片的鱼儿,一边扭动,一边挣扎。他们也不知道那里来的吃奶的力气,整整被人按了半个时辰,这才老老实实的跪的妥了。许是怕他们也摔倒,那鱼卫自寻了麻绳子将他们捆了个三角,便也妥妥的立住了。 燕州这一场大戏如今是终于精彩纷扬的开始演绎起来。 上京平洲巷子顾府,顾岩顾老爷正在屋内团团转圈儿,前几日,也不知道是如何了,小七本好好的出了城,可惜还未出了上京的地界,他忽然骑着马就回府了。 虽说,对上面是报了旧疾复发。可今上也是有脾气的,便说,既翻了旧疾,那便在家里老实的呆着吧!好好将养几月,这几月谁也不许探望,顾岩也不许出府。 如此,今上是生气了吧? 哎,这个小七啊,以往看他,那最是通透灵窍的人物,怎么就在这里事儿上犯了混呢?跟谁拧着不好,怎么好端端的跟圣上拧起来了?说不去,怎么就真敢就不去了呢? 顾岩私下求了几回,陛下却对他温言安慰,只说郡公只是年纪轻,以后还是要多多历练才是。 这是气了呢?还是从此将小七搁置不用了? 要说生气吧,今上这几天还赏了几回药,往郡公府派了三次御医。要说不气吧,今上怎么把小七的刀笔司的职务都给停了? 顾岩心里担心,便再也坐不住,每日除了上朝就是在家里转圈。 顾茂德与顾茂昌坐在椅子上,眼睛随着老父亲是转来转去的一晌午,最后,顾茂昌无奈,便自己站起来,对他爹道:“阿父,七叔向来是个有成算的,昨日我去我丈人家,我丈人还道,如今那乌康慰银一案,牵扯颇广,那里面水太深,七叔不去,却不是坏事!” “永国公真这般说。”顾岩停下脚步问小儿子。 顾茂昌点点头道:“恩,我丈人说,那慰银一案,乌康郡上下怕是有一半的官员都在里面伸了手,这上京谁家没几门糟心亲戚,到时候求到门上,您说麻烦不麻烦!要我说,小叔叔那最是个聪明的,换了我啊,我也得病!不然,阿父您说,真有亲戚求上门,您说是管,还是不管啊?” 顾岩脑袋乱的很,听儿子这般说,便恍然大悟一般,自己给了答案,他松了一口气道:“也对,也对,要么说,读书人心眼多,你丈人,那是长了八个心眼子,眼珠子一转都是坏水儿。” 顾茂昌一翻白眼:“阿父这话说的有意思,换了旁人,我丈人还不定说不说呢!不说了,我答应猪官儿,要带他上街,那我这就去了。” 说完,顾茂昌站起来就往外走。 “秋凉了,你给我大宝贝儿多穿点儿。”顾岩在他身后叫唤。 “知道了,冷不着他!”顾茂昌一翻白眼儿,应了一声。 猪官儿是顾茂昌的大儿子,大名顾允谭,因小时候生的肥胖,便得了一个奶名儿,唤作猪官儿。 不说顾岩松了一口气,却说顾茂昌将自己的肥儿子抗在肩膀上顺着平洲巷子,一溜的往外走,这一路,但凡他肥儿子入了眼的东西,那是二话不说,统统给儿子买来。 那有人家种的好果子树,枝叶伸展出来,挂了果子垂在院外,他肥儿子要吃,顾茂昌都能毫不要脸的蹦起来给他肥儿子摘了。 顾茂昌小时候挨打挨得多了,因此自打素娥有了身孕,他便发誓,儿子就是将家里的屋子点了,他都不动他一指头,因此他们父子关系好的不得了,平日猪官顽皮,那都是素娥举着板子满院子追着打,顾茂昌跟在后面救。 这父子俩玩的正起劲儿,却不料那平洲巷口忽然来了一辆小篷车,那篷车路过顾茂昌身边的时候,车里忽然有女人低低的叹息一声道:“四哥哥,久没见了,如今您是越发得意了?” “哈……” 87、第二十九回 却说那乌康一案,牵连甚广,转眼着庄成秀赶到泽州,见到付季,待付季取出证据,顿时把个御使庄大人气的几欲吐一口心头血来。 见过胆大的,却没有见过这般胆大的。你当是如何了? 自打三年前安吉侯爷孟继渡救驾死在灵山,前皇后家人丁单薄,只有两个弟弟,孟继渡无有儿子祭祀,今上开恩便将安吉侯的爵位给了他的弟弟孟继世。 那孟继世本是个庶子,出身豪门却没有见过真富贵,因此一袭爵,便迷花了眼,把孟继渡以前经营下的地盘他就当成了私产。 两年前上京重建,安吉侯府因密王乱被焚烧了一些屋舍去,孟继世刚做侯爷,他家靠山又去了,因此里子面子都要顾及,也不知道谁与他出了一个馊主意,他便将家里的三分之二的钱拿出来,修了一栋京中出了名的豪宅名苑,描画了一个大大的门脸出来撑面子。 孟继世自小也没受过什么嫡子教育,连守成之道也不懂,他手里握着金山也不会好好利用,那乌康郡的巡抚叫吴云卿,本是天授帝因政治需要为孟家安排的手脚,为了今后太子登基蓄的一些力量。却不料想,那孟继世却不这般认为,他将乌康当成先帝赏赐与他家的钱库,做了几日侯爷之后,他在上京高调来去,银钱花的如流水一般。旁人见他傻,自然就哄他,一来二去,不到三年安吉侯府就剩个架子了。 人一穷就要变化,新上任的孟继世孟侯爷为了脸面,便开始钻营起来,几年时间,他通过家里的力量,先后将乌康的官员悄悄标价买与跟他玩耍相合的狐朋狗友,得了钱自是支架子,左手来右手去。他这笔买卖做的隐秘,上京竟无人察觉,那也是有缘由的。 一来安吉侯府被他哥哥孟继渡,他姐前皇后经营多年,那朝上自有胡太傅一党护着,还有就是今上天承帝继位后先安民生,还没有注意到他。 这眼见着,孟继世的力量便这样奇怪的经营起来,说到这里却也要感谢他的大舅子,严金宜。这严金宜自然不是什么好种子,往前说他在上京就是个末流的混子,后来因为妹婿,得了实缺,自然将做混混的手段用在了当官上。孟继世无人可用,对他言听必从,这两人这一扎堆,便是前世的狼狈缘分,好的跟一个娘生的一般。 这不是今年,今上刚得了大笔的税金,便一挥手先支出一笔近三百万贯的慰银出来。也巧了,今年年景不好,上京属官已经缓缓过渡完成,说话算数的就都成了今上天承帝的力量。天授帝的影子由此刻起,便慢慢淡出大梁历史。 孟继世来钱的地方越来越少,又赶上各地实行税务透明,巧立名目的钱路就此也就断了。三月间,西边河套来了一群部落马商,带来几十匹上等的名驹来上京卖。一时间,京里只要门脸大的家户,都要买一匹两匹回去装点一下。 那名马岂是便宜的,便是价格最低的,也要千多贯。 说起来,此事却也有前因,也不知道如何了,孟继世袭爵后,好死不死的就与平国公家的四爷,顾茂昌对上了。这两人恩怨已深,在京里常有冲突,明的暗的亏,孟继世都不知道吃了多少。那严金宜去乌康,也是被顾四爷与永国公家的大爷后柏使了坏,挤出上京的。 这两位爷放了话,只要有他们在的地方,就不许有严家的人在,不然就是看不起他们。 那严金宜从前本就是这二位身边的一条狗,若不是攀上顾茂昌,也没他严家的一场富贵。京里养“狗”的不少,怀了规矩的却只有严金宜一位,因此上他家便成为大部分纨绔子弟拒绝往来的户头。对于这些纨绔来说,别说区区一个安吉侯府,就是先帝还在又如何看不上你,那就是看不上你了。 却说那名驹到了上京,自然被一干纨绔子弟捧得甚高,甭管人家背后使得是什么手段,反正是一来二去的,谁家不买两匹回去。那孟继世被圈子隔离,本心中正烦,那日去马市也没想买,就是看看。却不想,他那仇人顾茂昌大手一挥花了二十五万贯,牵了七匹回去。其中给他小七叔买的那匹黑麒麟,价值四万贯。 牵马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了,顾茂昌就看了安吉侯一眼,顿时孟继世觉着这是在打他的脸呢,小看他呢。这人脑门一上血,便命人花了四十多万贯,买了整十匹名马回家去,连续摆了十多日宴席,请人上门观驹。这会子,家里有名马,就相当于,孟继世家一下子买了十多辆,宝马,劳斯莱斯。这一下,安吉侯府老底儿就给他倒腾光了。 孟继世却不知道,顾茂昌花钱手大,人家花的却是兵部的公费,他买的马,走的是兵部报账的正统路子。除了小叔叔的那匹黑麒麟是他老爹私下买来逗弟弟玩儿的,其他的那都不是顾家的钱。你以为谁都像孟继世那么傻呢! 手里无钱,孟继世自然就要想法子,也赶巧了,那京里刚拨了一笔慰银去至乌康。于是孟继世便写了两封书信给吴云卿与严金宜要钱。一开口便是借钱,要五十万贯,不给还不成。 那吴云卿就是个包子,谁都能啃他一口,当年孟继渡用他也是看重他老实。如今,乌康是严金宜做主,因此他也无法,被逼的几欲上吊,这狗急了要跳墙,吴云卿急了,便出了一个馊主意,他一咬牙,便做主将慰银当中的两百万贯拿出来,与乌康郡上上下下的头脑将钱分了。 管你是谁,做的什么官,你都要分钱,只要拿了钱的,就要立个血契,这样大家一起发财,谁也别说谁。既上官敢拿,那下面自然还是有样学样,除了这两百万贯,还在不断伸手,因此,除了泽州丁民能拿到一贯钱,那剩下的县县镇镇的乌康百姓,最后落到手里的不过就是几百钱,有的就是个一卷烂帛布了事。 那日,石悟归家,与他老父亲说起义弟之事。那石县令老实了一辈子,最爱自己的官声。他前些日子刚分了五百贯,被迫又立了血契,顿时便觉得一辈子的清白名声没了,见不得百姓,也入不得祖坟了。 这老爷子在家里思来想去的,还是取了自己的血契,还立了一个他知道的名单给儿子。哎,也是他运道不好,被他家里用了一个杂役得了消息,而这杂役赶巧却与燕州通判施新春有些远亲血缘。 因那日正巧是半下午,院中来往的人也不少,那衙役也听得是模模糊糊的几句,就躲开了,他只听说是要告上去,如何告,怎么说,他是没听清的。 没两日,那施新春便得了消息,他正想巴结上官,却苦无道路呢,真是天上掉了馅饼了,因此,便连夜将消息亲自送到严金宜处。 严金宜得知,也是吓得半死,为了身家性命也好,为了富贵也好,这厮便找了人马,悄悄的去了泽州,选了夜黑风高的时辰,上门便将石悟全家灭了门,点了一把火。 原以为这事儿就完了,可数尸首的时候,数来数去却少了石悟三岁的儿子,石楠。那日,也算是石悟家有福分,那日付季打发满堂正进县城送菜盒,石悟听到前院不好,自生警觉,他灵机一动,将家里的菜窖打开,将血契还有自己的儿子石楠都交付与满堂之手。因此,这一仆一主便逃得了性命。 一县之主被灭满门,乌康郡上下自然要跟上官有个交代。那施新春被安排收尾,他思来想去的,他那亲戚杂役指点他,赶巧了,那石悟有个结义兄弟,在外乡发了大财了。那石悟的儿子保不准就能在那边寻到,便是寻不着,三岁小儿能说清什么?当务之急便是要一个顶缸的巧儿。 施新春闻言大喜,二话不说将自家亲戚先灭了口,接着立马打发衙役到疙瘩背,锁了付季。付小郎知道,如今自己在乌康界内,这是严金宜的地盘,他若跑了,全家不保!他若敢说顾府,说自己有官身,那么,全家的性命也就别要了。因此,衙役来锁,他是一言不发的便跟着去了。 就此,他一堂没过,便被定了草拟的罪过。私下里他也挨了几次重刑,付季自然不招,不过这也是无关紧要了…… 乌康血案,前前后后便是如此。 上京郡公府,顾昭拿着阿润给他看的乌康案录,来来去去的读了好几遍。此事,他早就能猜出个一二,却没想到,能牵扯这么广,前世常看什么,一拍案,二拍案,三拍案! 如今,顾昭也想将面前的案几拍烂了!还有比这个更加可恨的吗?顾昭郁闷,举起手,对着案几连拍了好几下。 “朕都不气,你死什么?”阿润拿着毛笔,坐在屋子里,写心经。 是,他不气,今日连写了三卷心经手里还未停。 如今,上京正值初冬,天气一冷,顾昭就缩进窝子,再也不愿意出去了。阿润怜惜他,觉着自己被困住了,却连累阿昭跟自己一起困着。因此,平日能不宣召就不宣召,将所有的公事儿,他都带到了郡公府来做。 顾昭气愤:“茂昌这小子一肚子坏水,等我出去,非敲打敲打他不可!我却不知道,原来乌康大祸,根由却在他这里呢!” 阿润一愣,抬脸看他:“傻子,敲打他干什么,要说……此事我该赏他呢。” 顾昭一愣,他是个灵透的顿时就明白了,也对啊,前太子虽残疾了,可是如今也是一地藩王,那乌康的力,自然是前太子的力,如此被阿润抓住,一刀切了!倒也真要给这小子记一功。可是,这事儿吧……谁都能挑头,顾昭就不愿意是顾家子挑的头。 因此,顾昭想了一下,便将案上的卷宗一卷,敲着桌子说:“那小子太闲,过了年,赶紧打发了出去,叫他跟茂丙去下西边……” “西边?”阿润手里的毛笔一收,带出一划杀意,因此这一卷心经便废了,再不能写了。 阿润收起心经,取了一卷新的由起头,一边写一边问:“西边?西边……早没有匪患,他们出去最少带三千兵卫,吃吃喝喝的,我没那么多闲钱,这刚被人坑了一笔去,我如今还疼呢。你的心呀……就是偏的,拿着朕的税金,哄你家孩子玩!” 顾昭斜眼窥他,也不说话,只是看到他又写了半卷经后,才忽然开口道:“那西边的名马,一批能卖五万贯!” 唰……又是一笔写歪了! 阿润仰起头,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后,抬头看看顾昭:“你又捉弄我。” 顾昭一摊手,很是遗憾的表示:“是呀,我都被你关了俩月了,出不去,你还不许我出口气?” 阿润一笑,也不怪他,只是心疼的劝了几句:“天气不好,你乖乖在家呆着,我叫他们寻些好耍子给你,若是实在不成,咱俩……就悄悄出门,在这附近走走也是可以的。” 顾昭摆摆手:“大冷天的,我就怕这个,尤其是过年,又要跪又要拜,还要走亲戚,送年礼,我求求你,关着我吧!我就不爱去应付那个,谁知道我老哥哥要起什么幺蛾子呢。” “恩,这可是你说的。赶明儿别哼哼无事做,闲的要起茧子!”阿润拿笔点点他,又取了一卷经,刚写几笔,忽然一抬头笑道:“我不气了,我还抄什么经呢?”说罢,他将笔一撩,站起来来至顾昭的暖榻前,脱了靴子,钻了顾昭的小被窝。 没错的,顾昭就在被窝里呢,穿着里衣,脚下踩着俩个汤婆子,他右侧身边有个案几,案几上摆着七八碟子小吃。小吃边上是那各省各地,有趣事奇闻了,阿润就命人写了来,给顾昭逗乐子打发时日。 这两人挤在一起暖了一会子,顾昭靠在阿润的腰上,举着那卷乌康案的案录道:“西边一匹名驹,卖到上京值五万。我这人,最爱想这些有趣儿的事情,我老哥哥说过,如今军中用马的多是五品以上的大将,平生能有一匹千贯钱的名驹,那都是很有面儿的事情了。至于其他的兵士,多骑着的是马骡跟驴骡对吧?” 阿润顺手取了一个篦子,正一下一下给顾昭蓖头发,听他这样说,手里也没停,只是哼了一声,算是应了。 顾昭想了下道:“西面,是我五哥哥的地界,叫茂昌,茂丙过去,先看看水土,再定个地方,寻一些河套熟练的牧人,在那边开个兵部的牧马场吧……哎呀!” 顾昭猛地捂着脑袋坐起,嘴巴里连连呼疼,伸手就给了阿润胳膊一下道:“你就不会给人梳头!躺下!我来!” 阿润立刻丢了篦子,很听话的躺在顾昭腰上,眯着眼睛,开始享受起来。 (有人看不到,我加个读者留言) 88、第二十九回 新年刚过,顾昭就被放了出来。这厮闷得烦躁了,因此一开禁,就带着细仔,新仔上了街。 顾昭出门,依旧骑着小玉,这牲口被闷了整个冬天,因此一出门便畅快的叫唤了几声,撒丫子就想跑。奈何,这家里住的地方挨着皇宫近,顾昭平日很收敛,也不张狂,岂能如了这牲口的意思。 因此,就是小玉在前面小跑,细仔揪着缰绳一直在后面拖。 “宝贝儿,你都阉了,跑的快也没意思,不要这么激情,没用的。”顾昭拍拍小玉的脖子,安慰了半天,这家伙才委屈的晃晃脖子上的铃铛,开始吧嗒,吧嗒的在上京溜达。 顾昭这次出来,去的是同乐里附近的坊市,那边至去岁开始,便一家一家的开始开古董店。 这可是好事儿,是国家正逐步走向平稳的好兆头,别人知不知道,顾昭却是知道的,依着他曾经小市民的心态,那是要好好的讨些便宜才是。因为,此刻的古董店,刚起步,还没人作假做旧。 小玉这牲口精明的很,那是一步都不舍得多走,它走到熟悉的小十字儿,就停了蹄儿,只要顾昭一拍脖子,那就是左右俩方向。 顾昭去的地方不多,也就是他哥家,同乐里两个去处,别的地方,顾昭倒是想去,就是怕给人添麻烦。这会子娱乐项目不多,人多的地方,有人早就给他立了规矩,不许去!人少的私密地方,那更是想都别想。至于菜场,小街,去干吗?买菜吗?可见,顾昭在古代的业余生活是十分寂寞苦逼的。 小玉驮着顾昭,慢悠悠的走了两柱香的功夫,眼见着就看到了同乐里。才一入巷口,那同乐里的古董店掌柜的,便都听到了驼铃,一个个的抖着机灵,拿着一口袋麦子,豆子,敞开了袋子口,在那里用手掌散味儿。 顾昭一见顿时乐了,这叫怎么说的?他的名气还没小玉高了? 小玉抬起头,左右两眼超大的鼻孔唿扇唿扇,便冲着一家叫情致斋的店门就去了,一到地儿它就很乖觉的趴在地上,顾昭扶着细仔的手下了骆驼。那叫庞二的掌柜,笑嘻嘻的上前来施了个礼,唱了个肥诺道:“哟,郡公爷,今儿得闲了?” 顾昭下来,一伸手从他手里的袋子里取了两颗炒黄豆丢进嘴巴里,嚼吧嚼吧道:“嗯,闲了,你到乖,知道这家伙爱吃甜的。” 庞二嘿嘿一乐,低着脑袋悄悄央告:“哎,那是,郡公爷,小声点,赶明儿他们知道了,您就不来咱家坐了。那东西买不买的都没所谓,这您老来踏踏我这门槛,我也有面儿不是。” 顾昭一笑,随手将鞭子丢给细仔,背着手就进了情致斋。 情致斋这屋子,买的是同乐里的木质老二楼,人家这屋子也没怎么装饰,屋里也没有一般店里有的大柜台,倒是靠窗的地方多了几个座儿,座儿边上是两个大书案。书案上摆着颇为讲究的,笔墨纸砚,空白的竹卷,还有笔刀。 顾昭进了屋子,先是看了一圈博古架上的玩意儿,然后坐在靠窗的位置,对庞二道:“去岁叫你帮我收的东西,可有着落了?” 庞二顿时一脸为难:“郡公爷,您要的那些东西,真跟古董不搭边,那手艺人都是口传,那有卷录!” 顾昭点点头:“这个我知道,只是我也常听他们说,好多匠人不识字,常将家里的手艺书,当成古董卖出来,因此便想看看,没有便没有吧!” 庞二点点头,看看顾昭,觉着他心情不错便小心的问到:“郡公爷,虽说手艺的书不多,前几日,我那小奴不小心收了几卷农歌上来,不然您瞅瞅?” 顾昭心里一动,脸上却还是老样子,似笑非笑的,他道:“取来看看吧,我又不种地。对了,有旧玉也取来我看看。” “成,那您先坐着。”庞二又作揖。作完揖,并不急去后项,他先亲自取了好茶,双手给顾昭奉上,接着还想点一炉香,顾昭立刻拒绝:“我没这个讲究,这玩意辣眼睛。” 庞二听了,便收手嘿嘿乐:“那是,他们常说,郡公爷家的果香,那是上京独一份,小的求您件事儿,改日您高兴了,将那看不上的,霉烂的,也赏小的几块,叫小的也开开眼,养下小的这老鼻孔儿。” 顾昭一口茶水没吃进,忍着笑硬咽了后才取了帕子,捂着嘴巴,斜眼看他,他知道这老家伙在逗趣儿呢,偏偏他不能在外面学顾茂昌,动不动就肤白奶大,啊哈哈哈。因此也就是憋着,憋完了放下帕子摆手:“别卖你的嘴乖,你赶紧给我拿东西去。” 庞二点点头,跑到后面,没一会他便指挥着伙计抬着一个木箱子出来打开盖。他说是两卷农歌,其实何止两卷,这箱子里怕有二十几卷。这会子算是旧物的,都是竹卷上用刀笔刻录,一本纸书的内容怎么的也要二十几竹卷。 顾昭伸手取了一卷,在案几上慢慢摊开,开始细细观赏。那庞二不敢打搅,因此便安静的站在一边侍奉。 时间慢慢过去,顾昭看的认真,心有所得,几次想起一些旧事儿,便随手取了案几上的笔墨在一边记录下来,他的右手书这几年练得勉强算是端正。如今,他倒是也敢在人前划拉字儿了…… 正写着,店外传来几声相互打招呼的声音,没片刻,店门便被人掀开,走进三位穿着蓝色儒服的书生,看衣服款式该是在国子学进学的小郎君。 庞二忙上去招呼:“几位小爷这边请。” 那几位书生见有人在那边看竹卷,便也不打搅,只是下意识的收轻了脚步,沿着博古架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往顾昭那边看,没办法,顾昭此时早就被这个时代润养的无论是气质,还是风度,再配上他这幅长相,去哪都是极品的人物,谁见了心里不爱,被人多看两眼也正常。 “哎?这个弟弟我仿佛在那里见过!”忽然有位长脸的书生,便冒了一句。他这一声太大,立刻将古董店里那股子好不容易由顾昭带出来的那份雅致给破坏了。 顾昭身上一软,差点没趴下,这句话他仿若听过,在哪里呢? 那长脸书生身边站着的一个方脸书生赶紧拦着道: “善长又不知收敛了,下次再不与你出来了,真是……” 这方脸书生说完,连忙走到顾昭面前赔礼:“兄台见谅,善长心直口快,素日总是因为鲁莽而被先生骂口舌不自典,气浊粗胚。其实,他人是很好的,只是……”这方脸书生说着,说着,竟也觉着在那里见过顾昭,便不由呆了片刻后,忽然一转身,吓了顾昭一跳! 方脸书生快步走到店门口,揭开门帘,对着街那头便喊了一句,:“岳而农,你家是不是丢了个弟弟!!!”这人喊完,便等不得了,直接跑上街,没片刻拉了一个人进来一直拖到顾昭面前道:“你瞧,是不是?” 顾昭与这人一见,顿时也惊了,这人身架比顾昭高大,健壮,皮肤黑了一些,不过相貌吗,长的竟与顾昭最少有七八分相似,若说区别,怕是,这人算是瓷器进窑前的粗胚,顾昭呢大概是烧出来的新瓷,可是无论怎么变化,基础形状却是一样的。 “你是阿昭表弟?”这人看到顾昭先是一惊,忽想起那日阿父回家对他说,他的小表弟阿昭,跟自己长的就如一个娘生的一般。今日一见,这必是表弟了。 顾昭呆了一下,也忽想起,自己的舅舅一直说自己像什么小姨,小姨的,难不成这是小姨的孩子?不对,若是小姨的孩子,那么却不该唤自己表弟的!这些文人啊,说话还真是拐弯抹角的,什么你像你娘,不是他家人,还说的那么肯定,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于是顾昭点点头道:“你是?岳家的哪一位?” 岳渡之笑笑,过来亲昵的打量了顾昭一番,心里喜欢的不成,便提示到:“表弟,我是你渡之表哥,我阿父是水镜先生。”说完,他自己在那里尴尬起来。他母亲提示过,虽与那郡公府有亲,却千万莫走,不要被带坏名声。可如今,看这表弟,分明是个钟灵玉树一般的人物,怎么就带坏自己了? 顾昭看他对自己亲切,却也不能当着外人打脸,如此便笑笑:“是表哥啊,原以为你们回德惠过年了……”他略想了下,便很直白的继续道:“我被圣上勒令在家自省,那里也去不得,因此也没去拜会,舅舅,舅母身体可好。” 这对表兄弟尴尬的相互问候,岳渡之也没想到小表弟好不要脸的就当着说,被圣上关了!顿时,这位平时很严谨,很自律,很是懂规矩,讲礼节的四有好青年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庞二乖觉,忙命小伙计奉来好茶请这几位坐下说话。 岳渡之咳嗽了几声,见顾昭先坐下了,便拉过同学道:“我与你们介绍一下。” 岳渡之的字叫而农,因此他那位方脸的同学,看到顾昭面对表兄竟然坦然一坐,便不由得觉得别扭,便道:“而农兄,这位,怎么是这样子?” 岳渡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却依旧强拉几位同学来到顾昭面前介绍,顾昭依旧坐着看他们,这就显得很没礼貌了。 “织芳,胡玄,万朴,我来与你们引荐,这位是平江郡公……顾昭……那个……是我表弟……” 这番介绍,尴尴尬尬,却在情理之中。顾昭身上是二品的爵位,身上还有暂停的四品官职,从哪里说那也不可能跟岳渡之的学友平辈交,这些学生的座师如今见了顾昭,那也是要施礼,恭恭敬敬的要喊一声郡公爷的。 这几位先是觉得失礼,接着一惊,想起平洲顾氏的双公六侯,难免心里上下忐忑,怎么岳渡之从未说过他家的这门亲戚?却不想……哎呀,真是…… 他们赶忙作揖道:“学生等拜见郡公……”这是喊爷呢?还是喊啥吖? 顾昭一伸手,很是熟稔的一扶道:“免了,快请起,你们是表哥的同门,自不必讲那些俗世规矩,咱们各论各的,这样方自在些。” 岳渡之又将他们的名字说了一遍,家门也表了一番,顾昭道久仰。 这几位忙道不敢,接着顾昭请他们坐下,他们这才尴尬的坐下,心中已然后悔今日真是多此一举,本是同龄之人,却要全礼参拜,都是年轻气盛的,心中便不面想着,此人乃是含着玉调羹出世的,他们却不想自己若不是出身世家,身上这套国子学的制服却是哪里来的? 岳渡之见场面尴尬,都不说话,便只能找了话题开口道:“去年年末,大雪封路,家里今年便没有回德惠,是在上京过的年。” 顾昭点点头:“恩,既然舅舅在家,那我择日就去拜见问安……那,家里老人家都好吧?” 岳渡之点点头:“恩,好着呢,劳表弟记挂,年前祖母派人送了好多东西,其中也有表弟的,只是……表弟?却不知道我主万岁,为何罚你?” 哎,这岳渡之大概跟他爹爹水镜先生一般脾性,都是个耿直的。 顾昭挑下眉毛毫不在意的说道:“哦,原是叫我去乌康办案的,我觉得路远,就装病了,然后也不知道哪个疯子没事儿,就参了我一本,就被关了!” “咳咳……”岳渡之哭笑不得,只能咳嗽两声儿后劝顾昭到:“表弟,职臣遵分,各知所行,事无嫌疑……既表弟豋朝列位,自然要好好办事才是。” 顾昭不在意的一摆手,笑着说:“无事,圣上偶尔闲了便会罚罚这个,赏下哪个,习惯就好,若我去乌康,怕此刻还在那里蹲着喝凉风,吃涨气儿呢,也就是庄成秀那根铁木桩子爱干这个,我却是不爱去的。” 岳渡之无奈,还想再劝,却不想那庞二忽然小跑着进来大声道:“哎呦,几位爷,天大的热闹,那街口儿正抄家呢!” 这几位年轻,顿时热血上涌,腾地站起来便问:“是哪一家?”问完,又觉失礼,便又喃喃告罪坐下。 顾昭很是无所谓的道:“今日抄家九户,安吉侯府父系六族,母系三族,明日是严家,他家族亲都在老家,怕是下个月才能带人来,人多拥挤,看那些做什么?” 顾昭不动,这几位便不方便动弹,只能忍着性子强坐了,一起盯着岳渡之挤眉弄眼。 岳渡之无奈,只好挤了一些笑容出来道:“表弟不知,我等都是在阿父那一科专研律学,前几日,阿父在堂上还提过,如今连坐,在刑律上却有漏洞,就若今日安吉侯府抄家,表弟说他家九族里连累了母系,这个事儿尚且有争议。” 顾昭好奇便问:“何处有争议?” 岳渡之面露严谨,语气沉重道:“外嫁女不该牵连同罪!纠其母系三族,此举不符刑律本质,当改之!” 89、第二十九回 顾昭与表哥岳渡之说了一会话,外面满大街的跑步声,招呼声,议论声,那些声音透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围观热情,引得屋内人抓耳挠腮好不可怜。 顾昭只是不动,一直问几位学生学里的事情,他表哥岳渡之是越来越尴尬,想劝几句,却跟表弟不熟悉,也不知道表弟给不给这个面子。 那街口的热闹,就如孩儿见了糖葫芦没钱买一般的吸引人,从庞二到这些学生,都如屁股底下着了火,说话是磕磕巴巴,词不达意的有之,张冠李戴的回话也有之,简直没了半点国子学学生的风度。 顾昭暗笑,逗的更加有趣。最后他表哥终于舍了面子,悄悄拉拉顾昭的衣袖叹息道:“表弟,便给哥哥一分薄面儿,莫要逗他们耍子了……” 这一下,那几位才知道,郡公爷是故意耍他们呢,顿时这几位涨红了脸,羞臊的不成,忙起来一起施礼道歉。 顾昭摆摆手,命人封了农书的箱子,着人抬着出了门,古董店内众人都齐齐轻轻松了一口气,纷纷将顾昭送至门口,只差敲锣打鼓庆贺一番了,这位郡公爷,端是难逗,以后见到他要躲远一些才是。 庞二关了店门,一溜烟的往前跑,他身材肥大,看上去就如肉球在滚,顾昭无法想象那样一个人,身体里蕴藏着多么庞大的一颗八卦之心。一下没注意,他摔了一跤,爬起来灰都顾不住拍,就继续往前奔。到了人群后,这人上足了牛力,左右一拧,很快便在人群里给自己硬是挤出一条道儿,在叫骂声中跑到前排去了。 岳渡之看着自己小表弟,心里不免揣测,刚才听他说话,难免张狂,可如今这不紧不慢,面露不忍的样儿却不像是旁人说的那种煽风点火的纨绔子。君子修自身,要有不忍,要有慈心,小表弟却将这种君子的态度,随时的表现了出来,这与他们平日所学的,该是一样的。 哎,自己修炼的还是不够,如今却也是一样想看热闹的。真是,太失礼了……想到这里,岳渡之强忍了,慢慢的陪着表弟一起往前溜达。 表兄弟二人慢悠悠的走到里巷口,这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堆满了人,那边正是保康里安吉侯府所在,前面道路两边都站满了兵丁,手持戈勾,身着重甲当关路口,把守要道,如今竟是封街了。 身边,岳渡之大大的对着一个方向叹息,顾昭往那边一看,顿时也乐了。表哥的三位同学,你推我,我拉你的正往街口的一棵大树上攀爬。一边爬,还喊呢:“而农快来,这上面看的清楚……”顾昭失笑,岳渡之更加羞涩,举了袖子遮脸,实在不忍睹了。 顾昭左右看看,这里三层,外三层出不得进不去的,如今站在这里也不知道要挨到什么时候,他看不到前面的情形,只是满耳朵边听到人们议论纷纷,七嘴八舌的说什么的都有。 “哎,出来出来了,那不是他家二管家,前儿还看到他在府门口站着,好一幅得意样儿呢,嘿嘿,他也有今天……” “可不是,以往,这帮孙子都是都不正眼看人的……” “哎,那是他家的大小姐吧,竟肥胖如猪,真真一身好肉……” “呸!你见过几个大小姐,那是厨娘吧?哈哈……” 顾昭听了一会儿,转身想走,却不想身边的茶楼上有人打招呼:“那边可是小叔叔,小叔叔……”抬眼一看,旁边茶楼二层上的雅座美人靠栏杆上,有人支着身子正打招呼。仔细端详,却是熟人,淮国公家的大公子,夏侯仪。他怎么在这里?还提前占了好位置? 没片刻,那夏侯仪与茶楼老板跑出店面,将顾昭与他表兄岳渡之都迎进店子,一路请上二楼,进了雅座。 顾昭坐好,受了夏侯仪的半礼,并不着急看热闹,反倒问夏侯仪:“你今儿怎么在这里?我记得你在户部当差呢。” 夏侯仪陪着笑,站在那里回话:“小叔叔不知道,今儿也是赶巧了,原本约了几个好友来吃茶,却不想被挤得衙门去不得了,好友也没来……” 顾昭不说话,只是笑。那夏侯仪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其实……小叔叔不知道吧,今儿带兵抄家的,是老四。” 顾昭一挑眉:“我是知道的,可……你却不该知道,难不成他提前与你说了?” “哎呀!小叔叔!冤枉啊!这么大的事儿,他能有这个胆子?那不是是昨儿晚上,小侄去找他吃酒,他却不在家。是陶若说,老四他们三日前被宣进大营后就一直没出来,这段日子,大家都在议论这事儿,小侄一想就……嘿嘿,知道许是有这一次热闹,这两日我常来,结果……嘿嘿,便果然看到了。难道……小叔叔不也是为这个?” “你呀!”顾昭没办法说了,说年纪,他如今正长到该看热闹的年纪。他来可不为这个,他心里挂着别的事儿呢!顾昭不再说话,将身体靠在雅座的美人靠栏杆上,侧头往安吉侯府那边找。 夏侯仪机灵,忙端了一盏茶奉过去。 顾昭端着茶盏,侧着身子看别人倒霉,恩……这种感觉倒是颇为微妙,有种说不出的优越感……呸!想什么呢? 安吉侯府那边,再没了往日亭台楼阁,庄严的气势,这边虽远,耳边却依旧能听到哀哭之声不绝,那大门内,不断有人拉着一根绳子出来,绳子两边栓了岔线儿,一个个的捆着腕子,按照家户门头,一家一家的往外拉人。初春的小风刺着骨头,这些人都身着单衣,一个个的裹着身子,哆哆嗦嗦,魂魄都不知道飘到哪里了。 大门外,兵丁甲胄上身,神色肃穆,偶有不听话的,奔了命的往里跑的人,便有人上去一顿舞皮鞭,打的那人满地翻滚,许是觉得被侮辱了,这人挣扎的甩开捆绳,一脑袋冲着门口的石狮子就要上,片刻,就有兵丁早就料到此事,便一拥而上,将这人捆成一团,丢到一边,连嘴巴都割了他的衣摆给他封住了。 坐在顾昭身边的岳渡之,忽然幽幽的来了一句:“那……那人我认识,那是孟继睿……他家与安吉侯孟继渡本是一个爷爷,,前几日我们还在国子学一同上课呢……”岳渡之心肠软,此刻便再也看不下去,自去一边坐了,再也不往栏杆外瞧上一眼。 顾昭看了表哥一眼,也不说话,只继续在那兵丁里寻人,找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顾茂昌骑着一匹枣红马,身着布甲,右手扶在腰间的佩刀上,他也不动,也不说话,就立在侯府门口的影壁边上,眼睛却只往那女眷里寻看。 前几日,顾茂昌悄悄往他这里带了一封信,只说如今的安吉侯夫人严金珠,来来去去的在上京托关系,却不知道怎么竟寻到他这里了。顾茂昌本与乌康案没有任何关系,那日之后却不知道如何想的,他瞒着老父亲想托小叔叔给他想想办法,安吉侯府抄家一事,他想参与。 既然他想去,顾昭自然随口便跟阿润提了一提,他倒想看看,顾小四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是想徇私呢,还是旧情难忘,还是做旁个? 顾茂昌在人群里来回的看着女眷,这些锦衣玉食的小姐姑奶奶,如今都没有了半份的脸面,一个个的被捆着拉出来,就是想拿衣袖遮面也是不能。于是,便有那通透的,想出一个办法来,将长发披到脸前,挡着颜面,也多少留一二分的尊严。 便是如此,顾茂昌依旧在那拥挤的人群里,很快寻到了严金珠。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梦,他怎么能忘记这人的身型。许是刚才她在里面闹过一次了,也不知道谁往她嘴巴里塞了帕子,她看顾茂昌半天了,如今眼睛终于与顾茂昌对视,顿时泪流满面。她不停的摇着头,面露哀求,看看顾茂昌又侧头看看不远处被一妇人抱在怀里的幼子,再抬头看看顾茂昌。 这一刻,总是千言万语吧…… 顾茂昌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前些日子她不断寻自己,也就是为了她两岁的小儿子,想要一条活路。他记得她痛哭流涕,趴在地上哀求:“自古出嫁从父,难不成金珠想嫁那个,还能由了自己不成?金珠知道,四哥哥恨我,可如今也顾不得这些了,只求四哥哥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救我小儿一命,金珠来世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四哥哥的。” 以往却有什么情分吗?顾茂昌脑袋里不停的想着那日金珠出嫁,自己被严金宜侮辱的画面,这几年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都是那一张丑恶的面孔,还有自己离开家族,光着脚在大街上狂奔的样子。离开家的顾茂昌算什么东西呢? 他厌恶自己,恨自己,因此这三年他带着顾家军,到处征战,总算是为猪官打下一片属于父亲的天空。 现在,这女人来哭了……顾茂昌自问,自己是不是该仰天大笑,笑她家可算倒霉了! 可叹的是,他是半点都笑不出来,他傻了一般的写了信求了小叔叔,给自己找了一个这样的差事,如今,他又几乎自虐一般的看着严金珠倒霉,看着她哭着跪地,不停的对着自己叩头,哀求,只求的满额头是血。终于……她被带走了,最后的眼神里却再没有哀求,徒留了怨恨,她不恨连累她的父兄,夫婿,怕是这辈子就只怨恨自己了。 这样很好,顾茂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仰脸看看天空,心里又酸又涩。 小四,这是长大了吧!可算是长大了…… 顾昭在茶楼,看着自己侄儿,心里可算长出一口气。这几日他心里总是担心这孩子,脑袋发热要做出一些傻事儿来。如今看来,却是顾老四在这里告别他的整个青春呢!这死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别人不来,偏偏是他来。明儿,怕是上京上下,又要有顾家的闲话了。 人犯清点完毕,街边便来了无数辆驴车,那些兵丁手狠,先是吆喝,最后不耐烦了,便索性拿着鞭子驱赶人上车。 待人犯一车,一车的被拉走,看热闹的便也不再议论。凡是个人,却也不忍睹这弱妇悲泣,小儿哀哭。 春风一股股的肆虐着,安吉侯府巨大的匾额被人拉着绳子,喊着号子,一起一拽,咣当一声掉落地面,摔成两半儿…… “啊!!!!!!!” 却不知道,是谁嘶喊了一声,有人从车上蹦下来,一边往那边跑,一边嘴巴里喊着:“祖宗啊!先皇后啊!!老天开眼啊!!!!!!子孙不孝啊!!!!!” 顾茂昌仰天看看天空,扶着腰刀的一摆,他的下属齐齐踩着安吉侯府的匾额,冲着里面便去了……顾茂昌今儿的差事就是,清点资产,封箱,抄录等一干事宜。 顾昭不说话,夏侯仪也不吭气,半天之后,夏侯仪深深的叹息了一句:“可惜了孟继渡一代人杰,他若活着,却不知道他怎么想……” 顾昭不说花,眼睛一直看到顾茂昌消失,这才彻底的稳了心。 偌大的侯府,三代的富贵,这些兵丁一进去,茶楼内却有新的猜测。顾昭有些不耐烦,便站起来跟岳渡之道:“表哥,天近晌午,不若你去我家用饭如何?” 岳渡之摇摇头,他如今是跟同学一起出来的,一个人跑了实在不像话,于是他便拒绝,并说改日请顾昭过府一叙,顾昭允了,便带着细仔与新仔下了楼,上了小玉。 清脆的驼铃哗啦啦的响着,那人群不由自主的便裂开道路,顾昭这骆驼在上京是一景,因此驼铃一响,早有那边禁街的兵士看到他。这些人如今都是被顾茂昌带出来的,因此便谁也不问的收了戈勾,驱赶开看热闹的人群,大大的为顾昭放开一条道路。 顾昭的骆驼与那些挣扎的人们错身而过,一个向北,一队向南…… 那一路,顾昭的脑袋都是乱糟糟的,回到郡公府,他还没下骆驼呢,就看到他家门口,如今竟排着一溜的小轿子。真是奇了怪了,他在上京人际关系单薄,又有个不爱管闲事儿的名声!今日怎有人舍得烧他的冷灶? 下了骆驼,毕梁立赶紧迎上来,对着顾昭的手打了几个手势,大概是不想叫他管。顾昭也听话,便谁也不看的,直接入府还着人将家里的大门关了起来,谁家的帖子也不接,若有事儿,叫他们去寻平洲巷子的顾岩去。 “那些人是那家的?”顾昭回到正堂,一边换衣服,一边问门口的细仔。 细仔早就得了消息,听到顾昭问,便站在门口回话到:“七爷,都是里翻外翻,旁枝遮棱的关系,那不是安吉侯府被抄家了吗。老庙那边的顾家,仿若跟他们有几次姻亲,如今主枝的姑娘也被带累了。 还有咱香莲道老姑姑家,说是也有跟他家结亲的,不过今儿也不是来求情,就是来问问,怕被牵连进去……”说到这里,细仔想起什么来,便压低声音提醒道:“七爷,四老爷那项,大爷家的文氏,怕是也有些牵扯。” 顾昭换好衣服,坐在正堂的椅子上举着脚,两个内宦上来与他脱靴,待靴子被拽下去,又帮他换了一双松软的布鞋。 “茂甲媳妇?她能有什么事儿?我怎么不知道?”顾昭站起来,跺跺脚,摆手叫细仔进屋。 细仔笑了下,走进屋子,半跪着帮顾昭拉衣摆,一边整理一边回话:“七爷平时最讨厌闲话,哪里能听到这个。前阵子,京里不是一直有茶会吗,也听说茂甲大爷家的奶奶这两年常出去跟人来往,也常去有家世的各府耍子,好像是去年吧,安老太妃的娘家办赏花会,安吉侯府的老奶奶……” 细仔见顾昭整不清楚关系,便详细说到:“就是死了的那个孟继渡的亲妈,如今算是他家老奶奶。那个老太太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看到茂甲大爷家的媳妇文氏去了,就拉住不放手,非要结干亲……就这样俩家就走动起来了。” 顾昭一听就来了脾气,不由便骂了起来:“那家伙就是个不省心的,不是哭着闹着接他妈,就是到处攀关系,若他是个会钻营的便罢了,偏偏是个人他就结交,猪脑袋给他安上了!” 顾昭正骂着,阿润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人来了,也不进屋,只站在门口低低笑:“我也纳闷呢,你家住了一家子狐狸,好好的怎么就蹦出一只傻豚子来。” 顾昭大怒,瞪着门口问:“说谁呢,谁家是狐狸?你家才是呢。” 今儿,阿润心情出奇的好,因此他便也不接话,只是进屋,随意坐下,叹息了一下道:“我家还不是你家。” 他这般说,顾昭想下也是这个道理,因此就没好意思再追究,当着人好歹也要给他几分面子,因此便殷勤了一些,亲手给他倒了茶,端了果子,一边侍奉一边求了一件事儿:“茂甲那孩子生性迂腐,这也不怪他,都是她妈给教坏的,不然,你去甘州找块地方,最好周围几千里都没人儿……你送他过去历练几年吧。那孩子,心地却也是不坏的,咳咳……” 阿润脱了鞋子,半躺在屋内的靠子上,也不接顾昭的话,只是笑道:“有你这样当长辈的吗?甘州赤地千里,渺无人烟,你叫他去,那不是害了人家么。再说了,我叫你顾家人去,那底下的还不知道猜想成什么呢,你那老哥哥也不小了,好好的你乱折腾什么呢!” 90、第二十九回 入夜,顾昭与自己的帝王睡着,不知道睡了多久,梦也发了两场。一场在现代,一场却在南边,演电影一样,一晚上来来去去的奔忙,累得他死去活来。梦里正忙碌着,朦胧间却听到前院一阵吵闹。没办法,他一睁眼,却看到好大一条胳膊,正拦在自己的心脏上。 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顾昭披着衣裳坐起,如今这府邸是他的,出了事儿,阿润一概不管,没人家半点关系。 “大晚上的,出了什么事儿?”顾昭撩开幔帐,隔着屏风问那边。 片刻,门外值班的内宦小声禀告:“回郡公爷,是国公府的四爷,如今喝醉了,在您前院哭闹呢。” 呦,这是伤心孩子找家长呢吧?身边传来低声窃笑,顾昭没办法,只能忍着困意,用脚报复了两下,披着衣服起来,叫前面打开门,回身又反锁了,这才上了软轿被人抬着往前院去了。 顾昭紧赶慢赶的跑到前院,顾茂昌却不在,毕梁立也是刚起来,急急换了衣服,腰带都没扎,看到顾昭一脸气愤的直比划。意思是,您如今都自己开府了,他家自有爹妈,干嘛没事大半夜来闹你? 顾昭失笑,拍拍自己奶哥的手道:“奶哥别急,你这手势打的是越来越复杂了,我都看不懂。我知道,他来就来呗,他爹那个臭脾气,知道了怕是又要生气,算了!他不来我这里,还能去哪?难不成大街上丢人去?人呢……” 毕梁立无奈,指指曲水的方向…… 顾昭无奈,只能又上了轿子,被人抬着到了曲水。 曲水岸边,顾茂昌依旧未卸甲,昨晚不知道在哪里混的酒,怕是此刻还没喝够,他怀里抱着一只缸酒,一边喝,一边沿着曲水唱歌:“晚灯初上,月勾楼……香入手,看仙娥……嗝……” 顾昭不劝,却怕他失足跌入曲水,因此叫细仔划了木船来,自己上去船头坐着,一路跟着顾茂昌。 顾茂昌看到了自己小叔叔,见他上船,也不劝自己,却也取了一壶酒坐在船头,每当自己看他,他便对空一抬酒杯。顾茂昌哈哈一笑,端起酒缸,对着嘴巴灌了一口,继续唱:“更可惜!宴堂深,玉枕凉,闲事总来恼卿卿……嗝……” 顾昭靠在床板上,一杯一杯也喝的有些酒意,于是便忽然神来一笔的站在那里准备来一段黯然销魂,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样绝的。 他站起,张张嘴,还未出口,却不想曲水那边,有人忽舞着袖子在那边唱:“轻轻一叶舟,鸳鸯睡莲头,哥的采菱女,冤家驻船头……哎呦呦……咱俩一起泛莲舟……野花路边开,哥为你采来,哎呦呦,吱扭扭,吖么吖……”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欢快的旋律,那甜蜜蜜的郎情妾意,硬生生的将个冷雨凄风夜,黯然销魂风顿时破坏的干干净净,一瞬间那弄得春风拂过百花开般的精彩起来。 顾昭不动,扭脸看看那头,对哦,顾茂丙好似在曲水找了一处院子住着呢。 “住口!!!!!!!”顾茂昌无比愤怒,单手一转,甩着那酒缸对着曲水那头就去了。 顾昭张着嘴巴,仰脸看着一只黑色的酒缸画了一个抛物线自自己脑袋顶划过,冲着顾茂丙就过去了。他刚想喊危险,却不想岸那头,顾茂丙一仰身来了一个铁板桥,他不躲,板桥一弯,一足支起,那酒罐子瞬间便被他找到重点,滴溜溜的在他足尖打转。 “哇!”顾昭放下酒壶,诚心诚意的拍巴掌,这杂技耍的好哇。 顾茂丙足尖一点,酒罐飞起,他站起来,顺手将酒罐抱在怀里,一掐腰指着岸那头骂:“小叔叔大半夜的也不得好睡,这都几更天儿了,奴明儿还有班儿呢,小叔叔,你别理这个疯子,他就没见过女人!” 顾茂昌靠着大树嘿嘿一乐:“嗝……女人?儿子我都有了,倒是你个假娘们没见过女人吧?你也好意思跟我提女人,呸!” 顾茂丙在那头,忽然伸出手沿着自己的脸庞摸了一下,表示自己姿色上等,接着轻轻不屑的哼了一声道:“女人?奴若想,何止千万,奴可不若某人,为一个傻家雀,如今是睡不得了,吃不下了,哎呀,当年小卿卿……” 曲水两岸,你方骂罢我登场一时间好不热闹,顾昭叹息了下,轻轻一摆手,细仔打着哈气,悄悄支着船回到竹亭,一下船主仆二人轿子都不等,小跑着就去了。 阿润睡的朦朦胧胧,身边空着他有些不踏实,便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到顾昭又钻进来,搂住他的腰。 “嗯?怎么回来了?”阿润叹息了一下,一抬腿顺便将顾昭的脚丫子夹进腿里暖着。 “恩,茂丙在与他吵架,我就解放了。”顾昭嘀咕着。 “解放?” “恩……松散了,我就松散了,你说这两人怎么见面就吵架,这都多少年了,还吵!”顾昭习惯了幔帐里的黑暗,侧脸看下阿润:“你不睡了?” 阿润笑了一下,一伸手搂住他:“恩,快五更鼓了,也该叫起了。” 顾昭内疚,连忙赔不是:“你看,都是家里孩子那点子事儿,你本来觉就不多,这俩家伙见面就吵架,愁人的很。” 阿润大概觉得嘴巴里有味儿,便仰着脸说话:“没事儿,挺好的,他俩个我不讨厌,不说是你的侄儿,就说是我的臣子,那也那两个趣人……你看他们吵得厉害,我恍惚记得,一年半之前,在东山吧,你家顾老四好像受了一回伤……” 顾昭一惊,想起来问,阿润早料掉了,一伸手将他搂紧继续道:“他现在活蹦乱跳的,你还担心什么,我只是听李斋说,当时你家老四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背着他爬着山路,走了一夜才到了山下营里,两个手掌磨的都是血,他自己都不觉着,有时候吧,吵架也是亲厚,你就不要操心了……” 两人正说着,幔帐外孙希的声音慢慢传来:“万岁爷,起了。” 阿润不想理他,还在继续讲:“对了,今日大概付季要回来了,你接他家里来,叫他休息俩月,我那边准备起个新衙门,专办迁丁一事,他这次回来你说要不要略提一下?” 顾昭轻轻摇头:“不用了,他年轻,三年后大考之时,待他再考一次,再者,他这次出门吃了大亏,怕是这两年要缓缓心思,不急的,倒是你,怎么就舍得接人来家里了?” 阿润一笑:“我不说,你也是要接的,不若我卖你个好,你承我的情,也要多多报答我才是……” 幔帐外,孙希又请:“万岁爷,起驾了。” 阿润还是不理继续道:“这次因他牵连甚多,放在外面你怕是不放心的。” 顾昭点点头道:“也是,接回来吧……前几天元秀送回来的作业我批完了,又写了一些新的,昨儿我遇到我舅舅家的岳渡之,却又想起一件事,元秀今年起加一科律学吧,不用多,每天半个时辰就好……” 孙希:“万岁爷,起驾了……” “呵……”顾昭轻笑了一下,推推阿润。 阿润大力咳嗽了一声,幔帐外悉悉索索的声音便小声传了进来。 初春的天气儿,四五更的时分,一大早儿,群臣自通天道儿进了启元宫,才一到御门,却看到前太子,济北王赵元项,今上的大皇子泗水王赵元芮,二皇子潞王赵元善齐齐跪在殿外,看他们身上的露水,怕是四更鼓便来了。 群臣多年不见的前太子,如今见到了,却没人赶上去打招呼。众人也是心下忐忑,生怕这位记忆打小就好的爷,当着诸位大人与自己打招呼。若那样,只一句话,这个政治前程怕是就没了。 如今,怕是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这般想,那些大臣今日看到人,都齐齐的绕了很远的道儿去殿上。都没敢走当间,他们一边走,他们还一边议论着: “今儿奇了,他不是不爱出来吗?今儿怎么就舍了脸了?” “不舍不成啊,安吉侯府可是人家舅舅家呢,不来那不是不像话吗!” “也是,济北王来了,那没错儿,该来!可咱两位皇子凑什么热闹?” “谁知道呢,那不是都在一起读书吗,师傅也都是同一群,怕是有了一些感情的,不来不好!再不然,那不是吾主常带他们去寺院,怕是这慈悲劲儿……如今他们也学会了?哎,一个爷清修就罢了,两代爷一起清修……哎……” “禁言,禁言,嘘……你没看到吗,今儿胡寂老大人也来了,少说几句吧!” “呦,这老爷子来了,他都致仕了,怎么还来?” “谁知道呢,人家是两朝太傅,想来就来,难不成还跟你报告,你管的多,怕是今上一日不立储君,他就舍不得回老家的,咱们算那路家雀,也管不得这些大事儿,老实儿的赶紧去,今儿都少说几句吧!” 当今天承帝赵淳润是个古怪人,他的古怪何止吃斋念佛,他不进后宫,不立太子,自己养家,这位皇上每天除了处理朝政,就是闭关修行,在大臣门的眼里,这样的皇帝何止古怪,他简直就是偏执了。皇帝太难接近有时候却也不是好事儿。 这人吧,就必须有点缺点,有点爱好,有点偏执的东西,这样,大家才觉得完美。 天承帝继位三年,如今他家的乐子总算给朝臣们看到了,因此,今日早朝朝臣格外满足,也没找今上什么麻烦。 倒是从乌康回来的御使庄成秀,将一干犯官的明细报了上去,他不报大家心里也有谱子,整整五十八位乌康郡大小官员,从正二品的乌康郡左布政司王尚,这位是没参与,可是他也算犯了督管不力,最少也是个渎职之罪。 那下面各县,各州的一方要员共有五十七位,这一报乌康郡百分之八十的职位却是空出来了。好事儿啊,他们空出来,自有预备着的想往里挤。 天承帝接了奏折,就坐在御座上一张,一张的看了整整一个时辰,也没见他发脾气,也没见他痛斥那位。期间,老太傅胡寂,几次想出班报上一本,奈何如今他是致仕的官员,也没这个权利,他回头看看自己的几位学生,这几位都悄悄摇头,心里暗骂,这老头,也不看看时辰,这会子是求情的时候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今上看完犯官明细后,便面露厌恶的摆摆手道:“散了吧!”说完,也不等群臣跪送,他一摆袖子,自己先走了。 天承帝继位,还是头一次这样发脾气,因此朝下百官心里不免忐忑,生怕牵连了自己进去。他们互相看看,将一些本要上奏的本子从又放回袖子里,一个个的都收了声,蔫不拉几的都退了。 群臣散去,路过御门,依旧看到那三位天之骄子,还在原地呆着。如今济北王被人扶起来坐了,身边有人还给他盖了厚厚的一件袍子,看袍子的颜色是今上的,看济北王手里捧着的手炉也是今上的。他身边那小太监捧着的一盏燕窝,看碗的颜色,怕是也是今上自己的。哎,今上对自己侄儿这份好,那是没说的,三年了,也舍不得放济北王封地去,就放在身边照顾。 平日子,今上有好的,都先照顾了自己的侄儿。他自己舍不得穿,要先给侄儿置办衣服,下面进了什么稀罕东西,这头一份儿,也是先给济北王。今上后宫从不选人,可是若有那朝臣私下进献的,今上转脸都赏了自己侄儿。 也是,吾主一向是个慈悲的,他这位侄儿命苦,没了爹妈,他也不舍得他跪着。 倒是,泗水王与潞王两人如今依旧跪着,本来穿的很厚的袍子也不知道被谁扒去了,如今只留两件单衣,浑身索索发抖,在春风中摇晃不已。 那从朝上下来的胡太傅,看到外孙受罪,顿时老泪长流。他想了一下,一跺脚,转身就去了后面,他是两朝太傅,自然没人敢拦着,这老爷子到了水泽殿外,也不许人进去禀告,他只一撩袍子,颤颤巍巍的也跪了,一边跪心里一边暗骂,那济北王实在不是个东西,你舅舅家出事,拉我家外孙一起求情是何道理?那安吉侯岂是个好东西?这两个孩子,也不知道是跟着那位师傅,回头,他必要好好去问问,怎么教的储君? 不,如今不敢说储君,今上一直不吐口,如今拼了这张老脸也要进去问一问,还要上上一本,储君乃是国之根本,还是早立下才是,如今自己也不小了,若办成此事,便是死也瞑目了。 群臣散去,赵淳润摆驾水泽殿,宣了庄成秀进殿问话。他们君臣二人也不知道在商议什么,这一商议便到了午膳的时候,天承帝本想留庄秀成一起用膳,可庄成秀却不敢了,他本是今上东宫旧臣,岂能不知道一些恩怨,他知道今上厌恶泗水王与潞王,却以为这些厌恶都来自胡皇后那边,因此不喜二位嫡子也是正常,可便是如此,作为臣子他也要劝一劝才是本分。 “陛下,济北王一片孝心,两位殿下也是从了兄弟之情,不若,您看……就见见,臣在外面多月,家中老母也是实在挂念,今日您就抬抬手,放臣回去吧。臣昨儿回来,还未跟母亲回话呢……”庄成秀与今上关系好,说话时自带了东宫旧臣的亲厚。 赵淳润抬脸看他,轻轻笑着摇头道:“你是怕连累你吧,还是想说朕这点家事儿,你是不想掺和的?” 庄成秀一乐:“臣不敢,只是天色不早,陛下如今也多少进一些膳食,保重龙体为妙……那肉食,还是用一些才是,老吃素总不是个事儿……” 天承帝摆摆手:“罢了,你去吧,你就是个七窍玲珑心,生怕吃一点亏。快滚!” 庄成秀滚了,临出水泽殿的时候,他与跪在门口的太傅胡寂错身而过,如今庄成秀倒也并非从前那般耿直,他看到胡寂跪在那厢,心里就甭提多高兴了,可偏偏他脸上却不带出来,还很好心的过去,一脸恳切的站在一侧提醒了两句:“哎呀,老恩师,您年岁大了,都致仕了,如今跪这里这叫怎么回事儿呢,这不是叫吾主难做吗?我在上面也不知道您在这里跪着,也没听他们进去说呀,要不然我早出来了……” 胡太傅愤怒,一甩袖子,大力的哼了一声:“你自去,莫要管老夫,快走!快走!” 91、第二十九回 天承帝自然知道御门外跪着谁,水泽殿外跪着谁,不过他却实在不想见这几个人。有时候,见仇人,那也是要需要勇气的。 磨磨蹭蹭假意批了几份折子,实在不能再装下去了,毕竟那胡寂是自己的老师,叫老师年近八十跪于堂外,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赵淳润无奈叹息,轻轻送了孙希一个眼色,这小子顿时心领神会,走出门一探手拽过一个小太监,伸手便是两个大巴掌,将这孩子的鼻血都打出来了,打完顺手又在他脸上一糊,抹了他个满脸花,接着拽着小太监的衣领便到了水泽殿外,一边走,一边大骂:“打死你个没眼色的东西,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禀?” 那孩子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吓坏了,只是浑身颤抖的连连告饶。孙希一路拖着他到了胡寂面前,一松手将小太监推到地上,又补了一脚,这才跑到胡寂面前,躬身施礼,嘴里无比恳切的告罪道:“哎呦呦,这是怎么话说的,老太傅,您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不叫人通传一下呢?您与旁人不同,想见陛下,那不是随时儿的事情?哎呀,这帮没脸色的混蛋玩意儿,几天不打,就……您看……这事儿……” 胡寂摆手,带着一股子气势以及厌恶道:“罢了!是老夫不许禀告的!” 孙希心里鄙夷,晓得这老家伙从来都没有看的起过自己,可他脸上就是不带出来,依旧是满面讨好,亲手将胡寂从地上扶起来,帮着拍了膝盖上的灰尘,一路小心翼翼,姿态做足的搀扶着进了水泽殿。 天承帝看着胡寂进屋,便将身边的竹卷随手一放,面露惊讶道:“恩……师?却不知您是何时到的?” 孙希在一边扑通跪下,连连告罪,赵淳润大怒,先命人赐座给自己的老师,接着又命人打那个没眼色的四十板子。不久,院外传来几声讨饶,告罪的叫声,有人被拖下去了。 从头至尾,胡寂并未给任何人求情,在他看来,宦官皆是不如狗的动物,不足以道之,他是不可以给宦官求情的。甚至,太监,内宦这样的词汇胡寂嘴巴里都很少提及,他只觉得肮脏!在东宫,有个特有的文化,就是太子的师傅们,常跟太监有些小摩擦,这个也算是世仇了。 如今,事由他起,他非但不求情,甚至抚摸着胡须,用十分欣慰的语气道:”陛下奉天格物,怜贫悯弱,若先帝,圣祖见到……”他说着,说着忽然呜咽起来。 赵淳润心里厌恶,可却偏偏要哄着,他哄了几句,胡寂止了哀伤,一如往常一般的开始长篇大论的说起他那套大道理,为君之道,治国之道,仁义之道,他一路讲来,讲的唇片子上都有了白沫儿。 赵淳润做出专心听讲的样子,甚至他还拿笔如有领会一般的在那边记录几笔,偏偏他就是不赏他一盏茶水解渴。 胡寂讲了大半天,到底是年老体弱不若当年,没办法,他用手在唇上刮了刮,舔舔嘴唇道:“哎,陛下,您看老臣,一介致仕残躯,如今见了陛下却总是收不住口,陛下千万……莫要嫌弃老臣罗嗦……” 赵淳润亲切一笑道:“老师的课一向讲的是最好的,从前朕就爱听,朕的皇兄更爱听,父皇那时候常说,东宫二十多名大学生讲师里面,论口才老师是当世第一呢。” 胡寂抚着胡须得意的笑笑,忽又觉今上这话透着一股子怪味,未等他品明白,今上又问他道:“却不知老师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胡寂这才想起正事,一时犹豫竟不知道该从哪里奏起。 这头一件事是请求立储之事,第二件自是泗水王与潞王如今还在外面跪着呢,这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胡寂一咬牙,便扶着椅子,一副老迈不堪的样子,颤巍巍的对陛下道:“陛下,老臣以敬诚之心事君,有些话便顾不得当说不当说了……” 赵淳润一笑道:“老师有什么话,只管讲来,朕与老师的关系,又不同于旁人。” 胡寂点点头,眼巴巴的看看御案上的一个茶盏,可偏偏今上却看不出他的意思,只是微笑着看他。 无办法胡寂只能道:“陛下,今日老臣见御门外,两位皇子与济北王一起跪着……如今天色近午,他们年岁还小,若是有不妥,陛下需私下教育才是,两位皇子出身高贵,这……当着满朝文武这般罚着……怕是不太好。” 天承帝脸色顿时铁青,轻轻哼了一声道:“老师不知,那两个小畜生,生生要气死朕!早年他们都不在朕的身边养着,如今好不容易在一起了,朕难免偏疼一些。朕的子嗣不多,满打满算不过三枝,朕也不求他们与朕多亲厚,只求尽一下父亲的责任罢了! 可……他们却不思进取,也敢当着满朝文武,为乌康的那些令人生厌的东西求情了!他们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朕却不知,他们两个学都未出,一点经历都没有,也敢撑什么大脸,敢来跪朕的御门!是谁给他们的胆子?” 胡寂看今上大怒,心里不免揣测,他喃喃的解释到:“想必,两位小殿下因自小与济北王长在一起,他们关系亲厚,如今抹不开脸,被蒙骗了也未可知,不若陛下叫他们进来细细问询一下才是。” 天承帝站了起来,很是愤怒的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一边走一边道:“这些皇子,出身贵胄,一出生身边便是六个奶妈,六个随身宫侍,身边一干仆奴团团的将他们围了,宠的他们不知道天高地厚!朕这个父亲,比不得民间的父亲,也不盼着他们来朕这里尽些孝道。这些年国事一日比一日紧,部里的银钱也是左手来右手去,可朕对这两位皇子,该有的,从不缺他们半文,他们享着民奉,读着天下的大道理,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难道还要朕亲自教不成?” 说到这里,他来至胡寂面前,表情十分沉痛的说道:“老师不知,元项那孩子,自小受太子教育长大,真真是懂事又孝顺,前些日子,那下面进了一些上好的红参,他自己不吃,先送到了朕这里,待朕如父,态若亲子,以往民间也有俗语,跟好学好,朕的这两个孩儿,不若元项多矣。”说到这里,赵淳润脸上忽然露了一些欣慰的笑容,小声悄悄对胡寂又道:“老师不知,前些日子,李斋在黥州寻得一位名医,他家祖辈皆是治疗跌打损伤的好手,更有祖传续骨方要十卷。这位名医不日便会到达上京,到那时,若是元项那孩子有福分,朕这个皇位,便还于他便是,朕当初也说了,绝不跟元项争这个位置……” 一时间,胡寂大人犹如五雷轰顶,他的皇帝外家梦顿时被这道闪电劈的灰飞烟灭。 那后来,今上说了什么,又将两位皇子叫进来如何一顿大骂,一人赏了十五板子的事情,胡寂都若踩在云雾上看一般,实在不在状态。 当年他就看着天承帝赵淳润不是个做主君的材料,可偏偏这人就有这般的福分!他这个福分如今好巧不巧又落在自己家,有时候胡寂想起自己那般铺垫,也是很得意的。成为天下共主的外家,是胡寂做梦都笑出来的美事。 如今怎么说的?却又从那里寻来的名医?若真的济北王好了,旁人胡寂不清楚,今上天承帝的脾性,那最是个风轻云淡,抖清闲的人物,哎,早知今日,当初他便不该一直教他那些梅兰菊竹,风云雨雪的闲散之道,真真是没想到,这人对那位置竟如此的看不上,说不要,他还真不要了! 胡寂浑浑噩噩的在脑袋里动念头,却不想,一盒子来自皇后赏赐的大枣与去岁的梨干被一位小宫女捧着来至前殿。 “站住。”水泽殿的值班侍卫拦住小宫女询问道:“那个宫的?” 小宫女回话道:“朝华宫的。” 那侍卫又问:“手里提着什么?” 小宫女木头木脸的回答:“是皇后娘娘赏胡大人的两样果子,十样宫内的点心。” 这小宫女身上并无皇后宫人的威风,谁都知道,今上是个不入后宫的,因此,那后面不过就是一座活死人墓而已。什么皇后,什么娘娘的威严,在这里是没有的。 那侍卫见皇后娘娘一反常态的送来一盒子果子,并不敢做主,只是命人去通知大总管孙希,不多时孙希便到了,他人一到也不抖威风,甚至态度非常好的训那几位侍卫道:“皇后娘娘孝敬人家老父几样果子,也值当你们这般大惊小鬼?赶紧接了,一会等老大人出来,便给带走……” 那小宫女听孙希这般说,便微微福了一福之后回后面去了。待她走远,孙希轻轻笑了一下对身后的值班太监说:“你们去库里翻翻,将当季的果子寻十几二十样一起装了,咱皇后娘娘难得赏回东西,也不能太寒酸不是!” 不多时,胡寂老大人从陛下屋内出来,那孙希指挥着人上去,将皇后的赏赐给他抬了十几盒给他装上。皇后娘娘几年来,从未赏赐过娘家一星半点的东西,若以往,老太傅接了,还不知道多么诚惶诚恐,感激涕零。可今儿他不知道怎么了,就像一个木偶直胎,僵手僵脚的不说,谢恩都谢的魂不守舍的。 孙希看着胡寂离开,忙来至水泽殿内,一进门便看到地上被陛下丢了一地的东西,他忙跪下,小心翼翼的一边收拾,一边劝着。 “陛下,您发脾气就发脾气,别丢东西啊,回头那位爷儿知道了,又得说您,好好的玩意儿,今后都是传世的古董,多浪费啊什么的……” 赵淳润今日演戏,演的累死,听他这般说也只能无力的仰脸合着眼失笑道:“你不说,阿昭怎能知道……朕怎么听说,今儿皇后赏东西了?” 孙希蹲在地上,便添油加醋的将那事儿表了一番,末了加了一句:“陛下,早(枣)离(梨),早离,您说皇后娘娘怎么想的?” 赵淳润失笑,坐起来轻轻摇头叹息道:“怎么想的?她就没聪明过……她若懂得用脑袋想……也不会有今日……你做得好,回头去找你家郡公爷要赏去!” 孙希将卷轴归拢了,一卷一卷的摆放好,一边放一边道:“陛下这话有意思,奴才是内宦,怎么好意思跟郡公爷爷要赏?” 赵淳润站起来,长长的叹息了一下,颇为无奈的回答:“朕向来就是个贫户,如今吃穿花用都是你家郡公爷爷出钱,再者,朕给你的,那一准儿没你家郡公爷给的多,你自己挑吧,到时吃亏了,可别跟朕哭委屈,朕可不吃你这套……” 孙希笑笑,并不太在意什么赏赐,他这辈子就一个愿望,以后老了,能不能在郡公爷家侍奉下去,也不求多大地方,那后面鸡窝马圈,随意指派他个活计,他就快快乐乐的在那厢混吃等死就成。得了,这赏就存着吧,以后多了再说。 “陛下,今日付季回来,您看,咱还是晚点过去才是。”孙希拢好东西,悄悄的提醒了一句。 赵淳润顿时心情又不好了,阿昭心里也没放几个人,可就是这几个,他都没帮他护好。 “哎!”赵淳润甩下袖子,慢悠悠的出了水泽殿,沿着宫墙顺着小径不紧不慢的走了起来。 顾昭今日一大早就起来了,他这两年心里有事便睡不好。 今日付季回来,是住到那里好呢?住在曲水那边是不妥的,那边阴寒,有水气,付季骨伤刚愈,还需在干燥的地方,好好将养才是。 因此,大早上,顾昭便叫了他奶哥将园子的图谱看了好几遍,最后方给他选至一处坐北朝南的两进院子。那地方比他当初住的宿云院也不差那里去,都是有独立门户,能关起门单过的好地方。 因那院子花木茂盛,因此,顾昭还亲手写了一副牌匾命人挂上,曰:青丛。他的右手书,还是第一次题匾,提好后,顾昭难免有些羞涩,不过想到这是自己学生,丢人便丢人去吧。 顾昭正安排的好,却不想细仔从前院过来,先是小心翼翼的揭开门帘往里看看,又撇撇嘴,犹犹豫豫的在那里徘徊不前。 “说吧,站在那里充什么傻木桩子?”顾昭一边说,一边指指案子上的一排木片,毕梁立点点头,转身收了料样儿做匾额去了。 细仔讪讪的笑笑,站在门口道:“七爷,大老爷府上的茂峰三爷,四老爷府上的茂甲大爷来了……那您?” 顾昭接过一边内宦递过来的热巾子擦擦手:“不见。” 细仔为难:“爷,都讹在咱家门房呢,也不走,这都几天了,您看……来来去去的,都是亲戚,外人见了还不知道说什么呢!” 顾昭闻听大怒,一伸手将布巾甩进铜盆里,隔着帘子问外面:“谁的班儿!” 也不知道哪位在树顶应了一句,顾昭便隔着门儿骂道:“赶紧的,将那些烦人的玩意儿,撵出去,打出去……也不用看谁的脸,谁的面子!他们自己有爹,有家,好好的都来闹我做什么,不就看我小,看我一个人顶门户吗?你去,带着顾茂峰问他老子,这东西管不管,不管扔了填井,积肥垫圈他随意!好好的这玩意儿三天两头来我这里做什么!” 92、第二十九回 这日一大早,顾茂丙便被顾昭打发出门,去城外十里长亭接付季。 顾茂丙在十里长亭呆了一晌午,好不容易,付季的车队未时一刻左右才到,这一行人在城外寒暄了几句,唏嘘片刻,因担心顾昭等急了,便一起加速回城。一路颠簸他们方看到府门,还未唏嘘,却不想远远的就看到府里先是跌跌撞撞跑出两个人,接着从府里又追出一队人马,人人手持皮鞭,竟是对这二人不依不饶,一直追打到街面儿上。 顾茂丙本是个爱热闹的人,他看到府里往外撵人,便知道也不知是那路货色,怕是又看到自己小叔叔年幼,一人担着一个这么大的府邸,便打着那不好的主意,上门讨便宜来了。这府上一年到头,也不知道要打出多少这样的邋遢东西。 他看的正热闹,不料想,那满地打滚的东西,忽然捂着头对着他大喊:“阿弟救我!”顾茂丙仔细一看,那地上打滚的,却是自己大哥,顾茂甲。一时间,顾茂丙顿时心里百般难受,觉着酸楚起来。 别人家都是一家人相互维护,生怕吃了亏去!他家倒好,爹去了,娘关了,有个姐姐还嫁了,旁人都是长兄如父,看人家伯伯如何做哥哥的,偏偏自己就落个这样的东西,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好歹他也是借了爹爹光,有个爵位防身,怎么偏偏做事便如此浮浪,三番两次的这般行事,这般的不着调…… 想是这般想,偏偏他如今在外面,还要端着样子,做出一副冷口冷面,对旁事不太关心的样儿。 那门口正热闹的,忽看到顾茂丙回来,便知道不能再打,一个个的悄悄又将鞭子揣回袖子里,这帮人具是顾茂丙未见过的生面孔,他常带兵,自然能看出一二眉目,因此心里便不免有些怀疑?小叔叔这府里,来去无影的这些人,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那些人也怕顾茂丙看到脸,便一个个的捂着脸,跑回府里,一进门,便上树的上树,飞屋顶的飞屋顶,真真来无影去无踪。 顾茂甲今日丢了大脸,他爬起来,看到自己的弟弟依旧端坐在马背上,就嫌弃他看热闹,一时气愤难耐,站在府门口便指着他骂了起来:“你……真真岂有此理,竟这般狼心狗肺,你端坐着看兄长挨打?心里可舒坦了……” 他正骂的过瘾,不想背后被人凌空一脚,踢了他一个踉跄。他爬起一看,却是自己小叔叔,拽着蓝云青缎面的行衣两侧,正大步流星的往自己面前走,看这样子,许是还要补上一脚。 顾茂丙看自己小叔叔气的眼球都红了,便道不好,忙滚鞍下马,小跑过去扑通跪下,一把搂住叔叔的腿,也不说话,也不动。 顾茂甲缓了过来,看那边看热闹的人多,便觉着羞耻,他拿袖子盖住云巾与脸面,飞一般的逃了。 毕梁立见今日事情闹得大了,也担心明日有不开眼的又去朝上告状,便带着人将看热闹的驱散,等他撵完人回来,顾昭还在当地站着,顾茂丙憨憨的依旧抱着他小叔叔的腿不动。 顾昭哭笑不得,拔了几下,都没将腿救出来,无奈之下,只好好言相劝,这傻小子是个鼎头货色,他於住了谁也甭想劝回来。 “你这孩子,他是他,你是你,我发作他与你有什么想干?”他说罢,赶紧给奶哥使眼风,那边见顾昭有些着急,便一拥而上,拉的拉,劝的劝,扶的扶,硬是将顾茂丙拖回府里。 顾茂甲是跑了,可那顾茂峰还赖在地上不敢起来,他做出被鞭子抽伤的样子,只缩成一团发抖。 顾昭懒得看他,便抬脚迈过去,对着车上撩着帘子,看着自己笑的付季,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付季今日穿着一身大袖交领的宽袍,怀里抱着一个小娃,他腿上依旧打着夹板,也不方便动,便只能坐在那里,含着眼泪看着他师傅。 他虽好了,可那医师再三嘱咐,他身子骨受了大磨难,还是要小心再将养几月才是。也只因他惦念老师,心里也将顾昭这边当成了第二个家,他想念的不成,一路颠颠簸簸的从乌康返回来,直至刚才又看到师傅犯浑,提着行衣下摆玩凌空飞脚,这一下付季顿觉稳妥,百病都消散了。 是呀,回来了,便有了倚靠,在不怕谁半夜拖了自己去受那般的磨难了。 “师傅,请恕徒儿不能给您磕头,您便受我半个礼吧……”付季要托着车板行礼,顾昭连忙拦住:“哎呀,你快算了,别玩那些虚的,赶紧,叫他们抬你进去……那你……累了吧?”说完,顾昭又看到付季的车队,除了他这辆篷车,那后面皆是一些行李车,便又问:“怎地是你一人回来,上一封不是还写着要接你祖母来京里看眼疾?” 付季苦笑,微微的叹息了一下解释道:“祖母不离家,她说,四活如今在外面飘着,怕不认得家门,因此,她还是要去村口等。我原也想接父亲,母亲都来住,可他们也是这个意思。我那小弟,也不知道要飘到什么时候,可是好歹总有一日是要飘回去的,那日他回去了,若看到祖祖,阿父阿母都在,也胆壮些,也好……好回家……” “哎,老人家,总是这样的,不离故土也好,那……明日起,我叫他们年节都预备份子,你只管养着,这些闲事便不要你操心了……你……”顾昭也问不下去了,他好好的一个白嫩的徒儿送回去,如今这孩子却瘦的脱了形,撩帘子的右手上依旧夹着小夹板,那脖子里领倒是拉高了,可是旧伤的疤痕还在,看脸色,怕是随便那路风吹来,都能将他吹倒。 “来人,去抬软兜。”顾昭打发人赶紧去抬软兜,他见那小儿一动不动的趴在,便伸手想抱:“这就是楠哥儿吧,来……”顾昭话音未落,那孩子便撕心裂肺的大哭起来。这孩子本是石悟家的独留根苗,那日受到惊吓后,被满堂带着在山上躲避多日,因此心里怕是也有了裂痕,如今他将付季当成依赖,竟是片刻也不离他身边,凭谁动一动他,他就嚎啕大哭。 付季一路颠簸,早就扛不住了,因盼着见师父,便一口气提着到现在,他吃的药里,本有安神的材料,如今却是半困不困,精神乏到了顶点。 顾昭心疼徒儿,便一咬牙,一伸手将这小儿强抱过来,也不管他哭不哭,闹不闹,就夹在自己的胳肢窝下面。 “你赶紧去歇个好觉,总不能把他养成一手货,我帮你看几日,亏不到他,去吧!”顾昭摆摆手。 毕梁立安排好的两个小奴,便赶紧上去背了付季下车。顾昭见那小奴年纪不大,背付季时却毫不费力,心里顿时疼得不成。几年前他捡了这孩子回来,虽不说像茂丙那般疼爱,那也是放在心里怜惜的,他看着他一日比一日出息,心里也是很有成就感的,怎么自己好好的孩儿,送回去一趟,就给折磨成这样了? 付季困顿已极,趴在小奴的背上一副无所依的样子,顾昭看他面色潮红,心里便是咯噔一声。 “奶哥,我看季哥儿面色涨红,可是有些发热?”顾昭叫他奶哥去摸,他不敢上前。这毛病也是这两年有的,凡有了病人,他都要回避,不然那人背后又要罗嗦,嫌自己不懂得爱惜自己,不知道避讳。 毕梁立上去一摸,微微点点头,这位也哭了,谁的心都是肉长的。 细仔在一边打劝:“爷可别哭了,咱付小郎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他劝是劝,却也是眼泪汪汪的。 顾昭点点头:“也是,赶紧抬回去,这几日不要烦他,你去拿着家里的帖子,去前面请那稳妥的老御医来,要几个食疗的方子……” 这几人在门口啰啰嗦嗦,把个顾茂峰忘记的干干净净。 这顾茂峰见没人搭理自己,便悄悄地挪动几下,蹭着墙边阴影儿他便跑了。 家里一顿忙乱,谁也顾不得谁,好在这后面人手向来不缺,那孙希也早派了一个叫孟潞二总管的在后面搭手,如此,一个时辰左右,家里却安置停当了。 停当了是停当了,却不想石悟家的这根小苗儿,那顿嚎啕,就如杀他一般,他是撕心裂肺的哭的通透,啊啊啊的喊了一路,只把嗓子都哭哑了。 顾昭见他一直哭,实在没办法,便命人拉出小玉,抱着他上了街,这下这孩子才止了哭,坐在骆驼上,小手抓着顾昭衣袖,身板儿一直小力抽搐。 小玉出了门,便自己寻着路走,今日它大概惦记国公府的那几只伙伴,便溜溜达达的带着主人去了平洲巷子。 顾昭被石楠弄得小心小胆,他本不想见阿兄,可是也不敢大力拉缰绳,那小儿敏感的很,只要有大动作,立刻会张开嘴巴,那顿嚎。顾昭在大街上就没这般尴尬过,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就好似他是人贩子一般。 转眼,顾昭到了国公府的门口,那门房机灵,本想大声迎客,却不想顾昭对他直瞪眼,因此,这些门子便看出端倪,一个个轻手轻脚,状若贼态。 顾昭抱着石楠,艰难的下了骆驼,动作略大,这小混蛋立刻开始鸣笛,眼泪说来就来,哭的那个伤心。 哎!顾昭无奈,只好又将他抱在怀里上了顾府的轿子,奔着阿嫂的正堂就去了。 今日卢氏本想去一老姐们家看戏,她都打扮停当了,还未出门,却不想老三家的周氏,哭哭啼啼的冲进院子,一见她就跪倒在地,求她做主,只说三爷可怜,好好的去小叔叔家请安,却不想吃了一顿鞭子,被打的吐了血,如今在床上还抽抽呢。 卢氏唬了一跳,吐血可是随便说的?她正想安排陶若去请家医去瞧瞧,却不想,门外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小儿啼哭,接着,他小叔子铁青着脸,怀里捂着一个左摇右摆的泥鳅就进了门,一进门便对她道:“嫂子!快看看这小东西,怎么也哄不住,这可如何是好?” 卢氏一惊,脑袋里瞬间翻了七八个花样版本去,她站起来一伸手,便相当熟稔的将这小儿搂在怀里端详,哎?是个浓眉大眼,圆脸的娃娃,嗯,不是自己家的。 “哎呦,这是谁家的乖乖啊?”卢氏托着小儿身子,在怀里亲昵的哄着。 石楠哭哭啼啼的,此刻的怀抱令他产生一种久违的温暖感,于是他拉住卢氏的袖子,低声啼哭,说着乌康地方的土话唤道:“祖祖,接家去……” 呦,这是怎么说的,竟这般可怜!卢氏顿时心里酸的不成,她这里这几年年岁大了,家里人也不敢烦搅,因此身边也没个小娃娃依赖她。这孩子一娇,她便也不去看戏了,也忘了顾茂峰吐血了,就抱着石楠在怀窝里拍拍,亲亲的慈爱。 “哎呀,我的乖,瞧瞧。这是谁……欺负咱了,看把你委屈的,眼儿都哭肿了,哎呦,祖祖疼你,帮你打他!” 石楠越加委屈,回手毫不客气的指着顾昭大哭道:“拖吃去,打板几!” 顾昭哭笑不得,对呀,人家好歹也是县老爷的亲孙,官二代呢,你瞧瞧,一开口就是上大刑。 卢氏一乐,坐下来,点点小家伙的鼻子:“好嘞,拖出去,打他的板子,谁叫他欺负咱,对吧!” 石楠找到了靠山,顿时又赖住一个,他紧紧的抓住卢氏的衣襟,才不管卢氏这套大衫价值多少贯钱,顿时嘴巴唔哩歪来的告了几马车黑状,告着告着,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就睡了。 卢氏指挥人,暖了炕,给小家伙轻手轻脚的脱了小袄,拽了鞋袜,这孩子跟付季这一路也受罪,付季身上不好,也不会照顾孩子,这一脱衣衫,小家伙身上真是黑黑瘦瘦,脏的不像话。得亏卢氏慈祥,也不嫌弃他,就打发人将家里小爷儿的旧衣服,小袄,还有被褥搬了成堆来,给小家伙换了,拍拍哄哄的,这下孩子彻底稳妥了。 见孩子稳当了,卢氏这才换了大衫,穿了家常出来问自己小叔子:“你这又是捡了谁家的孩子回来养?” 顾昭无奈,叹息了一下,便将石悟家的事儿说了,他这一说不好,屋里的女性竟然是人人取了帕子,哭的好不伤心。那卢氏这一会子,是哭一次,就去后面一次,来来去去的跑到里厢亲了石楠好几次。 “那不就是说,这娃儿竟一个亲戚都没了,世上便孤孤单单只剩下他了?”卢氏泣不成声的问。 顾昭点点头:“怕是,以后就只有付季一人可以依靠了。” 卢氏也是个有热血,她听顾昭讲完,心里愤慨,便伸手拍拍边上的小几骂道:“这几日,家里不少接帖子,也是为那乌康一干人等说托人情来了。咱家以往也不爱牵扯这些闲事儿,可那些老姊妹也是处了多年的,看她们可怜,我这心里也是同情的,可谁能想,那些天杀小人,竟这般恨人!七啊!你这般说,今日又见了楠哥儿,以后,她们的事儿,我是不能管了!哎……哎呦可怜的……七呀?” 顾昭正想事儿,听到嫂子叫他,便抬头应了一声。 卢氏问顾昭:“是不是老三又去烦你,你恼了他?” 顾昭一回头,却看到本趴在地上哭的周氏,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出去了。 卢氏一笑:“你也甭担心你哥哥恼你,怕是他回来,老三还要挨上一顿呢。旁人不懂,嫂子还不明白你,满上京,怕就找不出你这样讲理的了,你今儿打他,那必是他不对。打得好!打的轻了,回头嫂子帮你再罚他,也不必等你哥哥!你可莫气,知道吗?” 顾昭轻笑,怕是满上京,也就只有哥哥嫂子这般想他了。 那卢氏年纪大了,想到一出是一出,她正说顾茂峰的事儿,忽然又歪到了楠哥儿身上。 “那孩子吧,哎呀,是个好的,我看他面相那也是五官端正的,以后也一准儿是个好的,只是这孩子大难不死,怕是个命硬的,如今你那边也没个做主的……” “嫂子……” “哎,我不与你做媒,我才不填这些麻烦事儿呢,我就说楠哥儿,这个楠字儿,却是不好的,音儿不好,楠矣难矣,不好!不好!不若,嫂子如今给那娃儿起个小名儿吧,叫瓜官儿,那瓜儿是圆的,滚来滚去,以后咱瓜官儿呢,将那些晦气都滚没了,也好圆圆满满,长长久久一生安顺才是。” 老太太说完,也不等顾昭反应,就立刻风一阵雨一阵的将她的大丫头红枣唤进来安排,以后瓜官儿每月二十贯月例,从她这里出。有猪官儿的,以后也要有瓜官儿的。 顾昭轻笑:“嫂子,我那里也亏不到他。” “却不是你这样说的,你经历过几件事儿?养孩子却不是你这般养的,爱起来没完,恨起来夹在胳肢窝使劲甩,那是养狗要猫儿呢?瓜官儿如今娇嫩,你且把他放在我这里,我这几日,帮你寻几个稳妥的养娘,都是养过孩子有耐心法儿的,也好叫他们先亲厚熟悉几日,你再接回去,他便不会这般哭了!恩……再给他寻几个手巧的,性格稳妥的随身丫头,这样,孩子才能接些地气,完完美美的长大,你看可好?” 顾昭与嫂子唠叨孩儿经,一聊就忘了家里还有个大孩子要哄。阿润在前面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天色一落,他便赶紧回了自己后院,今日他在胡寂那里斗赢了,便不免有些炫耀之意,可惜,一回家,却是黑灯火灭,一问,才知道顾昭去了国公府。 “我以为,他最近是不会去那厢的,却不想又去凑着给人打脸。”阿润气哼哼的坐在那里唠叨。 孙希端了热水给他烫脚,一边蹲着侍奉一边劝道:“哎呦,万岁爷,人那是亲哥俩,再臭能臭到……”孙希说到这,忽然想起,这哥俩的话岔,在这位面前有些不妥。 “恩,也是,顾岩那老东西吧,除了烦人却也没有其他什么坏毛病,只是如今天色晚了,你叫人赶紧接去,把那厚的袄子带件过去,叫他穿上回来,莫要凉着他。” “哎!”孙希心里长长出了一口气,手脚利落的帮天承帝擦干脚,正想端着水盆出屋。躺在榻上的天承帝忽然噗哧一乐,问孙希: “今日打的是谁?叫的那般凄惨,杀猪一般的?” 孙希一笑,将水盆递到一边回来一边帮天授帝盖夹被暖脚,一边笑着回话:“万岁爷,前儿你刚赏了那个……”见天授帝迷茫,孙希笑道:“就是吓了您一跳的那个殿头官,那满启元宫也找不出二一副那般嘹亮的嗓子了。” “恩,甚好,下次那老杀才再来,还叫他嚎,朕有重赏!” 于是,这一日起,只要胡寂太傅进见,天承帝总要发作几个,那后面的嚎叫声,呼疼声,隔着三大殿也能听得真真的。一时间,满上京的门户都纳了闷了?胡太傅一辈子的贤良方正之人,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硬是跟后宫内宦过不去了?难不成,他做了皇后的爹,这眼里竟然把今上都不放在眼里了?哎,这就不对了,颇有些倚老卖老了。 93、第二十九回 三月二十,春分,上京莲漏初停,此雨一过,天气缓缓变暖。京中行人脱去夹棉,都换上了两层单。 如今正是一年最好景,上京人家便三五相约一起来至郊外踏春看景。 自大梁立国,多少年来,京中人家的女子,一年到头却只盼这一月。也不为其他,只因,这一月家里放宽,允许这些关在后院的女子出门远行踏春罢了。 虽是允许,却不敢违背礼法。只因那桃花被风吹得乱飞,看客们无分男女,都要带着一顶纱帽格档花粉花瓣,这才能允许家中女子遮面出行。 今日,雨云散去,京西春明山郊外,便因绿柳吐芽,桃林成片,如今引得名人雅士三两成群一起约了在此踏春游玩。一时间,松河两岸,爱雨怜云,桃柳香飞。 自古,这京郊春明山就是个好去处,不说那连绵三座桃花山,就是护城河的源头,松风河的两岸的绿柳都足够令游人心驰神往。 美丽的景色边,总不缺那精巧雅致的建筑,自前朝起,春明山下,松风右岸便有京中大户每隔几十米便添置一座凉亭,草棚供给游人歇息野餐。江山更替,虽这些凉亭总有损坏,但也不缺那有钱的户头,为了雅致名声,总是在此添砖加瓦。 因这些凉亭多都属私产,在亭后几十米处便总会有应着亭名,又盖了相应的闲暇小居院落。亭自是随游人停脚歇息,小居吗,自然就只属于主人待客幽闭之所。 那些贵客,藏于静室,放下卷帘,烫一壶好茶好酒,席地端坐,虽不便如岸边如常人一般嬉戏,却也可隔着卷帘,看松风河岸那些女娘,或坐牛车,或带着纱帽引着奴婢,三五成群徒步嬉戏,清风吹过,卷起纱帘,隐隐约约,那些被桃花染了颊颜,青山图了墨黛,一个个的笑语嫣然,体态天然,缨络脆响,金珠在耳畔轻摇,恍然间,顿觉犹如谪仙临世般的妙不可言。 “金环皓臂满身香,轻红蕊白步步凉。松风古道东风恶,波影摇花雾……满头。” 书客执笔,一首应景写的犹豫。他端着煎好的茶汤轻轻抿了几口,取了鹤颈笔,掂了一下翰墨,将雾划去,改为露字,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搁下笔笑道:“每日里,俗事繁忙,来来去去,功名利禄几十年,如今再做这等雅致的事儿,太牵强了……老迈矣,不如心思,见笑,见笑!” 书客轻轻叹息,抬手抚摸了一下胡须后,将桌面的诗文用鹤颈笔又抄录了一遍,取了袖子里的木盒打开,将私印取出,在宣纸上印下一方“一得岩主”,这才略微满足的点点头,扭头对同来的伙伴笑道:“哎,老矣,偶尔写了一副满意的,竟不舍得送你们了,不若……” 他话音未落,那屋中蹦起一位四五十岁,身着行衣的老客,这老客二话不说,直接跑到桌前,见墨汁未干,便小心翼翼的用手掂着纸角,举着宣纸来至屋边,用一种得了便宜,我还很生气的语气对小奴道:“赶紧收起,那边恶客太多,说话不算,白吃了咱家茶点,却不给茶资,实在可恶!你今日你便守着它,若谁来抢,只管取了大棍子打出去!” 刹那,屋内的人哈哈大笑起来,笑罢,屋里的人又纷纷坐回竹席,围着木炭烧的茶炉,端着茶盏,说起来了闲话。 这小居,名曰:烟云。是中书省知政事牛奔大人的私产。才将作诗那位乃是当今护帝六星当中的天剑星后裔,宋国公定婴,定大人。 今日,牛大人请的客人,皆是多年旧友,有刑部的侍郎,白学路,白大人。有国子学的名儒,岳双清,水镜先生。还有礼部郎中,许文禄,品廉先生。 如今诸位,年龄层次偏大,皆都是五十开外的老先生,他们这群人,都是祖上便有旧谊,自小便一同学习长大,如今却算是旧朋友相聚了。他们心里羡慕那岸边的年轻游客舒服,却也不敢戴着纱帽,不顾身份的两岸乱跑。因此,便只能年年来这小居,隔着帘子偷一抹春色,找些乐子罢了。 几块茶点心下肚,牛大人斜斜靠在一边的柱子上,他这人自小就不讲究,也没有个好样子,因此就是光着脚,脑袋打着晃,语调戏嗔般的问那厢:“我说……老白,最近刑部可有动静?” 白学路愣下了,看看他:“却不知牛兄问的是那处动静?是乌康一案,还是其他?” 牛奔大人一笑:“如今还有比看前国舅家更有趣儿的闲篇吗?你快扯扯,我们也好多点乐子。” 水镜先生叹息:“八丈不仁厚,怎么喜欢看旁人倒霉?学路莫要说,煞风景。” 牛奔大人,字八丈。 牛奔一笑:“这有什么,你们如今一个个的,怎么学的如此不诚恳,实在太无趣!哎,想当初,咱们一同去学里爬墙,偷看先生娶娘子的勇气都跑到那里去了?品廉,你且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当年水镜总是挑头的,如今竟端起来了,你快啐他,属他坏呢。” 许文禄轻笑:“都做爷爷的人了,真是好不知羞,当年的事情,还提那些做什么?” “哎?怎么不能提了?这话奇怪了……”牛奔做出很怒的样子,四下看看,旧友竟无一人支持,便无奈叹息了下,感觉,自己是真的老了,想找些童年的感觉,竟然也找不到了。 他咳嗽了两下,化去尴尬,找了旁个话题道:“今晨来小居布置,路过胡太傅家的小居,他家往年客人满座,今年却奇怪,门都未开,却不知为何?” 那边的定婴大人一笑道:“那老东西精怪,将旧部都安排到了永宗,登州,今年找不全人倒也正常,前几日我还听说,他想安排大弟子接替乌康吴云卿的位置,却不想被陛下直接驳回了,那老东西没了面子,自然今年也不办这茶会了。” 牛奔一笑:“那老东西真不知足,还当是前朝呢,他站了永宗,登州不说,如今竟想动乌康了,他也不想想,乌康是什么地方,那是今上的心尖尖,那是谁碰谁倒霉的,对吧老白?” 白学路点点头:“却是……这个意思,吾主登基以来,一直心怀善念。这次,我看却是动了杀念了,不然,也不会将庄成秀放到前面,前几日,我听说,云良那家伙也要来刑部了,怕是这次,一到秋季决狱,上京……算了,不提了。他们做的那等丑事,也不该在此提及,免得糟蹋了老牛你的茶会。” 水镜先生看看四周,见大家都若有所思,他便咳嗽了一声,从袖子里取出一卷竹卷,递给白学路道:“阿顺,我前几日写了一个本子想请你递上去。” 阿顺,乃是白学路的乳名。 白学路愣了一下,接过竹卷摊开,逐字逐句的看了起来,那屋里的人也都围拢了过去。 片刻后,众人读完,定婴无奈的叹息一下道:“水镜,才将都说了,如今,乌康之事,谁碰谁倒霉,你怎还叫老白去递这个本子,这不是……” 水镜先生一笑:“所以我属了自己的名讳,如今我只是国子学博士,却够不到上边的。” 白学路一笑:“怎么够不到,前几日我还听说,你家有个好外甥呢,人家可是想不去乌康,就不去乌康,上京这来来去去,每年多少本子参他,人家还是好好的。你这人,心眼坏透了,我可没有护身符,此事叫老定去都比我合适。” 定婴一翻白眼:“呸,我可是吏部主事,不是你们刑部的,不找你找谁……你们快打他,当年的属他胆大,如今却是如何了?变得这般胆小?” 这几人自小熟稔,便好不要脸的开始呸来呸去起来,他们正戏耍的热闹,却不想品廉先生忽然叹息了一下道:“水镜,你这一本上去,从此天下女人,皆会变成外人,怕是不妥吧?” 屋里人一惊,坐下细想,吖!却真真是这个道理了。自古,家中如有女子幼年病故身死,都可入祖坟埋在父母身侧,若是水镜先生这一本上去,外嫁女不承担娘家过错的话,那么从此,天下女子便会被娘家视为外人,再不得埋入祖坟了。 水镜先生轻轻一叹:“此事,某也是多日难寐,某家中也有妻女,何尝不是放在心里疼爱。可,我岳家人,自古便研修律法,刑事法规乃是国之根本,此事关系天下万代,却怎能因某之私情而闭口不言? 今日,孟家外嫁女若担娘家之罪,孟家母系三族无辜女子若同罪的话,那么天下女子从此身负两罪,岂不无辜?律法成文,作为标尺!乃千古大事,怎能因某一时私心,而闭口不言,若真如此,某一日身去,怎有脸见列祖列宗?” 水镜先生说完,屋内人都不再说话,法家之事,本自古便是双刃之剑,伤人伤己,一时间,大家心内矛盾不已,也不知道该是如何是好。 半响过后,那定婴轻轻一笑道:“也罢!这卷录给我吧,明日由我呈上去。” 白学路一愣:“怎能如此?不可。” 定婴一笑:“今上喜或不喜,也不会如何的,好歹某家也是护帝六星,今日不护律法,那也是愧对祖宗的。”他说罢,便将席上的竹卷卷了,款款的放入袖子。 水镜先生感动,忙站起身,拂去身上浮灰,郑重其事的对着定婴一躬。 定婴一笑,坦然受礼。 这日傍晚,茶会散去,牛奔将来客一一送走,当客人只剩下许文禄之时,牛奔轻笑道:“品廉,怕是明年茶会,要去定家小居了。” 许文禄轻轻点头道:“若此事大成,天下法家弟子怕是要欠下宋国公好大的人情了。” 许文禄说罢,看着松风河岸,清风吹起,两岸柳枝摇送,品廉先生的衣摆猎猎摆动,一时间,牛奔与许文禄都各有心事,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文禄道:“京中这几年,你上我下,来来去去,我一届低等官吏,位卑言轻,虽年轻那会也有过报国大志,可惜却无有那个能力,因此就只修身自好,做好本分。” 牛奔道:“品廉多虑,你的小品如今大江南北,早就传遍,当日伯父愿望也不就是如此。” 许文禄一笑:“区区小文,能挽救黎民水火呼?你我通经颂文,学的是治世道理,可惜时不待我,如今已然老朽了。这几年,我却也看清楚了,比起定婴,我却喜欢平国公顾家,那家人却与这些人不同,从未有过任何钻营之心。以往我也曾看不起人家,可是你看大梁上下,谁家敢只怀驱除虎狼,保黎民江山,为国家万死不辞之心。许文禄一生,看了太多的起起落落,如今却真是看明白了……只可惜,水镜先生,错矣,白学路,瞎矣!” 许文禄说罢,上了辕车,在暮鼓之中,慢慢远去…… 天承四年,春分刚过,宋国公定婴一卷刑律文书奉上,顿时引起朝廷大波。 天下女子,该不该受娘家罪刑连累,一时间朝上便瞬间分为三派。 定婴一派自然是明正典刑,无关乌康,无关其它,律便是律,无有任何人情左右,天下律法,都该如此。 胡太傅一派,自是反对,若律法如此规定,天下女子,从此岂不是变成了外人,再不与娘家亲厚,那么谁还为娘家忧心担事,如此岂不是一个娘胎,出了两家人!天下女子危矣。 庄成秀一派,不发一言,只看主君意见。 眼见得,乌康一案,如今正值问案量刑当口,如若女子不同罪,那么,抄其安吉侯母系三族,却是主君错了。如此生生的在今上脸上拍一巴掌,宋国公定婴,也不知道却是如何想的。 天承帝赵淳润见朝上吵得不可开交,却也不发一言,他微微一笑,便退了朝,如今此事,也不是吵吵架便能吵出个一二的。他内心也矛盾,作为一国之君,私情与律法,从来都是君主头等麻烦之事,到底该如何,他的心里也没有答案。 自朝上下来,赵淳润换了袍服,来至后厢郡公府,一入院内,却看到阿昭不知道从那里拔了几根野鸡毛,做成颜色好灿烂的一个大毽子,在院子里踢的兴高采烈。 那毽儿犹如黏在顾昭身上一般,起起落落,踢得花样繁多,院子里一时间喝彩声不断。 顾昭猛一回头,见阿润回来,便一伸手接了毽子,微微一笑道:“阿润,你也踢几下,松散松散,你每日也不动弹,对身子实在不好。” 阿润接了毽子,用手轻轻弹了几下鸡毛,轻笑道:“你怎知我不动弹?” 顾昭不答,天下间,还有比自己更清楚他的人么? “你有心事?”顾昭问他。 阿润点点头:“你舅舅给我找了好大的麻烦了。” 顾昭一笑:“喂,别牵连我,我不认的!虽血缘上是舅舅,我却也不偏他,你且说说,他给你找了什么麻烦,我是帮里不帮亲的。” 阿润靠着院子里的桂树,便将今日朝事说了一遍,说完,他看着顾昭再不发一言。 顾昭低头想了一下,忽扭头对他奶哥说:“奶哥,这几日他们都说,松风河两岸,绿芽铺满,桃花正开,你去着人备车,准备两顶纱帽,我与阿润要出门呢。” 94、第二十九回 一架青辕车,一头鞭春牛,牛车篷四面,虾须帘蒙蒙。 顾昭自认识阿润,很少有空与阿润一起出行,他二人身上自有责任,都各自繁忙。今日也不知怎地了,许是春意恼人,就这般稀里糊涂的一起出来了。 这一路,气氛出奇的好,他们坐在牛车里,也不说话,只是手却一直拉在一起,默默的往外看。 那车绕着松河岸慢慢前行,一路美景尽收眼帘,不多时,牛车来至春明山下,细仔寻了一处寂静山路,便喝住老牛,隔着帘子问:“爷,那前面多是小亭,人客居多,不若从此处上山?” 很快的,车帘一掀,顾昭露出脑袋展颜一笑:“好,你们在这里等我,我与阿润上去。” 说罢,顾昭也不等脚踏,翻身跳下牛车,回身伸出手对阿润说:“你下来,我扶你。” 阿润轻笑,也不与他抢,他知道顾昭爱脸,从来都在外面喜强势,因此便伸出手,随他托着下了车。 到了车下后,阿润取出车内纱帽,小心的撩起纱帘,将阿润的玉冠摘了,撩起发辫顺着纱帽中间的孔洞将帽子给阿润戴好,有细心的将帽子的丝带不松不紧的给他系好。 “头低些。”顾昭道。 阿润微微低头,顾昭又将玉冠复原,戴好后,顾昭有些气恼道:“阿润,你可是又长个了?” 阿润轻笑:“并没有。”说完,也取了纱帽,帮顾昭那般戴一次。 “你未长?难不成是我缩了?”顾昭嘀嘀咕咕的,说完,一伸手将车上预备好的食盒提着要上山。 “别,还是叫他们远远的跟着吧。”阿润拉住顾昭的手。 顾昭回头,看到孙希他们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心里微叹,也是呀,无论如何,阿润身边都不能缺了人。他再回头,他奶哥也在瞪他。是呀,自己也不可独自上山…… “你们要站的远些!”顾昭无奈,小小的反抗了一下,他是成年人,如此给人添麻烦不好。反正他铜皮铁骨,脸皮颇厚,早就在这些人的注视下无感了。 “肯定啊爷,那是!七爷放心,我们就远远的跟着,保管不入您看画儿的眼。”新仔接了食盒,很高兴的倒退了老远一段儿路,比比距离道:“如何?” 一阵微风吹拂,好大一片桃花瓣儿吹过,细仔在打喷嚏,阿润低低笑了几声,一伸手握住顾昭的手,与他拉着一起往山上走。 “那年的梅花,也开的那般茂盛,只是,那年冬风却不如春风如意,花瓣也没泼的这般写意。”顾昭一边走,一边道。 “梅花自有梅花的风骨,桃花么也有桃花的脾性,今年……咱还去那头看吧……人也没这般多。”阿润建议。 “好,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顾昭点头。 山间空气透人心肺,远处隐约有山涧溪水流淌,哗啦啦的如弦乐低语,也不知那一路来的鸟雀歇息,鸣唱于间,仔细听来,不见吵闹,却只独留一只最雅致好听的独鸣。 那边桃林,隐约传出爽朗娇笑声,仔细一听却不知道是谁家女郎,悄悄商议好,一起躲避人群来至此处,因无人看见,便胆大起来,也不知道是谁,摇了花树,扑索索漫天的花瓣儿纷纷,少女们大笑起来,来回躲避着奔跑。 “真好!”顾昭长长叹息了一句。 却不想,阿润忽然抓他的手一紧,便赶紧连忙解释:“我觉着,我是老了的,如今只看到年轻颜色我都会赞美,却不是阿润想的那样。”顾昭在纱帽里,眼睛瞪得圆圆的解释。 阿润看不到他,却能感觉到他的表情,因此低低一笑,一伸手将顾昭拉出笑声,慢慢沿着山路,又往山上走。 春雨潮湿,青石顺滑,他们扶持着,步子不紧不慢,转眼山路两弯,不觉一声悠扬笛声入耳,走得几步,得见草一座。亭内,有七八位少年端坐,其中有一少年,人如白玉,着一身长衫,未戴纱帽,只带了一顶飘飘巾,站在亭外崖口,手持一支长笛,正在悠悠远远的吹一支看花回的曲子。 阿润看住了,便停了脚,多看了一会,多听了半支。山风吹过,忽觉身上一冷,却不知道顾昭何时松手,只站在一边瞪他。 “哎,我只是多年未闻看花回,便听了听,却没有其他的意思。”阿润失笑,赶紧握住他的手,逃离了这个地方。 “是呀,人家多好,长的又貌美,又会吹笛子,要我也喜欢的很呢,我这可不是吃醋的。” 阿润轻笑,也不解释只道:“某人踢键儿,京里第一景,可惜却只有我能看。” 顾昭噗哧一声乐了:“当日飞燕子打秋千,那才是上京一绝,你是没见过好的。” 阿润无所谓道:“我也不想看,我只爱看你。” 顾昭本想反驳,忽然觉得今日桃花乱飞,搞得他身上又春又酸,好不恶心,便不再吭气,只一心陪着阿润逛景色。 也不知道爬了多久,总算他们来至春明山头,举目俯视,那山下一片桃色,连绵十数里一望无垠,那种站在高处,天下尽在手里的感觉顿时便有了。 “细仔选路,选的好。”阿润难得的夸了一句。 顾昭轻笑,举步来至一处崖石顶端,他看了一会,回身冲阿润摆摆手:“阿润,你上来。” 阿润正亲手在地面铺了席子,很认真的摆吃食,见顾昭喊他,便停下手上了崖石。 他们又看了一会,耳边顾昭忽然道:“阿润,我觉得,做皇帝就是这么寂寞,站的最高,也该看的最远。那远处是你的宫殿,再远是皇城,皇城外面是天下,天下间活着你的子民。不论世间有什么道理,天下之主考虑问题,当是站在最高的位置,往最远处考虑,这是大势。话虽是这般说,我却从不觉得,做君主是有福气的事情。” 阿润只是笑,闻言点头:“江山更替,君道不一,我这个皇帝……连累阿润颇多。” 顾昭摇头:“我不觉你来连累我,只当你出去上一份闲工……你开心就好,我也帮不到你太多…… 就若……今日所提律法之事,我却不懂,也未研究过。可我也知依法治国,国之根本也。一个国家的每一条法律,都关乎天下万民福祉。这与个人恩怨无关,跟前朝旧事无关,跟某个人的私情无关,跟某人的怨恨无关,跟是不是阿昭的舅舅无关,跟是不是前皇后家的内史无关。却不论旁人怎么想,一个伟大的君主考虑任何问题,就该从那远处想,高处想!这其中不该看我,也不该看着区区京城,数里之地。 你心中烦恼,昭无法干预,便只能带你来这里,请你且看看远处,越远越好……往千百年后看,若……阿润的律颁布的好,千百年后无论江山何处,依旧不能废你的尺,你的标!这便是我想说的……” 阿润不动,半天后方叹息了一下道:“阿昭,原来带我来此,是为这个。” 顾昭轻笑着点头:“我最懒了,爬山这样的罪,是不想受的,一会下山,我可不走,你叫他们抬竹兜来。” “好……”阿润只说了半句话,却轻轻的挽住顾昭,撩去帽纱,想亲吻,奈何,帽檐太宽,他够不到。 “傻子。”顾昭失笑,扭头拉住他往山下看。 他们看了一会,顾昭被美景感染,话便比以往多了一些。 “阿润。” “嗯?” “其实,有些话,我早想与你说,只是自跟你一起,我便常提醒自己,再不往权利中心卷着,也免你为难。” “没事,你且说,我自懂你的。” “好,那年阿兄接我来上京,我从不知我这一生便离不开这里了。我本想,在京中待个几年,待阿兄老去,我自回海上,世界很大,我的去处很多,只是,谁能想却认识了你,从此双脚绊住,此生寸步难行,可我也不后悔。人站在何处,便说那里的事情。朝上的事情,我却从未管过,可……目前独迁丁一事,总是令我彻夜难寐。” 阿润叹息,丁民一事,他也苦烦。 “世人都觉迁丁苦,乌康苦,丁民苦,却不知道,碗中无粟米果腹,才是真正的苦。世人都看,迁丁难,却不知道,这并非简单迁丁一事。我观乌康历史周志,自古,乌康人才汇集,大儒有,先贤有,名将有,名人有,上下千年,乌康一向人才辈出。 如今,事关迁丁,只怕天下要了乌康人根脉,乌康的长子,次子,三子都被天下要走了。从此乌康境内万民千年内便会改变性格,再不离故土,再无人才矣。天下人皆欠乌康,你我更是,如此,今日我想向你讨个差事。” 阿润沉思半刻后方道:“阿昭不可,我本想……一生无忧,才不负你。迁丁苦累,你何苦来哉。” 顾昭轻笑:“两人一起担着,便不苦了,是吧?” 半响后,阿润点点头:“恩。” 那两人说完,便再无饭意,只是一起坐在崖石上,互相依偎着一直到了夕阳晚照。 下山的时候,阿润见天色渐黑,便脱去纱帽,微微弯腰道:“我背你下山。” 顾昭失笑,眼珠子咕噜噜乱转一番后道:“也好,半山的时候,换我来背你!” “呵……嗯,也好!” 那二人就如此互相背着下山,回到府里,都累得不轻,饭都没吃几口的就上了床,比着打呼噜,睡得比死猪还沉。他们却不知,待他们离开后没多久,那崖下忽然翻上一人,身轻若燕。 这人五十岁上下,穿一身青棉齐腰短靠,脚上踏着厚底轻靴,腰插虎皮面短匕一把,他头发斑白,梳理的紧绷,面色焦黄,却双眼有神,两侧太阳穴鼓鼓凸起,浑身自有一派仙痕,气质脱俗,只一瞧便知他不若常人。 这人望着山脚,轻轻叹息了一句道:“不想……师傅那一卦,却应在这里?也不知道那阿昭却是那一个?真真市井闲言误我,江山竟真的……出明主了,我在山中修炼,只觉山下晦气肮脏。若……那人真是天下共主,我金山之后,自当出山辅佐,也不枉我一生所学。” 这人躲在崖底一日,一个大活人,竟不被阿润带的那几十名在暗处的卫士察觉分毫,他若有歹意,只至若一个翻身上了崖面,那匕首一出,顾昭与赵淳润便危矣。 那人说完,仰天看了一下星象,身体一纵,状若轻鸥过海面,只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阿润与顾昭却不知道自己的大机缘来了,他们第二日起身,皆是浑身腰酸背痛,阿润苦逼,只能忍着上朝。 顾昭却能在家享受按摩推拿,连连叹息锻炼的实在少了。 他们却不想,那山路十八弯着,本下山路就比上山路难行,这对傻子,却偏偏要玩那个虾米罗曼蒂克儿,二十里山路,你背我,我背你的玩的不亦乐乎,如今得了报应,那也是必然的。 这日顾昭身上方好,便去了付季院落,见徒弟这几日养的又白胖起来,心情顿时好了很多。他见付季牵挂瓜官儿,便笑着劝:“你牵挂他作甚,那就是个小没良心的,如今在我哥哥家,玩的早就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了。昨日我嫂子打发人来说,瓜官儿指着我嫂子说,他是我嫂子生的。嗯……你说那小子怎地那般精怪。” 付季闻言,心里放下大半,不免又有些炫耀道:“恩师不知,那孩子本就是个活泼的,来的路上我念书给他听,只念得几遍他就记住了。” 顾昭点点头,坐在他身边道:“但愿他长大也是这般灵透,也不负石义士的血脉,前几日,我叫茂德递了本子,想给他求个爵位。” 付季闻言,竟顿时泪流满面,想拜谢一下,却因身体太过激动,竟又咳嗽起来。 “哎,你们都是傻子……”顾昭叹息着拍拍徒弟的背,不由在心里想。以前看书,古人又愚又憨,可自从来这里。他家有帝国名将,为了江山不惜抛洒热血的有之。也有舅舅那般,为了人间正义公理,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顶风上书的凌烈风骨。又有石悟,为一句诺言,不负所托的义士,也有付季,为了恩情,甘愿一生为奴,不做来世牛马那等随意拖欠轻言之人。自己,怕是早就被这些人,感染的变了。 顾昭正给徒弟拍背,却不想,那细仔颠颠的跑来,双手捧着一把虎皮短匕首,一路急行来至顾昭面前跪下道:“七爷,咱府里来了一个怪人,说要将这把匕首卖与你。张口就要一万金!” 顾昭惊讶,一伸手将虎皮匕首取在手里,握住匕首柄把使劲儿拔了几下,那匕首早就锈透了,竟是使了牛力也没拔出来。 “嘿,这是哪里来的老骗子,竟然骗到咱家门上,赶紧的,拿鞭子抽走!”顾昭随手将匕首一丢,指着细仔便骂道:“你也憨傻了,什么都拿来说。” 细仔刚要去,却不想付季忽道:“慢来,且拿匕首与我一观。” 细仔停脚,转身将匕首丢到付季手里嘀咕:“我还以为真是个宝呢。” 付季笑笑,将那把匕首放在眼前来回端详片刻后,终于在那匕首的柄把上,看到一个几乎要磨得看不见的“金”字。顿时,他不由大喜,回头对师傅道:“恩师大喜,竟不知师傅能有这般好机缘。” 哎?顾昭一愣,看看徒弟。 付季一脸高深莫测,也不知道该做如何表情,只能道:“定九先生,以前常给我讲列国的侠客志,说的是两朝前的古了,那时候梅县附近属燕国,国君贤能,这时便有人上门卖金剑的金山之后出来辅佐明主,后来果然燕国百年无忧……那些人世人称为金山之后……呵呵,实在是有趣,也不知这人是真是假?” 他这一番话说出,顾昭却一愣?他却想,寻明主何如在顾府门口荬金剑? 95、第二十九回 顾昭看着面前的金大爷,对,不叫人家金大爷不好意思啊,才将他着人请了这位大爷进院子,他也没有跟异人打交道的经验,没办法,他便将金剑着人立刻送至前面阿润处。 人去了,顾昭干坐着,便略觉尴尬,找了话题随便问候了句,您贵庚啊?谁知这老东西竟微微一笑,说他一百三十五岁了。顾昭脱口就回了一句,骗人!谁知道这老东西竟点点头道,恩,是骗人的,老夫今年八十八岁。 就这顾昭也不信,这人看上去一点都不老,也就是五十来岁的样子。不过他气质倒是不错的,站在院里,宽服大袖,姿态飘逸,随时都有一股子要翘辫子,恩……仙去的感觉。 那树上房顶的暗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下来了,都很恭敬的跪在院子角落。金山主,那是帝王师,他们必须给予最高的尊重。 顾昭见跟在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的跪在那里,这老头也不说让起来,顿时,他就有些不愉了。 顾昭是个很敏感的人,他刹那间就能感觉到,这老先生身上,有着一股子俯视天下的气质,他看不起人,看不起他见到的所有的人。他不说,顾昭都清楚,这人看人用眼角窥人,觉着谁也没他知道的多。 没片刻阿润就一脸兴奋的跑回来了。顾昭认识阿润以来,就没见过阿润这般的失态过,那真是,一路健步如飞,把后面内宦丢出去几十米的距离。他一见到站在院里的老人,就哈哈一笑,没错,那么好看的人他为什么要哈哈一笑呢? 反正他就是哈哈一笑了,跟他的美貌一点都不搭。 阿润笑完在院外摆了个造型,双手一抬,很恭敬的请一句:“莫道金山路不通,有缘逢剑入圣宫。” 那老东西背着手也跟那里摆造型呢,听到君主问话,他便特别xx的回了句:“江山狂澜神功助,君得金山百世功。” 顾昭傻了,这是江湖暗语吗? 完了,阿润站在门口问道:“可是金山之主?” 老东西点点头:“正是。” 阿润走进院子,神色肃穆,深深一礼道:“才将他们将金剑送到前面,我着人取了宫内密录对照了一下,跟图内那把金山剑一般无二,可是,此事关系重大,先生可有其他凭据?” 顾昭又不高兴了,全世界,阿润只在他面前称我。 这老先生一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打开,那里面是一本帛书。 老先生双手捧着帛书对阿润道:“万岁请看,此乃明君录,此卷上共有明君七位,皆有帝王印留存。也有我金山历代山主的印信。 我金山后裔,自古便只辅明主,可叹江山更替太快,残阳收寒,耀阳复转,年华岁岁,千年来金山后裔不过只出山七次,老夫已是第四十三代顶门人了。” 这个世界玄幻了吧?顾昭接受不能,他觉着这是一股强大的比传销更加可怕的洗脑的力量,你看这院子里,除了阿润跟自己,还有那老东西,几乎所有的人都跪下了,连树上平日不露头的那些都下了树,接了地气,跪在那里默默的淌泪,哭的那个激动啊。 然后,阿润也热泪盈眶了,双手捧着帛书,泣不成声。好么,这个什么金山的力量这般大,那么?早先自己那神书白写了?金子白花了吗?顾昭不由气恼,便有些吃味,很是看不上这老东西。他怎么不去卖大力丸呢! “老先生即是异人,却有何本事?”顾昭忽问。 阿润一惊,举起袖子抹泪,忙道:“阿昭莫失礼。”说完,很抱歉的对这老头道:“阿昭心直口快,先生莫怪。” 这老混蛋,越发的装了,竟云淡风轻的一笑道:“无事,不是小友,老夫也与君无缘。那日,老夫闻听京中桃花盛开,便起了俗念,却不想在崖下听到小友对君上进言。君上有福,天下百姓有福,郡公爷非常人也。” 阿润本对这老先生的来历猜测,按道理他该寻自己才是,怎么竟来阿昭这里,却不想那日在崖上亲亲我我,谁料想崖下还有个第三人。 顾昭脸嫩,顿时面红耳赤,妈的这老东西还有偷窥癖! “惭愧!”阿润也脸红了,忙一摆手道:“来人,取席榻,朕要与先生畅谈。” 没片刻,那下面抬上一床矮木榻子摆在桂树下,阿润请老先生上座,不想这老先生倒是知道规矩,先请了阿润上座,他们三推四请,做足了礼数,完了,阿润方跪坐好。看君上坐好,这老先生这才脱履赤足跪坐于席上。 “请郡公也过来了坐,郡公心系天下,该当今日有此坐。”这老先生看顾昭想走,便开口邀坐。语气却像他赏了顾昭一个座位一般,顾昭还要领他的人情不成? 阿润一脸惊喜,自他跟阿昭一起,心中一直觉得是对不住他的。为了跟自己在一起,阿昭始终藏于身后,不露人前,没成想,今日竟被金山之主认同了。 顾昭也不客气,你叫我坐,我就过去坐,我也是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呢!阿润老实,可不敢被他骗走了。想到这里,顾昭走过去,脱了鞋袜,慢慢坐下,他受不得跪坐,太难受了。 三人坐好,那边便过来一位身上还颤抖不止的文官,却是庭上的一位起居令史,专门记录帝王言行的一位官宦。这位起居令,激动的有些大发了,笔都拿不稳了。 阿润微微一笑道:“金山主,今日畅谈,能记否?” 金山主点头道:“善,记下!” 于是,他们便开始畅谈。 顾昭坐在一边,默默的听着,他身边的两人,你来我往皆是说的顾昭不太懂的话,金山主前辈子是个说书的,他能将历代帝王的事情,如数家珍的一一数来。 尤其是他们金山曾辅助过的几位明主,从当时天下的大势,到帝王们遭遇的困境,他们最初是如何想的,最后如何处理的,如何得到百姓拥戴的,那都是不用看书就能背下来的。亏了他八十八了还没老年痴呆。 阿润似有收获,却也不怯懦,他对于历代帝王,也有自己的看法,因此他便站在帝王的角度,对历代处理政事的方法做出了自己的评论。他若遇到那种困境该如何去做,该如何去面对。 顾昭觉得阿润身上有光,这一刻阿润光彩夺目,叫人爱在心里。 帝王们看待事物的角度自与常人不同,就如顾昭活的那个年份,也曾有太祖写道,北国风光……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帝王诗。 那诗歌后来被人都用的烂了,尤其是被自己这般的穿越人用烂了,可是这些人也不想想,帝王诗,便是只能站在帝王的角度去写的诗篇,你没有那个高度,怎么敢有与天公比高的心思?那不是造反吗?且不说造反,你生活的层面,角度,你要掌握的东西,都不会给你这种心境。反正顾昭本人是不敢笑话秦皇汉武略输文采的。他连付季都不上。 席下,付季亲手端来了茶点,顾昭接了托盘,看看付季。付季双眼放光,嘴唇勾一丝微笑,顾昭冲他眨眨眼。 放下托盘,顾昭也不再去思考他的君王会跟这老头子胡说八道什么,他就只是慢慢的将茶点一份一份摆好。阿润爱吃的糕饼要放在阿润面前,阿润喜爱的清茶,要倒入他最爱的茶盏里。 “茶。”顾昭帮这老东西倒好茶,双手托着茶盏递给他,也不说请,便只说一句,茶! 老先生却双手接过茶盏道:“郡公似有自己的想法,不妨说来讨论。” 顾昭一笑:“我字儿都认不全,怎么能议论这等事情,有幸听听已是大福气了,你们自管说,就当我不在。” 那席下的起居史令也是第一次得知君王私密事,本心里忐忑,又为记下金山主畅谈一篇而心下激动。如今看到顾昭这般说,倒是心下惊异,不由看了他一眼。 金山主闻言一笑道:“不妨事,老夫也说,郡公自与旁人不同,那日崖上……” 顾昭无奈道:“老先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您能不提崖下吗?” 阿润面嫩,顿时脸颊又红了,他对史官道:“此句便不必记了。” 谁料想,那史官此刻却忽犯了猪瘟道:“臣乃史书记,君举必书!” 顾昭大怒,对阿润道:“扣他一年俸禄!” 啊!阿润彻底扶额了,道:“阿昭,不要玩了……” 顾昭叹息:“没玩,我只是告诉他,他吃的,穿的,花的,用的,都是君王给的,你拿了俸禄,就该做好君王安排的事情。” 那席下的猪瘟又发话了:“臣乃史官。” 顾昭无奈:“是呀,后世搅屎棍,都你这样的,越搅越臭,唯恐天下不乱!” 史官纳闷,细细思考,知道郡公爷说的不是好话,却无从反驳,本来史官就够可怜的了,堂下百官最不受帝王青眼的就是他们这一群人。 金山主见史官尴尬,倒是同情,便说道:“郡公爷莫要为难他,人臣需忠良辅弼,他无过……” 顾昭点点头:“那倒是,不过我有一句话,却不知道该问不该问?” 金山主道:“郡公但问无妨!” 顾昭道:“你有何本事?” “阿昭!”天承帝彻底无奈了。 顾昭觉着,自己今天也真是奇怪了,做什么都不像自己,也许自己是嫉妒吧,他一直觉得,自己可以帮到阿润,可以用自己后世的视觉,细雨无声般的改变这个世界。谁想,如今来个抢饭碗的,不对,抢阿润的,顾昭心里自然不愿意。 金山主微微一笑道:“无妨,郡公不问,老夫也是要说的。我金山有三十三卷天下大治录,专用于帝王治理天下所用。” 阿润立刻眼冒金星。 顾昭却道:“帝王治理天下,无需条条框框,该当注重天下实际需求,做出最恰当的处理办法。天下之后,乃是人!人才是天下的根本!我不会你们这般的之乎者也,也说不出大道理!不过,你若有三十三卷大治录,却不该找明主,只该去找昏君才是,阿润不需要,他们才需要……” 天承帝忽然站起,喊了一句:“顾昭!” 顾昭忽然怒了:“赵淳润!” 顿时,满园惊异,了无生息。 阿润也惊讶了,他站在那里,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压着脾气,对顾昭软下话说道:“阿昭,你先下去,一会子我去找你细说好吗?” 不想,金山主这个老东西却在边上来了一句:“其实,郡公这话,老夫八岁时,问过师傅。” 顾昭与赵淳润一起看他,金山主却苦笑道:“先师道,明君所以明,是因为他们愿意去听各方的意见,我们的东西,昏君不会听的。” 顾昭听他这么说,便点点头,他也不去看阿润,今儿他是豁出去了。他又坐下,这一次是跪着端坐着,他坐好后,目视前方,神情肃穆的对金山主说:“老先生,昭不知道你们那个金山在那里,不过,你师父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却是欣赏的。我学的东西与你们不同,你也甭问我从那里学来的,今日,你即来了,我却想与你辩一辩!” 顿时,那史官又惊了,这郡公爷倒是命人,上京纨绔之首吗!他何德何能,竟然跟金山主辩论? 金山主也端坐下笑道:“心之所求,敢不从命!” 身边忽传来茶壶碰撞茶盏的声音,顾昭回头,却看到阿润端起茶壶,亲手帮他倒了一杯茶。 顾昭接过,看看茶盏,咬咬牙扭头自去看金山主道:“我知道异人是什么,所谓异人,就是身上有特殊的本事,藏于深山,待价而沽的人!” 金山主点点头:“正是这样,历朝历代,但遇明主,金山之后必索要万金,此金金山不要,乃是用作修桥铺路,周济贫民所需。” 顾昭道:“倒是个做善事的山头,只可惜,我家阿润无钱,他还是我养的。” 身边传来一声喷水的声音,咳嗽的声音。 金山主也笑了:“无妨,治理天下不是一朝一夕,吾主慢慢给就是。” 顾昭点点头道:“即是辩论,今日便从“国”,这个字辩起吧!何为国?” 金山主道:“天下!” 顾昭一笑:“错,你说的太大,天下?什么是天下,天下到有多大?老先生能看到多大?” 金山主一笑道:“老夫一生游历,去过最南之天涯。去过最北,看过天下最高的山峰。去过最东看到过万里长河,去过最西,那里生活着不着寸缕,茹毛饮血之徒。” 顾昭点点头:“我知,你去最南,看到了水,那水一望无垠,于是先生觉得,那是天尽头。你去最北,看到高耸的雪山,便觉那是人再也无法踏足之地。你去最东看到万里长河,就绝连绵不绝无有尽头。你去最西,看到了最原始的部落,他们依山而居,钻木取火,您便觉没有了文明,是吗?” 金山主惊异:“小友竟知?难不成你也去过?” 顾昭微微摇头:“没去过,我就是知道……”说到这里,顾昭慢慢站起来,看着天空细细思索了一会道:“先生大概也就觉得,你看到的最大,就是天下尽头吧!其实,那也是我想去,却无法去的。” 阿润的心情忽然也很不好了,这一霎,他觉着阿昭离他很远,远的那么飘忽,耳朵边,阿昭的声音有些真实,却又虚无,隐隐约约的,他听到阿昭说:“在昭看来,国,乃是,土地,人民,王权!乃是,国策,国法,国情,国威,国防的集合,在你们看来,国是天下,是征服,可在昭看来,国却是家。” 金山主愣了一下,点点头:“受教了。” 史官的笔快速记录着, 顾昭见他态度谦虚,便心里气平了一些:“老先生,顾昭不想与你作对,也知道,你们那里一定有帝王喜爱的,追求的一切东西,我愿意您帮助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也愿意您来辅佐帝王。昭只不喜欢一样……” 金山主若有所思,此刻他倒是真的不敢小看顾昭了,因此态度很恭敬的问到:“不知,郡公那里不喜!” 顾昭端起茶站,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茶水道:“我说老先生,既今儿您来自卖自身,我却觉得,万金贵了点了……您不值这个价儿啊!” 96、第二十九回 赵淳润以前常听密探带来各处消息,消息里多有顾昭的亲戚在背后唠叨此人不着调。赵淳润当时觉着这就是诬陷,他家阿昭不知道多讲理。 现在吗?约呼有些信了, 赵淳润记得自己以前读书时,也有年轻的师傅讲课讲得逗趣儿,怕他不爱听,就讲些异人志,神鬼传什么的。那里面的异人都长了很长的胡子,有的身上很脏,有的要起点疥疮,还要脾气古怪方能成为异人。那时赵淳润也不信,觉得异人吗,必定是通晓道理,最懂大义之人,怎得如此不讲究? 现在吗,约呼……也信了。 “老夫有夜行千里之能!”金山主很生气。 “我阿润有天下驿站,良驹无数,您那么大年纪,还是别夜行千里,叫您送信我们多不好意思!”顾昭一摆手,表示这个能够不能卖钱。 金山主道:“老夫万人阵前,瞬间取将帅首级!” 顾昭道:“金山主好不地道,此乃我顾家饭碗,挡人财路天打雷劈呦!” 赵淳润对着那史官摆摆手,史官过去施礼,赵淳润劈手夺过那本录册,塞进袖子里。史官不敢不给,给了之后,还想撞柱子,赵淳润一摆手,不知道从那里跑来一群人呼啦围上去,抹肩拢背瞬间给他捆了个结实,捎带着还将嘴巴给他塞住了。 赵淳润微微点头夸奖,这院子里的被阿昭调理的越来越会看眼色了。 金山主道:“老夫有观星占卜之能。” 顾昭道:“我阿润乃堂堂秃尾龙神后裔,自有星君护体。还有碧落山老秃驴座下和尚一群,个个念经算卦不要钱!” 这是护着自己呢?还是怎么着?赵淳润无奈,捂着额头,他端坐不住,只好盘腿托着脑袋,取了茶壶单手倒茶,一边赏了一杯!喏!喝去! 金山主端起茶杯,也不道谢,一饮而尽道:“老夫会各部落国语言三十五种,通方言七十七种,会上古文三种,天下各处莫不能去,莫不能通! 顾昭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道:“待天下稳定,我阿润要称天可汗,做天承大帝!到时候,只需一道圣旨,天下间到时只流通一种语言,只承认一种文字,那就是大梁文,大梁语!天下间莫不敢从,谁不从没得官做,没得饭吃!” 未来的天承大帝眼睛一亮,只给顾昭一人倒茶,金山主发急,劈手夺过茶壶自己倒了一杯,捎带霸占了茶壶。 金山主道:“我金山之上,手段无数,医术堪称当时一绝!!” 顾昭道:“我大梁上下,从太医署到民间,名医到处都有,待五郡平稳,我阿润说,到时候州州郡郡都开办惠民医局,为黎明百姓看诊不要钱!” 金山主眼睛一亮道:“此话当真?”说完,刚想回去谢主隆恩,感谢主上金口玉言,说话要算话等等之类,他要揽这个功德。 顾昭接着迅速补了一句:“自然,开药是收钱的。”说完顾昭一翻白眼,差点倾家荡产。 付季扶着墙,坐在院门口的矮墩上面目扭曲,身边细仔跟孙希已经笑成一团,不敢放声,只能各自忍耐,好不可怜。 而毕梁立,那是眼泪长流一脸骄傲,想当年在南地,多少部落的首领都被他家小主人剃的溜溜光,这金山主爱脸,道行还是略逊些。当年在南地,小主人干过用一匹细帛,骗人家三个山头的买卖,那是当世第一奸商的种儿,这老东西读书太多,心里条条框框太多,如何是小主人的对手。他哭,那不过是,小主人总算找了一位有社会地位的对手吵架了!他可算等到这一天了! 金山主冷哼道:“我金山有上好粮种,有治田良方,亩产六石。” 顾昭眼睛一亮:“此种给你二百金,农务司正五品乌纱一顶!” 金山主翻白眼:“老夫不卖!” 顾昭不在乎:“不买也得卖,天下间莫非王土。” 金山主不在乎:“当日广德皇帝有旨,金山之地属金山私有。” 顾昭也不在乎,微微一笑:“我们只承认天下只有一个国,那就是大梁国,我们只承认一位皇帝,那就是天承大帝。广德何人?也敢造反吗?” 金山主气愤难耐,回头去看赵淳润。赵淳润无奈,只能好言相劝:“阿昭不要失言,广德帝乃圣君。” 顾昭才不在乎呢,他摆摆手道:“无事,明儿我出一百金,给广德大帝修庙,圣君最吃这一套,他不会怪我的。” 赵淳润抱歉的看看金山主,表示爱莫能助。 金山主五岁启蒙,学艺至今,从未遇到过这般不讲理,胡搅蛮缠之人,于是,老先生怒发冲冠,站起来开始将自己的一身本事全然泼出。 顾昭毫不畏惧,唇枪舌剑,那是半分领土不让,随你有通天本事,老子我就是不出钱! 最后,金山主大怒,摔了茶壶飞上房他要走了。 顾昭却在房下喊了句:“老先生慢走!” 金山主站在屋顶冷笑:“你如今后悔也是无用了!” 顾昭一笑:“我不后悔,我怕老先生后悔。” 金山主依旧冷笑:“老夫一生从不做后悔之事。” 顾昭还笑:“老先生,您今年都八十八了,还能活几年呢?您一生学的是惠及万民的本事,难道就这般去了?好不容易你遇到我家阿昭这样好脾气的明主,眼见得一生所学能有施展之地,更不要说,您会因为天承大帝,万古流芳,到那时,那本史书不写,世上何处不传唱金山之名?您金山一脉,一生不也就这点追求吗?您仔细想下过了这个村儿,可没我们这般仁义的好店家了,一千金,再多没有了?” 顾昭很大方的伸出一个手指,满脸的肝疼表情。 金山主犹豫了一下,慢慢坐在屋顶,对着天空长吁短叹,末了回头对顾昭道:“我那下面有三百徒子徒孙,万金都不够养,谁知道下一任的明主何时出,万金从何处来呢,不够矣……” 顾昭失笑,一拍手,随手指指自己家的大院子,大房子道:“您早说啊,您看我家大不大,您三百徒子徒孙算啥,三千都养得起。您家的孩子必定不凡,可是放在山上多可惜啊,本事啊,还是要从实践里学,到时候只管叫他们来,不但拿俸禄,还能少年出名,也不负你金山一脉,普济天下的本心才是。” 他说完,眼睛忽然露出神往道:“想下都是美事,金山三百弟子为天下百姓投明主。大梁万世基业,莫不有金山弟子的足迹,到那时,金山之名何止万古传扬……啧啧……羡慕那!” 金山主呆愣一下,忽然想到什么,他指着顾昭笑骂:“好个伶牙俐齿,尖酸刻薄的平洲顾,老夫险些上你的当!罢了,只怪我修炼不够,我去想想,告辞!” 说完,人家飞了…… 顾昭第一次看到这般卓越的轻功,心下向往,已生贪念,心想若是改日将这个本事骗回来,就学了去,改日有点兴致,在闹市一飞,岂不快哉。就是不在闹市飞,跟阿润逗乐,在花尖上飞飞,那也能添些房中乐趣不是。 他正想着,却不想阿润在身后叹息:“阿昭,你把他气走了,这可如何是好,你太……哎,说了那般多的话,腹中可饥?我着人上饭!” 顾昭回头看他:“你怪我?” 阿润摇头:“不怪,金山也好,天下也罢,都在你后面,走吧,瞧这一脑袋汗,多大了还耍嘴皮子玩。” 顾昭顿时心里很美,他跟阿润在一起,却不是看他做皇帝多威风,他就稀罕一样,阿润的心里,他永远排第一。也亏他遇到自己,要遇到个祸国殃民的,只怕是阿润这个生就的情种很有些昏君的潜质呢。 那金山主飞去后,史官捂着嘴巴默默嚎啕,他看着院子里的人上房的上房,上树的上树,收拾矮榻的收拾矮榻,捂着肚子抱怨肚饿满院嘀咕,就是无人搭理他这个大活人。 可怜,金山主神仙一般的人,如今竟被顾昭气的一怒而去,待他回去,定要将这段历史记叙下来,叫这个小人遗臭万年!那史官正在联想翩翩,却不想院外来了两人,蹲在他面前开始商议。 细仔:“这个人怎么办啊?” 新仔:“主子没说啊,看他的样子也不是好东西。” 细仔:“干脆,挖坑埋了吧!” 新仔:“好主意,等天黑就做。” 他两人还没说完,可怜那史官眼睛一翻,就此晕厥过去。 顾昭今日浪费大量脑细胞,因此吃饭的时候,特特点了一盏猪脑羹补补,他拿着勺子吃的不亦乐乎。阿润见他胃口好,便着人晚上再做一盏。他两人再也没提那位金山主会不会来。 如今阿润是看出来了,什么金山余明主,本事吗,怕是那人真的有,可惜了,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若不是阿昭提醒,只怕是他会被牵着鼻子走,却又要建设出一个仿造那所谓的七个明主一笼统出来的帝国,如今就是想想也蛮无趣的。 不过,若真如阿昭所说,今后天下之有一种文字,一个语言,天下万民生病都有治处,那也是美事儿啊?想着想着,赵淳润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顾昭斜了他一眼道:“阿润,焚书坑儒的事情你可不许做!” 赵淳润一惊:“焚书坑儒?这是何意?” 顾昭叹息:“就是为了统一语言做的事情,这天下间嘴巴最毒,莫过写书人,你要敢做,就是再圣明怕是也有人想着法子抹黑你,真的不骗你,有人吃过亏。这些事儿,还需慢慢去改动,灯下黑的时候出拳才讨便宜,莫要顶着脑门上,太傻了,你不许做!” 阿润问道:“那是何人做的事儿,怎么我从未听说过?” 顾昭取了帕子擦嘴:“恩,坊间小说,不值一提,倒是你,如今绝户五郡的事儿,也该办办了,至于什么语言,什么文字,走到那里就办那里,务实一点好。” 阿润点点头,他当然知道,可是他却不舍得阿昭受罪,更何况,强行从乌康郡迁丁,一下做不好,怕是也要落个身败名裂,千古骂名。 “还是,交给旁人吧,你每日逛逛街,买点合心意的玩意儿,逗逗鸟雀,听听戏文,开心就好,何苦找那难缠的事情,碰上一头血。”阿润摇头。 顾昭一笑:“别呀,说好了的给我办,再者,谁说我会碰上一脸血的,这事儿啊,一件事儿,万千种解法,我能会的不多,偏偏这一招鲜却能吃遍天下的,赶紧给我拟一道密旨,我先干起来,对了,这条胡街口我看有个破衙门来着,那边给了我把,我这几日找人去修修,离家近,以后我就在那里办公。” 赵淳润想了半天,才想起,这条街口原本有个三进的院子,前朝那会子是管各地奉祀所,那地方后来破败了,朝廷也没钱休整就搁在现在。 “那地儿破了点吧?” “不在乎那个,挂个牌儿就成,我还在家里办公,过几日你随意拨出一笔,我着人慢慢休整就是,也不费几个钱,都是庄上出的料,能省几个算几个吧。如今还顾得上那个,你先把你的乌康案办好吧,我听说我舅舅他们又闹你。” 赵淳润一笑:“你莫管那些,我自有处理的法子,我只说一句,你可要听,万一为难,你就立刻告诉我,我再安排人,反正,破名声你是不许背的。” 顾昭一乐,心里顺畅的很:“我知道,我哪点名声也就那样了,推寡妇墙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再破也破不到哪儿里去,就这吧,你今儿回来的早,前面一堆事儿呢,今儿赶紧给我下旨,明儿我就上差去了,说定了啊!” 他说完,跑到院子里的树下,讨论轻功去了。阿润无奈,只能端起碗很苦逼的一个人慢慢吃。 天承四年,皇帝下旨,成立丁民司衙门特办丁民一干事宜。着平洲郡公顾昭承办此事。一时间朝野顿时又是议论纷纷,也不是说顾郡公此人没这般能力,如今谁没几个帮衬,谁也不是独立办公的。你看这朝中贵胄后裔的专属官。 那秘书郎们谁人去上班,都只是每天在衙门口喊一句“我来了!”完事儿。那些个著书郎们,大有只会写一句“您身体好吗”这样的傻哈哈。过度而已……只不过,这位郡公爷过度,帽子似乎大了点。 那迁丁司衙门长官的位置,那可是实实在在一顶从三品的帽子啊。这一定是顾岩那老东西在后面跟陛下哀求到的。 顿时不论是定婴那一派,还是胡寂这一派,甚至是庄成秀这一派都纷纷上书,极力阻止此事。奈何帝心已决,谁说都没用,如今这事儿算是定下了。 这日上午,顾昭依旧睡到自然醒,他这个三品被特例不用上朝站班,因此他便将特权阶级进行到底。顾昭睡饱,吃饱之后,这才慢悠悠的换上自己的行头。 嘿!要不说嘛,三品就是三品,这戏服,啊不,朝服实在漂亮呢,金丝五梁冠,冠耳还插双凤金花簪钮,衣服是赤色罗,裳是前三后四的拼缝,中单白纱青缘,腰挂素色大带,革带着金花,带下坠三品官职玉牌,足下一双云头黑履。 顾昭伸着胳膊,在屋内转了几圈,问细仔他们:“都瞧瞧,爷美不美!” 可惜没人看他,付季在整理自己的正五品官服,人家升官了,因为乌康案升了两级,人家也是新衣服。 细仔,新仔,还有一干树上树下,洞里桥下人士都在整理衣冠。细仔,新仔是兴奋的,如今他们也有官身了,虽然是不入流的小吏。暗卫们是伤心了,这是升官啊,还是连着抹去三级啊?好好的御用镇抚司,一抹到底成了低等衙役,这叫怎么说的? 顾昭得意,看众人收拾好了,便一打响指道:“得了,收拾家伙,上衙坐班去!” 他说罢,院子里的人,抗扫把的扛扫把,抱水盆的抱水盆。搂抹布的楼抹布。 叹,所有的新人,都有同样的命运,古今同之,没有之二,皆从扫地抹灰做起!泱泱大国,上下几千年,新丁共命运,管你最后做到几品几级,都要从一块抹布开始…… 97、第二十九回 眼前这是一栋三进的衙门院子,它跟别的衙门也没什么不同,来来去去的就是那样,进衙门的通传屋子,候房,未分类房屋,有好些已经塌了顶子!那一进门两排矮门洞的办公点基本一间没跑,间间破败。 好在后面两院的房屋要结实些,想是以前长官呆的地方,总是要用些好料,如今好好的修修补补还是能住人的。 如今,这便是顾昭人生的新起点,他未来的新衙门了。 ,顾昭叉着腿,背着手,站在新衙门正堂的屋檐下,看着头顶的燕子窝,这一排,十多窝燕子呢!这是捅还是不捅呢?就怕细仔一杆儿没整好,燕子窝没下来,屋子给它捅塌了。 怎么也没想到啊,怎么能破成这个样子呢?外面看着好好的啊?哎!顾昭无奈的在心里长吁短叹,即便是再破他也不能修,修不得!修衙门是个招惹人忌讳的事情,这个尺度不太好把握。 可是这屋子眼见着是要住人的,这一次他却是失策了。 顾昭微微叹息了一下,回头看看院子里,他从家里带来的人,那一个个的干的倒是热火朝天,干得很起劲儿!擦洗柱子的擦洗柱子,拽旧家具的拽家具,拔草的拔草,堵老鼠洞的堵老鼠洞。 他本就来晚了,却不想他都到了一晌午了,这衙门总该有几个下属来报道吧?可折腾来,折腾去,还是他带着的这几个人,这就分外令人生气了。 院子里传来几声泼水声,顾昭闻声看去,却是付季脱了外袍,在井里取水。这院子里的一口旧井还算争气,打出来的水也不算浑浊,出个十来挑黄汤之后,那水清凌凌的就被打出来了。 “付季!”顾昭唤了一声。 付季抬头笑:“恩师?” 顾昭关心的说了句:“你身上才好,找把椅子陪我坐坐吧。” 付季点点头,回身想找坐具,却发现大部分家具已经腐烂。也亏了细仔机灵,出门时就带了榻席,如今听到七爷要坐,就忙过来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先是取了抹布来回擦拭干净,这才铺开榻席,压好四角,请顾昭过去坐。 顾昭脱了鞋,扯了袍子,露出里衣,盘腿坐下,其实他今日穿的根本不是最合适的服饰,他穿的那身乃是大授,瞧着好看,那是祭祀才穿的呢。他该穿三品散花公服。才是正理。现如今他这得瑟劲儿过了,便蔫了,只觉得人生东很长流水,做官忒他妈的没意思! 他素日在家混蛋惯了,大家都宠着,见他穿大授却也没人管。那外面看他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还以为今日要开衙祭祀,便也觉得正常。 细仔见七爷乱丢官服,恐人看到要说,就忙收拾了,找了干净的屋子去里厢挂起来,这官身出门,一举一动都有规矩,因此顾昭大意,他们却是不敢的。 师徒坐好,付季倒是一副恭顺的样子,很是坐有坐样儿的在那双手安于膝上。他的师父却不然,歪歪斜半躺着,靠着一根擦干净的大柱子!只需轻轻一推,那人必定软成一团。 付季见顾昭不高兴,便坐在一边劝:“恩师莫急,万事万物都有章程,循循渐进才是,如今衙门新开,吏部那边还需过档,长官那头也需要考察资历,多番商议方能选用合适的人才,待下差听用来报,短……那也要等上十来日呢。” 顾昭恍然大悟,却不愿意说自己不懂。于是他一切都心中有数的点点头道:“并未急,我只担心这衙门塌了。” 付季一笑:“如今,怕是上面手续就要过完了吧,百工署得了信儿,要派百工监来看工程,测量完毕后,这才可以开工修衙,师傅再等等!” 哦,是这样啊!顾昭心里愧了,于是越发的放松,干脆半躺着看着燕子窝叨咕:“一会他们来了,告诉他们,莫要惊了这几窝燕子,我瞅着,人家都住得好好的,估计那里面有蛋,那燕儿正孵蛋呢!” 顾昭话音才落,付季便站起来着履,一边穿一边道:“我瞧着那边恍惚是百工署的到了,师傅不用管他们,我去接待一下就是。” 于是,顾昭便坐在院子里,瞧着百工署带着十来位工匠,有拿尺子的,有拿算盘的,有拿绘图册子的在院子里来来去去忙乱,那些人也不敢惊动顾昭,只是远远的施了礼,便忙活起来。今儿这外派,是特特安排好的,叫立马来,可不敢为难这头,这位是平洲顾家的霸王,可别赏钱没难到手,挨上一顿拳头就不好了。 付季来回指派着,并不用别人解说,他就如生来会这些一般的带着那些人安排,没多一会,他们就去至后院测量,一时间细仔他们也都过去帮衬了。 前院这会子安静下来,只有顾昭一个人坐在席上,他呆坐了一会,忽听外面有人打招道:“是那一位承委吏当差!我们是国史实录院的侯令,来接下典簿了!” 顾昭不动弹,撑着胳膊往外看,前院没人,就他一个。 那外面又喊:“可有人应差!” 顾昭吸吸鼻子,四下看看,便答:“无人,门外等着吧!” 没成想,那外面却颠颠的跑进一人,这人四十来岁,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书吏盘领杉,头戴四平八稳巾子,一进门瞧着顾昭大款款的坐着,便笑笑过来说:“却不知道,小哥哥如今在此,听得是那里差遣?可分管我这一着?” 顾昭不懂他说什么,就眨巴下眼睛。 这小吏倒是个好脾气,就在那里解释:“小人是国史录院的书令,今日长官叫整理出甘州,长洲,青州,埝州,禹州,五洲各地县志,州志,郡志来贵衙等候抄录,却不知道是那位承委接差?” 顾昭笑笑,下巴点点后院:“等着吧,都那边修屋子呢!” 这小吏点点头,双手便拢在袖子里,站的稳稳地,脾气好好的一动不动的就站住了。 顾昭看着他有趣,便道:“过来坐下!” 小吏摇头:“不敢,正听差,不能坐!” 顾昭点点头:“哦,规矩?这样啊!” 小吏点头:“正是。” 几只燕子打房檐飞过,顾昭看着它们忙乱一会子,便很随意的问小吏:“如今五洲县志都还全换?” 那小吏摇头:“并不全,前朝不是太有规矩,咱们大梁,各地志录需一年一送,一式两卷,地方留档一卷,送至京内国史录院一卷。前朝不然,则三年一送,有时候五年也未必来一卷。” 顾昭点点头,这样啊……他便又问:“如今送来的有多少?” 小吏回答:“不多,三十车,两千六百卷矣。” 啊,哈哈……三十车,那是大车还是小车呢?顾昭没好意思开口,只能随意的点点头。心里却是扭曲狰狞的,三十车呢,这要看到什么时候去啊!因此事是他挑的头,他便也不好说什么,这到底要怎么看才是合适呢?如今他身边只有付季一个耐用,却不知道,那派来的小吏,副官何时才能到堂听用。 他二人站坐了约有一个时辰,那后院的人才纷纷出来,一出来便看到顾昭傻乎乎的坐着,院里还有个立着的,付季赶忙过来便问:“可是国史院来的?” 小吏忙正了下衣冠,施礼道:“回长官,小人正是!” 付季点点头,便说:“叫他们搬进来吧,后院如今刚收拾了五间空屋,正好放卷!你跟我来先看地方,看哪里不合适,我们改动不迟!” 那小吏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个盒子,跟着付季去了后院。 顾昭不知道他们去做什么,也不好意思问。他却不知道,这小吏今日起要开始陪着这些卷录睡觉,一直到迁丁司这边抄录好,他才能跟着完整的卷录回国史录院。他跟付季去后院是先看屋内有无白蚁虫洞,若有,卷不入库,古人对卷录是非常珍惜的。 顾昭正在寻思,却不想他哥哥顾岩,溜溜达达的从外面进了院子,一进院子就开始叹息:“哎呀!我就说嘛,好的东西也能给你?瞧瞧这寒碜劲儿……这也是三品的衙门?也就这球样,差哥哥我的兵部衙门,那就不是一星半点啊!” 顾昭坐在那里失笑:“阿兄院子自是好的,我这里不好,您就甭来踏足,也免得伤了您的贵蹄儿!” 顾岩才不在乎他弟弟跟他失礼不失礼,他是真高兴啊,小弟弟这混混哒哒的,没成想还有这般造化,这说顶起来,如今便顶起来了,甭管这衙门破不破吧,三品!这就有了! 顾岩四下看了一遍,伸出手还在窗台上捏捏灰尘,用脚踢踢木头柱子!他巡查一会子,回头安慰下自己小弟弟道:“阿弟莫急,新衙门都这样,这地儿不错,挨着前面近,以后上面叫人了也省着你跑路。 只是近有近的坏处,这四处都是一二品的衙门,你这里出入还是要注意动静为好,可不敢像家里一般,想起那一出是哪一出。” 顾昭一笑,抬起屁股给哥哥露出好大的地方努努嘴道:“坐吧,我这里能有什么动静,人还不全呢,都是咱家人,坐呗!我这里有井没炉子,也就是这条件!” 顾岩笑笑,脱了履便端坐在弟弟身边,坐好后他难免长吁短叹一番:“这差事吧,还真是个难差,可惜了,如今上京便只有这一个萝卜坑,我前儿想了半宿呢,甭管怎么着吧,你先将就几年,好歹是个从三品的金花儿,过了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 明儿起我兵部给你瞅着,至多三五年,哥哥给你挤个坑出来,保准妥妥的正三品,且忍耐些,如今这迁丁却也不是一日两日,你且拖着呗。” 顾昭不吭气,只坐在一边瞧着他老哥哥笑,拖?拖不起了,再拖,一碰到灾年,那动的可是大梁的根基。 他老哥哥又问:“今日有几路衙门来门前接差?” 顾昭想了下道:“只有百工监跟国史书院的小吏来了。” 顾岩点点头道:“才将看到他们的差车了,好些呢,堵了半条街,你找国史书院作甚?” 顾昭不想说,便笑道:“总要塞些东西入院,不然看着空荡荡的。” 他老哥哥一笑,忽然竟有些得意了。他年龄大了,许是嘴巴经常苦,于是就从袖子里取出两个橘子跟弟弟一人一个掰橘子吃,一边吃,一边道:“昨儿定婴那厮,见了我气的眼睛通红!嘿嘿,叫王八蛋们争,争呀!嘿嘿,争来争去的,还不是咱这不争的美了……嘿嘿! 以后你也教教茂德,你这次咋就又聪明了呢?你瞧你大侄儿那个没出息,每天起五更的忙活,到头来,上面还是三个长官,个个的能管着他,他还不如茂昌呢。” 顾昭一撇嘴:“茂德挺好的,你甭有事儿没事儿的给孩子添乱,你那点玩意儿还不够人家胡寂,定婴垫鞋底子呢,倒是你家茂峰,我前几日恍惚听他们说,他跟老庙那边的走的近了些,好似还去……”说到这里,顾昭坐起来看看四周道:“还常去潞王那边坐下!” 顾岩脸色一变,顺手将橘子皮丢到地上:“那不是……潞王那边开花会,下了帖子给府里,我不爱去,就叫他去了一次,结果那王八蛋,如今就搭上了,张嘴胡太傅,闭嘴潞王殿下,那傻子愿意出风头就给他去,我老了,说不动他了!” 顾岩说完,对外面喊了一句:“都抬上来……”他话音才落,那头门外面,便涌进一群人,有抬柜子的,抬书架的,抬案子的,抬椅子的,总之零零碎碎什么家具都有。 这些人,哗啦啦的来来去去跑了十多趟,方把院子里塞满。最夸张的是,最后还有人抬了四张素腰云纹的榻床进来。 这些家具,只一看便知道都是一水新的老杨木家具,不是多精贵,可是件件都大气结实。 顾昭一见便有些啼笑皆非,他对他老哥哥道:“阿兄操的是乏心,这衙门要什么器物,自有上面调配,你自己花这个钱做什么?” 顾岩嘿嘿一乐,对着弟弟道:“傻老七,你这就不懂了吧,你且有的学呢,官道官道,那里不是道儿,这里面有朋故讲究呢! 你等着调配?等着你吧!修房子这事儿那是明面的,百工监做事儿你没我通窍,明年也轮不到你的,如今下司马工匠署那边,等家具的单子能有五丈高,各各都是急活儿,那厢归着胡寂那边的人把着,他能让你如意?切!” 顾岩说罢,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契来铺在席子上道:“你晚上签个借据给兵部,着人送到你茂昌侄儿那边,这家具是咱们兵部头年做的,我那边放着也是放着,待你这边置办好了,管甚材质,给我对上树数目就成。” 哦,这样啊,顾昭顿觉贴心,便收了借据放进里衣的袖笼里。 他哥哥看顾昭这里要啥没啥,顿时觉着弟弟被欺负的不轻,不过他也没当着人训斥,便只暗暗记着,准备私下寻人去探听,到底是那路鳖孙跟他顾家过不去的。如今看来,老七聪明是聪明,如今个头冒的太大,怨恨也接了不少,过几日,怕是家里要办几场茶会,请下旧僚好歹给弟弟撑下面子才是。 想到这里,顾岩拍拍手站起来道“得了,你呆着吧,过几日你收拾好了,哥哥再来看,缺什么也不必找上官,你找人拿着条子去兵部找你侄儿,叫他给你预备着,我倒要看看是谁扣着人,扣着东西不给发呢,当咱家好欺负呢,真吃粪汤儿找死没地方!” 顾岩说完,也不打招呼,转身出了院子。他一出门,便直着嗓子对下面的人喊:“去,把顾茂峰那个孽畜给我喊回来!” 那下面道:“回国公爷,三爷在潞王府听戏呢,不敢去,喊不得!” 顾岩顿时一口老血憋在肚子里了,他摆摆手,语调尽量不冒烟的道:“去,整条麻袋,去潞王府门口守着,那孽畜出来,给我套上头,直接拢回来……妈的,几辈子老脸丢尽了,怎么生出这么个咸蛋儿玩意儿……” 他正骂着,他弟弟在后面趿拉着鞋子追出来喊:“阿兄且等等。” 顾岩赶紧变脸,一背手,抬头装出看衙门门脸的样子道:“阿弟啊,你这门帘破旧啊,忒寒酸,恩!要我看,嗯……还得上几遍老漆水才是!” 98、第二十九回 这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赶上上京城道平里的土地庙会,那厢的人便早早的热闹起来了,这来来去去的游商小贩,各地来的大宗商号都在道平里土地庙两边开起了买卖棚子。 一时间,满京巡街官吏竟都羡慕起来,道平里这帮孙子今日发了,月下赏钱那可不止一倍啊。 巡街官吏所谓的赏钱,跟最近上京新收的游商税有关系,此事说来话长,这要从今上那头说起了。 按照上京城里的规定,来往游贩小商还只能在东西南北的规定坊市里交易,从前京里就是这个规矩,不拘你卖什么,那是定点定位,规定你那条街卖什么,你就卖什么,这是半点都不许错的。 也有那活不下去的,没有租用棚子店铺钱的平民,就悄悄去周遭县城收了瓜果梨桃带了入城游卖。 他们卖也不敢大声吆喝,就偷偷摸摸犹如做贼般的跨个篮子,在街巷头的树下蹲点或来回游走,巡街的官爷一来那跑的比兔子还快。一旦这些人被抓住,那可倒霉了,为了一篮子鸭梨儿,先吃十板子,再去牢里喝二十天西北风。若有家里富裕的,赎人要五贯钱,可谁家有五贯钱,能出来干这个? 今年年初起,也不知如何了,各地商贩越来越多,上京四坊市是越来越拥挤。每日只上京每日一开城门,进来的一半人便是四周入城讨生活的乡民,最起先也不知道是哪位在里街里巷里喊了一嗓子,可奇了,那官爷竟不管? 于是小商游贩慢慢胆大起来,叫卖者越来越多,如今除了皇宫周围三道街,上京里里巷巷内竟不缺这些商贩,推车提篮到处游走。因新规定牲口入城也要交税,这个税还不低,一日要三十大钱。如此,小商贩们便自己吃些罪,自己拉车,挎篮子走走。 前几月有大臣上了本,说到处是游商有损京师重地的威严,今上却不以为然,笑着道,即是贫民入城讨口饭吃,宽待些许吧,添一项游商税便是。 如此以来,官爷们便又有的的忙了,一通上街,抓住小贩也不大骂,十个大钱儿一日的游商税你要交了,也不多次收,卖一日十个钱。 提篮的十个钱,推车卖的二十五个钱,交一次给你一块当日的竹牌儿,第二日要卖,还要换牌子。 那牌子上的烫花儿,是日日要换的,官爷们的抽成钱,也要靠底牌子换,这个牌子是一共三面儿,每日巡街小吏要起五更去户部下面一个小衙门领取,每日拿什么花儿据说只有户部某几位官员才知道。月底了,巡街小吏要凭着手里的牌子去交钱对牌。每个牌子小吏领抽成一个钱儿。 当然贫寡不均也是有的,于是那上面又规定,巡官三日一换防,这下便都安静了,要花一起花,要没有都没有。 今上这么一番作为,自然引起大臣不满,与民争利的事情,历代也没皇帝做到这般刻薄的,提篮卖果子能赚几个?本已可怜,如何能继续盘剥? 于是闹哄哄的吵了不下一个月,今上继续装聋作哑,气的好几位都几乎晕厥过去。转眼这月结算,上京游商竟纳税过二十多万贯有余,今上大手一挥,这钱,拿去给各衙门修房子,添笔墨。还有各年死的军户家属,答应的贴补款项,也逐渐从这里出,一次给不全,慢慢给,月月给,总有一日能给补全了。 还有京二处流民棚区添置惠民局医药棚子,给不起药,就免费给看看诊,诊脉郎官的加班俸禄也从这里出,还有今年起每月隔三日,赈六十担水一锅的稠粥给灾民。 这下子便没人说话了。有多少年户部没主动拨款修衙,添置办公物件了,那京二处的灾民日日饿死人也是有的,谁能想今上竟都记在心里了。 东西不多,钱也不多,重要的是民意啊,那呼啦啦的赞誉,称颂声到处都是,那小商贩似乎交了钱都交的很高兴,家里的瓜瓜果果,拿来贩卖,哪一日都能赚得几十个钱,又不要成本,合算的很呢。他们可凭不起铺子门面。 上京是个大地方,它长约二十五公里,面积约六十多平方公里,有东西十条大街,由通天道为中轴线,分了四个区域,天授帝在的那会子,就开始分内外城慢慢往外铺修,如此天承帝登基后这个工程还未停止。 之所以一直扩建,只因在上京周围还有大小十六座外城,城门修好了,城墙钱却一直不到位。那周遭还有二十多个县,百来小镇,乡村无数…… 再加上每年全国各地来京里办事的流动人口不断往来,全国各地的大商贩都把上京当成生意的最后一站,因此使得上京这个本来不小的城市在不断在扩张着,一日来去的游商成千上万这绝对不是开玩笑。 一下子多了一大笔进项,却原来,商税竟这般高啊!相比之下,各地方一年只能征收一次的农业税在这里就显得有些薄弱了。一时间,大臣们都默默的打量这位年轻的,这位长相漂亮,最喜欢装聋作哑的和尚皇帝。 有些政治敏感的大臣能感觉到,今上在下一盘大大的棋局,这军最后将在那里,目前还不知道,最后触动的是那个阶级的利益,这也不知道,总之四年了,这位就这样笑眯眯的在装聋作哑中改变着什么,虽皇帝到底会触动哪个阶级,大臣目前没有这个前瞻力。 大臣们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个国家正在慢慢地复苏,正在慢慢地兴旺着,就拿这两年来说,随着各地山匪,流窜匪徒的急剧减少,“稳”这个字儿,如今是触摸到了。 一时间,朝臣们略有些失落,因为今上很少问他们意见,有些事情都是想起来他自己安排人去做的,用的动谁就是谁,用不动的,他也从来不去开口。 至于朝臣们每天吵闹的老三篇“改内政,劝农桑,纳良才”,这些东西以前也吵,终归谁家都有自己一套。都有一套完整的某学术流派的政治改革思维方式。 也谁都说自己那套是对国家有用!为了促成这份名流千古的事业,大臣脾气上来在殿上互殴成血案那也是有的。每天相互纠结的也就是这个问题,为这事儿,朝上打完,朝下也不少别扭。 如今今上登基四年了,从最初不被人看好到如今的慢慢转变。大臣们很失落,有些人已经开始检讨自己的做事方式。难不成以前是看错了?四年了,大家都在原地踏步,慢慢升级的只有今上手里的人。而这些人也都属于很少说话,只办事儿的人等。 很有趣的是,这些人大多不属于那个流派。最具代表性的庄成秀,此人系杂家路子出身,他什么都懂点,出身也在寒门。早年今上出家,他被连累,他的座师是名家流派的代表人物王田,那会子那老东西胆小,早就跟他断绝关系了,如今怕是悔的吐血了。 可若说起做皇帝的本事,大臣们依旧认为,天承帝差天授帝远矣。 首先,天授帝自出生就开始接受帝王术教育,接着跟父亲南征北战,然后治理国家经年。那位,那可是一位有杀气,有威严,做事相当有自己一套的杀伐皇帝。 天承帝不一样,他出生晚了,来到人世后,懂事就开始习修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样的贵族式混吃等死教育。后先帝出事,他接受太子教育也没几年就悄悄的自己上山要求剃度。再后来他受到的是和尚的清规戒律的教育,跟治世之道更是没半点关系的。 当年大臣们也是没办法了,才推举今上做了宝座,若太子不残疾,胡太师一派那是绝对要力挺先太子的,毕竟扶持一位小皇帝对大臣们是非常有利的,无论对各自的思想流派,还是政治方式方真落实都是个好机遇。 自今上自登基开始,便一直是施行四平八稳政策。 无论是任何事,今上始终脾气很好的从稳这个字出发,最起先,胡太师等三朝元老也是指手画脚实施干预,今上也不恼,可是他也不听,要么就拖着再议,再议,复议复议,要么装聋作哑。 这点最气人!可偏偏他们拿今上一点办法都没有。也不为其他,各大臣也是某一日发现的,无论他们怎么威胁,今上都不在意你,这个不在意来源于,今上唯一的筹码就是对兵权的控制。如今朝中军权分了两派,一派在顾氏手里,这一派不论赵家谁做皇帝他们都没意见,只要是赵氏后裔他们就听话。另外一派是李斋,这位可是皇帝袖口里的掌兵大臣。 兵权就是如此玄妙,你看不起武人,可手里没兵权,剩下的就只能拿民心去威胁今上了。可如今看来,今上竟然慢慢的把民心也掌握了。 四年,天承帝从未加过一次赋,也从未因自身问题,给下面添过任何麻烦。他的哥哥就够节省了,可听说今上如今在后宫,每顿只吃十八道素菜,遇到年节也不过依规矩摆够碗碟就是,可是菜还是最多十八道,还不见肉腥。四年,他的后宫未添一人,甚至还放了三分之二的人出去。剩下的人,今上也很慈悲,都给添加了工钱。 四年,今上从没给自己添过一身衣服,如今穿的还是先帝留下的衣裳,改小了他自己再穿。先帝衣裳不少,大部分都没上过身。 为了不给可怜的国库增加损耗,今上登基以来除了每月轻车去碧落山,其他的日子根本不出宫门半步,也不给可怜的国库添一点损耗。以前宫内饮水还从上京附近拉山泉水入宫,可如今倒好,宫内的娘娘跟今上用的就是宫里那十多口老井。今上做事已经抠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大臣们也是苦劝无果。逼得急了,今上就去庙里念经自省几日,搞得人十分没脾气。 今上对自己抠,却从不对下面抠。天授帝在的那会子,答应过不少事儿,像是厚待退役兵丁归乡,迁丁发路银,各地增加官学,给有功的大臣赏一些宅邸等等之类,先帝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没钱都欠着。 今上不是,今上很少承诺事情,自他登基以来,就给他父兄还债,欠天下的,欠大臣们的,他一直在还。 以前大臣们都不太注意这些事情,自从多了游商税之后,忽然就如暗夜里点了一盏灯一般,大家都发现了,今上在默默的改变着这个国家,他不刻薄,也不浅薄,他就是默默的念经做事,安安静静的做一位皇帝该做的事情。你们说不说我好,我还真不在乎!你们觉得不好,那朕做和尚去,这话是今上偶尔着急了,威胁大臣常说的话。 一时间,朝中众臣颇有些惭愧,如今看来,怕是皇帝这个物种,并非厉害就能管好天下的,软皇帝有软皇帝的做法。更况,软刀子割肉,那更疼啊! 天下稳了,日子就好了,老百姓有了多余的产出,便做些营生添些进项,今上也不刻薄,你来做买卖也不拘着你们,除了我家门口这几条街,你们随便卖,交了税就成,朕也是没办法,农业税如今是不敢想了,绝户五郡还没人种地呢。 天承四年,大梁国的改革便由这游商的十文钱开始慢慢变化起来。 却说,这一日,道平里办土地庙会。这家庙会大得很,因他家土地爷爷有来头,有故事,有传说,这里的土地爷爷属上京四大土地爷爷最大的一位。据说这位爷爷以前也跟一位护帝星爷爷家里混过,后来战死了,圣主回到天上就封他老人家来这里做了土地爷。 那土地爷爷在神龛上那也是穿盔甲的塑像,威风的很,后面还牵一匹马,那匹马也是爷爷,如今也要吃香火。因此此家庙会便规模大,一开三条街。 一大早的,熙熙攘攘的各地商贩便棚子挨棚子,篮子挨篮子的在土地庙外开起了摊子。庙会不同于商会,庙会有乐子在里面,除了土地庙的庙头请的云罗班来唱三天大台,那下面里巷两边,每隔五棚那必然也有卖行当,杂耍的。 就拿说书来说,如今说书都有流派了,说史书的,瞎子唱俚曲的,女娘卖列传的,跟讲小说的都分开了,个是个。这些人如今开书有规矩,要先找点白粉,原地画个圈,跟里坊的小吏爷爷交十个钱,拢个地方就站在圈子当间说。 既是小巷庙会,那来往的都是平民百姓,熙熙攘攘间相走的也都是麻衣粗布,大家阶级一样,都乐乐呵呵的逛得十分开心。 这庙会一开便是热闹闹的一上午,眼见着日头爷爷照的热烈了,逛累了,客人们便买个大饼,站在街边或坐或站的在那里听书歇息。 众人心情正好,却没注意,那街边忽然进来一群人,这群人分批入街,来来去去约有三四十位。这群人身着棉布衣衫,脚踏快靴,个个身材高大,膀大腰圆。他们来到庙会也不买东西,就是站在街边找说书人,瞎子不看,讲的不好的不看,卖唱女娘不看! 都一个个的往那人多的摊子里拥挤,挤进去后人也敞亮,大手往袖子里一抓,就是二十多个亮铮铮的大铜钱儿丢圈里,还说:“来,给爷说段你最拿手的!” 说书的得了钱儿,顿时浑身冒起了兴致,于是便挑了最近最拿手的一段:“小倩娘入京会亲,大纨绔戏推寡妇墙”说了起来! 这一出故事,说的是前朝的事儿!约呼是吧!说,前朝有位京中大臣,这位大臣家里一连生了六个闺女,直到八十家里得了一个儿子,自然爱的如宝似玉。因此这位小哥奶名珠哥儿,那哥儿自小是锦衣玉食不在话下,蜜糖罐子里泡大的。 珠哥儿长到十四,便开始在家里脂粉堆里厮混,他屋里有大丫鬟八位,分为梅兰菊竹妹,春夏秋冬香,那真是个个百里挑一人间绝色一般,这些个美人自然早就被珠哥儿上手了。 有了八位美人珠哥儿还不满足,因他家里宠溺,他便无法无天起来。每日里他骑着一只白驴,大街小巷的还到处淘换貌美的女子。一见到好的了,便一挥手,家里兵丁如虎狼一般涌上的抢回家里。 却说这一日,京中来了一名叫倩娘子的姑娘来京中投亲,这位娘子长的那是闭月羞花,真真人间绝色,哎!也是这姑娘倒霉,才一入京,这姑娘就遇到了珠哥儿这个祸害。 那骑着白驴的珠哥儿,一见美色,哈喇子留多长,大手一挥道,给我抢! 却不想,这倩娘子是个聪慧的,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便道,郎君出身贵门,有才有貌,你不必抢,奴也是愿意的。只是奴如今跟你去了,无名无份便不好说,你若强求了我,也失了兴致不是? 那珠哥儿想,也是这个道理,平日抢来的不是跳井,就是上吊,好没意思。如今这般美貌仙子一般的女娘爱我,那真真是喜死他了。于是珠哥儿问,心肝子,你待如何?那倩娘子道,我姑姑家如今住在哪里,哪里,明日你去上门求亲,我家里自然是依从的。 于是,这混蛋纨绔便差人送倩女娘去她姑姑家。那倩女娘来京路上早就听说,京中有一守节女,乃是某某将军遗孀,平日这位守节女,最最烈性,也最爱管闲事儿,于是她来至门前求见,果不其然,那守节烈女果然见了她,还答应保护她,还愿意帮她除了这个祸害! 第二日,那珠哥儿派人来求亲,这边自是不轻易答应,说他没诚意。珠哥儿道,如何显诚意?那倩女娘道,那边有堵墙,你若推了,我便答应你。 那傻瓜平时胸无点墨,自看不出是一计,于是带了一干家丁帮凶哗啦啦把将军遗孀家的寡妇墙便推到了!这下好了,那守贞女敲了登闻鼓,故事自然是恶有恶报,纨绔抄家灭门的结局。 这故事吗,是个平常的故事,好吧,其实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惹不起你,我们编书寒碜你!上京推倒寡妇墙的,可就一位啊! 这故事妙就妙在,那珠哥儿跟梅兰菊竹妹,春夏秋冬香的房内之事,那真是香艳无比,十分受人欢迎,据说,那珠哥儿胯下功夫强悍,能打旋子,吊磨盘!(这里的香艳道道自不好在这里骗字数了,免得你们起床看到,打负二分骂俺。) 自这书出来,随便一日,在哪里说也是团团围满不缺看客。如今,这本书正是最最红火,最最当红的一本香艳大书。具是说书人压箱子底儿的宝器,一旦得了厚赏,那必要祭出方能显出自己不一般的水平。当然,说着说着,香艳的地方,添砖加瓦也是有的,珠哥儿夜御十女,也是不在话下,3p这样的档次都不好意思提,随便一上最少也是梅兰菊竹一套牌。 那些壮汉丢了赏钱,说书人便祭出压箱底儿的好书来说,于是一段段珠哥儿风流艳史,便开始了。这些人正说的好,却不想,那街头忽然有人举着一面大锣一敲!喊道:“收工,还要耍到什么时候?” 说时迟,那时快!这些壮汉忽然从背后亮出一条麻袋,对着那些说书人就套了上去,二话不说,套了人扛了就走。 顿时一个好好的集市便这样乱了:“可了不得了,强抢民男了!!!!” 99、第二十九回 却说,那三十四位壮汉,在土地庙抢了二十来位说书人,不!民男! 他们将人抗在肩膀上,排成两排,小步伐在上京里巷跑着,一个累了,换身边的人背,这一路竟是脚步不停的转眼着穿行了十几条大街,所过之处引得路人竞相观看,无不目瞪口呆,撞树绊倒者无数。 自那些壮汉抢了“民男”便有巡街小吏悄悄在后尾随,眼见得他们一转弯竟然进了丁民司的衙门大门。那些巡街小吏便悄悄一抹汗珠,二话不说的跑回去跟上司禀告去了。 一下子,二十多位民男被强抢着进了迁丁司,此事非同小可。很快的,这事儿被呈报上官,上官一看,呦,是顾家这位爷爷!管不了,报上去吧!于是案件一层层的被分别报给,上京禁军头领,奉天大将军李斋,李大人处。如今掌握着上京民讼官司的廷尉署,廷尉署这边一共有四位大人,按照东南西北划分管理上京民讼案件。好死不死的,今儿民男被抢的道平里,归西都尉魏丹,魏大人分管,这位魏大人不是旁人,却是宋国公定婴丁大人的亲亲的外甥子。 按照辈分,应护帝星后人的辈分儿的话,他要喊迁丁司长官,顾昭顾大人为舅舅。护帝六星同气连枝,这辈儿可是一点都不能乱的。 怎么办呢?一时间魏丹魏大人都想哭了,舅舅呀!你是我亲爹! 平时他就骂过这些说书的,编排谁不好呢,你们去编排那位小爷,那位小爷可是好人?亏他素日还给叫屈呢,看看吧,平日这些上京纨绔那个不闯祸,身为大纨绔之首的顾昭顾七爷,人家就档次高,从来不闹腾。这下好了,要么不闹,一闹竟然干出这等事儿来,您半夜套麻袋不好吗?您能不青天白日的套麻袋吗?您敢条街区套麻袋吗?干嘛来西边啊? 怎么办,要是往上告,那是不给顾家脸,好歹的,也是远亲戚不是?可不报也是自己失职啊!魏大人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实在没办法,一边打发人往平洲巷子送信,一边给自己舅舅定婴送信,一边往再上级报一下,谁不怕担责任啊! 报完,魏丹大人赶紧穿了官服,坐了轿子出了门,那位小爷武家出身,要是手黑,出了人命这可怎么好,这就不好收拾了,他里外都不是人了,赶紧看着去吧! 这一路,轿子急行,魏大人一直督促,轿子板儿都快被他敲烂了。眼见得快到地方,却不想那边来了一队人马,魏大人一打开轿帘,却不想是奉天大将军李斋大人。他刚想喊落轿,李斋大人也愁死了,本来他家跟顾家就互相看不上,可是如今他若招惹了顾昭,那位可有六个哥哥,随意那一位都是狗性子,驴脾气,说翻脸就翻脸! 人家可是护帝六星,圣宠万万代,他才不想招惹呢,因此只派人送了信给今上,又着人送信给平洲巷子,又怕闹出人命便也来看着了。招了民愤,那可是大事儿。 李斋一见魏大人,便一摆手:“赶紧赶路吧,还行什么礼,走着,走着。” 于是这两位一位骑马,一位坐轿,一边奔路,一边互相问话。 魏大人撩着轿帘子先问:“将军如何赶来了?” 李斋苦笑:“顾老七这个混蛋玩意儿,今儿抄了坊市二十一家茶楼,将人家说书的先生一笼统套了麻袋,去他的衙门了,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魏丹顿时欣喜,呦!感情他不是唯一的倒霉蛋啊,心里这般想,他脸上却不敢带出来,于是道:“不敢欺瞒将军,今日巷子土地庙会,顾……顾大人着人掳了不少,这不是下官倒霉,赶巧管着那边儿呢。” 哎,这两人相对无言,只好催马的催马,催轿夫的催轿夫。转眼着,这两人来至迁丁司衙门口,李斋一下马,呦,这不是兵部顾岩那老东西的近卫军吗?好些他都脸熟,如今这些人怎么穿着低等衙役的衣衫在此当差? 李斋下马,站在门口对那些人道:“赶紧进去通传,就说李斋到了。”他不敢拿大,爵位上他低顾昭一等。 魏大人下轿后,态度更好,就跟着李斋,人家个子高,好顶灾难。 谁知道那门卫一笑,推开大门对他二人道:“好叫两位大人知道,我家大人说了,谁来只管进去,并不用禀告的。” 李斋无奈的叹气,只好丢了马鞭背着手往里走。他进了院子,一进门就看到这院子里昔日破破烂烂的衙门,如今那整理的是干干净净,崭新的影壁墙如今有了。 过了影壁墙,大院子两边是两排屋子,俱都粉刷一新了,有趣的是,院子当间修了一个好大的凉亭,亭内如今或坐,或站着的是一些书生,这些书生人手拿着一卷竹卷正在认真看。有人进来,也不抬头,只是忙自己的。 李斋左右看看,见没人搭理自己,也不见办差的,无法他只好顺着边儿往中院走,这一路,他看到办公的屋内,都有两三位书生正拿着装订好的书录正在书卷上抄写什么,一路过来,右边十三四间屋子,间间都这样。 又走了一段路,迎面顿时扑来一股子包子味儿,李斋面目扭曲,一扭脑袋却看到,在屋子拐角的一处,露天夹角突然接出一大段竹棚顶子。 棚子下,左右两边是两排新砌成的十四五眼灶台。左边那头是咕嘟嘟冒水汽的茶壶,有七八个小杂役正急慌慌的烧水沏茶,往外面不停的端。右边那厢灶眼上,却是七八层的大笼屉正在冒白烟儿,闻这味儿,这是在蒸包子呢。 李斋吸吸气,还挺好闻的,顿时本就气饿了的肚子,便咕噜噜叫了起来。 “这……这这!”李斋用颤抖的手指着刚想骂,却不想那后院忽然传来一声狂笑:“啊哈哈!这段不错,就这段,赶紧着给爷讲,快点啊!” 李斋听到声音,快步走到后院,一进院,便看到,这中院外堂前,新铺了宽敞敞的大青砖。在砖面上,左右铺了十多张大席子!席子上两边跪了四五十人,不用问了这就是被掳抢来的说书人。 抬头看去,李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那中间正堂外正坐的是上京纨绔之首,顾老七,顾昭。 只见这顾昭,手里拿着一个大包子正吃得欢,他在衙门却未着官服,只穿着一身嫩绿色的贴里常服,头上的头发用网巾儿拢了,抱着一个丝绢的圆形金穗儿引枕,半坐半卧在一个黄杨木的矮塌上。那榻边有一个长形案几,几上摆着瓜果梨桃,一应干果儿。他的身后立着一扇镶玉博古座屏风,许是天热,顾七爷头前脚后还立着两位面目略黑的女娘,正拿着两把白孔雀毛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给他扇风呢。 台阶下,如今立了一个圆形的高出地面一尺的木台,看样子像说书人画的那个圆形那么个样子。如今这圆台上正站着一位说书人,手里拿着一把响板,哭的鼻涕眼泪一大把的正在说书,与其是说书,不如说是他在哭坟。 “顾老七!”李斋大怒,站在那里叫了起来。 顾昭一愣,咽下嘴巴里的包子抬头问:“呦,这谁啊,没见过,那位?吵吵什么?吓爷一跳!” 李斋来得急,他本在校场,因此只穿了一身儿劲装,他与顾昭从前也从未有机会见过,都没在一个地方混过。 那魏丹伶俐,赶紧站在一边介绍:“这位,乃是奉天大将军李斋李大人,如今李将军还是上京禁军的大头领!下官魏丹,拜见……”魏丹想想,公事儿还是说官职吧:“拜见顾大人,下官乃是上京西都尉。” 顾昭点点头,他左右看看,伸腿从榻子上起来,立刻便有小厮将鞋子给他套上,也不等小厮提鞋跟儿,他就吧嗒,吧嗒的小步跑到这两位面前道笑眯眯的一抱拳道:“两位哥哥请了,今儿怎么得空来看望小弟,小弟衙门初开,还未有一位同僚来拜访,真是不甚荣幸,正赶上饭点儿,今日迁丁司吃大包子,不如尝……” 李斋无奈了,只能一摆手道:“顾老七,你甭装糊涂!”他说完,指指院里道:“这是如何了?你掳了人来,总要给我们个交代吧?” 魏丹却在一边面露羞涩呐呐的道:“不敢当啊大人,论辈分儿下官该称您舅舅。辈分这事儿不能乱,您说是吧!” 顾昭噗哧一笑,也没回答李斋的问话,转脸他问四十多岁的魏丹道:“呦,原来大外甥啊,你是那家的?”说完他去摸袖口,却不想今日穿着的是官服里贴,因此讪讪的抱歉:“今日不便啊,大外甥,改日我补你一份见面礼。对了,你是我哪位姐姐生的?我也没姐姐啊……”顾昭正在细细思索他爹如何在外面搞小七小八之事,他爹那会子小妾不少,这位的姥姥要是跟自己爹的话,那就得是小七小八。 “顾老七!!!!你别装傻,赶紧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李斋气的狠了,瞪了魏丹一眼,又大声喊了一句,他话音才落,门外忽然一声更大的传来:“李猪娃,你吓唬谁呢?” 这一声刚喊完,顾岩顾老爷从外面跑进来,许是来的太快,顾老爷穿着一身宽大的家常袍子,头发蓬松松,脚下也没穿袜子,光着脚趿拉着一双木屐,嘎达,嘎达的进了院子,一进院子也不看别人,先冲着小弟弟就去了。 他一伸手将小弟弟左右摆动一下,又亲切的上下抚摸了一遍,然后拍拍他脑袋道:“摸毛,咱不怕啊!李黑猪家都是这大嗓门,其实人没啥哈,回家我叫你嫂子去庙里捐几贯,念几日经文给你收惊。” 李斋与魏丹一起施礼道拜见,没办法,国公是个很大的阶级。如今就是皇子见了都是半礼。 顾岩瞪眼:“我说……两位,好好的,你们没事儿做了,大晌午的不跟家好好吃饭,来吓唬俺们小七干什么?” 李斋无奈,只能道:“国公大人你且看看这院子里。” 顾岩回头看看叹息了下道:“呦,小七跟这玩什么呢?” 李斋长长叹息:“老大人不知,事情是这样的……” 于是,这两人便你一嘴,我一嘴的开始告状,告完再瞪顾昭一眼,再看看顾岩,意思是,你看吧,惯吧!闯大祸了吧,该! 顾岩摸着下巴,瞧瞧顾昭,顾昭眨巴下眼睛,特无辜。 于是顾岩点点头,一脸严肃的对李斋道:“李大人,如今可是出了新律法,不许官员用饭的时候听书了?”他说完回头骂顾昭:“小混蛋,你才出几天差事,回家听书不好吗?听这些糙老爷们说书多没趣儿!小七,不是哥哥说你,这样可不对啊!你赶紧付了钱,打发他们回去,晚上哥哥给你挑两个肤白奶大的说书女娘,给你……嘿嘿,讲可好玩的段子呢,保证你爱听呢!” 魏大人打了个踉跄,扶着院子里的矮墙,深深的无奈了,就这惯法,明儿顾老七烧了上京城他都不觉得意外! 顾昭失笑,拍拍他哥哥的手:“阿兄,我这是公事儿。” 顾岩眼睛一亮:“公事儿?真的?不是胡闹?” 顾昭一脸严肃的点点头:“真不是,这样,先请两位大人上座,老哥哥也请过来,待我细细与你们分说一下。” 这三人相互看看,只能跟着顾昭一起来至堂屋外厢,这里只是一小会子的功夫,那矮榻子已经被搬下去,却换了四张黄杨木圈椅出来放好。如此,他们四人按照官职大小坐好,顾昭坐下后,指着那院子里的人对魏丹道:“魏大人,其实你今日不来,一会我也是要去找你的……” 魏大人表示迷惑,愿闻其详。 顾昭正想解释,却不想,细仔从外面颠颠的跑进来,一进院子便跪在地上,先是挨个行礼,拜完他对顾昭道:“七爷,时间到了,您该请罪了!” 顾昭一看天儿,可不是时候到了吗,于是他站起来,看下他老哥哥,再看看李大人魏大人便道:“两位大人略等,我去去就来。” 说完顾昭一摆手道:“将本官的爹妈请出来。” 他这么一说,吓的李斋一口茶水喷了出来,顾岩也愣了。 这三人看着没多一会,两个小厮抬着一个长条矮案子来到院子东面摆好。接着顾昭颠颠的跑进堂屋,没一会左右抱着一对儿灵位牌子出来,那上面正写着他爹,他娘的名讳。 顾昭跑出来,细仔已经将供品摆好。顾昭跑至案前,先是恭敬的将灵位放好,接着燃香祷告了一番,告罪了一番,接着一撩袍子,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人家的爹娘老子摆在那里,在这里的可都是晚辈儿,李斋他们如今也不敢坐了,俱都陪着面目扭曲的顾岩站在一边。 李斋小心翼翼的过去低声问:“国公爷,你家老七,这是怎么话说的?” 顾岩一瞪眼:“去岁他犯了错,老夫罚每日都跪着请罪,什么时候说他错了,就什么时候免了他的跪!老夫虽是粗人,对教育子弟还是颇有心得的!恩!” 李斋一下子顿时佩服了,原来,顾岩大人却也不是他想的那么混蛋的,人家也有家规,甚至,人家这家规,啧啧……瞧瞧,这施行的多严谨,家中子弟多听话! 就冲这一点,李氏不如顾氏,那也情有可原,必须学习,肯定要学习!混蛋老二闯祸不少,回家立刻写信,着人做爹妈灵牌一套送至乌康,也罚他,要狠狠罚,这才显得有家教,有面子! 长长的高香慢慢烧完,终于顾昭跪够了时辰,他被人扶起身后,顾岩一脸心疼,跑过去看看小弟弟膝盖,又暗暗骂了自己几句,只是如今有人在这里,他也不能露了怯,如此指着他弟弟大声训斥道:“你跟爹娘好好请罪了没有?” 顾昭很谦虚的回答道:“回阿兄,请罪了!” 顾岩又道:“你可服?” 顾昭拍拍膝盖,直起腰来一扬脖子,很是不屑的来了句:“不服!” 顾岩顿时咬牙切齿:“那就继续跪!” 顾昭笑嘻嘻点头:“恩,明儿你来看我跪吗?” 顾岩大怒:“老夫才不来!” “不来便不来!”顾昭笑嘻嘻的说完,看着啼笑皆非的两位大人,如今他们也陪着站了好半天了,该是肚子饿了,于是他命人摆了方桌,请他们上座,又着人上了四大盘子大包子,一人又给端了一海碗鸡蛋汤上来。 这两位是真的饿了,因此推让了一下,便坐下,拿起包子咬了一口,恩……别说,皮薄馅大,很是美味,再配上鲜腾腾的鸡蛋汤,就更滋润了。正吃着,顾昭忽然说话:“两位,这么吃没趣儿,不如叫他们说一段,凑凑趣儿。” 说完,他也不等这两位大人答应,便随手一指下面跪着的一人道:“你,上去说,从头说,说不好!小心你的狗头……哎呀!” 顾岩从顾昭脑袋后赏了他一巴掌。 顾昭忍耐了一下,指着圆台一瞪眼:“去!” 那说书人,扶着边上人的肩膀,颤巍巍哭兮兮的上了圆台。 李斋无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端起碗来喝了一口蛋汤,却听那下面牙板一打,那说书人哭着说:“各位看官,今儿……呜呜……说的是……呜呜……小倩娘入京会亲,大纨绔戏推寡妇墙……啊!呜呜!” “噗!!!!!!!!!!!!” 一时间,漫天蛋花儿飞舞…… 100、第二十九回 那说书先生,开始说书,说的是“小倩娘入京会亲,大纨绔戏推寡妇墙”这一回书。这书什么内容,大家心照不宣,因此,这说书人在这里说起来,便开始如哭坟一般的难受。 不过,那说书俱都是走江湖卖艺的,最会察言观色。他发现,一说那珠哥儿夸下功夫盖世,那郡公爷的脸上便笑的跟桃花一般灿烂。 他说到那珠哥儿夜御四女,那郡公爷顿时将个白孔雀毛扇子呼扇的那叫个得意,还抱拳不停的对周围三人道:“承让,承让!” 他说道珠哥儿强抢民女,郡公爷也是大怒,便指着自己的脸,特无辜的对周遭诉苦道:“你们瞧瞧,瞧瞧是不是冤枉我,就我这张面孔,也需要强抢?”说完从上面丢东西,丢完骂他:“虽艺术来源于生活,但是需从实际出发,这一出要改,不能抢,要骗,骗回家上了再抛弃,更能引人愤怒,这才是一等纨绔做的事情。” 说书人跪下请罪,诅咒发誓必然会改,郡公爷便笑着说道:“你先继续说,说完再改,爷需听正版原著。” 于是,说书人只能苦逼的继续在那里叨叨,这人叨叨,叨叨的说到天色约莫黑下来才口干舌燥的说完,说完,院子里躺了一片,实在是跪不住了,又饿又怕啊! 顾岩听这些说书的人开讲,最起先是愤怒,再后来想杀人,可听着听着,竟然无比羡慕起来,若是他家小七儿这般能耐便好了,也免得他睡不着!就不若这书中的珠哥儿,只像一半,那也是好的啊,最起码,给顾家添个根苗,那也死而无憾了。 于是,李斋大人与魏大人便发现,顾家这兄弟俩,一个听得是兴高采烈,一位却是老泪长流。到了最后,顾昭无奈的取出帕子给他哥哥擦,一边擦一边劝:“你哭什么,不知道说书都是编的吗,若是真的,谁爱爱听,说书吗,就是编了传奇的段子骗钱的,具是假的,莫哭了!啊!” 瞧瞧,人家兄弟,感情就是这般好。 李斋见顾岩哭了,心里也是过意不去,顾家虽可气,却不能这般损人。写书编派人比快刀杀人疼,刀杀人见血,写书人杀人不见血,却是遗臭万年的事情。顾家再不好,那是世代忠良,顾老七再坏,那也是为了子侄做的事情。如今被人这般讥讽,真真是千刀万剐不解恨,换了他,别说套麻袋,现场怕是就一拳打出,要了这般走江湖的命去。 李斋不吭气了,可魏丹却做其他想,走江湖卖艺,都是讨巧的事儿,这些说书的,不过是养儿养女,混一口饥饱,他们哪有这个才干写出这等文章呢?如今,为了一本书,顾老七要杀人了。 没错,顾昭如今追究那是有理有据,他是贵族,是朝廷大员,如今被人如此诽谤编派,按照律法,这些说书人俱都是割舌流放的大罪,往深了纠,咔嚓两个在平常不过。这事儿,只要顾昭敢认说的就是他,再去街上随便寻些看客作证,那就是板上钉钉的罪过了。 哎,四五十人啊,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子,这一追问,可如何是好? 魏丹想了半天,站起来来到地当中深深对着顾昭一礼道:“郡公爷,您慈悲,这些庶民具是没受过礼教的粗鄙之人,您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您这一追究,那是割舌流放千里的大罪,这些人本肩不能担方才选了这卖嘴的营生,怕是不到千里,便都会死在半路之上……” 魏丹话未说完,那院里的说书人顿时趴着跪在地上,咚咚的磕了起来,一起苦求道:“大人饶命啊,放过小人吧……”等等之类,院中哭嚎不觉,就如顾昭死了一半。 顾昭一拍桌子骂道:“号丧呢,都闭了!” 那些人便呜呜咽咽的忍着,可身体却埋在地上不敢起来,浑身抖如拨了鳞片的鱼儿,拔了鸟毛的雀儿一般,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吓得裤裆都湿了。 李斋虽是武人,却也有些心软,想想也是,这些人不过就是卖嘴赚个糊口,谁知道却是重罪。 他们不知道,李斋却是知道的,大梁灭了前朝最初,也有书生编了反诗,野书骂人。后来那些人如何了,俱都是抄家灭族,流放那都是轻的,一旦查出,都不必复议,一干人等就原地斩杀,一脉不留。新朝都这样,对言论卡的很死,一旦追究,那不是小罪过。 李斋想了半天,站起来对顾昭道:“顾公爷,这事儿,本我也没立场说,可若是追究,该有根源的,不若你给个时限,待我下去派出近卫打探,一旦抓住随你处置你看可好,这些人,也是可怜,受了人蒙蔽了。” 顾昭冷笑,坐在那里道:“二位大人说的有趣,可知道假话说上一万次,假的也就是真的了。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人言,如今这大梁却有比顾某名声还烂的的吗?当日之事,换了两位大人,确当如何决断,两位大人心善,也来教教顾某?” 他们两位据都不吭气,这事儿本就不好做。 顾昭依旧冷笑,一副被人伤死了的样子:“这是逼着我这辈子打光棍,毁了我顾家世代的名声呢!我顾家再不好,那也是刀子底下淌血,拿命换了今日!这些人好有趣,一本轻言,断了我顾家百年清誉。我自己个儿毁了不要紧,大不了顾昭这辈子断子绝孙,也免得连累祖宗儿孙。 你们叫我放开,换了两位大人,若事儿发在两位大人身上你们可放得开?我顾家的儿郎岂不是要背着这个名声世世代代的做恶人不成!” 魏丹与李斋互相看看,长长的叹息了一口气,俱都无奈的摇摇头。最后魏丹无法,只能道:“如今,大人也算是报了官司,今日天色已晚,不若,这些人就交给下官带回,明日郡公差人送来状纸,待我呈上去,定然给大人一个交代,大人看如何?” 顾昭轻笑,用手半托这脑袋,手指尖尖轻轻敲着太阳穴,语气儿懒洋洋的道:“我说大外甥啊,既然咱是亲戚,这话我也不想瞒你。如今咱京里道道不少,谁知道这股子仇怨打哪里来呢?”顾昭说这里,用下巴点点那些说书人道:“这些人,具是目不识丁,半分文采都没有的人,若识字儿,会写书,也不会混到庙市里赚那几个吐沫钱了。对吧?” 魏丹点点头道:“是,正是如此,才不知礼,不通律法,犯下这等大罪而不自知。” 顾昭笑笑,点点头道:“今日两位大人,听书可听出什么了没有?” 李斋他们互相一看,摇摇头。 顾昭慢慢站起来,走至院中,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迈着八字儿步儿,一边走一边道:“这本书,写的条理清楚,叙事层层分明,三回一小起,四回一转合,暗线铺的是不动声色,拍案之处直叫人拍手称绝!试问,不读个三五年书,哪有这般文采?试问,不了解我顾家内幕,那里能写出这等框架的书来?这里有文章啊两位大人!嗯?” 顾昭这一番话说出,院中两位大人具是一惊,再看顾昭那张年轻的脸,如今已经是不敢小窥了。谁说顾老七只是个纨绔的?真是瞎了狗眼,纨绔也有这等水平,那他们还混不混了? 李斋好奇,便问道:“不知郡公爷看出什么了?可知道是谁做的?” 顾昭一笑,摇摇头:“我是不知的,可我知道一点。如今有人要踩着我顾家的脑袋上炕呢!我顾家名声怀了,谁家得利,那就是谁家!如今我话放在这里,也不怕你们出去说,最好你们明日早朝都跟他们宣讲,宣讲。我顾家名声怀了,谁得利!那就是谁!”顾昭话末的时候,声音阴沉沉的,他走回圈椅坐下,端起这盏茶喝了一口后对魏丹说:“魏大人,这人最可恨的不是害我,辱我,灭我,最可恨的是,他将这下面几十无辜之人都牵连了进去,这人才是心肝脾肺肾,?搅魈赖闹肿樱 ?lt;br> 顾昭说完,李斋若有所思,他心里没事儿,主要他跟顾家说不上,倒是魏丹脸色略微白了些,也站在那里不吭气了。 顾岩脑袋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天他看大家没声息,便问顾昭:“小七,那此事该当如何处理?” 顾昭无奈叹息:“阿兄,最可恨就是这一点了。今日若是魏大人带人回去,谁知道要死几个呢,怕是他一时不察,牢里随便躺个三五具的就死不了兜着走了。如今叫他带人回去,那不是害了他么……好歹……还是亲戚呢!” 魏丹心里七上八下,百般心思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 顾昭又站起来,很是难为的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他每一步都踏在这些说书人的心里,每一个动静都吓得这些人几乎就要魂飞魄散。 转了一会,顾昭无奈叹息,在人堆里无奈道:“一个人,生出来,阿母十月怀胎,宝贝儿一般生出来。一把屎一把尿的养活大了,家里再贫寒,那也是搁在心里疼的。 谁知道这帮人倒霉,竟被人害到这般地步!如今我顾昭毁了,那没什么,大不了不成亲……” 顾岩一瞪眼:“你想都别想!” 顾昭失笑,对他哥哥一摆手:“阿兄,弟弟我也无奈,如今您出去,看这大梁国,谁家的闺女敢往火坑跳!” 顾岩想了片刻,大怒,一伸手将身边的案几一掌便拍散了! “恶贼,待我知道,拼上这条老命,也跟他们不甘休!” 顾昭轻笑,似乎这般黑的名声对他来说,并无什么,只是身外物一般的无需在意。他只是看着院子里的这些叹息道:“世上最可恶的,也不是伤人性命,也不是淫人妻妾,却是你们这些小人最可恨,最龌龊,最低贱,最无耻! 你们只觉得自己不过是讨口饭吃,便随便的上嘴唇与下嘴唇一碰,轻易易的就毁了别人的名声,我顾昭一代不完,代代还要背下去。只要谁人一指,都会说,那孩子他爹,是个淫棍,专门强抢民女,回家淫乱。人呀,头上有青天,总有只眼睛看着你们呢!” 说到这里,顾昭看看李斋,又看看魏丹,很是无奈的叹息:“可若是追究,顾某……还真不忍心!” 院子里的人,一下子就惊了!跪着的人都猛的抬头看向顾昭。就连顾岩都站起来看着自己小弟弟道:“阿弟!” 顾昭失笑:“阿兄,我不委屈的,又不少块皮肉!”说完,他对李斋,魏丹道:“两位大人,明日咱们走个程序,不若,就判这些人在我这迁丁司苦役吧,我不杀他们,也不饿着他们,也不冻着他们,五年!五年苦役,五年后……就送放他们走,这些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也不白用他们,一个月三百大钱,着人送给他们眷吃碗稀的果腹吧!。” 魏丹一愣:“郡公爷,服役哪里不一样,为何是迁丁司?这不是给您添麻烦吗?这给苦役犯发工钱……这怕是不妥啊!” 顾昭哈哈大笑道:“顾某不着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两位大人,顾某是何等人,如何行事为人,便叫这些人在这院里,好好看着。 君子坦荡荡,顾某不是君子,却是顾家子孙,虽不识得几个大字儿,却也知道如何敞敞亮亮的做人,如今顾某不自辩,也不愿意见血,顾某不愿意用这些人的血去擦亮自己的名声。我干嘛上杆子解释呢,怕是越解释,这事儿呀,就说不清了!也罢,就如此……来人啊,拖下去,一人先赏二十板子,三顿不给吃食,只给清水,也好洗洗他们吃了大粪的臭嘴!爷先出一小口气再说!” 那些说书人,总算是逃得一命,俱都软倒在地,有些情绪大起大落大起,竟失声痛哭起来,他们才放声,便被院外准备好的壮汉进院,一笼统的拖了出去。 李斋与魏丹都是长长出了一口气,如今此事,上官!民间俱都是个交代了。顾昭这一手,玩的实在漂亮,叫人半点毛病都挑不出来,甚至,这两位心里俱都是欣赏至极的,若是换了他们,他们还真没办法处理,最多只能暗暗生气罢了。 事情完结,顾昭亲送这二位出门,临走时,顾昭笑眯眯的一人送了一个三层的大盒子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若不要,就实在是看不起顾某人了!” 李斋与魏丹无奈,只能收了礼盒,待半路打开一看,却是三层迁丁司出品,别无二家的皮薄馅大的大包子十数个。 李斋坐在马上,噗哧笑出声来,他取出一个包子,一边咬,一边想起那出演绎,想起书中那主角夜御十女,顾昭那份得意样儿,便不由大笑起来。他是咬几口包子,笑一阵!再咬几口,又笑一阵,不小心灌了迎风凉气,如此便坐在马背一边打嗝,一边发癫,便是如此,他依旧不肯放过可怜的包子,回到家里,三层十六个大包子,已经吃了一半去。 顾昭送两位大人离开后,回到院子里,他哥哥坐在那里正难受呢,一见他进院,便敞开怀抱想安慰自己弟弟。顾昭一脸恶心,对他哥哥嫌弃的摆手:“阿兄当我没断奶呢!”说吧,对细仔到:“去!关衙门,着人看好了,守紧了,半点消息也不许漏出去!” 细仔点头跑了出去。 顾昭又对新仔道:“去吧李永吉他们喊来。” 顾岩好奇,看出些道道,便问:“阿弟今日怕是有些其他的意思吧。” 顾昭一笑,懒散散的坐下道:“阿兄看着便是,出去却不要说。” 顾岩点点头,便往院外看。 没多久,新仔进了院子,身后带着一群以李永吉为首的刀笔吏司未毕业的学生。 顾昭着人将新席子铺在院里,请他们坐下。待学生们坐好,顾昭便回到台上铺好的席上端坐。 学生一起恭声道:“先生好!” 顾昭一笑:“今日动静大了些,惊扰到你们了。” 学生们再拜称无事。 顾昭又问:“发下去卷,你们可都到手了。” 李永吉代表学生们回话:“回恩师,俱都领取,已经开始翻阅抄录了。” 顾昭点点头:“恩,很好,今日唤你们来,好叫你们知道,你们领取的县志,便是你们今后管理的地方!” 那些学生一喜,互相看看,俱都拜倒一起称谢道:“谢恩师栽培!” 顾昭比出一指:“嘘……悄悄的,咱家的好事儿,自己知道就好。你们啊,也是赶上好时候了,若不是国家需要人才,怕是此生官途无望,不用考试,不用费劲,一处仕途便是七品官身。我吖,为了你们可是费了大力气了,别谢呢,我对你们也是有要求的。” “恭请恩师教诲!” 顾昭站起来,看着下面那些兴奋的面孔,便语声低沉而清晰的说:“一人父母,管着下面成千上万丁户的衣食,除了判案决断,你们要学习很多东西。这些县志虽不全,却也是绝户郡各地,各年代的最原始的记录。良田有几多,山地有几多?青山有几座?出过什么贤良,闹过几次水患,几次蝗灾,遭遇几次兵灾?人死光了,这些便是唯一留下的,那些冤魂留下的最后痕迹。将他们传承下去吧,熟悉自己的治下,熟悉那些水土,才能更好地管理它,也不枉你们来这世上这一遭了。” 顾岩看着自己小弟弟,嘴巴颤抖了几下,他又想哭了! 顾昭看那些学生,有些已经是热血沸腾,热泪两行,便轻轻笑了起来,他指指后院,如今那边正鬼哭狼嚎的挨板子呢,他笑着说:“那边的人,你们去挑好了,他们不是识字儿,可是有吹牛的能耐!你们就找那机灵的结对子,给我在县志挖!有矿山的挖矿山,有良田的挖良田,这两年都给我安安生生的在这院里,吃包子,写好书!等时机……待有一日,爷送你们,令你们一飞冲天天!!!!!!” 这日晚上,顾昭归家,他院里灯火通明,等他进屋,屋内阿润拿着一本书,坐在饭桌前正低头看。 见他进屋,阿润也不说话,只是笑笑走过去,帮他脱了官服,又亲手帮他换好家居常服后,从后背搂住他说:“你莫急,朕早晚与你出了这口气,那些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顾昭一笑,回身搂住他,沿着脖子一溜儿亲上去一边亲,一边小声道:“拉倒吧,去罚写书的定家?他如今想做六家之首,怕是踩错了门!闹到最后怕只有耿成那个傻子跟他走。你就养着他随他跟胡寂去闹!去罚推波助澜的高家?也不必了,改日,将我那位嫂子放出来,着高家人接回去看管奉养就是,我那嫂子的杀伤力,可比禁卫军……” 他二人正说痒痒话,却不想,细仔从外面跑进来道:“爷!快去前院看看吧!大老爷送了了不得的东西了!” 顾昭一呆,忙坐了轿子到前院,这一看不要紧,可打翻醋坛子了。 你道如何,那院外齐齐整整站了八个娇媚的肤白奶大的说书女娘,一个个娇滴滴一见顾昭顿时心里都爱死了,她们一通的拜下去,嘴巴里口齿伶俐道:“拜见郡公爷……奴婢,梅妹,兰妹,竹妹,菊妹,春香,夏香,秋香,冬香……给郡公爷……说书来了!” 101、第二十九回 阿润生气了,跑回那头两天没回来住,顾昭觉着挺好的,若不然他真当那家伙是个没火气的泥菩萨。有时候,两人相处,自然也要有些烟火气才是。那家伙心里有事儿,偶尔犯脾气,对他身体也好,要是能招惹他大怒一场,发泄发泄,那才是更好呢。 顾昭心里盘算着,这几日制造点事端,给赵淳润添点堵,谁叫他一声不吭,去了便不回来了! 这几日衙门里妥当,顾昭便没上班,便独自坐在家里“自我反省”,如今倒好了,他是里外不是人,老哥招惹不起,阿润也招惹不起,最后索性谁也不理,叫他们自己没意思去。 这般想好,顾昭便在家里看了半卷闲书,描了两张字帖,吃了一碟油卷子,吃完,背着手在院子里兜了几圈消食,半上午那会子他回到屋内,命人去找顾茂丙。 细仔领命,没多一会便去曲水小院那厢将顾茂丙请了来。顾茂丙这几月无事,便一直在家歇着写新书。听到小叔叔寻自己,不敢怠慢,便赶紧过来了。 他来至后院书房,进了门举目一看,却看到自己小叔叔趴在书案前,铺开一张地图正在比着手量着什么,听到门帘响,他抬眼看看顾茂丙,嘴巴轻轻勾了一下。 顾茂丙看看自己,他换了衣服啊,也没穿着什么过分的,也不知道小叔叔笑什么。他却不知道,在上京能将绿色传出这么鲜艳风格的,也就他了。这浑身上下这一水儿嫩绿,顾昭觉着,再给他加个绿帽子就更加显眼了。 “站着做什么,赶紧过来,我有事儿安排你。”顾昭招手,叫顾茂丙过去。 顾茂丙来至书案前,凑去一看,半响后道:“此乃乌康地图,小叔叔如今果然勤奋,在家也不忘办公。” 顾昭点头道:“你能看出这个,说明这几年也没白领兵。” 顾茂丙一撇嘴:“真当小侄儿是傻子了,这个还看不出来吗?只是此图却不通旁个,却是郡州官道图,那边的细线是各地私密的粮道图,这图如何到了小叔叔手里?却比兵部的底图更加详细些,有几条路,竟然小侄也未见过。”说完,他趴下继续端详。 顾昭拍拍手,没多一会,细仔捧着茶盘进来,倒了茶转身出去。 “你坐,我们细说。”顾昭指指靠窗的位置叫顾茂丙坐下,待他们坐定,顾昭这才道:“如今,怕是要安排你出去忙几年了,兵部的事情,我想叫你暂交了,你看愿意不愿意?自然,此事并非强求,如今你刚升了职,正是好时候,叫你出去难免有些强人所难。” 顾茂丙端起茶盏喝了几口水,放下茶盏轻轻一笑道:“什么强人所难,别人在意,我偏偏却看不到眼里,小侄志不在此,叔叔是早就知道的。我就恨不得将担子上的事儿交了落个清闲,每日在家调理下我那几个班子才是人间美事呢。 哎!只是我爹爹的衣钵却总要有个人接才是,若是……大哥争气一些,算了……却不说这个,叔叔若有吩咐,就只管说。” 顾昭欣慰,便点点头道:“我叫你出去,却也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你娘,要出来了。” 顾昭话音刚落,顾茂丙刷的一下站起来,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憋住了,他嘴角抽抽,苦笑道:“却不知道,今上为何……” 为何?他问这个话就太不孝了,自己的娘亲,他本该行孝于膝下,可是,偏偏的他对自己的娘是半点感情都没有,除了生养他一场,高氏对他,还不如一只狗,这话,却也不是他该抱怨的。 顾昭摆摆手,对他道:“你且坐下,我与你细说。” 顾茂丙强忍着慌乱,扶着桌面坐下,一时间脑海里乱作一堆,耳朵边只听见小叔叔道:“自打天承一年起,你哥哥就每每请旨,定要接你母亲出来奉养。这儿子行孝,今上若一直不允也是有违天下大道。可……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他么?”顾昭说到这里,冷笑一声:“他就是想落个好名声,知道今上看在咱家的份上是无论如何不会放你母亲出来的,因此他便隔三差五的找到人多的地方哭上一次,他是里子面子都要了。” 顾茂丙喃喃的道:“小叔叔的意思是?” 顾昭点头:“没错,今上岂是个吃亏得,你哥哥既然要当孝子,那就叫他当,再加上这几年你外家不是也一直闹吗。说咱顾家欺人太甚,这装可怜这股筋子你大哥倒是跟你外家一模一样,学了个十足。怕是,下个月,高氏就要出来了,如此大家便都如了意了。” 顾茂丙叹息了下,站起来打理下衣冠,正要赔礼。顾昭却摆手:“你莫担心,我不在意这些,名声这事儿,看多了就看透了,总归都是虚头的玩意儿。说到底……那是谁的腰杆直谁有理的,你带了这么些年的兵,想必也悟到了。” 顾茂丙点点头,没有说话。 顾昭看顾茂丙还稳得住,便安心了许多,他笑着道:“这其二却是我的私心了,你娘出来,咱老顾家自由老顾家的规矩,如今她想回来,我们却万万不能不允! 因此,今上是叫她回自己娘家清修,她既出来,总归也是你生身之母,因此……我便有个想法,这上京,你就暂且不要呆了,你府里那头不若便叫我帮你管着吧。我这里的人,倒也不必给你哥哥他们面子,你存几个不容易,也别……被糟蹋了去。茂丙……你去武康吧,找你五伯伯……一来,把马场的事情督办好,二来嘛……” 顾昭站了起来,来至案前,指着乌康到绝户郡这一条线道:“明年起,从乌康至甘州,长洲,迁丁司要修一条道,你过来看……” 顾茂丙过去,眼睛顺着顾昭比出的一条线看过去,心里便明白了:“叔叔的意思,是命小侄先带人将这一条路的路况探一探?” 顾昭心下大慰,点点头:“你长大了。” 顾茂丙噗哧一笑,看着小叔叔那张故作老成的脸,无奈的摇头道:“是,小侄大了,小叔尽管吩咐。” 顾昭无奈,只能自我唾弃的翻翻白眼,又指着地图一路念过去道:“甘州,长洲这一路多有山地,旧城,荒村……过去这边也有官道,可惜年久失修,又多年无人踏足,怕是早就破败。可虽是破败,今后迁丁却必然要走那边,因此,每五十里你要帮我标记出一处有水源的地方,今后我有用处。” 顾茂丙低着头,用手指比比,点点头道:“这有何难,以前官道两边多有驿站,我去寻旧址勘察一番就是。” 顾昭点点头:“此事,还需保密,你过几日怕是要领的是兵部寻流寇的旨意,就当你是能者多劳了。那绝户五郡,虽然名上称绝户,但是各地各方,命大幸存的也有几户人家,这两年,你便带着人,沿着旧官道,将地勘测一下,将有丁户的地方做个统计……” 这叔侄二人在书房谈了一上午,眼见得晌午将至,顾昭要留顾茂丙用饭,顾茂丙心里有事,却是再也吃不下了。于是便推说要整理行装就此辞别而去。 顾昭站在门口,双手拢在袖子里,发自内心的对这个小侄儿同情,却又爱莫能助,孝道大于天,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高氏回来之前,将顾茂丙远远打发离开上京这个是非之地。他正心绪烦乱,却不想,假山那边有人问他:“想什么呢?” 顾昭也不去看人,便笑着还是瞧着前面道:“呦,舍得回来了?” 阿润吃了一憋,脸色涨红,一甩袖子转身进了屋子.一边走,一边道:“我方才听他们说,有人这几日每日熬到半宿,也不好好安歇,夜里更是翻来覆去打烙饼,却不知因何缘由?” 顾昭一伸手撩开帘子,很假的恭请这人进门后,语气尖酸刻薄的讥讽道:“可不是,吃都吃不好,身边少个人我就睡不得了,想你了呗。” 阿润猛的止住脚步,顾昭一下撞上他的背,顿时眼泪都酸出来了。 捂着鼻子顾昭恼怒道:“哎?干嘛啊!想撞死我吗?” 阿润回身抱住他,有些气恼的说:“你去听书就好了,想我作甚?” “嘿!你这人好没意思,明知道我无辜,却偏偏跟我生这个闲气。” 阿润还是抱着顾昭,半天后才低声道:“我没发脾气,皇后……上吊了。” 顾昭顿时头皮发麻,半天后才喃喃的问到:“……她死了?” 阿润摇头:“没……” 顾昭一软,险些摔倒,阿润忙抱紧他,半天后才道:“她留书求我,放过胡氏满门。” 顾昭也不动,也不劝,这事儿他还真不好插话,私心的来讲,皇后,皇后家,皇后的两位皇子的事情,他是都不想参与进去。 两人相处,都有个底线,就拿阿润来说,他也从不过问顾昭家里的私事,就像比起顾茂德,他更喜欢顾茂昌袭爵一般,他不相信顾茂德那股子肉劲儿能对他的政治方向把握的清楚。要选助手,他还是愿意用顾茂昌。 “那……你这几日?”顾昭喃喃的问。 阿润无奈叹息道:“我命人请了皇后的娘白氏进宫……这几日,便在宫里住。” 顾昭点点头,却也担心,万一皇后那头走漏了消息,他害怕阿润刚稳定的天下,如今却又要乱起来了。 “你也不必担心,她吊的太狠,如今还不能说话呢。我命人也看的紧……无妨的,只是你在家里,我怕你又受不住脾气,每日瞎胡闹……听书什么……。” 顾昭无奈,只能拍拍他脑袋叹息,这个没安全感的孩子哟。 上京启元宫朝华殿内,一股子浓浓的药汤味儿在殿内盘旋,宫内的内宦宫女都一个个的如履薄冰,蹑手蹑脚的在院里行事,生怕一个咳嗽声儿大了,引来灭顶之灾。 皇后的母亲白氏瞅着女儿睡着,便悄悄的来至殿外,坐在一边宫女抬来的布垫上默默淌泪。这宫殿大的没边,却死了一般的寂静。 几只燕子来回在屋檐下的鸟巢里衔着虫儿忙乱,白氏擦擦眼泪,回头看看身后那富丽堂皇的宫殿,金碧辉煌的颜色却也盖不住那一屋子的凄凉。她是真心疼。自己的女儿,她是最清楚的,孩子这是委屈大了啊。 她三十上有的她,这孩子一出世,院子里的牡丹花就都开了。那时候是个人就说这孩子是个不凡的。那时候老爷也是喜欢的,便给她起名叫婉卿,当时白氏的娘家妈还说呢,卿这个字儿不好,太大了,那时候老爷却笑道,我胡寂的女儿,自然可以称为卿卿。 白氏傻了一辈子,一直到女儿长大,她才懂了,所谓卿卿却不是爱称,老爷他是真的有心思的。卿卿长到八岁,老爷便常给她做小儿打扮,带她去东宫,那时候先帝与卿卿感情就好,一直以师兄妹相称。 白氏也觉不妥,可她个妇道人家能说什么呢,她眼睁睁的看着先帝娶皇后时女儿哭的肝肠寸断,又眼睁睁的看着女儿依旧私下跟先帝书信来往,老爷也不许她管,她便不能管。她寻思着,皇帝爷,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呢,名份儿低点也没什么,就是闺女委屈点。 可谁能想到呢,先帝一登基,翻身老爷就把卿卿嫁给今上天承帝了。 外面人,谁不羡慕她白氏,当今皇后之母,头戴二十四片翠羽的富贵!想到这里,白氏回头看看朝华殿,叹息了一下,这都是拿闺女的一辈子换的,她……不敢不要,身后一大家子呢。 “外祖母。”泗水王赵元芮端着一碗汤药,站在院里轻声跟老太太打招呼。 白氏恍惚了一下抬头,看到是外孙,便忙着站起来道:“殿下来了。” 泗水王点点头:“外祖母年纪大了,也不是外人,万不可多礼,您坐着吧,母后可醒着?” 白氏摇头:“闹了一会,又睡下了。” 泗水王看看药碗叹息了一下道:“如此,便命他们从新煎一剂,一会儿母后醒了刚好用。”他说完,把放着药碗的托盘递给身后的太监,转身也不顾什么仪态的却陪着老太太在台阶上坐下来了。 老太太慈爱的看看他问到:“你弟弟呢?” 泗水王笑了下:“大早上就去碧落山给母后祈福了。” 白氏安慰的点点头:“二殿下仁孝。”说完,脸上一红赶紧补了一句:“殿下也仁孝。” 泗水王嘴巴向来笨拙,也没潞王那么会逗趣儿,他在外面就是个木讷名声,因此听老太太补救,却不以为然道:“皇弟自然是孝顺的……”他正说着,不经意却看到白氏手腕有几道抓痕,便一惊问到:“这是如何了,可是她们没伺候好?” 白氏老脸一红,忙吧手藏在袖口里道:“无事,你母后这几日昏昏沉沉,话也说不得,她吃的都是安神的药,许是眼力不济,因此将我当成了旁人。” 她能说……她出门时老爷一再吩咐,叫她跟皇后求一门好婚,将家里的大孙女定给泗水王吗?才将她看到女儿可算清醒点,便赶紧悄悄提了,谁能想女儿顿时急了,说不出话,叫的嘶嘶的渗人,顺手还挠了她几把,若不是旁边人拉着,怕是还要抓她个满脸花呢。 “难为外祖母了……”泗水王叹息了一下,命人去取膏药来。 白氏见今日团团围着的那些宫人不在身边,便胆子略大了些,说起家里的闲话,言中对自己的大孙女自然是锦上添花,夸了又夸,可惜,泗水王有心事,她的话却没听进去几句。 祖孙说得半响闲话,那朝华殿外便跑进一位小太监过来低声道:“殿下,万岁爷清修完了,去水泽殿了。” 泗水王点点头,站起来整理下衣冠,跟老太太又说了几句,这才起身出了朝华殿,一路来至水泽殿外,求见父皇。 今日阿润与顾昭和好,顾昭也没为难阿润,还安慰了他几句,因此赵淳润有些烦乱的心便稳了下来。他来至前面,才将坐定,却听到外面泗水王求见,顿时心情又不好了:“他来作甚?” 孙希陪着笑解劝:“万岁爷,那边皇后还躺着呢,还是见见吧。” 赵淳润想了下,点点头道:“叫进来。”说完,却取了朱笔,慢慢批改起赵元秀的作业来。 泗水王赵元芮进了水泽殿,撩袍拜倒,他拜完,上面却不叫起,他就只能跪着。也不知道跪了多久,天承帝这才淡淡的头都没抬的问:“你母亲如何了?”却依旧不叫起。 赵元芮眼泪顿时流了出来,他跪着回道:“母后……还与昨日一般,只在梦里喊叫,服了药也不顶用。” 今上抬眼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写画着什么,一边写一边问:“哦?她喊什么?” 赵元芮忍着泪,半天后才道:“禀……父皇,母后伤的狠了,谁也听不真。” “嗯,如此,便再去太医局,叫周炳他们过去请脉,会诊就是,朕不是太医,怕是帮不到你,你来朕这里哭也是没用的。” 泗水王嘴巴颤抖了几下,心里挣扎半天后,猛趴在地上哀求道:“父皇,一日三十卷经太多了,求……父皇……” 天承帝轻轻放下朱笔,换了一本折子翻看起来:“求朕?朕从未罚过你母后,甚至朕……都与她未说过一句重话,这些你都不知吗?” 是呀,自从父皇登基,别说重话,话都与母后没说过半句,可……如今众目睽睽,赵元芮能指责父皇说,只因为当日母后糊涂,对您无情,您便如今慢慢折磨她吗?他虽皇长子,可父皇至今不立储君,如今帝后不和,他又不若阿善会做人,一时间,心内千头万绪,赵元芮笨嘴拙舌,心里苦的难以言喻,最后只能喃喃的道:“求父皇……三十卷,太多了……儿臣愿替……” 他话音未落,天承帝却站起来冷笑了几声道:“朕说了,朕从未罚过她!来人,叉出去!” 今上话落,便有门边的两个侍卫进来将赵元芮一路往外拖,赵元芮犯了牛脾气,抓着门槛只是哀求:“父皇,求您看看母后吧,三十卷太多了……太多了,求您了……父皇,求您看看母后吧……三十卷太多了……父皇……” 赵元芮的哀求声越来越远,天承帝站在那里也不知道想什么,最后他对孙希道:“去!将皇后屋内所有的笔墨,一切有字的的东西都收了,今后不许她抄经,也不许她看到一个文字,旁人也不要与她说一个字,今日她上吊威胁朕,既如此,便彻底叫她清闲着静养吧……如此,他们便如意了。” 孙希小心翼翼的应了,却不安排,依旧一边站着侍奉。 赵淳润站在那里发了好久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小声说道:“这个脾气,到像极了他,依旧是个说话不走脑的种子……” 孙希一哆嗦,将自己缩的更小了…… 102、第二十九回 这日,卫国公耿成六十初寿,国公府便开了寿宴,请这京中门坎适当的人家过来吃酒热闹。 京中这几年,若说白得的大富贵,便都要说卫国公家了。这耿成原本是山阳郡的一个六品通判。他父早亡,家中清苦,读了许多年书也没甚出息。那年他娶了当地一个土财主的闺女,得了一笔实惠嫁妆,二十四岁那一年才在他丈人的运作下,买通推官,整了个孝廉行了察举路,熬了二十多年才上了正六品。 却不想,通判没当几年,耿成家却一飞冲天,成了天佑星的后人,这一飞不要紧,转眼着就成了一等一的富贵人。先帝怜悯他家,便挑了上好的宅邸赏了他,四千户的封地却尽挑的好地方给他家。 卫国公此人,胆子不甚大,却也有些小聪明,若不然,当年他怎敢绕过门第婚,竟取了土财主家的女儿做正妻。当时他想算的是好,却不想几十岁后竟有这般造化。因此,他脊梁直了之后,一入京,便再三再四的取了十多房姨太太回来,这些个姨太太,个个出身比他老妻家门高何止数倍,因此如今他老妻自不敢多言,对他是百依百顺。你想娶那个就那个,只要你娶得起。 上京是个大地方,吃穿花用自然比一般地方要贵得多,这卫国公虽有食四千户的进项,可惜他家大业大,虽他在督察院都任着左都御史。可叹,御使是个名声职位,最不来钱儿。在他看来,却不若下去做个封疆大吏。可惜啊,国公这位置,什么都能做,你偏偏却又做不得封疆大吏。 俗世矛盾多多,可怜耿成一介贫寒出身,家底单薄,他家鸡架子大的他有些撑不住,因此思来想去,耿成便在上京做起了请客的营生。他是三不五时的娶姨太太,每娶一位他便要办上一场热闹,姨太太娶来,自然要接二连三的生娃,因此,满月百天,周岁这等热闹自然也是三不五时的要办。 这卫国公请客请的多了,自然招惹人家厌恶,因此他钱是得了不少,人气却不高,一来二去的,别人也讨厌跟他打交道了。一个手中无权的国公,平日里恭敬着就好。赶上他家的帖子到了,那是礼到人不到,逼急了派代表。闹到最后,今上都觉得丢人,着人把卫国公招进宫里也不知道训了什么,总之出来后,御使也没得做了,只留了个爵位晾着他。 卫国公失了圣宠,家里顿时凉了两年,却不想今年初,宋国公定婴念在护帝六星,同气连枝的份上,跑到御前给他求了个鸿胪寺卿的长官职位。虽依旧是四品。鸿胪寺也冷清,可好歹也能去今上面前露个脸,耿成吓破了胆子,因此便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般的行事。对宋国公定婴,那简直更是百依百顺起来。 今年正好是耿成六十小寿,他本不敢办,私下便跟定婴唠叨了几句,定婴大笑,这有什么,该办还是要办的,怕是你今年办事,今上还有封赏呢。 果不其然,一大早的,卫国公家便得了万岁的赏。东西不多,具是家常日用。有如意一对,金福寿金,银,玉器皿每种两套,寿仙十二面屏风一座,福字花玉带两条。绢、绫、罗、纱、绸、绒、锦寿字图等项每种八匹,还有今上亲笔手书寿字一张,素斋席面一桌。 卫国公得了赏,顿时老泪长流,着命人高高供在院当中给人观看,却不知道又添了笑话。这种封赏二品以上的老臣都有,也算不得厚封,只平常罢了。人家平国公顾岩,年年生日得的赏赐都是这个的三倍还多。在六大国公里那是头一份的。 一大早的,卫国公家正门打开,卫国公长子耿辰生站在家门口替父迎客。 卫国公的正妻叶氏身着如意云纹长袄裙,头戴金牡丹中花九粱玛瑙珠子头冠,端坐在后堂接待女客。 因护帝六星同气连枝,六十小寿是个大事儿,因此这日一早,卢氏也穿着盛装早早的便来了。 “老姐姐,老没见了,您这身打扮鲜亮,恍惚一看我还以为是谁家的小媳妇!”叶氏看到卢氏进门,赶紧扶着小丫头起来,应在二门口一见面就福礼,张嘴便很乡下气的打招呼。跟在她后面的大姨太太乔氏一撇嘴,心里笑的不成了都。 卢氏却不管这些,她双手扶了下叶氏,也端端正正的还礼:“老妹子家大喜,我这一大早的就坐不住了,赶着来你家吃长生酒沾沾福气儿。” 叶氏心下感动,知道卢氏不是个势力人,亲切便又加了三分热情,挽住她的胳膊,就如乡下常人一般的与卢氏往里走。这许多年,卢氏都没跟人这般领过,她不由的便想起在平洲老家的人,那以前,妯娌们便也都是这般。 如此,她便笑着拍拍挎在胳膊上叶氏的手耳语道:“老妹子,也不是我说你,这老没见你了,你呀!还是这个顽皮猴儿一般的样子一般,今日便只许你挽我,旁人来了你再挽,我是要醋的!” 叶氏一听,便知道自己又错了,因此心里又是苦又是感激,心里更是亲切感激上几分。 卢氏坐在上座与叶氏拉了一会子家常闲话,那厢女客才三三两两的到了。俱都是熟人,家里往来的也多,因此也不必叶氏介绍,她们便聚在一起说闲话,拉家常。那乔氏上蹿下跳的接待的好不热乎,女眷们虽看不惯,却也知道叶氏是个领不起来的,便也不去计较,只淡淡的点点头就是。 叶氏应酬了一会子,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便悄悄的来至卢氏跟前拉闲话:“老姐姐,你可听说没有?” 卢氏一笑,低声道:“这话说的不着三四的,我听说什么了” 叶氏挤挤眼,她觉着跟你亲近吧,就得说些闲话给你分享这才亲厚,于是笑道:“老姐姐,这几日我听家里的婆子掰扯的闲话,也就是您,旁人我也不敢说,就是您家的闲话,咱姐妹儿也不算外人,我就跟你说了。” 卢氏一笑:“说呗,不过,我可不打赏。” 说罢,她们一乐,叶氏很是兴奋的继续道:“前几日,你家那个妯娌不是从庙里出来了吗。” 卢氏点点头:“她呀,恩,我知道,不过我家老爷不许家里跟她来往。” 叶氏点点头:“不来往就对了!若是我,早就两巴掌呼出去了,我都听她们说过,早以前她可没少祸害过您家里。” 卢氏笑道:“她寡妇失业,哭上门来,我们也是没办法,哎,原本想着清闲了,却没成想……谁家都有这样的,也不是只我一家有的。” 叶氏一脸兴奋,悄悄左右没人注意便悄悄道:“我家那针线婆子消息最灵光,我常与她唠叨,昨儿她说你家那四……”她比个四的手势继续道:“就是那位被送回娘家第二日,便跑到她大儿子家里将她儿子家的库房上了锁呢,你那侄儿媳妇,当天被逼的差点跳了井呢!” 卢氏冷笑道:“人家孝顺,自己娘亲加两把锁子那还不是正常……” 她们正说得热闹,那边有人来请叶氏去前厢,道时辰到了。叶氏无奈,便站起请众女客去大厅上席。今天的女客不少,有资格坐席的能有百多位。 卢氏站起,想着心事被人请领到前厢坐好,没多久,这边便开始鼓乐喧天的闹了起来。卫国公与国公夫人在当中坐着,他家长子带着媳妇,身着盛装一起过来磕头拜寿,这家人这几年人口茂盛,这一茬茬的拜完,卫国公最小的女儿才六个月,还在奶母怀里裹尿布吃奶呢。 晚辈们拜完,自有亲戚里道也过来拜寿奉酒,卫国公心里得意,着实吃了几杯。礼完之后,时辰正好,这便上了头汤。卢氏心里有事儿,便隔着屏风透纱寻了一会,见小叔子顾昭跟老爷坐在头席正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她便低头对身边的红药吩咐了几句,红药点头知意,一会见没人注意便悄悄出去了。 顾茂甲这日来的也早,不过他今日来却不为拜寿,只为见见大伯伯赶紧想个办法。前些日子,他按照往年惯例,一到母亲生日便去宫中苦求,求今上恩允,放母亲出来侍奉以全孝道。 在他心里,这不过就是个名声过场,至于他心底怎么想,那却不得而知了。顾茂甲万万没想到,那日他去放声还未哭嚎几句,那上面便迅速下了恩旨,允他接高氏出寺,只是当日顾家也说了,不与高氏来往,不允高氏踏足顾家门槛,因此便允顾茂甲接高氏去至他外祖家看管守节。 这下好了,彻底如意了,顾茂甲捧着圣旨浑浑噩噩的出了宫门,回到家,还没说几句,他妻子文氏便不想活了,只求休书一封,若不然出家也是好的。顾茂甲稳定心神,安慰了几句,赶紧收拾停当,也不顾其他,想去先跟大伯伯讨个主意,却不想一出门便看到他外祖父坐着驴车到了他家门口。 人到了,他也不进门,只是站在门口指着他道:“来的正好,我的话也放到这里!我高家却不愿跟你顾家来往,如今他们说你领了旨意,我家也不敢抗旨,却也不想跟你们来往。 我那府门右厢正好有家庙,当日你小姨就是在那里吊死的,不若你娘亲出来,就去那里修身养性吧!你……真真是多此一举!” 高老爷气急败坏的走了,顾茂甲彻底傻呆了,这可如何是好,直到此刻,他方想起还有个弟弟能商议,倒霉也不能这般他一人霉着,因此便什么都顾不得了,赶紧着人套着车子赶去七叔叔府上寻阿弟商量。没成想他赶去时,那边却说,小侯爷三日前便领旨出京了,两三年的无旨怕是回不来的。 顾茂甲浑浑噩噩的回到家,他身上有旨意,因此也不能过夜,便只好命人去家庙打扫房间,再捧着圣旨,套车去接自己娘亲。临出门的时候,他百般哀求,文氏只觉人生已是如此,她是了无生趣,亦有死意了。顾茂甲不敢相逼,一时间焦头烂额只能百般安慰后,自己独自上路往京外去了。 那日他总算赶到高氏清修的庙内,高氏那边却早得了消息,因此得了救赎一般大哭一场,快五年了,她一人住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几乎憋疯,如今儿子来接,便浑身有了力气。见到顾茂甲抱住就大哭一场,哭完看着儿子头戴七梁冠,身着赤罗裳,便觉苦尽甘来,又是得意又是解气的问:“你弟弟呢?去岁他得了大将军,我这里也得了封赏,给了祭品,忙的我一月不歇,日日替他受罪,如今如何你一人来了?” 顾茂甲回话道:“老二领旨出京了,无旨不得入京。” 高氏一点不傻,坐在那里想了一会,想到女儿外嫁,小儿子离心,如今只能靠茂甲一人,因此便大方了一回,这等事要是放在从前,她是决然不会干的。 她带着顾茂甲去至她的库房,从腰间取了钥匙,挨个打开箱子叫他看了一遍自己的家当后。将箱子又原样锁好,慈爱的笑着道:“儿呀,你要好好孝顺娘,以后这些都给你,我不给他们。” 顾茂甲是个爱名的,却不爱这些黄白之物,因此道:“儿子怎么敢花用母亲的体己,母亲留着防身就好。” 高氏听完,心里便立刻知道,她这个儿子怕是还是那个绵软脾性,为了面子硬是什么罪都能受得,如此便有了盘算。 顾茂甲看着堆积了满满两屋子的箱子,搬来时,那些铜钱都已生锈,如今再看这箱笼里,铜钱个个被擦的油亮,他就有些万念俱灰了。 想起以前被母亲扣了媳妇的嫁妆,一家人穷兮兮的在下面挣扎的日子,心里真是又是悔又是闹心。可如今一见母亲,不过五年竟头发全白,他心里也是难受。如此,便二话不说,请母亲上车,要接她去。 高氏见儿子请,并不动地方,她先将自己那堆箱子,一个一个的用笔做了记号,还当着儿子的面给箱子上了小封条,直到摆弄完,这才跟儿子得意洋洋的上了车,那一路,顾茂甲每每想跟母亲兜个心底话。 可惜,高氏心眼如今是歪的,被关了几年后,更加觉着,世上一切事情独有钱财靠得住,不然怎会儿女分心,如今竟然不来接她。 这一路上她是频频找事儿,走不得三五里,便要下去巡查她的箱子,挨个检查一番才能安心上车,至于其余的东西,她是一概不入眼。 待母子两人来至上京,一入城,高氏便问儿子,儿呀,如今你也是侯爷了,有进项了,母亲也不落那刻薄名声。你是最懂母亲的,我都是为你好的,因此你的进项我是不要的。 顾茂甲一听,几乎哭出来,还未谢过,高氏又来了一句:“不过,我的花用却需要你孝敬,也不多,你拿进项的一半就妥当。我是不嫌弃少的,将就一下吃糠咽菜也能过……她正唠叨着,却发现去的方向不是去家里的路,便问了几句,一听是送她回娘家的家庙,顿时便闹了起来。 高氏如何敢回娘家,她娘家如今跟她有了仇怨,那几条人命可还在呢。因此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回去的,就此,这位堂堂老夫人便躺在车里撒泼打滚,哭嚎起来……顾茂甲多年未曾听到这般声音,如今复又听到,只觉世事无奈,却也没什么盼头了。 那日,母子在上京大街上闹了个大丑,顾茂甲又是跪求,又是哭求。可高氏心里知道,她若不闹一次,怕是拿不住这个儿子。因此她冲下车,坐在大街当地哭嚎,只说他儿子如今富贵了,却丢下母亲,非要送母亲去庙里。那街上的人如何能听得这个,因此便站在街上指责起来。 顾茂甲无奈,便只能对高氏说,母亲只要答应,他必有孝敬。高氏闻听只是不依,必要顾茂甲立下字据,顾茂甲无奈,只能当街写了字据一张,写着今后俸禄进项全部给母亲保管,高氏这才抹了泪,委委屈屈的上了车。 这母子腻腻歪歪的来至高家家庙,人家那边什么都是准备好的,屋子虽不大也有一拍三间,更何况顾茂甲早就安排人将那边准备得当。那炕上铺的盖的全部都是上好的绸缎,家里侍奉的小厮丫头也是伶俐整齐的。 高氏进门先看着人将她的箱子放好,一连锁了三重锁子,这才安心的回到自己卧房,一进门便念着高氏的家规,做出恭顺贤淑的样子,想去拜灵牌,却不想她爹高老爷将家庙其它屋子全部上了三把锁。看来,高氏爱锁东西,这却也是真传。 高氏不敢闹自己娘家,便气哼哼回屋,将那些上好的铺盖,家具摆用收了起来,最后又将小厮丫头打发了,叫儿子将工钱折算给自己,只留一个侍奉的老妈子,叫个陈婆子的。这才算完。 顾茂甲好不容易安排好高氏,回到家里,文氏却不理他,他只能独自去了书房休息,才刚刚躺下,那陈婆子就上门道,老夫人夜里听到人哭,并不敢睡,吓得如今站在家庙门口不敢进屋。 顾茂甲无奈,只能半夜套车赶至家庙,接了哭哭啼啼的母亲暂且回来安身一晚,明日再作打算。 这一番折腾,顾茂甲天明才将将睡了一会,又赶上早朝,一番折腾下来,回到家里还未歇息片刻,那后院就闹了起来。高氏拿着一大串锁头,将家里的库房统统又加了一把锁。文氏自然不允,高氏大怒,便罚她在院里跪着,说她不孝。 婆媳争吵间,高氏说了狠话,我活着一日,便是这府里的老太太。你再啰嗦,便叫茂甲休了你…… 文氏如今也不怕了,为了儿女她是豁出去了,一听老太太这般说,二话不说就跳了井,这下子高氏顿时吓着了,她见众人去捞文氏,便老老实实的出门,鬼也不怕了,哭也不怕了,还自己出钱着人去雇轿子抬了自己回家。 顾茂甲回家,真是心里恓惶万分,他送走大夫后,又打发了小厮出去,独自盘腿坐在院里,美美的他就哭嚎了一场。 103、第二十九回 文氏跳了井,顿时整个上京震撼,前阵子上京还在四处传扬顾家七爷那点子糟心事儿,结果高氏回京第一天,就逼的儿媳妇跳井,一时间有人似乎有些恍然大悟了。 顾昭没料到自己正在洗白当中,这几月他靠着跟老哥借来的人,带的刀笔司的新丁,已经将迁丁司的摊摊打开迈入正轨。一日一月一月的过着,忙起来便觉得过去的很快,转眼着小半年过去,却不想这天一大清早,吏部选好的一干官员却来报到了。 吏部向是定婴跟胡寂的地盘,前几月从顾昭拿到迁丁司长官的位置,这两位便多少有些意见,嫌弃今上擅作主张,因此便无比默契的拖拖拉拉,就是不委派相关的官吏。一来是压制今上,你自有你的想法,但是规矩在我们这里。二来嘛,这两位压根看不起顾昭,给他吃些绊子也觉得没什么。他们却想不到,顾昭压根跟这几位不在一个档次,因此从头到尾顾昭都没在意过,谁知道派来的那些人背后都站着谁呢,如果可以顾昭宁愿他们都别来方安逸。 迁丁司是个新衙门,因主官为三品,那么这个衙门就是三品的衙门,难得是此衙门不挂靠在六部任何一个机构门下,属于特殊的独立办公机构,迁丁是个续长的活计,因此,百年内,迁丁司这碗饭还是很好吃的。 一个衙门,一个长官,左右两位侍郎,下属五位郎中,十位主事。长官是从三品,左右侍郎是从四品,郎中是正五品,一干主事是正六品。 更不要说底下三十多位正八品到从九品的小吏了。 一个满员的机构,上下算下来能有百位大小官僚齐聚,这么肥的一个新衙门,今上说给就给了,谁也没跟谁商议。这一口气从春日一直憋到秋末,马上刑部就要上报刑犯,今上就要勾画人口结案问斩, 整半年时间,定婴与胡太傅一直等着今上说句软话。 奈何,今上从不过问,一来二去的,这事儿就挂起来了,如今谁也不好下台。 当然,他们更愿意顾岩这个老东西在朝上发点脾气,直接跟吏部发难,这样他们也好找个机会吐苦水,捎带损一下顾昭这个纨绔出身的小混混,他何德何能能当一个衙门的主事长官?这句话,文武百官一直憋着,就是不敢问。问今上倒是没甚关系,可顾岩顾国公可是好招惹的? 大家都没吭气,今上不吭气,委派官员的吏部不吭气,管办公用品的少府不吭气,管俸禄的户部不吭气,都一直憋,硬是憋了半年。然后,户部先沉不住气了,历年官员俸禄发放一直是右侍郎高启贤高大人的事儿。他家与顾家有旧怨,因此管你们如今用了多少人,我看吏部的手续,长官的俸禄我自是不敢扣发,可下面的人,我扣下还用跟你商议? 因迁丁司一直只有付季这个小官在帮忙,付季便半年没拿俸禄补贴。至于其他人,顾昭是借的借,调用的调用,一半人的俸禄走的是刀笔司的帐,另一半走的是兵部的帐,最后吃亏的算来算去就是郎中付季。 付季在意吗?他才不在意,他吃穿花用都在师傅家,师傅哪个月高兴了,不给他贴补点?五品官每年约有三百亩良田总和年俸约一千五百贯上下。付季想,只当存着吧,一下子领上一大笔,那也是好事,只要不给发破布烂粮食,那是怎么着都成的。 如今,迁丁司衙门已在户部开账,除官员俸禄以外,各种补贴每月大概有三百贯上下,本身这个衙门就是专款专用,因此,旁个衙门均不能从迁丁司衙门借账支出。 如此以来,从开衙至现在,上面一直拨款,下面无支出,打大梁国建国起,就没这般省钱的机构了。刮来刮去的,长官闷不住,便敲打了几句,因此高启贤有些压不住了,他不过想听顾岩或者顾昭跟他说几句软话。却不想,顾家谁也没来,你爱咋地咋地吧。 前几日,更有高氏归家胡闹,逼得媳妇跳井之说,搞来搞去,高家有些里外不是人了。 这日一大早,吏部派了一位主事亲自带着各种款项去迁丁司衙门下款,说实话,往日此衙门个个都是大爷,上门服务的福利是没有的。如今送钱上门,却是头一遭。 这位主事姓高,乃是高启贤家的亲戚。派他来,也是为了稳妥考虑,临出门的时候,高侍郎一再吩咐,便是有几句歪话,抱怨,好脾气的认下便是,开了头,却不怕他们以后不求户部。那高主事应了,便带着账册,出了差车。 高主事坐着辕车一路来至迁丁司,不想到了巷子口,却看到成排的能有三十多辆户部的差车就堵在迁丁司的巷子口。高主事好奇,便下了马车,吩咐了几句后,颠颠的跑到前面看热闹。 他一路跑到迁丁司衙门口一看不要紧,却看到迁丁司衙门大门紧闭,迁丁司的付郎中笑眯眯的站在衙门口正劝吏部来送官的吏部右侍郎冯智大人道:“好叫冯大人知道,我家长官说了,如今凭那路衙门,哪里来的都回哪里,如今过了日子了,这么多人咱们养不起,迁丁司不要,您们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吏部右侍郎那是正三品的堂堂官身,再加上这可是吏部的官员,自古见官高三等。冯大人那里受过这个气。今儿本不该他来,也是长官说了,你去吧,那顾七不好招惹,如今憋着呢,您家跟定大人家有旧,都是护帝星出身。想来顾七多少要给些面子压下脾气的。 冯大人一想,算了,去呗!他是公事,放下人就走。谁能想,这顾老七还真不是一般的倔吧头子,说不要,门都不给他进。如今他身后跟着几十的官员,今后都要在长官门下吃饭,因此他们也不敢未入门先跟长官作对,因此都安安静静的等着不敢吱声。 冯大人很怒,他送官送了能有二十多年了,就没见过这等长官,一开盘就把下属全部踢出去了,上下不齐心,以后他不想干了吗? “付季,我不与你废话,你叫顾昭出来,我有话跟他说。”冯大人那是正三品的官身,训斥顾昭也是理所当然。 可顾昭不出去,那也是理所当然,他乃一品爵位,平洲郡公。 付季依旧陪着笑脸道:“老大人莫要为难我,我这也是没办法,长官吩咐了,迁丁司如今开衙六月整,一直无有官吏来此报到点差,既他们看不上这个小衙门以后便也不要来了。” 付季这话一说,今日点报的下属们就得齐齐跪了,没办法,这是官场规矩。上官不满意了,你们就得跪着,管你们是不是必须听吏部的安排。 冯智气的发抖,有些事儿真不好往明面上说白了,他看顾昭这意思是要撕破脸,得了!他不僵着了,也没他什么事儿,他带着人回去吧!他想到这里,他刚想走,却不想身边付季又问到:“那边可是户部的?” 高主事听了,忙过来赔笑到:“正是下官,咱们这边可是为了筹措迁丁司的花用废了大力气了!长官昨日刚收到下郡今年头一笔,就赶紧打发小人给送来了,钱就在后头,哎呦,大人那一笔,放了半车多,能有八百贯呢,加上各项杂费能有千贯!大人可要清点?” 付季这次没笑,他站直了腰对着高主事道:“我家大人昨儿就知道户部今日要来送钱,只是我家大人说了,你们那里来,滚回哪里去!去问问高启贤,户部可是他家开的?他想给那家发损耗,就发哪家?是不是谁家跟他不对付,他就能扣着谁家的损耗俸禄不发,如此看来,这满朝文武当的却都是他高家的佃户不成,花用的也是他家银钱不成?” 高主事脸色一白道:“付大人言重,小人一介低等官吏,这里的事儿小人不清楚。再者,户部有户部的规矩,账上没钱,您就是气死了,咱们也没办法!” 付季噗哧一笑道:“迁丁司也有迁丁司的规矩,如今衙门开门六月,户部既不发损耗,以后便也不要来了。如今我家大人已写了奏折,要参你们一本。” 高主事一甩袖子:“你家大人要参便参,却不用跟小人说,小人按规矩办事,您们不要钱,我们自然拉回去,等着派钱的衙门多了去了。倒是付大人,你的俸禄要不要,要不要小人也拉回去!” 自古,户部的口气就是这么大! 付季一笑,从袖子里取出一卷奏本道:“那钱儿付季不要!我如今也写了奏折,要参你家长官!你回去跟他说……下官家中六月无米下锅,老祖母如今要饿死了,付季不孝愧对家中长辈,因此这官付季也不想做了,好叫你们知道,付季这人就是胆子硬气些,临死前,下官也想拽几位下台呢。自然,拖人下河这一手,付季惯熟的很,做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高主事脑袋一麻,想起来了,这位主儿就是拽了乌康上下官员下台的那位。过几日,上京要开秋斩,怕是有一两百头颅跟这位有关系呢。想到这里,他尴尬的笑笑,一拱手,惹不起他闪了。 冯大人叹息了下道:“付季,你一介贫寒,出身不易。如今,你将吏部户部一锅子招惹了。你这孩子,以后前程还要不要了?你万万不敢跟你师傅学,他家何等门第,不当官人家也有历代的前程,百世的富贵,你……” 冯大人说这话那是好意,这历朝历代,就没那一位敢支着脖子跟吏部户部叫板的官员,凭你是谁! 付季肃容,将奏折放入袖子,很端正的谢了冯大人,谢完道:“多谢大人指点,只是付季当年不过伶仃流民,险些饿死异乡。不若我家恩师,那有付季今日。” 冯大人点点头道:“报恩却不是你这般报的,人家自有放浪形骸,游戏人间的资本!你该回去好好劝阻你家大人,还是息事宁人的好些。” 付季轻轻摇头道:“老大人啊,我家大人不高兴,咱们也是吃不安慰,睡不安慰的。如外面说的那般,付季乃是顾氏门下头号走狗。付季却觉着这话说的不对!付季乃是恩师门下走狗才是!如今恩师将区区放出来,付季不咬死几个,也对不住我恩师救命教导之恩,也对不住走狗这赞誉,您说是吗?” 冯大人顿时呆了,从古至今,却没人这般自污的,这般坦荡荡的自污称自己是狗,就是帮着主人咬人的,古往今来,这是头一位。 于是,老大人将付季上下打量了一番,接着噗哧笑了,他道:“顾老七好运气啊!小子,闲了去我那里坐坐,咱爷俩拉扯拉扯,如何?” 付季赔笑道:“我回去问问恩师跟您有旧怨没,若无我就带着家里的好酒去,不敢欺瞒大人,我师父酿酒的手艺一流。” 冯大人哈哈一乐,转身便走,这里又没他什么事儿,他回去复命就是,这事儿啊,他管不了,谁搅出来的,谁吃进去就是! 顾昭跟吏部,户部闹腾起来了,这事儿比乌康那事儿要大得多。别看乌康那是几百颗脑袋,抄家多少户。顾昭办的这事儿,却是跟潜规矩叫板,他等于一下子将这朝中响当当的人物招惹了一多半下去。 这一夜,很多人没睡着,尤其是吏部户部的长官,那更是翻来覆去的不是个滋味,觉着耳根子都是火辣辣的不妥当。 天晚那会子,平洲郡公家中门外很多人求见,甚至顾岩那边都打发了人叫顾昭过去说话。可顾昭倒好,大门一关,他谁也不见! 第二日早朝,几乎所有的御使都上了本子,更有两部主事长官,吏部尚书张图,户部尚书左适一起递了本子参顾昭。 今上看了那一堆奏折也是愤怒,因此命人去叫顾昭来问话。 众所周知,迁丁司的司正顾昭那是个不上朝的,搞不懂今上为何要用这等人。因此,那朝上人等着的功夫,都悄悄去看顾家这几位,站在前排的顾岩,站在后面的顾茂德等人。 奇怪的是,今日顾家人很老实,依旧是带着以往的脾性,不发言,不插嘴,不动声色,随你们看。 没多久,顾昭来至殿外,天承帝语气有些不好,直接说了一句:“叫进来!” 殿堂官便叫了一句:“叫进来!” 那声势大的,顾昭站在殿外都觉着震耳朵,他捏捏耳朵,叹息了一下,举着玉圭口称万岁,迈步入殿,一进来便跪倒在地。膝盖还未着地,那上面忽然迅速的来了一句:“免,起吧!”顾昭心里又叹息,做戏啊!做戏你不会啊! 顾昭站起来看看上面,又看下左右,便依旧举着玉圭语气恭顺着问道:“不知圣上唤臣何事?” 顿时,朝上朝下都齐齐的吸了一口凉气,今上唤你还要问何事吗?简直大逆不道! 顿时有御使出班,齐齐的跪了一地,一脸鸡血的参了顾昭十多项罪责。若成立,够砍他七八次脑袋的了。 顾昭斜斜的看了那些御使一眼,也不吭气,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我就这样! 今上脸色顿时黑下来,看着顾昭道:“顾昭!” “臣在。” “你可有话说?” “却不知我主问的是那一宗?想听臣说什么?” 顾岩再也没办法装聋作哑了,他大力的咳嗽一声,只好跪下告罪。 今上无法,命人扶顾岩顾大人起来,顾岩不肯,只是再三请罪,口称万死!。 “顾昭,你可知今日叫你上朝问话所为何事?”今上无奈,只能转移话题回身问顾昭。 顾昭举起玉圭回话:“臣……略知道些,不甚详细。” 今上声音惊讶:“你知道什么?” 顾昭很坦荡的道:“昨日吏部长官来送下属点差,臣命人将他们撵回去了。后有户部小吏来送衙门损耗,臣便叫他们滚回去了。” “嗡…………”那下面顿时乱了套了!!!! 顿时跪下一多半人,个个义愤填膺,齐齐要参顾昭大不敬之罪,渎职之罪等等,那一时间,还有声泪俱下者,几乎要跟顾昭同归于尽,不死不休! 太不像话!,怎么敢这样说话呢?以往听说这顾老七是个浑不楞!只想着,再浑不楞能超过他老哥顾岩?如今看来,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顾岩打架骂人,还要抓着一些道理呢,如今这位,那简直就是目中无人,实在太不像话了! 孙希站出来,喊了一句:“肃静!” 那下面还在吵吵! 孙希又道:“肃静!” 依旧吵吵…… 孙希再喊:“肃静,肃静……” 那下面还是乱,孙希无奈,扭脸看看天承帝、天承帝不说话,只端起面前的茶盏,举至身前,不紧不慢的喝了起来。喝罢,取了朱笔,取过一边的奏折很认真的批阅起来。今上一边批阅,一边还跟左右吩咐事情,想是要用一些底录,因此便指派的那些小太监动了起来。顿时,这朝上分成三层。 今上在上面忙公事。 御使在那边撕心裂肺,义愤填膺。 顾昭在跟自己哥哥眉来眼去,偶尔瞧瞧阿润的风姿,觉得,恩!从这个角度看来,阿润还真不错看呢。 104、第二十九回 那下头闹了一会,声音越来越低,不知道谁抬头一看,顿时醒悟过来,陛下生气了。于是皆都互相打个眼色息声静气,挨个的都跪下请罪。 今上生气,便不爱搭理群臣。这是他一贯的态度,一般他生气了,就喝茶,看奏折,你们随便折腾。若是有兴致,朕陪你们一天!都没事儿,那就跟这里闹好了。到想走那时,可由不得你们想不想走了,你就是要站死,也得等着朕处理完了这些事儿! 顾昭以前常听孙希叨叨庭上这些事儿,如今头一回看到,顿时觉着新鲜,于是笑眯眯抬着头四处打量,他看大家都跪了,他却不跪。凭什么啊! 群臣再三请罪,从里朝到殿外,齐刷刷跪一地,独留顾昭十分敞亮的抱着玉圭,伸头探脑的四下打量,越看越高兴!顾岩一直看着顾昭咳嗽,越咳声越大,奈何顾昭就是不看他。又不是他把阿润招惹生气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时,顾老七有些不自在,便左右腿互相岔了几下,紧紧臀部,他瞧瞧他老哥,叹息一下,举起玉圭忽然亮了一嗓子道:“启奏陛下,臣有罪,有话说!” 他这一嗓子,吓了好些人一跳。接着今上居然搭理他了?这就又吓了好些人一跳。 今上刚掂了墨,一个愣神,墨汁便污了一本奏折。今上无奈,抬起头问话:“顾昭。” “臣在。” “你有何话说?” 顾昭面露羞涩,四下看看,稍有些不好意思的回道:“回陛下,臣上朝不多,经验少,未及准备。今早吃的乃是粥食,家人啰嗦,又劝臣用了一盏燕窝去火……” 天承帝眼角抽搐一下,孙希面无表情的吸吸鼻子。 顾昭一脸纯真无辜的继续道:“陛下,如今臣紧张……臣需要出去……(那个要如何形容呢?如厕,宽衣?)一下……” 他话音未落,今上露出一脸厌恶,摆手道:“带他出去!” 顾岩都愁死了,恨自己以前没多教阿弟上朝的规矩,这下好了,出去要人笑话死了。 今上话音方落,那厢来了一个小太监,急急的带着顾昭出去了。今上见顾昭出去,便也放下笔,咳嗽几声转身也去了后边,今上也是需要方便的。 顾昭出了大殿被人带至后厢,饶了好大一段路才自一个小门,进了一间屋,入了一条暗道,转眼来至一间屋里,这屋里本是天承帝休息的地方,如今他一进来,抬眼就看到阿润了。 顾昭噗哧一乐:“呦,你也憋不住?下来了。” 阿润一笑,指指后面道:“赶紧去,我叫他们预备一盏参茶你暂且润润,在吃两块点心压压饥。” 顾昭点头,顺手丢了玉圭,提着袍子快步去了后面,打开马桶双层的盖子,来了个痛快的。他尿完,跑到他面坐在外面的罗汉床上,甩了靴子,端起参茶就一鼓作气喝了下去,喝完道:“站的我脚疼,我就说不上朝,真真受罪来了。” 阿润叹息,一伸手捞过他的腿,用手帮他捏脚板,一边捏一边埋怨:“我就说,迁丁司不捞好,你不却听。叫你等个三五年,你也不等。可瞧瞧,脾气一上来,如今谁都得罪了!” 顾昭冷笑,抓起一块点心往嘴巴里添:“我怕他们……屎!当爷泥捏的……呸……非(水)……赶紧……”阿润赶紧倒了水端过去。 顾昭喝完,冲下喉管子里的点心,捶了几下胸口道:“你捏了脚,再给我倒水臭死了!” 阿润一笑,也不嫌弃他,继续一边按摩一边宽慰道:“趴下,我给你松散,松散。” 顾昭立马趴下,阿润撩起黄袍,骑在他屁股上,双手抚住他腰上两块肉,给他按摩起来,一边摸一边道:“一会你去了,也别扛着,犯了众怒可不好。” 顾昭抬头道:“我怕他们!呸,拼着回家松散,我也不吃这套。一会子你看我掐他们,就他们那个战斗力,那还不够看的!” 阿润无奈,手上用了一些力气,顾昭一仰头:“呃……轻些……呃,就那里……” 孙希在外面听得汗哒哒的,这两位,这时候挑的时辰不对啊…… 大臣们跪在朝上,膝盖疼痛难忍。也有老臣不在意的,就是顾岩这一群了,他们齐齐的便往地上一坐,七嘴八舌的说八卦。顾岩托着下巴想事情,那厢有跟顾岩关系好的,因陛下没喊起,便只能爬着过来道:“老大人啊,您家这宝贝弟弟,真是惯坏了!” 顾岩大力点头道:“可不是,回去要好好罚他,最起码,也要罚他写十篇大字儿不可!” 顿时他身边一片惊异,有人脱口道:“就这?” 顾岩瞪眼:“你待如何?打杀他不成?我阿弟还小,不懂事,阿父去的早。我要欺负他,阿弟便不能活了。十篇大字儿老夫都心疼,最好万岁爷能一会给他撤了,我好引他回家。破劳什子官儿,咱们还不稀罕当呢!” 跟浑人说什么道理?真是吃饱了多余。一时间,好多人回头都去瞪左适与张图,好好的吃饱了撑的,去招惹他家做什么?跟浑人能玩权利艺术吗?人家压根不懂,你这不是白瞎吗?有病啊!害的大家没得回去,满地爬着陪着受罪。 左适张图也很苦闷,只好一个去看定婴,一个暗暗气自己恩师胡寂。这叫做什么呢?跟熊瞎子比诗文,真真吃饱了撑的。 大臣们一股子心气儿莫名的泄了一半儿,此刻,太阳高照,都过了辰时三刻,朝食儿都过了半天了。于是,一些预备了口粮的,便举起袖子,取了干粮咽下几口,捶捶胸口。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昭摇摇摆摆的进了大殿,一进来,笑眯眯的四下看看,很快看到自己老哥,便哧溜跑过去,往地上一坐:“阿兄!” 顾岩叹息,一伸手给了他个脑嘣子:“你就胡闹吧!” 顾昭很是委屈的捂着脑袋道:“如何是我胡闹?没闹啊,是他俩人整我!”顾昭说完一回手,毫不客气的指指左适,张图:“就他俩,我跟他们不熟,也不知道是如何了,偏偏做事处处针对我!” 顿时,这一殿人顿时尴尬了。太他妈傻了!大家玩的不是这路拳法,违规了!你就是背地里捅刀子,那也不能明面说啊?老顾家人有脑子没啊? 左适与张图大人,脸色涨红,真是无比尴尬,想解释吧,却没办法说。跟傻子吵架,真心掉身份。于是乎只能瞪着眼,表示自己很是清白无辜。 顾岩哼了一声,也瞪过去,毫不客气的瞪过去!于是,兵部一干大人齐齐的瞪过去!他们瞪了,护帝六星家的夏侯家与后家,也得一起瞪过去! 这是要开战了吧?左大人胆小,忽然想起前朝因为兵部银子的事儿,顾岩曾把一位大人的门牙打的脱落了,这位可是好些年没打人了。 众人正在胡思乱想,那殿上响了一个响鞭,顿时,大臣们各归各位。 依旧是顾昭站着,下面都跪着。今上打后面出来,坐下后四下看看他们不再闹腾,便道:“如今怎么不闹了?” 下面齐齐跪拜:“臣等不敢!” 顾昭犹豫了一下,慢慢跪下,在大臣们不敢之后,他声音很敞亮的接了一句:“没臣什么事儿,都是他们闹腾。” “哧……”不知道哪位笑了出声。 天授帝无奈,一伸手道:“都起来吧,来人,给几位老大人搬座位,今日看着时候早呢,不若就打打这官司。” 没多时,那下面搬了一些座位上来,有两朝身份的老臣便齐齐坐下,心里顺畅了一些。 “左适,张图……顾昭!” “臣在。” 今上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便道:“既然事情是你们三个衙门闹的,俱都是公事儿,就都说说吧。” “臣遵旨!”这三位回完,相互看看。顾昭很大度的一摆手:“你们是原告,你先说,我听着。” 左适口才好,张图便先让他。 于是,左大人当仁不让的便道:“启禀陛下……从来户部拨款,都是凭条说话。申请款项由各部长官签押报账,户部审核之后,再将压条发下,按照事件轻重紧急排队次,方好逐一办理。”说到这里,左适看看顾昭,顾昭很无辜的眨巴下眼睛,看我作甚? 左适叹息了下继续道:“历朝,历年皆都是这个规矩!年初,陛下着人督办迁丁司起,该衙门之事便在户部挂单,排在甲等三十七位。即是甲等自是重中之重,臣等不敢怠慢,却也得按照位置,迁丁慰银那一笔,将户部今年的头算去用七八,因此户部存帐便有些捉襟见肘。户部如今不宽裕,陛下自是清楚……能六月挤出这些钱,却已是不易。 却不想,昨日着人拉着款项去迁丁司。顾大人却口不择言,叫差官滚回去……臣,实在不该做如何是好,望陛下圣裁!” 左适说完,接着张图大人抱着玉圭前行一步道:“陛下,吏部派人,也有章程,自今春多了迁丁司衙门。微臣带着下属,将历年的官员考核档案寻出,一一查检选拔。迁丁之事乃是我朝百年大计,自不敢随意派人,因此按照规矩任选,五次选拔,两次考核,都虚一一排过方能将人员汇集整齐。 谁知昨日拍冯智大人送官,迁丁司竟然衙门大门都没开,只派了一名小吏站在门口,人都未见的就将人打发回来了。臣不懂,到底是吏部那里不对,竟遭顾大人如此对待。” 两位大人说完,顾昭依旧笑兹兹的毫不在乎,今上听完也是面无表情,只问顾昭:“可有此事?” 顾昭举圭回话道:“有!” 今上问:“你可有解释?” 顾昭摇头:“回圣上,若只提昨日……昨日之事,是这般样子,臣无话说!” 今上奇怪了:“哦?昨日之事?难不成还有昨日之前?” 顾昭点头:“陛下圣明如光辉日月照耀大地,尘世无有半个旮旯角落能逃过您的眼风,陛下您明察秋毫,一听便知臣有冤情,昨日之前事情很多,陛下却要听哪一宗?” 今上冷笑:“很多?有意思,你且从吏部的事儿讲起吧!” 顾昭点头,大力的咳嗽一声道:“回陛下,张大人说的没错,选拔也好,考核也好,具是规矩,臣虽不在吏部听用,却也知道这规矩。因此,张大人不给派门房小吏也好,臣亲自家掏钱买米卖菜,给小吏做包子也好……臣自己清扫院落也好,也得守规矩不是。 可自迁丁司需要听用至今,已过六月,一个人没有,臣也不会抱怨。”说到这里,顾昭忽然一转身,问左适:“不过,劳烦张大人,顾昭却有事想请教。” 张大人看看今上,今上点头,于是张图道:“顾大人请问。” 顾昭点点头:“有迁丁司衙门起已有六月整,顾昭可有派人去你吏部要过一次人?” 张大人摇头:“并无!” 顾昭一笑:“那就是了,本官从来最是守规矩不过的,不信您问那几位国公爷,那可是都是实在人,我们素日来往多,他们都了解我的,对吧!定大人!” 宋国公定婴脸色涨红,有些尴尬的一甩袖子道:“胡闹!主君面前,莫要狂荡!” 顾昭一笑道:“狂荡?定大人,您老论辈分我要称您老哥哥!我说老哥哥,您不仁义啊,若是下官旷荡,您那内侄儿跟一群书生写野书骂我,我早去您门上,门牙我给他撩飞了!” 定婴一辈子都没这般丢人过,他本想压着小的,拿大的!谁承想,这小的就是一块软锦下面包着的一坨屎,按下去没弹起来,却真是飞溅一身臭气。你没办法跟他计较,跟直肠子计较实在太吃亏了。 顾昭不给定婴争辩的机会,他回身一举圭板道:“禀陛下,昨日吏部是派人来送官,可既然官员到了臣的衙门口想点录。人呢是到了,可臣却不想要了!既臣是迁丁司长官。用谁,不用谁,却也是臣说了算的。吏部选用那位是吏部的规矩,臣管不到吏部的规矩,他们既来迟了,就回自己家吃老米饭吧,我迁丁司不收,这也是我们的规矩!” 张适脸色一白,一甩袖子训到:“胡闹,真真胡闹,何时有的这个规矩,我怎么不知道?” 顾昭一笑:“你是吏部的长官,我迁丁司拉屎放屁,还用跟你哔哔!” 孙希在上面大喊一声:“嘟!无礼妄言!” 顾昭一吐舌头,不等大臣们参他,立刻跪下拜了下几下,左右轻轻打了自己两巴掌高声道:“臣有罪!臣胡闹!陛下别见怪,臣是个傻子。”哎,可惜他爹娘给他生就这张漂亮的脸,好好的摸样,咋就做起事如此不堪呢? 今上无奈,一摆手:“起来吧,继续说。” 顾昭立马站起来,瞅着张大人笑了几声道:“我说,张大人哎!您年纪大了,老迈了!记不得事儿了。 年初陛下说开迁丁司之时,那下面送选官员不少,可惜愿做主事官的却不多。不为其他,诸位大人都清楚,迁丁一事,好也罢,坏也罢,都是遗臭万年,离人骨肉的事儿。这等事情谁也不爱干,因此迁丁司才从五品衙门一升再升到了三品。这话没错吧?” 张图面色窘迫,本就是如此,当官都为名声,谁不想万古流芳。迁丁司没人去,干嘛问他?这话好没意思。 顾昭一笑,继续道:“顾昭不才,也没读过几年书,却知道个简单道理。臣的富贵是陛下给的,臣的银钱是陛下赏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就是叫臣去咬谁,臣也绝无二话。 不就是迁丁司吗,遗臭万年又如何?就是这事儿,有什么啊!臣就替我主分忧了!可……可叹趁着一片忠君爱国之心……”顾昭很是伤心地抹抹不存在的泪,那朝上一片翻白眼。他也配称忠君爱国? 顾昭不管这个,表演完继续道:“谁能想到呢,臣一上位,诸位大臣却忽然不愿意了,不愿意?你们早干什么去了?早点挽袖子上啊!偏偏你们就闭口不言,就是不愿意惹这一身骚!如今我上来了,你们却觉着咱没读过几年书,该难当大任,就不该坐这三品的椅子。 因此一而再的要求降我迁丁司的品级。诸位大人哎,做人咱就不能这么做,这花招耍的十分没意思,顾某不才,书也没读过几本,字也不认识几个! 可……大街上杀猪的也不会这般行事吧?这是啥?瘦田没人耕,耕好了一起争!既我不能耕,那谁也别想耕!我呸!真心看不起了!亏了我主圣明,光芒万丈,犹如日月……” “顾昭!”今上无奈,打断顾昭,命他好好说话。 顾昭点头,赶紧跪下再次请罪,左右轻轻打嘴后继续回话道:“回陛下,如今我朝刚稳,天下大,百姓多,饭锅子也多。五郡那么大的地界,没人种田,无人居住,放着多可惜。因此下官便毛遂自荐,上了本子愿意为君解忧。这个骂名,顾昭如今认了!” 顾昭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因此事关系大梁百代子孙延续,民生百计,因此下官也在本子里提了,迁丁司乃是特事衙门,自然特事特办,因此,新衙门规矩要按照新办法行事。当日臣上本,那头一条便是,迁丁司衙门规矩自己定,当日诸位老长官与陛下您也是准了的,怎么如今说话竟不算了?” 顾昭话音一落,下面乱哄哄的犹如沸水开锅,又议论起来了。 今上闻言却也一愣,好似想起什么,忙叫孙希去取旧本子来。 可不是,当日顾昭递本,那上面也批了,头一条那本子里说的就是,迁丁司关系重大,一切章程需要特别处理,条款要新立,衙下人才因关系重大,由衙内自行考核去留。第二条申请的是,因需要随时下去体察民情,迁丁司长官不站朝……当初,今上可是正儿八经的跟大家商议过,也是批了的,谁能想如今在这里等着呢。 这是圈套吗?许多人暗暗去看顾岩,不料想顾岩也是一脸纳闷,一脸的惊异。也是,他家那群人,做事都舞拳头,却不走脑的。那……?这么一说,人家倒也有些道理了。你吏部派了人,我迁丁司看人不合格,我不要你,也说得过去啊。 张图脸色一白,顿时气愤道:“也没听说过,那个衙门只有长官的道理,难不成你想一家独大!” 顾昭一摆手,笑眯眯的伸个剪刀手道:“谁说的,两位!我与付季两人。对了,说到此处,顾昭还想问下左适大人。我说左大人,你扣我迁丁司花用,顾昭自己出钱买面粉包伙食就算了,你扣我官员半年俸禄,这就没道理吧?如今付郎中家中娘亲生娃,祖母病重,都是下官给的钱,这道理说不过去吧?户部难不成你们家开的?你想给谁就给谁,招惹了你们,你就饿死人家老子娘?这事儿不仁义啊?” 左适面色一红,气哼哼道:“户部钱紧,自然给关要的现出,你迁丁司规矩多,却管不到我户部先把银钱拨给那一位。”他说完一举圭板道:“陛下,臣冤枉,户部账簿,款项流程都有底簿,臣不怕查,只求陛下能给陈一个清白,也免旁人污水泼来,臣无法自辩!” 左适跪下了,户部一干主官也跪下了。 今上头疼,抚摸下额角,他是惹不得户部的,这事儿没法子说,因此他看看顾昭,意思是,你说吧…… 顾昭一笑,一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很长很长的单子,在空中舞绸子一般的挥舞几下。再卷吧,卷吧,归纳好之后道:“陛下,臣有话说。” 天承帝一摆手道:“讲!” 顾昭举起单子,开始在众目睽睽之下念了起来:“天承四年,平洲四十县农税计:两千七百贯……” 庄成秀今儿一直装聋作哑,定婴一派如何,护帝星一派如何,那都不关他的事儿。这顿热闹,他本看的有滋有味,可听到后来,他倒是心里有些喜欢起顾昭了,敢于众目睽睽之下打吏部巴掌的,开国可就是这一位了。 不但打了,打的还是火辣辣的。顾昭此举无疑从此将迁丁司牵出官场规则,今后行事那就是他一家独大。虽然迁丁司那个官儿,干不干的都是一身屎尿,可是这事儿吗,做的他妈的太漂亮了。这叫乱拳打死老师傅吧? 他如今再看看这位贵胄出身,脸嫩岁幼的家伙,庄成秀忽然觉得,不对呀?他家不该出这样的人才啊。好么,这位干什么都算计的通透啊,听听他念得这本户部入账单子,虽说只是平洲一家的明帐,可是户部今年给各地拨出那也是明帐啊。 若这么算来,你户部上下一百多名官吏每天都在衙上吃饭睡觉放屁不成。你说没钱,如今各衙门用的支出只是小数,光平洲一家入库就足以支付各衙门账单了,这么如今还多压了那么多条子,压了那么多事情没做?这按照顾大人的意思,这就是赤裸裸的渎职了。 想到这里,庄成秀忽然就觉着,不对啊!那上面那位,今日仿佛很是合作,跟这位颇有些一搭一档之意! 105、第二十九回 顾昭在堂上念帐,不但念了平洲半年的税金入账,还念了户部上半年所有对平洲一地支出数目以及时间。这些帐听着简单,可是,要细算算,光平洲郡一地录入,就足够各大衙门零散支出,可是如今户部依旧扣着各衙门的款项。 其中甲等条子,现在还有百十条没处理呢。 顾昭念完,将小册子一收,双手呈报上去,孙希看今上点头,就赶紧下去接过录册,报了上去。 天承帝翻翻小册子,脸上笑眯眯的先是打量了一番下面议论纷纷的朝臣,这才道:“去岁,朕记得罗县大旱,朕再三着户部拨款。朕记得朕是三番两次下旨,爱卿一直道无钱。那时候是真穷,来来去去罗嗦了三月,户部才拨了十分之一的款项下去救济。奈何,已然误了补种,罗县饿死饥民无数。” 左适脸色一白,撩袍跪倒称:“臣有罪。” 今上笑笑道:“不是你的错,是朕无能,朕若能给天下存一个大大的国库,那时……凭什么灾害,也不能连累百姓至此。爱卿莫慌,那时候户部无钱,这事是明事儿,也怨不得你。朕如今只问,你户部如今有钱了,为何还要扣着迁丁司款项不放呢?” 左适回到:“回陛下,户部历年规矩,各处用钱都有章程,银钱支出自是错不得半分。就如臣等俸禄来说,俸与禄两不相通,就拿付郎中的禄米来说。京中官员多不耕种禄田,臣要考虑是从何处官仓调用,还是直接拨用上京周遭的仓舍调配,这首要要看付季申领的地段,还要看当地官仓的情况。一时不察,便会招致百官怨言。 其中,这林林总总这是需要一桩桩办理的。还有就是各衙门款条,俱分四等,甲乙丙丁……凭着哪一等条子,都是成千上万的在那里堆积着。户部下面,小吏不过一两百,术数之事本就是半毫不得错的事情,臣手中无人可用,却也莫奈何。 顾大人之事已是甲等,自是紧急。臣也是无法,事儿要一桩一桩的办,就是银钱入库,从清点到出库再根据条子下发,这需要时日。顾大人说的无措,户部账上款项却有这么多,也足够分发的,可是一件件办下来,也要按照章程走,臣自户部坐案,一日不敢懈怠,也知各地各户急需……” 今上忽然摆手,打断左适,他道:“那些事儿朕知道,你也不必一说再说!朕也不说你错。”说到这里,天承帝扭头看顾昭道:“顾卿,你看,左大人却有难处,此事你虽委屈,却也怪不得他。” 顾昭一笑,举圭道:“陛下,臣没怪过左大人,谁没点难处呢,臣懂。可……臣如今却有旁事禀报,万望陛下恩准。” 今上好奇便道:“你说来听听。” 顾昭斜眼窥了左适一眼后,扭脸对今上道:“陛下,臣斗胆,想就今年各地入账出账,与左大人户部下面一干听用,比一比办事儿的速度。左大人这般难为,平日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冤枉气儿,如今臣也算是一事儿全了两美,既左大人说的这么难,臣却是不信的。 不若,我们比一比这走账目的本事……等比完若臣输了自是无话可说。到那时,看今后谁还敢说左大人刁难?若还有人罗嗦,不等旁人说,臣第一个蹦起来不依,对吧,左大人?” 左大人一声冷笑,话都不想再跟这个浑人多说半句。这般罗嗦半天,不就是挖个套子给自己下吗?他把户部看的是实在简单了,如今他不吭气只凭圣裁就是。 呦,这事儿有趣了,如今还有敢跟户部的钱串子比赛的?顾岩一听就知道阿弟犯了驴脾气,于是气急败坏的在那里喊了起来:“顾昭,你……你不可妄言!” 顾昭冲他阿兄一翻白眼道:“阿兄急什么,这官儿不当了你还能饿着我?” 顾岩想下,很认真的回答:“那倒不能,家里也不缺你这点子花用。你要听话,这事儿太儿戏了。赶紧跟圣上请罪,这官儿你不当了成不?” 顾昭无奈,扭头不看他哥哥。那下面的老臣,也不避讳,纷纷捂着嘴巴嘲笑起来。哎,老顾家也就是这般出息了。做事儿依旧是想一出是一出,哎,兄弟多就是这点不好,总是事儿。 顾昭对着上面拜倒道:“陛下,也不多耗您时日……就一下午,臣就是想不通,泱泱大国,一部之首,怎么就因为区区几百贯的零碎,搞得我衙下听差,家里老娘都要饿死的地步。若真是如此,臣愿就此解职归家,从此再不入政事,想来,臣也就适合做做纨绔,吃吃老本的料子了。” 今上看看顾岩,又看看顾昭,无奈的微微摇头道:“顾卿家果然要比?” 顾昭确定的点头:“臣怎敢妄言,自是要比的。” 左适在一边冷笑:“也不知道顾大人如今盘算好了,请了几位经年的老账房先生啊?” 顾昭挠挠头笑道:“请那个干啥,年初下官在刀笔司不是借了三十来位学生吗,他们学术数也不过几个月,会打个算盘也不甚熟练,不过好歹是识数了,就他们吧。” 左适一听,更加觉得比赛损了身份。无奈,他只好看着今上,再不说话。意思是,您圣裁吧!臣没意见。 今上许是闷得久了,如今有些兴奋,便也不做平日的严肃状。他甚至很兴奋的往下看着。 此刻,朝上无人吭气,自古吏部,户部那是无人敢招惹的衙门。这下面的长官谁家没在那边受过气!甭管私交如何,那下面受的窝囊气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于是,隐约着这堂上的百官竟也有些小兴奋了,比吧,看看热闹也好啊!顾大人说的没错啊,区区几百贯,私下不知道要看多少脸色呢,又不是你户部的钱,凭什么啊! 于是,很奇妙的,除了寥寥几位说不可,太儿戏之外,朝上百官竟然一气儿都装聋作哑起来。热闹啊,谁都想看的,素日都是烦躁老三篇,如今有人找点新鲜的,大家也不过多个闲篇儿而已,看着呗,反正不关自己的事情。 天承帝看看手里的册录,低低的笑了几声后道:“也罢了,左卿家。” 左适道:“臣在。” 天承帝指着顾昭道:“你可敢应战,顾卿家想跟你比比算账的本事呢。” 左适微微一笑,举圭道:“有何不敢,臣应战,只是臣却怕顾大人输了,到时候又说出其他的歪理,到那时!臣可真是无言以对了。” 顾昭蹦起来,指着左适道:“你瞎说,我顾家没有输了不认的种!”说完下巴对他哥哥一歪:“对吧,阿兄!” 顾岩头疼,捂着脑袋哼哼几声,他这个小兄弟,哎,不提也罢! 今上往殿外看看,觉着今儿天气倒是真真不错,于是他也来了兴致,笑笑道:“罢了,诸位卿家为国家劳累经年,这几年为了节省宫中也多时不开宴,今日不若朕请客……” “陛下且慢!”那下面顾昭忽然又蹦起来了了。 顾岩一捂脑袋,他很想死。 天承帝也无奈了,他跟个浑人没法子计较,于是忍了脾气笑着说:“卿家可是不想比了?” 顾昭连连摇头道:“陛下,既然事儿是咱迁丁司出的,怎么好动用陛下私帐,咱们都知道,如今您家里上下是自己出钱。这里少说也有二百来人呢,一通宴席摆下来,那……下半年也不能叫娘娘们吃糠咽菜不是! 天承帝脸上一窘,孙希在那边差点喷笑出声,好不容易强忍住了。 顾昭继续叨叨道:“臣斗胆,今日这顿,臣的迁丁司出,如今虽这边银钱未到帐,可臣也能先垫出些许,请诸位大人尝尝咱迁丁司的名产,皮薄馅大的迁丁司肉包子!若说起包子,臣不是自夸,那味儿真是不错,对吧……李将军!那天你吃过的!”顾昭忽然对着李斋将军喊了一句。 李斋将军脸色一红,扭脸不理他,下面的大臣顿时哄堂大笑,此刻大家忽然觉得,朝上有这一位,倒也蛮可爱的,最起码人家耿直,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再者,啧啧,长的那也是十分养眼的,老顾家人,不说话那都是一流人品,可惜了一张嘴都是流氓变身,实在的不如品级。 天承帝龙心大悦点头道:“好,今日我们就吃吃你迁丁司,皮薄馅大的大包子,先散了,诸位臣工也暂歇息一下。去吧!” 今上命令一下,那下面哗……得一声便退了,如今上朝也有憋不住者,都在身边藏着一个小号的虎子在袖子里接尿。才将早就憋不住了,今上刚放人,顿时大臣纷纷奔出去找掩体,无论如何,解决一下再说其他。 没多久,殿外场院铺开阵势,抬桌子摆椅子的便一切得当。 庄成秀坐在条桌前吃着迁丁司的包子。包子是热的,鸡蛋汤也鲜美。如今站朝的四品以下的官员俱都打发了回去,看热闹那也需要社会阶级的。便是如此,如今场院内,依旧坐了百多位朝臣,俱都咬着包子,很是兴奋的在那边八卦。 这包子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吧?一下子做出百多人食用的包子,顾昭到底私下与今上商议了什么呢?打压户部?只凭着一场无关紧要的比赛?这么大的事情,今上为何不与自己商议?庄成秀心中不由浮想联翩,他看着站在院里束着袖子,观看学生忙乱一言不发的顾昭,心里不由的多了些盘算。这个人……向来不显山露水,如今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来了,这个对他庄秀成来说却不是好事儿。 庄成秀咬着包子,又看着那厢。那个叫付季的郎中带着一干年龄不大的学生正在场院下杆子。迁丁司边上是户部的一干小吏,具是经年有经验的老账房,他都背着褡裢,褡裢前放着术器,算盘,还有文房四宝什么的。 老账房们好奇的看着迁丁司的学生们忙活着,看他们支好杆子,又在杆子上栓了几道曲字形的回绳,这是做什么呢?跟盘账有半个钱儿的关系吗?于是,不屑的眼神便毫无顾忌的流露出来。 未时三刻,官员饭足,纷纷放下食器,那宫内的内宦手脚利落的收了器皿,抬开桌子,又齐齐抬出备好的矮榻排列在殿外的大院内。官员们俱都自觉,按照品级一一端坐好。 此时,户部与迁丁司的学生已然都坐好,面前的案子上也铺好了纸张,笔墨,算盘。 天承帝坐在殿外最高处,低头看着下面站好的两位官员道:“适才跟几位老大人商议了,为了公平起见,也不用今年的新帐,就算天授九年的杂帐。 一来,那账目后面已有答案,一会有了结果,只需一对数目便一目了然。二来,天授九年,天宅人祸颇多,各地申报条款繁琐,那年户部也无钱。因此,便有了官司,先后在户部折腾了一年多,也巧了,共有一式两份的流程账目,此事算是有些难度。一会子你等自该年一月一日起算,由申时一刻起至申时三刻,最后以结算结果,答案为准。两位卿家可有意见?” 左适与顾昭相互看看,一起举圭回到无。 天承帝点点头,接着一摆手便有几十位内宦推着差车,拉着竹卷进入场院,分立两边。 申时一刻,天承帝点点头,孙希便站在那里喊了一声:“起算!” 顿时那两边的人马便开始迅速忙活起来。 户部这边的老吏具是做熟的手,随着那边喊声刚落,他们就纷纷起身,按照自己的能力分别抱了十多卷到二十卷不等的账簿归到自己的座位开始迅速算了起来,一时间场院上方清脆的算盘声便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 迁丁司这边的人却很奇怪,他们大部分并不动弹,只是站在四排杆头的人立起,走到车前开始分门别类。出账的自挑选出账的卷轴,入账的就选择入账的卷轴,分流的便找分流的卷轴,申请款项的卷被最后那排人带走。 这四人一分卷,就耗费了半个时辰去。 顾岩看看日头,心里叹息了一下,算了,只当看热闹了。瞧这声势,还是户部靠谱点。他侧脸看看自己小弟弟,心里隐约着觉得这事儿不是很简单,他本想看着弟弟冒个大头呢,结果,瞧着这样子,小弟弟这次许是要输了吧?哎,多少有些不甘心呢。 顾昭感觉背后有人看自己,便知是谁,他回过头微微冲自己老哥一笑,接着继续瞧那些学生。看样子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儿。 庄成秀举目四望,很快的在人群里找到了云良。云大人与他交情深厚,情同兄弟,更与那顾昭有过同僚的交道。云良看庄成秀看自己,不用说明,便已经知道他想问什么,因此便微微摇头,表示自己对顾昭此人不太了解,甚至对此事也不甚清楚。庄成秀顿时有些失望。 终于,迁丁司第一位学生摊开一个卷册开始看帐,他一边看,一边写着什么,写好,便顺手从桌下的筐子里取出一个铁夹子夹住几张单据往面前的绳子上一挂,顺手一送。那夹子顿时来至第二位学生面前。 户部账房也分等级,因此在账目里出现无法归类,有难处的地方。这账房便会起身,拾起卷轴来至身后问询上司,上司看过账目给予指示他们才好继续算下去。因此,户部那边算盘声里还加杂了低低的私语。 迁丁司这边,并非每个学生都要拿着算盘噼里啪啦,他们有的拿着账本念念有词,念完便在面前写写画画,画完依旧将算好的账本夹在夹子上往身前身后送。 算到后来账单便区分了颜色,黄色,蓝色,白色。最后,黄色的账单都送至最后一处地方。在那里有五位年纪不大的学生便伸手将面前的单子取下,看过后便迅速的作出处理意见,将意见写在条目之下,最后才将总账纷纷送至最后两人处。这两人摊开面前装订好的成册,将一些数字开始按照年月日,地方,数目,添在画好的格子里。最后送到付季处。 付季拿到总账,开始慢慢翻看,他跟顾昭学心算多年,因此,看帐速度非常之快,看完一本便拿出迁丁司的印章,啪!的一盖。 时间慢慢过去,很快的便到了申时三刻。时辰一到,孙希对殿头官点点头,那殿头官便喊了一句:“时辰到!止算!” 顿时,场上的人便住了手脚,纷纷坐在那里歇息。 这时户部已经完成了整整一车的总卷,如今账户改革,已经纳入在纸册书写,他们那边叠放起的账册竟然有厚厚的半人多高,相比起迁丁司那头的薄薄十多册的账单,看上去就气势压人。一时间看上去胜负竟然清楚了。 “呈上来!”孙希又喊了一声。 于是付季便抱着十多册账簿与户部的两位老吏一起来至今上面前。 双方主管与下属交流一番后,一起到圣上面前报账。 左适带着一些得意道:“启禀圣上,我户部二十人自天授九年一月一日起算至时年四月。计完成甲等账两月十七日,乙等账目四月三日,丁等账目还未开始合算。其中当年甲等类申报账单,具已支出两月。” 顾昭举着册子也奏报道:“启禀圣上,我迁丁司自天授九年一月一日起合算账目至该年四月三十日,无分等级,各类账目具已合算完成,纳入支出结果均已作出。” “什么?”左适左大人忽然一声惊呼,接着请罪闭嘴,他一点都不相信,就凭那边那头的毛头小子?就凭这那个古怪的法子,适才他倒是能看出一些苗头,的确那样确实在流程上节省了时间,可是账目就是账目,那并非一个简单的法子,就能少算了一注帐。他自是不信的。 左适不相信,那下面的也是议论纷纷。孙希喊了一声肃静之后,今上道:“此刻还没有看结果,两位卿家交换账目,这边念出结果你们一一核对便是。” 左适跟顾昭相互看了一眼,顾昭一笑,便将手里的十几本账目递过去,又将户部的账本抱回来,没过多久,便有内宦从身边的案几上取下天授九年的账目念了起来。 左适打开顾昭的账本,刚略略一观,便眼前一亮,顾昭这本帐目,并非单一的流水,而是一张详细的表录,纳入支出竟然一目了然,与户部账簿不同的是,这里无有什么轻重缓急之说,无有什么甲等帐当如何处理的解释。左适做户部主官两朝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干净的账目,一时间心里百般滋味上头,若这么看来,今日他的事情就要两说了。 金山主坐在远处宫殿的房檐上,心里也是百般滋味,今日他将徒孙五位,每位作价百金,租卖给顾昭十年。 哎,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反正是稀里糊涂的他就上了那小子的当了!那小人就是黑心黑肺的,天生的算计种子,谁落到他手里都不能得好,户部那家伙是傻子吧,看着人家埋坑还往里跳? 那日他从郡公府飞出,回到住处心里越想越气,便私下寻顾昭比了几次,随着比斗赌注竟然越来越高,一不留神,他就上了顾昭的大当,先是为了几个奇怪的计算公式输了金山几百年的口粮地,接着又因为一张什么白糖的方子将亲亲的孙儿输给了顾昭十五年。 昨日,他孙儿寻到他,说郡公要租人,如今金山口粮地没了,到处都是吃饭的嘴儿,没奈何,他只好租出徒孙五位,每位作价百金。 如今看着自己的徒孙,穿着迁丁司杂役的衣裳混在人群里,金山主心里无比心酸,他是越想越气,气到最后,他猛的站起来,心里想,以后便再也不去上那狗日的当了。 明日他就大款款的去皇宫门口卖金剑,他晾那顾昭也不敢说什么,好歹金山后裔的威名在那里呢,到时候位列朝堂,他也好多弄些资本与那顾昭算算他们私下的那本帐! 想到这里,金山主一跺脚,踏烂两块皇宫的琉璃瓦之后,他便又飞了…… 106、第二十九回 顾昭与左适比斗完毕,天承帝听罢结果,只是笑笑便道,今日天气已晚,诸位爱卿皆以疲惫,便散了吧。 今上既不评判也不做出结果,他也不说谁对也不说谁错。此间,虽大臣们心里都很想知道陛下如何做想,奈何,从陛下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半点的端倪,于是不由一时议论纷纷。 左适左尚书站在那里,由脸自后背都是热辣辣的难受。他们输了,输的好不凄惨,无论是完成日期,还是处理方式,那都是输的彻彻底底,没半分回转解释的余地。 散吧!大臣们纷纷自矮塌上起身,眼睛里闪出各种耐人寻味的光芒,所有人都清楚,户部左适的时代如今已经过去了。 顾昭随着人潮慢慢从启元宫走出,这一路是没有福利的,他必须跟在三品长官们的后面一步一步的往外走。这也是规矩! 期间,他多次想与老哥搭话,奈何那老东西生气了,就是不爱理他?也罢,这也说明一种态度吗,大不了下次他不去殿上冒傻气就是。他清楚,老哥不愿意他站在风口浪尖受这样的气。他宁愿自己坐在家里一辈子衣食无忧的做个纨绔,也不愿意自己在这里顶峰冒尖的受那路不明物体的摧残。 “顾大人留步?”身后传来一声招呼。顾昭回头看去,却是庄成秀庄大人。 顾昭停下脚步,扭脸施礼:“庄大人?” 庄成秀与云良站在一起,云大人还是一副吃了屎的臭脸,他这人向来耿直,看不上谁就是看不上谁!只要在他心里没社会地位,他才不管你身后有什么,不给你好脸他就不给你了。顾昭不由叹息,说实话,可惜了云良大人那张俊脸。 这男人的魅力吗,一看长相,二看资历,三看肚子里的累积。云良大人本身很美,又有旁人所没有的生活磨难,外加肚子里着实有不少屎尿之外的积淀,因此这张脸就格外的基督山伯爵。可惜了,如此美貌,偏偏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也许很多小姑娘合胃口,但是顾昭一看便够了, 云良站住,看看庄成秀,拱手告别,自顾昭身边走过竟然看都不看他一眼,依旧是傲娇无限制。 庄成秀整理下袖子,将手里半抱着的玉圭放进袖子里,过来温润润的施礼:“顾大人今日真令本官刮目相看。” 顾昭一笑:“庄大人想的太多了。” 身边有人经过,一声闷哼,一声不屑的甩袖声,左适大人毫不客气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顾昭个没脸。 顾昭一摊手跟庄成秀叹息到:“哎,左适大人太过计较了,陛下又没说本官赢了,他气个屁啊!” 庄成秀失笑,却不表达自己的态度,只是道:“虽陛下没有说,可是左大人怕是也不能在位置上呆的稳了,不但左大人,高大人那些人怕是都要挪地方了。宦海沉浮,起起落落若这点眼色没有……” 庄成秀只说了半句话,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顾昭的表情,奈何顾昭脸上半点内疚的样子都没有,依旧是一副痞子形态,他看着吏部与户部的官员纷纷从他身边走过,纷纷作出一副很愤慨的样子。其中偶有过分的,顾昭便两只眼睛瞪圆了使劲看的对方没意思。 诚然,此刻除了庄成秀这样的帝党敢于站在他身边说闲话,他身边三尺之内乃是死地,凡入范围只要露出半点亲切,从此仕途道路被绝杀那只是时间问题。 顾昭心里有些烦躁,看样子他是不适合这个市场的,在这里他完全不懂得一点点的做官艺术,就若阿润今日玩的帝王艺术一般,这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真是令人十分的不愉快,因此顾昭扭脸看着下庄成秀道:“庄大人怕是此刻想知道顾昭为何今日要这般行事?” 庄成秀一拱手笑道:“正是,我是百思不得其解。” 顾昭恍惚了一下,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子他才扭脸冲庄成秀道:“庄大人是个有心思的,这做官的艺术,做人的艺术……顾昭这点水准儿是压根不值一提。您也甭想那么多了,我这个人吧……”顾昭吧嗒下嘴巴,品品启元宫的空气后扭脸痞兮兮的笑道:“今儿怎么做,有什么目的!咱还真没想那么多。您看到过毒蛇吗?” 庄秀成一窘问道:“顾大人的意思是?” 顾昭举起袖子想模拟一下左大人,如何将袖子甩的无比潇洒,将千言万语化作不屑那般流淌出去,那真是一门难以模仿的肢体行为,他就不会,无奈他只好收起袖子道:“蛇那玩意一点点大,若不是有毒,怕是什么玩意儿都能欺负几下。本官就这样,只要招惹我,我就要咬上一口……我是不会玩你们这一套的……对吧,想当初胡寂那帮二杆子,那个不是上蹿下跳的,我看庄大人如今依旧能说说笑笑与他们站在一起,您那位云大人,就那股子破脾气不是你,怕是浑身都是箭眼子了,您这心里就真就不恨?真就不怨?” 庄成秀笑而不语。 顾昭随手拿着玉圭敲敲启元宫的宫墙叹息道:“顾昭原不成人,游手好闲惯了,可……谁要咬了本官,不怕丢人,没了老脸,就尽管放马来,我是没多想,我死不要紧……欺负了我的人,招惹了本官的利益,那就要做好丢人的准备。”顾昭唱曲儿一般的道:“我呀……我是癞蛤蟆落脚面,我弄不死你我恶心死你!” 顾昭说完,冲着庄成秀乐。 庄成秀站在那里,呆呆的想了半天,突然一乐道:“这话说的爽气,只是……你若不姓顾,那癞蛤蟆怕是落不到脚面,早就被人一脚踏成肉泥了吧?” 顾昭不上当,低头笑了下:“人呀,走到哪儿说哪儿的话,如今我不是姓顾吗?您那套……本官玩不了,忒累!你若想知道陛下要做什么,那后面你随意进,你有圣宠不是!”说完扭身就走,十分无礼。 庄成秀站在那里寻思半天,喃喃的嘀咕道:“艺术?艺术?这个是什么东西?”叨咕完,自笑道:“管他呢,不过……怕是从今以后迁丁司便是顾昭一家之言了……”他说完,转身出了宫门,如今他品级早够,于是他的轿子也抬到了宫门口。庄成秀撩袍上轿,那打帘子的副官轻轻在他耳边道:“陛下进了清修之地,谁也没传。” 庄成秀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坐下,轿帘落下挡住了他的眉目。 顾昭离开启元宫并未归家,他如今乘坐的是拱顶辕车,坐进车内后他在车里换了一身交领大袍,换了戴了方巾与早就在车内等候的付季去了上京城郊的棚户区。 上京棚户区。 流民是如何集合成的,在浮面上是由一种向心的文化,遭遇灾难后在最底层的农民四处逃亡,以村镇为单位三五十乃至成千上百的族人被裹挟在人潮中,一起茫然向前挪动,这些人有的最后可以回归故乡,有的人也许一辈子便留在了异地。不过他们投身的目标大多就是城镇,可以活下去的城镇。 如今天下将稳,顾昭认为,于其先动乌康丁民,不若先将各城市外沿的棚民收拢起来先去做屯田客。但是这种屯田并非单一的佃人之田,居人之地。它必须给予一些权利跟福利,给予一些吸引力才能挪动这些棚民。这种挪动必须是你情我愿的,必须是温柔已极的一种循循渐进的方式。过度的政策怕是要引来农民起义,这个结局怕是谁也不想看到的。 车驾缓缓挪动,在上京以北十五里处停下。细仔蹦下车子,从车后抱来脚踏扶着顾昭下了车,那厢在宫内刚结束一场争斗的李永吉早就等候在这里。如今,棚民区已经划分到了迁丁司衙门下面,李永吉受命成了棚民区的管理小吏。 “修之,我以为你不来了!”顾昭冲对自己恭敬施礼的李永吉笑笑。 李永吉的态度很谦卑,低着头道:“职责所在,学生不敢有丝毫怠慢。”说到这里,李永吉乐呵呵的抬头道:“学生……下官今日甚是高兴,因此心劲儿……嘿嘿,那个……此生足矣。” 也是,这一大巴掌打的户部,吏部火辣辣的,为官一世也算是一份儿经历了。 顾昭摆摆手,李永吉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他们一边闲聊着。 顾昭奚落他道:“你就不怕盖上本官的印记,以后本官甩袖子了,你这辈子怕是无出头之日了。” 李永吉一笑:“再坏能坏到那里去,不进迁丁司之前,学生怕是已经落魄到这棚户区了。” 这两人说着话,脚下的道路便越来越泥泞,后来,面青竟无路可走,迎面空气里的尿骚气,垃圾的臭味越来越浓烈,走到最后,脚底板下的黄泥都成了黑泥。 顾昭抬起脚看看脚下的黑泥叹息:“他日这些人迁走,此处怕是能归拢出百亩富田,十七八年这里不用积肥也能长出好庄稼。” 李永吉跟付季相互看看,都没有笑。 抬眼间,面前是一望无边的薄席子拼凑成的一个王国。举目四顾遍地都是饥肠瘦面,破帽烂衣。那棚中偶有烟火冒出,却不是在熬制粥饭果腹,却是饥民砍了附近山上的树木燃烧着取暖,山木太湿,只能呕出呛人的青烟。 如今天入秋日,已经有些凉意,过几月便入冬了,有些准备的棚户便会偷了山上的树木,回来烘烤着做些准备。 可附近的山也是大户的私产,那些苗木多有主人,因此本地居民与流民的矛盾一直在激化着,三不五时的便有械斗血案。这些年来,流民为了生存掘坟盗墓者,伐人树木者,拆人墙屋者,自卖自身者,买卖儿童者,买卖妇女者遍地都是。 顾昭看了一会,却不想,那边一长排的被破席片卷着的尸体被户民抬了出来,纷纷聚到棚外固定地点焚烧。顾昭不忍睹,扭脸看着别的地方道:“不是前些日子刚拨了钱,如何还有饿死的?” 付季在一边道:“恩师,饿死只是其一,病死,斗殴而死,失去生志而死的比饿死的其实要多得多。” 李永吉微微点头,深深的叹息了一下道:“自前朝战乱,光齐琅郡一地流民约有二十万,能最后挣扎活到城边讨口吃食的,怕是如今也没多少,前些年天灾人祸不断,各地流民却也不止几十万户,迁乌康却不若先迁这些人,给他们一条生路。” 顾昭微微摇头:“我最初也是这样想,可……这些人,怕是迁不到地方,就死在路上了。” 顾昭的意思是,这些人的身体素质太差,常年流亡,他们的身体素质已经降到了最低点。 师徒三人微微叹息了一下,各地流民不少,若先将这些人的体质提高,也需要一两年的时间,这笔钱从哪里来?粮食又从哪里调配这是个大问题,今日下午他们还为五百贯跟户部打的不可开交呢。养活这几十万谈何容易,如今你就是有钱,你也买不到粮食的。 顾昭背手想了一会道:“明日起,着人先从迁丁司取出一些钱来,在那边山凹避风的地方先从地上挖出深凹子,往下挖……”顾昭想了下,用手估摸了下道:“八尺吧,以前我翻过一本闲书,那书里写着太冷地儿,当地人便在地上打凹子居住,这样冬日来了也能少冻死几个,那屋顶就找些结实点的木板子上顶,板子上堆积茅草御寒,棚民自有棚民的法子,能帮一些是一些吧。” 付季眼睛一亮,确实!这个法子可用,如今冬日棚民过冬怕是要少冻死不少了。 李永吉有些愁:“恩师,却不知……明日衙门里去那里取钱,如今我们跟户部闹得那般僵硬……” 顾昭一笑:“没事儿,本官先垫着,也花不得多少……无非就是工具钱,人工就从棚民里挑选,一日一轮班,工时别多了,如今我看他们也干不动,一日就挖两个时辰,两顿都要有干的。” 付季轻轻摇头,并不赞许顾昭的办法,做官就没有自己贴钱的道理。 顾昭却不以为然,他安慰两位学生道:“再等几日,等左适那厮下去,自然有人送钱来,这工程早干一日,少死几个人,总要给他们找些事儿干,省的一日到晚的进城上山的搅和的四邻不安……百姓活不下去,做这破官儿也没甚意思!” 顾昭安排完,在棚区转了一会,直到那前方根本无路可走,无奈他只能退到路边高处,看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日降月升他才回到车内慢慢往城里去了。 阿润回到家里,顾昭不在,孙希来报说顾昭去了棚户区。阿润点点头,却着人准备梳洗用具,准备饭食。 晚间,顾昭才回到府里,他一进门便看到自己的老哥哥守在家里候着他,顾昭见到他哥哥,也不若平日那般活泼,他话也十分少,心情也不好,只是蔫蔫的服软,哀求道:“阿兄,今日小弟心情不好,若你想骂,待明日我去你府上随你教训好吗?” 顾岩一肚子的火气顿然消于无形,伸出手摸摸顾昭的额头,觉着不烫便去训斥付季等人:“今日在朝上还是欢蹦乱跳的,得谁咬谁!怎么转眼就成了这个样子?可是谁招惹他了?上车前我看到庄成秀那厮叫住你们主子,可是给他气受了?” 付季摇头道:“老公爷不知,如今城外棚区也归了迁丁司了,恩师刚才去体察民情来着……” 顾岩闻言,呆了一下,那外面是个怎么情况他自是知道的,怕是如今弟弟受了惊了。也是,他这般的锦衣玉食长大的,如何见过那种人间地狱。 “可是见到死气了?”顾岩关心的问。 付季点头回话:“才将过去,便见抬出十多具来,也真是巧了,那会子竟是挡都挡不住的。” 顾岩闻听,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吩咐道:“赶紧扶下去,去我府里将家医寻来,给他把个脉,吃些收惊的汤药。”说到这里他还不放心,转身拉住顾昭的手拍拍道:“阿弟,哥哥我是血海里冲出来的,身上胆气壮些,不若今晚哥哥陪你住?你莫怕,咱顾家人都是天生的大胆……” 顾昭失笑,赶紧解释:“阿兄想到哪里去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我管着那厢,自然是要好好做事的,只是为官一时,看到困苦无法援手,心里只觉无奈,我去睡一觉就好。” 顾岩听了自不敢再为难弟弟,赶紧打发了人扶顾昭下去,他自回家去安排家里便是。 顾昭来到后面,先将去了厢房将身上的衣裳脱去,洗了个药澡,他身上脱去的衣衫不洁,自有孙希打发了人下去焚烧,因阿润是天子,身边必须洁净,因此,顾昭出来身上还熏了去秽的熏香,他这才能来到阿润面前,接受安慰。 “太罗嗦了!”顾昭有些不满,趴在阿润的怀里唠叨了几句。 阿润叹息,抱着他安慰了一会,此刻他已然后悔不该将迁丁司这么难的事情交给顾昭了。可他心知,阿昭脾气最倔,不给他怕是要没完没了,谁也别想安生。 这二人正在各自烦躁,不想那边屋顶却有人轻轻哼着讥讽道:“这样简单地事情,也值当你们这般愁?” 顾昭无奈,翻翻白眼自阿润怀里挣脱出来,一撩门帘对屋顶骂:“老东西!好好的路你不走,好歹你也是一代金山之主,神马素质!日日蹲我家屋顶?” 金山主自然不懂什么是神马素质,他只是嘿嘿一乐,自屋顶跳下来道:“我有一剂良药,作价五百金,你买还是不买?” 顾昭哼了一声:“不买!咱打个赌吧!” 金山主撇嘴:“老夫戒赌了!” 这两人说着说着又要掐,阿润忙亲自打开门帘道:“老山主可用晚饭了?” 金山主摸摸肚子,他今日早早的爬到屋顶看热闹,肚子里早就饿了,因此也不客气的道:“没用呢,这不是闻到你家饭香了。” 阿润一笑:“快请进。” 于是这三人一起进了屋子,那边孙希早就着人添了碗筷,三人都不是太讲究的人,于是便都拾起食器吃了起来。 金山主塞了两碗饭,灌了一大碗汤水之后才举手抹下下巴道:“陛下如今怕是正想着要用什么人道户部吧?我看左适那厮明日怕是要上本请辞,也是!那家伙管着户部也两朝了,如今怕是没脸再带着。” 顾昭撇嘴:“人家比你年轻多了,人家没过百岁呢!你说城外丁棚民,怎么搅和到户部了?”说罢,夹了一块鸡肉到阿润碗里。 阿润点点头:“老山主觉着,如今户部的空缺换何人妥当些?” 金山主想了一下,想卖个关子,但是身边一直有人一脸不屑,于是他便气哼哼的道:“陛下心里怕是早有人选了吧?” 阿润看着埋头塞饭的顾昭,心里想,却不想金山后裔也是一代人杰,如今却偏偏落到阿昭手里,被他百般修理有苦难言,哎……也不知道是上辈子那里欠到他了。 “人选很多,只是有理财之能的人却少,那上面牵扯甚大,一动便不知道动了那路根基,如今……朕……我也是,心里颇为忐忑,一时间也不知道把何人压在那上头能稳住局面。” “老夫觉着,换陛下的人不妥,换旁人更不妥,如今有几个人选却不知道陛下想不想用?”金山主还是没忍住,又开始卖关子。顾昭在那边喝汤喝的稀溜溜,稀溜溜的。 阿润失笑,伸出手自桌子下面握住顾昭的手,轻轻冲他摇摇头。 107、第二十九回 天承四年,深秋,乙星日,司命黄道,五行泉中水。 与户部左适比斗已过三日,顾昭今儿起了个大早,收拾停当后赶去大哥家祭祖。 每年深秋的乙星日相当于前世的清明节,各家各户都要祭祀祖先,宰杀牲畜献献祭,这里的祭祀不同,祭祀完祖先还要祭祀野鬼?风俗来处无法考,只是都这样。 卯时二科,顾岩已经带领全家祭祀完毕,今日他们兄弟都是身着公服腰系大带,就连嫂子卢氏都是一身的耀眼的霞帔,头戴云翠。家中子弟如今只要成人的,或多或少今上都有恩泽。职位有高有低,可……就算不是重要之地,但也拿得出手。因此这上上下下除了未成年的,衣衫竟然一水的公务员制服。 顾岩老迈,拜祭完祖先站起来的时候,顾昭托了他一把,老哥哥回身看看家中子弟,心里不由叹息,如今这满门的富贵皆是小弟弟一手操作,奈何,这辈子只能带着这个秘密过去了。 轻轻拍拍弟弟的手,兄弟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昭今日托了老哥哥一把,忽然发现老哥哥竟然在解脱完心事之后,忽然的有些苍老了,就连那边嫂子卢氏也是两三年间,一头斑白,成了如今阖府上下的老太太。 “阿弟,一会分了肉食,分了菜汤,你在这边食用吧。”卢氏托着苏氏的手过来邀请顾昭留下。卢氏说的菜汤,那是五种野菜制成,其意义是告诫子孙,不得忘本之用。 顾昭一笑拒绝:“嫂子,还当老七是小孩子,如今我也有自己的门户,总要回去吃的。” 卢氏叹息了一下,心里想说一句,你也该成人家了,奈何这话说的多了,每次一提顾昭便躲开,她也不愿意因为这等小事伤了感情。 这嫂子与小叔子正说的好,不想身边有人忽然插了一嘴:“小叔叔,侄儿……茂甲给您请安。” 顾昭回身,唬了一跳,自己那个侄儿茂甲,前阵子看他还有个人样子,如今看他穿着一身二等侯的冠服,可身上带着的那股子蔫鹌鹑的气质,那是扑面而来。 这才几日,他竟苍老了,恩,也是,他母亲的杀伤力是无限的。 “茂甲呀。”顾昭掂掂衣袖,虚扶了一把,回头找找却不见文氏,只有茂甲与家中两个孩儿到此。身为长辈,也不好冷落他便问了一句:“你媳妇呢?怎么不见她?” 顾茂甲顿时面目涨红,四下看了眼,深深叹息了一下道:“母亲……我母亲说,家中度日该当节俭,前几日派人叫了她去……去外祖家庙学织布了,文氏身子向来不好,没做半日便病倒了,至今还在床上躺着呢。” 顾昭轻笑,上下打量他一眼道:“也是,长辈教育,子女若听进去了自是一辈子受用无穷,你是个好的,如今外面提起你都说你孝顺,我这做叔叔的也是……不如你甚多……” 顾茂甲有些发急,赶紧施礼道:“侄儿怎敢当,七叔,其实侄儿今日……” 顾茂甲只说了半句话,那边顾岩便喊了一嗓子:“老七!那边车套好了,赶紧回去趁热喝了汤,今日有的忙呢……” 顾昭知道哥哥不愿意自己沾老四家的腌臜事儿,因此便不再听他诉苦,回身便走了。 顾茂甲带着孩子,看着这一院人散去,身边无限凄凉,徒留一声悲叹。 顾昭回到家里,摆了香案按照礼俗又祭祀了一次,这才吃了一块肉,喝了一碗菜汤。又给成家的侍卫,仆奴都放了半天小假着他们回家祭祀,一时间自是满府感恩戴德。 如今家中无人,阿润那头要比自己声势要大得多,他可有的忙了。今日还有金山那厮献剑。没错,是献的不是卖! 昨日他们三人谈论了半天台词,无外乎是金山之主夜观天象,觉着时辰已到,必须出来了。因阿润福缘深厚,又是天子下凡,因此金山之后愿意出山辅佐今上云云,总之宣传词搞得非常之不错。 阿润那头也不能白叫人捧一次,自然官位给的很大。胡寂老大人下台后,他的位置一直空着,因此金山主当仁不让立刻被封为太傅,前面还有个前缀,大太傅。 金山主如今也不白来,他带了二十金山弟子,一起愿为大梁做奉献,自然,前日左适上本乞骸骨,陛下已经准了。正巧了,金山主的大弟子名叫金子午,最擅长的就是术数,如今旁人却也别想这个位置了,阿润大袖子一挥,给了金子午了。 顾昭坐在家里想了一会,忽然想起一事,竟然闲不住了。他赶紧招呼了细仔为他寻一套普通的衣衫,他要上街体察民情。 如今顾七爷管上街都叫体察民情,不然某人不许他出门,怕是有危险,有个屁危险! 顾昭收拾好自己,才刚挪出院子,却不想顾茂昌领着瓜官儿,猪官儿来寻他小叔叔躲清闲,家里今日祭祀,京里至亲都在,因此搞得十分混乱。 “七爷爷,我来寻你了。”猪官儿生的一张与体型完全不符的巧嘴,见到顾昭就立马儿巴结。倒是站在那边的瓜官儿很沉默,低着头也不看人,也不说话。如今这孩子锦衣玉食,被照顾的白白胖胖,可惜小时受到一场惊吓,话却少得很。 顾昭看着亲切,立马丢了扇子,抱起侄孙大大的亲了两口,自然瓜官儿也是一视同仁,一边脸蛋赏了他一口。整的小家伙羞羞涩涩,一直举着袖子擦脸,就像被侮辱一般的愤愤的看着顾昭。顾昭看的有趣,就上去又“侮辱”人家好多口。 “你怎么带他们来了?”顾昭抱着猪官儿问顾茂昌。 “这小家伙大早上就闹腾找他小爹,谁都哄不住,这不是没法子吗?”顾茂昌摸着瓜官儿的头解释。 顾昭笑道:“他去城外大庙祭祖,且有的等呢,赶紧的,上街瞧热闹去。今日里坊驱鬼,耍的十分热闹,说是礼部主祭的,今上今年可是出了不少大钱儿去秽呢。” 顾昭说罢,也不等瓜官儿听他小爹不在哭闹,只一把抓了夹到胳肢窝就小跑着往外面去了。 瓜官儿哼唧了几声,很快的便被街上的热闹引了心神,顿时将他小爹忘到了九霄云外。 顾昭与顾茂昌上了家里的辕车,今日辕车要用青骡子拉着,那青骡子健硕,额顶还要带一朵五色绸花儿,车子上也是挂满五色绸去秽。这满大街的五彩缤纷,搞得人十分的兴奋。 很快的,青骡子拉着辕车到了上京最宽的大街,九连门。因这条大街尽头乃是通天道,一直顺到东门,这一路有九个高阁,因此此路称为九连门。 叔侄坐了半响车,来至安上门的安上里之后,顾昭与顾茂昌在一家装饰精致的店铺前下了车子。 今日,安上里两边所有的店面匾额都用红绸遮住了,也不为其它,自古,安上门那是砍人脑袋的地方,乙星日也是秋斩日,今日皇家开刀锋,送鬼入巷。 安上里道边漆器铺的掌柜王团子,早就候在店门口,这家铺子乃是顾茂昌他媳妇后氏的嫁妆。那王团子见到顾茂昌,便唱了好大的肥喏,巴结万分的前后忙乱,甚至亲自去搬脚踏。 “给爷爷见礼,我的爷!也是您们运气好,今年这一场都三四年儿没见了,这一路二楼的窗子,可都租出去了。也就是奶奶不爱赚这几个零碎,咱家才没租窗子,那上面都预备好了,他们一来吩咐我们就赶紧收拾了,妥妥地,您一准儿满意!咱这店铺位置是上好的。”王团子乐不颠颠的引着顾昭他们往楼上走。 这个死胖子,一边走一边还唠叨呢:“这几年也不比从前,从前咱安上门,凭哪年不看两次热闹,那是春日咔嚓一批,秋日咔嚓一批。我想着万岁爷爷如今是隔吃斋的,怕是安上里这个棺材店都要关门了,谁能想呢,这一开门儿就够他们吃三年的,这可是小两百多颗脑袋呢……您听听……两百!” 顾茂昌一笑道:“怕是他们还要关门了,今年陛下不许留全尸!” 王团子唬了一跳,想问又不敢问。 顾茂昌本是个闲不住,没事儿总转悠,又因王掌柜管着他媳妇手里一票的门脸,因此常去家里报账,来来去去的就熟稔了。更加上顾茂昌是个没架子的,对谁都笑眯眯的,王团子倒是敢在他面前叨咕巴结,可主人不说话,他却是不能问的,这是规矩。 “两位爷爷请,这边都是老建筑,一拾到就便宜。”王团子唠叨完,推开二楼的两面镂花门,顾昭将瓜官儿抱好,回头吩咐王团子:“去寻些好克化的吃食送来,你家若有软垫子也寻两张,天凉了,席上凉,孩子都露着腚呢。” 王团子不认识顾昭,也不敢问是谁,听到吩咐忙陪着笑脸下楼,没片刻他那伙计送上来两床软褥子铺在席上,王团子亲手端了一托盘吃食放在二楼的高榻子上。 安上里这边二楼榻子都有讲究,要比旁人家的榻子高两寸,它就是为了开了窗户看热闹特意定制的。有时候顾昭也纳闷,为了看死囚,这都整出花样来了,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儿做了。 脱去鞋子,叔侄上了榻子,顾昭将瓜官儿跟猪官儿拘在榻子的一角,细仔搬了凳子坐在一边看着。 顾茂昌今日话很少,脸上也不若素日那般的嘻嘻哈哈的,他与顾昭上了榻之后,他更是一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酒葫芦,拔开塞子,对着嘴巴灌了几口后,靠在窗户上往外看。 顾昭自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不过就是曾经的初恋,今日就要送命了。也是,古代搞的这个诛连还是非常残忍的,虽前阵子顾昭他舅舅水镜先生一再上本,要求废除外嫁女受娘家诛连之罪。今上圣明,便道,由今秋这一案结了之后,从此外嫁女不受娘家株连。 律法是修改了,奈何阿润终究是不会放过一切对他有威胁的力量。那严金珠更是不能赦免,从娘家来说,从婆家来说她是哪里都没跑。顾昭与她不熟,也没听过她任何的事情。他只知道,自己侄儿喜欢过她。她也抛弃过自己的侄儿,这一点看来,这个女子不值得同情,可按照顾昭现代的衡量办法,死就过了。 哎!想来在少年的心里,总有一个恰好的年份,会出现披着霞光的女子来给他爱慕吧。 顾茂昌喝了一会子,忽然低低的道:“小叔叔,我这心里是怎么也不得劲儿。” 顾昭也叹息道:“律法便是这般,其实谁犯错罚谁去,跟那些无辜的有什么关系呢?” 顾茂昌一窘,抬脸看看他小叔叔,剩下半句话便咽了,如今他都是做爹的人了,那些儿女情长就是犯了,怕也是没人再来安慰他的。 孩子的心思总是敏感的,猪官儿看自己爹爹不愉,他左右瞧瞧。有些舍不得的将手里的半拉糕点饼子递出去给他爹道:“爹爹你吃。”这孩子太胖,后氏不许他吃零嘴儿,因此他很珍惜食物。 以往顾茂昌一定不会去抢他儿子的东西,今日也不知道如何了,他一探腰就着那满是口水的饼子就是一大口。 猪官儿顿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看看手里的糕饼,又看看他爹,看看他七爷爷,再看看低着头玩响球的瓜官儿,怎么办?接下去要怎么办?没人教他啊? 顾昭看着侄孙眼里满含着热泪,要哭不哭的样子顿时心都化了,他二话不说的赏了顾茂昌一个大巴掌:“这么大了,还抢娃娃的吃食,不害臊……” 他没打完呢,猪官儿二话不说反手给了顾昭一锤哭到:“不许打我爹爹!哇……” 孩子的哭声冲去挂茂昌的哀愁,他抱起孩子对着他的小屁股来了两下训到:“惯坏了你,七爷爷都敢捶!” 猪官儿更加委屈,哭的房顶都掀了,他这般哭,瓜官儿在那头都是不动声色,都不带抬眼看一下的,该怎么玩就怎么玩,一边玩还把猪官儿的吃食,全部捞到自己面前都占领了。 这边正哄着孩子,那头也不知道谁忽然喊了一声:“来了!来了!” 顿时!满大街出奇的寂静起来,这种不等寻常的寂静吓住了啼哭的孩子。顾昭一伸手捂住猪官儿的眼睛把他抱在怀里拍了几下,脑袋却是扭头看着大街那头。 九门大街那头,缓缓地来了一队车马,那车马上拉着的都是站笼,站笼里是立着的身着囚衣死囚。这些死囚都是面目麻木,万念俱灰一般的随着车子晃动。那长长的一队,自这头都看不到尾。 顾茂昌喝了一口酒,嘴巴里带着一丝讥讽道:“小时候,我也常跟爹爹看这份热闹,咱家的孩子都见血见得早。小侄那时候傻,就问爹爹,他们怎么不喊冤呢?” 顾昭木木的问:“你爹怎么说?” 顾茂昌嘴巴里不带情绪的回答:“我爹说,安上里的死囚自古都是前一日先去舌头的,因此安上里的死囚不喊冤……” 顾昭不语,这事儿没办法用现代的角度去解释,他只是一个人,人家这里才是全世界。 那长长的死囚队缓慢的过着,有的车里立着一人,有的前后立着两人,有的车里只有木笼子,笼子里却锁着四五位女囚。甭管这些人做了什么吧!这种一队一队看不到头的死囚依旧是唬住了满大街的人。囚车所过之处,充满着压抑,阴暗的气氛。 皇权!这就是皇权!这是顾昭从来没有触摸到的阿润心里那根骨头,那股子无法形容的劲道!阿润平日温温软软,和煦春风一般,他也回避在顾昭面前露出这样的嘴脸。 这一刻,顾昭想他是看到了,一切对阿润有威胁的,对他不利的,那都是不允许生存的。以前看书,都说什么封建帝王,这个阶级,那个阶级……这就是阶级,你无法想象它拥有的力度有多么强劲…… 顾茂昌没说话,只是细细的在囚车里寻找着什么,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昭看到顾茂昌将酒葫芦倒过去,将剩酒倾倒完,然后将葫芦一丢,坐回屋里抱过顾昭手里的猪官儿在怀里哄着:“还气呢?” 猪官儿又想起自己的委屈,于是开始小声抽泣道:“爹爹坏!” 瓜官儿忽一抬头,很大人的样子吩咐:“打板几!” 顾昭失笑,心绪渐稳。 顾茂昌亲的不成,低头咬住他儿子的胖手含了一下道:“怎么办,爹爹饿了。” “娘亲没给你蛋蛋吃?”猪官儿觉得爹爹可怜极了。 “是!你娘亲说爹爹今儿不乖,不许我吃饭。”顾茂昌继续胡说八道。 顾昭无奈,只能捂着额头看着外面,这会子那长长的囚车总是过到了尾巴,顾昭运气不好,竟看到了几个少年囚徒,因此心里又是一阵难受起来。这些孩子怕是什么都没做过吧?他正胡思乱想,身后屋门猛的打开,王团子一脸哭丧的走进来,嘴巴干涩的憋出一句:“我来看看爷爷们还要点啥不?” 顾茂昌摇头:“这会子,能要啥?你自己忙你的去。” 王团子腿有些抖,却不敢独自在楼下呆着,他是真害怕,往年这都是两三个死囚,如今这是……此刻,当两百条人命跟数字挂钩,他的手指却伸不出去了。 “那小的……小的就在这里侍奉着,免得一会爷爷们还要大声叫,好费了嗓子,是吧……” 顾昭笑笑,对着顾茂昌点点头。 那时间慢慢的过去,道头那边如何行事,如何斩头,如何响鞭,他们这边离得远了,也听不到。只是好久之后,空气里忽然弥漫出一股子压抑不住的血腥气,人血与脂肪味儿混在一起,上京的那份热闹竟是盖都盖不住的四下弥漫开来。 顾茂昌是上过战场的,他对血腥味儿感觉的不大,可瓜官儿跟猪官儿的鼻子却灵窍,于是猪官儿捂着鼻子对他爹爹道:“爹爹,好臭!” 顾茂昌强笑道:“小猪放屁了吧?” “却没有,爹爹乱说……” 他们身后,王团子忽然蔫蔫的来了一句:“赃官的血,自然是臭的,吃民血的人,怎么能香了呢……这朗朗晴空的,杀得好!”他自我安慰说罢,这个买卖人扶着墙,慢慢坐在一边的墩子上喃喃的嘀咕:“我还去安吉侯府送过东西呢,那时候一年三十多套时兴的漆器,年年都不带重样儿的,东西不好大奶奶是要退货的,可是却也没少过咱的赏钱……” 顾昭轻轻摇头,却不愿意再看了,因为楼下的道路中间在过尸车,那曾富贵的男男女女的被随意丢在车上,要拉出上京在一个地儿焚化了,就着一个大坑一起填埋了。 阿润这次手狠,他没叫活人去洗通天道,却在那头着人修一座庙,那庙无名,身后却有十数个挖好的深坑。自今年起,凡犯官,贪囚,落罪后不得归各自祖坟,不得留存全尸!不得祭祀!挫骨扬灰!掩埋深坑! 赵淳润在用这样的形式告诉一些人,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慈悲人! 时间缓慢流动,终于死囚车过去,那街头忽然想起了巨大的音乐锣鼓声,本来昏昏欲睡的瓜官儿跟猪官儿顿时兴奋起来,玩具也不玩了,睡意也没了,纷纷攀在长辈的身上要往外面看。 王团子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念叨着说:“我去准备一斗好酒,三百个钱,今年好好去秽!” 顾茂昌脸色非常放松的对他吩咐:“给一贯!酒五斗!” “好嘞!”王团子应了,颠颠的下了楼。 安上里街那头,来了一队做鬼神打扮的人,这些人能有百十来位,手里都拿着驱鬼的用具,一边走一边耍。在队伍的两边,上百面大锣鼓敲得人心都豁亮起来。 不停的有店铺举出好酒往车队的酒斗灌,也有握着大把赏钱的店家,一把一把的将黄橙橙的铜钱往鬼官身上丢,今年死囚太多,大家都是买个安生。待鬼官耍过,店家们这才敢将店面匾额上的红绸去了。 那些鬼官得了重赏,耍的越发来劲,吆喝声更是不断。 两个孩子看的兴奋,一直猛拍着小巴掌。 这番热闹,整整耍了两个时辰,街那头忽然又有人喊了一句:“快去啊!了不得了!金山后裔出山了,金山后裔出山了!在启元宫门口荬金剑呢!!!!!!!快去啊……” 那金山后裔的名头果然是耍的开的,这几十年的战乱,仿若就跟着这两百死囚去了一般的的,给上京上上下下的打了鸡血。 顾昭有些茫然,那老头好似还有些力度吗?怎么搞得这满大街的人都对着老天爷下了跪呢?他依着窗户看着跪在街上的王团子。 那老掌柜,拘着一身肥肉,留着满脸的泪水,对着上天匍匐着跪拜着道谢:“感谢老天……明主!明主啊!总算是安了!安逸了啊!” 天承四年,深秋,乙星日。 上京郊外的小山高处,一个乡农打扮的老汉背着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远远的看着那边焚烧尸体的青烟。他们看了一会,老农放下那孩子,指指远处的青烟对那孩子道:“念官儿,给你爹娘亲人磕个头吧!” 那孩子呆呆的站了半响后,如大人一般将身上的尘埃拂去,慢慢跪下道:“孩儿孟祟给爹娘,给奶奶,给婶娘,给姑姑,姑父,叔叔,哥哥,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磕头。” 他磕完,那老农又自怀里取出两串纸钱焚烧了后,便又蹲下对那孩童道:“念官儿,咱走吧。” 那孩童点点头,趴在老农的背上,也不说话,也不哭,他只是回望上京,眼中充满仇恨。 天承四年,深秋,乙星日。顾茂峰祭祀完祖先,悄悄来至刑部外堂街巷的一处新宅院,他一推开门便喊道:“娇娇,爷的亲……” 他话音才落,那里厢出来一个美貌的女娘,穿着一身能窥到内部曲线的驴纱衣,对他伸出嫩白的膀子水葱一般的柔荑招魂儿:“呦,傻子?大白日的,你也敢过来!” 顾茂峰一声怪笑铺了过去,抱住这娇娇的胳膊小鸡啄米一般的亲到:“这是三千贯。”他又亲她的脖颈,一边啄一边道:“这是两千贯,爷的娇娇,你也忒贵了些吧?” 108、第二十九回 天承八年冬日,一场大雪连降三日,天气骤冷,室外冰封。如今,城里岁数大一点的汲古老人都在屋子里猫着不敢出去。一场大雪,带来无数问题,好在这几年不比从前,凡有个雨雪略大些必然成灾。 这眼见得户部收入越来越多,城里如今花起前来便也气粗。这大雪一下,上京四尉所便纷纷去上面取了牌子,领了钱到迁丁司调用凹民清理积雪,打扫街道。如今上京的各种活计,如到粪,清理水道,打扫里巷卫生等,都必须从迁丁司调人使用,也不为其他,就是给城外的流民找口饭吃。 却不想,四尉所带了牌子去调用人口,那边却把活计推倒了下午。 没办法,今早无人可用,这日一大早的,迁丁司的官老爷去了凹民区张贴告示,说今年冬日碳已到位,着令各家户主取了底簿去迁丁司城外的大仓领木炭米粮。 说起凹民,就是过去的棚民,天承四年迁丁司的顾大人想出一个好招数,着令各州郡凡有流民者,必须依着规划入住棚民区,领取流民户籍。凹民区的住宅很有趣,是在地上挖八尺来深的凹洞,在地面再修一个四到五尺高的木墙,一上顶就是一处冬暖夏凉的凹窝子。因此,棚民自此有了个新代称,凹民。 自凹民有衙门管理开始,凹民的日子是越发的好过了。怎么说,那也比过去乞讨,偷窃,卖儿卖女没人管的强百倍。最初挖凹子,一天给干口两顿果腹,后来凹民被各郡各州集中管理起来,开始在大梁上上下下修路,从此凹民便有了营生。 凡各地人等不拘什么身份,什么职业打凹民修的道路上行走,就要出五十里一次的买路钱。天南海北的人多了去了,五十里十个钱,倒也不贵,不过此举倒是给天下的凹民寻了一个出路。当然,买路钱朝廷是不会直接下发的,这个钱是由迁丁司统一管理调配的。 如今,凡凹民人家,都有按人头分派的一个底簿,每年领取多少布,领取多少粮食,多少供给这个有规定,凹民也分等,家中有壮劳力的自然得的多,劳力少的孤寡贫幼,只能保证最低的生活标准,饿不死,也冻不死罢了。 雪降三日,天寒路滑,外地迁丁司的木炭总算是运至大仓,这日一大早,凹民区的甲道十七户的户主路贵子早早的起床,先穿了几层厚衣御寒,临出门的时候他媳妇不放心,又取了家里的棉被叫他裹着出门。 贵子看看缩在土炕上打滚的几个孩儿,便不忍心,他对他媳妇凌氏道:“给娃们裹了吧,一会子我领了粮食木炭,咱也吃顿饱的。” 贵子媳妇笑笑,转身从屋里炕上的一个翻砖下取了一个布包出来,一层一层的打开七八层才露了一个硬皮面的本本出来。这个就是所有凹民的命根子,凹民底簿。家里吃喝花用,全要看这个本本说话。路贵子是个能够的,懂点木匠手艺,还识得几个字儿,因此他家住在甲道,每个月也有一等口粮,今年过节许还能有斤半肉分分。 贵子出门不久,家中便来了人,凌氏是个少言寡语的,因此一见到穿缎子的贵客便吓的发了抖。 那站在家门口的人,也不是旁人,就是这几日迁丁司从牙行调来的牙婆子,因是官媒,这些牙婆比私媒便体面些,能穿绸,还有月饷拿。 “这位……贵人大姐……我家男人不在家。”凌氏战战兢兢的仰着脑袋招呼人。 凹子比地面低,因此要仰着头说话。 今儿上门的这位官媒姓陈,旁人都叫她陈大姑。 陈大姑捂着嘴巴笑了几声道:“这话说的!我不找你家男人,我就找你!”说完,也不等让,就下了台阶。 那凹子一年四季不见阳光,有些昏暗,因此陈大姑下了凹子便站着不动。凌氏犹豫半天,还是一咬牙取了家里最后小半截蜡烛点了起来。 凹子里有了明儿,陈大姑却依旧站着,这家里味儿实在难闻,她拿着帕子捂着鼻子,手里四下散味儿,没法子她这个月要做三十对的份额,每成一对那是足足的一贯媒钱呢。 凌氏有些不好意思,忙将炕上的零碎丢到一边,将孩崽子们驱赶到角落,拿棉被一捂,也不许他们乱动,怕冲撞了贵人。忙完,凌氏用袖子蹭蹭炕面,还将家里新刷刷舍不得穿的一块新布取出来铺好。陈大姑这才笑笑,坐在炕上与凌氏扯闲话。 凌氏道:“叫……贵人笑话了。” 陈大姑道:“有甚笑话的,早几年我家也是棚民,我什么没见过,这里的道道再没有我清楚的了!早些年咱棚民一个十三岁的丫头要卖一贯三百钱,如今价格上去了那正好年岁的,要两贯一百个钱可是不是?” 凌氏露了一丝怯意,她家是不卖儿女的,因此她看看左右,实在无人帮她说话,便只能道:“是是是是,您是有见识的。”说完,心里却怕这贵人要买自己儿女,凹民虽贱,却也是自由民,卖出去可就是奴隶了。 陈大姑一笑道:“哎,要不是为了活下去,你当我愿意吃这碗饭呢!”话是这般说的,陈大姑依旧骄傲的拍拍腰中的铜牙牌道:“你也泵怕,我是官媒,做的是官家的营生,强拉强拽的那是不入流的人才做的。那等子断子绝孙的买卖,我可来不了……” 凌氏不识字,也不明白那腰牌代表什么,也不懂这路贵人为何屈尊降贵的来家里坐,她只是喃喃的陪着笑脸,等着贵人吩咐她。因贵人说,不会强拉强拽,她便有些稳妥了。 陈大姑唠叨了一会,便道:“我是个直性子人,如今来了,便不兜圈子了。你不认识我,我如今在牙行吃饭,人家都叫我陈大姑!” 凌氏点点头,半天才反应过来,忙福礼道:“大姑好。” 陈大姑却不还礼,依旧坐在炕上道:“昨日衙门长官传了去,一人发了一本底簿,我呢……手里本有要紧事儿,今年保着十多对儿呢,这年前就三四个黄道吉日,我那有这个闲空! 可是长官说了,你们这些人,做的便是这等买卖,也是行善积好的事儿。你们给富贵人家做一次媒人家未必记你,那城外多少贫寒的姑娘因为没嫁妆嫁不出去,你们赶紧去整整这才是积善的好事儿呢,是吧?” 凌氏闻言,脸上一喜,她家如今有两个闺女,大的都十八了,小的也十六了,如今这俩丫头在城门洞给人做缝补买卖,要摸黑才归家。哎,旁人家的闺女哪怕手里有个三五贯都能寻户差不多的人家。可她家不成,一来她家是外来户。二来她家是无根的凹民。三来她家出不起嫁妆。 这凹民区多少户人家的闺女都是这般耽误了,虽凹民也有相互通婚的,可人家也想娶手里有个一两贯嫁妆的好闺女,她家这般贫寒的,自然就没人来问了。 凌氏赶紧深深的福下去问道:“却不知道大姑给俺家说的是那家?我家如今您也看到了……我家如今贫寒,并没有嫁妆给闺女。” 陈大姑一笑:“说的是什么!若你家有嫁妆也没我这一趟,也是你家运气好,碰上圣君了!碰上好年景了!大妹子,如今有这一桩好事儿,我与你分说分说。” 凌氏陪着笑脸,想捧一碗水,又怕大姑嫌弃不端她家的碗,因此只能喃喃的道:“大姑尽管吩咐。” 陈大姑一笑,拿着帕子散散面前没有的灰尘道:“这事儿吧,是个好事儿。如今朝上出了新政,我主慈悲!说是今年要从上京几路军中将那老军户都打发回家。虽是打发,人家都是有功勋的,朝廷也不能白用,因此每位军爷爷便发了一百亩上等田。” 陈大姑说到这里,看看一脸迷茫的凌氏,便笑着接下去道:“那朝中有几位老将军听了,自是欢喜不已,却又担心,你道是担心什么?” 陈大姑说完,等着凌氏接话。凌氏一个老实人,哪会看这等眉眼高低,因此依旧傻兮兮的站着。 陈大姑无奈只能自说自话道:“有位顾老将军知道吧?” 凌氏摇头。 陈大姑一脸骄傲,仿若那位顾老将军与他家有关系一般的道:“哎呦,这你都不知道?哎呀,他家就住城里的平洲巷子!就那位!你可不知道,哎呦,那可是一门双公六候,城里数一数二的体面老爷,那最是怜贫惜老,好人呢。” 凌氏忙不颠的回了一串话,她依旧不知道那体面老爷是哪位:“哦,是是是!” 陈大姑得意洋洋的道:“那老公爷说了,这些兵丁给朝廷卖了那么些年的命,总不能就这般光杆杆的归乡吧?那不是寒人心吗?” “是是是是。” “圣上就问,那要如何?” “是是是是!” “老公爷就道,那怎么着也得给那些人成一房媳妇不是。” 凌氏眼睛一亮,立马抬头问:“她大姑,您说……您是说?” 陈大姑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于是呸了一口道:“你想多了,人家认识你是那路的人?如今这年月都要走关系,走路子,人家顾公爷的弟弟,顾家的七老爷如今不是管着你们这些凹民吗,人家也是送自己哥哥人情,不然谁管你们啊!” “是是是是,却不知?” “如今,万岁爷下旨,凹民凡有适龄女子愿意嫁军户,朝廷出嫁妆十贯做嫁妆,充做去甘州的路费跟安家银子,那些军爷分的田亩可都在甘州呢,说是十年不加赋,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呢,对吧?” 陈大姑说完,凌氏愣了,她当什么好事儿呢,那甘州可是绝户郡。把闺女嫁那么远,凌氏舍不得啊。 陈大姑自然知道凌氏怎么想,她站起来,拍拍屁股后的灰尘,笑着不在意的说:“话呢我是带到了,事儿呢,就是这么回子事儿。你家的闺女嫁不嫁自由着你们。我可先说好了,上京的地板儿,凭你们这辈子也甭想去里面立一户。凹民就是流民,流民就是流来流去,去哪儿不是住啊!嫁出去的闺女你就完了生恩,嫁出去就不错了!那里还轮得到你嫌弃……哼,那军中的军爷,凭哪一个手里没有三瓜两枣的存货,也就是年纪大了些,可大了那会疼人啊对吧?” 凌氏陪着笑脸便又是一阵的:“是是是是是是!” 陈大姑唠叨完,说了日子,安排好事宜,留了凭条便站起来去了,徒留凌氏在家里翻来覆去的牵肠挂肚,待她男人回来,夫妇二人又是一夜的做烙饼,心里实在矛盾的很。 今年天气过冷,一场大雪未下完,迁丁司的长官,平洲郡公爷顾昭便犯了足疾,歇在家里了。 顾昭歇在家里,心里也是忙忙乱的静不下来。迁丁司是他一手置办的单位,如今这里依旧是他一家独大,谁的势力也甭搅合进来。前几年迁丁司没有收入倒还好说,自打两年前有了过路费,这一年就是几百万贯的收益,这钱依旧是迁丁司自家自收自支不走户部账,顿时迁丁司就成了香饽饽。一时间那路神佛都想进来捞点油渣儿,亏了顾昭这人是个混子,不然,换了旁人骨头渣子都别想剩下。 如今各地棚民约有三十六万丁户,这里不指丁而是户。三十六万背后就是庞大的百万的人口。 百万人口吃穿花用,都要从过路费里走账,这是谈何容易的事情,没办法顾昭便又用了前世的一个办法,就是凭着票据统一发放。你干多少,便赚多少工分,就有多少票据。如此以来,这庞大的流民人口才被顾昭完完整整的保存了下来,死亡率更是逐年下降,如果不是意外,如今去凹民区看个死人也是难事儿。 四年经营,谁敢小看迁丁司?如今就连朝上的大太傅金山主都道,顾昭,那是个能臣! 切! 顾昭才不愿意搭理那老东西,他就是个卖嘴的货色。不过这几年各方面对顾昭却是刮目相看,越来越把他当成一个人物了。也是,凭着谁能将百万流民养起来?顾昭就可以,也不知道他的脑袋是怎么长的。 外面风雪刮着,郡公府临时办公点内,四个大火炉点着旺火,屋子里算盘声噼里啪啦的响着,今日大仓发粮发碳,顾昭今儿必须将账户走清楚了。走不清楚,他睡不安稳。 细仔提着食盒一路踩着雪来至外院,他在厢房外跺跺脚上的积雪,掀起门帘进了屋子。屋子里没人看他,大家各忙各的。就连坐在软榻上的七爷都是托着下巴,心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顾昭心里有事儿,只是歪在炕上闷闷的想了半天。这几日他脚上又疼又痒,因此脾气也不是很好。 虽如今身下垫着引枕,身上盖着暖被,头发也不收拾齐整了就这么懒散散的歪着,要用什么也不用他的脚走路,可是,好好的怎么又犯了足疾?阿润前天派了人上山去接惠易那老神棍,却不想那老东西如今在外郡修新寺院去了。 没办法,阿润只能派人快马加鞭的去接那老和尚,凭你修了多大庙宇,如今他家阿昭犯了足疾,你都要放下事儿赶紧回来。 顾昭一边吃茶,一边与兵部来的几位官吏对人口。他侄儿顾茂昌如今也在,今儿这些事情与他管的留守司有些关系。才将他就到了,见小叔叔一直发呆也不敢打搅因此便陪着笑,坐在一边等着。 顾茂昌带的留守司乃是试点,这次裁军他那里下来的老弟兄约有四千多人,这些人本该各自归乡,却不想上面有新政策。归乡的军户以往只给良田二十亩,免除赋税五年,给归乡路费一贯。 如今新政策是,若是去甘州,就给良田一百亩还送媳妇一个,嫁妆银子十贯,充作安家费用跟路费。这是大好事儿啊!多仁义啊!给朝廷服役,朝廷还给良田,还给你娶媳妇,打开天辟地也没遇过这般好事呢。因此,四千退役兵丁,如今有三千来位老光棍在那里等消息呢。 顾茂昌见自己小叔叔一直不理他,终于憋不住了,他搓着手笑着道:“小叔叔,你如今也理我一理呗!你看,到底有人报名没?我这心里吧七上八下的,老兄弟们也跟着我混了七八年了,如今话都说出去了,他们自是愿意的,回家去甘州真无所谓,成家立业在那里不是呆着,只不过这媳妇儿能来吗?” 顾昭一笑,一伸手接过细仔递过来的药碗,捏着鼻子灌下去汤药,又连吃了两口清水才憋回去那股子难稳的味道,放下水碗后顾昭才道:“你慌什么,那城外嫁不出去的姑娘多了去了,去年付季还跟我唠叨,凹民家的老姑娘如今二十三四都蹲家里呢,说起来,这些男人真没见识!自己有本事自己赚个家当出来,瞅着媳妇那几贯嫁妆做什么?” 顾茂昌陪着笑脸,忙道:“那是,那是,可二十三四也太大了些吧,谁不愿意要个含珠待放十五六岁的?” 顾昭闻言,大大的翻个白眼:“他们手里有钱,自去娶来,如今聘礼最少也得十贯吧?我不嫌弃你们家老军户三十五六岁老光棍一个,你们还嫌弃起我家凹民了?爱娶不娶!你爹可掂着多日了!还有,昨儿李斋私下里还想撬你的墙角呢。如今谁不得跟老弟兄交代,偏偏你家要求多?” 顾茂昌一拍案几骂道:“李斋算什么东西,也来咱家撬墙角?那……嘿嘿,小叔叔,咱家是亲戚,你是我亲叔叔,这胳膊肘儿也得拐自己家不是?” 顾昭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低了点道:“别说我不关照你,这一批我可叫牙行瞅的都是不满二十的……这事儿,别出去说。” 顾茂昌闻言大喜,也不废话了,也不墨迹了,他站起来四下看看,咳嗽了一声,撒丫子就跑,他一路跑至郡公府外,他家门下的老弟兄便齐齐的将他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起来:“少将军,怎么样了?” “少将军,七老爷怎么话说的??” “少将军,我这里都是粗汉,三十多岁了,也不挑拣,能先排前面吗,年前成婚,年前也能带着老家兜一圈再去甘州……少将军……” 顾茂昌很是牛气的一招手,扬扬下巴道:“你们也不看是谁出马,我小叔叔跟我又不是外人,得了,家里都好好呆着,这几日将那体面的衣裳做一身,胡子刮刮,再去城里的汤子好好泡泡老泥!过几日可是自由相看,别磕碜巴拉的出去丢了爷的人!” 随着顾茂昌话音一落,他周边自是一阵欢呼,这些人正喊的热闹,却不想那路口又来了两位爷,打头的这位正是奉天大将军李斋与征北大将军李奇二人。 顾茂昌一摆手,手下人立马闭了嘴。 “李将军,今儿真是巧了?怎么舍得登我七叔的大门?”顾茂昌心里得意,难免露了一些小人得志的态度。 今儿也奇了,常与他掐架的李奇竟没吭气,只是憋着一张臭脸在那里忍着。 李斋下了马与顾茂昌双双见礼之后,便问:“说是顾大人犯了足疾,我那里往年军士也有冻脚的,说来也巧了,今年刚配了药膏,我也尽下同僚之谊,你我两家都不是外人,我就来看望一下。” 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顾茂昌便也没乘胜追击,只是打个哈哈,带着人呼啦啦的一涌而去。 “大哥,他是什么东西,也值当你赔笑脸?”李奇不服,在一边叨叨。 李斋却不以为然,轻笑道:“哎!万万没想到呢,他家也能出这样一位。若知道前几年也不与他家争吵,不过就是口嘴儿的便宜。不是我说你,老顾家如今是得意了,没办法啊,手下老弟兄也跟了多年了,我倒不担心顾老七蒙我,那上面圣上还看着呢。你以为我看他?我是担心都督府这些残疾的老兄弟,怎么着,咱也得给他们找个下落不是?” 李奇点点头,道:“还是哥哥看的明白,也罢,从此我见到顾老四我躲着走,他就是吐到我脸上,我等着它自干,这样总成了吧?” 李斋一笑,拍拍自己兄弟的肩膀点点头。兄弟拉巴完闲话,这才递了帖子求见顾昭。 109、第二十九回 顾昭这府上,很少有官员来访,一来他这人很少攀交关系,他顾家也没必要去拉帮结派奠定结实的政治联盟。二来吗,顾昭对外的名声不好,活的很独,有些目中无人之势,因此凡有骨气的也不爱来。 李斋如今是控制着五军都督,因此外面都称他为大都督,至于顾家,那是完全忽略他的品级,由上自下都称他为大将军。李斋蛮得意的,觉着自己没必要跟人计较,最起码如今他与顾岩平级,他觉着这是嫉妒。既然别人嫉妒,他就要大度! 意气之争而已,一群莽汉的意气之争! 如今李斋迈入平洲郡公府之后,忽然他也嫉妒了。无他,顾岩的府邸与奢华无关,却处处能窥见出不凡之处。以前常听人道,做文章有起承转合,如今入顾府只是略略一观便觉这府邸也有起承转合之意境,有些与旁人家不同的威仪之势。 进门起,顾家大门乃是七阶四柱大开大气之像,顾家的大门不同于旁人家那般复杂,成日子站着一堆的各房小厮等着回话,他家只住了顾昭与付季两人,因此门口便只留了两个门人。他家仁义,小厮们也不必在寒风里站着,一入大门右边有个小门,那些门人便在里面躲着寒风,平日顾家不待客也不接待人上门,因此每日这些人就是烤火聊天熬时日。 李斋递帖子的时候,那小门里出来一位三十岁上下,打扮利落的老门子,接了帖子一看,并不敢怠慢,忙施礼后回身进屋,片刻便听到一串拉铃铛声越传越远,想是里面有个方便的机关,一拉绳子,内门响铃铛。 李奇好奇,还进去参观了一下,看完出来跟他哥哥说,回去也要整一个。李斋只是一笑,却并不进去看。 很快的那里面便有十多位跑了出来,打头的这位李斋听过他的名字,是个哑巴,叫毕梁立他乃是顾昭的奶哥。 毕梁立过来,先是给李斋行了个大礼,比划着指指身后的煖轿,李斋一摆手大气的道:“本官行伍出身,那就累到了!你带路就是。” 都知道顾昭犯了足疾,如今不能出府迎客。 毕梁立一笑,忙前面带路,顾家一进门的大院乃是一个营造简单的府院,院子正中是个长方形的花池,如今冬日,那池子里已经结了冰,唯一稀罕的就是,荷花池的直桥与栏杆乃是稀罕的汉白玉石材镂造而成。 顾昭这府邸不是正方形的院子,而是左转弯的院子,右边那是一条细细的曲水,正面是一通是三套院子,这个叫主院,可他家人口稀少,因此这些房屋都是修造好了后,就一直空着,逢年过节的也不见开门,只有一队十五人的小厮从早打扫到傍晚。 顺着左转,有一长排砖墙,墙是上好的青砖雕花的大型景观图样,如果站住仔细欣赏,去过的便能看出。那上面却是大梁著名的月半湖山景,这幅砖雕耗时三年,共用了四千多块块不同图样的青砖雕刻而成,砖墙约有两百多米,每五十米便有一个花型门,门也是半月湖的某个景色,如圆月空山,那门便是圆形的。 “顾老七这家,着实精致!”李奇不由叹息了一声。 李斋看看他没说话,心里却想了很多。今上登基后,赏了很多园子赐给功臣,他家的府邸也是后来赏的,面积是很大,如今也养了八年了,去的人都说好的。他府里每年都加一些景色,一些新的建筑。他的进项大部分都修了府邸。 家这个东西不是本盖了就住着舒服的,那需要日日维修,年年精养。如今顾昭这个园子,怕是没有百万贯是养不出来的,顾老七的钱从哪里来的?贪污吗?不可能,如今大梁上下都知道,迁丁司有个账务间,那地儿只要级别够了,随你们去对账,顾老七做事从来坦荡荡。 李斋有了心思,便放慢脚步慢慢观看,他们自一个扇样花屏门进入一套精致的院落,这套院落不大,左右皆是镶嵌了汉白玉壁板的墙壁,墙壁上用漂亮的书法刻着出名的雅致诗句。 这院落只有正中有五间房屋,看门口的样子,此处并未住人,依旧是关着大门。屋子的门扇,窗台都是雕刻细腻精致的兰草花样,并无一般人家的福禄寿,蝙蝠五福之类的图样雕镂。 院子的一边有个半高的假山,山上有个八角叠顶木亭子,亭子的角儿上挂着连串的铜铃在风中发着禅意一般的声响。穿院而过,再顺着靠右边的曲廊慢慢行走,一过墙便豁然开朗,那外面竟是一个人工湖,人工湖上错落有致的由白玉石铺开几条道路,道路过处有各式各样精巧别致的建筑。 有在湖面独立的楼阁,有在岸边依山傍水的连阁,有靠着假山石推窗就能看到水法的精巧楼台,就这,却也只是顾公府的一角而已。李奇看的一直啧啧连声,这等南式庭院的营造办法,其实整个大梁就只有顾昭懂得,顾昭喜欢。 李斋跟李奇在毕梁立的带领下穿过回廊,走过结冰的人工湖上的小桥,转眼又来至一处院落,这处院落外面写着两个大字儿“美泉”,一进院便将外厢的浑然古朴抛弃的干净,只留一园巧夺天工的镜像。 这院子里有水,竟是一眼活水,在寒冬三九咕嘟嘟的竟冒着热气儿自那厢半支小舟的石雕右边冒出,哗啦啦的流入院中,如今雪还在下着,却在这院子里存不住,到处都是湿意,那厢屋檐下也在滴滴答答的犹如夏日一般的滴水。滴水处,那砖面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能敲击出各式清脆的响动,滴滴答答,叮叮咚咚的甚是好听。 这小院子里四下种植着冬日依旧发翠的不知名的树木,一条红山石铺平的碎砖道路一路通向屋角的几支梅。如今,还未到月份,却不想这园子里的梅花已经开了。 园子里幽深安静,令人悠然自在,一时间能令人想起几个词汇,竟是雾蒙蒙,颤悠悠,懵懂懂,混沌沌,悠远远,至静静,常久久,轻松松的惬意。 在这等意境中,却不想一些木珠子的声音噼里啪啦的传了出来,仔细一听却是算盘珠子的声音。 李斋问毕梁立:“顾大人,如今在家还在办公?” 毕梁立面露愁容,着实叹息了一口气,他摊摊手,很遗憾的来了个西式的没办法,这个动作追其根由来自顾昭,如今全家都会,被感染的地方很多,已经到了大梁边疆地带。 李斋一笑,心里盘算了一下顾昭的家资,据说如今顾家最有钱的就是顾老七,他名下只有一家南北货行。可这家南北货行开的全国到处都是,如今只要有县镇的地方,就必然有这家杂货店。他家货行有个好处,出门不出过路费,这就省大钱了!以前听着,觉着不过是一家杂货铺子,如今看来,却不见得了,这顾老七实在太有钱了。你看人家玩的,别人想都想不到的。 毕梁立来到正堂,亲手将门帘高高的掀开,顾昭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可是李将军大驾光临,请恕顾昭身体不便,不能迎接大驾,还望见谅则个。” 李斋听了哈哈一笑:“顾李两家世代至交,老七莫要跟哥哥数这个虚礼,太虚了,我是不喜欢的!”说完,他迈步进屋。 顾昭坐在炕上,如今也简单的收拾了下自己,最起码的他这头发却是能见人了。 “将军快坐!”顾昭与李斋李奇见礼之后,做出请的手势。 李斋一笑,坐在一边的靠椅之上,四下打量。很快的,屋子里的门帘再次打开,四五位穿着水葱绿亮眼衣衫的小丫头,捧着点心,干果,茶水,落脚无声的进了屋子将东西放好,又倒退着出去。期间,无一人用眼睛打量客人,态度恭敬不失礼,一派大家族调理出来的气象。 顾昭与下属并不在一个屋子里,如今看到有客,便吩咐了一声:“奶哥,去请先生们下去吃茶松散,晚上再加班吧,都忙了一上午了,今儿中午加一钵羊肉羹给他们驱寒气儿。” 毕梁立点点头,转身去了边上的厢房,没片刻那边了无生息,却也无人从院子里出去,想是那边自有通道可供行走。 顾昭陪了几口茶,说了几句闲话,问了问城里军中的事儿,也谢了李斋送药的好意,于是转入正题道:“不知将军,今日到我这里,可有其他事情” 李斋点点头,放下茶盏笑道:“老弟是个聪明人,我的来意怕是你早就猜出来了。” 顾昭点点头道:“恩,这是来客颇多,李将军想是为了凹民女与退役老兵的结亲之事,不瞒将军,如今这是胜多粥少,要循循渐进的事儿。 您看,各地调遣来的凹民适龄女子要年后才到,如今我也是急得很,算来算去就是不够分配的,您的五军,我家从大哥到六哥,那个不掌兵?我是急得牙花子都疼了。” 李斋不接话,只是端着茶盏笑着听。 顾昭继续道:“昨日牙行的秘书给我出了个主意,说是如今乡下女子,才五贯就能买来,以往我最恨买卖人口!最恨离人子女之事!可如今都是顾不得了,因我这里有每户十贯的富余,咬咬牙,这等缺德的事情如今顾老七我也做了……” 李斋忽然打断顾昭的抱怨,笑笑道:“顾大人误会,某看来,迟饭早饭,早晚都是个吃。不满兄弟,今日我来也不是为了抢这头锅饺子,其实是为了旁个事情,我这事儿我家有,你家怕是也有的。” 顾昭面露迷惑,便问道:“却不知?是何事?” 李斋叹息一下道:“不满老弟,天承年前我是个听命行事的,大事情也不该我操心。可打天授最后一年起我帐下兵丁,年年有残疾落魄之卒,俱都是跟着我李斋滚刀子流血出来的,如今那肢体完全的有钱有田,我主慈悲,如今媳妇都给想到了!李斋感激天恩,不敢再求,可老弟啊…… 这缺胳膊少腿的,他也是个爷们不是?也要成家立业不是?也要活个岁数大图个儿孙满地不是,老弟……我今日来,也不为旁个,于私那老弟兄们是我李斋前世的一奶同胞,今世方有生死与共的机缘!于公那都是大梁的功臣,咱不能寒了将士的心不是!” 李斋说罢,站起来整整衣冠与自己弟弟一起对顾昭深深施礼道:“还望顾大人,给这些兵卒一条活路,成全他们一个完整的人事!人世……” 顾昭慌乱,赶忙挣扎着要下地扶,李斋也不为难他,自己起来,又将顾昭按好又体贴的帮他盖好锦被,捎带看看他裹着白布的馒头脚,嘿!肿的还真是大! 主客再次坐好,顾昭为难了,这岁数大的兵卒找媳妇已经是不易,如今残疾的还想要,这就真的是难了。顾昭想了好一会子才叹息到:“不瞒两位,顾昭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前话我就说过,我生平最恨买卖人口离人骨肉。如今你们说的这个大难题,这要怎么解决好?” 顾昭拍拍腿,叹息了好几口,终于无奈蹉叹道:“你们看,我是这般想的,凹民的女子,也要跟兵卒相看,人家愿意才嫁过来,咱不能做硬摊派之事,不然好事都成了结冤家了,是这个理吧?” 李斋点点头道:“是这样。” 顾昭叹息:“别说不敢硬摊出去,就是硬帮着娶回来了,不瞒二位,咱们那些爷们,如今还有几两能力?缺胳膊少腿的,瞎眼烂面的,赶明日时候久了,我怕他们养不住啊!天地大了去了,只要有那勾引的,谁扛得住?到时候出事了,难不成?天南地北的给他们追逃妻不成?” 李奇是个耐不住的,闻言心里不悦,就站起来大声道:“若按照顾大人这般说!那给大梁流过血汗的可怜人,如今竟娶不得媳妇了?” “阿弟不可无礼!顾大人句句实在,你怎么这么鲁莽,来的时候我都说什么了?”李斋呵斥了一声,又陪着笑脸扭头对顾昭道:“你莫怪他,他是个粗人,直肠子一根儿,是想起什么是什么,并无坏心的。” 顾昭摆摆手笑道:“无事无事,我家哥哥,哪个不是这样!前年过年,因为挂灯,家里打成烂菜粥了都。旁人家也许不懂,我却是懂的,大声说话拌嘴才亲厚呢!对吧?李将军请坐,我心里有个想法,今日我与你们说说,你们也帮我参详一下,看看妥当不?” 李斋瞪了李奇一眼,李奇只好耐着性子坐下。 顾昭心里倒是有个谱子的,只是以前只是想想,今日人家李斋求到门上了,他也不能打人家脸。因此,他看李奇稳下来之后,便开口道:“前些日子,我老哥哥也是愁,你家这些兵卒只是近几年残了的,我顾家有两个庄子却都是这样的人,打我父亲那代起却不知道养了多少呢,咱掌兵的人家,自古便有规矩,就不能叫弟兄们活不下去不是?” 李斋点头道:“是呀……家家都一样,我家那边也是二百来口子呢。” 顾昭道:“养卒兵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如今我迁丁司下面也有些进项,可摊面大了,人员难免不足正,为这事儿我也不少发愁,每每想起,夜不能寐。” 李斋心里顿时骂娘了,打有了迁丁司,吏部一再的想派人进入,几乎是每年有选送官员,每年都被顾昭拒了。如今管着吏部的夏侯大人,跟顾家还是世交呢,他都送不进去人,顾昭就认刀笔司出来的刀笔吏,正八百科举出身的官员他是一概不用。这事儿圣上都没法子,大太傅倒是没说什么。 顾昭不管李斋怎么想,就只在那里数着指头细细唠叨:“这几年,凹民修的道路越来越广,眼见着这就要跟甘州接通了,哎,如今咱大梁也是有管道的了。” 李斋笑笑道:“顾大人高瞻远瞩,为民寻找活路,三十六郡如今道路四通八达,顾大人恩惠万民那!以往我也是不相信的,谁能想到,这才没几年,这大道就完成了,以前驿站快马送急报,打你家五哥那边至上京是一个半月,如今十五天就差不多了,这有道跟没道,那可大不相同的。” 顾昭一笑:“李将军也不要捧我,你们兵部过道如今还打着欠条呢!” 李斋顿时脸色涨红:“那不是……公事儿吗?” 顾昭失笑:“我也不追你的帐,你那账本连着我老哥哥们,我是谁家也要不来的!算了,我不去想了,如今呢,这道是修成了,可五十里的新驿站却没有兵卒可用,李将军不知你那手下可有能干活的兵卒?” 李斋呆了一下,抬头问顾昭:“你的意思?哦,许多呢,独臂的,瞎一只眼睛,断腿的,这些脑袋都清醒,又没傻了,只是干不得重活罢了。” 顾昭用手弹弹床梆子道:“官办驿站,咱是不敢挤人家买卖的,自古不健全的人,也不能惊了贵人。在我看来,什么狗屁贵人皆是一堆不通人情的傻哈哈儿。” 李奇连连点头,很是认同,他哥哥在下面踢了他一脚。 顾昭继续道:“给残卒找媳妇儿呢,我这里是不做这等媒的,谁家骨肉不想给个好人户。摊派的也好,买来的也好,此事万万不可。将心比心,我有闺女也想找好女婿不是?两位将军知道,我迁丁司有五十里一座的收费驿站。如今各站虽简陋还在建设,不过也差不多了。 你们算算,一家驿站一个站主,两个管事,两个伙计,一个马房小吏,一个厨房厨子,还有道路边收费的账房杂役,零零碎碎算下来,一个驿站如今要用十二到二十人。” 李斋点点头,仿若明白了什么,不由得他眼睛闪着光的看着顾昭,这顾家的顾老七,当得大梁第一能臣,这话的的确确不是大太傅白夸奖的呢。 顾昭冲着李斋很诚恳的一笑道:“李将军,咱与其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与渔。那新开的驿站后面皆有水源田亩,不妨咱就将那些残卒分到那厢可好?健全的咱能丢出去,这不全的,国家当养一辈子!这丢出去随他们自生自灭可就不仁义了,对吗?不若给个小官,叫他们去当管事吧!一来每月有个进项。二来分封的田亩就在他驿站后面,如此也算有家有业,如此便姻缘天定,由他们自主成婚如何?” 这太可以了,在没有比这个好的办法了。能为这些可怜的残疾兵卒考虑的那么长远,顾昭可谓是煞费苦心。李斋跟李奇心下佩服,又是一通感激不提,只说,天近响午,他们也不好意思留饭,便各自带着好消息去了。 顾昭约莫着他们出了院子,这才对身后道:“李斋这人不错。” 阿润低低笑着,从房间后面慢慢转出道:“他自是不错,将才吗……他还真不算好的,兵事上他不如你三哥,不如你五哥,可是若说心肠他却是个最软的。我就看中他这份仁义心肠,当年太子府跟我的人不少,最后我手里也不过却是十多位而已。”阿润说这话的时候,难免一脸骄傲,就如顾昭夸奖付季,夸奖顾茂昌他们一般的脸色。 八年帝王生涯,阿润整个的人都变了,如今大家再不敢抬头看他那张漂亮的面孔,却只能匍匐在他的威仪之下。一个皇帝被人敬服,只能因为他的功绩,却不是为了他的身份,一个政治手段强硬皇帝更是如此。八年的煎熬,阿润终于架空了胡寂,熬倒了天授帝留下的最后残渣,这一切都做得十分干净明白,有理有据。谁也说不出旁个狡兔死走狗烹的怪话来。 顾昭对赵淳润最大的影响就是,不论做任何事,第一条就是需坦荡荡。 顾昭抬头笑笑,伸手摸摸阿润的脸颊叹息了一下:“这么凉!穿的不够压风吧?我看这雪势越发小了,明日若停了会加倍的冷,你要加几件衣裳,哎!我今冬是管不了你了。” 阿润满足的笑笑,也不接他的话,只是贪婪的低头吻吻他,一伸手裹着锦被将他抱起来,自右厢转出去坐到了后院的暖轿里,他们又被抬着回到自己的院子。 顾昭回到自己的屋子便无比满足,他如今是那也住不下的,他有一颗老人心,最恋家,他觉着只有他这屋里才算是屋子,才能妥帖了。 阿润将顾昭放到床上,亲手又帮他换了一次药粉,裹了伤口,看着顾昭两脚的冻裂,他不由得又想发脾气,顾昭失笑拍拍他胳膊安慰:“这么大的雪,老和尚若来,也不方便,我这是旧疾,早就习惯了,如今好药都用着,你也甭操这份闲心。我问你,近郊的屋子可有压塌的?” 阿润点点头:“有些的,不干你的事儿,你赶紧好好休养就是。这几年村镇附近的土地庙都加固了,如今有济民所的下去调查,过几日雪停了才有结果,这是我的事儿,你乱操心。” 顾昭一笑,才不理他呢,他只是靠在床上,举着自己的两只伤脚叹息道:“往年都是冻一只,今年也奇了……一次俩,这下如你的意了,我是哪里都去不了……” 他二人坐在一起正亲亲我我说着家常,却不想门外孙希忽然低低的来了一句:“爷,小的刚得了一个消息,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顾昭一笑:“赶紧滚进来,有什么不该说的,你这老货还学会卖关子了。” 孙希从外面进来,笑眯眯的站在门口道:“不是,这事儿吧,说大也不大,说小呢,小的怕爷以后知道了,要怪小的没提前说……” 顾昭厌恶,一摆手:“你赶紧说!” “是!”孙希讪讪的,马屁没拍好。 “爷,我听那厢说,咱家的付小爷要跟刑部的白学路大人家结亲呢,说是咱家大府老太太做的大媒人,说的是白大人家的侄孙女。” 顾昭一惊问到:“你说我大嫂?” 孙希点头道:“是,就是咱家老夫人。” 顾昭看看阿润,阿润也是一脸纳闷,不过他却说:“付季也不小了,那几年一直忙,也耽误孩子,如今也该给他娶一房媳妇成家立业了。不过……我恍惚听他们说白学路的母亲可就生了他一个?如今怎么出了一个侄孙女了?” 顾昭轻笑:“你长本事了,谁家娘亲生了几个你都知道?” 阿润接过一边内宦捧过来的汤婆子送进被窝里笑道:“也就是那几个我比较注意,旁人也懒得知道。” 孙希在一边笑道:“白大人的老父亲,以前有六房妻妾,这位白姑娘吗,今年二十一了,她运气不好,前几年家里一直连范儿死人,一直守孝呢!还有……她的爷爷是庶出……” 顾昭一听便不愿意了,于是道:“此事万万不可!我没几个徒儿,宝贝般儿的带大了!我二品大员家的嫡出都看不上,嫌弃娇宠,怕委屈了我家孩儿。怎么能给我家说这个这呢?这姑娘一直在家里压抑着,我怕她偏激,给我徒弟说亲事,怎么不跟我提?你去!叫我奶哥去那府上把我哥哥请来,就说我找他呢……” 阿润失笑,连连摇头,顾昭才多大,动不动的就我家孩儿,我家宝贝?也不知道他脑袋瓜子怎么长的,里面竟是一些奇怪的想法跟认为,他认为顾茂昌是他孩儿,顾茂丙是他孩儿,付季是他家孩儿,就连顾茂德也是他家孩儿……哎! 110、第二十九回 卢氏如今年纪大了,便多了很多习惯。现今她是家里的大宝贝儿,因此便按照宝贝的路线走,家里百事不管,都丢给苏氏去打理,每日清闲了,她就翻翻帖子出去跟老姊妹私会,听戏,偶尔也去郊外的庄子遛弯儿。 闲的多了,老太太她就开始找些事情熬日子,这城中如今只要有符合身份的热闹,老太太更是一场不落,每次都。近日,她更是多了很多毛病,特喜给人保媒拉纤,数落老头子的不是,追忆苦难岁月,给晚辈找点堵等等之类的老人病,她是一件不落,都有了。 这几日大雪,老太太窝在家里出不去,人蔫蔫的恓惶。苏氏怕她寂寞,难免就带着家里的晚辈儿一起在老人家面前凑趣儿,说些坊间道里的闲话,如今顾铭慧已然十二岁,古代女子自来早熟,因此苏氏便早早的将她带在身边管理家事,教些内宅技能。 大家姑娘,自有锦衣玉食润养出来的气度,如今顾铭慧虽没有小时候好看,可是在老太太们身边长大,她的气质却是上乘的,因是自己带大,卢氏苏氏自然看着她无一不好。 顾铭慧举起花绷子,拿着新绣的猫蝶(耄耋之意,长寿)撒娇:“奶奶,这块比上一块要好呗?” 苏氏抿嘴儿乐道:“哎呀,奶的乖乖什么都好,做什么都像样儿!夜里别熬了,仔细坏了眼。” 这连着说起来是四代人了,卢氏如今看着一日比一日的大的铭慧,难免又唠叨起早年家里的不易,苏氏难受还得强忍着,一直陪着笑脸,不敢露出半点不耐烦。都齐齐的做出第一次听这些闲话的态度,偶有老太太的痒处,必然发言要问问,哄得老太太十分开心。 娘几个正说的热闹,不想顾岩却从外面进屋,一进门也不看冲着自己施礼的晚辈,只是背着手直接走到老太太面前道:“老婆子?今儿也奇了,小七请我们过去,说是过去住几日,他那边雪景不错?他以往最烦别人打搅,我觉得不单单是这事儿吧?我问有什么事儿,细仔说不知道。老婆子?你……最近没做什么事儿吧?” 卢氏很认真的想了一下摇头道:“我能做什么事儿?太爷问的有意思,既小七请,那就一起去呗,如今我也是闷坏了,出去走走也好,我瞧着今儿雪势小了些。我早就想去他家园子住几日,就你小气,不想我去打搅他,小七又不是外人,想是他今年犯了足疾,心里恓惶就像找人说闲话呗!” 顾岩仔细想下,也是这个理儿。于是点点头,对站在一边的苏氏道:“安排一下,别闪着你娘,她这老胳膊老腿儿的……” 卢氏啐他:“呸!如今家里拄拐棍的可就你一个!” 顾岩反驳:“你懂个屁,我那是御赐的恩典,老夫就是拿着,我不拄!” 晚辈这两年常见他们斗嘴,因此便捂着嘴瞧瞧乐了起来。” 顾铭慧一听要去七爷爷家,心里很是兴奋,家里的女孩子里,七爷爷就跟她最亲,她也是入冬就没见七爷爷了,也是想的不成,她看看自己娘亲焦氏,鼓足勇气对自己太爷爷道:“太爷爷,我能一起去吗?老久没见到七太爷爷了,怪想的。今年七爷爷病了,我也该着去请安的。前几日我还给七太爷做了一双鞋子呢,正巧了,能带去呢。” 顾岩对家里的第四代向来是放羊一般的养着,尤其是女娃娃那更是如此,因此曾孙女求着,他便大手一挥道:“每日闷着怪可怜的,你想去就去。” 顾铭慧一声欢呼,接着捂着嘴巴跟祖母,曾祖母福了一福,低低笑了几声,回身跑了。 这一家人就如此这般的浩浩荡荡的在大雪天气出了门,转眼着他们来至顾昭家,毕梁立想的周全,家中入门开始的地上都洒了咸盐化雪,如今咸盐可贵,这般奢侈的整上京就顾昭的郡公府这么干,因怕人多嘴,家里也是将咸盐水化开泼雪,力求不显山露水。 雪化后,毕梁立又指挥人将重要的道路细细铺了草垫子,因此卢氏一下车便夸奖毕梁立道:“梁立如今越来越会管家了,你比陶若家抢一百倍。” 毕梁立一笑,亲自上去搀扶顾岩,顾岩却一摆手不让他搀,这个老家伙如今最怕别人说他老迈。 卢氏,苏氏,焦氏,铭慧,还有顾公爷跟顾茂昌,这群人一进府,将个寂静的郡公府顿时染上了人气儿,这一路走走看看,除了老国公不许人扶,搞得身边人胆战心惊之外,其他人坐在软兜里逛得很尽兴。 约摸黑那会子,顾昭才在家中的侧房跟哥哥嫂子会面,晚上用的是鱼肉火锅,大家团团围着,只觉得温馨。 多日未见老嫂子,老太太也是唠唠叨叨的说了不少家长,顾昭心里有事又不敢直接问上去,怕老太太没脸。如今看人散了,他便笑笑,先是看看自己老哥,然后才小心的问他嫂子道:“我恍惚听他们说,嫂子给付季说了一门亲?” 卢氏闻言,惊讶的看看小叔子:“呦,这话还没说两日呢,怎么就吹进你的耳朵了?难不成,今儿不是特特的来请嫂子赏雪的?” 顾昭顿时讪讪的解释:“那不能!嫂子想哪里去了,我如今不方便,也出不得门口,这不是想你们了呗。” 卢氏才不信呢,见顾昭不认,她就逗他,竟说些没用的闲话,只是不提这宗事情,期间顾昭多次看他老哥求救,奈何这老东西,如今已然老迈,一到饭饱,必然瞌睡应景,如今躺在躺椅上竟然打起了呼噜。 “细仔,去抱一床新被来,不必厚了,省着我哥哥一会子出去风拍了他。” 卢氏看着细仔的背影,笑笑说:“如今你身边的人也都大了,这细仔成人家没有呢?” 顾昭一愣:“没呢啊?” 卢氏笑道:“不是嫂子说你,这就是你不对了,看着你也是个七窍通透的,怎么就不长内里的心眼呢,人家都跟着你这么些年了,如今守在那边宿云院院子里的绵绵,年年,花蕊,花丽,花期都要过了。 还有这个细仔,新仔。你做主子的不操心,还有你奶哥,一个人孤零零的侍奉你,你也不做主给他找个暖被窝的小娘。长此以往,跟下面分了心你都不知道。” 可不是这个理儿,都跟着自己多少年了,眼见着都不小了,咳……奶哥的暖被窝,就算了,明日送他十个汤婆子!暖死他! 卢氏见顾昭听进去了,便笑笑半躺在榻子上继续唠叨:“我知道你怎么想的,阿弟不满意那白氏吧?” 顾昭脸色一红,可不是怎地!原本他家付季如今也是正五品的官身,要样有样,要前途有前途的,人家二品家嫡出,顾昭都不愿意呢。他着人去打听,如今白家跟白姑娘家并不来往,早年已经分了家的。 这位白姑娘叫白絮,他爹那会子在下面做过一任六品父母。后来白姑娘的爹娘去世,她在家里跟奶娘度日,只因她家只有一处门面,糊口还是没问题的。因是白家亲戚,却也没有什么旁人来图她家那份薄产。这样人家的姑娘,如何能配得起自己的乖徒儿? 卢氏不管顾昭如何想的,便在那里自顾自的唠叨起来:“阿弟,国家大事嫂子不懂,也不敢问。可论起看人,你却不如我。” “那是,那是。”顾昭陪着笑回话。 卢氏道:“咱不说咱家付季从前,就只说这些年,你怜悯他,关照他,当自己家孩子对待。那孩子也有出息,对你也是一心一意的,我知道你的心思,这是当儿子养的。 如今这儿子到岁数了,总要给他娶亲的。这上京不大,有门槛的你嫂子我多少知道个内里四六,虽不敢说全然明白,可门第婚,门第婚,自古这门第就限制死了,谁家娶谁家,那有规矩!咱家新门,累积也不够百年,依旧算不得世家!” 顾昭为难,辩白了一句:“却也不是非要给付季找一门世家门第,世家脸面大,咱也不稀去贴。” 卢氏指指他嗔怪道:“你这人,仿若天生跟世家不对付,这几年你舅舅家对你也还可以,逢年过节总没少你的,你倒好了,拉着硬屎你就是不上门。早年的事儿是早年的事儿,你舅舅这几年,总没亏了你吧?听说乡间的老太太也想见你,你就是不去,这就不对了,老人能喘几年气儿?你到时候可别后悔!” 顾昭不服,一摊手道:“我回礼了!” 卢氏骂他:“去登门看长辈了吗?” 顾昭道:“人家那是做学问的,我一介粗人,也不会说话,去了讨嫌……呵,嫂子咱不提他家,咱说付季哈。” 卢氏笑着摇摇头:“给付季找一门富贵点的,高门大户的,那也简单!凭着咱平洲顾的名头也不缺找一门登高望远的。可你想过没?那些人家背后林林总总多少关系,多少亲戚。他们看来,付季着实是高攀了的。” 顾昭闻言,神色顿时阴郁下来。不管他承不承认,这是个看门第,看出身,看关系的社会。 卢氏拍着自己老迈的腿唠叨着:“咱家付小郎本寒门出身,又是丁户出息,他刚冒头需要步步稳妥。硬娶了只怕被人觉着是讨了人家便宜。不说旁人,就说咱家吧!铭慧那丫头如何长大的你是清楚的,生下来,两个乳母,四个大丫头,那些个琐碎就不知道多少。 旁人家,门户就是低一些,那也是娇养着长大。你叫人家大小姐翻身回去跟付季家里去相处,只怕时候久了,要出纠葛。咱也不说人家大小姐家教如何如何的。咱总要防个万一不是?” 顾昭此刻真心服气了,便点点头道:“却是这个道理。” 卢氏很高兴,于是语气高昂了些道:“付季没出息了,人家就当付季依附着她们家,求着她们家,你就是吃她家一根菜,那这辈子也是还不完的人情,一根菜能说成一筐,最后变个菜园子,你说小郎可怜不?” 人情世故就是如此,嫂子睿智,顾昭点点头。 卢氏继续道:“若是……付季有出息了,大家闺女凭什么又会嫁你呢?没好处人家看上你什么?凭你乌康村门寒门的出身?才不是呢!他们身后那关系网网眼眼,不知道那条线儿背后拴着的会是什么蚂蚱。 哦!你说,你媳妇的亲戚求来了,你是管还是不管呢?不管坏了夫妇情分,管了坏了小叔你的大计。这么些年手把手教出来的好徒儿,不是成了给人家养的吗?咱做事儿防万一那是末流手段,烦心事来之前先关了门才是上流,是不是这个道理?” 顾昭此刻不能下炕,不然必会给他嫂子施大礼。 卢氏见小叔子服气了,这才解释她愿意白絮的原因:“阿弟不知,那白絮的娘亲乃是高陀韦氏后裔,虽如今韦氏没落了,哼!凭着现在这些大家,当年在前朝还不若那韦氏一根小指头。如今那些个私塾教课,启蒙老三本,有两本都是人家韦氏编撰的,凭着这一点,你舅舅家那算个什么? 如此算来,白氏也算是世家门第出身,再说她爹,虽是庶出,可好歹也是眉山白氏出身。如此算来,白絮也是出身大家,也是书香之后。最贵重的是,当年白絮他爹跟白学路白大人有私怨,因此并不来往。如此说来,这姑娘到了咱家必然是一心一意的,娶过来那就是咱的了,若不是为了那点子嫁妆,如今这么好的也不会留给你。她祖母早年间跟我有谊,这些年我也想接她来家里,那姑娘怕白家与咱家有纠葛,因此才不来,多懂事啊……给你好的你还敢埋怨我呢!” 顾昭听了,心下欢喜,了解一桩心病,于是连连称谢,叔嫂又在家里唠叨起新仔他们的婚事,聊到最后,顾昭便做主花蕊配给了细仔,花丽给了新仔。因绵绵年年都自南边来的,顾昭便做主送她们回南边归乡,嫁给那头的庄子里长家的两个孩儿,那俩人顾昭也见过,都是实在人,日子也错不了。 他们正说的高兴,那边顾岩却睡了一觉,梦了一番童年了。案子上烛花爆了一下,顾岩猛的坐起,张嘴便喊:“更衣!更衣!今儿起晚了,如何不叫我,误了早朝了……赶紧的……” 卢氏愕然与顾昭对视,接着一起捂嘴笑了起来。 第二日大早,付季刚从朝上下来,便被顾昭叫到屋子里问话。 付季与顾昭呆久了,一进门便道:“恩师,如今我城外忙着呢,大仓那边一堆儿事儿,昨儿牙行刚来报牌……” 顾昭笑着打断他道:“怎么,嫌弃为师的打搅你了?甭叨叨了,有正事呢。” 付季闻听,赶紧收拢神色,站好了道:“请恩师吩咐。” 顾昭点点头:“你城边那套宅子如今谁打扫呢?” 付季回道:“早卖了,四年前那事儿惊得家里不轻,来的时候师傅给我接家里住,我想着那房子空着也空着,正好祖母想修祖坟,我就卖了屋子,把钱捎回去了?怎么?师傅要撵我走?” 顾昭一乐:“怎?你还要赖在我家一辈子?” 付季为难的想了下道:“一辈子如何敢,只是如今徒儿手头不宽裕,师傅容我几年,我存够了再买一处屋就是,只是瓜官儿还小呢,如今又在大老爷那边附学……” 顾昭哼了一声:“快闭嘴吧,等你存够早着呢,我还不知道你,怕是你手里的那几个,都填了老家,给了你祖母了吧?” 付季正色:“徒儿不能跟在祖祖身前尽孝,花上几个也是应该的。” 顾昭叹息:“也不是我说你,你家里也不是你一个孙儿,如今你也要成家了,以后花用都给你媳妇管着,你手里的俸禄你怎么花我不管,可我置办给你的产业是给你养家糊口的,这个不能动……” 付季顿时脸色涨红:“那……哪有媳妇,我如今忙的恨不得多几个分身,如何……媳妇,这事儿……恩师……那个……” 门外传来嗤笑声,接着毕梁立揭开门帘笑嘻嘻的进屋,将一个木盒端到顾昭面前。 顾昭不去看面红耳赤的付季,只是打开盒子,摸着里面的几张竹契叹息道:“一转眼的……八年了,多快啊,你如今也不小了,我嫂子那边掂着你,给你说了一门好婚。这事儿我是应下来了,也没问你……” 付季忙施礼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恩师想如何安排便如何安排,只是却不知道……”他磕磕巴巴的形容到:“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啊?” 顾昭不理他,只管在那里安排:“这几张竹契,是我这几年给你置办的,你有卖屋子贴补的前科,如今这契约我便不给你了,我给你媳妇。” 付季依旧磕磕巴巴的在那里唠叨:“却不知道,那姑娘……贤淑不?是哪家的小姐……那个……恩师?” 顾昭道:“我嫂子那边包了家里的针织,这木活就给咱府上包了吧,一会子你大仓忙完,去匠人那边看看,如今家里存的也不少零碎,足够你用了……” “是,恩师,那姑娘,芳龄……” “我也舍不得你住远了,也巧了,咱府上北面巷里正好有位礼部的陈大人致仕故乡了。他四品致仕,如今家里也是三进三出的大院子,还有个小花园,空地儿也不少,你慢慢置办去吧,我今早叫细仔叫人打扫那头去了。你一会子下了大仓过去看看,该上漆水的上漆水,该添置的找你毕叔去支钱,一辈子就这一次呢,别帮师傅省了……” 顾昭唠唠叨叨的说了半天,最后说到自己伤心不已,他不愿意被人看到自己的样子,于是一甩袖子,打发了他们出去。 付季懵懂懂的出了门,半天后才仰天长啸:“恩师!徒儿到底娶的是谁啊!!!!!!!!!!!!!!!!!!!!!!!!!” 这一日,城中休国里的白絮姑娘正在家里打扫。前几日,国公府的老奶奶给她拉了一门亲,原本以为一生孤苦无望的白絮姑娘,被好大的馅饼儿砸的头晕。对方年岁与自己相当,最难得是,人家如今是迁丁司正五品的官身老爷。这门好婚如何就能留给自己了? 白絮坐在家里,取出她娘留给她的嫁妆盒子,翻来翻去便是那几只卖不出去的粗钗环。这几年家道难为,为了糊口家里也是捉襟见肘一日不如一日了。她若寻门平常百姓,凭着家里这一院房子门脸倒也好嫁。 可是,好歹她也是眉山白氏之后,这个人是丢不起的啊。 如今得了先人余泽,终身有靠了,白絮心里又是欣喜又是惶恐。欣喜的是,这门好姻缘便是祖屋那边的嫡出姐妹也未必能有。惶恐的却是,如今她无钱弄一套好嫁妆,若嫁过去怕夫君嫌弃。 白絮正想着心事,那院门却被人拍着乒乒作响,她抹抹眼泪,站起来站在院里问谁? 那外面却道:“姑娘,是我回来了。” 那门外的是白絮她奶娘童氏,这些年老太太也没少帮着白絮。她家儿女齐全,老太太硬是仁义,一直不离不弃的。 白絮打开门,看看她奶娘挎着的菜篮子,那里面只放着一根儿卖相不甚好看的大罗卜。 “奶娘今日早就出去,如何才回来,我还担心你遇到事儿了呢,这会子做都坐不住了。”白絮接过菜篮子道。 童氏进了院子,先进厨房取了葫芦瓢,大冬日饮了一肚子冷水,抹抹嘴儿后进了白絮的屋子,一脸喜滋滋的道:“姑娘猜我今日去哪里了?” 白絮摇头。 童氏伸出手怜惜的摸摸白絮的脸叹息道:“我家姑娘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生得好模样,怎么就命不好?以前老婆子也怨恨天道不公,如今看来却是冤屈天爷爷了,明日我去庙里要大大烧一柱高香!他给姑娘预备了好的呢!” 白絮羞红了脸,嗔怪道:“奶娘说什么呢!” 童氏一拍大腿道:“姑娘,今儿老婆子咬了咬牙,花了十个钱雇了驴车出城去了,你猜我去哪里了?” 白絮摇头。 童氏很是得意的说:“我大仓了!去看你女婿去了,哈哈……咱家女婿,真生就的一副好摸样,前拥后围的……哎比你咱家老爷当年可威风多了呢!” 111、第二十九回 今冬如果不是足疾犯了,对顾七爷来说,真是十全十美。无他,几乎每天他家都办喜事,昨儿他奶哥有意思,亲自来求了一房小的。还理直气壮的说为了祖孙繁衍…… 顾昭觉着自己这辈子大概都弄不清古人的思维,他奶哥求的竟然是他嫂子身边的大丫头红枣,也不知道这两人啥时候勾搭上的。 岁末的最后一月的头一日,顾昭一大早的便安排人抬着自己,去了城外的大仓。今日开始,退役的兵卒正式来此相亲结婚,从相亲,到拜堂,迁丁司端得是一条龙服务,事无巨细都给考虑到了。 顾昭今日到的很早,一到大仓才发现,这边的人昨夜压根是没睡,那巨大戏台一般的喜棚,喜棚边上一连着八排十六桌的流水席面已经铺开。 那是十五人一围的大席面,为做这桌子,顾昭没少跟下司马的小吏生气。今日,仪式完毕后,每晚这喜棚还要唱一台大戏庆贺,一直要唱三十日方休。这钱却是今上出的,也是同喜同贺之意。 自今日起只要成一对,这边就要免费招待男女双方的亲友凭着对牌,来此免费吃喝一顿。迁丁司开张这么久,第一次舍了大本钱的。 顾昭被迎进大仓一间对外的屋子,今日的婚礼乃是他一手促成,因此只要成对的,便要来这边拜谢一下他的恩德。付季贴心,这屋子里如今家具什么的都用的是新的,屋子正中也不摆放椅子,竟然放了一张软榻。大仓是付季的地盘,怎么折腾自然也随他们。 “过几日你就要做新郎了,怎么还忙活这些,咱衙门里也不是没人了。”顾昭笑眯眯的调侃徒弟,他看着付季涨红着一张大脸,提着一个铜炉将里面的好碳条一条一条的码放整齐后引着。 “恩师也是,来着这般早,这冷天拔地的也不怕冻着,您冻着不要紧,就怕有人知道心情不好,又要带累人。”付季一边说,一边指挥人将备好的铜炉抬了三笼进屋,一个个引着,还熏了香。 他一边忙活,一边偷看顾昭。他师父与那位的事情,家里少数几个人知道。顾昭没瞒着付季,因此,付季也是一直担心不已,如今他要出去了,这几年他总是担心师傅被欺负了,被负了。如今听到恩师调侃自己,有些话便不走脑子的说了出来。 顾昭被徒弟挤兑了两句后,红头胀脸的坐在那里无法反击。 “恩师老实,做事儿总要为自己留一线,免得他日后悔……”付季唠叨着。 顾昭无法回答,心里嫁女儿一般的酸了起来。 屋子外几声牲口的惨叫解了顾昭的围,顾昭忙转了话题问到:“盆菜可预备好了?” 如今家里办事儿,谁家办席面都是最少十多道菜式,乡下也是如此的,可是现今不知道要办多少桌席面,少说今日也要有三百多对吧?今日起,这大仓外要日日办这等相亲会,那就是把全上京的厨子拢来,累死也做不够吃的。思来想去,顾昭只好想出上一世故乡那头过年过节常吃的盆菜来应付。 如今是冬日,材料自然不多,能用得上的就是豆腐,豆芽,萝卜,少量的菜蔬,唯一过硬的就是猪肉了,羊肉太贵那是吃不起的。因此今日那大仓外围足足杀了一百多头猪,只要有客上席,那就是各种好料烩在一起的一大盆色香味俱全的盆菜,外加碗口大的开花大馒头贴补。虽不能带走,可盆菜馒头管饱了吃。 “老师莫要担心,那后面早就预备妥当了,昨日从凹民处调了二百多名仆妇,光切菜就用了八十名,我刚从后面回来,该切的,该蒸的,该炸的都预备得当了。”李永吉笑嘻嘻的双手捧着个托盘进屋,托盘里冒着热气的放着一小碗盆菜,他进来后又道:“时才总厨叫我品了下味道,恩师也试试咱迁丁司的盆菜,不比包子差!” 付季郁闷,扭脸来了一句:“就你会算计,那里都有你!”说完他站起来转身出去了。 顾昭大喜,招招手道:“来来,我先美上一碗,还是你贴心。”说罢,他也不讲究一伸手自己接过托盘,取了筷子夹了一筷子肉放进嘴巴里品品味儿,品完点点头道:“嗯……就是这个味儿,你跟他们说,那些肉食不必节省,黑酱要上足,这肉的酱色没上好!一定要来的人都吃好……”顾昭正吩咐呢,却看到李永吉看着付季出去的地方,神情有些失落。 顾昭笑笑安慰道:“修之莫要理他,这人得了婚前抑郁症呢,没做过新郎,他怕了……哈哈哈……” 顾昭正笑得欢,没成想付季根本没走远,听到他说不好听的,便又掀开门帘对着里面道:“虽弟子没做过新郎,可如今也要成事儿了。只是师父何时要新郎呢?” 顾昭顿时瞠目结舌,举着筷子不知道如何反驳,李永吉装木头人,只当自己不存在。 半天后,顾昭突然大喊了一句:“屁!老子日日做新郎,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我懒得跟你吵!哼!” 门外也来了句:“哼!新娘吧?” 顾昭郁闷,扭脸跟李永吉道:“修之,真作孽,儿女大了不由人这话自古便有,而今我算是明白了,这都是爹娘无奈的蹉叹啊,哎,这是啥,这是……” 李永吉讪讪的笑笑,擦了下不存在的汗珠道:“恩师,今日徒儿管着后面,拿油拿面的事儿实在太多,我……不放心我,我还是去盯着吧!”说完,这小子撒丫子跑了。 被徒弟出卖的顾昭好没意思,只好一边端着碗吃菜,一边叹息儿大不由人。那外厢不接话,顾昭便又寂寞起来,在里面问道:“付季啊,昨儿我侄儿媳妇去白姑娘那边了。白姑娘说你托人带信去说不想大办,她没意见。可……一辈子一次呢,不后悔?” 门外静了片刻,付季掀帘子进屋,束着手站在那里,犹如谁欠了他几吊钱一般的道:“回恩师,我二人年纪都不小了,再者,我如今在京,亲人只有师傅一家,却也不知道该去请谁。还有……”付季看看顾昭继续道:“迁丁司的衙门紧,我不想因为成婚欠了哪个的人情。” 这样啊?顾昭点点头。他迁丁司是个倔驴衙门,户部那厢这几年也犯了脾气,管你要不要人,反正我派了人了,就这么着!于是,那中间吊着的小一百多的小吏便可怜了,等同于现代有派遣证,没接收单位那般无奈。虽白拿着俸禄可这也不正常吧?三年一考评呢,没有长官评定,以后可怎么好啊? 因此,有门路的到处求人换地方,没门路的就每天一大早来迁丁司门口央求,求不动了就买几个饼子,找个地方窝着站在你家门口碍你的眼,上下这一僵持就是整三年。 顾昭吧嗒一下嘴儿,笑笑:“这批人成婚后,明年开春就迁去甘州,到时候便派李永吉带队,先去做巡查吧,把各地驿站先办起来。他们也清闲了三年,也都该放出去了。如今怕是他们刀山敢上,火海也不惧了,世上凭是哪个衙门,怕是有个门儿就强咱家百倍。” 付季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却不想门外小吏穿着大红的礼服进来施礼道:“顾大人。”回身又对付季半礼道:“付大人,留守司的爷们们都到了。” 顾昭闻听大喜,忙道:“赶紧,把门帘卸下来。” 于是那下面的人一通忙乱,将四扇门的门帘卸了下来,换了薄纱。 顾昭探头往外一看,噗哧就乐了,那外面齐齐整整的站了几百位身穿崭新罩甲,胸口双叉捆着大红缎子花的粗鲁汉子。这些人素日粗鲁惯了,今日一大早却被揪起来沐浴净面,顾茂昌怕丢人,还出钱买了上好的头油给他们使。 这些糙爷们怕是出生后就没这般干净过,因此个个的羞涩不已,不停的拉着胸口的缎子花儿在那里别扭。 “哈哈……给顾大人贺喜了!”场院那边,一声豁亮的笑声传来,没片刻,李斋,李奇,还有顾茂昌一起也是穿着盛装喜洋洋的进了门,给顾昭贺喜。 顾昭并未起身,只是拱手道:“同喜同喜,明年初春便是李将军家的喜事儿呢,您今儿也闲,怎么舍得来了?” 李斋大概被外面的喜庆感染到了,因此笑眯眯的也不等让座便坐在一边的靠椅上,一边烤火一边道:“带那帮混蛋来看看,学学经验,免得明年……”他指指外面又瞧着顾茂昌乐了一下道:“免得慌乱脚软。” 顾茂昌怒极,也没办法反驳,他只能站起,到外厢台阶上骂:“那谁,那谁……过来过来。” 那下面过来一位留着花白大胡子的兵卒道:“少将军,你叫小人?” 顾茂昌上去就是一脚:“昨儿不是叫你剃了胡子吗?生怕人家不知道你四十了?个没出息样子,剃胡子装青春都不懂啊?” 那大胡子兵卒显然是不愿意的,因此道:“将军,身体发肤……那个,那个……” “那个头!赶紧!亏我想到了,来人赶紧给他弄下去,把那墨汁浓浓的给他图图头发,再把这碍眼的枯草给他剃了!赶紧!!!!!!!” 那边没二话,上来一堆儿拖着这人就出去了。 “少将军啊!不能剃啊!小的外号美须公啊……” 顾茂昌看那人出去,也不闲着,就在院子里满地转悠,他帮着兵卒整衣服,捆大花儿,一边整,一边拿手里的皮鞭把儿敲一个属下的头盔道:“叫你!叫你!叫你!借一顶新!盔!能!为难!死你!我看你是开口难,还是娶不到媳妇难!一群龟孙……真不争气!来人啊……出去,看那有新盔,给这家伙借一顶……” 顾昭与李斋哈哈大笑,李奇站在门口舍不得进来,这等好热闹他要好好看着。 李斋笑完对顾昭道:“这几日,咱叫人四下收拢了五十多只山羊,如今叫他们牵到后面了,只当给今日之喜添个菜品。” 顾昭忙谢了,正要说什么,却不想那外面有小吏喜洋洋的飞奔进来道:“报……报!大人,新娘子都来了……” “把那碍眼的纱帘给爷取了,爷又不是大姑娘!” 那一溜长长的驴车队伍,拉着红艳艳端坐的新娘子,队伍望不到边的喜庆。 今日一大早,凌氏便早早起了,她带着家里的两位姑娘去了凹民区外新建的一个澡堂子里泡了一番。别说,自己家的大丫儿,二丫儿,这一泡却怎么看怎么顺眼儿,都粉面桃花的。 如今牙行的长官们也舍了钱,请了城里三十多个婆子来给新娘子们绞面,打扮。 带着两个姑娘排了半个时辰队,绞了脸又各自换上迁丁司统一派发的红袄裙,红绣鞋,亲手将一朵大红绒花儿给姑娘插上。凌氏觉着亏了姑娘,便前几日去城里化了唯一的银丝镯子给两个闺女一人添置了一根银钗子。 “怎么就嫁了?呜……”凌氏心里酸的不成。 她男人贵子也不说话,站在门口发木。 辰时一刻,凹民区第一批三百位新娘便打扮停当,那齐刷刷的一眼看过去是连成片儿的红色,那股子破天的喜意硬是憋回去无数娘亲爹亲的热泪。 实在是……开古至今在没有的盛大喜事儿了。大家都这样,哭个啥啊? 三百位新娘按照腰上挂着的号牌,齐齐的又被送上驴车,那驴车也是披红挂彩的看着喜庆,一车六位新娘再往车上一座,凡见了的人,就没有不乐的。多可乐啊,新娘都出门了,还不知道嫁的是那一个。 凌氏眼睛很快花了,她也没办法从几百个红新娘里找到自己的闺女,只能抹抹眼泪跟丈夫一起招呼了邻居,跟在驴车后面往大仓走。 今儿难得的晴朗天,雪停了,日头出了,又是一年到头最贵重,最难得的吉日。那祭祀老爷说了,便有哪个不妥当,这么大的喜色,也能将那些不幸泼了去。 大仓离凹民区就三里地,平日这路也是熟惯的,可是今儿走上去,这么就分外的不同呢?不少人的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他们不会整理,如果会整理的话,这种感觉就叫神圣。一辈子,也许下下辈子,他们都不会忘记今天,打前朝起,流民四处飘摇,无根无落,只有在天承年间,皇帝老爷才把他们放在心里呢。 凌氏双手合十,一直祈祷着,嘴巴里一直念着佛,求着神,千万千万给姑娘成一个好人家,找个脾气好的军爷,爱惜他一辈子。 很快的,大队伍到了大仓喜台那厢,如今,那边唢呐锣鼓早就响的通天!那城里没事儿的,如今也都跑出来看热闹,里外三层的在那边跳着脚看着,若不是兵部早就安排了巡兵拦着,那城里出来的人能把这里淹没了。 新娘们一起下了车。兵卒新郎们此刻已经手脚无措,都傻哈哈一般的拼命看,他们鼓足了眼里力只盼着自己运气好,能找一个贤惠的婆娘,样子丑点没啥,好生养贤惠就成!努努力,总要成就一辈子的好日月的。奈何,那大红的盖头实在大,硬是盖住了脖子,新娘们连手指都束在袖子里,真是的,连皮儿都窥不到是白还是黑! 很快的,有礼官祭祀了上天,念了贺文,赞扬了皇帝老爷。 接着,这批人便齐齐的分成一组十个的上了台子,今日主动权不在新郎手里,只在新娘手里,新娘手里有一朵红花儿,若喜欢了,便将红花儿送给新郎这事儿就成了。 那万一有个面相好的,被好几位看上的,这就要争了,新娘要自己说自己的本事,比如会种田,绣花,抽纱,织布什么的。这时候新郎才有权利自己挑。 第一批上台的人总有些羞涩,那血海里滚出来的老爷们竟有走成顺拐的,没看好路摔倒的。 台下看热闹的,也不分大小,哈哈的就笑成了一片,好不容易这群爷们站好了,那牙行里的喜婆子便笑眯眯的站上来介绍,这位是谁,年纪多大了,在那里服役,老家在哪,家里几口人,在甘州那里分的田地等等。 因是末等兵卒,条件都差不多,能娶上媳妇的早就成家了,也不必等到这时候来这个丑。 喜婆子念完,便一个一个的如贩卖人口的一般将这些兵卒带到新娘面前,叫他伸开胳膊转两圈,然后夸几句。浓眉大眼啊,孔武有力啊!英俊潇洒啊!憨厚老实啊…… 本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儿,可男人羞起来那太可怕了,这帮人犹如上刑场的一半,一个个的低着头,伸开胳膊转了几圈。 顾昭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也不管身边是谁,只能强忍着伸手打了好几下,一会子他觉着手感不对,一扭头却是李大都督笑眯眯的看着顾昭,顾昭脸色一红,忙道:“来人,奉茶!”这才将尴尬化去。 第一批总是最难,那喜婆子喊了半天,声音犹如鸭店老鸨子在卖小官儿一般: “姑娘们!虽说都想看看下面的,可条件都差不多,那万一下面没好的,到了这地儿可不兴后悔的,姑娘的花儿也别藏了,你看这小伙子多好,看这身材,啊哈哈……以后可有福气了,牛都不用买,百亩地算什么?那就是眨巴眼的功夫!你们呀,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啧啧,赶紧啊……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喜婆子喊了半响,终于,新娘那边有人动了一下,有一位新娘手指颤抖的从人群里丢出一朵红花儿,硬是砸到新郎脑袋上。 “哎呀,大喜大喜!赶紧的,去请出来啊!”喜婆子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只要开张了,就不怕没以后的买卖,她是乐颠颠的从一边揪出一个大红绸子,一头给了新郎,又走到新娘队伍里拉出这位好姑娘,将绸花儿塞在姑娘手里再看看腰上的牌子道: “这就成事儿了啊!赶紧带走,赶紧走!那边拜堂去!甲队三十号姑娘齐大妞家来了吗?来了吗?齐大妞家的!” 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来了,接着一对满脸震惊的爹娘,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家姑娘竟然这么大胆,也是,二十三四了,再不嫁结成仇怨了。 喜婆子促成了一对,赶紧着请下一位上来。今儿三百个呢,她们十个喜婆子要轮着上。 新人下台,又有新的喜婆子带着这一对新人,先拿牌子领了黄澄澄的十贯嫁妆,新娘父母还能得一贯离娘肉钱算作聘礼。这一贯是人家顾茂昌自己出的,都是他帐下的弟兄,长官吗,多少也要给个意思啥的么。 哎,这就是意外之喜了。 拜堂的台子就在顾昭屋子前,那喜婆子带着新人来这边拜祭了天地,拜祭父母,再拜谢长官顾昭。顾昭高兴,也是每对新人赏了一贯钱,这也是意外之喜,不过他却是要收买人心的。今后,迁丁民那边有多少新政要施行,到时候就要靠这些人了。别小看这些卒兵,到了下面,都会安排里长职称,这也是第一批人必然要用顾家军的原由。 随着羊皮鼓风囊呼呼吹着大灶作响,那齐大妞家的亲戚邻居便上了席,竟满满坐了三桌子人。一声清脆铜锣敲过,一大盆子热乎乎,油汪汪发着沁人香气的盆菜连同五斤黄酒就上了席。 李元吉端起酒碗先来庆贺了第一碗酒道:“恭喜二位,佳偶天成,今日亲友尽管吃,吃完只管要,盆菜馒头管够呢!” 齐大妞如今已经揭了盖头,新郎姓王,名曰三蛋。王三蛋一看自己家新娘,虽不是美人,却也端端正正的长的齐整,就是瘦了点,没事儿,带回去好肉好面的养几日,明年抱儿子那是没问题的。 齐大妞看看王三蛋,想必是心里满意的,虽说大了一轮,可是,看这身形一准儿是个能干的,可不要像她老子那般没出息,给家里混顿饱的都困难,如今家里还是凹民丙等呢。 王三蛋如今也去了刚才的羞涩,看到媳妇心里已然喜得不成了,他墨迹半天,想说点啥,却没编不出半句好听的,他只能傻乎乎的挠挠后脖颈,从怀里取了一个足足的银镯子出来,套在他媳妇胳膊上道:“你……你带着吧,以后过好了,给你打金的。” 他媳妇顿时哭的眼泪汪汪的,王三蛋看的真他妈的招人疼。媳妇就是好,嫩嫩的……花一样。 “那,女婿……咱,咱吃呗?” 齐老汉看着自己家小子都咽着口水,这都多少年没见肉了!齐老汉也忍不住了,逃荒十多年了,就没见过这顿足的,那盆子里油汪汪的块块红肉,比看女婿还吸引人。 “吃!吃!”王三蛋高兴,端起酒碗跟老丈人碰了一下,才想说点啥,可惜那边的人早就按耐不住,一时间筷子齐飞,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王三蛋心疼媳妇,他在军营里混吃惯了,就一伸手拿了空碗,去后厨央求大厨给他媳妇弄碗全红的肉块。 齐大妞捧着碗又哭了一顿。 不提王三蛋如何娶妻,如何陪着丈人家吃席,却说喜棚那头,有了第一对儿,就有第二对儿,最后三五个新娘泼了脸面,求个脸嫩丈夫却也是有的。 那些凹民从早上家里出来,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如今眼见着一对儿,一对儿的姑娘就这般嫁出去了,都是贫寒人家,谁也不嫌弃谁。那甘州虽远,可是,姑娘去了,姑爷子手里还能有百来亩良田,因此对那地方却多少也有个期盼了。 正笑得前倒后仰的,人群里有人却道:“昨日进城,听城里的大人们说,如今凹民若想去甘州开田,开出十亩,给两亩地呢?如今妹子嫁到甘州,我们家想法子也去吧,那位大人说,明年起,凹民去甘州垦田,路上吃住都有迁丁司的驿站老爷管呢,不要钱的,去了还给发农具,地方随便挑……。” “真的?” “那不能有假,是迁丁司的厨子老爷说的。” 呦,这人一提,凹民们竟七嘴八舌的问了起来。 总是这喜气冲去了绝户郡的畏惧之心,若真是去了甘州,受上几年,家里能有三五亩良田,便也是一条出路了。再怎么也比住这地窝子好吧? 那边七嘴八舌的议论,李斋这边便也入了耳朵。不由得,李斋又是佩服了,瞧瞧,前朝迁丁那是天怒人怨,乌康人听到迁丁那是吓得肝胆俱裂。这顾老七想的好法子,只出一点点代价,如今人家竟是心甘情愿的愿意去了。 想到这里,李斋便扭头对顾昭道:“顾大人深谋远虑啊,李某心下佩服。” 顾昭一笑:“那里就值得佩服了,绝户五郡,如今不过动一个甘州,顾某不才,本事小的很,四年润养如今方刚刚开局,哎,瞧着情形,陛下若真能掌握五郡,怕是还需七八年的功夫啊,慢慢来吧,这头一脚总算是迈出去了!待明年……新书出来……” 付季在一年咳嗽,顾昭忙闭了嘴。 “新书?”李斋好奇。 顾昭讪讪的笑着道:“没事,没事,李将军继续看热闹吧。” 却说那凌氏一家,站在台下站的脚都软了,他家三个儿子,因为馋那厢的肉块,都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左邻右舍的也是一个劲儿的咽口水,实在是太香了……这都快晌午了,早上起来,一口水米没打牙呢。 贵子心疼儿子,于是指着台上的一个兵卒对剩下的几十位新娘喊了一句:“大丫儿啊,二丫儿啊,赶紧的,这个就不错,样子是丑点,个子还成。赶紧!赶紧!你弟弟要哭死哩……” 那台下顿时一片笑声,那台上那个面丑的也是面红耳赤,人们笑完,那新娘队伍里,忙跑出一个新娘,将花儿丢了出去。 贵子满意的点点头,便问:“乖妮儿,你是哪个?” 台上脆生生的来了一句:“爹,是俺哩,二丫儿,俺也饿了!” 哈哈……那笑声顿时滚成一片…… 112、第二十九回 顾昭在大仓看了几日热闹,最起先就是兵部的人去,到了后来名声越来越大,搞得六部的主管都来蹭热闹,却也难怪,这个时代,哪里能有这般有趣儿的事情围观呢。 可怜那些办理喜事儿的喜婆子,不到三日,都累的嗓子嘶哑,不过赏钱却是十足十的。通过这件喜事儿,到有一宗东西就此有了名声,就是那盆菜,凡来的大人们,每天都要食得几碗,耗猪半头! 本来迁丁司的包子就够有名声了,如今有多了一宗,迁丁司盆菜。赶明儿迁丁司买卖做不下去了,顾昭可以开饭馆子,职业卖包子,卖盆菜,那也是一宗好事业! 顾昭却不知道,后来,绝户五郡慢慢开始流行起逢年过节,嫁女娶妻都要团团围着吃盆菜的风俗,每次吃盆菜之前,他们还要拜一位面若冠玉的小神仙,最起先这神仙的衣服是很多的,直到后来年代久远,风俗拐弯,那石像身上的衣裳越来越少,最后竟然光了,白嫩嫩的露着下面的雀雀,传说,常摸小神仙的雀雀专治不孕不育,这也是绝户五郡的风俗之一。 热闹总有看厌倦的时候,总之第三日起顾昭便不再去大仓,只留付季等人在那里看着,反正如何一品二品的大员,没事儿都每天在那里蹭饭吃,也不觉得骚的慌。顾昭自己在家,每日招了苏氏等人在家里给徒儿操办喜事儿。 因不是大办,便只是自己家知道而已,那白絮家跟主枝早就断了来往,因此那边也没有什么看客搞个集体添妆什么的。顾昭这人虽是个爷们,可是生活经验丰富,因此便悄悄叫苏氏取了钱,给白絮置办三十六台还算拿的出手的,中等人家的嫁妆。 总归人家姑娘来到自己家,也不能亏着人家是不是,再者如今流行男方家只做一张大床,那么她空着手来了,也怕新妇难为,旁人笑话她恓惶不是。 这日一大早,苏氏早早的将做好的嫁妆单子取来,一进院门便又站在院子里对着哪一眼温泉眼红了一会,前几日她来这院子泡了个舒服的,心里也想着家里要能置办一池子就好了。可惜,整个上京据说是除了几家王府,还有宫里,便只有此处才有了。苏氏一边羡慕,一边进了院子,一进门却看到顾昭正在跟他奶哥新娶的小妾,红枣在商议什么。 如今红枣是外院的管事婆子,这几日被调来帮着付季打扫新院子。 红枣一见苏氏进来,忙过去施礼道:“大奶奶辛苦了。” 苏氏笑道:“哎呦,几日不见,瞧瞧咱家红枣,端是利落……”说罢,她伸手扶住红枣,亲切的上下打量。今日红枣穿着一身粉藕锦缎儿棉袄褂子,内里套着湖色熟罗夹衣,脚下穿着粉红宁绸面儿的绣鞋,脑袋上梳着妇人的盘卷子,上面插着京翠的梅花花簪子十朵,耳环也是一套的。苏氏扶她,一伸手她腕子上还带着紫红色的香珠串子。苏氏笑道:“果然是不同了,瞧那毕梁立,倒是个知疼知热的。” 红枣脸色涨红,她在卢氏屋里侍奉多年,并不如一般仆妇那般畏惧苏氏,因此也捂着嘴巴笑道:“大太太手里拿着的可是小郎的家资本子,不是我说,大奶奶也算长辈,却不知道给了什么贺礼,若少了,明儿新妇进门可不给你茶吃。” 苏氏闻言,做出一副恼羞的样子啐她:“呸,小蹄子,别把我往边上带,今儿我忙着呢,赶明儿得空了瞧我怎么修理你。” 红枣只是笑,笑完,接过苏氏的单子奉给顾昭。顾昭如今倒是懂了些行情,见者嫁妆单子上无非是,金器一套,银器一套,铜器一套,倒也符合付季如今的身份。 除去绫罗绸缎毛皮不算,中等人家用器有些讲究,就拿铜器来说,要有铜镜,火盆,面盆,手炉,袖炉,吹炉,水壶,各色罐子,大小祭祀礼器铜器,壁灯,灯盏,手照,床勾,还有尿壶等等日用,一件也是不能少的,那是要用一辈子的。付季是个五品官,便只能用三种。 顾昭挺满意的,便对苏氏说:“侄媳妇,你看,每次我这里忙乱,总是带累你,你那头上上下下人多口杂,事事处处要用你不说,如今快过年了,还要来我这里忙活。改日我一定重谢!” 苏氏笑道:“小叔叔说重谢这话就重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如今能说出这般贴心的话,我就什么都足了,前几日我还跟您木头笨侄儿抱怨呢,下辈子有幸,还能托生成人,那是高低不嫁长子嫡孙了,实在太累了。” 顾昭轻笑,将手里的本子递给红枣道:“你去下面再去清点下东西,今晚上夜黑了去找细仔调用几个人,悄悄的抬了到人家白家去,要多警醒些,莫被人看了去,也省的付季她媳妇脸上挂不住。叫那群多嘴的把嘴巴关严实了,谁走了风声,吃板子是小,以后我这家里可没他们的位置!” 红枣应了福了一福便下去了。 顾昭见红枣走远,这才问苏氏:“才将你说话半句,剩下的抱怨也吐吐吧,我嫂子老了,老哥如今也不管事儿,可是委屈侄媳妇了?” 苏氏叹息了一下,又看下左右也没有外人便道:“小叔叔,我也不瞒您。这事儿要说长,要拉到几年前了,也不过就是家长里短,以往我也不愿意堵您的耳朵,添您的心事儿,哎!您看,这几年家里都还过得安生,只一人,也不知道怎地了,一直跟老爷子置气,话里话外都想分出去过。” 顾昭眉毛一挑,便问是谁。 苏氏道:“能有谁,我家老三茂峰!”说完苏氏一脸恶心的样子,她取出帕子烦躁的扇呼两下继续道:“老三这些年,老爷子也没给他安排个什么好位置,都知道他是个钱眼子。那一下看不住,乱收了钱,还不连累满门?可那家伙却不知道在那里弄来的钱儿花,平日里大手大脚不说,还在外面添了两个外室!如今啊,人家是压根看不上府里分派的衣食花用,我听他们说,如今老三在城外也有自己的私产的。” 顾昭没吭气,只是示意苏氏继续说。 苏氏打开了话匣子,便继续吐苦水:“老三他发了自是他的事儿,咱们也不嫉妒,可前日倒好,原本他院子里侍奉的,是蔡四有一家,那家子可是本分人,侍奉咱家这都算四代了。那老三也不知道怎么魔魇了,是要死要活的不用人家,哎,可怜呢,老蔡家可是跟老三十多年了,这眼见得过年了,他家上下十几口子被主人厌弃了,这以后可怎么好?” 苏氏见顾昭面无表情,便又加了一句:“小叔叔,自古嫡庶的事儿,是家家都有,这事儿我也就是厌烦了,跟您唠唠,老太太,老爷子您可别说,免得老人家又气到了。那老蔡家可是咱家从平洲老家带出来的人呢。” 顾昭点点头,笑笑道:“他闹他的,如今既不想过了,分出去就是,老哥也是,就只会惯孩子!撵他出去活活人,那兔崽子就知道世事艰难了,只是那个时候,他在再想回来却也不由他了。” 苏氏一乐:“小叔叔您说的简单呢,爹娘活着,可不敢分家,说出去招惹人笑话。您呀,先忙好咱家小郎成婚的事儿,我今儿说这话的意思呢,小郎那厢如今也用着人呢,如今他算咱家的干孙孙,您看……若不然能把老蔡家送至那厢帮衬下成吗?您这府里我是不敢问的,可那白絮,家里就是个老奶妈,到时候总不能叫咱家小郎做什么,手边连用的人都没有吧?这也是没办法了,您知道,如今老蔡在那府里是两面不是人的。咱是知道内情的,知道无关老蔡的事儿,可外人不这般想,这不是大过年逼着人家跳井,绝人活路吗?” 顾昭闻言点点头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可靠吗?他家如今有几口人,刁钻的我可不用。” 苏氏拍拍手辩解道:“哎呦!小叔叔,若是老蔡家油滑些,不守规矩跟老三贴心些,也不会有今日,这一家上下十五六口子人,可都是老实人呢!就是太老实了,只认规矩,一家笨嘴拙舌的不会讨好。不这样,我才懒得管呢,娇红姨娘那厢,那就是……” 顾昭与苏氏商议了半天,总算将付小郎那厢的里里外外处理完事儿,真是养儿不易,亏了自己还没有。想到这里,顾昭又想起,今冬特别冷,也不知道元秀在外面如何了,虽说今年是他最后一年在外面,可是该准备的总要给他准备齐全了,那孩子在宫里也没个母妃,也没有外家,世上除了自己跟阿润,便再无人心疼他。 想到这里,顾昭又是一通瞎指挥,好在家里人都知道元秀的习惯,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这些年早就到了季节不用吩咐就准备的完全,顾昭这等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劲儿,大家早就习惯了,如今他随便灵光一闪,那边便把单子赶紧奉上也省的他啰嗦。顾昭看着单子,心里有些不好意思。 他看着自己奶哥那张笃定的,没有表情的脸不免有些讪讪的,他便伸出手搓搓鼻子道:“嘿,这几日奶哥忙坏了吧?” 毕梁立深深地叹息了一下,微微摇头,转身接过单子出门了。 这日夜里,顾昭坐在家里看今日迁丁司的报录,这几日花钱花的爽气,却都是顾昭一日日精打细算抠下来的的,每日八十多只大肥猪供应着,怕是凹民都吃的满肚子流油了。 顾昭正在盘算,外厢却有人道:“阿昭,今晚一起出去吧。” 顾昭一愣,忽然想起一事,便问站在身边的细仔:“今儿是什么星?” 细仔想了下,自一边的抽屉里取出日引册子翻了一下道:“爷,今日是鬼金羊,青龙日。” 顾昭低声笑笑,装作继续看册子的样子道:“你下去吧,今日无事了。” 细仔点点头,收了引册子,转身出门。 隔了半响,窗外有人带着笑意说:“不出去?” 顾昭在屋内道:“哎呀,哪里有这个闲空,每日里忙死了,都是个能吃的,我存些小金库也不易啊,转眼的,每日上千贯的花用,地主家也没余粮呢,待我好好盘算一下……” 他话音未落,却不想阿润穿着一身粗布衫,从外面打开帘子进屋。进了屋子里自己去了里厢翻出两件大毛的衣衫一件自己穿了,一件给顾昭披好,临出门的时候还给顾昭捂了个紫貂毛帽子,整好后,阿润一伸手,将顾昭捞在手里,感觉份量比前些日子压手了,心里顿时满意,决定明日闲了,好好赏一下下头。 废话,什么都不干,每天不是躺着,就是半躺着,不胖才怪。 冬日夜风,呼呼的怪响,顾昭被帽子扣的严实,并不觉得冷,只觉得耳边都是风声。他能感觉到自己进了煖轿,这一路都被楼的紧紧的。阿润不说话,只是与他一直相依着。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这样的路,转眼儿都走了八年了,年年都要走这一回,凭这世上有千百种讲究,风俗,一年到头,却也只有今日是他与阿润的节日。 终于那平稳的轿子停了,阿润先下了轿子,接着半弯着背对着顾昭。顾昭将帽子往上托了下,看着法元寺这条上山的阶梯,心里不由又是喜欢,又是心疼,于是劝阻道:“喂,老胳膊老腿的,别闪了你,今年开始叫别人抬我吧,也不碍着什么。” 阿润低着头笑道:“你废话那么多,快上来。” 顾昭无奈,只能探出身子,伏在阿润的背上。 这一路,阿润就如前些年一般,走的不紧不慢,走了没多一会,他的汗便留了下来,顾昭从袖子里取出帕子帮他擦擦,见他一心一意的爬山,便自己趴在阿润的背上唠叨。 “你走你的,也别回我,我就是自己唠叨,你听着就是。” “嗯!” “明年,元秀就回来了,我的意思是,按照金山惯例,金山主是要做储君老师的,怕是到那时候大家都能看出一二,你的事儿我却不想管,可元秀漂泊多年,孩子回来,也要安稳几日,不若你就叫,元项,元芮一起跟着上吧,老金那老东西,自然知道该教什么,不该教什么。” 阿润没说话,只是走着。 顾昭继续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这话别人说,你肯定生气,可是老太后当年逼着你发了毒誓,不许你害他们性命,你既答应了,就守着信,明年我奶哥就要回南方了,南地海军还是要早早开始有个章程,该办了。” “恩。” “阿润,你心里别不舒服,天地大了,你若不想见,待到你跟我一起老迈了,我自有安排,那海疆很大,随意找个岛屿,叫他们去做岛主吧,那地儿也有部落,他们也算有封地,如此也算是全了你的誓言,以后下去,咱们也有脸见你娘亲。” “……阿昭,惠易大师说,我去的是佛道,这几年……”阿润停下,将顾昭往肩膀上颠颠,继续一边走,一边道:“我怕见不到大兄,阿父,还有阿母了,你跟我去那条道吗?” 说到这里,阿润停下脚步,安静的等回答。 顾昭笑嘻嘻的说:“都知道答案了还问我,对我来说哪里不一样,自然是你在哪,我在哪,前辈子就注定的,下辈子我也不准备放过你的。” 阿润满足了,便继续往上山走,这一回步伐却轻了很多。 这两人走走说说,终于来至山顶,他们先去了他们认识的那个小院子,阿润歇了一会,便又背着顾昭去了后山的崖边。 今年,那边梅花又开了,那里如今是皇家御园,那一抹艳色却只有顾昭跟阿润能看,可这些年来,阿润跟顾昭却都没有去那边呆过,他们永远都是坐在这边的大石头上,看着那厢,回忆自己生活的点点滴滴。 寒风吹着,这两人却不觉得冷,只是手跟手握在一起,都仰着脸,看着那边的景色。 “阿润,你把对面的山送给我吧。”顾昭忽然开口。 阿润从怀里取出一个酒葫芦,葫芦里是他自己酿制的梅花酒,今年顾昭犯了足疾,忌酒,因此便没得喝。 “你要那里做什么,那么小,我把平洲给你吧,过几年你再收养个族中子嗣,以后世世代代也好有个供奉。” 顾昭轻笑,人死灯灭,哪里知道会去何处呢,不过此刻缠绵,他便只点点头道:“我有我的地方,待过上几十年,你把天下给了元秀,就跟我走吧,咱二人到处去看看!你答应的!” 阿润呆了一下,笑着点点头:“好,跟你走。” 这一晚,阿润空腹灌了不少梅花酒,回家之后借酒装疯,难免难缠了些,顾昭怜悯他背着自己不容易,也就如了他得意,随他折腾了几回。 第二日起身,阿润见到闯祸,难免早早起来,借着国事这种俗烂的理由,早早的他就闪了。 只可怜,顾昭起身后,身上竟无处不是酸困,就若昨日他是背着阿润上山一般的难受。 取了两个茶包,顾昭敷了一个时辰的眼睛,才能强撑着见人,好在他有足疾,来回都有人抬着。 这日一大早,城中休国里白家,早早的就上了红灯,挂了喜联。辰时三刻,白家出来几位打扮的利落的奴仆纷纷抬着筐子跟在一位老妇的身后,那老妇今日打扮的富贵体面,一路笑呵呵的敲开邻居的大门,只说家中小姐今日成亲,因此派发喜饼。 两包马粪纸包好的城中溢香园的上等点心,还有一布包南方的椰子软糖,就这样体面的被送到隔壁邻里之间。按照规矩,原本是新郎家走聘礼那日派发喜饼,如今出嫁才派发,邻居心下纳闷,却实心实意的恭贺。那白家姑娘,爹娘先后去世,守孝到今日,也算不容易,凭着那个人也不能笑话人家,不然真就是黑心黑肺了。 邻居们急急忙忙的在家里翻找了一些贺礼,这休国里并没有哪一户是富裕人家,因此也不过就是送几尺尺头,好的便奉上几百钱贺仪。他们捧着东西到达白家,却不想,那边站在门口的一个自称蔡管家的老人道,主人吩咐了,这些年没少得到邻居的惠及,礼是无论如何不敢收的,因家中长辈都不在了,这席面就不摆了,还望邻里体谅则个。 几百钱那也是个钱,多数邻居得知不必贺仪,自然也是愿意的,因此便收了东西,站在白家门口看热闹。 巳时三刻,上京最大牙行体面的媒婆,便坐着轿子来至白家门口,这位媒婆一下轿子,邻居便觉不凡,因为这媒婆穿着的是紫色的缎子背子,头戴小金冠,身后有人打了一把凉伞给她遮头。腰下还缀着金鸳鸯花式的牙牌。 了不得了,这可是命妇牙婆,正经八百的官家上等媒婆。难不成,白家姑娘,竟然嫁了那位老官做填房不成,哎,可怜了,入门做后妈。话是这么说,却也了不得了,算是大造化吧,以后见了白家姑娘要称奶奶了。 邻居自然议论纷纷,正说的热闹,那牙婆一声吩咐,后面便有穿着喜服的小奴儿,捧着凤冠霞帔,一溜儿四盘子恭恭敬敬的捧着下了辕车。 打头的这盘是一顶金牡丹十二翠羽冠子,第二盘是红玛瑙珠箍儿,第三盘是圆领福海祥云袍子,第四盘是八宝如意缨络袄裙上还有一条玉带。这可是正经八百的五品宜人的霞帔。 那媒婆子进门不久,便有穿着体面的乐队,在门口开始吹吹打打,一时间这新婚的气氛便烘托了起来。没过多久,那屋内便出来几个小奴,捧着干果,一串儿十九钱的吉利钱儿在门口大把的洒了起来。平日有撒喜钱的,都走三六九,这一串十九钱端是排场的很。 顿时,这里巷内热闹起来,小娃儿们一哄而上,争争抢抢满地捡了起来。 转眼的时辰已到,街口那厢更是热闹,新郎官儿骑着一匹健硕的红枣马,在几位品貌上等,一身贵气的哥儿拥捧之下来到白家门口。 哎呀,真真想不到,瞧这个新郎官只有二十许上下年岁,端是长的唇红齿白,清秀俊美一等一的好摸样。但见他头戴乌沙,纱帽边左右插着两朵金花儿,身着圆领大红五品吉服,腰带五品玉带,带下坠两挂价值百贯的小授坠儿。就这摸样,就这份排场,打有开国里这是头一份儿。 付季下马,冲着左右邻人施礼后,便径直进入白家院落。白絮家早就无亲无故,如今便也没人来拦着他。如此,这些人一路畅通无阻,走的好不惬意,搞得他身后的顾茂昌真真是嫉妒不已,他娶亲若打仗,老后家那是百般为难,整的他半条命都没了!哎,真是同人不同命。 转眼儿的吉时已到,新娘的嫁妆便先出了门,不去说邻居有多羡慕,这巷子内竟然还藏着这么一户富贵人家,若早知道早就下手了,何至于等到今天,只是不知道却便宜了这一位呢。瞧这嫁妆,四品也嫁得了!这位是谁啊?端是好命,瞧瞧这是娶了个金妞儿归家呢,不说那一套金,一套银,就说那满满十台绫罗绸缎怕是这辈子都穿不完呢。 白絮穿着凤冠霞帔,想哭却不敢哭,她拜别了父母,心里顿感百种滋味各自涌上心头,她哭不出来,泪水早就干涸,因此只是出门的时候呜呜了几声,接着被抬上花轿,这一路她耳边只听着热闹的吹打,却感前路茫然,心下忐忑。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到了男方家门口。有人抱着一面镜子出门,在她面前倒着走,她按照规矩跟着镜子进了院子,忽有人在她耳边忽来了一句:“娘子,你莫怕,跟着我便是。”接着,有人往白絮的手里塞进一根红绸,那一刹,白絮稳妥了,便一步一个脚印的被人拉着向前动了起来。 “阿父,阿姆,女儿知道怎么走了……往前走,跟着他……” 113、第二十九回 付季成婚,虽谁也没告诉,但是顾家上下依旧表达出最大的善意,因付小郎这些年与家中上下实在交好,又是顾昭干儿子一般的存在。 因此,就连老二顾山家都有顾允清代表阿爷,送来五百贯随礼。顾岩与小郎很亲厚,因这几年瓜官儿一直在家里养着,来来去去,不少走动,他对付小郎自是关心爱护,也知道弟弟那些臭毛病,因此,他心里也有打算,怕以后顾昭孤苦,无人奉养,因此便打发苏氏随了两千贯,按照家里庶孙的份例走了随喜。 家中长辈这般做了,那么下面自然有样学样,茂德给了四百贯,茂明,茂峰,茂昌分别给了三百贯添喜。 旁人家底丰厚,自不缺这几个钱,独独有一个人心里受了好大的难为,这人不是旁人,便是老四家的顾茂甲。 这几年,顾茂甲的日子并不好过,一来他娘亲回来,每日就生着法子跟家里要找个,要哪个,一旦不如意,就仗着孝道逼迫子女。若说顾茂甲这人,其实不算太讨厌,他就是个读书读呆了,有些小花花心思的胆小之人,也不怪他,少年丧父,被母亲教的不会看长远,小心小意的前半辈子忐忐忑忑的活着。论坏心肠他是真没有,他没那个胆子。 高氏那人,心里自会算计,她整不动闺女,也不敢招惹茂昌,就只能折腾她能拿得住的大儿子。 这日一大早,顾茂甲顾侯爷自朝上下来,回到府中本想跟妻子商议一下。这一次无论如何,小叔叔那边可不敢得罪了,好歹也要跟茂昌那边随一样的礼钱。 他在家里干坐两个时辰,奈何如今他妻子文氏早就冷了心肠,每日里抠住家里的花用,只要她搂到手里的,就不会再吐出来!无论如何文氏是不能叫孩子们受了委屈的,这几年文氏根本不去请安,也不去看望高氏,甚至只要高氏压迫她,她立刻要求和离,要么寻死,总之把事儿往大的闹。 文氏是豁出去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家里的禄米田她是把在手里,顾茂甲碰都别想碰,几年了,他二人甚至都没有夫妻生活。高氏一直拿捏文氏,因此做主将高氏亲弟弟的两个庶出侄女先后嫁到家里做了贵妾,谁知道那老太太应了别人什么,总之小小的发一笔是有的。 高氏姐妹进了侯府后,处处与文氏作对,仗着家里的老太太拿了她家好处,因此张嘴闭嘴都是钱财。这般吵来吵去不要紧,却把个顾茂甲的生活搅得一团乱。 顾茂甲是个拿不起来的,若是他弟弟在京里,怕是家里要稳妥多了。可是,他弟弟也被他伤到了顶点,如今四年了,他是连封信都没带回来。 被生活来回磨难的顾茂甲,不到年岁,竟是一头白发。他一时间觉得人生无趣,更倒霉的却是,这几年,家中兄弟常有提升,各有建树,这侯爷也是分等级的。顾茂昌如今在边疆,他马场办的好,年初的那会,今上刚给顾茂丙刚提了一等。 顾茂甲讪讪的心里怪没意思的,他是个三等侯,如今家里最小的侯爷。今上看不上他,同僚看不起他,亲人不与他来往,这辈子到了死,怕是顾茂甲都得呆在三等侯这个位置上。 事业没有建树还不算,更大的报应却在天承六年。顾茂甲娶的是高氏弟弟的两个庶女,按照血缘,这是近亲,这一年,高氏姐妹先后怀孕,大高氏先生一子,竟是个天憨,如今两岁了,还什么都不懂,每天只会傻呵呵的笑着流口水。小高氏生了一女,那闺女长的倒是很漂亮,很像他妹子瑾瑜,只可惜生下来却是个天盲。 这一下,大小高氏都不闹腾了。若顾昭来看此事,他是反对近亲结婚的。可是他又与四哥家不来往,顾茂甲娶妾,也不敢打搅他,小事而已。一来二去的,悲剧就酿成了,只可怜,孩子何辜,竟不能完整的到世界走一趟。 如今家里后代里,竟出了一对残废,这对顾茂甲来说,是人生最大的打击。这两年,他常常夜不能寐,总是反思,总是问自己,难道孝顺也是错了?他孝顺母亲,踏踏实实的办差,怎么老天爷就偏偏惩罚他一人呢? 懂得反思是好事儿,可是现实就是现实,一件事情已经能压弯顾茂甲的脊梁,如今还事事不如意,顾茂甲一时觉着人生实在无趣。 顾茂甲得知付季成婚,觉着这正是跟小叔叔修好的机会,因此,无论如何也要随喜的。这日他下了朝,便早早的回到家,去了六个月没踏足文氏的院子。 文氏现下正坐在厢房里织布,没办法,她婆婆就喜欢这样折磨她,一时不从,便到处说她的不是,因此,文氏大面上也算过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有一条,你不能提钱,提钱先还我嫁妆,然后再和离,要么我去死。 织布机咔咔作响,文氏知道丈夫进屋,但是冷了心之后,她也没觉得有必要再给予他尊重。因此,文氏只是借着屋内的亮光,手里脚下没停,她拿着锁子,一梭子,一梭子的来回穿插织布,就如没看到他一般。 顾茂甲坐了一会儿,再三鼓起勇气,眼见得天色近午,他腹中饥饿,便讪讪的问了句:“阿香,你这里也不用饭吗?” 文氏没抬头,继续数着布线,一直到数完了才说:“你娘说了,家中度日,当勤俭节约,如今孩儿们在国子学用饭,我这里便每日只有一顿。侯爷若饿了,去后面吧,那两位那里还能少了你的吃喝?” 顾茂甲好没意思,不敢再问,只能讪讪道:“今日来,是跟你商议一事的。” 文氏依旧不抬头道:“要钱没有,若实在急,老爷等几日,等我这锦布出来,倒也能卖得几贯。” 顾茂甲无奈,只能道:“阿香,我知道你委屈,你且忍耐,老太太如今年纪大了,说句不孝顺的,却也没有几日好活。以后,凡家里的事儿,我只听你的,这家里你是当家媳妇!这是谁也不敢违背的。” 文氏冷笑:“这可不好说,人家姐妹都说了,你那娘亲,每家收了人家两千贯呢!也签了字据画了押的。今后,人家是要做侯爷夫人的。” 顾茂甲脸红了起来,半天后陪着笑脸道:“我的夫人啊,你我少年夫妻,这情分任是谁也不敢过了你的,真的!不然为夫也给你写个字据,画押成不成?” 文氏冷笑,顾茂甲的承诺,根本没半分的信用,她早就懒得听,问都不想问。 顾茂甲无奈,又干坐了两个时辰,最后他实在无法,只能站起来,给文氏鞠躬,作揖道:“好阿香,好夫人,这次我真的难为了,你看在多年夫妻的份上,好歹救我一救。” 文氏冷笑,换了一把小梭子卡线,一边走线一边道:“我救老爷?谁来救我?人活一世,总要有几日轻快,我这一辈子算是毁了,老爷一使钱,便来我这里求我救上一救!顾侯爷,甭说没钱,我就是有,我也不给!” 顾茂甲慌乱,再三作揖:“好夫人,求你救我一救,如今我用钱也是为大官儿好。” 文氏气愤,一伸手,丢了梭子,猛的站起来,一步一步的走到顾茂甲面前,将他逼的竟是步步后退,最后无路可走,文氏一口吐沫啐了他一脸道:“我呸!你也好意思求我?也好意思提儿子!我也是做娘的,我就是在没本事,我也要做给那个假菩萨看一看,什么是做娘的!什么是做婆婆的!我的钱儿啊,我是一个都不吐,你能拿我怎么着?你杀了我?来吧?我早就不想活了。 钱我存着,我就是不给!我是有样儿学样儿,她不是锁了吗,我也锁!我拿了我就不准备取出来,赶明儿啊,我家儿女要娶亲,要嫁人。我也要给孩儿们存几个!我说顾侯爷,您呀,该去哪儿呢,您去您的勤俭持家的大乖乖那里呆着,去贤淑文雅的二乖乖那里蹲着!我这里您就别想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谁不叫我活,那就大家一起死!” 顾茂甲被吓的不轻,怪物一般的看着自己曾经温柔可人的妻子,他一伸袖子,擦擦脸上的吐沫叹息到:“何苦来哉,你疯了!” “我就是疯了!滚!”文氏声嘶力竭,指着门口猛的喊了一声。 顾茂甲跌跌撞撞的跑出去,险些绊一跤,跑到门口的时候,身后文氏依旧在嘶喊:“老娘……告诉你!顾茂甲!那对贱人生的野种,我家孩儿一个不认,你活到老,管到老,你死了!大官儿绝不会管。我是死之前,全部掐死,绝对不能叫他们带累我的孩儿一辈子!老娘疯了!疯之前……尽数撵出去!撵出去!你造的虐,你自己受着,别连累我家孩儿!我疯了!” 顾茂甲跑到门口,咳嗽一声正想整理衣冠,却不成想,他家儿子允克,女儿柔儿站在院门口却不知道听了多久。 两个孩子如今都穿着布衣布衫,虽不贵重却没有补丁,浆洗的也是干干净净。柔儿鬓角带着一小枝粉色梅花,材质非金非银,却是自梅花树上摘下来的。 两个孩儿默默施礼,神色冷淡,也没喊爹爹。 顾茂甲一时羞涩难耐,捂着脸话也不说的便去了。 顾茂甲浑浑噩噩的在街上游走,也不知道他走了多久,夜幕昏沉下,不由自主的,他却走到了顾茂峰的外宅处。如今家中兄弟姐妹,无人能看得起他,几年前他与顾茂峰都去捧潞王的臭脚,可到了最后,潞王却只欣赏顾茂峰,那时候,他便与顾茂峰越走越远了。 如今看人家混的,只是外室的地儿,却是繁华路段,繁华的里巷!就连人家大门上都有铜虎咬,铜围片,就连门子人家都穿着青绸面儿,灰鼠毛领的棉袍子。 这日子,到底是如何过的? 顾茂甲停住脚步,站在门口对门子道:“我三哥可在家?” 那门子认识他,虽礼数全,眼里却无半年尊重,只是道:“回侯爷,老爷在家呢。” 顾茂甲背着手道:“去跟他说,我来了。” 那门子点点头,转身进去了。 顾茂甲站在门口,只等着他三哥来接,他是侯爷,好歹也要有个礼数的。可是他左等右等,他三哥就是不出来,闹了半天后,那门子跑出来,一脸讥讽的笑着说:“侯爷……我家老爷下不得桌子,叫你进去!” 顾茂甲无奈,被生活逼迫的又不能转身就走,他心里千转百拧,最后无奈,只能自己独自进了顾茂峰的院子。 顾茂峰这外室姓苗,名字已无人知。大家都叫她妙姐儿,以前上京最大楼子里出了名儿的大花魁。据说,妙姐儿当年赎身银子已经涨至五千贯。如今妙姐儿被顾茂峰赎了身,他也不敢往家里带,就养在上京这最繁华的归安里之内。顾茂峰在归安里这套宅子,原是一位四品大员家的配置,价值两万贯,带花园三进的院儿。 顾茂甲进了院子,一路无人引路,偶尔有人见了他也装着没看到。这一路,他走的无比艰难,一直走到中院,人还未到,便听到一阵吆五喝六吵闹赌博的声音。还有人在里面毫不遮掩的交谈。 “我说老三,好歹人家也是堂堂侯爷,真不出去?不怕你老子抽你?” 顾茂峰的声音带着一股子毫不遮掩的得意道:“呸!他也算侯爷,被个老娘们牵着鼻子走,你们数数嘿,上京是个人知道他就看不上他,他那也算是活人呢? 那就是个乡下的村汉!那也比他过得好。我老子抽我?我老子巴不得我远着他呢。” “得了,留点口德,一会人进来了,免得我们难做!你说老三,他今儿寻你做什么?” “做什么?活不下去,借钱呗,爷自己都快穷的光腚了,我还想借呢!宝贝儿去后面瞧瞧燕窝好了没,给大爷们一人来一盏,甜甜他们的心儿,糊糊他们的眼儿,进了咱家门儿,一个钱儿别带走……” 顾茂甲也不知道如何了,他傻乎乎的呆立了片刻后,转身出了院子,这次他想,他再也不来了。 人这辈子到底活什么呢?不该着这样啊?顾茂甲这些年来头一次想起自己的父亲,若是爹爹活着就好了。如何好好的日子,就活成了这般呢? 他浑浑噩噩的走着,一直走到外公家的家庙前,如今这里无人看门,只有一个婆子侍奉,如此,他便独自去后院寻他娘亲高氏,他发了一路的誓言,这一次就是跪下,磕头磕死!也要跟娘要出钱来。儿子大了,马上国子学出来,好歹也要求人呢,哎,以后,要好好打算了。 顾茂甲溜达着走到后院,他母亲高氏屋中灯光昏暗,往日常听到的织布声,今日却没有了,有个苍老的男人在跟高氏一问一答的对话。顾茂甲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却辨认出,那是他外公在与高氏说话。 “我说三丫头,你说这事儿能成吗?茂丙跟他哥可不同,到时候,那可是你亲亲的嫡亲侄女儿,老二要是不认可就毁了贞儿一辈子了。” 高氏带着笑意的声音打屋里传出来,一边笑一边道:“爹爹怕这个做什么,老二不认,我认啊!他人不在更好了,明儿去捉一只公鸡来替一下,以前不也是有这样的事儿吗?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娶进来了他不认也得认!女儿保证,只要我活着,保贞儿一个侯爷夫人的位置却是没问题的。” 高老爷心里怕是稳妥了,于是语气带着一丝巴结道:“如此,此事便全靠你了,不过你也别怕,你哥哥也不敢亏了你,五千贯我保准儿一个钱儿也少不得你的,明儿就给你搬来……” 顾茂甲心神顿时被击打的粉碎,他不知道是该一脚踹开那门,还是该如何是好,天大地大,竟是连个收留他的人都没有。他转身捂着脸狂奔而去,一边走一边流泪,他想死,却没有这个胆子。这一路他一直跑着,路过下司马匠人铺子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竟一伸手买了一把菜刀,他提着菜刀回到自己府里,站在门口,傻呆了半天,把家里的门子吓得不轻。 后来,顾茂甲将家里的仆奴,有一个,算一个的都叫了出来,这一叫竟然也凑了三五十人,如此这般的,顾茂甲带着人去了他外家的家庙。 一入高家庙顾茂甲就带着人去了他母亲的库房,他举着菜刀,一下一下的砍着那三重锁,他砍门的声音奇大无比,很快的,那门锁被他剁烂了丢到一边,顾茂甲一伸脚将门踹开,扭头对家仆喊了一句:“给我搬!” “你敢!”高氏声嘶力竭,扶着那婆子进了院子,一到顾茂甲面前伸手就想给他一巴掌:“你个不孝的东西!” 顾茂甲一把托住他母亲的胳膊道:“母亲,儿如今却是不敢孝了。” 夜色朦胧,顾茂甲笑的旁人身体都发颤,他一步步的走到高氏面前阴森森的问:“母亲,儿自问来这人世,对母亲也算是百依百顺,父亲去了后,儿怜悯您孤苦,更是捧着您活着,如今皇恩浩荡,您来外祖家给爹爹守孝。这些日子,儿就是自己饿死,也不敢委屈娘亲半点……儿子今儿就纳闷了,才将夜色昏暗,儿子恍惚听到母亲房内有男人说话?却不知那人是谁?母亲若要改嫁给儿子找后爹,怎么不跟儿子说呢?” 高氏如遭雷击,魂魄都飞了,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儿子竟然说她偷人?她不能活了。 “你……你说什么呢,那是你外爷!” 顾茂甲轻轻一笑道:“全上京都知道,外爷不屑与娘亲说话,跟您见面都不打招呼,不然您能住到外庙来?母亲,那男人到底是那个?” “你疯了!”高氏一下子清醒了,这辈子,从未这般清醒过,这一刹那,她是真的悔了,真的后悔了。她想哭,却清醒的意识到,哭没用,儿子要她死!呢! 顾茂甲一脸委屈难受的走到高氏耳边低声说:“母亲!您害了我一辈子,还想害老二?大妹,老二才刚活出个人样子,我这个哥哥没出息,对不住爹爹,如今却不能再害他们了。娘!儿子求你,你死吧!” 顾茂甲说完,眼泪不由自主的滴滴答答的往下流,一边流一边大声说:“来人,把我老太太扶下去,她疯了!” 114、第二十九回 如何处理高氏,这是一个大问题,昨日出事,不到半夜,满京尽知,说什么的都有。因此这一大早的,顾岩便打发人将顾茂甲唤入院中,一见面便给了他两个大耳光。高氏便是再不好,再该死!谁都能动手,却偏偏不该是他的亲生儿子动手。 顾昭也在这日上午得了消息,他心里一慌便赶紧命人抬了自己去大哥家。顾茂甲该若如何,都无关他的事情,他只是担心连累了瑾瑜,茂丙这边就不好了。 顾昭一进大哥家正堂,便觉这里气氛异常压抑,堂间安静非常,房内一干晚辈都敛声静气,端端正正的坐在位置上。晚辈们见顾昭进来,赶忙都一一站起施礼。 顾茂德两口子,顾茂明两口子,顾茂峰两口子,顾茂昌两口子都在,还有顾茂甲家的文氏连同一对儿女允克,柔儿也齐齐坐在后面,母子三人一言不发,神色淡漠。想是与亲爹没什么感情与这些亲戚却更是不亲。 这些年,各府各房都看不上老四家。自然,顾茂甲这对儿女在生活上得不到大家更多的照顾与关爱,平日族中小姐妹有个茶会,花会也不会去四侯府邀请柔儿过来。一来二去,好好的亲戚,竟然还不如陌生人。 顾昭坐在软兜里问顾茂德:“你爹呢?” 顾茂德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于是道:“高老爷来了……”他叹息了下压低声音道:“小叔叔,也是侄儿的错,这几年忙的厉害,若是我稍稍分心一下常常与茂甲说话,那边也不会闯出这般滔天大祸。” 族长难做,大宗族的族长更是如此,顾茂德如今有错无错,作为家中未来的继位族长,他也必须跟来的家中长辈请罪。顾茂德请完罪,苏氏也是一脸尴尬的在后面请罪道:“也是侄媳没照顾好,若往日……” 顾昭烦躁的摆摆手道:“家长都在,族长也在,关你们什么事情,再者此事牵连长辈,又与你们何干,你们啊……以后没事了别什么都往身上揽。有些事情,有的能揽,有的……你们揽了他们也未必说你们好呢。”顾昭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意无意的往顾茂峰那厢看了一眼。 顿时把个顾茂峰吓得浑身汗毛根根支楞,一股子凉意贴着他的脚后跟往上窜!他心里有鬼,此刻就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不过就是一两百贯的事情,如今上京各处怎么传的都不用问就能猜出来。 昨日,顾侯爷无钱,便去找自己的兄弟接济,借钱不得半夜去找母亲,却不想闯了那个门,听到了不该听的,看到了不该看的!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那个是个息事宁人的,如今怕是到处的添油加醋呢!如今搞的事情再也无法收场。也不过是两百贯的救急,生生的血亲竟然这样做事,今后,他顾茂峰怕是跟家里交代不下去了。 顾昭见茂德两口子为难,还想安慰,却不想卢氏被人扶着从后面出来,她一出来一见顾昭便赶紧过来问了句:“你身上不利落,怎么就过来了?我看今日格外冷,怕是又要下雪!” 顾昭笑道:“不妨事,这么大的时期,我知道了就得过来。不然老哥哥身边也没个商议的人。” 卢氏点点头,回身大声吩咐道:“茂德,你派人去茂甲府上帮衬下,派顾槐子他婆娘去,如今你四婶子思虑过重!哎,也难为她,守了那么多年的寡,前些年我就觉得不对劲儿呢。” 苏氏赶紧迎合道:“还是老太太见识广,我就说……凭着四婶子以前那样子,也不能变得那么快!哎,真真寡妇难为,四叔那么一走,泼天的祸事临门,扛不住也是该着的,只是我们没经历过这些,就往偏了想了,谁能想竟是魔着了,说起这魇症也要分好多种呢!四婶子平日只在屋里呆着,您看我们这也见不到,就耽误了……” 卢氏叹息了下,无奈的摇头道:“赶紧把家里的家医都带去,看看到底如何了,如今竟然病的胡言乱语起来,一直说你们四叔回来了,要寻他去……哎,赶紧给瑾瑜捎信去,叫她回来。她娘现下情况不好,如何救治……我们也隔了房的,若出了事儿,真真没办法跟孩子们交代。” 文氏与女儿柔儿紧紧相依,抱在一起,神色少魂失魄,看上去竟也似魇着了一般。 “娘!”允克小声叫了一声娘。 文氏抬头,一伸手抓住儿子的手,微微冲他摇摇头。 顾昭看的莫名其妙,见卢氏并不提高氏如何了,便知这里情况有变,于是也不多问只是安慰了众人几句,便着人抬着自己去后面,软兜抬起,卢氏迅速抓住顾昭的手压低声音道:“老七,高氏不能死,为了朝廷的脸面,为了顾家的脸面,为了她高家她也得……活着!” 顾昭无奈的摇头,摆摆手,西仔便命两个仆奴抬起软兜网后面家庙去了。 今日天气格外的寒冷,怕是真要落雪,顾昭这一路脑袋里浆糊一般的来到后面,一进族庙边远远的听到顾茂甲的哀哭声:“……如今,侄儿羞愤难当,也是不准备活了!今早侄儿已经准备就此斩断尘缘,只如今可怜我儿女年纪幼小,无人主张,伯伯,侄儿求您,看在阿父的面子上,好歹照顾一下你侄孙……” 那里面又传来一声甩耳光的声音,顾岩大骂道:“老顾家的男人怎么死都没关系,就没有憋屈死的,你看你的孬样子!” 顾昭对站在门口陶若摆摆手,陶若掀开门帘对里头喊了一句:“七老爷来了。” 顾昭被抬入里头,一进里厢他便看到,顾茂德跪在地上,左右脸高肿。又一看他大哥面色铁青的坐在那里,茂德的外爷高老爷也在坐在那头,神色灰败,嘴巴里喃喃自语,只是可怜兮兮的道:“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这个老东西最坏,就只会装可怜,扮无辜! “阿兄。”顾昭打了招呼,扶着细仔的手,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坐在了顾岩下手的位置。 “这事闹的……怎么把你也惊动了?”顾岩怪了弟弟一句,说罢便再也不吭气了。 高老爷与顾昭早就有仇,因此见到他便也不想做亲戚那些礼节,竟只做看不到的样子。 顾昭坐下,顾岩烦躁的心绪便稳妥了,他想说什么,顾昭拍拍他的手笑道:“大哥不必说了,此事前因后果我已清楚,只可恨这个孽畜,世上千万条路,他偏偏要走绝道,他也不想这般大祸才闯出来,茂丙,瑾瑜,家中儿女还做不做人了?” 顾茂甲捂着脸哀哭:“千错万错都是侄儿的错!七叔,如今我已经写好奏本让爵给允克,从今往后我便在家中侍奉老母亲终年,再不管旁事……只求小叔叔看在阿父的面子上,无论如何也救下孩子们的名声,从前如何小叔叔心里有数,那些是非实跟允克他们无半点关系。” 顾昭深感意外,顾茂甲竟然舍得让爵给允克? 顾茂甲舍得让爵,高老爷却是不愿意的,如今高家跟四府联系紧密,随表面上不屑一顾,但是根骨上讲却也是涨了顾氏姻亲的势头。 虽说这次真的把顾茂甲招惹急眼了,可是好歹这个侄儿还算跟那边亲厚,他身边的两个妾也是高家人。若是侯爷换人做,怕是高府与侯府今后便再也不走这门亲戚了。那允克,平日冷言冷语,最是个刻薄的,怕是不好糊弄。 高老爷鼓鼓勇气,使劲儿在老脸上揪出一丝长辈的慈悲表情,终于还是继续劝道:“茂甲,你娘是个糊涂的,如今她疯魔了,做事自然糊涂。你们亲亲的母子两人,如何就闹成这般样子?你且不要再哭了,安心,这一次我接她回去,一定再不许她来烦你。 至于让爵什么,此事关系重大,你年纪才多大,那朝上八十还有舍不得下去的,如何就显出你来了?你素日孝顺的很,那些闲话不必搭理就是!让爵一事关系重大,你……你可要……需再三考虑一下,你也没经历过什么事情,如今一时发热迷了心窍,今后后悔可就没了退路了。” 顾昭轻轻的笑出声,并不理高老爷心里如何作想,他只是问顾茂甲道:“你考虑清楚了?” 顾茂甲确定的点点头:“侄儿想清楚了,让爵!如今母亲已经被我接回府中奉养,她一阵儿清醒,一阵儿明白的,搁在外头侄儿也不放心。昨夜,侄儿去的时候,母亲那样子真真吓坏了侄儿,她一会子说是我爹爹,一会子又说父亲骑着马要带她走呢!家里如今也准备好了,大高氏小高氏也闲着,与母亲也不是外人,她们是亲亲的姑侄关系,以后就叫她们贴身侍奉,如此侄儿也放心的。” 高老爷猛的站起来,有些气急败坏的走到顾茂甲面前,指着他大骂:“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你……你真是不分里外人,不知道谁为你好,我告诉你,你有这张皮大家还看重你些,若没有,以后谁认识你?我早告诉你了……” “来人,送客!这位高老爷要回去了。”顾昭忽然来了一句,别人不好意思,他却是完全没顾忌的,这老东西最阴,四哥家里的悲剧处处有他的影子,一旦有什么事情,这老东西最会装无辜,拌清高。 陶若进屋,躬身对高老爷道:“高老太爷,您请吧!” 高老爷大怒,等着顾岩发话,只可惜人家兄弟上下一条心,这里也不是四侯府。他弟弟既然这般说了,顾岩就会全力支持,因此顾岩也是一脸淡淡,看也不看他。 高老爷又羞又怒的站起来,甩了袖子转身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道:“茂德,我是你外爷,你娘的亲生父亲,我就是亏了谁,也不会亏了自己人的,你再好好想想,切莫做出终身懊悔之事。”说罢,高老爷离开了这边。 那头人影消失,顾昭对着门口大声吩咐道:“都给我长点心,记住这张脸,今后,我顾家的大门还是不接待这等恶客了。” 那门外传来一声闷哼,接着有人大喊道:“不好了,高太爷晕了!” 顾岩想出去,顾昭却一把拉住他的手冲他摇摇头后扭脸对外面喊了一句:“去!将高太爷抬到客房好好照顾着,取府里的帖子去宫里,今日有多少值班的御医都统统寻了来,都给高老爷盘盘脉,将脉案抄个几十份找那人多的地界贴贴!看看有些人是心肠坏了,还是要死了,若要死了,赶紧给人家抬回去!省得死咱家里说不清呢!再者,死外面也不吉利啊!” 那外面安静没多久,陶若小跑着进来道:“老爷,七老爷,高太爷自己站起来走了。” 陶若说完,顾茂甲又气又愧的低下头,再不想说别的了。 顾昭看着自己这个没出息的侄儿,心里也膈应,却不能不管,他挂着瑾瑜,惦念着茂丙,不看谁的面子也要看死去的那张四哥面子。 心里纠结的想了好半天,顾昭才叹息道:“也罢,你起来了吧!你家的事儿,我也不说你对,也不说你错,只是这种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笨办法以后再也别用了,你既然如今知道错了,以后有事儿,只管跟你茂德哥哥商议就是。” 顾茂甲站起来,躬身答道:“是,侄儿今后再也不会出来了,我跟母亲就在家中后面的小院子呆着,这次,侄儿一定不再给家里,弟弟妹妹添麻烦了。” 顾岩微微摇头道:“你既这么说,要让爵便让吧,只可怜允克学业未成,如今就要担着一家大小的活路,却着实是可怜了。” 顾茂甲苦笑道:“再难,还难的过瑾瑜,难的过茂丙?茂甲以往糊涂,如今我母亲存了这些年家资,如今就是什么都不做,也是富富裕裕的生活。侄儿如今想明白了,心里只是惭愧的不成,今后就是死了,也没脸面去见父亲。” 顾昭也不知该用何种态度与自己这位侄儿相处,只能唤他过来对他道:“年后你弟弟妹妹回来,一家人有商有量才是过日子,我知道如今你想开了,不过男人大丈夫,其实没什么乐趣,无外乎就是撑起一片天空,叫孩子老婆妥帖的过日子。” 顾茂甲心里惭愧,只能深深施礼。 顾昭见他万念俱灰,心里也不舒服,自己四哥这几个孩子个个有问题,他也不能谁都照看到,如今顾茂甲豁出去了,他也不愿意这孩子这辈子便这般过,因此便又说:“既然如今决定允克袭爵,无有实职也不妥当,你只有他一个儿子可靠,明日我叫付季给他报个从五品的知事郎,就挂在我的迁丁司,他本人依旧去国子学上课就好,也不必去我那里点卯,但是每月都要去我那里学习几日,学些正经的东西才是。” 顾茂甲自然晓得迁丁司的差事有多好,过几年迁丁若妥当,必然升级飞快,而且迁丁司如今考核都是顾昭一手操办,完全不必过吏部的那道评定手续。 “如此,便多谢小叔叔了,侄儿如今羞愧难当,实在……”顾茂甲声音哽咽,已然说不下去。 顾昭无法,只能拍拍他肩膀问他:“那你母亲?你当如何安排?” 顾茂甲神色更是灰败,半天后喃喃道:“她是我的母亲,也是瑾瑜跟茂丙的母亲,该当如何,我们……还是一起商议吧。” 顾昭点点头,这侄儿依旧是个没主意的,他还是放开手打发他离开了。 那外厢也不知道如何了,似是老天爷心有所感,竟纷纷扬扬的飘起雪花来。顾昭与顾岩兄弟二人各有心事,不由得心中酸楚,相对无言。 顾岩背着手站在门口半天,忽然回身对顾昭说了一句:“阿弟,你说,老四是不是怪我呢,怪我没有好好照顾他的妻儿老小,如今那边竟过的这般不堪,哎,我这心里啊,实在是难受的很呢。” 顾昭想说,这个世界谁也不欠谁的,可是这话如何能在这个年份说出来?他只能强撑着笑对老哥哥道:“大哥多虑了,日子都是自己过的,如今谁也怨不得谁。” 顾岩仰脸看着天空,半天后才喃喃的说:“世上,竟有亲子想逼死母亲的事情,偏偏这事儿竟出在咱家,今后死了,列祖列宗问我,你说我该如何回话,怕是阿父知道,早一拐敲死我了。” 顾昭无言,只是坐在椅子上发呆。 这一日晚间,阿润处理完前朝事情,回到家中见顾昭神色不愉,他早已得知消息,已经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知道阿昭不开心,便笑笑过去调侃他道:“我当是什么事情,不就是点子家长里短,如何就将你难成这般模样了?” 顾昭叹息连连,将伤脚挂在面前的软枕上道:“我最不擅长这个,从前我亲缘薄短,也慕过旁人家一到过节,合家团团圆圆的坐在一起吃饭说笑。我只说此生怕是就这般了,可没成想哥哥心里惦记我,接了我来,这一来认识你……认识了他们,可……竟个个的都不省心,成天的给我找麻烦。” 阿润无言,也不解释,便只是抱着他拍了一会后见他精神赖赖的,便在他耳边说:“这几日,我叫庄成秀去查查高家,他家表面上看来倒还算老实,只是他家长子前几年在吏部帮忙,做过两任推官,庄卿说,似乎那家伙没少赚过水钱,若真有此事,我便打发他家远远地去了,以后也省得碍你的眼。这几年他家没少暗地里害你,要不是看在你哥哥的面上,我能叫他们如意到今天!” 阿润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异常狰狞,只是他如今抱着顾昭,顾昭没看到罢了。 往日,顾昭也不愿意把自己家的事情说与阿润听,更是不愿意麻烦他,可今日,顾昭很难得的没开口。 其实,家长里短最是难断,谁能说清个里翻外波浪的呢?不过若是说高氏的了魇症,这事儿大家却是都信得,这些年高氏做的事情哪一件是正常人能做的出来的,没成想竟是疯了! 年前,顾茂甲终于辞了官将爵位让给长子,让爵那日,高氏的两个庶出弟弟来闹过,说顾茂甲的娘亲曾跟娘家借过钱。甚至他们手里都有契约。 如今顾茂甲手中最不缺钱财,高氏手里放着侯府两代心血积蓄,如今随瑾瑜顾茂丙都未归家,也没有从共产里分出他们该得的那一份,但是用上一些却是可以的。 因此,顾茂甲也没客气,立马找了相熟的官员做了中人,将母亲“欠的”四千贯二话不说的给清了。 高家人一直觉得顾茂甲是个爱财的,其实还真真看错了他,他爱财不过是因为手边没有。如今他手里有了钱,便再也不会露出那等小态来。 两位舅舅拿了钱,开始别别扭扭说些其他的,说良心话他们不过就是想上门拿捏人而已,只是没想到顾茂甲却会这般痛快。难不成他们以为高氏是个爱钱的,顾茂甲也就必然要爱钱不成? 他们说了好多好话,顾茂甲只是嗯嗯啊啊的应付。这一日待他们一到家,侯府那边却派人送回来两个人,大王氏,小王氏顾茂甲是一个也不想要了。 高家!如今就如顾茂甲心里伤口上的驱虫,他看着恶心,恶心别人更加恶心的却是自己,两个妾而已,送回去便送回去了,也不必给谁面子。 人送回去,高家那边又是一顿闹腾,两个大小王氏都寻死腻活,高老爷更是将两个混蛋打了一顿,傍晚的时候那边又将两个妾给顾茂甲送回去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五千贯钱。 可惜,顾茂甲如今觉着府里干干净净,他觉着,真是这天气也是晴的,虽然依旧有雪。气儿也是长的,虽然他身无爵位子女不亲。至于那些枝枝蔓蔓,他是再也不想要了。因此,这侯府的大门便再也没给他外家开。 又是两日冬雪,转眼的,年前节令到来,这一日茗慧在家里办了个赏雪的小宴会,前几日她小叔叔上山猎了一头好大的棕熊回家,一头熊四个熊掌,两只孝敬了顾老爷,两只送到了小叔叔家。他自己竟是一只没留。 顾老爷心疼曾孙女,便悄悄分了小孙女一只给她的宴会加个菜。 后来,也不知道苏氏在哪里听说了,便找到孙女道,往年你请客从不喊你小姑姑柔儿,虽她比你大一辈儿,可是也没差几岁,不若今年你请请她,给她介绍一些朋友。 茗慧听了,自然依从,于是便写了喷香的帖子,送到了四爷爷府上,却不想那边很快的回了信,柔儿拒绝来这边,只是托人送来一匹她亲手织的锦布。 这一下,顿时把小姑娘弄得怪没意思了。 115、第二十九回 却说这一年冬日,上京顾家在波浪中起起伏伏,若不是顾昭与他老哥顾岩多处修补挽救,怕是顾府如今好不容易奠定起来的名声就此就毁了。就是顾昭再上杆子写上八本十本的“神书”也无法将一个逼死亲生母亲的家族,从道德泥沼里挖出来,洗干净。 这年冬日,一匹快马从上京出发一路疾驰的来至大梁西部的央勃关。这位信使乃是四侯府的嘉奖,他带来了一个对顾茂丙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的消息。 央勃关,地处大梁国西边边界,出了央勃关走三百里,便是章凤镇,从这里开始一路西行,就是关外游牧民族世代生活的大草原。 章凤乃是一个关外小镇,最初这里只有一个三四里大小的自然湖泊,这湖泊也叫章凤湖。最早的时候,草原的野兽每到春天都在章凤湖周边交配繁衍。后来,人类踏足这里,每年六七月,草原上的部落就会带着自己的出产在章凤自由交易。时间久了,央勃关的大梁商人便也在这个月份,带着内地出产的咸盐,茶饼,香料,粮食,布匹来此兑换毛皮等游牧民族的出产,如羊皮,牛皮,羊毛,还有骏马…… 自然,这些年关内盘查依旧不紧,也常有那商人走私一些铁器刀具到章凤这边换骏马还有毛皮,他们一年冒一次险,能发一注平民人家吃用好几年的利润。 其实早些年,铁,盐,铜,糖,茶都是自由贸易的,只是这些年,大梁国君不知道发的哪路疯,竟限制一些物品流通出去,他先是着各地官员调查本地人口,又着西部相关衙门调查了章凤附近上百部落人口后,便做出了对一些特定物品的控制政策。 世上的人哪里知道,顾昭对人口有种出乎意料的偏执,尤其是他知道如今东部,西部游牧人口与内陆人口达到十比三四之后,顾昭更觉不妥。 因为边疆战争一旦出现,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形成原因就是人口比例达到一定数量后,那些部落便会因为人口而自动结合,产生阶级,产生更大的利益贪欲,因此内陆将会与边界各民族激发更多的矛盾。人口多,需求就多,草原物产单薄,那些游牧民族自然会将手伸到内陆。 因此,顾昭一再跟阿润说,必须严格的控制生活必须品的数量,加强国家冶金技术的保密性,培养游牧民族对内陆地区的依赖依从性也。当然,目前顾昭对边疆的事情顾及不到,只能想起一出是一出。 天承年末,内陆大雪后,接着西域大雪期眼见着也来到了,站在央勃关城墙顶举目四顾,草原远处一片天地白茫茫的刺眼盖目。 这一日,顾茂丙坐在央勃关的城墙下的小屋内正与一群兵汉吃酒逗趣儿,四年的游荡生活,从上京到甘州到西疆,顾茂丙带着两千亲兵来来去去,居无定所。他是越来越浪荡了,上京贵族子弟的气质已经从他身上完全洗脱,如今身上有的呈现的都是一种新的特性,与其说是特性不若说,他如今是野性难驯,越来越狂放了。 那是一种合了草原汉子的野性,到处游走中学习会的天辽地广的眼界,如果有机会顾茂丙情愿一辈子都不回上京,只愿此身保有自由,纵马飞奔于大江南北,如今他觉着,这样才算是人过的日子。 他走出上京,离开战场,很多以前一直纠结的事情如今都不是那么重要了。有时夜深人静,顾茂丙也会思念亲人,思念小叔叔,思念自己很少回去的那个家,甚至偶尔他也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哥哥,还有故去的先父,离家远了,那些悲哀就如发生在别人身上一般越来越淡,如今地位不同心境不同,年纪慢慢长大,竟也不那么恨了。 吃酒这屋子是城墙下老兵们值班下来混日子,临时搭建的土胚屋,屋内面积不大,靠墙的是一张简陋的板床,床上的铺盖被一张看不出颜色的老羊皮卷着推到角落。几个穿着布甲披着羊皮大袄的兵卒,正围着一炉泥糊的土胚火在留着口水。 那炉内烧着足够的干马粪,马粪火焰上吊着粗砂锅子,锅子内翻滚着全副的羊肝肺汤,那汤熬得火候十足,如今竟是奶色的,只闻上去就鲜香无比。在马粪火边,被分割好的整羊被分片吊烤着,羊肉表层已经被熏烤的半熟,皮面颜色焦黄,油脂滴滴掉落。 三碗烈酒下肚,顾茂丙微醺,他这人有一宗好处便是天生酒量奇大,平日几斗烈酒进肚,最多就是浑身发热,其他的便怎么也不怎么,平常人一样。 今日,顾茂丙穿着一身百蝶穿花细绸面儿的银鼠滚边袄子,足下蹬的是黑面细布撒鞋,他的头上如今并不爱着冠,只爱做游牧民族的打扮,就是将头发披散着分出鬓边几缕,上面穿上五色的珠子点缀。这货虽然在外面喜欢表现出自己是一副铁汉子的样儿,其实骨子里依旧是热爱大红大紫,喜欢穿细腻鲜艳,绣工精致的衣裳。最近这几年回家独自一人时,他倒也去了那哭哭啼啼的臭毛病,只一点!他见不得眼泪。 就若上月,这街面有一老妇死了孙子,盘膝坐在家门口哭了半响,老妇的亲人还未如何,到把个顾茂丙感染的泪流满面。这边疆女人哭唱功夫一流,只要开哭必然把她出生到一辈子的艰难都以特殊的形式哭唱出来。因此,那顾茂丙一看一听,便露了真相,陪着哭了半天,第二日早起眼睛都肿的睁不开。 这几年顾茂丙在西疆混的十分好,这边的文官武职,到处都是熟面不说,再加上他手头大方,更是结交了不少部落头领,还混了一个诨号叫“马场小玉龙”。 烤肉喷香,顾茂丙取了一柄叉子,在羊肉扇上刺了几下,感觉手感顺畅之后,他便道:“来,吃吧,差不多了!” 那屋中的兵卒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肚,闻言一声欢呼,也不管烫不烫,油不油的就亲自动了手。一时间屋内嘘嘘呵呵的响声不断。 顾茂丙见大家吃的香,竟比自己吃到了还高兴。他端着一碗奶汤喝了几口,便不再吃,只是端着碗想事儿。 小屋中的头目叫费勇,今年六十四岁,做了二十五年的城门官,他与顾茂丙结识于三年前,却并不知道顾茂丙的身份,只知道他是上京下来的马场马官,是顾五爷的远方侄儿罢了。 “环溪(顾茂丙的假名),你今儿怎么这般大方,竟舍得一只整羊便宜我们的独自,你可是想做些私货买卖?”费勇大哥咬了一口羊腿,香香的喝了一口酒下肚,一伸手用袖子摸摸胡子上的油脂,舍得不得浪费就将手放在桌下,给那只拐腿儿的土狗都香香嘴儿。 那些兵卒一起呼喝道: “就是,顾场主,以后再有这般好事儿,好歹再记得兄弟们。“ “谢了顾场主,你想带什么私货,随你去,咱们是不管的,只要不过分,那是随你啦!哈哈!” “来,咱们敬场主一碗,场主可别嫌弃咱家酒糙,咱家可是自己酿的。” 顾茂丙笑笑,提着酒罐子跟大家碰了几下,倒着酒罐儿喝了几口后,将两条腿儿下作的支在费哥家的桌面上笑道:“乱想什么呢,裹带私货这等买卖,我是不做的!今儿是下雪日,不吃这个羊杂割汤,感觉就不是西疆的日子。” 费勇大笑,拍着腿儿道:“那确实,到了咱西疆,最美的好食儿就是这全羊了,不过,咱平日哪有这个福分,还是借场主你的光呢。” 费勇说罢,那下面有个红胡子的兵卒笑道:“顾场主是上京来的,手头宽裕,人家那是吃过人参的,吃个全羊算什么?就你小家子气,刚才我看到你藏羊骨头了,你这老抠是不是准备一会子吃完,娘的你回家还要熬一锅子骨头汤全家大小算开荤了!” 这红胡子说完,屋子里的人都齐齐的大笑起来,他们正笑的欢却不想那屋外老油毡布的门帘掀起,有人进了屋子,先是跺跺脚面儿的雪,接着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内陆话道:“香死个人喽,各位兵卒老爷好会吃格儿。” 屋内人抬眼一看,竟然是一个穿着疆外部落蕃袍子的老客,不过素日见到的老客都是四五十岁,很油滑的品像,如今这位却不同的。这人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他头带一顶胡帽,藩袍边儿的毛儿竟是貂的,这人脸色略黑,浓眉大眼,眼神闪亮,鼻骨笔直,竟是个十分英俊的硬朗的人物,如若不是他的颧骨略高,只要穿一身汉人衣裳,将这人往边城一丢绝对看不出他的血统。 这年月,西疆各族跟边城人的关系还算不错,大家都是一个地儿长大的,这城中常有闺女嫁给部落,当然也有边城人娶部落女的,当然,外嫁的自然是少数!在边城人看来,部落民就是个什么世面也没见过的乡下人而已,只是他们的牛羊还算便宜罢了。 裴勇站起来笑道:“老客好能吃苦,这个时候还要出城呢?好大雪团子呢,老客穷疯了,这样子的天气竟出来混糊口,你不要命喽。” 这老客笑笑,也不客气的直接坐在火边,取出怀里的一包草纸卷的烟丝包儿递给兵卒,他自己倒是取了一个黑色的粗瓷碗儿,盛了一碗奶汤也不嫌烫的吹吹喝喝的一碗转眼下肚。片刻后,许是身上回暖,他便叹息道:“部落里今年换粮换的晚了些,今年又格外冷,家中的老叔占卜说是今年有雪灾,叫我们出来再换几车粮备着,不然谁愿意受这个罪?那羊群里怀孕的母羊我们都赶了来,哎,一旦雪灾我们也养不住的……” 这老客一边说话,一边好奇的看着顾茂丙,要知道这样精致的人,在西疆可不多见。 顾茂丙冲他笑笑道:“可换到了?” 老客听不懂他半句话,便问:“换到甚了?” “自然是粮草。” “哦,你们梁人奸诈,涨价了,咱们就不换了。”老客气哼哼的,说完还加了一句:“咱们今冬就是饿死,也不受这个气!” 顾茂丙自然知道,边城的奸商一见下雪自然会坐地起价,随行就市么,谁也不能说人家不对!只是他看这老客气愤,便有些不忍,于是坐起来将自己的酒罐子递过去道:“你家人口多么?” 老客张嘴正要回答,却不想外面传来稀溜溜一声脆的,顾茂丙这几年养马养的都快成精了,因此顿时蹦起跑出屋子。 屋外小雪转成大雪片子正团团落下,边城的本色如今已然被掩去,那城墙边一群牧人赶着三五百只肥羊拥挤在城门避风处取暖,靠在城墙的拴马桩上拴着几匹骏马,其中最显眼的一匹,毛色纯黑,四蹄踏雪,个子竟比普通的骏马高出半头,这马实在漂亮,单看那眼神都神采奕奕的,有着一股样子傲视群马的王像。 顾茂丙心里爱的不成,走过去想抚摸一下这好马,身边却有人拉住他的胳膊道:“大兄弟,黑风脾气不好,陌生人摸它是要踢的。” 顾茂丙回头,却看到那老客一只手端着一碗羊汤,一只手拉着自己,脸上还带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笑意。 “可是?马王?”顾茂丙一脸兴奋。 “黑风自是马里的皇帝,要比马王大!”老客很认真的解释。 顾茂丙自然知道,名驹这东西都矫情,这玩意儿各有各的脾性,尤其是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好马,那更是有灵性的,除了主人,怕是一般人真的难以接近。这老客说话不客气,不过却是好意。 顾茂丙笑笑点头,他心里爱的不成,因此围着这马儿转了几圈后,从怀里又取出几块绊了甜味儿的面饼子捧道马儿嘴边道:“你闻闻,甜的……” 那马儿真是成精了,竟然先是用很不屑的眼翻了顾茂丙一白,接着一转头,看别地儿去了。 “娘的!”顾茂丙骂了一句,那边部落的汉子边齐齐的笑了出来。 “黑风除了我,谁给的料都不吃的。”那老客得意的哈哈大笑。 顾茂丙点点头,叹息了一下将面饼丢给老客,接着问他:“这马卖不卖?” 那边顿时不笑了,有人喊了一句:“你们梁人好无趣,塔塔大哥的黑风自然不卖!就是给一千只羊也不卖!” 那老客也笑着摇头道:“咱们不卖兄弟!”说罢,抚摸几下黑风的鬃毛叹息道:“我就是死了,也要跟它埋在一起呢!” 顾茂丙伸出手指道:“两千只羊,十车粮食。” 那边顿时不笑了,这老客也死死地盯着顾茂丙,十车粮食,若换到了,部落今年就不怕饿死那些老弱了。可……这是黑风啊! 顾茂丙见他还在犹豫,又伸出一只手指道:“三十车粮食,再加十个铁锅!” 雪花飘着,大风卷着雪花打旋旋,天气越来越冷,顾茂丙心疼黑风在雪里挨冻,竟一伸手脱去自己的花袄,一伸手盖在了黑风的背上。黑风抖抖身体,将花袄甩在地上,一伸后蹄儿它还踩了几蹄子。顾茂丙并不在意,只是看着黑风笑。 那老客见顾茂丙真心爱黑风,又想起那三十车粮食,想起部落里的亲族,心里翻江倒海,反反复复的衡量着,竟割裂一般的难受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老客看着顾茂丙道:“你能待亲兄弟一般的待他?” 顾茂丙点点头:“自然,我会供着它,给它配最华贵的鞍子,修最温暖的马棚,喂最好的草料。” 老客咬咬牙,大眼睛瞪得泛红,犹豫再三终于道:“羊不要,再换二十车粮食,还要盐巴。” 那边部落的汉子顿时沸腾,有人大喊道:“塔塔大哥,可不能卖啊,就是饿死也不能卖了黑风……”这汉子说了半句话,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塔塔无奈,只能叹息到:“不卖黑风,难不成按照往年规矩,将老阿父他们撵出去吗!” 那边的牧人不再说话,但是大部分人都是面露悲愤,不敢恨老天爷,如今……他们也不知道该怨恨谁了。 顾茂丙自然不知道,塔塔的部落崇拜马神,这黑风对于他们部落来说就是神一般的象征。更加上这塔塔跟黑风感情深厚,为了得到它,塔塔曾经在部落神水谭岸边搭了四年的窝棚,跟黑风游斗了整整四年才征服了它,自然这也是塔塔成为部落首领的重要依凭。 风雪越来越大,塔塔终于卸下自己的鞍子丢到一边,他搂住黑风的脖子,一下一下的抚摸它的鬃毛,他将脸埋在黑风的鬃毛里,忽然低沉的唱起一首歌儿。 顾茂丙听不懂塔塔在唱什么,他只觉得那歌儿又是心酸,又是苍凉,又是孤寂。 黑风仿若懂了什么,它看着塔塔一低头咬住他的袍角竟不松口。 塔塔站在那里,脸上强扯出一丝微笑叹息道:“傻兄弟,跟着塔塔有什么好的,一副好鞍都给不起你,以后你有福气了,那边的客人是个爱马的,真的,咱什么时候骗过你的……” 黑风很偏执,依旧咬着塔塔的袍角不动,塔塔舍不得对待它,便只能脱去自己的大袄,穿着一身内袄站在寒风里。 顾茂丙最是个感性的,如今见这人与马,竟如情人一般的拉拉扯扯,他心里顿时也难受了。 哎呀,算了吧,夺人所好非君子所为。想到这里,顾茂丙便道:“老客……还是算了,你这马儿我带回去,也养不熟的,我那马场最高的栏杆怕是也拴不住它的心。哪一日它找了机会跑出去,一溜烟的寻了你去,那我不是亏死?” 塔塔一瞪眼,哼了一声道:“客人,我说卖你便算数的,你安心,黑风就是跑回去一千次我也给你送回来。难不成你毁了契约不成?” 顾茂丙失笑道:“瞧你说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咱虽不是草原汉子,也是要守诺的,只是这马如你兄弟一般,如今我夺了你的心头好,以后想起我这心里也别扭不是,不若这样,明年春暖花开,你带它来我的马场,我那里别的没有,漂亮的母马有的是,到那时……”顾茂丙伸出两只手,比出两个大拇指手指对了对,这个手势是配种的意思。 可惜了,顾茂丙一片好心,那位塔塔却不领情,他在那边一瞪眼道:“你果然反悔了,我就要粮食!今冬就要!” 顾茂丙无奈,伸出手拍拍额头道:“你这人,真是个傻哈哈,谁说不给你粮食了?给你的,一会子你带人去我的马场,我叫人给你拉二十车,不过……今后五年,你的黑风不许找媳妇儿,若找只许在我的马场找。” 塔塔一瞪眼:“它要遇到合心的,自己跑出去,我也管不着!” 顾茂丙叹息道:“管不着就管不着吧,走吧!” 塔塔一呆:“走吧?” 顾茂丙郁闷极了,回头一瞪眼骂道:“你这人好没意思!走吧,给你粮食!不要你家兄弟,笨啊!”说完,顾茂丙叹息的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唠叨道:“我真笨,这么傻哈哈的生意我也做,就为配个种,还提前给人家粮食,最傻就是我了,还好意思说人家是傻哈哈,我才是这世上最大的傻哈哈呢……” 顾茂丙正唠叨着,忽然身后有人拉住他,接着用好大的力气将他的身体扭过来。这塔塔瞪着一对牛眼问顾茂丙道:“有钱人?只要明年草儿吐芽,我带黑风来,你就给我粮食?” 顾茂丙点点头:“是呀,给你粮食!” 塔塔又问:“要是你家母马怀不上呢!” 顾茂丙叹息了一下道:“怀不上也给你粮食。” “真的?” “真!你到底换不换啊!!!!!!!!!!”顾茂丙第一次见到如此啰嗦的部落民,最后一句他是喊着说的,他话音才落,那塔塔仰天大笑,忽然一伸手抱住顾茂丙的腰,在大雪片里转起了圈圈! 116、第二十九回 天承九年新年,顾茂丙接到了家信,可终究还是没有回归上京,对于所谓的家庭他早就不在期盼,母亲如何,阿兄如何,这些皆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情,至于阿兄说分了他多少祖产等等之类,那些不过是过眼云烟不要也罢。 因为他受命监督的最后一座大驿站,终于修建完成,顾茂丙觉着此生便也做了一些事情。 如今他在外疆的马场,马牛羊均过万匹万只,尤其是战马质量更是一年年的节节上升。如今兵部用马,十分之三能从西疆免费直接调配,相应的每年便是买战马的银钱便不知道给国家节省了多少。要知道,当年安吉侯爷夸富,最低一匹骏马也要好几千贯钱。如今他这里的战马可是免费给兵部调用的。 最后一座驿站也是顾茂丙四年来修建的第一百二十一个驿站。这个驿站位于凤章岸边,原本那里属于三不管地带,可是小叔叔来信道,地盘这东西谁占了便是是谁的,因此顾茂丙便毫不犹豫的在凤章修建了一座规模不小于官道州府规模的驿站。从此大梁边疆再次往西挪动了三百里,凤章周边尽属于大梁所有。 驿站在天承九年三月建好,由此,大梁国第一家谍报机构网就此形成,这也是顾昭一直期盼顾家可以掌握的一股力量,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只要有驿站的地方,必然就有国家线人存在,这些人都是从顾家军里挑选出的身体略有残疾的军人,他们成为站头之后,便开始秘密培养自己手里的线人,虽然目前各站鸽讯还未完全,但是框架已起。眼见着,这举国上下南来北往,官上民下莫不在阿润的监控当中了。 天承九年三月,燕王赵元秀归京,这一天正是交子的惊蛰日,也万物复苏的好日子,这一天大都督李斋,将军李奇,泗水王赵元芮,潞王赵元善都在十里长亭亲迎燕王归京。 京中的重臣并未惊动,因燕王并未嫡子,又常年在外并无自己的关系网,当然与皇子保持距离也是惯例,因此便只有燕王府的一干属臣从来迎接了一下。 自小便没见过几面的三兄弟终于在上京城门见面,虽以前关系一般,但是两位兄长为了笼络自己的小弟弟都表示出了最大的善意。燕王对他们的威胁不大,不过是区区一介庶出,其实威胁最大的其实就是身边的一奶同胞。 这些年,泗水王与潞王争斗的不可开交,因父皇年纪正直青春,早年又因为继承的问题受过迫害,因此朝臣也不敢在立储的问题上强迫。 泗水王与潞王自小便受外公教导,胸中对帝王心术也悄悄地习得一二,虽今上今年初才颁旨着他们三个皇子一起临朝听政,不过,这两位嫡子在朝堂之上却已经出现了多次争斗,尤其是在政见上已经出现分歧。 泗水王赵元芮在处理问题上,多以稳妥为重,他身为长子,心地良善,喜爱佛事。潞王赵元善却信奉铁律,讲究规矩,注重兵事。 在婚事上,去年泗水王给自己求了理学大师邓州颜氏嫡出长孙女为妻。而潞王却求了自己的嫡亲表妹,他大舅舅家的嫡出表妹为妻。今上并未刁难都一一准了,只待今年年尾就成亲。这两人心智身体早已成熟,家中如今四个妃位均都满员,甚至潞王今年九月怕是就要做爹了。 自六岁离家,转眼近九年,燕王赵元秀如今年已十五岁,他是阿润唯一的亲子,也是长相最与阿润相似的孩子。虽无阿润那般精致,却也是相当俊俏的人物。如今他穿着一身银色的盔甲,身材飘逸高大,又在外征战多年,身形气质已经早与当年的懦弱童子判若两人! 在那两人的故意暗示安排下,他一直受到的是最高级的帝王教育,因此,他一到十里长亭,只端坐在马上,从气势上便压过了自己的两位长兄。 自马上下来,赵元秀双手抱拳,对两位长兄施礼:“两位皇兄,请恕元秀有旨意在身不能给哥哥们行大礼了。” 泗水王赵元芮亲切的笑着,毫不在意的过去双手搀扶起自己的小弟弟道:“自家兄弟,讲那么多虚的,你如今回来,咱哥三儿算是齐全了,以后呢咱们要尽心尽力为父皇排忧解难,这样才算是为人子的,老三说是不是。” 赵元秀还未回答,潞王却上前一步一把抱起他想举,奈何赵元秀身上那套铠甲重约六十多斤,他连续抱了两下尽未举起,只能放下手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记得你小时候,我还抱得起你,如今尽抱不动了,你长大了!可还记得二哥?小时候,我带你放过风筝。” 有过那样的日子吗?元秀自认为记忆还算是好的,他与重俊就住在家中的夹角的小屋里,在那边一年四季不见人来,他吃的是重俊的份饭,有时候重俊没饭吃了还要到处哭求,他们才能活下去。 赵元秀一笑,对赵元善道:“那时候元秀不懂事,总给二哥添麻烦了。” 潞王欣慰拍拍自己小弟弟的肩膀,叹息道:“有何麻烦的,这都是做哥哥的该着的!你那府里都已经准备停当,前几日我还去看了下,你那屋子小了些,就在平洲郡公府的后面,虽是以前延德王爷的旧宅,可是如今也扩建了两年了。我看还住得的。 前几日哥哥去寻人找了一干永宗的美女子给你送去开荤,却不想被父皇知道了,哎!整整罚我在山上念了一月的经文,昨日才放我下山。那山上没肉,没曲儿听,可憋死我了。” 泗水王一甩袖子道:“你也好意思提你是做哥哥的,元秀才多大,你就带着他不学好。”说吧,泗水王双眼含泪,握着元秀的手道:“阿弟不知,阿父这些年……一直不太爱保养自己,每日没日没夜操心国事,不食肉糜不说,甚至日日抄写经卷,你若有空好歹求求父皇,千万保重龙体,这才是你我之福,天下之福……哎,你最小,阿父也许还能听一听。” 赵元秀一笑,点头应了,再次感谢两位哥哥关照,兄弟三人亲亲密密,好不和谐也。 这日早朝,阿润早早的下了朝在水泽殿等元秀,元秀在兵部交了兵权之后,收拾停当,一路健步如飞的来至后殿,这一路赵元芮与赵元善一路相陪并表达出了最大的善意,奈何,赵元秀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对谁便也是同样的。到达水泽殿外后,孙希从那里面出来,依旧是一副老古板,尖酸非常的样子,他对三位皇子按照规矩施礼,赵元芮与赵元善一起过去扶他起来,连道辛苦。倒是赵元秀一动不动的来了一句:“起吧,父皇可闲着?” 孙希面无表情的回道:“陛下正在批阅奏折,两位大殿下回去吧,小殿下还需等候一段时间。万岁爷吩咐,皇后娘娘身体不好,小殿下也不必去打搅了。” 赵元秀看看两位皇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尴尬。赵元芮与赵元善相互看看,看到父皇一视同仁,心里便稳妥了,因此约了下次团聚的时日,各自相互瞪了一眼后离去。那出宫的夹道本不宽敞,他们两个人却摆明立场,一人站一边,绝对不会一起并列在中间走。 孙希见那两人去了,这才露出一丝笑容道:“殿下,老奴叫他们给您搬椅子,您坐着等。” 元秀却问:“平日皇兄们是如何等的?” 孙希道:“有时候站着,有时候跪着。” 元秀笑道:“那孤也站着。” 孙希不敢多言,只能略微点点头道:“是,那老奴回去回话了。” “去吧。” 赵元秀站了一个时辰,那里面终于叫见,如今这上上下下便都有了认知,今上对那位皇子都是一般无二的,都是相当严格,甚至可以说的上是刻薄的。 他们却不知道,赵元秀这一路进了水泽殿之后,先是大礼参拜了父皇。 接着,阿润命左右退下后,便笑眯眯的走到儿子面前,看着这张与自己长相略相似的脸,半天之后才伸出手摸摸他的脑袋道:“不是不愿意回来吗?” 赵元秀双眼含泪,半天后一伸袖子抹了泪道:“阿父,孩儿不是不想回来,我心里想的紧,只是外面如今千疮百孔,孩儿……于心不忍……”说完他一伸手抱住阿父的腰道:“孩儿如今到处又巡了一圈,各地如今也算稳妥,如此孩儿也安心了,这不是赶紧就回来么。” 阿润没舍得推开自己唯一的孩子,只是拍拍他的脑袋道:“你呀,以后不可这样,你小爹爹这几日总做梦梦你,怕你吃不好,睡不好的。” “这不是没外人吗。”赵元秀哼哼了两声道:“小爹爹呢?” 阿润无奈的叹息道:“也不知道他教了你什么,竟这般没有皇子的样子。” 赵元秀放开自己皇父,笑着抹抹泪道:“小爹爹说皇父是个闷蛋,我们都需主动些。” 阿润失笑,一伸手拍了他一下道:“回去吧,我也要“清修”去了,你回府里且“病”个几日,外客少见为妙,这样也好歪缠他几日,免得他常常抱怨我把你丢那么远。” 赵元秀低低的欢呼,转身就跑,跑到门口有不好意思的回来施礼告退,再次走出门之后便又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燕王走远,天承帝才回头问道:“先生看我这幼子如何?” 那金山主慢慢自后殿挪出,一直以来金山主一直有个疑惑,一个强大的帝国,除了政事,还有一项要紧之事就是对继承人的培养。却不想这天承帝对自己的嫡出儿子寡淡的很,若仔细观察有时候他看自己儿子的眼神竟充满的厌恶与憎恨。 原以为帝王天生薄情,如今看来却不是如此,此间必有隐秘,却不是他该问的,金山主道:“小陛下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举手投足龙行虎步,有陛下风姿,只不过……” “嗯?” “……呵呵,跳脱了些。” 阿润低低一笑道:“朕对他自小是严的,只是阿昭宠他,元秀……算是他教大的,先生不知,这些年,他教了元秀什么从不告诉朕,朕也不去问,不过……阿昭的想法向来……跳脱,想法是好的,有时候……有些过快了,未必……就适元秀学。” 金山主一笑,心里觉着无比妥帖,这是帝王对他思想的认同,有时候表面上那小子总是赢,其实也就是嘴巴上赢,大部分治国之道,其实按照他的理想去行进的话,未必行得通。 金山主点点头:“老臣知道了,过几日三位殿下开课,老臣会悄悄给小殿下多讲一些……嗯,他常年在外,耽误不少功课,也该补补的。” 赵淳润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不错,儒家那些他懂了就好,他要通的是法家的法理,理家理学……”说到里,今上看着金山主低低的吩咐道:“还有其它政学,还有阿昭说的那些治学……” 金山主心里了然,告辞而去,那一路他心中自是浮想联翩一会子想起嫡出皇子与陛下的关系,一会子又想起元秀于赵淳润相似的面孔,自古郡王便喜怒无常,常因个人喜好而有偏向,因而乱国,难不成今上因幼子与自己相似,竟放着良才而随了自己的心么? 心下矛盾万分,金山主竟为难起来,在他看来,君王的喜好其实恰恰是帝道最不重要的一环,却是祸国之源,走得一会金山主计上心来,却也有了些主意。 这晚,顾昭早早的叫人把府门关了,把家里的闲人都撵了,他自己亲自去厨房给元秀炖了一碗鸡蛋羹,他如今依旧记得,以前元秀睡前最爱吃这个,一定要他抱着,一勺一勺的亲自喂才吃。不管元秀是不是当年那个小娃娃,他还记得他与自己相处的每一日。两辈子,就这一个娃儿,不亲不成啊。 顾昭一边在厨下忙活,一边问门口的细仔道:“他都回去半天,都在家里干什么呢?” 细仔自然晓得顾昭问的是哪个,于是笑笑道:“小爷回去,先沐了浴,吃了些点心,接着满府邸乱转,最后挑了最大一颗老树,正吩咐人造树屋呢,这几年小爷走到哪里都爱修这个。” 顾昭一笑,打鸡蛋的手快了很多:“他还记得这个呢!都多大了,还惦着玩。”说完,他看看院子道:“我记得咱家高大的老树也不少,也修一个吧。” 细仔笑笑称喏。 这一晚,夜幕降临,地下党们好不容易的欢聚一堂,那碗鸡蛋羹已经热了好几次。 元秀见到顾昭,顿时收不泪,一撩袍子跪下端端正正的磕头道:“元秀给小爹爹磕头,小爹爹身体可好。元秀不孝……” 顾昭顿时满脸通红,蹦起来一伸手拉起他,却不想元秀的身高如今比他高了半头,这一站起来顾昭顿时觉着自己老了。 “你……怎么长这么高?”顾昭郁闷的不成。 阿润无奈,在那边道:“还有嫌弃孩子比自己长的高的,赶紧过来吃饭吧,我都饿了。” 吃饭间,顾昭不停夹着大块的炖肉给阿润,阿润自是来者不拒,吃的很香。元秀不由想起泗水王在十里亭说,父皇每日吃素念经之事,于是便低低笑了起来。 阿润见他失态,便嗔怒道:“这么大了,吃饭没个样子!” 顾昭却不以为然,一伸筷子给元秀夹了个鸡脖子道:“这块最好,我记得你最喜欢吃。” 元秀点头道:“嗯,鸭脖儿也是喜欢的,下次要吃那个!” “好,我叫他们每此都给你做。” 如此一家人亲亲密密的可算团圆了。 饭罢,元秀将自己带着的好几箱礼品尽数献给顾昭,他父皇竟是毛都没有一根。搞得阿润一时间是好不嫉妒,坐在那里有些没意思。 顾昭得意,嘲笑他道:“天下间,什么不是你的?如今还跟我抢这个?还吃起儿子的醋来?” 阿润哼了一声没吭气。元秀笑嘻嘻的指指外面道:“阿父,儿子给你带回来十多匹上好的骏马,明日您去瞧瞧喜欢不?” 阿润心里得意,嘴巴上却嫌弃道:“我每日都在宫里,要那个做什么?” 元秀无奈的笑笑,低着头将一个个的箱子打开,取出里面的各种古籍道:“小爹爹您看,这是医术,农书,前几年小爹爹写信叫我寻访的一些匠作密录都在这里,买这些花了足足几百万贯!如今路上还有几十车不全的,只是有些文字已经失传,还有些口述的我也叫人录写下了,过几日就到,小爹爹且等几日。” 顾昭惊喜,便脱去鞋子,盘膝坐在地上一本一本的翻看,一边翻看一边叹息道:“元秀可知我叫你收集这些书籍的意义?” 元秀到底年纪小,这些年也多次问,顾昭却只是叫他自己想去,如今他还未相同自不知道答案,因此便也脱去鞋子,盘膝跪在顾昭面前问:“虽有些明白,但是有些却也有疑惑,嗯,这些东西孩儿也一直翻看,却不知道有何意义。匠作之事向来低贱,这与治国之道何干?再者许多匠作技艺已经过时,再无用处,却不知道小爹爹收来何用?” 那两人亲亲热热的说着家常,阿润有些嫉妒,无人请他他便也盘膝坐下,坐在一边表示自己也参与了。 顾昭立刻便知这人有些没意思,于是向后挪了一下屁股,与他坐在一排,拍拍膝盖上的书道:“以前,我不愿意讲给你听,也是因为你年纪幼小,很多东西不通,如今你走了很多州府,郡县,大概对这个国家有些许了解。 在我看来,也许我真的不合时宜,不过有些道理却是要唠叨给你的,这个国家的中流砥柱并非文人,而是匠作。文人讲究的东西只是控制百姓的思维……嗯,我们姑且把这些当做国家信仰。至于匠作却是关系到衣食住行,这些虽被文人看见不上,不过……你却想想我们身上穿的,嘴巴里吃的,那个与这些没关系呢?” 元秀依旧不动,他与阿润的思维依旧是盘旋在农业奉养帝国的思维上。心中虽对顾昭的想法各有各自的批判,却不愿意招惹他不高兴,便都笑笑一起应付他。 顾昭又犯了瘾,猛拍拍膝盖上的冶金之卷道:“冶金之卷,能发展国家最有利的农具,武器。医术能延续人的性命,提高全民的身体……嗯,素质还没有词汇,这么说吧,假如一个城市,拥有一个国家铁匠铺,国家药局,国家纺织司,国家农业署,国家畜牧署,那么,这个城市便可以自我循环,这也是一个城镇最基础的形成部分。” 阿润闻言便插嘴道:“各州县不是都有铁匠铺,郎中,农人自己也养有牲畜自行买卖,我们如何好干预,这不是与民争利吗?” 顾昭失笑并不争辩只是叹息道:“前些年我看甘州郡志,甘州本有种植甘麦技术,一年两季,那甘麦虽涩,口感不好。可是一年两季已是非常难得的了,若不是瘟疫,自古甘州虽多有天灾却少有流民,皆因为当地两季甘麦可以果腹。 如今战乱瘟疫之后,甘麦种子却已经失传,甘麦种植术也找不到了。你们想想,若甘州有一个农业署专职收集种子,推广种植技术,若瘟疫来临之时,当地药局立刻可以受帝国统一调配进行防治,便不会有绝户郡这样的地方了。” 元秀于阿润都不说话,却都微微点了一下头,若天下每个城镇都有这样的部门,这些部门只做研究开发,并不与民争利的话,还是有利于民的。只有一样不好,一来投资过大,二来便是如今读书人都学得是文理大道,匠作之事毕竟不是主流。到时候何人去做官?何人去管理? 顾昭看他们百般纠结,便笑道:“急什么,如今百业待兴,慢慢来吧,现如今我也就是有个计划,将这些东西先收集起来,再慢慢研究开发,什么断了,匠作之事万不可断,这也是我对你的要求元秀,就如迁丁司,当年也没人看好,万事有了想法,也不必去管别人如何想,如何做,当一步步循循渐进才是。 自然,倘若以后国家富裕了这些东西皆不是问题,这些却正是当年我创立刀笔吏司为他日做准备的。” 这一晚,一家三口,谈论了很久,论聪慧赵元秀不如潞王,论对理学研究,对帝王学的研究,赵元秀不如泗水王。不过好在他爱学,也肯学,这便令阿润心里安慰很多。 深夜,元秀告辞回家,顾昭有些舍不得,却也莫奈何,他家的家庭就是这般特殊,如今想来也是命中注定吧。 这一日,阿润睡得有些沉,便又发了噩梦,他又梦到在那座深山寺院内,阿兄躺在床上,吐了很多血,他瞎了,什么都看不到了,明明是他抢了自己的帝位。可偏偏他却理直气壮的以一副受命于天的语气,笑眯眯的对着面前说:“阿润,我在那边等你!你杀兄篡国,违背天意!我看你到了那头,如何跟父君交代……” 阿润大叫一声,一身冷汗的坐起来。 阿润一醒,顾昭也醒了。这些年阿润常常这般,在梦里挣扎,无声的辩解,接着一脸冷汗的坐起,大力喘息,胸中心跳如鼓,直击灵魂。 “可是魇着了?”顾昭撩开床幔,一伸手将夜夜预备好的安神茶端进去,阿润接过去喝了几口,神情倦倦的躺下,半天不说话。顾昭不语,只是一下一下的抚摸他的胸口。每个人都有秘密,阿润这份秘密是无论如何不愿意与顾昭分享的。 好在,顾昭也从不问他到底梦到什么,只是每次他被魇住了,阿昭却总有办法宽慰他。果然没过片刻,阿昭那在那边道:“你说,元秀如今也不小了,也该着为孩子看一看了,看下谁家闺女知书达理,贤淑大气……。” 阿润一笑,扭头搂住他,将脑袋下巴靠在他头顶道:“我相中你家铭慧了,那姑娘自小与你亲厚……” “喂!我自己填了你家不算,如今还打上铭慧的主意了?你快别想了!我看呀,护帝六星家你是谁也别考虑,已经足够富贵,就别再给他们胆子了。我家不成,那些大宗族也不成,要我看啊,随元秀喜欢谁就是谁,帝王喜欢个女人,还用看别人的面子嘛?何必看门第出身,谁这一辈子不只喜欢一次,看孩子自己吧。” 阿润点点头,心里却不这般想,帝王的婚姻岂是他们能做主的。 阿润亲亲顾昭的发顶道:“嗯,再缓几年吧,这些年你也帮我看看,也不求别的,就求……一辈子能跟元秀有个体己话就好。” 顾昭与他多年,他就是不说此刻也明白,因此便拍拍他的肚皮笑道:“你呀,睡吧!” “嗯……” 117、第二十九回 燕王赵元秀归京,上京先是热闹了几日,不久便又恢复了平静,这上京永远不少新鲜事物,如今最经典的一件事儿,却是上京平洲巷子顾家前几日丢了大脸。他家三爷顾茂峰的外室,也不知道是如何了,挺着一个大肚子跪在府门前给未来的孩儿要个身份。 如今哪家男儿不风流,你舒服了,就要洗干净屁股!免得恶心到家里人。玩物就是玩物,外面的就是外面的,闹到家门口就不对了。国公府住的又不是你一户,上面有长辈,下面同辈的可有四户,姑表姨表来求依附接济的也不少,往远了,往近了几代人,就没有出过这般恶心人的事情。那女子哭哭啼啼直说找孩子爹,她的爷们,这府里爷们多了去了,这衰人一不小心带累全家。 那日许多人都看到了一场热闹,顾茂峰这人本身就是风流种,再加上他这几年手中有钱,混的十分开,狐朋狗友的,各个阶层的他的钱耍的滴溜儿通透,他到处有关系。如今顾家如日中天,谁不给他面子。 而且外室也他不是养了一家,一个男人如何能日日新房,外室整的太多,难免就有个爱惜的,新鲜的,特别关照的。可那玩过去的,过了时的却也有之。不爱了,随意丢到一边忘记的好几位呢。 那日在顾府门前胡闹的,便是顾茂峰早年间找的一个外室,早年顾茂峰手里无钱,外事的素质自然一般。 这两年他去的少,也就是前几月他心情不好,闯了祸,便秘密的在城外庄子躲了几日,却不想那女子竟然有了,那女子如今年纪大了,眼见着没了前程,便算计起来。有了也不吭气,只待肚子大了才去顾府门前闹腾。她当国公府是乡下土财主呢,一听有孙子了便什么都不顾了。 世间女子只觉得,男人爱惜脸面,却不想,那不要脸的,你就是怎么闹,闹到命都没了他不稀罕你。你只当他家老人定然看晚辈的面子要给你几分面子,那也要分谁家。顾家如今最不缺的就是子嗣,顾老太爷的心眼子又是偏的,因此那女子跪了一上午,还是卢氏着人带着她从家中小门进去的。 至于那女子后来如何了,她既有勇气扇顾家门脸,那后来的日子,那便是她自己选的。 顾茂峰吓得不轻,他素来就是个靠着钱家里权撑脸面,没有家世,没有银钱,这人便狗屁不是。那日一出事,这人半分担当没有的便躲了,躲了几日后,他又想回家,不回家他便觉着自己不是顾府的三爷,他思来想去,路子只有一条便是去求自己小叔叔。他爹皇帝老子的话未必能听进去,可小叔叔那是说什么是什么的。 因此,这日一大早,顾茂峰带着自己花了一千多贯高价买来的一整套牙雕的罗汉像去郡公府巴结。他到这日,也巧了,允净两口子也在。这不是允净家如今又得了一个嫡子,行三,过几日家里要给孩子办周岁,因此两口子一起上门请小叔爷爷到日子去吃酒听戏。 家中添了人口,顾昭自然高兴的,因此话便多了一些,问问孩子如今多重了,可有了大名儿什么的。这几年允清在礼部混的不错,这孩子虽事业上没有大建树,可人家诗文做的激情澎湃,梅兰竹菊只要提笔就能画上几幅拿的出手的,每当有了新诗文,那也是上京没过几日到处传唱一番好词句。 他妻子归氏十分爱他,对他仰慕非常,表现爱的形式便是常常理直气壮的给顾允净纳小妾,如今顾允净三十出头,却是六个孩子的老爹,这娃儿真心的有些子孙福气。 顾昭管不得家中子弟的私生活,因此便只能把住大局,只要他在京中。家里的一干子弟还是可以很好地维护住的。前提是,你们这些孩子做事儿别过分,要乖一些,别不踏实就成,这个要求真不高,可偏偏有人就是做不到。 老松居中,顾昭这几人正拉家常拉的热闹,却不想那顾茂峰便急巴巴的上了门,顾允净都进来了,也不能叫他伯伯在外面等着吧?顾昭心里厌恶却只能道:“即来了,便叫他进来吧,今日是怎么话说的,都商议好了来我家窜门子了。” 顾允清有些尴尬的笑笑,平心而论,他看不上这位伯伯,这人在上京名声不好,什么腌臜事儿背后总能听到他的名字,因此私下来往不多。他也风流的,但是好歹他都是给了名分的,他家后院一向和谐,每每想起,顾允净自然也是要暗暗得意一番。 没过一会子,顾茂峰颠颠的进屋,一进门先是给顾昭施礼,又受了允净的礼,顾昭看着他笑道:“我说老三啊!平日不见你孝顺我,今儿可是有什么难处了?不受难为……你能想起我?” 顾茂峰赶紧辩解道:“怎么敢,平日小叔叔政事繁忙,侄儿一介闲人也不敢常来打搅。” 那厢允净两口子自然不好意思坐着,于是一起站起来,跟顾昭告辞。 顾昭打发奶哥亲自送这两人出去,这个待遇顾茂峰却是没有的。 允净两口子出去后,顾茂峰便自在了一些,顾昭坐在上面也不问他的话,就只盘腿坐在椅子上,也没个长辈样儿,一边喝茶一边磕着瓜子儿等顾茂峰放屁。 顾茂峰憋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夹住,他讪讪的笑道:“小叔叔这几日身体可安?” 顾昭懒洋洋的道:“还成吧,你有心了,我还是老样子,我虽是长辈可年纪也不大,谁没事儿了得病玩儿。” 顾茂峰一副安心了的样子道:“侄儿前几日有些事儿,一直没来给叔叔问安,几日也是巧了,我门下收了点好东西,侄儿一看却真是好物件。素日小叔叔待侄儿一向好,最疼的也是侄儿,您看!如今得了好东西侄儿第一个就想到您了,因此……这不是,就给小叔叔送来了吗。” 顾昭闻听,哦了一声淡淡的问:“什么好物件,竟令你这个财主入了眼,拿过来我瞧瞧。” 顾茂峰见小叔叔有心思瞧,顿时大喜,忙拍拍巴掌,不多时便有小厮抬着一个沉重黑色长漆盒进屋,稳稳的放在地当中后退下。 顾昭依旧斜坐着,嗑着瓜子儿,脑袋微微歪斜着看了眼。顾茂峰先是故弄玄虚的围着盒子转了几圈,他看小叔叔盯着物件,便猛地一开盖道:“小叔叔请看,这是上好的牙雕,十八罗汉像……” 他话音未落,顾昭一吐瓜子皮道:“来人,将这家伙带他的东西一起丢出去。” 顾茂峰生平常吃小叔叔的憋无数,这般不给脸面也不是第一次,顾茂峰厚着脸皮顿时大叫道:“小叔叔,侄儿也是孝顺您,如何这般对我?” 顾昭丢下手里的瓜子到地上道:“如何这般对你?哎……这话儿真有趣儿?且不说这是佛像,本行的是慈悲普渡之事,你却用这杀生害命的兽牙雕了佛身送我,如此大凶之物拿来送长辈你作何居心 再者,我这人平生从不挑拣,你今天就是随意送一筐粗粮吃食我都收下,可偏偏你今天是来孝顺我的?呸,你也好意思说孝顺? 你这人什么名声你比我清楚,你当我不知道你去岁做的那些腌臜事儿?茂甲再不好,他也是老顾家人,你当着外人踩了自家人,这就犯了我的忌讳,不止我,你爹,你其他叔叔们的忌讳你都犯了!你当大家不说话这事儿就过了,你想的美!哎,顾茂峰啊,顾小三儿,你也不看看,现如今家里那个兄弟与你来往!若不是看大兄面子,你以为你能好好的到现在?我老哥哥一辈子清清白白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顾昭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跟这种人有什么好啰嗦的,想到这他站起来拍拍手掌,也不理顾茂峰如何争辩,便离开了。 顾昭从老松居出来,坐着软轿一路去了衙门。 一入衙门口,顾昭便看到下司马的几个工匠正抬着油棚顶子往里走。打头的是一位老者,这老头儿一头白发,身穿粗麻,赤足披发,短衣背后背着一个大大的白底黑匠字儿。 “呦,老段头,这是新宣车顶子?”顾昭下了软轿,背着手一边说,一边往里走。 那工匠头目姓段,是下司马的老工奴,前年那会子,顾昭从下司马抽调了五十名辕车匠人来下司马做工,起先这些匠人都是面黄肌瘦,身无四两肉。没过几年,这些人便被迁丁司薄皮大馅儿的包子润养着健壮起来。 如今给顾昭干活儿,一个月还给七百钱的工钱,逢年过节还给大仓的粮票,油票,肉票,布票等等福利,顾昭此人做事,从不亏下面人,那些匠人得了好处,自然卖力做工。 老段头一见顾昭,先过来施礼。因他年纪大,顾昭对匠人一向照顾,就免了老段的跪礼。老段咧着一口大黄牙笑笑唱肥喏道:“呦,郡公爷好,您老稀罕,这几日可不见您来转转呢。小人还寻思着,这天气不好,秋风裂脸您就不爱出门呢!” 顾昭笑着摇头与他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老段不敢与顾昭并行,便半弓着腰,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走着。 顾昭道:“这几日天气不错,我寻思着也没什么事儿,就在家多睡了几日,人那!一到春日就倦倦的。” 老段笑道:“郡公爷您是富贵人,小人们哪有那个倦倦命,一年四季,风霜雨雪,为了一口吃食,那就是下刀子也得出去!您说是不是?小人活了六十多了,也就是在您这里享了几日清闲福气,去岁过节,也能给孙孙们置办里外两层新的。” 顾昭并不接话,这些老匠人个个都是一辈子的做工历练,全身的好本事,可惜了,这个年份你手里的活儿就是做的再好,工匠见人低三分。 他们一路慢行来至后院,这一路,迁丁司早就与以前大不相同,这三层的院子,里里外外上百号人,都在有条不紊的忙活。原本这院子里很是拥挤,后来城外大仓建成,顾昭便把那些说书人,还有刀笔吏们迁移到了城外,那边空气新鲜住宿条件也不错。最最重要的是,保密性好,大仓,那是顾昭的地盘。 如今这三处衙门院子,屋子依旧是旧屋,可是却年年粉刷,月月添置东西,里里外外按部就班的安排得当,随谁来看看,也不会觉着比旁的衙门差半分。甚至迁丁司上工,都不用长官看着,大家都很守规矩,很是惜福。如今这时代的人,就是这般淳朴,读书人是,下等官吏更是如此。 这边平日顾昭也不常来,都是付季在管。可上月,付季媳妇有了,顾昭怜惜徒弟第一次当父亲,便隔三差五自己也来办公,帮着处理一下杂事儿。 迁丁司的后院旮旯,就是匠人办公的地方,三年前顾昭制定了一个说书人与刀笔吏结对子写书的计划。那说书人都能说会道,可惜大部分不识字,刀笔吏都是科考生出身,多少有些傲气。做刀笔吏还勉强,叫人家出去说书那是万万不能的。 因此,顾昭便命他们寻了县志,府志,找了里面的传说,野趣,汇集成野书传奇教给说书人,这也就是为了今后为迁丁做前期宣传。 如今,四年过去,那些说书人已经被调理得当,一个个的都对迁丁司有了归属感,自从苦役过去,现如今他们在迁丁司登记成册,每月拿一石杂粮,八百个养家糊口钱。现下他们肚子里也学了七八本的野趣,传奇,还有一些热闹段子热场的笑话也有几十段儿。 顾昭回忆起上辈子说书的几种方式,便给他们做了竹板子,大鼓之类的响器,别说,这一来二去的还真的弄出来不少文化味儿。甚至,这些说书人都有了固定的开场曲,结束曲,固定的大本的压箱底儿的传奇段子,这也算是推动了历史文化进程吧。顾昭每每想起,便得意万分。 老段来至后面,命徒弟将一辆大辕车拉了出来。顾昭坐在下属给他搬的座椅上看老段他们合车。 这车名“宣车”,是顾昭特意命人给说书人打造的,车身很大,又宽敞,有上下两层,上层放行李器具,下层睡人,最多车内可睡四人。车顶有大抽板,拉开板子,再支起两根棍儿,盖上粗油布罩子,就是个遮阳避雨的小舞台。 今后国家凡有新的法律,新的农业技术,新的政策,都要以这样的形式宣传下去,这也算是贴心的为人民上门服务了。 顾昭他想是这般想的,别人看他却是在胡闹。宣传这东西如今大家看不到好处,可对于后世来说,那是不分哪个国家,哪路政党,枪炮厉害不厉害另说,宣传你必定要站在上风。因此,顾昭不管别人怎么议论,反正话语权他是必然要抓到手里的,那些文人的派别他抓不住,文人的追求他也不懂,那些人呢,也未必就觉着顾昭跟他们是一类人。每每说起,甚至有些看不起。 顾昭才不管这个,他就一条想法,天下农民与庶民的想法这是必然要控制好。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农民起义才是天下大乱的根源。当年顾昭说起自己的想法,阿润是最支持的,那家伙是帝王的思维,只一想便立刻明白了好处,他甚至觉着三百说书人太少,三千才是最基本的配置。 呸,他说的好听,钱呢? 老段新做的车顶很快被安放整齐,那抽拉板做的十分灵活,机关这东西顾昭不懂,刚才他围着车子转了好几圈,都没发现那东西装在那里,如今人家老段那么一摆弄,推拉之间便瞬间组合成了一个小舞台。顾昭心里佩服,命人赏了十贯钱给老段,可惜人家老爷子不要,却说家里想脱匠籍,这就有些难办了。 当年其叶匠人发明了纸张,这才一族脱籍,如今老段这车实在是拿不出手, 老段见顾昭不吭气,心里悲苦,不由得便落泪了,他一辈子苦哈哈的给官家服务,也就是赚个温饱,他废了不要紧,可是世世代代受这般罪,见人低三等,每每想起真是觉着对不起祖宗。 顾昭叹息了一下,站起来亲手扶起老段道:“老段那!这事儿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儿,我算什么,一届闲散纨绔而已,我能照顾你到那里去?不过就是钱财上帮衬一下。天下匠人何其多,光上下司马就有四万多人。如今你跟我办差,我帮你全家脱籍,你全家上下百十口子呢!你家出去了,别人家必定不依,到时候问起来便又是一番纠葛,脱籍岂是简单的事情?这样……你再等几年,我想想,想想……” 顾昭心里闷闷的离开了。很多事情他依旧做不到,也无法改变。他只有一个人如何能对抗全世界。如今便只能等等,等到天下稳定,国家富强了,才能循循渐进的把自己的计划,一条,一条的安排好。到那时就是做不到天下大同,那也要给匠人们一条活路,文化人这东西什么时代都有,可匠作技师,科学技术,才是国家根本。 顾昭一路来到中院,刚走到院里,却看到顾茂甲的儿子允克,站在自己屋外来回徘徊。一边游走,他还学着大人的悲苦样子,背着手,叹息连连的兜圈子。 顾昭站住脚道:“允克,今日怎么没去学里?” 顾允克吓了一跳,回头看到自己叔爷爷后,他先是施礼,站起来后嘴巴张张合合半天儿,终于憋出一句话:“叔爷爷,阿父说,我姑姑要回来了。” 顾昭点点,这事儿他知道。这些说书人要散出去了,总要有个衙门管,他迁丁司用人,自然要用自己人,瑾瑜家的钱说钱相公那人还是不错的。个性耿直不说,肚子里也有东西,做人也本分。最最重要的一条,他对瑾瑜那是非常好的。因此顾昭便给他安排了个位置,来迁丁司做主事,那是正六品的官身。 “这事儿我知道了,怎么,你父亲想接你姑姑家里去??” 顾允克本想着别的事儿,一听顾昭这般说,张嘴便道:“我的姑姑!自然回我家,难不成还去伯爷爷家丢人不成?” 顾昭扑哧一声乐了,他上下打量自己这个侄孙儿,这是青少年到了反抗期吧?反正别人说什么也是不对的。 就这般,年轻的叔爷爷跟侄孙子就这般僵住了。顾允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是不说话。 顾昭无奈,只能打个哈气,先开口道:“你……这孩子真不痛快,有什么话赶紧说,难不成我是凶神恶煞?一句不对,就拖你出去打一顿不成?” 顾允克咬咬下嘴唇,依旧是憋了半天后才低着头,喃喃道:“叔爷爷……这事儿父亲不许孙儿说,可……孙儿想了好久,就如叔爷爷说的,一家人便是一家人,就是内里有什么乱七八糟事儿,也是苍蝇掉到自家锅里,臭也要捂着。对吗?” 顾昭确定的点头:“没错,就是这话,你父亲那脾气害了他,可是总归他是老顾家人,所以出了事儿,我与你伯爷爷还是得管。” 顾允克猛的抬头:“叔爷爷……侄孙儿是来说长辈是非的。” 顾昭顿时一愣,立刻看看左右,站在门口的新仔伶俐,赶紧带了人退了出去。 顾允克说完这句话,身体里那股子大筋儿便被抽去了。 迁丁司屋檐下的燕儿又从南边飞了回来,如今正衔着新泥,造着新窝。 顾昭与侄孙允克盘膝坐在屋檐下都不说话。顾允克坐在那里发了半天的木,顾昭从袖子里取出一把瓜子,继续在院子里磕。他心里怎么想的,顾允克不知道。但是说长辈是非,在这个时代却是大罪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允克开口道:“叔爷爷,我恨他。” 顾昭淡淡的道:“谁?” 顾允克仰起头,两行热泪从脸上慢慢流下,那泪水顺着鼻翼一路流到他鼻下的汗毛处,这孩子今年也十四五岁了吧?还有小胡须呢,顾昭有些羡慕,他发育不好,下巴总是光光的,怎么也养不出胡须来。 “叔爷爷,侄孙就是不忿,您们常说一家人,我们是一家人。可是,我们在外地受罪的时候,娘亲带着我们种地的时候,我们全家饿肚子的时候,就没人觉着我们是一家人。” “虽是一家人,可……日子都是自己过的……尊重也是如此。” “叔爷爷,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爹爹,我祖母。” “嗯,是不喜欢,不过你叔叔跟姑姑,我却是喜欢的,你就没想过这事为什么?” “能为什么,不过是我爹爹老实,没出息呗。” “嘿……你这孩子,随你想,你有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听,有嘴巴去打听,既你这般想,不如你回去好好问问再来说这话。” “……叔爷爷……” “嗯……” “我……侄孙,侄孙……以前跟伯爷爷家的允维一起玩儿。” “哦,允维啊,那孩子不来我跟前,年前我到是见过,跟他爹茂峰一般讨厌。” 顾昭对人的喜欢,那是心里怎么想,嘴巴便怎么说,也没什么忌讳,可他这般说,顾允克的嘴边却悄悄勾起一抹笑。显然,他也是不喜欢顾允维的。 屋檐下燕子叽叽喳喳的叫着,顾允克终于鼓起勇气仰头说:“叔爷爷,你们常说我们是一家人,有事要好好商议对吗?” 顾昭确定的点头:“没错儿,是这个话。” 顾允克道:“去年,允维在学里喝醉了,侄孙背他回家,路上的时候,允维说他家有花不完的钱,他爹……帮着潞王管着铁矿,银矿呢,叔爷爷,说长辈是非是侄孙错了,可是……铁矿,银矿那……那若是真的,这……事儿若翻出来,够得上满门抄斩吧?便是咱家有铁卷丹书,可是……私挖铁矿,可是重罪啊!” 顾昭浑身发冷,大太阳下打了一个冷战。 118、第二十九回 这日,顾昭很早归家,梳洗完毕,便一个人坐在屋中,也不吃饭,也不如往日那般松散着找些乐子,他将人都撵了出去后,一个人坐在对着门的正堂,一言不发的开始发呆。 顾昭不高兴,这消息很快便被阿润知道了,于是今日下午见了谁,说了什么,知道了什么,自是无法瞒住,阿润很快便一清二楚。 顾茂峰那里来的银钱,如何发的大财,阿润岂能不知,他只是不说罢了。有些事儿是一环扣一环的,如今这事儿发了,阿润方想起,谁进这个坑都没关系,老顾家人不可以,即便是阿昭再讨厌顾茂峰,这也要分个里外。 闯祸了吖,直到这刻阿润方知道怕了,他与朝上下来,屏退左右,一个人溜溜达达故作无视的对空气道:“不必在这里了,都退了吧。” 皎白的月光照在地当中,院里的树叶轻轻摇摆着,庭中半黑半百好不朦胧。阿润估摸着彻底没人了,这才慢慢的走到门前,轻轻推了一下门。果然,门被反插了。又是一阵地堂风吹过,阿润身上一冷,于是哆嗦一下,讪讪问门里面:“阿昭?” 门里没有点蜡烛,黑乎乎的,顾昭的声音淡淡且清冷的传出:“嗯?”那声嗯,吓得安润心里直忽悠,坏菜了,有问题了,阿昭生气了。他不是不喜欢顾茂峰么? 阿润努力堆积起温柔的味儿,好言好语的情意绵绵的又唤了一句:“……阿昭?” 还是那般淡淡的回道:“嗯……” 阿润不由尴尬,又不会求人,他站在那里片刻,这门只是不开,最后他无奈的道:“你……开门。” 不想顾昭却在门内很利落的回了句:“不开。” “为何?” “不为何,就是不想开。” “可是……是谁招惹你了?” “嗯?你说呢?” 阿润不吭气了,此人这一辈子,打生出来,甭管以前种种,磨难有几多,总之他是没求过人的。帝王的孩子自然有帝王家的范儿,更何况如今他还是做皇帝的。他端着架子心里好不尴尬,跟顾昭这么多年了,阿昭从未这般生气过,这场气到底如何消,怎么消,他是两眼儿一抹黑。想问问谁,又觉着实在丢人,因此便僵住了。 又是一阵小风飘过,阿润声音里总算带了一丝哀求,却依旧不认错,只是说:“起风了,最近上京气候寒凉,春意入骨。” 屋内很快有人道:“冷呀?” “嗯!我今儿穿的少呢!” “加衣服啊!” “我进不去,如何加衣裳?” “你还缺一件衣裳,可……别逗了。” 屋里讥讽完,又安静了。 天承帝终于也犯了脾气,转身就走,虽是走却不是回启元宫,回去那就是彻底翻脸,这个态度是万万要不得的。因此,他便只是穿着未换的龙袍,健步如飞的在郡公府来回转了好几圈。 那一路渺无人迹,今上不高兴,便是鸟雀都不敢在上空飞翔,赵淳润越走越没意思,眼见着时候不早了,他便只能又溜达回院里,一进院,他看到屋内已经燃起明儿,又闻到了扑鼻的饭香,以为警报已去,便喜滋滋的快步过去,一推门那门……竟还是插着的? 屋内,吃饭喝汤的声音不小,偶尔调羹碰饭碗的声音清脆的传了出来。阿润哭笑不得,只能轻轻的敲敲门道:“阿昭啊。” 门里顾昭的声音还是老样子:“嗳!” “开门呗?” “不开。” 阿润彻底无奈,仰头看看天空道:“你就是生气,就是定我的罪,咱们也要当面说,你插着门算什么意思?好歹你叫我进去,咱们细细详说……若……真是我错了,我给你赔不是,成不?” 顾昭总算是等到了态度,于是他放下调羹,站起来,拉开门闩打开门看着外面。 月下,阿润看着顾昭那张脸,他那对勾人魂魄的明眸闪着某种阿润惧怕的光芒,淡淡的瞅着他。 阿润伸出手捏捏鼻骨,有些狼狈的进屋,他一进屋便看到饭桌上只有一副碗筷,他爱吃的菜肴一样儿都没有,满满一桌子全是顾昭爱吃的,菜量是平日的三倍,满满的堆了一桌子。 哎!算了。阿润摇摇头,进了里间,伸开手等了半天一直到屋外传来吃饭的声音,他一回头,哎!这是不管自己了吧?算了,那自己动手吧。不就是穿个衣裳么! 阿润自己脱了三层袍袄,脱了鞋子,拽去布袜,穿着里衣光着脚到内厢寻自己常穿的家常衣裳,奈何,那里面柜柜箱箱,挨地接顶的二十多柜儿,这里屋是最近顾昭刚改造好的衣帽间儿,阿润也不知道自己东西到底在那一箱,他打开柜子,到处翻腾,这柜儿里的衣裳叠放自有讲究,因怕缎面儿抽丝,都是里布往外翻着叠放,因此一间屋子很快就如遭了贼一般的被祸害的乱七八糟。 顾昭面无表情,一边吃东西,一边想事情。 很显然,顾茂峰被卷进了一场由阿润主导的阴谋当中,那潞王年纪不大,却是兄弟三人里最鬼最油滑的一位。他重用顾茂峰不过是顾茂峰身后有个平国公府。而平国公府后面有的是天下二分之一武人人心。好么,真真舍得,他封地里面的银矿,铁矿不上报,还尽数私开私用了,竟然都交付给顾茂峰管理,这是拖老顾家下水呢。 顾昭心里恨得不成,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老哥哥子嗣不多,儿子就四个,虽然嘴上他是恶言恶语,抬腿就踢,伸手就打。可是顾昭太清楚了,阿兄有多么爱自己的孩子们。快八十岁的人了,他还在朝堂上扛着,不就是想为家里的孩子们打个好基础吗。 顾茂峰闯祸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就是再不好,那也是老哥哥的血脉骨肉。老爷子嘴上不说,那四个孩子,少了哪一个他也接受不了的。最可恶就是阿润,他明明就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可偏偏他还是挖了个坑,把顾茂峰埋了。 阿润翻箱倒柜,忙的不可开交,最终于无奈,他看看左右,心里兜了十八个圈子,眼珠子一转后,他一伸手将身边柜子里的衣裳尽数拨拉道地上,还拿脚踢腾了几下,将自己的狼狈放大了一倍。整好之后,他站在门口观察战绩,许是觉着还不够可怜,便又开了几柜将里面的衣裳袍子拉出来丢在地上,来回踩了起来。 折腾完之后,他舔着脸喊顾昭:“阿昭!” 顾昭仰天翻了个白眼:“干嘛?” 阿润哀求:“你进来,我找不到自己的衣裳。” 这叫什么事儿?自己上辈子,上上辈子欠了他吗?顾昭取了巾子,擦擦嘴巴,站起来去了里厢,一撩门帘他顿时无奈了。 阿润讪讪的站在成堆的袍服里,脚下有些冷,很尴尬,小腿有些痒痒,他便抬起一只脚有些狼狈的在另外一只腿上蹭蹭道:“那……我的衣裳在哪?” 顾昭无奈的叹息一下,一伸手,推开身边的一个机关门,原来那里面还有一间。 “这是我的屋子,你的在里面!” 阿润光着脚过来,探头往里看看却不进去,只是恍然大悟道:“以前咱俩的衣裳是在一起的。” 顾昭哼了一声,不理他转身想走,却不想伸手猛的伸出一双手,一把抱住他,顿时他便悬空了。 屋内,袍服被丢的七零八落的满地都是,阿润觉着今晚的感觉特别奇异,特别有味儿,也不知道怎么了,他的心里,猫抓心一般的痒痒的不成了都。于是他低下头,就像小狗一般的闻闻嗅嗅,顿时觉着温香扑鼻,怀中如搂软玉一般的贴身细腻。 顾昭气恼,大声道:“喂,你放我下来。” 阿润当然不放,却将他轻轻地放在地当中的袍服里,上上下下的亲了个溜透儿。一下子顾昭只觉着脑袋嗡的一声,身上顿时四肢无力,动弹不得。这屋子不大,环境诡异……总之,很奇妙就是了。 “……你干嘛?放开我……赵淳润!” 阿润不说话,以实际行动表示了他此刻不是人类,只是个禽兽。 今晚月圆,微风轻抚,那月晕周围有几线云彩来来去去的换着姿态,就若给月亮罩上了一层轻绡一般迷迷离离。那窗棂外本有一窝蛐蛐儿叫的正欢,却不知道被何种响动打搅,它们先是停歌观望,感觉安全,刚要开嗓,却不想又被惊吓。 唱唱停停,惊惊吓吓,犹犹豫豫,试试探探,辗转反侧,复来复去的不觉半夜的功夫便这般去了。 孙希手捧拂尘,站在院外几十米的廊口吹着冷风。无人叫进,他便不敢动,只能依旧吹着风,心里惦记自己的皇上,皇上可是下得朝来水米未进呢。 老孙迎风叹息,心里只觉无奈。 廊口那厢,一阵轻轻地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二十来位小内宦人手提着一个硕大的三层食盒,排成两列慢跑着来到孙希面前止步。领头的内宦总管走过来悄悄问:“老爷子,这都热了三回了,里面可叫进了” 孙希瞪了他一眼,轻声骂道:“这也是你问的?没眼色的东西!滚!再热!” “是!”那小总管只能带着队伍,原路又跑了回去。 顾昭收不口,双手紧紧抓住阿润的上臂膀叫了一声后,剧烈的喘息起来,一时间他的魂魄又在天空飞了起来,今晚也不知道飞了几回,路线他都熟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融入他的骨髓,空气里腥腥的腻人。这是怎么了?不是生气了吗?是呀,本来想大闹一场的?怎么就送上门给人吃了呢?一次不够,还被吃了还几次?这算什么? 阿润也在喘息,可是手上依旧不闲着,只是来回来去的抚摩,那感觉真是美好,光光滑滑的腻不留手的。他爱的不成,觉着这人无处不好,无处不引他怜惜,什么帝王尊严,什么面子里子顿时都忘的干干净净。他的心化成了春水,就恨不得一辈子这般的死了去。 顾昭浑身无力,只能低声嗔骂道:“死人,等我明儿跟你算账……你就是一只混蛋王八,心黑的不成了你,旁人骗人当面骗了转身就知道,你挖坑埋我顾昭,我是三年才知道上当!最坏……”话未说完,便打起小呼噜。 阿润一愣,自己侍奉的质量这般好,这般舒畅!怎么还不放过自己?还要算账,他躺在那里,心里盘算半天后,等恢复了一些力气后,亲自抱起大爷,给大爷洗了身体,又亲送大爷到炕上歇息。 到了此刻,他还是没找到自己的衣裳,那里厢又是柜柜箱箱一屋子,到底要怎么找? 顾昭这日睡得沉,一直到第二日半下午才迷迷糊糊的坐起,一看身边,那人早就溜了。 有人有罪,自然不敢怠慢,早就帮他收拾的利落,迷迷糊糊的他仿若在中间还吃了两剂养身汤。 顾昭无奈,拥着锦被,歪在榻上翻白眼。那屋外听到他醒了,便问可起了。 顾昭着人进来,就在炕上吃了些东西,一回身又是混混沉沉一阵大睡,这一觉起来,却是第二日早起,一坐起来,那人又溜了。人是不在了,不过枕边却放了一份谍报,顾昭拿起,打开一看,却是潞王赵元善与顾茂峰互通的信息。 这两人在天承五年便开始来往勾搭,起先的时候潞王的目标却是顾茂甲,奈何,顾茂甲是个没成算的,用不上的,最后潞王便用了比较会来事儿的顾茂峰。 虽是用了他,潞王也是个精明的,并未把所有的本钱都交到他手里,顾茂峰管着的也不过就是一本浮账。每年来来去去能有个三十几万贯的过水。顾茂峰精明,自然知道潞王叫他管这些那就是叫他发财呢,于是,顾茂峰便毫无顾忌的帮着潞王结识了一些顾家军外延的军士。 既是给潞王铺路,花钱的时候,自然花的就是帐里钱。于是,顾茂峰便有了一年约十万贯的入账。以前他每年除了差事上拿的几百贯,每月家里还有二十贯的零花儿,手里有了钱,顾茂峰便浮云上漂浮,得意起来。 上京这地儿,什么都贵,若想活的体面,每个月手里没有个几百贯的花销,面子是撑不起来的。 至于那所谓的银矿,铁矿,顾茂峰只大概知道个约莫,至于那地方在哪,主要谁在管着,他也介入不深,不过……以后却不知道了。顾昭仿佛记得上个月,还有吏部的几个小侍郎拿着顾茂峰的帖子找过付季。付季当然不会给顾茂峰的面子,为这事儿,顾茂峰背后还骂过人,说付季端着老顾家的饭碗,有了权势反口就咬人。 这是给潞王在自己那里安排眼线呢吧? 顾昭来来去去的翻了半天的谍报,心里纠结的半天之后,终于咬咬牙,还是将自己奶哥叫进来吩咐了一番。 毕梁立听到顾昭的吩咐,顿时一惊,脸上的神情急慌慌的连连摇头只是不许。 顾昭叹息了一下,揉着腰道:“奶哥,不这么做,以后那家伙闯出大祸来,这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你说那个往里填?大爷?还是我?还是家里的幼子。奶哥忘了安吉侯家了?” 他奶哥依旧是不允,眼泪都急了出来。 顾昭微微摇头道:“什么恩宠,什么地位那都是虚的。以后事发了,阿润不计较,元秀呢?元秀的孩儿呢?终究那是一根刺,扎的久了那下面都会是脓血! 谁知道最后会扎在哪里,闹大了,那庄成秀能不计较吗?云良能不计较吗?胡寂那老贼就恨不得拖着咱家全家下水,到了那时,我怕……那就如了定婴那狗东西的意了,你去吧,我意已决。” 毕梁立比划了半天,顾昭点点头道:“我知道,你去安排下,我去老哥那里盯着,这两日我就不回来了。” 说罢,顾昭坐起,简单的洗漱了一下,换了衣裳坐了轿子奔着平洲巷子便去了。 平洲巷子内的平国公府。 老爷子顾岩最近有了新爱好,他不是上京里的雅致人物,放下战刀,唯一想做的能爱上的便是种地。如今他老了,管的事儿少了,平日不上朝的时候,他便在家中花园收拾出了几分菜地,种些菜瓜,大叶儿绿菜蔬什么的。 那种菜自然要上肥,顾老爷是个讲究的,觉着旁人的屎尿特别脏,因此他只肯用自己的。他寻了一个木桶,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愿,平日便是离得再远,也要夹着尿水奔回来尿进这桶里才算完。然后,隔三差五的他将清水绊进桶里,亲手拿瓜瓢混了肥水,自己浇地和尿玩儿。 自打顾老爷开始种菜,这小花园便再无人来,没办法离着三里远便能闻到一股子弄弄的迎风骚意,没办法老人家火气大。 顾昭来至小花园,远远的看着自己老哥哥顶着一头白发,佝偻着身子,穿着一身粗布,光着脚,裤管半卷,用脚丫子在泥巴里试试探探,一下踏到大块的石子儿,硬土坷垃便捡起来在丢到一边。他拾到这块庄稼地就若对待一副名画一般精心。 顾昭看了一会子,心里不知道怎地竟不忍心起来。 “新仔。”顾昭低声叫新仔。 新仔忙伶俐的跑过来道:“七爷。” 顾昭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看着自己哥哥的背影,若一会子坏消息来了,阿兄扛不住可如何是好?到那时……世界上便少了一个最疼自己的人了。 想到这里,顾昭深深的叹息一下,低头吩咐道:“新仔,赶紧去,告诉我奶哥,只……只打断他的腿吧,叫他在家里躺着莫出去闯祸就好。” 新仔点点头,赶紧利落的跑掉了。 顾岩听到脚步声一回头,却是自己小弟弟站在小花园边上看着自己,老爷子顿时高兴了,一张嘴便是:“哎,老七啊!你稀罕!快点!快点,你可以觉着有尿意?” 顾昭一愣:“鸟翼?” 顾岩从泥巴地里踩出来,吧嗒,吧嗒跑至顾昭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带着他来至花园石鼓边上的旮旯,指着一个木桶道:“快,肥水不流外人田!” 顾昭满腔的憋屈,一刹那的不知道飞到了那里去,他没办法,只能解了裤带对着那个骚不可闻的木桶来了一泡。顾岩高兴也跟了一泡尿。兄弟松散完毕,一边系着裤袋,一边来至花园地当中,那边有小厮捧着水盆,巾帕过来侍奉。 顾岩一边洗手一边问:“你衙门今儿无事?” 顾昭点点头,丢开布巾缓缓坐下后才道:“我哪日都无事。” 顾岩失笑道:“做官做成阿弟这般,到也算一种本事。也奇怪了,今上那人眼里最揉不得沙子,可偏偏在你这里,我主竟然百般容忍,你想怎么折腾自由你折腾,可真是奇了怪了?” 顾昭面目扭曲,屁屁火烧火燎的一肚子憋屈,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便转了话茬子问:“大兄,才将进门,我见两个童子跟我施礼问候,我却不认识孩子们。说来惭愧,阿兄家到底有几人啊?” 顾昭这般一说,顾岩自己也愣了,于是便坐在那里掰着指头算了起来,他正算着,却不想那边连滚带爬的跑进一人,这人一边跑一边哭道:“老太爷,出事了!出事了!!” 顾昭眼神一闪,站起来对着那人就是一脚:“急急火火的喊什么喊!出什么事儿了?谁出事儿了?想好了一条条的说!” 顾岩到底是在三军帐做过大元帅的料子,这会子他倒是不急,只是皱着眉毛看着这没眼色的小厮,这人他认得,是老三身边的新随从常温。 那常温一身是泥,脸上也不知道碰到了那里,竟满脸都是鼻血跟眼泪,吓得都站不住了,他便坐在地上喊着:“七老爷……实在是大事儿啊,我跟我家三爷才将在巷子口被人套了麻袋……却……却……也不知道是招惹了哪路的瘟神,这贼人实在胆大一咕隆上来拢了人就跑,小人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啊,后来小的就听到三爷惨叫,然后小人使命挣扎好不容易挣脱出麻袋,不想却看到我家三爷……他他他被人把两条腿都打折了啊……老爷……咱家三爷被人害了啊!!!!!”常温嚎啕大哭。 顾岩猛的站起,顾昭连忙扶住自己老哥哥,只觉着他浑身都是抖的,手心子直冒冷汗。 “阿兄别慌,只说是腿折了……”顾昭说完便问道:“老三人呢?” 常温依旧哭,呜呜咽咽的说道:“小的背三爷去了街上的医馆,就赶紧回来报信儿了……这会子还不知道呢……” 顾岩脱开顾昭的手,慢慢扶着石桌子坐下,半天后才哆嗦着嘴唇问:“你来时,老三可有气儿?” 常温一愣:“有呀……三爷一直喊疼,都疼晕了老太爷,快去看看吧……” 顾岩猛的一拍石桌大骂道:“孽畜!他怎么不死了!死了便干净了!定然是……定然是……” 顾茂峰平日劣迹太多,一时间顾岩也不知道该从那一条罪责开始骂。 顾昭不管顾岩怎么想,赶紧对跑过来的陶若道:“你赶紧去叫茂德过去看看,人没事儿就接家里来治疗,前几日丢人的事儿还没掩过去呢,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顾岩听顾昭这般说,更是气上加气于是恨恨的说:“不用去,他死在外面,我们合府就此便干净了!” 顾昭一笑,安慰他到:“阿兄说的是什么话,他死了,我怕连你一起干净了,赶紧着吧,叫人接回来该医治便医治,该请御医就去下帖子!我看这事儿,最多就是年轻人吃醋招惹是非,以后啊,还是别叫他出门的好,也都老大不小,他儿子允维今年都十三四岁了吧,这般不着调,可别把下一代也拐坏了。” 顾岩一听,深以为然,于是吩咐他们如今家里还有那位少爷在外面狂野呢,通通叫回来,都不许再出去了,都老老实实的家里呆着最好!若不想呆就去城外大营历练,总归这几月便别出去了。 老爷子正安排着,不成想那娇红姨娘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从那边过来,一件顾岩便泣不成声。顾昭这几年一直没怎么见这女人,如今一见,竟然恍惚了,这娇红竟然也老迈了,头发都斑斑白白,脸上一脸褶子,早就不复当初的媚态。 娇红咋咋呼呼的跑到跟前,一不小心摔了一跤。顾岩吓了一跳,过去拽起她来,却不想娇红这下摔的狠了,一张嘴吐出牙齿两颗,上面一颗下面一颗,到底是做娘的都一样,她如今也顾不得疼,只是抽泣着说:“老爷,这可怎么好,茂峰被人害了啊!茂峰被人害了啊!” 119、第二十九回 人的心总归都长在偏地方,平日里顾昭素来觉着自己公正,可惜有些事儿临到头了,关乎到自己了,他才充分的发现自己也充其量就是个理想主义者,说说罢了,遇到要害,总归……还是下不得手,犹豫再三。 两条腿被打的断的不能再断的顾茂峰在他院子的屋内鬼哭狼嚎。嚎叫声隔了一层院子,如今听来都是玻璃渣子划拉心脏,传到前院顾老爷与顾昭坐的堂屋立,整的人心里直哆嗦。 这会子又没什么好手段,更没麻药这等福利,因此甭管是何等的接骨圣手,都是实打实的在皮肉上直接动手段。 那屋内嚎了足足有两个时辰,陶若家的神色灰败的来回报,三爷的两条腿,碎的太散,凭是何等名气手段,怕是都没用了。 本哭哭啼啼不止的娇红,许是也没想到这般结果,她两个孩儿,大个儿跟他不是一条心,又心底诚朴,在她看来无论如何她便只能依靠老三,这娘俩素日心思相同,很有些共同语言,恨得是一样的事情,想要的也是同等的物件,因此在娇红眼里,她便只有老三顾茂峰一个儿子。 如今知道心肝肉残疾了,她到没有刚才那般咋咋呼呼,反倒是站了起来,晃了几下后软过去了。 那下面着急忙慌的又是一顿慌乱,齐齐的抬了娇红下去救治。老太太卢氏从头到尾,不发一言,也没过多的表情显露,这会子她是说多错多,嫡母跟庶子那是先天的冤家,她就是有什么想法,这么些年了,早就藏起来了。 顾昭心里有鬼,悄悄的看了下自己老哥哥的脸色,奇怪了?顾岩此刻也是面无表情,只是摆摆手淡淡的说了句:“我恍惚记得,以前军中有个姓马的的郎中,接骨到也有一手……不若……” 站在一边的顾茂德脸色窘了一下悄悄道:“阿父记错了,马郎中那是给战马接骨的。” “哦……”顾岩恍然一般站起来,也不管旁人,只是自顾自的出去,到门槛那厢却迈的太早,一脚踏在门槛上垫了一下,若不是顾茂德了解自己老子跟的紧,扶的及时,怕是此刻老爷逃不过仰天一跤。 众目睽睽之下,许是觉得丢了面子,顾老爷站稳后,回收甩了一下袖子怒骂:“我没事!扶我作甚!”说罢,他转身出去,身边有人一把扶住他,顾岩大怒还要恼骂,一回头却是自己小弟弟,顿时一股子火便强咽下了。 顾昭不扶着自己老哥哥不清楚,这一扶却发现老哥哥身上竟是抖的。 “阿兄……”顾昭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了。人心果然是偏的,幸亏没打死,若是打死了,他老哥哥也活不得了吧。 那甭管如何说着,顾茂峰再不争气,他也是老哥哥的亲生儿子……可是,话是这般说的,若是今日这事发生在顾茂甲身上呢,发生在别的顾家儿郎身上呢?顾昭不敢问自己。 顾岩被顾昭扶着回了自己的屋子,兄弟俩坐在一起都不发一言,许久之后顾岩忽然来了一句道:“那孽畜……早就该有此报!” 顾昭无言以对。 又是半响,顾岩拍拍大腿叹息道:“他怎么就不死了呢,死了……我就松散了……” 顾昭干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劝道:“恩……明日……去请宫里的御医来瞧瞧吧。” 顾岩微微摇头摆手拒绝道:“不用……都碎了……哎,碎的好,碎的好呀!以后我都清闲了,这个……这个孽畜!” 顾昭还要打劝,却不想京南都尉来家里探问案情,因此事出在上京城内南边的小巷内,也是这位长官倒霉,如今不敢传人去问只好亲自上门来探问。国公府的事情,于公于私那都是大事。 “打发他去吧,就说府里如今乱的很,今日也说不出个已然,叫他安心,此事……也不赖他,只怪,那孽畜素日不休自身,才引得出这般祸事,害的全府上下都丢了脸……”顾岩一脸憎恶的吩咐陶若,吩咐完又加了一句:“你就说……明日事情理顺了……再叫老大南都尉去报一下,只可恨那贼棍,好不黑心,竟然……将老三一辈子都毁了!” 顾昭讪讪的,也不知道如何劝的大兄的,也不知道顾茂德如何送的自己,更不知顾茂峰那千刀万剐的如何了,总之等顾昭回过味儿来的时候,他竟下了轿子站在自己府门前了。 “我怎么就回来了呢?”顾昭挺茫然的。 新仔在一边忙打劝“七爷,你身上不利落,今儿天晚了,有什么事儿明儿再去吧,这会子您去了也帮不上。” 顾昭叹息了一下,再没吭气,新仔他们赶紧抬了小轿过来扶了顾昭上去,一路小跑的给送回屋。 阿润今日心里也有鬼,顾昭的行事在他看来,那实在算不上手段。可事到如此,他也没办法插言,如今见心上人回来了,他心里暗喜,一门心思的想着怎么把人哄好了。因此这一晚他是诸事不落旁人的手,总归是是勤快万分的侍奉着,姿态做的很低。 顾昭懒得理他,只随意吃了一些东西便上了炕,心里累,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总觉着这事儿不算完,心里一直咯噔,眼皮儿直跳。 约莫着寅时二刻光景,才迷迷糊糊的入了半梦,却不想榻外有人悄悄道:“陛下,七爷,平洲巷子那边怕是有事儿了……。” 顾昭唰的一下睁开眼,利落的坐起来扭头问外面:“外面是谁?!” 帐外有人回话道:“小的范笙。”原来却是府里的暗卫头领。 阿润见顾昭急慌慌的,便拍拍他的手道:“莫慌,老国公那人心里是个有成算的,这些年了他什么风浪没见过。”说完,他又吩咐人掌灯。 没片刻,屋内点起四盏牛油蜡,把屋内照的通透。顾昭披了衣服,不等蜡心稳了,便急慌慌的坐在榻外问话。 “你怎知平洲巷子那边有事儿了?可是……我老哥哥?有事儿?” 范笙抬眼看看坐在一边的万岁爷,万岁爷微微点点头。 范笙回道:“回七爷话,老公爷无事,是……头夜的时候孙总管给了小的入宫的牌子,叫小的去……那边看着,万一夜里有事儿就拿牌子去宫里请御医……” 顾昭有些烦躁:“利落点,到底是什么事儿?谁有事儿?看他做什么?” 范笙面色涨红,吓得魂魄都飞了,他头都不敢抬的忙回道:“是那边的三爷没了。” 顾昭吓了一跳,没了?他忙追问了一句:“没了?死了?顾茂峰么?” 范笙脑袋低低的回了一句:“是。” 只是断了两条腿,怎么就没了?顾昭忙站起来,正要吩咐人更衣,赶紧去那头看着,自己老哥哥年纪都那么大了……怕是扛不住。 阿润忙一把揽住他,又拽了他回去,将早备好的定惊茶强灌了顾昭一碗去,灌完这才对依旧跪着的范笙道:“你起来回话。” 范笙站起来,头依旧低着。 阿润揽着顾昭劝道:“阿昭,你这会子不便过去。” 顾昭大恨,难免迁怒,于是语气很不好的问他:“怎么就不能过去了,万一我阿兄扛不住,我岂不是要一辈子后悔?” 阿润叹息了一下,拍拍他的手劝他:“那边没来报丧,你怎么就知道了?” 顿时,顾昭呆了。 见顾昭不再挣扎,阿润这才问范笙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范笙道:“丑时末刻。” “怎么没的?” 范笙语气停顿了一下,接着回道:“子时三刻那会,七爷的侄孙顾允净去了那边。” 顾昭眼皮子跳的更厉害了,这个混蛋,还嫌事情不乱!他强忍了脾气问道:“大半夜的,他去做什么?真真……裹乱!”话未说完,心里一凉,那岂不是什么都瞒不住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来到这边,虽有颠簸,可世上最疼自己的便是老哥哥…… 阿润见顾昭脸色蜡白,心里疼惜,忙揽住他安慰:“莫慌,这事儿本怪不得你,你在这里百般思想也是无用,不若详细问了在做打算。”说罢,他对范笙道:“你详细说,半点不许隐瞒。” 范笙的声音依旧是你问一句我便答一句,半点升降都没的道:“是!今儿孙总管给了小的牌子,叫小的去那边照应着,日入那会子小的便到了。因国公府那边家将不少,小的这点把式当初还是在顾家军学的,因此不敢近前,怕惊到人,就只敢远远地观望。那头顾小爷是中夜去的,去的时候先见得大爷,后来又一起去了老太爷的屋里,约谈了两刻钟,后来那边的大爷便带着人封了府门,抄了三爷家,后来抬出好些箱子,绑了一些人……约寅时那会……” 说到这里,范笙抬起脸,看看神色麻木的顾昭,咬咬牙道:“约丑时初刻,那边大爷端着一碗药去了三爷那边,大爷走的慌张路上还摔了一跤,碗也打了,头都磕破了。再后来……后来……老公爷亲自端了药进去……三刻那会,那边就忽就有人出来拿白布裹了门口的狮子眼,小人听到廊下小厮们道,说是三爷伤重,已经去了……。” 屋内一片安静,阿润摆手叫范笙出去,顾昭呆呆的坐着,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以前他是觉着自己早就融进了这个社会的,如今看来,怕是从头到尾他都没融进来,也……不过就是个夹生饭而已。 是了,是了,阿兄怎么能跟自己想的一样呢!自己就是心眼再偏,也就是想想,若是有一日自己有了儿子,那孩子就是将世界翻个个儿,他就是赔了命去也只能护住,谁叫他是老子呢?他没那么大公无私。 老哥哥不同吧,老哥哥从来想的都跟阿润差不多,他们才是一伙的。 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坐了多久,阿润不说话,只是陪着,这日竟是早朝都没去,只是沉默不语的守着,到了现在阿润自己也迷茫,也不知道顾昭到底生什么气,该从哪里去劝。他就是知道,阿润不是生自己隐瞒的气,仿若他在跟自己较这什么劲儿。 辰时初刻,顾茂峰的嫡子十五岁的顾允维跟他二伯顾茂明来府里报丧。 顾允维这孩子平日不显山露水,很少在别人面前出现,如今他又常在学也不怎么回家,又加上他母亲又是个木讷的,因此顾昭也不常见这孩子,如今见孩子跪着,笑脸刷白刷白的,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也许这孩子这辈子都不知道,他老子是被他害死的,都是因为他吃多了酒,跟顾允净多了几句嘴,才将自己生生变成了孤儿。 顾茂明傻呆呆的,这个老实人觉着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问题在哪里,他又不敢问,如今到了小叔叔这里,他依旧不敢问。 他弟弟死了,倒是不用他跪着报丧,可,那么大的一个兄弟,虽素日他对自己总是看不起的,可,怎么说死便死了呢? 顾昭叫人扶了顾允维起来,该装还是要装,因内里尴尬,表面上他也做不出什么惊讶的模样,因此只能淡淡的问:“怎么没的?” 许是他的态度不对,顾茂明呆了一下,喃喃的道:“回小叔叔,本以为老三只是腿的事情,却不想……三弟内里也有伤,当时兵荒马乱的请的都是接骨的郎中,谁能想到呢,昨儿还好好的,我见三弟叫的那般大声也只以为过几日便好了呢……”顾茂明呜咽了几下后,又道:“谁承想,昨夜里忽然就不对了,血都吐了半盆,后来叫了家医,人还没到院子呢,老三就没了……家医说,怕内里肝脏都破了,哎,这叫这么说的,谁跟咱家有这般仇怨,咱家素日都是行善积德的,怎么就能,就能……竟是把人往死里打呢……” 顾昭没吭气,只是问他:“你父亲如何了?” 顾茂明连忙一鞠道:“就是说这个事儿呢,小叔叔不知道,昨儿老三去了,阿父当时就晕了。这么大的事儿,找不到下家,总要迁怒一些,昨夜里阿父醒了,发了一顿脾气,昨儿跟着老三出去的都敲死了,老三屋里侍奉的如今撵庄子里的撵庄子里,看守不住的也都送到庙里去了……哎,那边也是一帮子不会说话的,就只会哭的,最大就是这个了,还是个孩子……”说到这里,顾茂明摸摸顾允维的脑袋。 顾允维不做反应,依旧梦里一般。他完全不觉得父亲去了,一会子睁开眼,一准儿这事儿是假的,因此别人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整个人都傻子一般,魂魄都丢了。 顾茂明依旧在那里唠叨,也觉着这小叔叔不是外人,因此难免话多:“滔天大祸,滔天大祸!这是这么说的呢?好好的,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老三那人胆子素来小,就是讨个嘴巴便宜,也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大事儿啊?小叔叔是知道的,家里管得一向严,这叫怎么说的呢?哦,今儿出来的时候,阿母说了,若……小叔叔便宜就早些去,多陪阿父说些旁个的。毕竟……这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死了就死了……总不能连累老的也倒了,如今家里的没成人的一堆一堆的……” 顾昭无奈的翻翻白眼,赶紧打发了这家伙去主枝那边报丧,若不阻止这家且有的唠叨呢。 待顾茂明去了,顾昭也换了一身素净,晚辈去了,虽不用他戴孝,却必须用布带裹头,表示难过,这身上也要讲究,多少是个悲哀的意思,绸缎什么的却是不能穿了。 说也奇了,前几日他脚上一直不好,如今事儿一多,眼见着脚上却有痊愈的迹象,好几个裂口子如今都和了起来。 出得府门,上了轻车,也就是眨巴眼睛的功夫顾昭便来至平洲巷子国公府的正门。 因是小辈去世正门这边只是拿白布裹了兽头,其他的还跟以往一般,倒是进巷子的时候在老三的院子附近开了偏门,那边倒是一干礼仪齐备,出进下仆均换了布带绳鞋,因老三是昨夜去的,这会子大概还在浴尸装裹,那边还是静悄悄的。路过时顾昭打开车帘看了一眼,却看到付季在门口帮忙,也难为这个孩子有这番心思,不必问,便自己到了。 顾昭坐着小轿到了老哥哥门外,犹豫了半天总算是进了屋子,这一进门扑鼻的便是一股子汤药的味道。他老哥哥在床上半躺着,脑袋上裹着布带,一夜之间苍老不少,面色也不见红润,便是离远了也能看到一脸挡不住的老人斑。 坐在一边一脸苦涩的卢氏,猛看到顾昭眼睛便是一亮。 顾昭心里又是怜悯又是矛盾,慢慢走过去,悄悄坐在床边,他方坐下,顾岩却猛地睁开眼,忽然拉住他的手道:“老七……”只吐了两个字,老爷子顿时泪流满面,怕是这满府真正为顾老三流泪的也就是他亲生的父母了。 “我总以为……你今儿不会来……”老爷子嘴巴直哆嗦。 “阿兄。”顾昭喃喃的,想道歉,又不知道该从那里说。 顾岩艰难的摆摆手阻止道:“莫说了,都过去了。”说罢,挣扎着要起来,坐在那边的卢氏忙过来要帮着服侍,顾岩却道:“你且出去,我们兄弟说些旁个的。” 卢氏苦笑,抬眼看看顾昭,顾昭冲他老嫂子点点头,老太太这才安心,赶紧出了门。 待卢氏出去,顾岩半靠着软枕,手依旧紧紧拉着顾昭的手不松开,小半天后,老爷子找了一些力气方到:“总归是老哥哥我对不住你。” 顾昭心里一窘,哦,是了,他早该用这个时代的眼睛去看待这个问题,他是为这个家好的。 顾岩苦笑:“以往,常听人道,人之爱子,罕亦能匀……有偏宠者,虽欲以厚之更所以祸之……古人把话都说明白了,我却不已为然……他比他哥哥,弟弟都聪慧,我又怜惜他是个庶子,总不舍得责备他,总是我错了,却连累弟弟我为操心,那等滔天的祸事……他怎么就敢!” 顾昭也不劝,只是抬眼看到桌上有一碗汤药,便站起来过去用手摸摸,温度倒也合适,想是一直热着。他端起碗扶着老哥哥服下,又取了一边的布巾帮老哥哥抿了嘴角,做完这些依旧拉起他哥哥的手,帮着按摩起来。 顾岩憋了一肚子的话,总算找到能说的了,因此也是唠叨着:“我知道,他不服,他在这里呢,他肯定舍不得去。我倒也不怕告诉他!” 顾昭抬眼看看四周,顿时一股毛骨悚然。 “他有老子娘,有哥哥,有兄弟,有侄儿男女,有家里附庸的老少爷们,谁都是一家子老小,他若是个成事儿的,诚实的,诚朴的,他总要想想这些人,总要知道他不是为自己过营生的,大家都要过的……” 老哥哥的没完没了的唠叨着…… 120、第二十九回 顾茂峰的丧事办得很大,他死的意外,因此波及的衙门很多,南都尉那边,刑部那边这些日子不知道多少人吃了板子,好在国公府对此事并不想追究,因此那边的压力还算轻的。 当然对于顾府的态度,真正的阶级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区区庶子而已。 顾昭自从出事,第二日就住进了哥哥家,还休息在他的老院子里。 家中停灵七日后,便是连续三个月的各式各样的仪式,虽死的是个晚辈,对于顾茂峰的妻子子嗣来说,这是滔天大事,老爷子心里总是由愧疚,因此那边怎么办,都由了他们。 一场丧事从头到尾带走整个春季。这日晨起,上京街头出现了各式各样青骡子拉着的乐车。 那乐车足足有好几百辆,自迁丁司一直排到东南西北四个城口,那队伍从昨儿半夜起不知道打那里来,怎么出现的,总之今儿一大早上上京的老少爷们便看到了这等从未听闻过的盛况,于是这城里的人等,是生意也不做了,行当也停了,俱都堵在家门口看热闹。 嘿,多新鲜,瞧瞧,这清一色的乌漆彩绘,清油平顶篷车,拉车子的人均身着青布短衫,脚上穿着同颜色的千纳底儿厚帮布鞋,衣衫背后有个漂亮的圆形图腾,那图腾中间还写了个乐字儿。 他们打扮倒是简单,可是好几百人穿一样儿的衣衫,那就颇为壮观了。 这都是什么人?穿成这般要做什么事情?他们要去那里?人们议论纷纷的。 天越来越明,终于风驰云动,晨钟暮鼓纷纷翘起,上京四门吱呀呀缓缓推动消息,随着咣当声落下,也不知道那一位得了讯息,那些赶车人忽从手里亮出两块竹板,开始有次序的响了起来。 呱唧,呱唧,呱唧,那些声音汇集成一片,无数惊鸟飞起,旁观人等均犹如心神被敲打一般,无不热血澎湃,只觉肃穆庄严,心驰神往不已。 那些车子,慢慢的被牵引着一辆,一辆的离开了上京,出得城门便往四面八方去了…… 顾昭与金山主站在东城外的高坡上远远看着。顾昭觉着,他在看着种子,这些说书人就是种子,是他为这个国家精心培育的一粒一粒推广国策,聚拢民心的种子。 他却不知道,身边的金山主却看到了野心,古人做事修身,皆为名气,在乡里修桥铺路是,在庙里捐赠香火是,灾年施衣施州是…… 这样一股强大的力量也许旁人看不出什么,但是金山主却看到了,他金山多少年来,耗尽心力方有今日成就,但是,顾昭却简简单单只废了几年功夫便有了这样的雏形,此这一点当世同龄人竟无人能比肩的。 只有一点,金山主却百思不得其解,旁人控制言路,名录皆是道理文章,著书立传也好,行善积德也罢,那是控制在有资产阶级的圈子里的,顾昭此举却与当世之人走了相反的道路,却是为何? 这些庶民,奴隶,佃户,在金山主看来,并无什么拉拢的价值,虽民心可用,可是民吗,自然是手里的工具,他们不需要智慧,只需要你帮他们安排好要走的道路,要遵守的法度就可。 工具可用,如此费心竭力的去巴结,甚至这些乐人如今都认得几百字,甚至可以写一些简单的文章,他们平日除了宣传之外,还会教乡间民众识字读文的机会。这就过分了。 金山主看着那些队伍消失之后,终于忍耐不住问了出来:“小友此举耐人寻味,老夫却觉得,反其道行事,太费力了,如此为那些人安排……老夫却觉得……” 金山主的话,只说了一半。 顾昭却笑笑,心里实在不以为然,他懂得这老贼怎么想。这老家伙不过与这天下的读书人一半,都把普通的民众当成了指挥行走,没有脑子的木头。说白了,他们看不起文盲,此天下自有文化起,便是士大夫控制的天下也,虽口口声声民心可用,奈何只是说说,民心这个东西却从来都没放在这个特权阶级的心里。 他顾昭从前来自庶民这一世换了壳子,他骨子里却依旧是个屌丝而已。 顾昭伸伸懒腰,舒服的抻抻身体叹息了一句:“老先生,顾某不过是迁丁司的一介小吏,顾某行事均听从陛下安排,我主心怀天下,他怎么想,岂是我等能够窥见的。咱拿着俸禄,吃着陛下的米粮,踏踏实实的办事儿吧!” 说吧,他拍拍金山主的肩膀便下了山坡。跟在他身后的金山主撇撇嘴巴,心道,这小子日日吹枕头风,这时候却毫不要脸的装起忠臣来了,真真脸比城墙厚。 乐车远去,京中人群消散,最初人们日日谈论,待谈的久了便有了新的乐子,不过他们却不知道,自这日起,坐在朝上的那位君主却将天下庶民的言论,民心,下行政策都牢牢的把持在自己手里。君不见这上下几千年,都是农民在起义,却从未听说过士大夫起义的。 顾昭来至后世他看到了,懂得这些,只轻轻一解释,阿润便懂了,所谓帝王视角便是如此。因此顾昭不愿意跟金山主去解释,解释了那老家伙怕是不以为然,甚至他会反对,甚至他会使用非常手段抑制这件事情。因为金山主手里的特权都来自于士大夫阶层的吹捧,他压根跟顾昭也不是一国的。 京中乐车散去第二日,顾允维与顾茂明带着顾茂峰的灵柩回了平洲,顾岩顾国公终于上了朝,不过这一次,他是真的离不开那根御赐的拐杖了。 至于顾昭与阿润,这两人却也不知道怎地,却进入了相恋以来的第一段冷淡期,也说不出谁对谁错,终归是阶级对立,思想碰撞,有些东西无法交流,便只能冷一冷再说。顾昭回到里,虽日子依旧是那般过,不过他的话却是少了很多,也再也做不出老梆子装娇嫩,故作可爱的那等矫情事儿。 却先冷着吧…… 却说这一日,庄成秀自朝上下来直接去了衙里处理了三两小事后,听得今日律法大家岳双清水镜先生在国子学开律课,闻言大喜,因此便约了云良,许东兴,严斗等人一起去听。 水镜先生代表的德惠岳家,乃是法学魁首,他家研究律学足有三五百年的历史,因此这位先生一旦开讲,自刑部乃至各学派的大儒多少便都会来听听。 今日国子学本空出一个大讲堂,奈何来的人越来越多,甚至一些身份高贵的六部长官,名学大儒都汇聚于此,因此国子学大博士忙命人将课堂移到最大的中堂院子,又去借了不少有腿的矮塌,区别于直接铺在地上的跪席,亏了国子学常有盛况,一一做来倒也不见慌乱。 庄成秀来的晚了,因此有腿的矮塌俱都有人,因此,那接待的博士便有些讪讪的。亏得庄成秀算是学科晚辈,他虽做过文科状元却至今未在某一学科立言,因此姿态倒是非常谦虚,只要了一张跪席便与云良二人跪坐于人群之后,跪好后自袖子里取出随身的小砚台,装订好的上等其叶纸,拿着小号毛笔认真的记录了起来。 云良身体不好,便虚空告罪,要了软垫盘腿坐着听,他这人对律法不太感兴趣,因此,便四下打量,一不经意却看到了一个非常意外的人,却是顾昭那厮带着他的走狗付季并同三个胖乎乎的幼童坐在考前的位置。这厮腹内空空,区区纨绔,竟怎么敢与各位大儒并作,还坐的是有腿的矮塌? 云良顿时矛盾了,他这人口直心快的,因此便也不遮掩,直接用胳膊肘轻轻动下庄成秀道:“成秀,你说顾昭那厮面皮也实在是厚。” 庄成秀闻言看去,看完便悄悄笑了低声道:“你不知,水镜先生与那厮却是亲亲的甥舅关系。” 云良顿时一惊,没成想那家伙竟有这般好的出身?他听完颇有些酸酸的感觉,他看看庄成秀,庄成秀也是一脸暧昧的微微勾嘴,是呀是呀,这样的不学无术之徒,偏偏生于平洲顾家,又有个护帝星的祖先,嫡枝儿不说,少年封侯,铁卷丹书,这王八蛋还有个出过无数大儒的舅舅家,这还叫别人活不活了? 云良微微叹息,也不知道是该鄙视还是该嫉妒,如果他来自现代,倒是有个词汇很适合他这会子的心思,那就是他真真的羡慕嫉妒恨了。 堂上,水镜先生今日开讲,讲的乃是不是古板的法学刑律教条,刑法这个东西其实一点也不古板,尤其是在古代的刑法上面,虽法在各学说中常有双刃剑之称,就是法学双刃伤人伤己。不过,水镜先生的律法学,开课却说得是《刑戒》只说。 水镜先生说,法学虽法制严明,并不主张随意宽容,但刑有松紧当与民众息息相关,当有悲天悯人的心思在内,世人常道刑乃圣人都无可奈何之采用,但有写刑却是可以适当放宽的,所谓刑官者“善”用刑律,这个善便有大大的讲究。 水镜先生道:用刑求的是刑的结果,刑就是打,在他看来,“打”这个字有很大的讲究,如:年老者不可打,幼年者不可打,有病者不可打,衣食无着落者不可打,人打我不打。又说轻易:宗室轻易不打,官轻易不打,学生轻易不打,上司派来办差的轻易不打,妇人轻易不打。又说五不要急打:人在急迫时不可不要立即就打,人在气头上不要立即就打……(吕新吾刑戒) 水镜先生将刑的真髓都说破了,这简直就是一本为官用刑宝典,于是课下学生心有所悟,记录不已,生怕自己落下一段。 以前顾昭对古人的刑颇有意见,今日他舅舅开课,他不来也得来,听了也就是听了,他早被现代刑律洗过脑,不过倒也听过法律有弹性之说,后又有和谐之说,怕是跟这个是一个意思吧,古人却也是真真有大智慧的。这些古人跟自己还有血缘关系,因此他便更加觉得感觉微妙了。 水镜先生讲课完毕,那课下不分老少,阶级均抱手恭送。老先生心里洋洋得意却不表露出来,大袖一甩走的飘逸无比,那台风简直没治了。 水镜先生下去后,顾昭待人散了多半,便拍拍身边的猪官儿道:“允谭可听懂了?” 猪官儿大是得意的点点头道::“回叔爷爷,听懂了,侄孙是年幼者今后阿母,阿爹不可打我,待我长大了才可以打!” “哧……”瓜官儿在一边嗤之以鼻,表示不屑。 顾昭无奈的笑笑,拍拍他的脑壳,这家伙脑袋里长的不是脑子,包子馅而已。 他们几个说的正热闹,却不想那边有人在喊顾昭,回头一看却是顾昭的表哥,水镜先生的大儿子岳渡之。 他父亲讲学,岳渡之在下面铺关系网,无论是大儒门下,六部各司他都要代表父亲表示感谢,所谓文二代那也是不好干的。 “表哥?刚才怎么未曾见你?”顾昭笑眯眯的打招呼,并简单的介绍了付季,还有家中晚辈,双方见礼之后,付季带着他们先告罪离开。 岳渡之今日认识了不少他所欣赏的,所想结交的人物,因此脸上难免带着一丝强抑制住,来自兴奋,乃至骨子里那份虚荣的晕红。 他故作平淡道:“阿父讲课累了,我代阿父送下各位先生。” 顾昭轻笑着点头:“啊,这样啊。” 岳渡之只当表弟年幼,并不懂这里面的道道,出于私心他也不愿意讲给顾昭听,甚至他觉得顾昭是听不懂的,因此便说家常道:“表弟,今日正巧了,家里在做德惠菜卷,你定没吃过……” 话音刚落,一只手伸出直接强拉了顾昭,也不听他反抗直接拽到外面他的轻车上,这一路他都在叨叨:“表弟往日神出鬼没,几次请你你都不去,去岁我回老家,祖母一直在问你,相貌如何,可知道还有个外祖母……听闻你从不家去,对阿母也是几多责备!多冤枉,阿母一直叫我寻你的,只是你家门槛高……算了算了,怎么说,你也是我弟弟,无论如何,今日就是绑了你也得家去一次,迈迈舅舅家门槛的。”说罢……他有些骄傲的看看国子学外还未曾散的车辆人流,颇有些傲气的小声道:“别人求都求不来,你还不愿意!” 顾昭哭笑不得,暗暗对身后的人摆摆手,连连挣扎,他家舅舅表哥倒也没有什么功利心,那是真正的读书人,行事颇有些文青孩子气而已,他心里虽不亲厚,可却不讨厌。 “表哥,你就这般拽我去了,我手里空空,去了失礼于人,待我回去准备一下……” 岳渡之气愤,很是不以为然道:“又不是旁人家,那里那么多讲究,赶紧赶紧……”说罢,使劲踩踩车板,那车便晃悠悠的动了。 那车晃晃悠悠走了许久,终于来至光兴里。光兴里这边对于上京来说大约属于四环五环交界,说不上好坏,比城内房子要便宜许多。岳家虽在文人当中颇有地位,不过,他家骨子里却是收租子的地主出身,因此来至上京却也无法在一环二环买房子,那边的房子那都是三朝下来今上赏的的宅子,三环左右是后起之家早期置办的产业,新来的如今大约就是住在光兴里这一圈了,都是新宅,不过三二十年的新砖新瓦片而已。 顾昭心里无比别扭的被自己表哥拽下车,心里颇有些挣扎的看着自己舅舅家这简单的大门。 岳家如今无人在朝,因此修的只是三阶台阶的文人门,他家房子不大这边看围墙长度至多是个三进,运气好的话大约里面有个不带水池的小院子夏日听听蝉鸣。 才刚站稳,那门里跑出一个老家人过来笑眯眯的对岳渡之慈爱的笑笑道:“阿鹿少爷问到饭香了?” 岳渡之顿时脸色涨红,他乳名阿鹿,很是爱吃,着出来的这位老家人在他家侍奉了五十多年了,对他来说虽是老仆心里却是当长辈的,他唤他福伯。 “福伯又乱说,你看看这是谁?”岳渡之岔开话题,很是得意的将顾昭往前推了推。 那福伯看看顾昭,表情换了几下后来眼睛一亮,忽然神色微妙起来,一脸的老褶子强撑出一些笑容道:“难不成,是……阿夏小姐家的?” 岳渡之抚掌得意的笑笑道:“果然瞒不住您,可不是,正是我家姑姑的亲生儿子,咱家的表少爷……” 岳渡之正要得意的介绍下去,却不想那福伯脸色越来越撑不下去,开始强笑,最后却哭了起来,哭了几声后忽然一脸愤恨浑身都发起抖来。 “如何……如何……如何竟然有脸来了……如何有脸来……” 顾昭听这老人强压抑住愤慨,悲声怨恨。他翻翻白眼,心里叹息,他就知道。对于舅舅也许可以原谅,对于外祖母也可以原谅,这些原谅都来自于血缘,可是对于岳家旁系,先帝杀太狠,战乱中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呢,哎,说白了,还是有疙瘩的吧,自己也不过就是战争中的强暴产物,对于岳家来说,自己的母亲阿夏永远是一块伤。 121、第二十九回 听那顿时气糊涂了的福伯口不择言,岳渡之连连跳脚,上去又劝又拽。这些侍奉了家里三代的老家人,确实不好处理,非是奴大欺主,其实是奴过忠心,想主人所想,悲主人所悲。 他就像三朝元老那等货色一般,论忠心那是一般人比不得的,又加上在家中侍奉了多年,主子遇到麻烦,便是他们去死,那都是半点不皱眉毛的,这些人着实令人又爱又恨,说重了怕伤他,说道理他又全然不懂。 偏偏又遇到这样的状况,岳渡之大大低估了福伯的战后痊愈期,对这位老人家来说,他家的大小姐,天仙一般的大小姐被人抢了去,那些人在家里又杀了他的两个儿子,害的这家里十多年没有半点笑颜,那就是锥心刻骨的疙瘩,指望他热泪盈眶的接待顾昭,想都不要想,眼珠子没了,要眼皮儿做什么。 好不容易哄得了老福伯去了后面,岳渡之赶紧跑出来解释,却不想,顾昭压根没等他,转身就走了。他有他的立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是越少越好,如此便罢了,他那里有心情去接受表哥的解释。 以前活着,再大的家庭,不过是一二十口子姑表,一年遇到四五次婚丧嫁娶都觉着是个大事儿。如今来到这里,社会体系跟原本不同,一家子上下,百年延续,进退都是上千人命的干系,有时候顾昭真无法面面俱到,若不管,又实在说不过去。因此他只好不理,慢慢拖着就是,原本他这人便经历了一世早就学会给不好的东西一个解释,旁人如何想,他却不在意,只要自己护的住的舒服便好。 眼见入夏,此刻温度正好,顾昭背着手在街面慢悠悠走着,他走的是绕圈路,想必表哥从近路追他却也追不到的。 细仔他们不敢近前,便远远跟着,小心翼翼的观察。 如今,上京越来越有了京城的气派,来往车辆游走商户熙熙攘攘,街中建筑也慢慢有了区别于前朝的本朝的文化气象,建筑区别于前朝,崇拜也从前朝的一些宗教人物,转到了对天帝的畏惧,因此便慢慢演化到了衣食住行,其形式体现在,建筑大气飞扬,行人穿戴虽有破旧,姿态却是足有底气,来去潇洒。以前衣不遮体,形神狼狈的人如今却难得一见了。单是随意一览,便觉大国盛世的气象如今隐约却可以触摸到了。 不是操作人,顾昭也许无法体会到这里的好。如今这些事情他都清楚明白,因此逛着逛着,心情竟然好了许多,越来越觉得,就看这街市,也不亏白做一次男人,白活二世人生。 走得一会,前方街口却有一亭,此亭乃是富户修建在街口给行人避雨遮风之处,亭名善华,六角木质。看上去倒是雅致,只可惜的是厅外如今却成小坊市,更有四五个屠户,端出肉案子舞着菜刀,将肉案砍得咚咚作响。期间,卖菜,卖蛋禽的吆喝声夹在其中,听上去人间万象嘈杂之中却也温馨热闹。 “爷,再走出外城了。”细仔上前拦住顾昭的脚步。 不是他胆大,着实是顾昭如今已经身不由己,就是破了一点油皮,都是大事情,谁也无法担待。 顾昭点头,也不为难他们,他扭头看到细仔一脸担心,于是一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崩笑道:“想什么呢,我哪有闲空生那些气,你过去帮我问问肉价,菜价,列个单子给我,我仿佛听他们说,一斤红肉竟卖到四十多钱儿,我记得去岁还是三十钱。” 细仔还是担心,不过依旧很听话去了。 这等小菜场,生肉鸡粪混在一起,味道实在是不好闻,原本是夹杂在城中细角旮旯的小坊市,自然来去的都是普通大众,扛苦力的,成年的也不洗澡,身上自有一股子寒酸。顾昭也不知道今儿是怎么了,随便什么人过去,他竟能清晰的区别出那些味道,因此不由自主的往后站了站,然后恍若想起什么,脸上竟带了一丝苦笑。 今日顾昭去听课,穿的是简单的宽袖大袍,着身虽是布料,却也是精细云布,周身虽没有过多的装饰,可是细微处皆显细腻贵重,多年富贵生活,权柄在握,生活慢慢润养出的气度早就将他与普通人区分开来,更有,如没阿润那家伙在身边的话,顾昭的模样那是一等一的漂亮。 因此,这坊市里的人都毫不遮掩的打量起来,更有那有些岁数大的街头妇人,便聚拢在一起指指点点,大声笑闹的议论起来。好在顾昭身边围着的仆从不少,若不是如此,怕是早有人上来打探一二。 正议论间,管这坊市的小吏,不知道从那里钻了出来,这小吏三十来岁,心思长在了样貌上,黑瘦吊眼,眼神游走打量,看上去很是油滑,他穿了一身都尉府下等小吏的公服,如今已经洗的发白,袍角还有一块整齐的补丁。这小吏在京中厮混却也看出一些眉眼,因此便小跑着过来,先是微微施礼,接着笑嘻嘻的问道:“小官儿,可是迷路了?” 顾昭笑笑,微微摇头。在身边的新仔从袖子里取了一串钱,看样子有个百来钱儿,那钱儿是用细细的红线串了的,下面还有个小坠儿,样式十分喜庆,都是预备着顾昭出去给下人打赏的。 那小吏接了钱,吃相倒也不难看,虽表示感谢却也不下作。顾昭顿时有些喜欢,于是这才开口道:“并不是迷路,只是无事,出来随意转转。” 那小吏笑道:“小官儿若要逛,就去内巷,这里不过是芥豆之微小民混杂之处。那前面不远三条街到有个土地庙,那边常年有乐车在那里说精彩的话本儿,平日也教街坊幼童识得几个字儿,人场聚集,乡间野趣,倒也有热闹可看。”说到这里,他看看天气这才又道:“这会子怕是开了一本了,若是小官儿不嫌弃,小人带您去瞧瞧热闹,这地方么,不是什么好地方,来去的都是门外抗苦力的哈哈儿行脚,虽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儿,举止粗鲁却也怕冲撞了小贵人。” 这小吏说话,倒也颇为雅致,看样子墨水儿倒也是有的。他见顾昭行为大气,浑身颇有些威势,便将顾昭当做上官,顾昭没问他姓名,他便也不敢报上。 说的乐车,顾昭倒是知道,他迁丁司培养的乐人,派出去之前都要现在城中并周边县镇历练,听这小吏这般说,他到生了兴趣,于是点点头道:“带路。” 哎,顾昭不知,如今他的言行举止,有些习惯,其实早就慢慢养成,几年前他若见这小吏,兴许会说上一句,劳烦了,现在吗,周边环境养的他只要开口,都是命令式的。 这小吏听罢,更是心中有数,并不敢怠慢,便一溜烟的往前面走着带路。 这一行人慢慢走过三条不长的石板小街,说是小街,如今上京的大街小巷,都修得十分讲究,都是中高两边低,路边有下水凹槽,更加上如今街巷都承包出去了,来来去虽是苦力聚集的地方,可街面却是干净的。 走得半柱香的功夫,便隐约着闻到了香火味,接着眼前便出现一座小庙,庙宇不大,却能辩香知旺盛。那庙房虽比周边的屋子都低矮,可零零碎碎的却有七八家小酒车,两三处点心茶摊。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如今,乐人到处讲书,开书的地方多以坊市街头,庙宇周遭为主,因此,便有了乐车文化,乐人开讲的地方,有脑袋灵光的街坊便随意支了桌子三五张,卖些粗糙点心茶汤,三五个大钱儿,一叠点心一碗茶的赚几个零花。 顾昭他们来的迟了,那边已然讲完一本,乐人如今正在中场休息,茶桌子周围都是议论的声音,议论的却是刚才讲的那本故事。 那小吏灵透,很快便驱赶走了几个白战桌子的闲人,空出一张桌子,又亲自卷了衣袖来回擦拭,这才请顾昭坐下。 顾昭坐好,这才微微点头道谢,那小吏顿时觉着十分有面子,脸色微微泛了红色,便挺起胸膛四下观望街坊。 “你也坐。”顾昭指指身边,那小吏悄悄看着站在不远处,一个个站的笔直的顾氏仆奴,心里打鼓吧,看看街坊,还是一咬牙坐下了。 很快的,那茶桌子主人将家里有的点心尽都给上全,提着铜壶,捡了两个新茶碗来回洗干净,这才给送上来,细仔也是习惯,直接又是一串钱,不过比刚才那小吏给的略少,约有二十来个。平日,二十钱,足够两份点心,半下午茶汤喝了。这周围的街坊,也有家里有货的,素日赏一两个的有,白坐着不给钱的那也是理直气壮。二十个的钱不算少了,因此茶老板连连道谢,最后干脆提着茶壶不走了。 顾昭心里微微叹息,看样子京中百姓,活的还是不宽裕,可偏偏这些细小斗民才是国家根本。 众目睽睽之下,顾昭有些羞涩,于是便咳嗽一声问茶老板:“刚才讲的是那一本?” 茶老板提着茶壶,头微微低下道:“不瞒小官儿,今日开的是新书,讲的是坊间的一桩出名的案子,说的是禹州吴县乡下的一个话本。名叫《美兰传》这话本虽是新书,小人昨日却听过一回了。”这老板说话间,神色难免便带了一丝丝雀跃,只等顾昭来问。 顾昭捧场,于是便问他:“哦,你说说?” 那茶老板笑眯眯的开始吐沫横飞:“就是吴县那边,有个富户农户叫都亮的,他家里有七八亩土地,还算过得去,这人心坏,还有一点不好,就是媳妇生孩子的时候就在屋里准备一个水缸,若他媳妇生的是儿子便留下,若是女子便生生溺死。哎,那黑心贼,是怕以后赔上一笔嫁妆,真真是怀了心肠的。 却不想,那日他家又生出一个女儿,这都亮便让那产婆将那女婴溺死,却不想那产婆心善悄悄抱了回家去,起名美兰爱的如宝似玉,您说,这人谁知道今后要遇到什么事儿呢?那美兰长大,因生的貌美如花,被城中一个富户相中聘去做了自己家的填房,一下子就成了正房奶奶,那真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后来,老天有眼,都亮却招了报应,他杀生害命,有一日秋季家里失了火,还连累邻人陪着他一起遭了秧,家里的七八亩好地也赔了,还吃了板子,没办法之下只能带着全家大小入城行乞,这一日他要饭要到美兰家门下……” 这老板正剧透的热闹,那边乐人却休息好了,那厢一开竹板又开了书。这乐人是第二批,都是在城外大仓培训,因此也不识得他的顶头上司。 顾昭听了一会,大约也能想出来结局,不过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结果,他听了一会便带着细仔他们悄悄离去,只是走之前叫细仔又赏了那小吏与乐人。 出得巷子,顾昭上了自己的马车,上去之前他吩咐细仔,去将付季叫到他大哥府上,他要问话。今日他就不回自己家里住了,想必他那表哥早就等着他呢。 坐在马车里,顾昭暗暗思量,这本美兰传他是不知道的,如今乐人讲书,看上去事儿小,可这是这国家唯一的宣传系统,是顾昭牢牢的掌握在手里的东西。平时说什么,讲什么,必须他与付季还有几个助手审阅批复了,这才能讲。代表国家说话,一言既出,关乎民生,这个态度必须严谨。虽那故事倒是个好故事,他能听出来大约是针对乡间索要嫁妆溺死女婴的歪风,可是,这书他却从没见过,也没未曾见别人来呈报过,那么是谁的手?伸到了自己的眼皮儿下面? 来至国公府,顾昭先去了老哥哥那里,陪着说了一会子家常之后,才去了自己的院子,付季却早就在那里侯着了,甚至顾昭想问什么事情,他也知道了,因此顾昭收拾完自己,简单的沐浴完毕之后,师徒这才坐在一起说这个事情。 今日付季穿了一身沉香飞鱼暗花儿缎子袍,脚上穿着一双细素云布面鞋子,神态颇为潇洒,他与老师亲厚,说话倒也自在亲昵。 他呷了两口茶道:“老师,这书的事儿,学生去问了,原是咱迁丁司去岁从刀笔司用的一个老吏,当时看档案倒也是没什么,谁知道这老东西早年却是许东兴的人。前几日我那里批了三十本新书,送出去的时候叫他钻了空子夹杂进去了。我适才叫人去问了,那家伙也不隐瞒,只说书是好书,又是好道理,到不知道为什么不可以讲?他到有理了!” 付季说完,脸上虽是气愤,可是倒也真的没觉得是一回事儿。 顾昭淡淡的点点头,端起面前的小仙人盏喝了一口白水道:“付季。” 付季见顾昭脸色不好,忙站起回道:“学生在。” 顾昭又道:“早先,我与你说过,世间一切事儿,都有道,术之分,为官皆是如此,道是形而上乃是原则跟境界,你如今管的人多了,怎么走了形而下的官术之路?” 付季脸上一白,翻来覆去想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因此回道:“老师,学生刚才已经打发那老吏回了刀笔司……” 顾昭轻笑,摆摆手道:“你且回去,晚上好好想想错在哪,为什么会错了?想通了再回来。” 付季脸色讪讪的,并不敢解释,只能施礼之后一脸纳闷的离开。待他出去之后,顾昭这才对站在一边的奶哥毕梁立吩咐:“奶哥,前几日得了几管象牙笔,你去取几支,前几日下面敬上来的斗牛布绒挑两色给他媳妇送去。” 毕梁立点点头,点完了也不走只是一脸担心的看着顾昭。顾昭失笑安慰他道:“没多大事儿,只是这小子马虎,虽平时做事还算有条理,不过却终归是没经历,想问题想的还是狭窄了,我说他是为他好,给他东西是前几日就想到的,两码子事儿!那不是他媳妇韦氏快生了吗。” 毕梁立微微叹息,心里想,还说别人呢,您还没媳妇呢,你才多大,说别人想的窄了!哎,终归是老顾家的品种,那生来就是带着仙气儿呢。没成人呢还想着这些,啧啧…… 赞叹完之后,老毕便去了…… 这日夜里,顾昭今日去了那里,听了什么课,受了什么委屈,遇到什么人,跟付季如何了。早有暗探一一写了俱都汇报到阿润案头。 赵淳润来来去去的看了几遍之后,这才扭头对孙希道:“终归他身边可用的人还是少了,他最近看不上朕,如今给他人也怕他多心。” 孙希笑笑,亲自从外面接过热乎乎的洗脚盆端到天承帝脚下,用手试试水温之后,这才帮他脱了布袜。 许是水温舒服,许是白天劳累,天承帝微微哼了一声,半靠着闭了眼养神。 孙希一边洗一边道:“七爷那人,平日也不爱闲人在自己身边呆着。” 赵淳润微微点头叹息了一下道:“朕知道,往日朕觉着自己算是苦人,其实哪里苦的过他,一点大,阿母不喜,阿父早亡,一个人带着个老奴,乡间无人庇护,才动了赚家业的念头,若不是……算了,也不提这个……你着他们去吏部,帮着注意一下,有没有背景的,心思干净的,给阿昭预备几个,也免得累着他。” 孙希点点头道:“哎,老奴记下了,明日就安排人去办着。” 赵淳润呆了半响,这才又道:“他今日受了委屈,肯定不会说,这会子心里还不知道怎么难过呢。” 孙希叹息着点头:“可不是,七爷儿就是这点不好,什么苦都是自己咽了,从不带出来,这点最让人心疼。” 赵淳润闻言顿时笑了,他将脚从盆里拔出来,晾在一边,孙希抱了一个鼓凳坐过去,取过一边案子上的精油,拔开塞子倒出些许,在掌心搓热了,这才妥帖的抱住天承帝的一只脚,上下按摩起来,一边按一边道:“昨儿百兽园那边敬上两只虎皮大鹦鹉,早就调理好了,哎,那样儿要多好看,就多好看,羽色光彩不说,那是能说会道,那嘴巴,比人都差不到那里去。” 天承帝闭着眼睛点点头道:“嗯,不错,明儿一早给他送去,前几日下面敬了一些疆外来的新鲜布匹,朕挑了颜色,叫人给他绣了十二条汗巾子可熏过了?” 孙希帮着换了一只脚,回道:“熏了,都是七爷爱的香气儿,一水儿的果香。” “哎,谁能想到呢,竟是我们家早先造的孽,如今报在了阿昭那里……这事儿怎么说呢?先帝一辈子,打打杀杀……虽打下个偌大的天下,朕却觉得,先帝这件事做的最好,最圣明不过……不然也没你家七爷不是?” “说的是呢……” 主仆唠叨着,许是孙希侍奉的舒服,许是天承帝今日政务繁忙,总之没多一会,天承帝便睡了过去。 孙希见主子睡了,这才悄悄将他的脚放好,取过一边的锦被帮着盖好,合了幔帐,从徒弟手里借了被子卷铺开在塌下板子上铺开,心里想了半天心事儿,这才睡去。 122、第二十九回 次日天初明,便有人将一对羽衣璀璨,身形从头到脚竟有一米多长的大鹦鹉送到了顾昭面前。顾昭起来之后倒是瞧了一会子稀罕,问题是这东西直肠子,甭管喂点什么东西,没片刻便拉了出来,叽叽喳喳的好不恼人,一会子诗歌,一会子情爱,叽叽嘎嘎的叫的好不恼人。 顾昭想了一会子,便命人提着跟着自己去了正堂。 正堂里,卢氏与顾岩早就起了身,上了年纪的人,觉都不香。这几个月,家里发生的事情有点大,两老倒是生出了相依为命的感觉,如今顾岩便只每晚就休息在卢氏的屋子里,至于别人那里他是不会再去了。 “七太爷来了!”那门外的婆子眼尖,瞧到顾昭,便大声叫了起来。 听到顾昭到了,顾岩很高兴,他拄着拐杖还迎到门口。如今他不再去早朝,每天也闲得慌。只是年纪大了,出来进去的,也不敢若往日那般生猛,只能在门口多呆一会子才敢见外面的风头。 一位梳着双丫鬓的丫头打起帘子,顾昭却不进屋,只对着屋里喊:“嫂子赶紧出来,我给你带好玩意儿了。” 卢氏很高兴,忙出来道:“你自己留着,什么好东西还想着我。”说毕人已经到了门口,她身后的顾岩有些微酸的哼了一声。卢氏轻笑,并不如从前一般去屈就他。 “呦!”卢氏是个爱鸟的,一见这对大鹦鹉就喜欢了,更加上那对大鹦鹉一连串的吉祥话儿冒出来,她简直就是爱不释手,便什么都不顾着了。又是命人去找好看的金架子,又是命人去给鹦鹉寻毛色相当的食罐儿,一连串儿着吩咐,忙的一院子婆子满地跑。 顾岩听屋外嬉笑热闹,别人不理他,他便只能自己出来说一些玩物丧志之类的丧气话。 顾昭与卢氏互相看看,均是一笑。 “我送你的狗儿呢?应该长大了,不比这个好玩?我最喜欢狗儿,忠贞!比这鸟毛畜生好百倍!”老爷子没话找话。 顾昭早就忘了那些狗儿,略想了一下便道:“那玩意儿太闹腾,在家呢。” 顾岩微微摇头:“如今出来进去的,谁没一点爱物儿,便是没爱物儿,人家也爱玩个清愁,也就是你!年纪轻轻,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每日里死气沉沉,也不出去会朋友,也不出去找些乐子,就连茂德在你这年龄那会还悄悄养了一只耍猫儿,藏在袖子里不与我知道。” 这是要把他小弟弟当纨绔养呢,也不知道他内里是怎么想的。 顾昭笑笑,走过去与他坐在门口说闲话:“那猫儿狗儿,一年四季身上掉毛,我是真不爱那个,要是有什么不爱吵闹,不掉毛的爱物,养养倒是无妨。” 卢氏撇嘴:“可别说了,当日你哥哥正给茂德训话,那猫儿蹦了出来,叼走我养了三年的一只好画眉。叫你阿兄一顿好打!那之后,老大便再也不养猫了。” 顾大老爷也不听他们在那边说什么,却一本正经的想着,想了一会,着实想不起到底什么爱物不长毛,也不吵闹,因此便呆住了。 “阿兄?”顾昭叫了顾岩一声,看他没反应便又唤了一声道:“阿兄,你无事?” 顾岩恍然大悟,扭过头忽然问了顾昭一句:“你怎么来了?”顾昭心神大乱,这是怎么了? 正在喂鸟的卢氏,原本脸上一直带着笑,听到老爷子又犯糊涂了便停了手扭过头笑嘻嘻的说:“算算日子,瑾瑜他们也该到京里了,如何还没信儿呢?” 顾昭闻言便道:“怎么,瑾瑜回来了?” 顾岩坐在一边,摸着胡子笑道:“恩,瑾瑜的夫婿钱说,这几年在下面还算不错,茂德前几月偶在吏部打听了下考评,倒是年年上优,咱家读书种子不多,偶然有个还读的迂腐了,我看钱说不错,便叫他来帮衬你。” 顾昭点点头,这倒是可以的,终归不是外人,再者那钱说人品也算过得去,又是自己家侄女婿,想到这里顾昭便问:“他们回来,先住在哪里?若我看,茂甲那里乱的很,还是不回去的好。” “你到想!”卢氏回头笑,她向来爱怜自己的小叔子,因此便当成孩儿一般逗:“嫁出去的姑娘,如何能常在娘家住着,再说便是咱们愿意,钱说能愿意吗?前几日香莲道的钱信之来了,说是那头倒是备了屋子,可你哥哥说了,不若咱家出钱,我又怕伤了钱说的面子,终归人家也是顶门的家长,正巧了,前几年咱家也收了几套旧宅子,空着也是空着。她千里迢迢回来,也就是奔着咱们……我就安排了一套三进的院子,离这边不远就在淮南道。那厢不错,来往都是书香门第,在旧宅里借住,并不用他一文,想必女婿也是喜欢的。” 顾昭点点头,心里有了一些盘算,正要说,他嫂子没回头的拿着一个银勺子一边给鹦鹉添水,一边道:“早就叫你侄儿媳妇去帮着收拾停当了,什么都不缺。” “呵呵……”顾昭便笑了,这嫂子啊,看上去倒是什么都不争,其实什么都算好了的。 顾昭又随意说了一会闲话,便站起来离去,与哥哥告辞的时候,他哥还在想事儿,也不理他。 他走了半天之后,呆坐着的老爷子忽然来了一句:“到底是何什么耍物,不长毛,也不闹腾?” 卢氏叹息了下,回头像哄孩子一般道:“他都多大了,你还当他是个孩儿,你当他是猪官儿,见天的就知道玩。” 出了堂屋,顾昭没有离开老哥哥的院子,却派人将苏氏叫了过来,问了下老哥哥的身体。 苏氏如今已经是全权的掌家奶奶,一路奔来,身后带着一串儿管家婆子,来至顾昭面前,她也是垂手侍立着回话道:“不敢瞒着小叔叔,老爷子脑袋这几月常犯糊涂,怕是……有些不好。” 顾昭心里早有结果,闻言还是难受的很,因此便问了一些郎中,家医,御医怎么说的,苏氏灵透,便背书一般的将郎中怎么说的,吩咐了如何疗养的,该避讳什么,吃什么都一一说了。顾昭在这里难过,别人倒是没什么。是个人,总有一日都会走到老糊涂的一天。老爷子如今这般,也是年龄限制,到了时候了。 可眼见着哥哥老了,自己竟如此的无能无力,顾昭也是胸中一股子郁气发不出来。 回到迁丁司,晌午已过,厨下给顾昭端了几个豆腐皮包子吃。顾昭心里有事,胃口便不好起来。细仔劝了几句,见没用,便出去打小报告。 若是平常,付季早就进来劝,可昨晚他想了一晚自己到底是哪里错了,想明白知道错了后,他便心虚起来。 如今想见老师赔情,竟觉着没有脸。 顾昭坐在那里想心事,没一会,付季的脚蹭着地板,腻腻歪歪的进了屋。进来之后也不敢看顾昭,就贴着屋子内的柱子站着,心虚得很。 “嘿!”顾昭无奈的笑笑,端起已经凉了茶吃了几口,问他:“想明白了?” 付季点点头,撂了袍子跪下道:“学生知错,大意了。” 顾昭叹息,扶他起来道:“也不怪你,那些人别说你,就是我都拿他们没办法,如今外面说我是纨绔秧子,我也不过就是扯着纨绔皮胡搅蛮缠,他们不敢招惹我而已。可你算什么?你打小接触的人,遇到的事情,就是现在你也没受过这份经历教育,那些人都是油缸里的官油耗子,与其动脑筋,不如直来直去,爷懒得跟他们玩这份花样!” 顾昭说罢,也不舍得继续训他,只指指外面道:“我帮你准备了一些东西,你去给庄成秀送去。” 付季站起来,看下顾昭,顾昭不理他。他只能又蹭着地板出去,一出门细仔笑嘻嘻的提着一个单层的盒子递给他。付季叹息了一下,接过盒子便去了。待他出门上了车,打开盒子盖一观,却是一碟关节还带着血丝的生鸡爪子。 若说庄成秀此人,最最刚烈不过,眼里更是半点不揉沙子。他出身前朝,发迹却是在这几年。今上器重他,因此这几年他脾气越发大,这几年尤其是。仿若急欲做什么事情,又因前朝受到磨练,因此抓权抓的狠了些,对下面颇为严厉,用定婴老大人的话来调侃,就是庄成秀此人,吃相向来难看。 这日庄成秀正在衙中坐班,身边放着足足有几十斤的卷轴正在一卷一卷的细细观看。他是个热爱上班的人,若放到后世此人必定是个全国劳模的秧子。 正处理着,衙下的小吏却提着一个木盒进屋,见庄成秀没抬头他也不敢打搅,就在那里安静的立着。庄成秀忙得很,一时间也没发现屋里进了人。 眼见着太阳老爷缓缓西去,屋里半蒙半明,庄成秀的眼睛有些劳累,便将神色从公事里拽出来,一抬头却看到那小吏,又看到那木盒,于是问他:“这是何物?” 那小吏回禀道:“回大人,这是迁丁司侍郎官付季,付大人送来的。也没说什么,就送下盒子就走了。” “哦?”庄成秀有些惊讶,忙叫小吏将盒子呈上,片刻无数心思从他脑袋里划过,待接过盒子打开之后,他便与小吏都呆了。 “这……这……这是这是,生……生……鸡爪儿?”那小吏吓了一跳。 庄成秀吩咐小吏不要出去胡说八道,摆摆手命他下去。他自己独自一人呆呆看了半响后,才喃喃道:“这是……说我手伸的太长了?”叨咕完,他又失笑低声道:“顾昭,顾昭,倒是个奇人……这样也好,他不会把手伸到我这里,那我且看着他吧……这般行事,倒也是奇人……若……” 那朝上朝下,如何明刀明枪,如何暗度陈仓,皆是每日都要发生之时,无需一一道来,却说,今年顾昭要办的第二件大事,转眼却也到了时候。 时至初夏末,天气不冷不热的好时候儿,京中的凹民区便渐渐乱了起来,这是第一批由迁丁司承办的新移民,因事关重大,顾昭这日起的大早,饭也不吃,早早的就去了大仓,势必要事事关心,总之什么事儿都有他。 等这些移民到了甘州,是不是能够生根发芽,是不是可以安于当地,这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虽这一年来,乐人,甚至大仓的小吏都常去宣传管理,可人毕竟是独立的,凹民们又不是木头,他们也会思考,也会有想法。 顾昭心里怎么想,旁人却不知道。可无论是阿润,还是付季,甚至凹民自己都在想的是,皇权大于天,他们去哪里,那也是命该如此,听话便是。更何况,如今朝廷慈善,给了路费,据说这一路都有人照应,给吃给喝,去了之后十五户给一头牛,五户可以享用一把铡刀,种子也是白给的,那还要什么呢?已经够好的了,亲爹不过如此,真真皇恩浩荡! 流浪这些年,来至这上京,这上京周围的庄子,用的都是好几代的佃户,他们这些外来的,已经多久没接触过土地了。如今可以争出一条儿活路,去便去吧! 那些凹民熙熙攘攘,偕老带幼的终于上了路,以往看书中所谓的流民啼哭声,撕心裂肺,却意外的没有响起。 从清晨一直到半上午时分,顾昭想着总要有些不顺心的事儿需要他处理,却不想,这一年来,那些乐人将甘州的出产,甘州的民间传说,甘州的人文,甚至甘州的气候都详细的编成故事说与这些人听去,哎,宣传资料,难免夸张。文学作品,更是只说好的,不说歪的。凹民如今,心里是雀跃的很!那般好的地方,只要能吃苦,必然可以扎下根基来,再者受上三五年大罪,总有一日就会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多好的事儿啊! 看看身边的幼子,看看跟着自己到处颠簸的妻女,这些凹民觉着,前面去那就是一条充满希望的生路。 顾昭终于安心了,哎,终归是他想法太多,总是猜来猜去,生怕出很多上访户,看到那些凹民一脸雀跃,犹如旅行一般的去开荒,这与他印象里的离乡背井,简直颠覆了他的人生观!终归还是拿现代人复杂的思维去思考单一的淳朴百姓了。 待移民去了,顾昭苦笑的自我奚落一番,又检查了一番各种票据。 这些票据便是顾昭如今实行的新政策,凹民户籍在绝户州府郡县,不得使用金银制钱,他们的吃穿花用全部使用的是票据制度。就是,后世的供应制度,每年肉多少,粮米多少,穿几尺布,每年使用的种子,均要靠一本票据去换取。饿不死你,也算不上宽裕,但是已经是天大的恩惠。可,凹民若三年之内开垦不出土地,那么,该户籍作废,全家发为奴民发卖。 也就是说,如今朝廷无需直接于户部支出现银,凹民吃用已经归国家管理,那么,凹民今后生产出的米粮与农用品也就是属于国家的。三年后,你耕种出的土地,每十亩,归你两亩,有了田地之后,就可以拿农用品换取货币消费了,这个朝廷却是不管的。 还有就是,属于你的这两亩土地,在二十年内是免税的。二十年后再按照各地情况统一征税。你只要有无限大的力气,那么,相应的来说你就有无限大的土地。你出三十亩,给你六亩,你出五十亩土地,就给你十亩!很合算的。 至于你想种继续耕种你开出来的土地,那么你可以做朝廷的佃户,这个双方都有契约,根据田亩厚薄来征收税率,这个税率与各地其他税无关,是由今上自己制定的。也就是说,今上将会是绝户郡最大的大地主。这一点,任谁都不能干预。因为,绝户郡开荒的钱是今上与顾昭整来的,管理绝户郡的人,也是顾昭手下的人。虽现如今众人看不起这份活计,谁知道以后呢。 如今大梁各地的土地都在特权阶级手里,有些地方都被垄断了几百年,国家每年农税一直是个大问题。钱粮大部分都入了世族贵族的手中,还有宗室,分出去的田产能达到十万亩等等……可是一旦出现天灾,救灾的依旧是朝廷。这便是恶性循环了。 顾昭此举便是以十年磨一剑,势必要为大梁打出一个只握在赵淳润手里的天下粮仓。 可惜,他想的是好,偏偏大部分的人却不以为然,这么大的投入,还要白养着这些人三年,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就是傻子一般的行径。而且,别人看顾昭,却总爱屡傻不改,三天两头冒傻气。 整理好票据,顾昭将脑袋抬起,却看到外面廊下李永吉带着一干小吏,提着行李也准备出发了。 顾昭笑笑,冲他摆摆手道:“修之过来。” 李永吉放下手里的铺盖,整理了一下衣冠进了屋子后拜倒在地道:“学生拜见老师,如今,学生这就上路去了,老师今后多多保重身体……”说到这刻,李永吉已经哽咽的说不下去。 顾昭站起,亲自扶起他道:“如今吏部倒是想派人去,我对他们说,凹民工作一直是你们这些人在办,旁人去了怕是不成的。因此也算你小子运气好,七品也是官不是,可领了文书印信?” 李永吉感动,又强拜了下去,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是小吏的命,却不想到了这一刻,顾昭硬是给他挤到了一个大大的实缺儿,他道:“老师大恩,学生……”这娃儿,有么多的多愁善感,竟又哽咽了…… 顾昭轻笑:“大恩这些都是闲话,快莫扯了!我也不爱听,你若知恩,就把我安排的事儿办好。 你此去要记得,凹民这一去,算是刚刚归附,随着人口增多,那边的要求必然会多起来,甚至那些人都是一乡,一村出去的,难免就会有乡党之争,你过去后记得,三户五户的将这些原籍乡人远远隔开,中间以二十里为距离……万万不可放在一个地方管理。” 李永吉道记住了。 顾昭又道:“要多增加流官四处多多走动,常安排乐人下乡,朵朵宣传,要日积月累的教导他们,如今吃用一粥一饭皆是陛下从嘴里省出来的,还有就是各地风俗不一,若有一些,依旧要搞人祭之类的陋俗,我是绝对不许的,可你也要以委婉适当的方式去制约,且记得图久安舒,乃朝廷百年大计也……” 李永吉一一记下,再三拜别之后,顾昭终于允他上路。 站在大仓的高阁,顾昭远远看着那些远去的队伍,心里也是浮想联翩,百年大计,如今终是迈出了第一步,只是不知道,这朝上朝下,甚至阿润他们,到底是懂不懂呢? 不提顾昭在城外,却说,今日却是金山先生为三位皇子讲课的日子。 讲课的地方,叫鹤龄堂,历代皇子都在此上课启蒙。因今日是金山先生亲自开讲,便也有同讲的学士来此旁听,虽人来了,却不敢往前坐,甚至不能进屋,只在堂外的窗台下站着听。今上膝下的三位皇子,在下面按照年纪大小跪坐着听讲。 若是旁个讲师,这三位皇子都是坐着听课的,可金山先生不同于旁人,这个待遇吗,便是他站着,皇子也要跪着听课。 金三先生今日讲的是舍人说,皆是为君的道理。泗水王跟潞王听得十分认真,燕王赵元秀平日还算老实,今日也不知道如何了,竟一直探头看天气。 金山先生见他不稳,便不再讲下去,只笑眯眯的问他:“小殿下今日心里有事?” 元秀脸色一红,颇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无事,只是听重伴伴说,今日城外有热闹,凹民要去绝户郡了……”说到这里,元秀比出手指头,很是带了一丝炫耀的意思道:“能有五万人呢!” 金山先生无奈的轻轻摇头道:“小殿下既想去看,便去吧!”他话音一落,元秀也不客气,立马收拾起纸张笔墨,轻轻欢呼一声,跟金山先生道了别,连蹿带蹦的他竟真的走了。 泗水王与潞王见他如此不懂尊重金山先生,心里暗喜,脸上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都大力叹息,微微摇头。神色间却流露出,爱护小弟弟,宠溺的无奈。甚至都站起来,代替弟弟请罪。 金山先生却并不怪罪,只笑眯眯的看着燕王跑去的地方,摸摸胡子,摇摇头继续开讲起来。 “子曰……天下养身,不当为天下惜身……” 几处宫中雀鸟惊飞……远处,古寺钟声绵绵…… 123、第二十九回 话说,国家这几年一年比一年安稳,虽天灾人祸与之前也不少,家国大了莫不过是这里补了那里漏,这里好了那边歪。事儿便还是老事儿,洪涝也罢,人祸也罢,天南地北,国即在,灾也不会少了,断了。 比往年不同,如今各地有灾,天行不息,人流无常,掩面忍辱沿门乞的场景却是少见了。 一则是,自开国帝起,大梁不过三代帝王,子孙并不繁盛,在宗室上还算干净,拖累未显。虽有好田约十万亩封在外,可三五年的功夫,一些绝嗣的,多占的,都被逐渐收回,如今派到了大用场。 二则是,如今圣上堪为圣主,自我节俭不说,从不把额外的负担加诸于国库,不从国库伸手不说,今上自己靠原本的奕王府的封邑养自己的后宫,除了必要,多余的排场并不讲。多年来,今上不纳后宫,衣食住行一缩再缩,精打细算到了惊人的地步。那下面无法借着皇家的帽子作乱,自是再三小心,不敢若从前一般使出百般手段到处抹油。 三则是,如今国库管理,官员录用,税法颁布适用得当,兵部等关键部门已然悄然的纳入今上袖中。再加上今上爱用能臣干吏,虽明面未成对士大夫旧豪族露出敌意,但是,那些旧势力的权利的的确确的在年复一年当中,逐渐在消减。权利增减中,消耗自然越来越少。 四则是,如今国家重要事务,无论是盐,茶,铁等等关要管理,均是今上自己人在当中。这个透彻润入过程,无声无息,当众人明白过来时,竟谁也伸不进手了。 五则是,如今兵祸盗匪如今算是越来越少,国家最大的消耗已然少了一半。 基于种种原由,有今日的结果,虽天灾人祸从未断过,可是,国家机器的良好运转下,灾便成了可以解决的问题。过去,国家财政千疮百孔,为了早日得到银钱四面救急。在征收中,难免为了速度而引发各种惨剧,颇有些俗语中说的萝卜快了不洗泥之势。如今同等灾难,自有过去本就好的国策自有救荒条款,照旧例就是。 说到这里,也要提拿金山主那老贼,他家弟子,人才真真众多,这几年,大梁也没少讨人家便宜。 关于国事,便暂且交代在这,说到旧例如今城中有一户人家,也在热热闹闹的按照传统,办旧例之事。这户人家说起来,也是名门之后,更与城中平洲巷子顾家有亲。他家中三百年书香门第,曾是一方豪族,可惜,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他家的青烟却已然冒完了。 这户人家也不是旁人,却是早先平洲顾氏的主枝儿,如今大家都称这枝儿为溪北顾氏。称平洲巷子的顾氏,为溪南顾氏。 说起溪北溪南,本是一个祖先,原世世代代住在平洲一个叫溪水的地方,顾姓在当地亦是大族,早年出过尚书,探花,后世书礼传家,子孙自然是枝繁叶茂,不知道繁衍出多少代,一棵大树,枝枝蔓蔓也不知道有多少去。 到了平国公顾岩父亲那一代,他家在族中并不出名,家里更是寒酸的很。为了活下去,顾岩的父亲弃书行武跟开国帝造了反。 对于一个豪族来说,当年的顾岩家也不过就是族中的一条小鱼,族里自是害怕前朝报复,便写了文书将顾昭这一支驱赶出去,更可恨的是,在一个深夜,溪南顾氏家中祖先的骸骨均被移出祖坟,丢到溪水以南的一个地方,从此,平洲顾便分成两家,一支叫溪北顾,一支便是溪南顾。 这一日,上京老庙的溪北顾氏族长顾茂敏,他家中老母今年高寿六十九,照旧例当提前过七十大寿。因此,从入夏起,他家中便忙乱起来。 如今顾茂敏在刑部司门司有个侍郎官,就是正五品。他的嫡子顾允升在都护府有个六品闲司马位置,并不用常去点卯。 三百年润养出的贵族,虽家族败落,但是遇到大事,排场却不是一般二般的简单,过程也不是简单的讲究,这也是旧例。为了老太太这个整寿,也为了溪北顾的面子,顾茂敏算是举全族之力,硬是撑起这份面子。 寿前一月,家中给故旧老亲,城中大儒,文坛名友均下了帖子,什么善工画的路芝田,会书法的王兴堂,敦丁山的潇斋居士,莲花塘的文充讲师,皆是帖子上的客人。这些老客,都是几代故交,并不会因为溪北顾氏没落了而不会来。 寿前一月,照旧例,老庙顾府家中已然开始动工,他家老宅大得很,都是几代润养,这十几年来许是内里空虚一直未曾修缮,为了这次老祖宗的整寿过的光光鲜鲜,权利越来越远,便只能在富贵文化上撑住家业,虽是无奈,却也是一种方式,而且他们花销的是家中祖业,这一点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这次溪北顾氏,动了大血,一旦开工竟是将家里的宅院的一干建筑,都大大的整修了一番,老建筑上什么素宝顶、花垫板、花垂柱、花气眼、花雀替、古老钱、马蹄磉、三岔头都换了新的。地板上,花墙上的雕刻全部弄下来下换了新式样,具是一水儿的云子草、八角云各色。此一项共计千贯。 家中的家具,祖灵,佛龛,院落,房屋等家当都用上等的定粉,藤黄,雄黄,青粉,天大青,胭脂,石大绿,石二绿,石三绿,红金,贴金,鸡蛋,银珠,红土烟子、土粉、靛球、柿黄、三碌、鹅黄、松花绿,光油等上好的料子全部细细的描画了一遍,光这一笔耗去整八百贯银钱。 他家中原有水榭,因这几年未曾举办家宴,那地方便荒废了,如今也砸出五百贯,修缮了家中的几处风景庭院,什么醉白,清源,留步,琉月芳,生玉宛什么的。更砸出一千两百贯购买了上等的好木料,在家中制了一个精雕细刻的画舫,名曰:挹波。以供宾客玩乐。 还有那从各地请来的名班子,名角,赏钱另算不说,为了扬名竟是凡来的班子,只要是个角儿便给置办一整套的新行头。这个行头可是有讲究的,单是拿老旦一角来说,单袄裙就分了老旦衣、梅香衣、水田披风、采莲裙、白绫裙、等等,更不要说,脑袋上配套的冠子,妙常,扎头,就这一项,整四百贯。 三百年书香门第,其中富贵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润养出来的。这一点,就是如今的皇嗣,顾家这般有铁卷丹书的体面都无法比拟,只说他家花园子,便是一个钱儿不出,那也是到处都种着有百年,几十年不等的秋树,山川柳,白碧桃,文公果,香水梨,红白丁香,大小山杏等。花卉上,爬山虎,菠子,千叶莲什么的只是平常而已。 六月初七,老太太的寿日到来,老庙顾府大开府门迎八方宾客,顾茂敏引着儿子顾允升还有家中一干子弟,在门口迎客,他家如今实在活的不易,在人口上,更是溪南顾氏的十数倍,为了这些子弟,无论如何,家中也要打肿脸把这个胖子撑起来。平洲巷子那边才几代子,说破天,四世同堂! 他们这边……哎!此种心酸,不足为外人道之。尤其是现今的几百年老族,有问题的何止溪北顾氏。 这日天气晴好,家中请来的鼓乐在门廊打着小番儿起贺乐,顾茂敏的叔叔,叔祖,都是很有名的词人大家,因此最先来的都是如今上京数得上的风雅人物。这些人,来了都不是空着手,均带足了贺礼,一时间那真是热闹无比。 顾允升今日带着家人来回打转,他是嫡子,自然要当好下手,因此收礼上档忙的不可开交,转眼着,半上午过去了,他爹来回问了四五次平洲巷子那厢可来人没有?顾允升心说,阿父你自己在门口迎客,如何总是问我。想是这般想的,可是他却只能回一句道:“阿父莫急,不是外人在理在情,也定是该来的!怕是咱家今日热闹,拦在巷子外也未可知。” 就这般,心里玄玄乎乎的等了许久,那边终于有人唱名,先是溪南顾氏四门上的允克大爷来了,接着,又有大府上的礼来了,可大府人竟一个没到。 顾允升见他阿父脸色不好,忙拉住陶若家的先给了打赏,陶若谢了,这才解释道:“大少爷莫怪,如今家中三爷去了,他与您家老爷同辈份,因此家里便怕冲撞了老太太的好日子,这不是,昨晚上大奶奶亲自入库寻的上等玉桃给老太太添喜。来的时候我们奶奶说了,等咱家过了孝期,亲自与老太太来赔礼。” 原不过是一个庶子,却不想那边真真的守礼了。顾允升闻言面色一红,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跟阿父交代的好。 顾氏两家虽然早就翻了脸,可是面子上却都要过得去,这是礼数,因此话总要说圆润了,两相好才是好的。老公爷那边来不得人,可是如今天近开席时分,如何七太爷却不来?若是今日是顾茂敏自己的大寿便罢了,他一个晚辈儿。 可是今日老祖宗与顾昭算同辈儿的。因此,这孩子也是急了,便又问陶若道:“那你家七太爷呢?” 陶若心里不耐,却依旧不显露出来,笑着道:“大爷问的有趣,小的是国公府的管家,如何知道郡公府的事情?” 正说着,那边有人叫道:“大爷!平洲郡公府的七叔爷爷到了。” 顾昭被人扶着下了车,看着面前咕噜噜跪了一地的脑袋,不由仰天翻了个白眼,心里骂道:尼玛的,怎么转眼掉出来三十多个大侄孙儿出来? 心里骂着,还只能笑眯眯的。这边的老太太,就怎么说,那也真是要叫嫂子的。于情于理,他都得来。 这几年,平洲溪北顾氏的日子不好过,不过这边倒也没特别讨厌,虽然分宗那会子十分捣乱,早年做的肮脏事儿更是气的人牙痒痒。可是,若是反过来,那般天下大乱,那任族长敢留他祖宗的骸骨。后来哭着喊着不分宗也是为了家中子弟可以得到惠及。 哎!古代就这点不好,虚伪的很,心里恨不得拿板砖把对方拍死,礼数却半点不能差。因此,他家老祖宗过寿,顾岩不到,作为代表,顾昭是必然要来的。 换了从前哥哥身体好的时候,顾昭才懒得管这些,可是如今,上京也就他一个长辈可以代表溪南顾来贺寿了。 看着脚下的一堆儿大侄儿侄孙给他请安,顾昭心里叹息,脸上却亲切无比,用手虚扶了笑道:“都赶紧起来!也不是外人,忒多礼了,起来吧……你们看我素日也不爱应酬,如今自家人竟都不知道哪个是哪个了。” 顾茂敏心中最大的石头,总算是安了下来,顾昭再不来,他都要哭了。他家办这般大的事情,不过就是想借一下溪南顾氏的脸面,在犄角旮旯给族中的孩子,找一碗饭吃。若是今日顾岩,顾昭都不到,明日起,家中的子弟,怕是真是没有活路了。如今处事谁看才干?都只看脸面人情罢了。 紧跑几步,顾茂敏跑过来,深深地拱手鞠礼。 他心里的滋味顾昭不知,可是这一躬却是含着溪北顾氏所有人的耻辱。一时间,一股奇怪的气氛在空气中流转,许多族中子弟不忍相看,只能侧过脸去。 “给七叔叔请安,大热天的,七叔叔快请屋里去。” 站在那一头的顾允升便再也不忍看自己的父亲,他左右看看没人,便缩到一边伸出袖子擦拭一下眼泪,心里告诫自己,可不能哭,若哭了,全族的心血都被自己连累了。待他缩进角落,却不想,他小叔叔顾茂理也在那厢无声掉泪。 想自己小叔叔,七窍通灵,春梅锭雪一般的人物,他自小聪慧,虽不爱仕途,家中也不会逼他,虽不敢说是国中俊才,却也是书画音律都是上品的娇贵公子。不说他小叔叔,家中的父亲,那厢跪着的族叔叔,兄弟们,侄儿们,都是一等一的俊才。诗文歌赋,琴棋书画,那个不是自小启蒙,多年苦修。 可是,你胸中便是有如花一般的锦绣文章,家里也要在这茫茫人间道活人的。 叔侄相对无言,顾茂理伸出袖子给自己侄儿擦下眼泪,强露了笑容出来道:“快去,莫让你爹爹劳累,他都三个月不得好睡了,你我再也不能任性由己了。” 就这般,叔侄二人一起来至顾昭面前,这是顾茂理第一次认真的打量自己这位传说中的,京城第一纨绔,顾家的蚌珠儿。族中的七叔爷爷,当朝的平洲郡公爷。 今日,顾昭穿得一身翠色云纹袍子,腰间扎一条松鹿云芝阔玉带,头上是穿金双珠冠,足下蹬着一双闪色锻儿白底儿的小靴子。看样貌,也是上上品之人,冰肌玉骨不说,眼波流转间,更觉此人百般灵窍,千种丰神不能形出一二分神韵,这样的味道总不该在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中出现,可如今却偏偏面前站着一位。 顾茂理是个爱书画的,因此便是天生的视觉动物,顿时他的委屈便略略没了些,以往他心里将顾昭想成一个身上披红挂绿,一手马鞭,一手蒲扇,出门吆五喝六,脸上更是一脸横肉,来去之间,街坊四处惊飞,强抢民女也是不在话下。 “这位是?”顾昭看面前呆呆的站了一位三十上下的清俊人物,这人也不动,也不说话,只直直的打量自己。顾昭纳闷,便扭头问顾茂敏。 顾茂敏脸色一白,知道弟弟犯了呆气,便忙道:“小叔叔不知,这是家中三弟……”他话音未落,顾昭忽然面上露出毫不遮掩的喜色道:“可是咱家的顾子雨?” 众人闻言一惊,就连顾茂理也是一脸愕然。 顾昭轻笑,对周围人道:“昭自小顽劣,在外名声也是一派狼藉,着实令阿兄头疼。去岁阿兄实在看不过去,便请了染夕先生来家中授课,不求能成那一派的大家,只求能定定我的性子。却不想,咱们礼送过去了,染夕先生却言,你家顾子雨,师从于亭,画山水从不用稿,花鸟鱼虫更是不在话下!既你家已有那般疏朗润秀的人物,何必舍近求远?” 顾茂理脸薄,顿时脸色大红。这边施礼的晚辈,原本心里不情不愿,很多人心里都是觉着被侮辱一般。如今听到顾昭这般说,便隐约有了一丝好感。 听到顾茂理连称不敢,顾昭却一伸手从自己腰上解下一个荷包,一翻手竟然从里倒出两块不大的描金墨条来。 顾昭将墨条放进顾茂理手里笑眯眯的道:“三侄儿,这是前些日子无事,寻得一个古方,自己在家闲玩之物。虽比不上城中名墨,可这里我却放了奇香,三侄儿回去画画的时候,磨出闻闻便知道是什么味儿了。” 顾茂理是个愚人,便站在门口,举着墨条认真的闻了起来。 顾昭轻笑,直接拉住他道:“哎,我也是做来耍子的,今日不知道能见你,若早知道,定要准备一些其他的给你,说来惭愧,我这个长辈总是当得闲散。改日你过我哪里,我有几卷好画送你。” 顾茂理连连说好。 如今气氛正好,那边顾茂敏便道:“老三,赶紧带七叔叔入席,现下日头大,莫要晒着小叔叔。” 于是,这所谓的一家人便说说笑笑的进去了。相互面子,都给的诚意十足,心下十分满意。 主人宾客去了,细仔他们这等下人,便被带到一边廊下用饭,八个小厮一席,一席一室。他们坐的是小厮中的上席,也是八碟八碗,老酒一壶,菜品丰盛的很。正吃着,那边一起来的小家丁悄悄问细仔:“管家叔叔,来之前阿伯说,我们与这家早就不是一起的了,如何咱七爷对他们那般好?” 细仔瞧瞧左右没人,便压低声音道:“你懂什么,这不是早几年了。咱七爷如今在外做着官,那也是有官声的的。旁人如何,咱是不在乎,再加上跟这家早就分宗了,他家就是想闹,想靠,那也是不容易的。既都姓顾,何苦恶脸恶声得罪他,外人说不好,便不好了。若是老顾家也一起说不好,那对咱七爷,才是真不好呢!懂否?” 细仔一堆的好和不好你加他家,最后还甩了个懂否?只弄得这小家丁晕晕叨叨的半天翻不过劲儿。 不提那下面如何议论,却说顾昭被顾氏兄弟带着进了后面,他们一去,家中女人跟来贺寿的女眷便都急急的回避了。顾昭不用跟这老嫂子行大礼,便只施了半礼,奉上寿桃,寿面,还有刻丝寿星一座,寿字儿,寿星,仙鹤花纹的缎子各六匹。如今,这老太太,其实早就糊涂了,糊涂的话也不说,人也不认得,就只是笑呵呵的。也不说话,就那么慈祥的看着你,老年痴呆了,也很有文艺老太太的气质。 顾昭看老太太这般,便想起自己老哥哥,心里便有了一二分疼惜。他看这老太太被照顾的相当好,人的保养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自小处便能看出来,这家人对老太太是真心十分照顾的,虽做寿有一二分利用之心,可是看老太太的头发指甲肤色,那都是常年贴心照顾,才有今日这般好的颜色的。 因此心里对顾氏兄弟印象倒也好了些。 拜完了寿,顾昭被引着坐了上席,点了一折《吉祥草》,身边顾茂敏亲自陪着说些闲话,见见老枝儿的子弟,面前的桌子上碟碟碗碗里,放着的是蒸鹿尾、野鸡片汤、风猪片子、风羊片子,猪脑羹、芙蓉蛋、鹅肫掌羹、糟蒸鲥鱼、西施乳、文思豆腐羹、甲鱼肉片子汤……美味堆积成山,有些菜品顾昭都是头一次见到。 席间,也有听闻顾昭亲来此贺寿,临时找出帖子上门的官员。见顾昭在首席,那些人见缝插针的也来敬一杯,顾昭不善饮,便笑眯眯的也引荐这厢的顾氏子弟相陪,好话却也给加上几句,并不费力。便是如此,不知不觉中,却也喝多了几杯。 一阵冷风吹过,他跟顾茂敏倒句失礼,要下去更衣,顾茂敏便站起来,亲自引顾昭下去。这一路美景无数,穿曲北折,远处四桥烟雨,转眼来至一个小室,顾昭正准备进去,却不想,那边假山下忽然跑出一个幼童,穿着一身细棉布衣衫,咬着指头,闻着空气里的香味,一把抱住顾茂敏的腿撒娇道:“阿爷!什么时分,那些客人才会走?剩下肉肉给桂官儿吃?” 124、第二十九回 顾昭这几日魂魄不在,总是恍恍惚惚,他这人向来心思重, 就是有什么心事一般也不说,只等别人去猜。旁人与他不亲,自然不会因他不开心而去费尽心思,真正为他烦恼的,这世上怕是就只有阿润一人了。 老庙那边的遭遇令顾昭警醒,他无法想象瓜官儿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该要如何度过。一个家族,一个当家人,随意做一些在他看来很小的事情,后到最后连累的总归是族人。 自己又能看多久呢,一辈子,几十年,转眼的功夫。再没人比顾昭更明白岁月如刀割这件事的残酷性。他倒不是对老庙那边多么同情,若有一日自家倒了,怕是老庙那边会拍手称快也说不定呢。 这日晌午,阿润难得有空,便打发人去平洲巷子接了顾昭回来跟他一起吃饭。顾昭在那边住的熟了,每日眼里就只剩他阿兄,平日的情爱早就被他丢在一边,阿润腹内酸苦,却无人能说,只好独自暗暗闷气,顾昭不在他便只能写下经书清火,以往的淡然早就被他丢在一边,心里实在想念。想念之余也羞愧自己越发的不自省。 却说,细仔去了,只是说南边那边送来不少鲜活,府里做好了等顾昭回去吃。 老爷子这段时间犯了小性,谁也不让,偶然的形态竟与少年人相仿,说做什么就必须去做,说要什么就马上要弄到,谁也不能劝,就是顾昭他也不让了。 府里去接,老爷子并不愿意,还说,你若回去以后就再也不要来了。顾昭哭笑不得,许了不少东西,说了一大筐好话才哄的老哥哥高兴,这才急急的出门。 坐在车上,顾昭想起已经一个月没有好好陪阿润,便不由羞愧,前些日子虽生气,阿润从头到尾也没有为自己解释,他两世为人难免学会为他人着想,做事处处换位思考。事有两面,若他是阿润,许做事好不如他周全呢。其实,他也早不怪他了…… 带着这样的心情回到府里,一到后面,就看到阿润坐在饭桌前,那桌子上的饭菜俱都凉了,看上去十分恓惶。 几日不见,再打量阿润,顾昭也不知道那股子灵窍动了一下,便觉着他十分可怜,便无限内疚起来,他站在门口,话语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讨好,努力将话放软了道:“等了多久了,以后……若我有事,就别等了。” 阿润今日故意穿了月白的衫子,头发上也不着饰品,穿着的大衫也是足足大了两号,显得他十分瘦弱。他向来知道,这人是个嘴硬心软的,他说不出好话,就只能动些小心思。 阿润故作不在意,颇为大度的笑笑,站起来走过去,拉住顾昭的手上下打量,带着一些心疼的语调道:“你怎么瘦了?” 顾昭回头看到细仔他们还在,便别扭的抽出手道:“怎么会,阿兄那头吃的用的都是上好的,亏了谁也不能亏了我。” 孙希站在屋边摆摆手,那下面上来几个小内侍端了新菜,悄然无声的把桌面上的菜肴又换了一遍。 阿润只是笑,有些贪婪的上下打量顾昭,看他还穿着出府那套大衫,便伸手帮他解衣,拉着他去屋里换了一身新置办的衫子,就连腰间都帮他换上新造的玉饰。 顾昭不动由着阿润帮他换,心里想,他好歹是这一国的主君,我要再气下去,他又不知道背着人要做出多少怒事,凭白带累那些无辜的人。算了,当初既然选了他,这会有什么后果也是必然的……他接着就是。 阿润帮顾昭换好,左右看不够的打量他,见他若有所思,便抬头问他:“怎么了?” 顾昭摇摇头,伸手拉住阿润的手带着一丝巴结说:“你不必这样,其实我……我已经不气你了,我不回来,也是因为大兄那……怕是不好了。” 是呀,这一个月的观察,顾岩的症状跟老年痴呆症相仿。 阿润心彻底放了下来,拉住顾昭到桌子那边,主动帮他夹了几筷子菜肴,两人一边吃一边说了起来。 正值盛夏,七月骄阳燎烤着园中古槐的枝叶发蔫,孙希带着一众小内侍,站在院子门口,支着耳朵随时听着那里面的动静。顾昭他奶哥毕梁立靠着墙,脸上的表情却不如前几日好。终归他想的与旁人不同,觉着,自己家的小主子,好歹也该有个后人,那殿上的皇帝老儿,端是霸道的很,他自己都有三个儿子,又凭什么管着自己家的小爷。 “毕老弟!来来……”孙希摆手,叫毕梁立过来。 毕梁立扭头看看他,贴着墙边走过来与他并坐在门口的石台上,孙希笑笑,一伸手将手中的烟袋锅子猛的一吹,将正烧的好的烟丝吹出去,又拿着烟袋锅子在石岩上磕磕,磕好后从怀里取出烟丝荷包,捏了烟丝给毕梁立添了一锅,那站在一边的小内侍赶紧从怀里取出火刀磕打两下帮毕梁立点燃。 就这样,毕梁立啄着烟丝,带着一股子忧愁劲儿,在院子门口便吞烟吐雾起来。 孙希拍拍毕梁立的肩膀劝他:“老弟,不是老哥哥我多话,你看我,如今是什么都不缺了,可是最想要的还不是一样?想要个骨血,留点香火。可人啊,你享受多少,那都是上天注定的,你享了富贵,那自然就得舍弃一些东西,我如今也算富贵了,要什么没有,至于香火,那是真不敢想了。” 毕梁立白了孙希一眼,心里很是生气,这鳖孙如何知道自己家小主人有多么的了不起,别说一国之君,自己家小主子在那海上,比帝王也不输,凭什么孙希就觉着如今的富贵都是他家主子给的,在毕梁立看来,自己家的主子还真不缺这一口饭吃。 孙希见毕梁立不服气,却也不恼,总是各为其主,若是毕梁立处处以他们这边为主,他老孙还真不看不起他了。 屋子内,顾昭已经吃了半饱,如今正拿着一柄勺子在试吃宫中的新点心,栗子糕。室内安静,一股子温馨在默默流淌着。阿润拿起帕子,托住顾昭的下巴,伸手帮顾昭擦去嘴角的油脂,他左右看看后道:“阿昭,明日我会拟旨,老国公爷年纪大了,再不出去走走怕是没什么机会了。你们家兄弟几人,从来聚少离多,这眼见着你哥哥如今越来越糊涂,明日你接了旨,便跟他天南地北去看看,见见自己家兄弟们可好?” 顾昭顿时呆了,他看看阿润,半响之后才道:“你舍得。” 阿润失笑:“自然舍不得!可……总是一辈子呢,并不缺这一段时日……当日,你能回来……我是很高兴的。” 顾昭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站起来,走过去抱住阿润,半响没说话。 这一夜,顾昭觉着心里释放出了一些什么,他总是这样,旁人待他一点好,他能回报十分。阿润这样舍得,他便觉着自己对不住他,因此在房事上竟百依百顺,以前不肯答应的一些事情,如今都做了,还做得彻彻底底。阿润吃的十分满足,上朝前一刻才放过阿昭,放过了却也不睡,只是搂着他,一直默默地看着,怎么办,又舍不得他出去了! 顾昭累的要死,一觉睡到快晌午才起来,他起身之后泡了个热水澡,又听太医的建议在净桶上坐了好久,出来后吃了些汤水,被诊脉之后,那屋外细仔才笑眯眯的领着平洲巷子那边的管家陶若进屋。 陶若进屋,先是施礼问候,接着一脸压抑不住的喜意道:“七爷,身上可好点了?细仔说你昨日着了凉。”陶若自然是好好的要问候一下。 顾昭面色一红,将手放在唇下咳嗽了两声后点点头:“恩,好些了,你莫回去胡说。” 陶若点点头:“那自然不敢,听细仔说,今早府里竟也得了跟那厢一样的圣旨?” 顾昭看了一眼细仔之后点点头:“恩,得了,也是好事儿,老哥哥年纪大了,出去走走是最好的。” 陶若也是高兴,转身对着东边大力的磕了几个头后说:“这是圣上爷爷开明,可是天大的恩宠,咱那边老太太还说呢,要请些戏班子热闹几日……赶巧了,咱家瑾瑜小姐并姑爷子也来了几日了,这几天可都是好事,一件一件的。” 顾昭顿时厌烦了,他摆手对陶若道:“你回去,告诉嫂子且不可如此!那旨上写着的是着我与国公爷去边军替天子巡阅,并没有旁个意思,你回去叫家里该准备准备,叫茂昌准备下,再将家里的晚辈叫上几个,总是这第三代都要相互见见,只是一般般的公务,如何就成了圣上恩典,你们在府里大抄大办实在不妥……好歹……茂峰死了也没几日。” 陶若呆了,也不知道该这么说的好。 顾昭又道:“不是我多嘴,哥哥那边我原本不该管,可这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事儿,以后还是少做。老嫂子我不能说,顾茂德我还是惯得的!前几日,我去老庙那项,看人家顾茂敏他们就做的很好,甭管家里出了何事,总归一家人是拧成一股绳的。” 陶若收了笑,站在那里,脸上带着讪讪的笑容道:“那是,那是!” 顾昭点点头又嘱咐道:“如今老哥哥老了,茂德性子软绵,平日有个茂昌武武宣宣的帮衬都也相宜,可是如今我们都走了,你也要帮着多看看。你是老人,见得多了,嫂子总归年纪大……喜欢个热闹,内宅的事儿我们都不便插手,以前哥哥在,嫂子多少会收敛,如今我们去了外面……”顾昭说到这里,看看自己的手掌,吸了一下气说道:“你多少看这些那些小的,都是我哥哥的后代,随那一个出事我老哥哥就够难过的了。” 陶若一惊,连忙点点头,再也不敢用双目跟顾昭对眼。 顾昭不理他,只是叹息了一下道:“有些事情,总归是阿兄府上的,我是弟弟,总不能管着。如今我分出来了住了,可多少对那边还是了解的,嫂子是个刚烈的,眼里更是半点沙子都容不得。可……男人跟女人看待事情总归是不同,我老哥哥是亲爹,他看那个孩子都亲,虽那些庶子,庶孙不得老嫂子喜欢……可那也是我老顾家的后代,我哥哥身上的肉啊!”想到这里,顾昭心里实在是为难,他知道哥哥这场病从那里来。 “是!”陶若,这次算是彻底不敢再看轻了。 “老管家。”顾昭抬眼看下陶若。 陶若赶忙应了一声。 顾昭站起来道:“我……知道,我嫂子委屈,早点嫂子没少受家里带累,苦也苦了,累也累了……可是,就在前几年我老哥哥依旧宠着娇红生事,要是我,我一天都容不下的。如今,却是不忍也得忍了,要是家里再出事,我哥哥那条命也就别要了!那边一大家子,活的不过就是我老哥哥,若我阿兄出事,日子怕是就要难过了。你经了多年事务,这点比我要看的透彻,平日你要多劝劝,总归你跟我嫂子还是说得上话的。” 陶若脸色发白,那府里,定是有事情被这位主子知道了,想到他自己没少参与,陶若不由心下慌乱。 顾昭坐下,微微叹息了一下道:“我懒得管那些枝枝蔓蔓,你只管做你的,只是……若是嫂子气闷了,你就想点别的辙,我阿兄今年不小了……以往,我也知道家里事情不少,家大业大,可谁家不一样。前几月我还跟别人说,咱家定不会有这样的乱事儿,可没想到,偏偏咱家要么不出事,一出事便是大事了!” 陶若喃喃的说了句:“是!” 顾昭继续道:“这事儿你跟苏氏说下,就说我说的,再忍耐几年吧,那府里的都是他们的,我也最与他们亲厚,若以后我老哥哥不在了……那再说,现如今少了谁的也不合适!若有一日我哥哥不在了,到时候我绝不偏袒!可现在吗,缺了谁,再整的再出个顾茂峰,咱家可就丢不起这个人了。” 陶若心里面七上八下的离开郡公府,他怎么去说的,怎么去回的话,却不是顾昭要担心的。 顾昭坐在府里,想着自己离开后要安排的事情。迁丁司如今刚刚起步,付季毕竟年轻,他能依赖的人不到,那厢定婴跟庄成秀可是虎视眈眈的想来摘果子。自己这一走,好歹也要找人帮着自己看好门户。 想到这里,顾昭叫新仔进屋,打发去请金山先生来家里坐坐。如今顾昭是谁也不愿意相信,移民兹事体大,想来想去也就是金山主那边的人没什么利益冲突,想来还是可用的。 安排好事情后,顾昭有了些精神,这一日他倒是哪里也没去,只在家里等着阿润,毕竟这才是自己的家,也不知道怎么了,顾昭这一刻却真真的在心里有了这样的概念,他的家啊,从来都在这里的。 124恢复更新章 节 九月初十,宫里的常太监来家里宣旨,着顾岩兄弟代天子巡边,平国公府阖府欢喜不已,一时间家里忽然就门庭若市,以往不常上门,也不算熟悉的一些文官竟然也来了。 顾家大爷茂德是个老实人,虽说这几年历练的多了,也会动动脑子,可是这样呼呼啦啦的来了一堆满脸是笑,满口是子乎者也云云雾雾,一句话拐十八个弯的文人,他心里还是惶恐的很的。 顾岩虽然最近常犯糊涂,可是随着老三去的日子长了,他便也强压抑着自己,恢复了大半的精明,因此便打发人去郡公府顾昭那边寻了早年安排到顾昭那头的陶文鼎,定九先生回来帮忙。那定九先生本就是个胸中有大志向的,只是他家时运不高,一时间落魄到做门客而已。 得了消息后,顾昭自然满口答应,反正他跟定九也没太多感情,若是说不错的,先前的那位愚耕其实跟顾昭才不错的呢,可谁能想是那个结果,因此顾昭心里却是再也不愿意用门客的。 自定九先生回来,家里迎来送往,各人心里话里有什么目的自然手到擒来,顾茂德自是大松一口气,私下里常跟他大儿子允真唠叨,这个爵位他这种脑子,怕是真的不好担下来,若是你小叔叔做我这位置,他担着要强我百倍。 他儿子允真却笑道,个人有个人的命数,若小叔叔继承爵位,怕是要三天两头有些动静出来,这样反而不妥。其实阿父这样的脾性继承家业其实都是注定的,是最最稳妥的品格。您看卫国公,三天两头的纳小妇,闯不是巷道的祸事,满上京谁不笑话他,可人家位儿照样妥当。再者,您看上京各府,那个当家人是自己动脑子的?自己动手的?若有自己忙动的,那也都是没办法,没奈何的人。阿父只要不做错事情,便能安稳一辈子,那些人来不过是看到今上偏爱咱家几份而已。 顾茂德听了,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甚至训了允真几句,叫他脚踏实地,其实心里倒是很得意,觉着儿子比他聪慧灵敏多了,只是这性格还是要再压压,就若当初他父亲收拾他一般,也多去家庙里挨挨板子,听听祖训,就更加完美了。 不说顾允真无意间几句话,整的自己大难临头,却说顾岩。 顾岩年纪渐大,眼见得退下来了,竟得到这般大的恩宠,这番旨意也是对顾氏一脉的最终肯定,替天子慰问巡边,那是多么大的荣耀,此种好处自然不言而喻,老东西这几日走路都是飘的。 他自飘他的,可府里因为有个能干的儿媳妇苏氏,看的竟比这家男人看的长远。妇人间有妇人间的文化,自打那先帝那会子出了那本神书之后,苏氏自觉与旁人不同,得意之余,觉着也该养些神人家的气度。因此这几年总是暗地里修习大家之术,因此接了旨意之后,她便安排人去下面训说,无论如何,不可得意忘形。 顾昭与顾岩出行,要准备的事情很多,一时半会子还走不得。顾昭与阿润这几日却有些小矛盾,也说不得是什么矛盾,不好形容,内里感觉却很是微妙。他们相识约十年,因性格所致,都是不温不火的脾气,有心事一般不说,都是等人揣测的主儿,因此感情生活一直有个坎儿,也说不出什么坎儿,总之就是觉着,身体近了,可是心上总有一层膜。 如今眼见着却要分开了,莫名的这层膜儿却没了,也奇怪了?虽这几日不如蜜里调油,却也是甜甜蜜蜜的,顾昭有时候不能想自己马上要走了,这会子离开,这一走可不是十天半拉月,东南西北一圈儿下来没个一年半载,没火车,没飞机,他的车驾再快,也不过四匹真马拉的脚力,哼哼唧唧,时间短了怕是走不下来的。因此,无论阿润有什么要求,再过分他也是答应的。 阿润却不舍得为难他,阿昭这一走,没个一年却是回不来的,因此,他这几日只想着如何把阿昭的行程安排妥当,生怕令他受半分的委屈,因此每日话也说不得几句,竟是想一出是一出,着实劳师动众的令顾昭哭笑不得。 笑完,又觉着心酸不已。 忙来忙去,眨巴眼,日子便到了,这日正是祭官卜算的好日子,一大早的,郡公府的院里院外便忙乱起来。 顾昭早早便醒了,却舍不得起身,只是仰头睁眼躺着,后来,阿润在他身边语声清亮的问:“想什么呢?”想来他也是早就机敏了,也舍不得起,也腻着。 顾昭翻身看他,伸出手摸摸阿润的脸颊道:“我舍不得起!阿润,你说……日子过得怎地这般快,前几日我还觉着早呢,怎么瞬间就到了?” 阿润没说话,心里何尝也不是这般想的,听他埋怨,阿润心里舒服一些,便故作大度的笑了一下道:“起吧,总是要起得,要走的,如今你早早走了,也可早早回来。” 顾昭抱抱他,叹息了下,伸出胳膊没奈何的揪抓了阿润几下,终于是起身了。 阿润是要上早朝的,便是今日离别,他也得去早朝,因此他简单的收拾了下自己,因腻歪耽误了时间,因此粥食也没进几口的便要匆忙离去。 家里人来人往的忙乱,再也顾不得与顾昭难舍难分,总之就那么自然的分开了,进假山暗道时候,阿昭回头看了一眼,顾昭披着衫子,靠着门廊上看着他,等他回头,就冲他笑,还摆摆手,一派很轻松地样子。 晨曦下,阿昭虽微笑着,神情里却带着一份比以往加了许多倍的孤单与忧郁。看上去实在令人心疼。阿润却不知道,顾昭看他何尝不是如此。 阿润心里紧了紧,也回笑笑,还是走了。 待那人去了,顾昭叹息了一下,吩咐人将院门开了锁,放了细仔,新仔,还有他奶哥毕梁立带着仆婢进来搬东西。 如今,顾昭虽不是宗室内的天潢贵胄,却也是有着独立的祭堂,祭田等等重要财产大家贵族门户。他府编制复杂,其中有专门为他服务的部门,部门官也是九品的官身,拿着国家跟顾昭给予的两份俸禄,他家有外内堂主事,供事,笔帖事,各府学司职教习近三十人,分管各地财产的管头,庄头等等能有百人之多,除了每年国家按照制度给顾昭六百贯的补贴之外,就这些官员的额外支出有三千多贯,你不用还不行,这是规矩与体面。 就这三千贯还是那边国公府支出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按照规定顾昭名下可以用官方允许的官奴一百八十名,他家家大业大,那么下面用的有多少?真实的人工到底有几人,这是顾昭自己都不清楚的。最初,他有些小农思想,总是会斤斤计较,生怕自己犯了文学作品里的错误。 现在,他也不是高贵了,习惯了,他只是装作看不到,麻木了而已。有时候顾昭很茫然,茫然到从不敢问到底有多少人为自己服务的?他的身边每天不也就是那几个人吗?毕梁立,细仔,新仔,还有几个小太监,家里地位低一点的奴婢都不敢在他面前露面的,生怕怀了规矩。 就这么算,还只是顾昭明面上的私产,至于家族公产那就多了,平洲的,登州郡的,封邑里面的……,顾昭要拿家族财产的五分之一,也要为家族付出五分之一的心力。他哥哥顾岩,拿五分之二,剩下的哥哥分那五分之二。 按照他如今这个级别,正常来算,他算是铁帽子郡公,他的妻子是正儿八经拿国家二品俸禄的夫人,他若可以生,他的嫡女那是要封乡君的,他母亲在族中庙内,每年要享受二十八桌供饭,每桌比原配少一贯,计十四贯,其中包括,灯油,冥纸,更香,干果俱都算在内,比现在乡间的活人乡绅还过的舒适富贵。 其实,顾昭有时候能摸到为什么自己跟阿润总是捅不破,这层膜是阿润认为理所当然的,顾昭无法习惯,不能完全接受的这些生前死后的待遇,人与人之间的阶级。作为现代人,顾昭很惶恐,有些接受不能,却又跟阿润解释不清楚。作为曾经的一介屁民,顾昭有过在船上断顿,满大轮舱找烟屁股的经历,他的灵魂是真实的,所以他来了多年,可梦大多都是现代的,屁民跟生就贵族的阿润那是有千年鸿沟外加架空时代的这种难以表述,无法言喻的断层。 他爱,天性中却又带着一份现代人生就的冷静,冷淡,冷然,冷酷与过于注重自我人格的个性。这种残酷的性格,才是他的痛苦所在。 正在思量间,他奶哥毕梁立带着一排家奴,端着食盒进了屋,摆了一桌子饭食,因要出远门,今日备了寻常人家难以吃到的肥鱼。一般家里有人出行,都要这样预备。 鱼肉不知道被用了什么办法处理过,味儿喷香,肉中的刺早就被剥离干净,妙的是那鱼还是鱼的样子,只是没刺儿了,一整条被侍奉的十分舒坦,款款的躺在鹿花长盘当中,那鱼的边上还摆了漂亮的花型,点缀的桌面都十分艺术雅致。 顾昭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细仔手持筷子,夹菜加汤,偶尔说一句:“七爷,下顿怕是要在车上用了,外面总是不如家中方便,您还是多吃点。” 顾昭点点头,多吃了一筷子,便停了口不吃了。食罢,顾昭换好官服,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出府上轿直奔通天道而去。 今日奉旨出门,他与阿兄要去跟陛下谢恩拜别。 到了通天道,平国公顾岩早就等在那里,见阿弟来晚了,也顾不得说他,只是急急的带着他来至通天道口,对着皇宫子乎者也的背了一大通谢恩的稿子,跪着涕零完毕,哀嚎着称颂完领导的关心,发了一通忠君爱国的誓言兄弟俩人这才转身离开。 离开的时候,顾昭隐约看着皇宫城墙那边,有人穿着一身深黑红边的袍子,站在隐蔽的地方看着他,今日有风,滚滚的,宫墙上的旗子跟那人袍子一直鼓鼓的烈动。他知那是谁,因此便一直一直的看着,一直到上了轿子,还是撩着帘子往那边看,看着看着,心中不由涌起一种寂寞宫花红的感觉,真真好微妙! 阿润今日早早的散了朝,就站在外宫墙边等,他看着顾昭跟自己哥哥来了又去了,阿润果然找到他了,他一直看他,他怎么就知道自己在这里呢?他换了衣服的,这就是心有灵犀吧!想到这里,阿润的心情好了些。 “你家郡公爷这一去,回来的时候怕是要等到明年九月了。”阿润在那里自言自语。 一直站在他身边侍奉的孙希接话道:“陛下,如今天下四通八达跟早些年早就不一样了,早些年出门,别说路了,就是方向都没有!可比不得这会子了,那下面的百姓说起来……” 阿润摆摆手笑道:“得了,今日就不听你唠叨了,说来说去就那几句。” 孙希讪讪的笑着再不敢说话。 眼见着,那人越来越远,终于一拐弯不见了。阿润心里一阵难受,不小心却又摸到了手腕上的一串珠子,于是他一伸手将珠子脱下来,回身递给孙希道:“赶紧去,把这个给他,就说这事前年朕亲自雕琢的,在佛龛上也享了一年香火……你叫他带着,就说朕……我说的,要片刻不离。” 孙希忙双手接了道是:“是是!老奴这就去!“ 他没走几步,阿润又唤他:“回来!” 孙希只好再回来,低头等吩咐。 阿润想了下又吩咐道:“他看上去是个平和的,其实……最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一个,你去了就说,就说……我说了,如若在外面受了气,就忍忍,山高路远各地情形总是不同。千万别学付小郎……叫他遇到不舒坦的就只当看不到,等到明年回来……不!叫他当下就写信告诉我……到时候我自有办法给他出长气。” 孙希只好又回了是。 就这般,来来回回好几次,说的都是前儿,大前儿,前儿的前儿说了多遍的话,如此反复好几次之后,阿润总算放孙希去了。 孙希抹抹冷汗,急急的下了宫墙,沿着宫墙边上的小道就开始小跑,在他身前,跑着四名小太监,拿着浮尘,一路扬着喊:“去!去!去……” 因此,那一路有活计的,都赶紧放下活计,在一边回避了。 孙希这里走得急,他前面喊去的小太监,一不留神在拐弯处却跟一个外花园剪花枝的老太监撞在了一起。 那老太监许是耳背没听到,被人一撞,在地上滚了两下之后,一抬头看到是大总管的衣衫,吓得就五体投地的开始发抖,花白的头发上下索索的颠簸着,一身太监袄子,却是春日规范的旧衣,已经洗的看不出原本的青蓝色儿,几块遮盖不住的补丁挨个儿叠加着,看上去恓惶的很。 孙希身上有急事,便急喘喘站住怒骂:“好大的胆子!不是吩咐了清人吗,这老货从那里蹦出来的?如何满地乱跑?竟没回避?冲撞了可怎么好?” 外花园的主官太监,路太监忙跑过来噗通一声跪在青石板子上,那青石板是实心的,依旧能感觉到地上震了一下。这便是老太监跟小太监的区分了,老太监们最是会跪,无论何种地板,他们都能跪出恭敬来。 路太监正要解释,孙希也顾不得听他解释,便摆摆手:“今日不得空,顾不得搭理你们这些贼骨头,懒杀才!赶快!赶紧闪了路,别误了咱家的事情!这老货年纪大了,打他五板子长长记性!”说罢,他转身又开跑,身后呼啦啦跟着一群小太监扬起一宫墙的人气。 被牵连的路太监,气的浑身发抖,他看大总管跑的不见影儿了,这才站起来,指着地上这老太监骂道:“呸!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遇到你这丧门的老东西,这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来人来人!拖下去,拖下去……狠狠的收拾,个没眼色的老东西!” 他正怒着,却不想身边有太监悄悄提醒:“爷爷打不得!这老东西是千岁爷安排在这里的。” 路太监一听,纳闷的瞧瞧这眼神闪烁的小太监问:“那位啊?内里的,外里的……千岁可好几个呢!” 这总管说的是,宗室内的直系可以称为千岁的的确有几位,不过,那些人都不算什么,这可都三朝了。 这小太监指指皇后寝宫的方向,又比了个一之后道:“爷爷,也不是故意瞒您,这老东西……”他用下巴点点那边依旧在发抖的老太监道:“他也不是什么挂了号儿的人物,咱们这边不是不如意过吗,这老东西那会子在旧府侍奉过旧主子,有些旧情。如今他老了,外面家里的人也死光了,丢不出去了。这不是……当初这老东西没个算计,如意的时候也没养个祭祀香火的,哎……那不是就上面一句话的事儿吗,您老人家大人大量,就饶他这一遭吧!若是计较,万一那日那位想起来,问一问,这上下想踩着人上去的还少吗?” “呦!”总管太监吸了一口气,气的笑了:“那是打不得了?”他说完,依着一边的假山,坐在矮矮的假山石头,才将他跪的狠了,这会才觉着疼,他嘴上叹息:“哎,越大越混回去了,自己管着什么人,都不知道来路!老了,老了……” 那小太监脸色一白,忙过去跪着,一伸手要给这总管揉膝盖。路太监一扬手打开这小太监,冷笑道:“甭跟我来这一套,怎么?嫌弃咱们这小园子没个油水,有想头了?” 那小太监慌忙解释了一通,路太监就是个嘴上厉害的,若他有个本事,也不能来这里看外花园,因此也就是嘴上抱怨罢了。不过,这老太监该挨的五板子,他却令人恨恨的打,就是打死了,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老太监被人拖出去的时候,依旧是发着抖,嘴巴里呜呜咽咽哀求,吓得都尿了裤子,那尿水冲的本就骚臭的裤裆更是臭不可闻。旁人只觉好笑,却看不到低垂的头颅下,却是半点都不畏惧,甚至发着寒光。若是这时有宫中实权旧人仔细看,怕是还是能在层层寒酸的伪装下看出,这老太监不是旁人,却是当初天授帝的心腹昀光太监。只可惜,当初宫中旧人,赵淳润竟是一个没留通通打发了,有知道机密的也都灭了口,怕再也寻不到熟人能认出这个昀光了。 急急出宫门上轿之后,孙希摸着佛珠,脑袋里恍惚了一下,撞他的那个老太监,能有六十多岁了吧?如今宫里打发了不少人出去,怎么还有这般大年级的太监在用着? 那老货……他仿若见过?在那里见到的呢?想了半天,孙希实在想不起来,便摆摆脑袋去想旁个的事情,可他在宫里半辈子战战兢兢习惯了,却是怎么也无法忘记那个缩头缩脑的老太监的样子。那样子倒是像个吓坏了的挫鹌鹑,可是……孙希就是觉着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古怪。 想到这里,孙希撩开骡车的帘子,叫外面扶着车辕,小跑跟着的干孙子小太监岳全子。 岳全子小跑着,却感觉不到喘,声音很机灵的应了,问何事。 孙希张张嘴,想了下却又摆手道:“算了,过几日再说吧。” 126第一百二十六回 人住在京里,时间便是静止的,无论与阿润每天说多少。无论阿润跟自己的臣子在殿上针砭时弊,为天下如何谋求福祉,那都是语言与数据上的一些东西。 出得上京半月,顾昭冷静下来后,方觉察如今的大梁与他多年前到处溜达的那会子,却有区别。最大的区别不在于民富,民强这些书面的词语。这个国家最大的变化在于,一路行来,民生安稳,来来去去的跑商都有个盼头,其中遇到行人坐下来畅聊,也都是满口称颂。若是旁人听到称颂也就罢了,可偏偏顾昭与这别人口口相诵的圣明天子有那么一点子关系。 于是骄傲之心,便有了。每每想起,也是虚荣不已,只是不能与人分享,算是憾事。想是这般想的,细细寻思却有些心疼,那人对自己刻薄,对别人也刻薄,刻薄来,刻薄去,还不是为了这些民生民计。 如今这天下越来越好了。不说旁的,单这一路官道也不同于以前,最起码一场十月雨过后,路面深坑甚少,路况更是与前些年不同。看样子,顾昭想的要想富,先修路的政策,如今已然被贯彻执行的透彻。各地民情虽不同,可各地父母大人也着实干得不错,甭管本地贫富,这一路行来,虽有颠簸,却大多顺畅。时不时的能看到,乡里的劳役,拖着石碾子在滚路,那路面结实的,深水雨都浇不透。 转眼,出京半月多,正是第十八天的日子,离京远了,兴旺的城镇便越来越少,来去得见的都非重镇,因此场面便寒酸起来。顾岩这人看上去心粗,其实骨子里倒是有着跟张飞先生一般无二的粗中带细。 他见来去接待的镇县都不宽泛,因此便安排人将他的仪仗与顾昭的仪仗都收了用雨布盖好。一行人,分了三段,仪仗先行,他们均换了常衣便服,还派遣引马到前站打招呼道:路过各地无需招待,他们也未必有那个闲空子去住上两日,因此,扰民的事情是万万不可的。 各地官事闻言,心里大是放松,如今钱儿都不甚够用。今上是个抠的,他们也不宽裕。一场招待下来,怕是小半年都要勒紧裤腰带了。自然,也有那心里有鬼的,就怕上官玩乔装打扮体察民情这一招,因此,便战战兢兢,生怕漏了行藏,其中鸡飞狗跳的事儿还真出了不少,这里的事情怕要慢慢道来。 顾昭等一行人马自第十五日起,便沿着大道急走,遇得城镇也不入内,均在镇外扎营,若是天晚,有村镇便以上京告老闲官的名目叨扰一二,自然,扰民也是给钱的,必不能讨了老百姓的便宜。 这一日,顾昭坐在车里看阿润给他写的信笺,他们日日通信不断,感情却比在一起的那会子亲厚了许多。随着密信一起来的,还有三台四层的金花凤圆套盒送来。这头一套盒子里放着的是宫中常做的顾昭爱吃的点心。第二套里面放着顺气丸,活络丹,消食散这样的常用药,还有百十个避瘟,避暑气的香药包。 第三套盒子里,是顾昭常穿的里衣,里裤,还有五双青面厚底的缎子鞋,这眼见着上秋了,顾昭的里衣便都要换成厚一些的软布制成,行李其实尽够了。只阿润怕他吃苦,因此便命人急急做了,生怕他委屈。 顾昭看了一会子信,笑笑后,心头忽想起一句话,便立刻提笔回道:以前仿佛在那本书里窥道一句话:唯有糊名公道在,孤寒宜向此中求……然,政事与其他不同,执政者考虑事物自与臣子角度不同,昭以为,世族豪门陋习时长,恩荫已久,一时改动怕触动关系,此事需慢慢图之,三五八年都是短的,但也要防止,今后士大夫替天下行规则之弊端……此种意思,要慢慢悟之,细细归纳才是……” 说也奇怪了,不见那人,倒是什么话都不避讳了。 写好信笺,顾昭小心的将布帛卷好放入信筒,封蜡,上好火漆印戳之后,又吩咐细仔,将昨日他吃的不错的几样乡下果子给阿润寻了两盒随信回去。 一行快马三匹,背后携着两大包干果子裹着一阵风的去了。 顾昭撩开车帘,看看远去的快马,回头对许品廉抱怨道:“我这小弟弟,也不知道每日想什么?这才离家几日,你瞧瞧……这来来去去的真真劳民伤财。我问干什么?也不过是几样寻常的吃食,却不知道是给谁送的?哎,这是跟你出来,若是遇到与我们有二心的,转日回去再参上几本,怕是又是事儿!” 许品廉微微一笑,端起竹卷一口气吹去刀笔过去的灰烬。顾大老爷打了个喷嚏,用袖子甩了几下,回头骂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许品廉写了好文章,心情正好。听他抱怨,却也不答话,只又取了毛笔掂了墨汁儿给字儿徐徐过了色后,方稳稳的说到:“老哥你真是想多了,郡公爷是自己开了门户的,他怎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顾岩自然不服,轻轻的哼了一声道:“他那里有道理?他才多大?见过几次世面?从来他都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我问他他又不与我说,真真急死人。” 这兄弟俩的脾气其实压根不是一路的,许品廉这段时间算是看出来的。兄弟俩人,做主的其实是小郡公爷,大多时候,也是小郡公爷让着他老哥哥。这老东西发起脾气,有时候是根本不分人的,老狗一样的性子,刚才还笑嘻嘻的,翻脸就能咬人。 许品廉不接顾岩的话茬,只将自己今日写的游记举了,开始大声念与他听。 顾岩郁闷,只能按捺着脾气,一边拿脑袋撞车壁板,一边却眼巴巴的往外看。果然,许品廉念了一会后,新仔骑了一头青骡子,提着一个三层朱漆盒子过来道:“大老爷,七爷说,这是几样上京的时鲜,叫小的送过来与你尝尝。” 顾岩哼了一声道:“这一路都是村村落落的,想吃什么,就地就有,再新鲜不过!他怎么反倒稀罕起上京的时鲜?上京的时鲜不是各地送过去的吗?一来一往的,可怜这些时鲜,好不容易离开家,去趟京城,如今又被送回来了。” 旁人早就习惯他的唠叨,自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顾岩嘴巴这几日苦的很,因此打开盒子,自挑糖霜大的点心吃,他吃了几口后,又挑出几样他吃的好的放在一边的匣子里,派身边的小厮送到后面的车里给他孙孙顾允药吃。 说起这个顾允药,却有些来历。 顾允药其实是顾茂峰的私生子。顾茂峰活着那会子,顾岩压根不知道,自己在人世上,还有个舞妓生的孙孙。 这孩子打小体弱,顾茂峰给他起了个小名儿叫药儿。他打出生起,顾茂峰便将他抱走送到乡下的庄子里。至于他母亲,谁知道在哪里呢? 他倒是没有缺吃少穿的,可是,也没人稀罕他,关爱他。成日里只跟两位老先生在家里读书写字,吃穿倒是最好的,可长到十二岁竟是村子都没出过,比大家闺秀,还要大家闺秀。 后来顾茂峰死了,那乡下的老庄头许久未见人送钱来,自然不愿意白养着人,又打听到顾三爷急症去了,因此便套了驴子,给这孩子打包了行李送到了国公府。 说也奇怪,顾岩本大病一场,人都糊里糊涂的,这孩子一来,他倒是找到了寄托。若说,顾茂峰家也有儿子呢,可是对于这个私生子儿,顾岩倒是对了缘法,只觉着是顾老三再生,他前世的冤孽果然回来了。 于是,这爷孙便天天泡在一起,真真是走哪带哪,一时看不到人都要问问,生怕冷了,饿了。顾岩怜悯这孩子没爹没妈,因此,在家里更是提防这个,看着那个,只怕他委屈了半分。其实,说白了,这是老年人犯了浑性子。 这孩子的到来,对于顾家来说,甚至撩不起半点水花。老太太卢氏只当老爷子找到了精神寄托,当这个孩子小狗小猫一般。旁人,也不觉着这孩子能碍着什么,连庶子都算不上的娃儿,老爷子今年那可是到了岁数的,能看着他几日呢,就是再偏,那也有祖宗家法的。 这次出来,顾岩生怕这孩子放在家里活不久,怕他被欺负,因此死活也要带着他。别人哭笑不得,自然是由着他。 不说顾允药如何吃拿一匣子点心,只这一来一去的,眼见着天色渐晚,夕阳晚照的时分,顾槐子骑着马从前面跑来。到了顾岩车边,他下了马喜滋滋的道:“老爷!前面有借住的地儿,小的都安排好了!” 顾岩撩起车帘问:“前面是何地?” 顾槐子回道:“前面四里地处,有一个村子叫内仗子村,是个有年头的老村子。这村子不小,能有二百来户人家,咱这一路过来二十来里的田亩都是那边人种的。 我们过去瞧了,也探听了,那村子里住着两户乡绅,一户姓张的,一户姓颜的。那户姓张的平日刻薄乡里,家人行为无德。倒是那姓颜的乡绅,最是仁人君子,道德高尚之人。咱这一路二十来里的路亭,廊桥多是他家捐修,村里人还说,那镇子里读书的精舍这颜乡绅也是年年捐钱,因此他家可住。小的才将去颜家求了宿头,他家主人自然是愿意的,满口地答应了,如今那头都预备得当,只等老爷住脚了。” 顾岩听了倒是满意,便问:“他家房屋可够,咱这一行,人数可不少呢?” 说至这里,顾槐子为难道:“老爷,那乡绅说是乡绅,也就是家里有两三百亩上等土地的户口。颜乡绅他家寒酸的很,能住的地方也就两进的院子,客房也是临时收拾的,就两间。小的说了,钱财上肯定亏不到他家,那颜乡绅倒是豁达的,只说给钱就外道了,只当结缘就是。这不,人家又把他儿子的房间空了出来,可满打满算的,家里最多能住五六个人。” 品廉先生闻听,便在车里插言道:“既不宽裕,不若今晚老夫住在村外就好,这车里也是宽宽绰绰,亏不到我的。” 顾岩一摆手嗔道:“哎,这话说的,既有屋顶,何苦露天席地,晚上将就将就便是。” 顾槐子忙对许品廉道:“先生,他家屋子虽然不够,可床铺却是足的,此地人不打床,家中住的都是老通炕,那通炕可睡四五人都不觉拥挤呢。” 许品廉听罢,忙点头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你赶紧去,叫他们预备些热水,老夫浑身颠的酸困,过去若有热水泡泡就更美了。” 顾槐子复又上马笑道:“早就安排好了!那头正烧水做饭呢,老爷们去了一准儿满意。” 这话说完,车马慢行着,眼见天色模糊的时候,便到了一处村落外。 这村落倒是个有年份的老村落,村落外面是厚厚的土胚墙围着。入村的地方,高高的修着几丈高的土塔头,塔顶有射箭的孔洞,楼下有两丈深坑,塔楼下放着吊桥,桥下深沟因久未放水,那下面长的都是草蒿子。人一下车,便闻到一股子扑鼻的臭草的味道。 因前些年各地还在乱,各地村镇都修箭楼,如今天下太平,可这土楼依旧有村民在看着,见远客来,有人便在塔楼顶喊着问:“可是上京那边来借宿的远客?” 顾槐子在楼下笑着道:“可不是我们!” 不久,有人自村里迎了出来。 顾岩他们自称是告老还乡的老官员,因此这村里迎出来的老乡绅便口称:“下民颜冦,拜见老父母。” 顾岩他们见这老乡绅五六十岁年纪,一派君子风范,举手投足彬彬有礼。因来迎接他们,还换了一身体面的绸子衣衫,此人能着绸,想是家中曾出过官宦,有些门第。又见他的衣衫有明显的褶子印,想是常放在柜底,仔细保护了,如今见贵客才拿出来的。 这般知礼,只一见,便惹人欢喜。 顾岩站在最前面,见老乡绅施礼,待他行完礼仪,这才伸手扶了他道:“哎,老员外多礼了。也谈不上拜见不拜见的,如今老夫已然告老还乡,一介白身,当不得大礼。” 顾乡绅道:“当得的,当得的……如何当不得,当得的!”因是个少言的,翻来覆去便是这几句。 顾岩复又道:“一路行来,这路上偶遇乡民都交口称赞,说颜老员外修桥铺路,周济乡民,最是仁人君子,因此我们才有了交好之心,特特派了家人上门求宿。一来,叫家里的不孝子孙学学做人的道理,二来……” 顾昭也下了车,他在车上喝多了水,因此足足的憋了一泡尿。他老哥哥在前面之乎者也的胡说八道,这般装模作样了一路,也不见他腻歪。看样子,有的墨迹呢。因此,他便悄悄地侧了身,对细仔使了个眼色。 主仆一路往后走,没走得几步,却听到后面有人脚步轻轻的跟着。顾昭回头,却看到原来是他老哥哥如今的命根子,那个叫药儿的小家伙也跟了来。 这小家伙没见过世面,最怕抬头用眼睛看人,平日做的最多的姿态就是低头羞涩,话问的多了他便躲在他阿爷的身后一言不发,你跟他说笑,他全当你认真!实在是半点逗头都没有。顾昭是个爱孩子的,却也爱他不起来。 顾昭见他跟来,便奇怪的问道:“药儿?你跟来作甚?” 顾允药不言,只是拿脚蹭地面,身上略微颤抖,有些急势。 顾昭看到,便了然于心,也不问他,只叫了细仔一起走到车队后,等了片刻,那后面侍奉的捧出一个小马桶,又有人用布幔立刻展开兜住四面,顾昭对着马桶尿了一泡后,架开胳膊,细仔弯腰帮他系裤带。 此刻,站在一边的顾允药身上抖得更加厉害,那一边捧着马桶的下奴只眼巴巴的看着他,他就是不开裤,只脸色涨红的低着头捻衣角。 顾昭眨巴下眼睛,半响后才道:“你们都出去。”想来这孩子胆小,见了人尿不出来。 这一行人出去后片刻,那里面便响起急促的声音,足足的一耳朵流水声响起。 顾昭叹息了一下,这孩子父亲的死,多少与自己也是脱不开关系的。如今看他小心翼翼的没半点大家子气概,有时候他那股子藏头缩尾的气势,真真想对他屁股狠狠给上几脚。他老哥哥的想法,顾昭多少知道些,哎!也是恨不得,打不得,走路行路,看着吧。 顾允药尿完,自己收拾停当后,在小厮捧着的铜盆里静了手,敷了油脂之后自布幔里出来,却看到七爷爷依旧在等他,顿时又怕了。顾昭也没说什么,他却立刻将双手缩在袖子里,低着头看着看不清的地面不发一言。 顾昭不语,见他出来,便径直前面。顾允药悄然无声的若不存在一般的跟着,脚步声还没有耳边的蛐蛐鸣叫声儿大。 爷孙俩走至村口,那边刚巧寒暄完毕,顾岩见自己弟弟过来,便与颜乡绅介绍道,这是我的弟弟跟孙儿。那颜乡绅先是惊异顾昭的年纪,又惊讶于顾昭的相貌。于是很是夸赞了顾昭几句品行高洁,如兰如菊这样的成套的,书里看来的好话。 顾昭听完,嘴上谦虚,心里自然是得意的。若不说呢,这世上的人不看到阿润,拿到外面他的人才人品,那也是一等一的,谁见到不夸奖啊!这件事,必然要写在信里炫耀一番才是。 颜乡绅夸赞完毕,带着这些人入村,因他家客房不宽裕,顾槐子他们便在村里的墙下找了避风的地方架起布幔,支起兽皮帐篷,点燃篝火自给自足。那村里本有张姓乡绅再三来请,因他口碑不好,做人无德早就坏了名声,因此,便是顾槐子他们这样的家奴,也不会去他家落脚。 张乡绅请了几次,这边只是拒绝,无奈之后,他便只能涨然回返。后来,他们又送了一些酒肉过来,顾槐子他们依旧拒了,脚都不沾他家尘土,何况酒肉。 颜乡绅家住在村东头,两进八间的大院子,大瓦房。此处虽是乡村,却也讲究。他家门口有精心镂雕的石头影壁,有刻花拴马的柱子。他家人虽少,却也有帮工的奴仆三五人在来回跑着忙乱。 进颜乡绅家院子的时候,他家大院边上正在杀羊宰鸡,据说今晚有炖菜吃,还有羊肉扁食做宵夜。 顾昭这几日都没吃好,光听听就很期待。 这一行人来至颜乡绅家的堂房,颜乡绅将自己的大儿子支应出来接客。他家大儿子名未,今年三十多岁了,曾读过书,只是没开窍读不好,如今在家里帮他老爹管管家业而已。他家还有个小儿子,如今在县里民办的精舍读书。想来,这也是颜乡绅每年捐钱的由头吧。 今日有客,颜乡绅家的客厅,点了几根积年的牛油蜡烛,那蜡烛放的久了,外面落了一层黑灰。顾昭盯着蜡烛默默无语,他侄孙允药怕他爷爷叫他跟主家说话,因此便缩在他七爷爷身边的影子里,生怕被人看到。 颜乡绅见了客,忙去后厨照看,因此这一些人便坐在客厅扮雕像玩。 许品廉见这家的大公子是个拙言的,便找了话问他:“不知大公子家如今至了几亩地?年景可丰允?” 这家大公子本没意思,正急了一脑门子汗珠,见客人问话,赶紧站起来回道:“不敢欺瞒客人,家里如今种了三百六十二亩地,一年耕的上田有八十亩,其它的也都是两年耕的中田。”说这话的时候,大公子很是骄傲。 要知道,土地分等,一年一耕就意味着,年年有收入。若是田地不肥,有的薄田种上一年,要歇息三年才能复耕呢。他家有八十亩的一年耕,那真真算是不错了。 大公子说起土地来,倒是很有话的。许品廉出来的时候,自然身上带了差事。因此很是问了一些民生民计。说着说着,他们不知道如何了,却忽然拐到了那户姓张的乡绅家。大公子家与那张乡绅家,内里实在有些纠葛,因此话便不怎么好,不过,他家质朴,不愿意说这家人的坏话,只要品廉先生露出探听的意头,他便连连摆手道:“不说他家,不说他家。” 话是这般说的,可大公子脸上着实一派恨恨的样子。 他这样的做派,真真急死了等着听八卦的一干人,顾昭将脑袋撇在一边叹息道:“要么说,要么别提,真是吃西瓜的劲儿,吞吞吐吐的好没意思。” 坐在一边的顾允药倒是知道叔爷爷想说的意思,可是吃西瓜又是什么?书里没写,他有些不明白,却又不敢问。因此,他坐在一边,微微侧头,悄悄又用眼睛瞄人。 顾昭最烦躁这孩子瞄人这股子劲儿,顿时,他按捺不住,一伸手“啪”的一下,对着这孩子后脑丘就是一下,打完训他:“以后再瞄,小心我把你眼睛挖出来。” 顾允药顿时吓坏了,含了一眼泡子水,站起来哆哆嗦嗦的又找他爷爷去了。去了也不会瓜官儿那一套,当着人直言告状,童言戏语,惹人怜爱。他只是伸出手,捏住他爷爷的衣摆,一副好不凄凉的样子,这孩子都十二了,过几年都能当爹了。 顾岩无奈,要是别人他早就开骂了,这是他阿弟,世界上他最不愿意招惹的人。无奈之下,他扭头对顾昭说:“你明知他胆小,还吓唬他。” 顾昭听了,也不计较,只是笑笑。 不说他们在客厅闲聊,却说,这村子里另外一户张乡绅家如今却动了他们的心思。 说起这张乡绅家,论起财富,他家家业多过颜家几倍,只他家平日做事很少周济乡民,修桥铺路更是谈不上。若这一样也就罢了,钱财是人家自己的,人家不愿意,谁也不能说什么。 可他家偏偏出了一趟子糟心的事儿,怀了德行。这张乡绅家,生有两个儿子一个掌上明珠。儿子便罢了,送去读书,有些见识,做事并不出格。只他家的小姐,名叫小烟的,这女子颇有些颜色生的很是貌美。 早年张颜两家交好,很小的时候,这小姐父母疼她,不愿意她远嫁。就就近处定给颜家的二公子。可没想到的是,偏偏就是这位叫小烟去岁秋却做了一件出格的事情,这事情若是顾昭看,真就不算事!可如今这时代,这事情却与家风德行挂了钩。 说如今家里有些钱财的,若有小姐,七八岁的时候便都要关起来防闲,家里三姑六婆要少交往,清俊的仆从也不要令小姐见到,那些伤春悲秋的词语更是不要她常读,所谓闺阁教育,几千年都是如此。 张家小姐家中条件不错,也请了瞎眼的乐师给她家小姐启蒙。张小烟虽是村中小姐,却因她识得诗文,读了哥哥们带回来的闲书,于是便有了大志。更加上她母亲江氏常常与三姑六婆不正之妇来往,因此便灌了一耳朵才子佳人。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张乡绅此人最是虚荣的,他在家里来来去去也常说,他家祖上乃是世家出身,算是名门。更加上他家有一本翻烂的张氏谱系,上面书录着这张家原是出身山阳郡张氏的。 张小姐觉着自己家乃是世族出身,自然跟世家结亲才相当。这寒门起身的颜乡绅家自然与他家门不当户不对,因此,去岁秋,张小姐便搞了一场女权运动,她自己跑到颜家来退亲了。 事后,张乡绅自然百般遮掩,可这人颜家无论如何却是不敢要的,因此这一来二去的张小姐的亲事自然没了,名声却也坏了。 女儿坏了名声,自然成了张乡绅家的大心病。这老两口急得不到一年,老了有七八岁的样子。如今,这村里忽然来了借宿的外客,张乡绅的老婆江氏便有了想法。她先是打听到,这来客是上京来的告老还乡的京官,她便带着家里的老仆悄悄去看了一次车马行李。 这一看不要紧,那是一连着二十几辆的高马健骡的大家当。再一打听,这家还有两位没成婚的小公子。如此一来,思量再三,这家老两口,便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了。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恢复更新的意思是,我慢慢开始恢复,一下子日更,实在做不到。我先慢慢找找手感! 127第一百六十七回 “啪” “啪” “…………哐……!” 清晨,更夫敲完板锣,一串住在内仗子村头的雀鸟,便一连串的叽叽喳喳的鼓噪声,惊起了礼部郎中许品廉大人。 许大人五更天便清醒了,只睡在床东头的顾老大人年纪大,觉少,天气模明的时候他才打起香呼噜。许大人今年也快五十,自然知道老人的觉贵重,因此有了尿意也不敢动弹,只忍着,一直忍到天光大亮,这才顺手捞了一件搭在一边衣架上的大衫披了出门。 站在门口守夜的小奴悄悄问:“老爷可要用净桶?” 许品廉压低声音道:“我不用那个,你悄悄的,莫要惊了老大人的觉。” 他就这个破毛病,被人看着尿不出,再者他两趟的活计,也真是要去茅厕的。 那门外的小奴听罢,便不再吭气,他只是好奇的看着许大人披着一件小公子翠色的衫子,沿着墙角往村里的粪场去了。 如今农户躲在乐车的辅导下,学会许多新鲜的耕耘之法。那乐车的艺人常把如今庭上的新税法,新的栽种之法,新的举措编成段子四处游唱。 顾昭曾想过办报纸这样的新鲜点子,可惜的是阿润却说,民能与他们识字的机会就很不错了,如今天下不稳,再教他们学会思辨,却不是不可以的。 想来,却也是这样,什么当权者都是如此,告诉你什么听什么便是。民是无需思考的。再者,报纸那等不好控制的东西,一旦被旁人掌握,实在是双刃剑,谁知道最后谁会流血呢?阿润不愿意试这个水。 顾昭听罢,只能遗憾放弃,想下后世,媒体如同搅屎棍子,稀罕它们的,往往却都是民间,给官方找麻烦倒是常有媒体的身影,怕是天下当权者都是这个心思吧。 话说乐车的功能那也是不错的,就说去年下的新耕法,凡稻田不再耕种者,应在当年翻耕,多翻几番,将作物的根部烂在稻田里,这样肥效是粪肥的一倍还要多。便是如此,粪肥依旧稀缺,因此乡中村农常在村里修建两三化粪池,多追一次肥,就意味着多收一把谷。 农村人一切的行为,都要跟作物挂钩,因此村里的肥必然都要留在自己家里。这内仗村有两大派,因此便有两个公共的粪池,一处在张家地,一处在颜家地。许大人觉着,他在人家老颜家住,自然也要回报一二,因此便有了这般亲切的行为。 许品廉老家也在乡间,他的祖父还是个大地主,家里的耕地能有百倾还多。老爷子平生最爱耕耘之事,许品廉常受祖父教育,知道一粥一饭来之不易。 这颜乡绅家虽是乡绅,但是家中二院才有院墙,大院门口却是简易的菜杆捆扎而成的。因此,许品廉出门之后,便三转两转的找到侧面的柴门,心里很是得意的往外走。昨晚他是于正门而出,今日太早却不好打搅旁人,这偏门是一般农家的习惯。作为一个资深老驴友,也是经验。 秋季的雾水给村中的杂草上了一层露衣,许品廉走了几步,足下便有些微湿。期间遇到早起的乡民,许品廉还忍着尿意,亲切的交谈了一两句。问问秋收,问问税率,问问此地官声,一番应付之后,好不容易,进得村中的柴杆达成的茅厕,才刚解开裤子,黄洪一泻而出,正叹爽极之余,却不知道如何了,着身边的茅厕墙忽然哗啦啦一下子,四面从外散了开来。 顿时!把个堂堂五品礼部郎中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啊!!!!!!!!” “呀!!!!!!!!!!!” 两声前后尖叫,均来自妇人,许品廉吓得一哆嗦,他举目一看,却看到粪场对面的泥路上,一个小娘子捂着嘴巴盯着他大叫不已。那小娘子身边跟着一个小丫头,也是一脸惊恐,指着自己依旧在流水的话儿也在连声尖叫。 许品廉吓得不轻,赶紧收好工具,许是收的太急,一些新水粘在裤子上,先是温乎乎的,接着贴裤凉爽十分。 那张家小姐昨晚便守在此处,她的名声早就坏了,因此只能走嫁外乡人这最后一条路。可怜张小姐小烟女士,只想找个富贵公子,却不想,那家里都是懒的,有净桶是坚决不会来这茅厕大半夜吹一屁屁凉风的。允药倒是个上茅厕的,可他胆小,指望他大半夜去茅厕那更是没戏。 很快的,那村里涌出一些人,只站在粪池边上,对着那头指指点点。许大人一辈子为人清明,何尝这样丢过脸,他捂着自己早就藏起来的武器,满腹的委屈,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外面热热闹闹,在村里人看来这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可顾昭却不知道,他依旧在做梦,梦到跟阿润一起在前世的胜利广场吃凉粉。 他们都穿着古代的衣衫,大家却也觉着正常,凉粉三块钱一碗,顾昭只带了六块钱。 阿润可恶,说他肚子不好,要少吃一些。一转身却将他那份吃了。顾昭生气,正要骂,却不想,那边有个穿着青衣的少年,看不清面孔,只觉着他长得俊秀,这少年好不可恶,只是鼓掌叫好。顾昭大怒,走过去就踢,一伸脚,却踢到了被子,顿时!人清醒了。 顾昭这具身体年轻,甭管心理年龄多大,他的觉都是极好的,那是雷打都不动,又加至有些船上经验,因此一般儿般儿的动静也别想招惹到他。 这一路颠簸,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好地方,睡个稳妥妥的大炕,盖床老百姓的新被和,更加至昨日吃的舒坦,这一觉睡的香。 顾昭起身后,下奴端来净桶,顾昭方便完,那队伍里带着的家医便端着净桶微微嗅了一下道:“郡公爷如今心火多已泻下,不过这几日还是需进些温润的方子清清浮火,待小人开一副平火的方子吃吃。”他见顾昭皱眉,便加了一句:“并不苦,小人多开些甘草,山楂。” 顾昭撇嘴,只微微点点头道:“知道了,我阿兄他们可起了?” 顾昭说完,却发现这一屋子侍奉的面色都十分古怪,都是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那家医常发木的脸上,忽有了眉飞色舞的形态。 他正纳闷间,在一边的细仔走到他身边,贴着他耳朵一阵嘀嘀咕咕。顾昭听完,顿时大乐,好个每日故作清高的许品廉,他也有今日! 顾昭此刻也顾不得旁个,只草草收拾便急步往外走,等他来至正屋外面,好家伙,这村里压抑不住的,都攀在墙上看热闹。颜家的几个家奴,手拉着手站在门口,只是不让人进。 正堂中,一个妇人的哭嚎声正高一声,低一声的传出来。 远处天空传来几声闷雷,大清早的,雨水便滴滴答答的往下淌,雨势不大,不过按照一贯的规矩,出事儿了,下些雨水应景也是常态。老天爷很给力的配合完美。 顾昭仰天看着,却不想身边颜家大郎,颜未从堂屋冲出往外跑,看到他也不打招呼,只一脸羞愧的捂了脸招呼了几个人道:“快去快去,先把人救下来,再好说旁个!” 咿? 原来是那位张家的小姐,她本想到公用茅厕碰个富贵俏小郎,她母亲也悄悄带她偷窥了一眼在院子里溜达的顾昭。天黑,瞧不清楚,看样子,姿态却是个美的。因此张小烟便含羞愿意了。 却不想等了一夜,闻了一夜的臭味儿,披着翠衣的却是长了胡子,变成五十开外的老郎,这张小烟回到家里,又羞又气,二话不说,便要碰死,因边上看着的人多,没碰死,她又找了裤带要上吊。此时,这位小娘子求死之心,却是真真有的,作为最早的女权主义者,看了太多的公子小姐情爱录的张小姐只觉一生都完了。 张家这一番做派,旁人不知道,住在一个乡的村民那个就是傻的?那茅厕墙今日不倒,明日不倒?偏偏有了外客就倒了?一倒还是四面墙?虽是乡人,多少有些情谊,可这般行事实在是将乡老的脸都丢尽了。 颜家大郎心中有愧,无法言明,又没办法揭发,因此捂着脸跑了。 顾昭奇怪的看看他背影,微微摇头,转身进了正房。 正房中,颜家的老爷与此地族长,也是一位姓张的老汉正满面通红的坐在一边不吭气。正堂地当中,张家的妇人,那位张乡绅的老婆张江氏却盘腿坐在地当中在哀哭:“可不能活了,天没长眼,只留一双瞎窟窿喽……养到她十六上,不少她吃,不少她穿……做上一双绣鞋鞋都是葫芦绸儿,一贯钱两尺的料子她都不愿意啊……可不能能活了……养到她十六岁……” 顾昭顿时炯炯有神了,他瞧瞧自己老哥,阿兄端着一盏茶目瞪口呆,许品廉先生,恩……这先生有趣,怎么披了药儿的衣衫出来,真是老干馍馍点红花儿,他翠的这是那一份儿啊? 看呗,翠出桃花儿来了。 别说顾昭,就连他阿兄顾岩都没见过如此有风采的乡间妇人,真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满地打滚子,人家也不找你们负责,只是在下面哭诉这个女儿养大花了多少多少钱,多少奴仆侍奉,消耗了几尺布。这些额外的数据堆积起来,用这张江氏的话来说,公主也就是这样了! 如今她女儿看到了男人的那个玩意儿,除了死,也没其他活路,因此,这钱好歹要收回来。这笔买卖,张家赔死了!这会子,掌上明珠便也亮不起来了,只盼能收回本钱,莫要赔本才是。 许品廉见顾昭进来,无奈间只能将捂着脸的手放下,喃喃的站了起来。他也觉着自己不能活了,一辈子老脸,八辈子的风采今日尽数在上官面前丢个干净!他不怕顾岩,却怕这个小郡公爷。 顾岩见阿弟进来,顿时不愿意了。在他心里,阿弟是世界上最最干净之人。这样的龌龊事情,就是听到都是脏了耳朵。想到这里,顾岩把手里的茶盏一放,倒也不客气的对站在一边的定九先生说:“这事儿吧!乃是私事儿,老夫也不能多言,我们这就出村等着,你……你权宜着办,只……别耽误了行程!” 顾昭倒是想看,可是又不能说,因此只能带着一丝压抑在内心的遗憾,转步往外走。 那老妇见这里最大的主儿要走,自然不愿意,因此在地上身形无比灵活的滴溜溜一滚儿,顿时将门口拦住了,她道:“不能活了……你们这是想逼死我家女儿不成,若没个说法,就从老妇身上……老的是不成的,大的是不成的,好歹留下个小的……我们不挑拣。” 她话音未落,顾大老爷真的一迈腿儿从她身上过去了…… 顿时这屋里一片安静,人人目瞪口呆。 顾岩站在门口冷声道:“好讨打的刁妇!你当爷跟他一样,是个傻子不成?”顾岩指指许品廉又道:“原以为此地民风质朴,却不想竟龌蹉到如此的地步!老爷我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没见过,今日被你这无德蠢妇刁难了,才是丢了一辈子的老脸。” 顾岩说完,要喊细仔他们拿棍子打,刚才他还不气,却不想这老妇把花花肠子用在了他弟弟身上,孙儿身上。这两人随意动那个,都触了他的心肝。 顾昭翻翻白眼,赶紧拉住他,干什么呀,没事儿喊打喊杀的,不至于的。 顾岩看看阿弟,无奈只能站在门口对这家一直不开口的族长道:“我说你这老倌儿!你也不必装聋作哑,你今日也聋不得,哑不得!我与你分说,这事儿你担不起,你骨架子小,老夫怕压塌你!也不是我欺你,我说明白与你听,老夫不是旁人,却是京中站前三台的点将的头名录子!咱家住上京平洲巷子,官至一品,今上恩德,赏了个平国公的爵位,我乃是平国公顾岩是也!什么叫大的不成,留小的?我呸!凭你们也配?我小弟弟看着小,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小郡公,公主我们都嫌委屈呢!” 顾昭连连翻白眼,只能拽着他哥道:“你说那么多,赶紧走吧!” 一时间,这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了。 那老族长吓了一跳,喃喃的站起来,寻思寻思,似信非信,思想片刻,他却是跪了下来。他这一跪,屋内人都跟着跪了。 顾昭顿觉好没意思,转身躲在一边,他见不得年纪大的跪自己。 顾岩不顾旁个,只继续道:“我等本奉旨边关巡查慰问,怕惊了民,惊了生,这才轻车改装。咱们原是一番好意,却不想在你处遇到这糟心的事儿,真真少条失教,这是什么山水,能养出这一堂刁民恶妇来!你们这堂上坐着的也不是旁人,这位大人姓许,外面都称呼他一声品廉公。品廉公平日为人最讲德行,今日之事,也怨不得谁,不过一个小妇人,抬回去就是!只一样!许大人家里,一妻两妾,他早就满员了,你家算什么玩意儿,一街村姑竟也敢嫌弃堂堂五品……” 顾岩的话是越来越难听,顾昭无奈,只能抓住他阿兄的袖子道:“哎呀,哎呀……何必如此,说那么清楚作甚,别说了,走吧。” 顾岩不解,看看自己阿弟。 顾昭没办法解释,他就是再变,也没办法将人命视若草芥,他老哥哥位高权重,今日之事顺嘴嘟噜,他说完,他爽了。那女子呢?那女子也是一辈子,就是抬回去做个贱妾,也是要脸活着的,大兄无脑,随意给人家一句话的评价,就若他说的,他是天下大帅,站在兵部点三台的头名录子,一国的国公爷,何苦给个女子扣帽子呢!顾昭就是觉着,不该如此的。 顾昭拉着他大兄走了,顾允药本来站在院门口坐着呢,那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本瞧热闹,捎带免费参观他。这孩子没见过世面,这几日被他爷爷教育的虽多少有些了胆气,但是眼睛杀人,比刀过流血疼百倍,因此他将脑袋恨不得按在胸膛里。 顾岩正在气头,出门一伸手,扯住自己孙孙的衣裳,将人揪走了。老爷子一辈子见惯了刀山火海,最是直来直去,这般被人算计,还是第一次,这心里实在憋闷。 顾允药一路跌跌撞撞的跟着,看着村里这些惶恐的乡民,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心事儿。 这三人回到车队,那厢也是人头济济,到处都是乡人指指点点。一辈子,这般大的新鲜热闹,村里人只觉少见,有胆子小的不敢去乡绅家里看热闹,怕人家恼了明年加租子,便只能来此处免费参观外乡人。 顾岩郁闷,站在那里一声喝骂:“都呆这作甚,赶紧走了,此地肮脏,再不得落脚!” 他这一声喝骂,乡人顿时不愿意,便齐齐在那里七嘴八舌的回嘴,有人气愤,便捡起一边的石块往这边丢。顾槐子那边自然不肯叫老公爷吃亏,因此纷纷从身下一揪,亮出官刀,银光闪闪的便出了鞘。 这一下,一众乡人顿时像被强盗掐了脖子一般的定住了。 顾昭无奈,只能匆忙的上了车,催着顾槐子他们离开。他们一行人急慌慌的出了村,走了十几里方上了官道,在官道边上等许品廉与定九先生。 约莫半响午的时分,那边岔道上总算来了人,许品廉与定九依旧乘了旧车马,车马后面跟着一辆新套的玄花儿驴子车,车上乃是平顶,一看就是此地乡人常用的出行工具,那驴车边上挂着一个木雕的桃红牌子,顾昭一看便知,这人许品廉是收了的,人家带着丫鬟妹纸,带着嫁妆一起跟来了。 眼见着车队越来越近,驴车后跟着十来个人,无分老幼,都急步紧赶慢赶的追着车子。待他们来到近前,一直在那边听信儿的细仔过来禀告说,许大人收了那姑娘,倒也没亏着,一下收了俩! 他怜悯那女子年纪小,因此给了百贯聘礼,算是全了礼数,至于回家放在那里,那是许品廉老妻的事情。还有就是,许品廉是个老穷酸,出门不带钱,这钱是咱家出的,回去记得讨债。 顾昭一下子哭笑不得。 倒是跑过来的那位老族长,来至近前后,却将一张新写的羊皮契纸双手捧给了顾岩。这张家女,张家却不要了,族里做了主送与老大人做奴婢了。 这里面没顾着许品廉大人的面子,毕竟一品跟五品那是有登天距离的。他们只想着,万万不要被这位老大人迁怒的好。 顾岩顿时觉着长出了一口闷气,他站在车前,扬扬契纸,没给许品廉,一转身他装自己身上了。 许大人无奈,只能跺跺脚,回头安慰他家小娘子去了。 顾昭觉着有些不合适,好好的出来了,回去可怎么跟嫂夫人交代,虽然他也不认识那位嫂夫人。 倒是顾岩无所谓的摆手道:“这算什么啊,不过是个玩意儿,叫人赶紧送回去吧,也省的碍眼!” 过来回话的定九先生连忙阻止:“大人不可。” 顾岩不解:“有何不可?” 定九先生看看那边,见没外人这才低低回道:“大人此次出行,京中定婴一派就略有微词,若出京不到半月,抬回民间女子入京,这事情闹起来,虽是品廉先生倒霉,怕是也要殃及大人,到时候,怕是我们有嘴都解释不清了。” 顾岩与顾昭对视片刻,顿时倒是想了个通透,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如此,便罢了,你过去告诉品廉,那贱人平日无事,却莫要出来碍眼!”顾岩只能这般吩咐,吩咐完,他转身进了自己的车子,虽此地小吏已然闻讯而至,奈何几次求见不得,只能一路相送,送至本地结界处才惶然回归。 至于那张乡绅家如何,今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他家丢了这地方的人几辈子的脸面,今后无论老小,真真寸步难行。可怜他家孩儿,苦读了一辈子诗书,却被小妹子连累到死。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这日夜里,许品廉总算转过了心思,一个人带着满腹辛酸到了顾岩车里抱怨,一会子说自己冤枉,一会子又说那女子可怜,再一会子又唠叨他回去如何与老妻儿女交代,无论如何,这个证人需老大人美言,他是被强迫的。 话是这般说的,可是连续三日,他都不在顾岩车里徘徊,只与车后的小娘子腻腻歪歪。那小娘子虽土,可是架不住年轻娇憨,虽这次没找到年轻的小公子结对儿,可是,她家老先生那也是满腹的诗文,因此,这小娘子便也能收住委屈,一路上只扮巧卖乖,把个许品廉哄得云山雾罩的。 顾岩气的牙根痒痒不提,只这一日起,他们便只在路边扎营,再不敢去村中投宿了。 转眼,又是五日过去,这一日来至淮南郡境内,因在两郡交界,这一行人便投了交界处的一个老庙。这庙乃是一处新庙宇,是上京惠易大师着人修建,因此它的名字便叫了“惠恩寺”。 这庙不大,庙舍都是新修的,庙里的大主持是在上京深造过的,算是惠易大师的徒孙,因得知顾岩等人来至上京,他便抄起一口半京音半本地土话的怪调调与顾岩周旋。 顾昭不耐在庙里呆着,便在寺院门口溜达,此处看上去倒也安静自在,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却也是处处透着禅机野趣。顾昭几日在车中颠簸,正不耐,有地方睡,就是庙宇他都忍了。 才将溜达没片刻,却不想大道那头,一串马铃儿清脆入耳,叮叮当当的甚是好听。 顾昭仔细看去,来人骑着一头通体漆黑,颈上脚环都覆着长长鬃毛的骏马,他们来得快,风声过处,那马上的毛发飞一般的飘起来,一眼看去,威风俊朗已极,顾昭仔细一看,那马上坐着的却不是旁人,正是他家小饼子,顾茂丙来了。 咿?他不在边关养马,怎么来这里了? 顾茂丙来至顾昭面前,将马匹拽住,身姿漂亮非常的自马上跃下,人一下来,便卖的一手好萌,只见他抱住顾昭便嘤嘤的哭了起来:“小叔叔,我归得家,却不见你,心都碎了!” 128一百二十八章 却说,顾茂丙在边关养了多年的战马,如今总算有了成绩,因此打今年春分那时候起,他便带着下面的小奴,家将赶着足有千匹的上等杂交骏马,自西疆央勃关送至上京。 那一路的辛苦自然不用多说,偏偏顾茂丙是个跑偏的性子,旁人问他,他只是笑笑,从不说他所经历的那些辛苦,一切理所当然。当初小叔叔叫他养马,他就去了。他无牵无挂,不过是戏文里的闲暇散人一个。 阿润倒是很欣赏顾昭这个侄儿,他觉着想必阿昭叫这个小家伙去死,他也二话不说的就去死。有时候姓顾的血统那是正常人所无法理解的。 成群的战马运回上京,一路颠簸死于各种原因的足有两百多匹,这些死亡也给今后的战马运送留下了一笔珍贵的经验资料。如今这些珍贵的马匹就被一起养在上京郊外的大仓牧场。 当初这片足有万亩的空地被划归迁丁司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大臣出来反对,现在,战马一出,朝上鸦雀无声。 顾昭修建大仓就考虑过很多今后的问题,那时候大家都觉着奇怪,因为最初的时候顾昭养了成群的耕牛与驴子在郊外,每年光这个钱就是近几十万贯,几十万贯的专项投入,这对现世来说,除了战争拨款,这还是头一次。最初的时候,顾昭写了奏折申请款项,但是,以定婴为首的大臣们立刻加以反对。 羊牛马发展畜牧是好事,他们支持,可是这笔支出,国家承担不起,谁来出?后来顾昭摆摆手,他自己出,他的俸禄,他的封邑,他家的私产收入都拿来养牲口。 因此,顾昭的大仓也有个诨号,叫牲口仓。这里的褒义贬义自然就看人领会了。 除了养牛驴,顾昭还找了农部的人研究畜牧,开发上等的牧草饲料,还买了官奴,成批的培养这个时代的第一代兽医。 这些行为在当时都被人嘲笑跟奚落。道,顾大傻子在朝上睡觉,顾二傻子在郊外养驴,顾三傻子在边关养马,一家牲口棚出息。这家人,每年花几十万贯玩牲口,倒也真真玩的与众不同。 对于外面的嘲笑,顾昭只当不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至于他家的族长顾岩,那也常常是一言不发。顾老大对于他阿弟,有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崇拜与迷信,自然,老哥哥的架子他也是有的,通常他还端得很高。 顾昭发展的脚步从未停止过,可是他的这种发展跟随意抛出后世的一片绝妙诗文来还是有些不同,与牛马打交道毕竟换不来实权阶级与文化阶级的认同。也许,顾昭无法在朝堂上针对某一本学术书,或者某一种艺术说出个精彩纷呈来,他这个人没有半点的文化素养,也不懂得什么纵横说,阴谋说,律说等等,他只觉着,既然来了,就做一些有用的事情。 养牛可以开发全体的农业国力,养驴子可以令贫寒的人家,也有个价格低廉的出行的工具。他的想法就是这么可笑而简单,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如今顾昭的牲口场,牛跟驴子的问题还无法解决,主要是找不到上好的种牛跟种驴。倒是兽医,已经出了好几批了。现在好了,七八百匹战马在大仓,如今正好用得上。 战马对于如今的国家来说,相当于战争的天平,无论现在还是今后,战争的反应与速度都是左右战争的重要工具。可惜的是,过去,一员最好的马上战将,未必就有一匹上等的骏马。就连家里顾槐子那般的家将,如今还骑着驴骡呢。 顾昭是个天生的理论家,肚子里塞了成堆的现代结果理论,可是这些理论需要无数人花上无数的时间,去实验,去落实,去踏踏实实的做事情。他的这些理论还偏偏与如今的思想背道而驰,不是为畜牧业服务,就是为农业服务,这些都是下等的理论,上等人不屑为之。权谋之术什么的,顾昭更是一概不精通。 如何饲养适合内陆水土马种,如何将杂交,如何训练?如何防病防疫?如何将杂交马变成国家的重要工具?这都是当初顾昭给出来的无法解决的难题。 顾昭提了问题,可惜,那时候并不被人看好,毕竟,先期的投入除了人力,还有大量的物力!当初也不是没有人试验过,却没有人想过去草原找到最好的牧马人花上近十年,甚至要付出几十年的努力,一起做这件事。内陆人总有一种大大的世界中心的骄傲感。人们注重现世的权利虚荣,至于几十年以后,那是几十年以后的人需要关注的,谁也不愿意去!只有顾茂丙这个傻子,二话不说的他就走了。 如今顾茂丙带回来的这一批新马便是内地土马与西疆野马的第四代,无论是脚力,还是其他方面那都是上好的。现在这几百匹上等马就放在大仓后面的牧场里。按照如今的市价,一等战马最低的价格都在两万贯起。 那么这么一大笔财富,如何不能令人不红眼,这简直要令人眼红的要滴血泪了。还不等某些人做出反应的当口,顾茂丙按照顾昭的安排,二话不说的就将战马,连同关外的牧场里的上万匹马一起做堆献了。 用顾昭的话来说,老顾家人甭管有没有出息,有一条要做到,那就是甭给别人打脸的机会,从来都是他家人打别人的脸。这一大巴掌,打的着实疼痛,定婴也罢,庄成秀也罢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他们便沉默不语,既不落井下石,也不做锦上添花的事情。 于是没有商议的,他们一起上了本歌颂道,这都是在陛下的英明领导下的成绩云云,至于顾家,他们提都没提。反倒是一直跟顾家不大挂的五军都督李木斋上了本,要求陛下厚赏顾家。 今上自是龙颜大悦,便问顾茂丙可有所求?顾茂丙却觉着什么都没所谓。他唯一的念想就是自己小叔叔,大伯伯,对他来说,有叔叔伯伯的地方就是家。至于其他的,能吃还是能喝?那都是虚的,繁华他见得多了。 雏鹰翱翔过天空,如何还想回到笼子!见到了草原的广博,骏马踏遍了自由的青草地,顾茂丙如何能收住心思,因此便跟今上回道,西江那边还不妥当,他马场里如今有上万匹战马需要发展,他不放心,还是愿意回央勃关给陛下养马去。 毕竟如今只出了打仗用的战马,可是还有供仪仗用的”齐马”,供驿站使用的“道马”,供狩猎用的“田马”,供劳役使用的下等出力的“驽马”均为饲养成功,他还是回去吧。 一时间,赵淳润真是感动的不成,那下面的大臣听了也是觉着,顾家老四这一脉,总算是有了个有骨气的,眼见着就有出息的了。总归是人家顾家的种子,真真什么苦都能吃的。 就如此,今上在朝上开了金口玉牙,将顾茂丙的末等县侯提到了一等,给了铁帽子。这下子,顾茂丙已经超越他的哥哥与家里的其他长辈的三等侯了。 若是这个时候顾昭在上京,许他会撺掇着阿润给顾茂丙一个弼马温的职位,真心的,顾昭也没把这个事情看的有多大。在他心里,移民问题,依旧是大疙瘩,人跟马不同,不是说移就能移的走的。 顾茂丙在上京以前其实并不出名,当年唱戏的事情顾岩帮着遮掩的好,他的名气还不如他的姐姐大呢。后来他靠着军功他捞到一个五品的大将军实职做,可是上京将军多如牛毛,不靠军功靠祖荫得了封赏的也大有人在。 一下子,顾茂丙红了,一匹上等马如今卖价两万贯起,顾茂丙在西疆有上万匹战马,这意味着什么?顾茂丙如今有钱有势,他还长的漂亮,最难得是他还没成婚。 得了封赏的顾茂丙对周身的变化,感觉麻木非常,只有一条,他觉着如今千好万好,这些好都是小叔叔,伯伯给予的。若不是小叔叔当初的建议,如何有今日的他,伯伯自己也有儿子,如今顾茂昌可还在兵部闲蹲着呢。 总之甭管怎么说吧,人家顾茂丙没想回来与人争什么,更对于上京的繁华几乎是半点留恋都没有,加至这小子最会演戏,他在朝堂上养了一番忠君爱国的大全本,把个朝上朝下感动的热泪盈眶的大有人在。亏阿润知道这小子骨子里就是个娘戏子,不然怕是真的能上他一大当去。 便是如此,阿润也不好亏了顾茂丙,这小家伙可是阿昭的人,他能给的如今也就剩下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封赏了。 如此,他便大手一摆,又给他挂到指挥司做了全司,这可是正四品的好缺,真正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官位。如此,顾茂丙飞身一跃,竟成了顾家第三代头一位的实权人物,起点那是相当高的。爵位有了,实职有了,顾茂丙如今春风得意。 顾茂丙得了实缺儿倒是没有骄傲,只在朝上又道,这转眼又要回西疆,这一去却不知道何年能回,他自小得伯伯教养,如今伯伯岁数大了,是孝敬一日少一日,如今回来,伯伯却去了边关,如此还恳请圣上给个恩典,他想去侍奉一圈,把家里的长辈都拜见拜见,敬敬孝道。 瞧瞧,这就是漂亮孩子说漂亮话。圣上一听,便又准了!不准他怕顾昭回来收拾他。 就如此,顾茂丙回来做了交代,得了封赏,只在家里与伯娘,姐姐,姐夫呆了三日便匆匆离京,至于他哥哥,他压根没去过那边,只派了人,抬了整整一大车的铜钱儿给他娘亲送去,这是他几年来的俸禄,反正他娘爱这个,便请她老人家数个够吧。 至于顾茂丙自己,他早就不靠这点微薄的俸禄过活了,他小叔叔私下里一年到头不知道贴补他多少,顾昭这家伙是最最不缺金银的。就连顾茂丙自己,如今他是开马场的,他也不缺钱财。而且,他对这些也不是很感兴趣,要知道,当年他与小叔叔假扮神仙,写过神书,在世界观上,他早就飞越了。 当然,他那些臭毛病还是在,回到上京交了差,第二件事情他便是安排人找了最好的绣娘工匠,做了十多套新流行的行头私下穿,至于成堆的流行的新鞋,新袜,新玉冠子,那都算零碎。光各地上等丝绸他就买了三百匹,全都拉回小叔叔家,找了十多个裁缝只给他一人做衣裳穿。 顾茂丙觉着,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吃好喝好玩好才是正经。他回来这三日,亲戚爷们都跑出来了,一些贵胄子弟也上门结交,可顾茂丙心里就是对这些人说不出来的看不上,他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那西疆的那头,有个未开发的大世界,那边有上千部落在草原上游走,迈过草原,那边有三个国家,这些国家资源丰富,牛羊遍地,宝石黄金满那都是,如果有机会,顾茂丙想跟塔塔一起去征服那个世界,弄些好漂亮的宝石回来给小叔叔弹着玩,如果可以,他还想把小叔叔弄过去做国王,他就做小叔叔的大将军,提着银枪给小叔叔守大殿,他站在左边,叫塔塔站在右边, 真的,世界大了,没什么不可能的。这是小叔叔说的话,他一直记得呢。 因此,第四日顾茂丙便再也无法呆在没有小叔叔跟伯伯的上京,他带齐全人马,一溜烟的闪先了。 顾茂丙的来到,给顾昭这一队人带来了人间烟火气。更加至,顾茂丙也没空手来,他带了整二十多匹最最上等的骏马,这些马随便拖出去一匹,那都是马王的材料。 除了给大伯伯家五匹,他自己自用的两匹,给小叔叔五匹,剩下的伯伯叔叔家一家分两匹。这些马匹品种,品质都是最好的,就拿送给顾昭的那两匹来说。 那是一对相当漂亮的胭脂红,这两匹马的父亲,祖父都是关外野马的马王,它们的母亲们乃是塔塔部落上最好的头马。就这样的,按照上京如今的价格,随便那一匹,少了二十万贯,都别开口。就这还是顾茂丙带着几百匹战马入京,破坏了行情的价格掉下来的价格。 跟着马一起来的,还有二十付顾茂丙请人制成的最好的鞍具,那是一水儿的野牛皮制成,马鞭子是用野牛肚子下最软的那一块编的,鞭子柄把是纯银的,上面镶嵌着漂亮的绿宝石,蓝宝石,红宝石。马鞍子边上也镶嵌着银扣子,还有颈上那一圈纯银制成的银铃铛。也不知道顾茂丙从那里找到工匠,只把那鞍子扣儿打磨的能照出人影来,那做工就别提多漂亮了。 当然,这玩意儿拉出去,不招贼,那就怪了! 顾昭得了好马,自然高兴,是个男人就喜欢这些的,他倒不觉着没得了白马而失望,毕竟唐僧与王子的故事他也听过,他给这两匹新爱,一匹起名火炉,一匹起名火烧。就这破名字,把顾岩气的够呛。 给好马起个破名字倒是没什么,最可气的是,顾昭得了好马第一日,便换了新猎装,提着一把儿童弓箭跑去打猎。没办法,最小号的弓箭以他的臂力,他都拉不开。 顾大老爷第一次发自内心的怀疑,顾老七是他家捡来的孩子吧?要么就是德惠岳家的血统不好,生生把他老顾家的种给串了。 顾昭骑着火炉,拿着小号的弓箭来至郊外的山边打猎,打了一上午,成绩惨不忍睹,鸟毛都没一根。后来细仔心疼自己家爷,便找了新仔带着顾槐子,一人提着一面大锣上山给顾昭打围子。等他们用大锣将动物吓得围在一起,顾昭面前活泼的最少跑了有七八只肥兔子,外加两只野羊,还有一头獐子,顾昭大喜,足足射了一桶弓箭,硬是毛皮都没蹭下一根儿。 后来人家动物们累了,实在蹦不动了,就在顾昭前面不足二十步的地方休息吃草。人家都想好了,就是死!也吃饱了再说,再者,等面前那个笨蛋射死自己,怕是要等到明年。 细仔提着破锣,巴巴的从林子里跑出来,跑到顾昭面前后,叉着腰喘气道:“爷!一根箭都找不回……来了!您是高人,那箭射出去,那是无影无踪!小……嘿嘿……小的回车里……再,再给您取一桶?” 顾大老爷捂着脸,无奈的叹息哀哭:“家门不幸啊!!!!!!!!!!” 顾茂丙失笑,翻身上马,他上了马后,直接从鞍后取出一个套索子,一夹马肚便飞一样射了出去,没一会,顾茂丙拖着那头肥獐子来至顾昭面前,命人在顾昭面前三步处按住,特别热情的招呼道:“小叔叔,赶紧着!咱们都等着吃肉呢,就瞧您的好了!看到没,就射这里。” 顾茂丙怕小叔叔失了准头,便找了毛笔,掂了墨汁,在獐子脖颈上画了一个黑乎乎的圆圈儿。 顾昭搭弓射箭,比划半天后,总是于心不忍,于是他扭头对自己老哥哥道:“阿兄,那它要是流血……那可……疼啊!这多难看!,那血哗啦啦的招惹蚊蝇总不好,就是不招惹蚊蝇,这家伙家里一定还有妻儿,等他回去吃晚饭呢……”说完,顾昭抖了一下,他想起动物流血淌成一片的镜像,便又道:“我……爷回车了,这一大上午的,真真折腾人,要吃肉,去城中买来就是,我累了!”说完也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一拽火炉他真回去了。 顾大爷捂着脸继续哀嚎:“家门不幸啊!!!!!!!!!” 许品廉摸着一把被小娘子打理的溜光的山羊胡到赞美起来:“君子悲天悯人!小郡公不忍杀生,真善人也!” “家门不幸啊!!!!!!!!” 顾大爷哭完,回头找侄儿问话,却不想,顾茂丙却站在许品廉新纳的小娘子身边,他的手还掂着人家的新绣裙,爱惜不已的抚摸着那上面的并蹄莲道:“这花儿真美,你绣的?” 张小烟的眼睛都要羞出水来了,她低着头喃喃的揪回自己的裙角,怕顾茂丙生气,只默默的点点头。 顾茂丙大喜,忙道:“我这次买了二十多套上京流行的京纱罩衫,你帮我在衣角都绣上这个莲子,我最爱莲花了。” 张小烟一时错愕,猛的抬头看顾茂丙,这是当她是绣娘?顾茂丙倒是没觉着什么,他只是挑拣而已,东西不漂亮他是不穿的。 顾茂丙继续比手画脚的吩咐:“我那罩衫料子多是透纱,你记得配线的时候,莫要叠色,丝线不要用重线,不然抽纱!绣花太重衣角就不展挂了,你想想,纱衣薄薄的,花样子那么重,总是不好对吧? 恩,我的荷叶边子要上银线,就若早晨的阳光一般!你会秀露珠吗,我就见过秀露珠的绣娘,就在西疆那边儿,可多了,那些小娘子手巧,能把一根线分成九股,那珠儿漂亮的能从衣襟上滚下来呢!” “家门不幸啊!!!!!!!!!!!!” 129第一百二十九章 出行两月多,转眼时入冬日,迎面着一条夏江横锁拦路,可怜江面干净非常,竟半条渡船都无。虽能隐约看得到那边岸头,可是这江却渡不得了! 零星小雪徐徐的下了起来,三五小厮赶紧从车里找出早就预备好的厚衣衫跟大毛的氅儿披风给主子们加上。车里也生了炭盆,可依旧还是冷。 顾昭下得车来,漫步江岸,只见面前连天的一水沼遥,江边垂柳凄然,柳叶未及衰落,残留的叶片上薄薄的结了一层霜雪,这会子到有些凄美的意态流泻了出来。 住步岸边许久,原本人来人往的渡口竟人迹寥然,不见三五人影,偶见江上有浮舟驶过,却只是二三小舟,舟上独立船夫,这么冷的天,依旧赤着脚,半扁裤腿,来来去去的。 那船倒是去得对岸的,只船身太小,上得三四人便不成了。顾昭这边虽轻车几辆,却依旧有三四十人环绕,还有马匹跟家里带出来的车子,这来来去去的,岂不累死那渔人? 细仔是个出过海的,因此便跺脚道:“从前大风浪都见过,如今被这条水道拦了?没有这个道理!” 说完,他转身跑回身后的镇子想办法去了。 顾昭在内陆住了许久,这般大的水势,还是这些年第一次见到,他跟水亲,只一见便他觉着亲切,如今虽江过不得,却依旧带着顾茂丙跟允药等一起到江边看水抒情。 顾茂丙是个食草的,自然对这个没甚兴趣,他只带着顾允药在岸边溜达,这一路,他不是捡起石头丢出去,就是踩在圆滑的岸石上蹦跶,没走多久,鞋子都湿了两双,幸亏跟着的准备的全,不然,大概他会得个祖传毛病,跟他小叔叔一般,天寒烂脚。 走得一会子,不小心溜住一位钓鱼翁,他便凑上问话,问着手脚也不老实,直接拽了人家的藤筒里看,见里面有几条新钓的不大条儿的江鱼,顾茂丙便出了几十钱,连藤筒子带里面的江鱼都讹了回来。 顾昭哭笑不得,指着他骂道:“人家都是顺着长,独你倒着长,长辈没个长辈样子,人家每日生活的用具你都要回来,拿来作甚?明日起也做江边独钓客吗?” 顾允药到没觉着叔叔带坏自己,他瞄瞄恣意的叔叔,想想自己,心下艳慕叔叔可以跟七爷爷那般肆无忌惮,可自己却无论如何做不出这样子,左右他不过是仰仗父亲死了,爷爷的一分怜爱罢了,可是,爷爷如今年纪都大了…… 顾允药如何想,旁人如何得知,只见顾茂丙摆摆手,浑不在意的道:“小叔叔这话说的,我能白要他的东西?才将我问他此处名吃,可给了赏钱的,不信你问他!足一贯钱儿呢,他回去要乐死了!那老汉在江边冻得要死要活的呆上半月也未必有一贯钱,再者,这鱼钱小侄也是给了的,休说我……” 他说罢,笑嘻嘻的叫过站在一边的小厮,将鱼递给他道:“一会子找到住处,叫厨下趁着鲜气做了吃,旁个不许放,就放些许盐巴,去小叔叔那边要些……什么胡椒的,这玩意儿可是好东东,塔塔说,如今一两胡椒能在集上换一两白银,这可是好东西,搭鱼羊再美不过!” 顾昭微微摇头,他爱吃很多东西,唯独这鱼吗,却是最不亲的。正思索间,不想,就近江上驶过一叶扁舟,那操舟的渔夫见岸边贵人齐聚,忽就吟唱起来。 “青布幔,葛麻衣,冷雁呼,连天地!木高台,草虫鸣,心忧矣,当语谁……夏江岸,思河阳,鸡鸣旦,碧柳岸……舟撸咿扎呀……雪中摇苍苔喂…………” 舟者声音嘶哑,古调古风如此这般的便扑面而来。许品廉与定九先生披着新兔皮大氅,原本因气候转化被冻得鼻涕哈拉的,这会子忽然这两位便感动了。他们只站在岸边浮想联翩,若此刻能有笔墨,许是能做出千古之赋来也未可知。 顾昭一看那做派,便立刻住脚闭嘴,他是不会写,但是能目睹千古绝句出来,不,千古不成,百古也可。 那也是一种目睹的福分啊! 足足等了半响,这俩老头憋的屁都快出来了,可半句名赋都未做出,顾昭难免遗憾。此情此景他都想剽窃一手了,神马北国风光点点点的,那他也是会的啊! 就是背不全! 顾茂丙打发了小厮,又转身来到顾昭近前唠叨:“小叔叔,转明儿我回去,这个胡椒给我带两车!” 顾昭无奈,这东西他带回来的也不多,这家伙,一开口就要两车!他是调味批发吗?气急了顾昭有些口不择言的道:“没有没有!你那里凉快你那里去!” 被强拉出来的顾允药打个冷战,这江边还不够凉快?再凉快怕是只能将叔叔丢进江里了。想到这里,他心里不觉解气,想着想着又思绪跑偏,若是叔叔被丢进江里,到时候自己就奋力跳进去!努力救长辈。虽然他不会水,可是到时候合家大小定夸奖自己有情有义,忠厚诚朴,那时候七爷爷定然会对自己刮目相看的…… 想着想着,这孩子的脸色便不会遮掩的开始变化。顾茂丙扭头看到这孩子忽喜忽悲的变脸,便用肘弯拐拐小叔叔道:“这孩子有……”他指指脑子。 顾昭轻笑:“恩,跟他爷爷一样。” 顾大老爷是死也不出车,他年纪大了,如今比不得之前,些许冷风便觉入骨,因此便只在车里烤着新烧炭火,嘴巴里还唠唠叨叨的跟顾槐子道:“失策,大大失策,以后再不听许穷酸胡说八道,爷上了他的当了!老爷我又不搞什么民生民计,老爷我是打仗的,搞什么微服私访?现在好了,老爷的仪仗坐着官船渡江了,老爷我却被丢在了这头!哎……这事儿要传回去,定老牲口能就这笑话,整吃半年干饭!你说吧,这是渡口,怎么就没有渡船呢?” 顾槐子见主人不开心,忙在一边耐心解释。 之所以现在无法渡江,那是因为,如今朝廷每年征收夏秋两次田赋,现下不比从前了,田赋要交到朝廷统一安排的征收点,这个征收有个名字曰,支移。就是,指定地方,你去交粮。 前朝那会子,常常有一些莫名的□,支移就是其中一项,那会子,老百姓打了粮食却不能就近缴纳,有的缴纳点离家乡竟有上千里之多,如有前线打仗,命老百姓交到前线的都有之,因此,百姓自是苦不堪言。 如今好了,凡各地州县,都以五百里为一点,点内周边百姓都统统集中到了这个地方纳粮。再者,因很多百姓家的情况出不得远门,如今朝上也允许折变,就是这五百里都出不得门的,你家就出些钱给庄里的闲汉或者官中,由他们代替缴纳,这个叫脚钱。钱儿也不多,那乐车宣传过了,一石粮食不得超三十个钱。 今年粮草值钱,官方给的官估一石能有八十钱,一等粮食能估到一百三四十钱。阳渡附近原是一个点,收集好粮草后,再有官府统一给这边的大户分派了衙前役。这附近的大户一起合了份子出了脚钱,找了全部的大船,去夏江中游五百里的一个叫鸦关渡的地方统一缴纳秋赋去了。因此,江上无舟,这来往的客商旅人便都只能暂且在这身后的阳渡镇等着。 这阳渡镇不大,却活着千数家户,时常营生也都是做着与水有关的活计。许多人家就吃住在船上,如今他们也随着秋粮去了鸦关渡。因此,这小镇住户一下子走了四分之一,更显得凄凉起来了。 顾昭倒是不在意何时能够渡江,他只是笑着看顾茂丙在身后上蹿下跳的,这家伙的到来,给顾昭这车队带来难以言喻快乐。这就犹如一滴水花星溅入了油锅一般,整的车队每日就如赶大集的一般喧闹。 正笑闹着,细仔带着一些小厮从那边跑回来,远远的看到顾茂丙便喊他:“十四爷,我们找到个好去处,这镇上最大的客栈被咱家包了,那客栈对面正好住着一个富户人家,他家老爷子如今过六十六,请了郡中名角,要唱三日大戏呢!” 至于他想的渡江的办法,看样子是没有了,为了找面子,这算是将功折罪吧?顾昭笑笑,到没有计较,只是对唱大戏的那份喧闹没半点喜欢。 顾茂丙闻言顿时眉飞色舞起来,顾昭轻笑,这家伙到了现代,怕是一个热血戏剧疯子。 看到细仔围着他家小爷儿转悠,顾昭隐约有些嫉妒,哎,是人就喜欢顾饼子,他家七老爷那么大一只站在一边,这猴崽子竟然没看到! “十四爷,您没看到呢,那戏台老高了,五彩的台子,我去的时候,主家正在下面,热乎乎的支了三口十五眼的大锅子,杀了两只整猪,那香气……” “这算什么,三口锅,你是没见过!在上京,当年小爷……”忽然想起什么,顾茂丙扭头看他小叔叔,他小叔叔带着一脸古怪的笑容看着他,仿到一种场景。 当年,那个叫娇奴儿正在上京乡下地主家的五彩台子上舞水袖,台下,杀猪宰羊闹成一片…… 顾茂丙摸摸鼻子,拍拍屁股闪了,细仔小跑着跟着巴结:“十四爷……小的看到那名角了,啧啧,那脸盘,那扮相……小的问了,那角儿在这边可出名了,有个艺名儿叫个俏奴儿……” 顾茂丙脚步踉跄,手在空气里抓了两下才稳住。 顾昭仰天无声大笑! 顾茂丙若是排辈分,他总排十四,因此这队里的人都叫他十四爷。顾家树大枝叶繁盛,这一代排在名号上的一共有十六个男丁。其中最小的是十六爷是老六家的茂植,今年才十三岁。若是不出门,在家各喊各的倒也干净,只是出门了,就要好好的称呼了。 如此这般的在江边吹着冷风,直到顾岩在车里大叫,他们这边才尽兴而归。此刻,雪势越来越大,许品廉一边走一边唠叨,这样的月份,下这般大的雪,怕是今冬秋赋除了鼠雀耗,又要多了雪耗了。 顾昭不懂这些,他觉着,许品廉一个礼部官也不该管,这纯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比起前朝一石麦三十种损耗,如今最多不过五种已然是好的多了。以后,道路越来越顺溜,这种钱会越来越少。再者,如今阿润已经慢慢明白,比起农业税收,争榷才是大头呢,一切不过是时间而已。 天气不好,这一行人来到镇上,天色已然昏暗,那边大户家早就点了篝火,明了大油烧的火把。才一入镇,顾昭他们便听到那边鼓乐丝竹的声音。 顾茂丙懂行,便道,这是唱到最后一本了,一会天色再黑,怕是唱不得了。这家真有钱,也不知道是作何营生的,竟燃的起大油火把,那乡间寻常的百姓家大油过年才舍得拿出来拌饭吃呢。 细仔找的这家客栈名曰:张脚店。店虽然是本镇最大的客栈可是依旧不敢自称客栈,要知道如今税务分的极清,脚店要比客栈少四分的税率。 因顾昭他们手笔大,细仔也不知道怎么折腾的,总之这家脚店楼上楼下三十多间客房竟被全部包了出去,原住在店里的客人,也不知道被好言送到哪里去了。 若是从前顾昭怕是要说他浪费,现在吗,他已经有了一脑袋的阶级思想,再跟庶民住在一起,只怕是有失体统了。他不在乎,他老哥在乎,许品廉在乎,甚至顾槐子这样的家奴都会在乎。 张脚店,顾名思义,此家店主自然姓张,此人长相也若小说中的市侩商人一般真真是肥头大耳的样子,他肚子上有四五层肥肉堆着,脸上带着强揪出来的憨厚笑容,身后排着十七八位跑堂,杂工,大厨,一干人等都齐齐的站在店口等着。 若是寻常看到这位,倒也没什么,只如今这位张店主带着的活计们,个个干瘦的,只一衬托,便令人觉着这家店主不善良,不是个好人的样子。 张店主见顾昭他们的车队到了,便想上去侍奉,毕竟,他家脚店自开业也没遇到过这样的客人,既不用你家的被褥,也不用你家的厨子,甚至你全家都可以放假了,他们就是用用家里的屋子。这是什么客户,这是上上上等的客户啊。 思来想去的,张店主动了脑筋,既然人家也不用自己,那也不能闲着,他得有个好态度,因此他便带着全家的杂役,从厨子到杂工打刚才起就跟这里等着了。 “这大雪的……今年的天气真邪乎!”张店主寒暄着,想上去亲自牵马,没成想却被头马喷了一脸鼻涕。 这头马正是顾茂丙打西边带来的名马,脾气自然是不好的。 车队中,隐约传来笑声,声音不大,很快就收住了。张店主唠叨了一大堆话,这边却没有人搭理他。只见人家抬行李的抬行李,卸马具的卸马具,给马儿盖毯子的盖毯子,备草料的备草料,从头到尾,无一人交谈,无一人手里是闲空的。 许是这种无声的,却井然有序的动作令人产生敬畏,平日话很多的张店主怪没意思的站在一边,脸上的笑容多少有些尴尬起来。 “这……这怎么话说的,原该我等侍奉的。” 身后,小厮们低低的笑着,张店主扭头瞪了一眼,哼了一声。 在那边指挥着大家正忙乱的细仔抱着一个长方形上面垫着青蓝缎子的脚踏过来问道:“张店主,叫你买的东西可预备齐了?” 总算有事儿做了,张店主松了一口气道:“哎,大管家,都预备齐了!炭盆,嫩茶芽子,甘草,本地黄酒,咱这地儿是渡头,天南地北什么都有,价格还不贵,这不是,您要的果子也帮您预备了好些,胭脂桃,红梨儿,粉红石榴,上游的荸荠,龙眼干,木瓜,侯儿大的王坛子,今年下来的鲜藕,大枣子……” 张店主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些都是心里的活计,他虽不识字,但是记性却好,见细仔不烦他唠叨,便开始继续说自己买的东西。细仔脸上非但不厌烦,甚至越来越高兴,毕竟爷们们吃好了,心情就好。 好不容易,张店主唠叨完,细仔没夸奖他,却问了身后自己从车上蹦下来的一位披着一件兔毛大氅的老先生道:“定九先生,您帮我观观这气象,若是留的久了,怕是还要预备东西,才将我探听了,去送粮的船队最快也得半月,这天气有些古怪,我怕柴薪预备少了,老主子年纪大了,到时候可抓瞎受罪!” 张店主悄悄打量这位老先生,这位老先生五十上下,一头花白的头发挽着,带着一个丝绢料子的帽儿,那帽儿中间还缝了一块青玉。 这老先生排场,许是这家主人家里养的阴阳,他只一看天便道:“这雪不好,怕是要上冻,此地老夫也是头一次来,可看这阴意,许是要雨雨雪雪十几天的坏像!” 听到这里,张店主十分的不屑,这可是江岸,他来这边十多年了,还没见上冻的天气呢!不过人家是客,他自然也不敢揭穿,依旧是带着一脸憨厚的笑容谦卑听着,还不时点着头迎合。 细仔听罢,便回头叫了声:“豆儿!” 那边有人哎了一声,很快的跑来一位身着厚袄子,十四五岁一脸机灵的小厮来。 “二管家?” 细仔如今可不就是二管家,家里除了毕梁立,就数他了,新仔是三管家。 细仔安排道:“你带人去这边杂货铺,将上等的碳买足了回来,各种消耗也看着多买,咱这一行三十多人,连人带牲口的你赶紧预备,我看此地来往客商不少,若真是定九先生说中了,明儿起,怕是东西有钱也买不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难不成能咱还乡下收去?” 叫豆子的小厮点点头,没片刻便带着两个人背着鼓鼓囊囊的两个大褡裢出去了。张店主眼毒,能估摸着那褡裢里最少能有五十贯靠上。 不知道心头那里的肉微微的被扎了一下,张店主趁着细仔闲空了,赶紧过去又道:“大管家,借一步。” 细仔看了他一眼,笑道:“借什么步啊,就这里说,赶紧着,我忙的很呢。” 张店主笑笑,将腰弯的更加厉害道:“大管家,是这样,您看,如今您老们都是亲力亲为,咱们粗手笨脚的也不敢帮倒忙!只一样,咱这地儿地处渡头,旁个不说,那吃的却是一流的,这上游下游十里还有个区分呢,您家里带来的,那自然是上等的好厨子,可小店这厨子,十里八乡的,从来往客商,到乡亲办寿宴摆喜酒的都来请过,不说旁个,就本地最出名的,沙鱼烩,鳝鱼片,螃蟹酿,蛤蜊生,抄三珍那是出了名的好吃,这些东西虽本地家家会做,可小店……” 正说着,耳边忽然一阵疾风,张店主开脚店十来年的功力,便显现出来,他只一招手,没扭头的便接住了一个锦袋儿。只一捏便知道是个小银元宝,只掂一掂分量,便知是不多不少一两八钱的大赏封儿。 “哎呦,谢大爷赏!”张店主扭头道谢,却呆住了。 哎,他在这江边,遇到的人多了,南来北往的,可却没遇到过这般新鲜多彩的人,不说那副俏模样,光说这位爷这件大氅,他是头回得见有男人敢在自己大氅边上绣好几十只蝴蝶穿花丛的花色的。哎呦,五颜六色的,可人家硬是压住了,半点没觉着这样穿很怪,反倒觉着,这样穿才好看呢! 顾茂丙一乐,拍拍手道:“得了,他们吃他们的,到了本地,就吃你们的本色,今后几日你们只管与我做就是!” 这边话音才落,顾昭打车里被扶了出来,他一脸淡然的扶着新仔的从右手边过去,错身的时候顾昭一伸手,啪!的一下打的顾茂丙脑袋一点,接着人就进了店子,张店主眼睛都不够看了,他只闻得一鼻腔橘子香,接着一个小脸盘粉嫩嫩的小公子,穿着一件狐狸腋毛的大氅,站在店门口细细软软的跟大人央求:“细叔,我要住可以看到江水的屋子……” 顾茂丙摸着后脑勺恨恨的说:“你竟然敢住靠江的屋子,告诉你!这边人才将与我说了,江里有条银鱼精,生的十分貌美!常夜里穿着一身白衣裳,经常跑这边找年轻相公吸人气修炼,你小心夜里不安生,你就住去!到那时,都睡熟了,咱们肉眼凡胎可救不得你!” 顾允药自然不信,他不敢反抗顾茂丙,便问店主:“店主阿叔,这是骗人的对吗?” 张店主晕乎乎的,只会点头附和道:“对对,没有的事儿。” 顾茂丙大怒:“什么没有的事儿,还老子赏钱!” 张店主吓了一跳倒退一步捂着袖子道:“有!有……好几条呢,金鳞片,常来镇上闲溜达……” “什么金鳞片,银鳞片的!” “对!对对!活蹦乱跳的,好几条呢……” 笑笑闹闹的,这帮脾气很好,一身贵气的爷们终于被张店主迎进店子上下好好侍奉去了。 这晚,总算忙完的张店主背着老婆悄悄打开锦袋儿一看,呦,上等的银梅花样儿的银锞子。赶明儿,等老客走了,他去江上会他的相好,只定能得半年好脸。正想的美间,张店主猛听到店外有人敲门。 今夜,这风雪里夹着冷雨,淅淅沥沥的透骨凉,张店主掌了灯,披了衣裳带着伙计来到大堂打开门闩,拉开门借着灯光一看,顿时呆了,他想起白日那位爷儿说的话来…… “这江里啊……有一条银鱼精,生的十分貌美,夜里啊,常穿着一身白衣裳吸人精气儿……” 雨雪越发的大了,张店主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130 今年的天气透着一股子邪乎,尤其是阳渡镇附近。 上半夜还是一阵冷风夹着细小雨雪,下半夜便气温突降,将雨雪化成的水结了冰,只没过多久阳渡口附近的水面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面。 再往后,雪势越来越大,猛下了寸半之后停了,只天气越加的寒冷,对于生活在水边的地区,这是一场谁没想到的灾难。 大半夜的,阳渡镇里各种的脚店堆满了人,半路上折回的商人,本聚集在城外住在辕车里等待渡江的旅人,一下子这些客人都聚集在了这个小镇。住店倒是次要的,最可怕的是,还只在半夜,杂货店的碳还有其他用品,便被人强敲开门抢了一空。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儿,附近乡村的吃食消耗显然是送不来了。 张店主以往惯是个消息灵通的,偏偏这夜,他家接待了大客,客人自己包了材米油盐,张店主一年到头都没这般清闲过,因此就没什么机会出去借着采购得了消息。俗话说,雨雪天,睡得香。他今晚就睡得格外香甜。 也是赶巧了,今日他给自己家一半的伙计放了假,家里转悠的,也都围着贵客提着心侍奉,都也没出去,如此这般的,一直到才将有人敲门,张店主都没察觉到变化。这猛一开门的,外面竟然是寒风凌冽,猛一股子透心凉,低头一看,哎呀,这雪竟能将路面都铺白了。 张店主摸摸脑袋,只觉怪异,今日只因下雪,他家早就将冬日预备的铺盖给自己加了一层,再者,来的这些客人也没用店里的东西,也没人跟他抱怨天气寒凉,真真是太不警觉了。 张店主打了个寒颤,他紧紧衣裳,举起手里的烛台,一只手捂着,仔细瞧了半天才瞧见店外竟站了一个人,这人在这样的天气儿,竟穿了一身白。他就那么站着,仿若不是这凡间的人一般,衣衫单薄不算,他倒好,只对着天略抬着下巴,一派很享受的样子? 他不冷啊? 张店主看人一般是先看衣衫的,他瞧清楚了,料子是上好的,是缎子面的夹素衣,缎子的下摆上若仔细端详到还有一些蓝色的水纹绣样。 借着烛光,张店主上下端详,这少年长的一等一的好相貌,张店主今日本见多了俊秀人品,却不想,大半夜的又蹦出一个,只这位与今日见得却不是一样的……怪异吧?谈不上,说他不怪吧,有总觉着有什么事儿? 早年,张店主听过店里来往有学识的客人夸奖美人,是那般夸的,什么柳叶为眉,柔云作态,细雪清冷玉难赛。秋波转处万般春,袅袅……不对不对,这分明是个鲤鱼……也不对,这是个男人,是个年纪十六七岁的漂亮的男人。 一时间张店主在特殊的气氛与环境下思绪略微混乱,他直着眼睛看的对面的少年,看的人家多少有些恼怒,一低头人家瞪了他一眼。 、张店主不知,这少年最烦人家看他的脸。 正呆愣间,身边一侧有人一伸手打了个响指道:“看什么呢!看傻了都!” 张店主吓得一跳,忙扭头端详,呦,这里还有一位呢? 他这才看清楚,靠门避风处也有人,这位年纪也不大,至多二十岁上下,穿了一件羊羔皮面的素夹袄,一边说话,一边还吸着鼻涕,可见是冻着了。 张店主心道,这两人许是家里血亲长辈才将过世,这还没出一年孝,因此这才着素服的。 “呦,大爷安好。” “安好?安好个屁!”这位爷很生气,将手指对着自己道:“你看爷冻的这一脸鼻涕汤,那里安好了?” 张店主一呆,下意识回头去看“鲤鱼精”…… “好杀胚,还敢看!” 哎,这位长的本也俊秀,可惜一张嘴便很粗鲁,有道相由心生,就两句话,便把个本上等的胚子硬生生的破坏的粗鄙了。 张店主忙道不敢,探着脑袋往周遭端详了一番,又看到靠墙处一长排圆顶的车辆,目测能有个七八辆?那赶车的都穿的不厚密,一个个的想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样子,看上去着实可怜……那……再远处瞧也不清楚了,想是行李也不少。加上天气寒冷,张店主忙缩回脑袋避风,他心道,这些都是贵人!他招惹不起,因此忙将烛台递给一边冻得发抖的伙计,躬身施礼道:“贵客!小店客满了!” 一阵寒从脚脖子吹过,泛起一层扶雪。那股子寒意顺着脚脖子往脖颈子上猛的一窜!张店主与店外的都齐齐的打了好几个冷战。 真是冷,十来年了,就没遇到过这般冷的天气,这雨雪倒是不下了,可架不住这冷气儿硬是将雨雪捏吧捏吧冻成了冰疙瘩。 穿羊皮背心子的客人有些恼怒,一伸手将张店主拨拉开,迈步便进了店门,一边走一边道:“什么满了!我们早打听了,你家的脚店不过是被人包了,闲话少说,叫小爷先进去暖和暖和……”他走了几步,又深深的叹了一后气后一转身他又出去了。 “祖宗!你想冻死那是你的事儿。可祖宗你死了,爷爷回打死我,那就是我的事儿了!哎呀……你是我祖宗,活祖宗!”羊皮袄抱怨着,强拉着那“鲤鱼精”进了门。 张店主是个开店的,虽家里如今被人包了,但这么冷的天气,也不能赶着客人站在寒风里,这样会坏了名声。因此,他便也没争吵,只侧脸瞧瞧那些赶车的下仆后,心里叹息了一下,便合了门。 张店主想着心事,嘴巴里叮咛着伙计赶紧去后面吧厨子叫起来,燃了木炭火盆端来,热乎水总得叫客人有一口喝。还有就是,将不用的炭盆都预备出来,防后半夜楼上上房贵客用。 一番忙乱,等客人热水入喉竟是一个时辰后了。 屋子外也不知道那路风神,卷着怪风吹着响笛……呜呜……呜呜的呼啸着,张店主见这一对贵客依旧将仆从丢在外面,便有了些恻隐之心,因此道:“贵客,外面太冷,不若小的叫他们开了后院,您叫您家仆从赶着牲口暂且进去避避,如今我家马棚还富余些,糙毯子也有,后院的闲房也有小半间,好歹都暖和暖和,若入了寒气,这天气可那里去找郎中啊!” 羊皮袄少爷喝了半碗滚水,又倒了一碗,上供一般的捧给“鲤鱼精”道:“祖宗你喝点?!求你了……”说罢,他这才回头夸奖张店主仁义。张店主忙道不敢,问其尊姓,这小爷才说他姓邱。 张店主忙再次见礼,称了邱少爷。缓过来的邱少爷笑笑,一伸手从袖子里也取了个锦袋儿递给张店主打赏:“店主好心肠,劳烦开后院了。” 这世上,有些钱能拿,有些钱却不能拿的。如今这些客人怕是总要住下的,张店主可不敢做这个主,他这般卖好也不过是怕贵客为难他,因此张店主忙推了赏道:“可不敢,小店开门做生意,谁没个为难的时候,少爷只管坐着,待再过几个时辰天明了,您老好在做打算。” 那少年愣了一下,随即笑笑又将赏钱塞回袖子里。 你爱要不要! 他们这么一来二去的折腾,后院里开门关门,虽强压了声音,难免着二楼上房的客人依旧还是被惊动了。顾昭原本早就睡下,半夜天寒,隐约着他听到细仔叫人又搬进一笼火,还叫豆子在一边值夜。正迷迷糊糊的,便听到下面有人烦躁,再后来后院也有牲口打响鼻儿……因此这就惊了觉意。 顾昭正要打发人去问,却不想错门那边,定九先生已经披着衣裳出来了,出来后还隔着门站在走廊跟阿兄说了几句,如此,顾昭便没有再去关注,只闭了眼慢慢再等…… 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得外面怪风越来越大,听那风,顾昭便猛裹着被子缩着,屋内气温适合,朦朦胧胧的他便睡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顾昭被走廊里一声呼喊惊醒。 “十四叔,外面房檐下,结了好多冰碴碴!一排排的晶亮!” “嘘……乱稀罕什么,上京没有屋檐给你看么,大惊小怪的讨打呢,你爷爷跟七爷爷还没起呢。” 顾昭揉揉眼睛,看看身边…… 屋子里,两盘炭火烘着,新仔正提着铜壶一点声音不发的往一个福寿纹的烫斗里灌,在一边的豆子正取了火钳在往炭盆里续炭块。 “我起了……”顾昭说了一声。 他话音才落,新仔忙放下铜壶,抬脸冲他笑着说:“爷今儿还真起不得了,家医说了您的足疾最怕这时候犯,因此这几日起寒,你呀,就床上壁避吧!那边汤药都得了,你先清清口进一碗提防着,小的这就帮您端去。” 顾昭叹息一下,微微摇头,他这点破毛病…… 新仔出去没一会,顾茂丙端了一个托盘进了屋。 顾昭撑起身笑着问他:“怎么你端来了?” 顾茂丙笑笑,随手将托盘放在一边,放好后他手势熟练取了盘里的一个罐子揭开盖,倒出一些细末,一边忙乱,一边笑嘻嘻的道:“就这么大的一块地方,我大早起了都逛两圈了,才将看到新仔,知道小叔叔起了,我就来侍奉了。” 顾昭靠在豆子刚摆好的软枕上,一只手接了顾茂丙递来的用具,先是清了口,又接了热巾子敷了脸,净了手,图了香脂后这才接过药碗一气儿饮了后才道:“我仿若听到,昨晚住了人进来?” 顾茂丙接了空碗,递到一边后说:“可不,何止昨晚,今儿一大早儿,下面就不时有人求住的,亏咱们细仔昨儿机灵,都预备好了。才将我见了他,已大肆夸奖了他一番!一会小叔叔见了他就不必夸了,免得他飘忽…… 小叔叔不知呢,江面冻了一半了,这店里的老人说,近十年都没遇到这样的天气儿了。这不!一大早的,镇上做主的乡老就来串钱,说是要祭雪神呢。” 顾昭呆了一下,想了片刻后忽噗哧笑了:“昨儿仿若还下雨了,那是雨神吧?” 顾茂丙也乐:“可不,还上冻了,这得还加个冻神呢,冻神这是那路封的?” 叔侄俩正说的热闹,细仔推开门,将一块不大的红布条挂在门上。 “这是怎么了?”顾昭好奇。 细仔上好布条,立刻掩了门这才回道:“七爷,下面新住了客,他家带着孝呢,这不,定九先生说别冲了咱家,就都叫上了红。还有……咱大老爷属相今年不能见白事儿,一会您去劝劝,就不必下去了。再者,下去也出不去……外面那就不是人呆的地儿!” 顾昭不屑:“就他穷讲究多,明日难不成他说不能出门,又赶巧有船,咱们就集体跳窗户不成?” 顾茂丙在一边道:“哎,别人不信他,我却是信了。昨儿那老头说上冻,今日果然冻了!” 顾昭鄙夷道:“错了,气象局的那是体制内的,看风水的那是私营,两码事儿,压根俩单位……” 哈?一家子人都没听懂。 正说得热闹,新仔那边带着几个人提着食盒进了屋,他一进来便对着顾昭挤挤眼,顾昭纳闷,侧头一看,他家侄孙允药站在门口,想进来又不敢的。 “进来吧。”顾昭笑笑,冲允药摆摆手。 顾允药这几日也知道,小叔爷爷就是个嘴上的货色,其实人很好。也不知道这孩子从那里得的这印象?他是没见过他叔爷爷折腾呢。 顾允药撩起棉袍进了屋子,先问了安,然后倒是很自觉的坐在饭桌边上,他也不爱跟自己爷爷吃,那老爷子太能叨叨了,还不许别人反抗的,唠叨不算,他自己都没学多少字,偏偏还好为人师,指指点点的搞得允药现在翻了中二,不敢明着反抗,平日无事他都躲着他爷爷走。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都是大家出来的公子,因此用餐的时候都恪守礼仪,平日还好说,可如今小辈儿在身边呢,带不好人家也不能带坏了。 顾昭用完,将碗递给新仔这才开口问他:“下面放了什么人来?” 新仔笑了下道:“离这里不远,高陀郡的邱家的,也不算什么大户,只他家伯爷爷那一支早年做过先帝的官。是对儿堂兄弟,大的叫邱玉冠,小的叫邱玉楼。他家说起来,跟咱……老庙那边有些没出五服的表亲呢还!” 顾昭闻言轻轻挑眉笑道:“你如何知道的?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新仔笑着道:“嗨,我的爷,也就您从不看咱家的谱系,家里如今娶了谁,死了谁!年年日日要加加减减,昨儿定九先生下去一问,谱系都不翻就知道有这一路外亲。若不然,他也不敢留!那还带着孝呢。” 顾昭又问:“既有孝,这么冷的天气,如何出这么远的门?” 新仔收拾碗筷的手停了下冷笑道:“您不知道,他们本住在镇外小庙,昨儿冷,镇里的乞丐都去避风头,那地儿就不能住了。 再者……如今咱上京兴这个!那不是咱万岁爷如今最爱佛事,老爷子又是惠易大师的俗家弟子,这几年,万岁爷月月都要去法元寺禅悟几日,便多了几分机缘。 这如今啊!凡是有些家底,模样不错的都要送到庙里呆上几年,养些佛气儿出来。那唤个邱玉楼的小的倒是他看有些不愿意,那大的如今一直在哄他呢。说是他家老太太遗言,要送他去对岸果录大师那里沾几年佛气儿……这果录,说起来是惠易大师的徒孙孙。” 顾昭背部直了一下。恩?这件事他怎么不知道? 新仔笑笑,过来帮顾昭掖掖被角道:“爷耳朵贵重,平日无事咱也不敢说这些污秽事儿腌臜您的耳朵,只他们如今住下了,小的这才敢说。如今凡碧落山法元寺出来的,甭管修的什么禅,那座下徒子徒孙可多了去了。 前一年,京里不是还有个假和尚案吗,说是外郡有人冒大禅师的名讳收曾徒孙,一位不多,要修庙钱五万贯,便是如此各地乡绅都是倾家荡产,无论如何也要送家中弟子去跟咱万岁爷混个同门出身……” 顾昭哭笑不得,半响后方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尴尬的冷笑:“哼……这样啊!”这事儿吧,绝对他有责任,只没想到为了他跟阿润在一起编出的一出戏,竟改变了这般多人的命运。 屋子里顿时安静起来,顾茂丙吃完带着允药回屋讲古去了,顾昭独一人坐在屋里,越想越古怪。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这事情,想是阿润早就知道的,却从未告诉过自己。 如今他啊,面前也有一层膜,将他跟旁人远远的隔开,外面的人摸不到他,他自然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儿。 新仔忙活完,这才捧了带着药油进来,坐在脚头捧着顾昭的脚,一边上油按摩,一边唠叨:“七爷,旁个不说,有件事儿,小的倒是有些在意。” 顾昭闻言,放下手里的书看着他道:“你说说。” 新仔点点头,组织了半天后才道:“昨儿定九先生做主留的人,他倒是没露咱这边是谁,只是留了人,天约明那会子,咱家……”新仔指指屋顶。 顾昭失笑:“这么冷的天气,他们就是躲也找个避风地方,我算那路神,也值当别人刺杀一下?” “哎!”新仔失笑:“七爷这话说得,您跟旁人能比吗?小的都安排了,他们都在一楼那边住着呢,也没惊动谁,这么冷的天气,别猫出个好歹来……小的是说,昨儿他们听到那对兄弟吵架,小的那个,那不是嫡出,原本是个野孩子来着,是他家老太太抱回来养大的。人家显然是想参加春闱的走正途的,可那个大的一口一个京里的老祖宗安排好了,叫他只管去,保证他不出一年肯定能出了庙,跟在……咱老爷身边。” 新仔说完,停了话,悄悄打量顾昭的脸色。 顾昭倒是浑不在意,半天后才笑到:“你家老爷向来桃花多,只不过如今竟香到这般程度,倒是没想到。” 新仔点点头道:“也这话说的,人这一辈子,谁愿意老老实实的跟书本走,书本那都是写给傻子看的。小的前年得了假,回了老家,那一路的兵部下面的参军也没少给礼钱,那还不是看咱家大老爷的面上吗?小的什么出身小的知道,钱小的没敢收,小的是说,就咱家都有人上杆子巴结,何况老爷那头。” 顾昭心里如何想新仔不清楚,他只听到七爷语气干巴巴的问自己:“我也没问,你阿爹身体可健朗?” 新仔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讥讽,换了一只脚一边揉一边笑着说:“这不,头年回去,家都没了,小吓一跳,回头一问……咱郡边的几位官老爷,硬是在县城给我阿爹换了两进的大宅院,还帮小的我找了个后娘!小的赶到县城,说来也巧,我阿爹都五十多了,如今老树开花又给小的添了个小弟弟。小的是死活不能叫他们占了旁人的便宜,便请阿爹退了那宅院,您说我阿爹当初做庄头那会子,那也本分人啊……” 顾昭点点头道:“是呀,当初不是他本分,我也不会带你。” 新仔笑笑点头:“恩,可如今,乡里都说我没良心,不孝顺。可小的也知道,有些钱,那万万是不能拿的,那不……房子也退了,可后娘小弟弟总不能退吧!小的拿了这几年存的,给阿爹置办了一套更大的,这次回来,小的……想……娘没了,家也就没了……七爷,小的求您一件事儿。” 新仔说到这里,放下顾昭的脚,就着炕台跪了。 顾昭愣了下,这才道:“你说说。” 新仔挠挠脑袋,看看身后压低声音道:“爷,小的想水了,这几日格外的想,小的想大海,都要想死了,那不是,阿伊都走了五年了,……若是阿伊有运气,带回了新海图回来,爷!……爷!转明儿那船厂好了,小的想回去,小的想造船,造大船!就造爷说的那种大盖伦!大卡拉维!大福船……人能活几年呢?小的……不想憋死在这里……” 131 顾昭等人在阳渡一滞留便是十多日,这一日早起,天气总算出了日头,有些回温,便闻到了尸臭。 “昨晚儿就觉着不对,对面大户家的屋顶,足足蹲了四只老猫子(猫头鹰)嘎!嘎!的笑了一个晚上。果不然的,竟死了这般多。”细仔一边侍奉顾昭吃药,一边唠叨着。 顾昭没吭气,只想着如今京里若知道自己困在这里,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儿,就怕他沉不住气儿,做出什么事情来。也不知道自己前日写的信,顺利的送出了没有,若没有,怕是又一阵劳师动众的连累人,老哥哥昨日下夜犯了咳嗽,只说有痰淤了,如今药店都关着,这可如何是好? “那场天灾不死两个?七爷也别多想。以前小的的阿奶总是说,打雷了,龙王爷收人呢,这么大的阵势,十多天了,不收点……老天爷也白折腾了,这风霜雪雨的,谁也不能白忙活不是?去了自有去了的道理。”细仔还是劝着。 新仔点了香薰,在屋子四角微微扇着,偶尔听到细仔说的过了,便在那边讥讽几句打牙,可顾昭只是不笑。 也是顾昭平日呆的地方都干净,如今虽是出来了,可是依旧被照顾的很好,因此一旦有些什么不好的味道,他鼻子顿时灵验了。 新仔放下香球,坐在一边像是自己跟自己唠叨一般道:“这不知道在家呆了多久了,要是刚死,只怕没这么臭,许有多腿的猫狗也死不少,这天气一暖,没几个时辰就有味儿了,这还是好的,要是搁在咱们老家那边,嘿,那种天气儿,也不过一会子功夫,能生出……” 细仔立马儿扭头瞪了他一眼道:“闭了吧,不会说话,把猪嘴儿往墙上蹭着解解痒痒……” 顾昭捂着额头叹息:“你也闭嘴吧。”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镇上的窘迫丝毫不见好。前几日总有冻死的,这一日大早听他们说,有生饿死的,一死便是两户人口□位老弱,大早上天没亮就被抬出镇子了。可没成想,一转身又收罗出一户四口子出来,娘们四口子团抱着一起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死了好几日了。说是本是水上人家的,前几年丈夫行船出去就再没回来,这下好了,一家子团聚了! 顾昭来回在百度搜索“海”看最新章节床上捣蒜,书也看不进去,他以前总觉着这些事儿离自己远着呢,如今想来,其实没多远,就在窗户底下,街边上,来去不过三五米,就是一家子四口子人命。 天下……这就是天下吧,阿润的天下,死了人呢! 半日头起,镇中的高德乡老敲开店门来募钱儿,说是人都死了,好歹给买块坟地,置办一口薄皮棺材,都是街坊邻里也总不好叫他们光着腚上路。 张店主的日子也不好过,这几日他赔的大发,因此钱是没出,却去后面寻了两身光面儿的□成新的大褂儿,说是老爷子活着的时候做的,那时候也花了几百钱。又说,那几户真是个死心眼,要这几分面子作甚?敲敲他家门,他还能丢出人去不成?干的没有,稀的总能看顾一嘴吧?乡老们一起称是,都说就是这个道理,那大褂儿他们也并不嫌弃,赞了张店主善心。 倒是顾槐子,最是个古道热肠的,听到这里想起当年他家受穷,若不是被太老爷子捡了去,怕也是个饿死的命相。因此,他主动掏了两贯,也不是再没多的钱儿,只这会子情况不明,官家就若死了一般,到现在也没人来看看灾情,主人又没有出手,随意舍钱,也怕给主人招惹祸事。 顾昭一股气憋不出去,生闷着,倒是以他大哥为首的本地土著官僚集团对此事倒有些理解。他们都活过前朝,见过比这个惨百倍的世情。如今算好的,在小镇兜一圈,总会找个栖身,不会连破席子都没一领的丢在土里就那么埋了。上点年纪的人都吃过大苦,因此死了不少也不觉着是谁的错,只是闷声埋怨老天爷。 自打有了冻灾起,镇上小吏也不是没想办法,在完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人家每日冒着寒风将饥苦灾民集中放在一起想办法,仓里是有粮草,大部分却是来年的种粮,谁敢一下都放空,吃种子才是砍头灭门的大罪呢。几千口子受灾,这样的救助就已经难能可贵了。而且,这么大的受灾面积,阳渡才多大,才有几个人呢,那年不冤死几口子,老天爷要收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顾昭一肚子憋屈无处告诉,只能闷在心里,免得被人说矫情。他翻腾了一会子,又坐起,命细仔寻了笔墨,写了一份儿救灾的章程出来,如今还不算晚,以后但愿以前的经验能救几口子出来。 如今店里住满了人,走廊都有卷着铺盖的穷脚力,来来去去的,下脚的地儿都没。昨儿邱氏兄弟的老大还在一楼争吵,只说是都从庙里跑到镇上了,还是躲不过这帮子臭乞丐,结果他话音一落,被店里不知道那个谁硬生生的给骂了一顿。这家伙好没眼色,竟不知道这种话是犯了众怒么? 顾昭这一行人一直是安安静静的呆在二楼,十多天了,一个主事儿的都没去一楼搅合,也就是怕惊了灾民,给人家找事儿。前几日老爷子还命细仔他们削减消耗,省一些口粮给饥民。 却不知细仔嘴上是答应了,转身却只与了现钱与此地乡老救灾,口粮柴草如今有钱都没地儿买去,谁知道在这里还要住多久呢。他们不过是路过,能与钱那是大仁义了。一直到今早上有了饿死的,细仔都只说合是命该如此,却丝毫都不觉着自己错了,只有庆幸。他们这一行连大带小,还有暗处的共有四十来人要吃喝拉撒,都要他操心劳力,那顾的上许多。 顾昭他们这三十二人,过去一日三顿热食,除吃食还要供应各种小点瓜果。如今倒好,老少爷们一天两顿,一干一稀,还只吃六分饱,每每想起主子吃不好,细仔心里都难受的很,暗地里都哭了几次了,只说自己没本事。主子什么时候受过这个罪?打跟着主子起,也没见过主子每日吃半碗还问,旁人有没这个? 这上不着天,下不挨着地的日子,不知道要过到什么时候,一时间,无论是一楼的散客还是二楼的贵人都精神萎靡,稍有不如意,便是一番争吵。 店里客人越来越多,下脚的地儿都没了,张店主除了放开后院给人免费住,还把他家大堂也都让出来了。他家开脚店的,大堂本就能放二十多张桌子,因此便将桌子陪凑在一起做了床铺,中间挂两领大席,分分男女,有个避讳。一时间,这屋内是什么味儿都有,细仔无奈,只能叫人在楼口挂了两幅棉帘子,成日弄了熏香,这才隔开味儿,谁能想呢,这边还有个窗子呢,这冰雪一化开,腐臭就再也挡不住了。 街面上,徐徐传来沉闷压抑的板车轮子滚地面的吱呀声,顾昭叫细仔开窗,细仔怕死气冲撞了主子,便小心翼翼的劝了几句。后来,有断断续续的哭声传上二楼,而后忽竟响起了蛮好听的念经超度声。那一声声的,徐徐漫漫的将一些悲哀与苦难都细细湮没了去。 “去看看是谁?” 顾昭下不得炕,便吩咐细仔去看看是谁,没听说镇上有和尚避难?细仔点点头,放下床上的帐子后这才走到窗前,将窗户浅开一条缝往外楼瞅。 片刻细仔低声回道:“爷!是一楼的那位小少爷,如今正拉着死人的手给超度呢,真……没看出来,倒是个好心的。” 顾昭微微的点点头,前几日的乱七八糟的猜疑,如今倒是忽然好了,没成想却真是个想出家的,这经文念得跟真的一样。人心诚不诚听这超度的声音就能听出来,这声音温温润润,充满了慈悲。 后来,楼下仿若有人吵了几句,说是别念了,她家里是信无边大帝的,不信这个,无需和尚超度。一时间顾昭顿时有些哭笑不得。那位无边大地,这些年是越来越香火旺盛,旁人不知道,顾昭却知道的,这位大帝,是他跟顾茂丙一起伪造出来的假神,乃是所谓赵淳润他家祖先是也。原本人家也不叫无边,后来老百姓硬是给封了神,还臆造了他老人家身边的各种阶级出来,甚至,这位大帝身边的十来位小老婆那也是各有故事,说的顾昭有时候都犯着嘀咕,难不成竟真有这位不成? 他却不想,他爷爷狻猊儿都能喝断长坂坡了,人家阿润的爷爷的爷爷娶上十房八房那也是不在话下的。 后来,死人出了镇子,细仔仔细的关了窗户,坐在一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走廊里,踏踏的传来鞋底儿拖地面的声音,顾昭支支耳朵,顺手又拿起放在一边的江景堂笔记看了起来。 允药这孩子这几日总是寂寞的,他以前在乡下被藏的久了,也没见过世面,虽说这些时日家里当小公子待他,可是骨子里他就是个没见过世面世情的农村娃儿。人一出来,就成了野性子,再也关不住了。 爷爷这几天不许他出去玩,孩子吗,闷着了,便满客栈转悠。一开始他在二楼溜达,每日早上随定九先生念一卷书,写几张字儿,学学刻录竹卷。功课完了,便挨个的串门儿,没门进了就悄悄打开窗子往外看。 下人房他是去不得的,定九先生那里他是决然不想呆的,爷爷那里实在唠叨,七爷爷那边气场太强,想去十四叔叔那厢混混,可惜十四叔总是赖在七爷爷那边,如不在七爷爷那边,十四叔就在屋里著书。他悄悄瞅了一眼,十四叔这几日正写一卷奇怪的东西,天上什么神仙,跟什么女子厮混的故事,只看看就觉着好,只可惜,十四叔一见他就没得好脸色,总随意塞他一些吃食,当孩子一般打发了他去。一时间,顾允药又羞又气的,便只能一楼二楼口边的溜达。 那死人过去了后,张店主跑到二楼,将左右两厢的窗子打开,说是今日回暖要换换气儿,果然进来的风不若前几日刻薄,不过依旧很冷。顾允药溜溜达达的蹭着一边的门扇蹑着脚想往一楼溜达,他昨日站在楼口听那些戏子说野趣儿,说秘闻,都是以前都未听到过的,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这般有趣儿。却不想才将走到楼口,顾允药却被人叫住了。 “小少爷可不敢下去,那下面人野,仔细拐坏了你!” 顾允药一呆,扭头看去,却是许爷爷新纳小娘子带的小丫头,叫粉朵的。 走廊透着光,粉朵头上盘着简单的丫儿发饰,头发乌亮着,圆嘟嘟的脸盘,嘴唇略厚,肤色健康,大眼睛闪亮亮的,露着一股子质朴良善。乡下丫头,还未进宅门没学过规矩,因此说话的时候有些没高没低的,前几日她每天还在房间里想她娘亲,日日哭泣,允药见她可怜,还送了几只泥巴捏的兔子与六色料给她上色解闷儿,没成想不过这几日她便没心没肺了。 脸色略红了下,顾允药也没搭话,只是后退了一步。 粉朵与允药年岁差不多大,因此便有些小心思,无关男女私情,只是她觉着,咱们都这么大,该是一伙的,自然,允药也是这般想的,他也是乡下长大的,那边大多的女妮子都是这般……这般粗鄙的,她们倒也没坏心,只是少礼性直。 她这般做……却是不合适的,她不该这般看着自己的。直着一对儿大眼珠子,平看着…… “那下面,有拐子,专门偷小孩儿,他们手里有迷香膏药,那么大的一贴,只放在手心处,待你近了,只往你脑袋上一拍!你就迷了……”粉朵继续吓唬人。 允药有些不好意思的搂下自己的毛袖子:“恩!”了一声后,也不去看她。 非礼勿视! 粉朵见他听话,就笑眯眯的点点头,后,她也有些羡慕的看看下面,小声道:“店家婆婆说,对面大户打发了戏班子走,他们走不得都住在下头呢?” 顾允药点点头,眼睛亮亮的。戏班子对小孩儿来说,总是一些带着外来世界的新鲜气儿,大人们虽都看不起这些人,孩子们却不是这般看的。 粉朵叹息了下,转身进了屋子,没片刻她跑出来用裙儿边边兜了不少烤豆儿出来。过来时,粉朵一派自己人般的大方气儿,她四下瞧了瞧后,就着绿袄儿下摆,往允药面前一送道: “出来的时候,娘给带的,我在炉子边煨着,配上茶汤吃喷香的!小少爷别嫌弃,奶奶只叫我在屋里吃呢,说爷儿们这几日都饿着呢。”粉朵说这话的时候蛮羞涩的,这是她头一回送男娃娃东西。以前村里的男娃娃也没小少爷这般干净好看。她倒也不是喜欢,就觉着,小少爷吃了她的东西,以后就算她自己一伙的了。 顾允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半天后他看看走廊那厢没人,这才低声道:“不能称我的,你这样归家后,掌家婆婆会打你板子的!” 粉朵吓一跳,声音略高着问到:“为甚?”大眼睛依旧晶亮的。 顾允药看看这个小丫头,为甚?他也不知道为甚,虽然他在乡下长大,可是,家里的人也不敢对他称我,却没人跟他解释过,为甚不许称我。 “粉朵!回来!”走廊边的一扇门忽打开,张小烟扶着门框,带着昨日晚上跟老爷生的一股子闷心气儿站在那儿叫自己的小丫头。 粉朵脸色一白,看看顾允药,又兜着那一兜豆子回去了。才将走到门口,张小烟一伸手便捶着她的后背打了她进屋。 顾允药喃喃的张张嘴,这事儿没办法劝,这是许爷爷家里的事情。 张小烟冲着顾允药福了一下,顾允药还礼。接着,那门又猛的闭住,一捧豆儿滚地面的声音遮盖不住的传了出来。 粉朵低低的哭着:“奶奶别气……再不敢了。” 张小烟带着憋屈的怒骂声隐约传来:“你也不看你是什么胎盘里出来的贱婢,还没带你几日呢,学会勾搭小爷儿了……” 顾允药听着粉朵的哭声,忽觉着什么破碎了,他有些伤心,想叫细叔去看看,这也不好越礼,一时间他好没意思的站在那里,只觉着自己没用。 粉朵的哭声,还是随着窗风传进各屋子,这几日张小烟,破碎了一股子情爱梦,她总是心情不好,离家背乡的每日伏低做小,谁也看不上她,她不好了就只能拿小丫头消气儿。 顾昭听到哭声,有些烦躁的将手里的书丢到一边,抬脸看看坐在一边的新仔道:“去把许品廉叫来。” 细仔应了,放下手里的铁夹子,没片刻的便将本跟下属下棋的许品廉叫进了屋子。那边许是知道闯了祸,声音立刻消散了。 这几日的饥寒,许品廉又是写折子,又是暗暗观察地方官,虽不关他什么事儿,他也是一派忙乱,硬是搞得自己瘦了好几斤。前几日烤火瞌睡住了,一不留神素日被他打理的满顺溜的胡须,硬是撩去半边,如今只好全部剔去,露着一张面孔两种惨白,许品廉只觉着自己不威严又不体面,因此见人只低着脑袋遮盖。 “不知道郡公爷唤下官何事?”许品廉进屋,按照规矩给顾昭施礼。虽他跟老公爷有交情,可是郡公爷这里却是没半分交情的。小郡公爷这人蛮奇怪的,跟谁都如带着一个框子,旁人高低跟他接触不得,因此竟平白的比他哥哥国公爷多了几分威严,下面人都蛮怕他的。 顾昭指指一边的座位,许品廉小心的坐了,新仔帮着倒了茶,叫了一边的小厮悄悄下去,带上了门, 顾昭见他们出去了,这才对许品廉道:“许大人,你屋里的若是人家实在不愿意,你便与她一些钱放了吧。” 许品廉脸色顿时窘然,这是他的家事,小娘子青春娇憨,他也是爱不释手的,再者他已经收用了,这……这如何能放?若是小娘子肚子里有了呢?也不知道小郡公是如何想的,这不是为难他吗? “这……这……却不知道……”许品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时间羞愧万分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两人正窘着,却不想那楼下忽然传来争吵的声音,有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带着一二楼木板都隔不住的锐利在那里骂道:“咱们也是走了无数乡镇的,见过大世面的!体面的老爷见得多了,就没见过这样的! 城里五品的老爷家请咱们去,那也是要下帖子的!人家是书香门第,做事有理有据“小说领域”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却不知道你家是个什么门第,怎就这般不讲世理常情?也不怕咱走乡串户的出去给你加扬扬名声!仔细怀了你家三代清誉,可别怪咱们嘴下没德,咱都是诚实人,自然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都忍了你们几天了,来一脚,去一腿的,缺德吧你! 都是花钱儿住店的,合着你家的钱儿就比磨盘大?比咱的钱儿多了几分斤两?咱这吃饭的家伙怎就碍着你了,您大爷蹄儿贵重,放着大道儿不走,踢那里不好,偏偏踢人饭碗子也不怕绝人生计,来世遭了报应……” 这骂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本在对面唱戏的班子台柱儿,叫个俏奴儿的。 前几日那大户家的下屋本也能住人,可谁知道这一场寒流,他家收了不少镇上的族人,因此,连下屋便也住不得了。张店主家本与这对面的大户有些亲戚,因此便在大堂给留了空,与人方便,这也是天灾**没得办法逼得下策。 那俏奴儿的有几分姿色,又素日被捧惯了,有两三分脾气也是正常。谁能想在这野镇,先是被大户赶出去,最后竟连一间屋子都没的住,如今他跟一群贩夫走卒,戏班子里的粗角混住在大堂里,这就气上加气。 他这里不如意,因此便看谁也不顺眼,加至今日镇上送死人出镇,那下面的小厮来回跑着看热闹,出来进去的就磕碰了几下。 他竟还敢生气?细仔他们才气呢,他家主子什么人物,如今竟跟这样的人混住着!见俏奴儿骂的刻薄,这边自然就还了嘴,口下不留德也是正常。 可惜,家里带出来的,都好歹读了几本书,就是最刻薄的,骂出来的话,也比不上人家俏奴儿锐利,因此,人家一人,秒杀了顾昭这边一大片。后来,话竟是越来越难听,偏住在一楼的邱家大少爷是个点火上风的,他见俏奴儿骂的爽气,因此便打发了小厮泡了茶水,坐在一边喝着茶,吆喝着喝彩。 顾槐子一怒,顺手提着俏奴儿就往外丢。却不想,大街上忽然传来净街的锣声,张店主如蒙大赦的喊了一句:“长官来巡查了,祖宗们快消停吧!” 他说这话却是迟了,屋内的人只听到一声惨叫,接着锣鼓坠地,也不知道哪个杀胚来了一句: “不好了,有刺客!!!!!!!!!!!!” 132 却说,顾茂丙也不知道从那里得了一句真言曰:你有手中剑,我有笔如刀,许是他小叔叔胡咧咧的吧。 自得了这句真言,顾茂丙便觉着,一生遇到再多的道理,也没这句正确。于是!他便开始了他的著书大业。他这人成长与旁人多少不同,出身也罢,家庭也罢,经历也罢,总是旁人一辈子几十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年的苦,他少年都见识过了,因此后来性子里难免多了些刻薄。再加之他写了那么一本神书,见识过言论的力量,因此常常想写一本不同的。有时候,他觉着,小叔叔有种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支配一切,他信服这样的力量,并且也想拥有。 他这人看着嬉笑怒骂,总是不成体统,其实骨子里隐约着对皇权,对制度都有些看法,因此一旦生活略有不如意,便关起门来写一些旁人不敢写的野史散出去讥讽一二,过去他家的事情常被扯出讥笑,后来叫唤的最厉害的几个,顾茂丙不客气的给人家编了野史,搞得对方一地鸡毛,有嘴说不清,过瘾之后,顾茂丙便把黑手,动到了今上他家,他几年中笔名换了七八个,这七八个字号,到有三五是被官家追拿巡查的黑号。这种很过瘾的地下工作,顾茂丙准备干到死! 这几日下雪冻冰,顾茂丙有些不如意,于是躲起来又写了一些艳史之类的抹黑上天。如今,这厮是连神仙都不畏惧了。 昨日夜里他码的兴起,竟然熬夜作文,一直到天光大亮之后方完成一章,他取了成品阅读,却发觉无有新意,顿时有些失望,终是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段,新鲜的也没有太多。着实是生于古代,值得借鉴的太少,如今故事时文,戏文,都太少,正经文章里那有这个! 顾茂丙无法突破,一时间他也於住了,脑袋里有千言万语,全是故事趣闻,偏偏落笔之处却淡淡无味,着实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因此躺在那里翻来覆去的一直到天光大亮才迷迷睡去。这一睡,却不知道睡到了何时,一直到被屋中的炭火燎烤的喉中干烧,这才坐起唤来小厮侍奉他喝了一杯水。 如若后世有人得知,便知顾茂丙他这个毛病其实并不大,他就是卡文了! 略微整理,吃了一碗粥食之后,顾茂丙换了一身淡翠色的深衣,头发也不梳理只略拿丝带扎了,带了一顶浩然巾,穿着一双素履,脸色倦倦的就出了门。 这一出门不要紧,却看到走廊里跪了两个人,一个是这家的张店主,此刻这位老实人正五体投地,浑身发抖。另外一位,大冬天的穿着一件绣着翠花儿的油绿的大袄子,一身的污泥,一足有鞋,一足□着披头散发的趴着。 顾茂丙噗哧一声乐了,依着门口随意问道:“这是怎么着了,大清早的跟着拜那位神仙呢?供品呢?谁吃了?” 那边站着的连忙回到:“爷,晌午都过了半刻了。” 顾茂丙摸摸下巴道:“爷说怎么做梦梦到烤肉吃,竟是饿昏头了,这几日嘴巴淡的很。” 那边嘴欠的又来了句:“爷,此地父母到了,才将送了两只肥羊来,如今厨下正收拾呢。” 仰天打了个哈哈,顾茂丙讥讽了句:“这都几天了,如今才来!” 说罢他走到那位披头散发面前,一伸手托了这位的下巴往上抬,这一抬不要紧,着实吓了一跳,这位鼻青脸肿,面目扭曲,一边抽抽,还哭的鼻涕眼泪满脸都是。 太丑了! 顾茂丙立刻丢开手问到:“这是什么东西!” 细仔正端着茶托打那边过来,见顾茂丙吓了一跳,便笑着过来嘀嘀咕咕的说了一番。顾茂丙先是听得可乐,最后他看着这位披头散发叹息了一句:“原来是你啊……真……可惜了。”说完,他对张店主道:“店主起来吧,冰天雪地的,你放人进来本是善举,怎么算罪过,没你的事儿,若是怪罪也不用等今日了。” 他是这般说了,可惜张店主依旧是索索发抖,磕磕巴巴的谢罪,谢完,又老实的跪下了。 顾昭看看细仔手里的茶托又问了句:“这位面子到大,值当拿这套出来待他?” 细仔笑笑:“小侯爷不知道呢,这位跟定大人家有些渊源,早先他父母活着那会子,咱家大老爷还见过呢,说起来也算旧识,大老爷就留了他问话,问下本地灾情。”细仔说完,悄悄凑到顾茂丙耳朵边来了一句:“这位,也在上京的法元寺呆过的。” 顾茂丙扬扬眉毛,续而点点头,趿拉着鞋子转身往他小叔叔那里去了。 天气暖和,顾昭总算可以下地了,他刚洗了个热水澡,洗完便斜斜的躺靠在屋里铺了整张狼皮的椅子上烘头发,新仔拿了一把篦子正帮他细细的顺头发。顾茂丙进屋的时候,看到自己小叔叔两个脸蛋子红扑扑的,手里倒拿着一本书,也不看,眼睛不知道瞅着那里,屋子里的两盆炭炉燃烘着一屋子春意。顾茂丙一进屋,便打了个哈欠,这边总是这般热。 “小叔叔今儿气色真不错。”顾茂丙调侃着进屋,随意找了一张椅子也坐了。 顾昭笑笑,语音里露着一股子倦懒气儿道:“我平日也这般好,也不是七老八十了。只他们大惊小怪!强逼我睡了十几日,都要废了,我才多大,他们每日都当我要死了,随意一股风他们都觉着能将我吹飞了。” 顾茂丙随口呸呸了几下,也无法说长辈又满口胡咧咧之言,只能深深的叹息,叹息完却与小叔叔拉起闲话来。 “今日我做梦,梦到有一群和尚围着我家老宅的槐树兜圈儿念经,念得我都要哭了。” 顾昭噗哧一乐:“那里是做梦!可不是就有人念经,那楼下邱家的小少爷,不是说要送到附近的庙宇清修吗,今早城里冻死了人,抬出去的时候他在门外念了好久呢。” 顾茂丙与那位小公子倒是打过一眼,他是个颜控,因此难免心生爱怜,因此道:“我说嘛!可惜了,那位倒是个干净的。送去庙里也好,也省的世俗玷污了他。”说完,他悄悄打量顾昭的神色,顾昭依旧是老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茂丙无奈,便随口一般的说道:“临我出来的时候,定婴那边今年举荐的几位……有一半在碧落山呆过,有一位仿若是姓路的,侄儿也没细问,“海”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只恍惚听他们说,陛下很喜欢,说人家很有才呢,还赏了紫袍穿。” 顾昭嘴巴向一边扯扯,如今和尚专业,都产业化了,现下庭上仿若没读过几卷经文,不懂几句禅意都不好意思做官似的。 顾茂丙懒洋洋的也靠在椅子上道:“哎,其实小侄向来厌烦蝇营狗苟那一套儿,读几卷经文好歹以后做官也多几份儿慈悲!” 顾昭一撇嘴道:“你当庙里就是个干净的,如今……今上……”他说到这里,顾茂丙在那边眉毛一扬,旁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自己小叔叔与那位今上如何了,因此听到小叔叔在外面,恭敬的说今上这个词儿,着实有些诧异。 他表示不屑! 顾昭自然知道他怎么想,于是脚下微微使劲,一只鞋便飞了出去。 顾茂丙随手捞住小叔叔的鞋子,放在手里来回看了一眼,这鞋子一看就是宫里出来的精致手艺,还未见过土。鞋底的细布面白生生的,上面细细的走着细麻线。这鞋有个名称叫云鞋,也叫镶鞋,一般是红色的,只这双却是淡蓝色的缎面,两边有绦带儿。顾昭不爱花纹,因此这鞋子只在做工上见精巧,摸上去不软不硬的。 顾昭也扬扬眉毛,自己侄儿怎么越来越变态了,一只鞋子有什么好看的。 “有病。”顾昭带着气嗔了一句。 顾茂丙笑笑,随手将鞋子放在了一边的桌面上。新仔叹息了一下,放下手里的篦子,走过去拿了鞋子,半跪着帮自己家爷穿上,这几日大家就担心这双脚,一不小心,它就会肿成猪蹄子了。 “爷是老生子,根骨自然不比旁人,若是爷没这个毛病,小的们也少些事情,这几日下面都要担心死了,偏不知道那个多嘴的,说爷娇气,等明儿肿起来,老太爷好又是一顿埋怨!” 顾茂丙知道得罪了,便讪讪的拉话:“哈哈,这几年,清秀的和尚是越来越多了,我来的时候,京里冯智家正办法会,呼呼啦啦来了成群的和尚,一水的十三四岁,长的那叫个眉清目秀,摆开阵势,一开念那真是清清脆脆黄莺儿齐聚一般,哎!惠易那老东西的坊子是越开越大了。” 顾昭叹息了一下道:“何止,昨日他们来说,各地的庙宇是越来越多,如今学子们除了学本分的,还要多读一卷经,阿……阿润也真是,惯出一帮子这样的人,简直浪费钱米。” 顾茂丙噗哧一笑,抬眼看看小叔叔,忙转了话题:“此事!旁人能怪,偏小叔叔不能怪的。” “哈!”顾昭懒洋洋的回了一句,手里却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翻看起来。 顾茂丙见顾昭不愉,只能不再说这话题,他自己在那里叨叨道:“不说这些,来的时候,跟我一起养马的那个塔塔小叔叔还记得吧?” “塔塔?哦!这几日你常说他,那个部落长他有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这不是这几年关外那边来往生意越来越大,塔塔家本有个两千人的部落,后来依附的人越来越多,如今林林总总的总有个四五十个,合起来能有两万余口子。” 顾昭听到这里,却放下下了书,端起一边的茶盏,随意吹了几下,喝了一口后问道:“竟有这般多?” 顾茂丙笑道:“他那个还算多,他叔叔的部落,如今能有四五万人,我来的时候……塔塔说他小叔叔想附着西北面的杜勒斯,立个子国,人家愿意年年纳税,称对方为皇父呢。” 顾昭点点头,微微闭着眼睛,听顾茂丙继续说。 原来,那个塔塔家在西面草原,倒是颇有势力。以前,他们部落小的时候,也常常受气,他们父亲那一代,几乎每年都要往两边的大国送奴隶,送供奉。这些年,那边的人口越来越多了,后来塔塔的爷爷就把他家的部落分了三支,一支是塔塔父亲这个部落,叫皓拉哈,他叔叔那支叫黎夷,还有一支是他伯伯的部落,在最西边放牧,那一支叫白荑都。这些年,风调雨顺的,部落就越来越大,三支部落合并起来能有小十万人。 人多了,自然就有了些念头,这三家,如今都想立国。不过,他们上面有杜勒斯国跟奥布勒国,下面是大梁国。这三国,大梁是最大的,奥布勒在其次,小的是奥布勒。 说实话,顾昭以前也没听过这俩国家的名字,听顾茂丙唠叨的时候,他想了半天也没跟脑子里的历史挂在那里。 如今,草原上部落不少,大的部落都想立国,既然他们想立,就要找个强大依附,不然,怕是周围的国家都不会答应。因此,这次顾茂丙回京,塔塔还悄悄给了他三百金,叫他帮着在京里拉拉关系,看看能不能依附一下。 塔塔的意思就是,他们也不着急,就想给他们的部落找个爸爸依托,而这个爸爸就是大梁的皇帝,赵淳润。 顾茂丙唠唠叨叨的说完,说完之后还撇撇嘴道:“塔塔忒小气,三百金够做什么的!”说完,他悄悄看看小叔叔,心想,若是那厮是塔塔的总爸爸,那么我小叔叔不就是总娘亲?不对,这个称呼怎么这么别扭呢。 顾昭那里知道顾茂丙的心里在唠叨什么,他的脑袋里如今却翻江倒海的,纵观历史,边境问题从来都是大问题,如今这些部落已经初具规模,许现在无所谓,但百年后呢,他们有了国家之后,就会产生国的信仰,文化,制度,法律,接着是文字,历史,剩下的就是野心了…… 如今这些部落都想立国,大梁不叫他们立国,那边还有杜勒斯,还有奥布勒,即便是没有这些国家,他们依旧会按照轨迹发展,这……就不太好了……顾昭想着心事儿,手指在茶托上一下一下的敲着…… “小叔叔?七叔”顾茂丙叫了顾昭几声。 “啊?哦……那个塔塔,如今年纪多大了?”顾昭恍然大悟之后,随口问了一句。 顾茂丙轻笑:“怎么,小叔叔还想给他找个媳妇不成?您可别了,那就是个野人,生冷不忌,他野蛮的很,关外的蛮地,到处都是这等不知礼教,茹毛饮血之人。您知道他娶的是谁吗?他小妈!还不止一个呢,他爸爸死了之后,他父亲的老婆都归他继承,您说这叫什么事儿!” 顾昭仰头轻笑,其实历史上大部分的国家最初都是这样延续的,就像希腊神话里面那几位的婚姻史,其实说白了,最早的华夏历史,也是相同的,并无道德观,那时候部落都是这样继承的,儿子娶母亲只是历史其中的一步而已。 而这也最早的保存财产跟家族权利的一种继承方式,这很正常。 叔侄正说着闲话,细仔敲门进来道:“七爷,本地郡丞求见。” 顾昭扬眉看看外面,又看看自己今日的做派,便笑笑道:“即我哥哥已经见了,我就算了。我这几日身上不舒服,他们也是知道的,再者,他做他的,我们就是路过,叫他们管好自己,本地灾情严重,该开仓便开仓,该救济便救济,阳渡这边的渡船还需早日开通,打发我们上路才是,误了皇差……就都不好了!”顾昭说完,随意的摆摆手,他除了迁丁司下面的官吏还见见,就是在上京那会子,他也很少与外部的官吏有牵扯,骨子里头他是极厌烦是非的。 细仔点点头,转身出去,片刻后捧回一个托盘,托盘里除放着一张帖子,还有两卷经文,上等玉质雕了的各色护身罗汉的手珠几挂。 “七爷,这是倪郡丞的意思,难得他随时准备了,如今上京也流行这个,送罗汉珠儿,佛经什么的!”细仔放下手里的礼物,嘻嘻笑着讥讽。再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举国上下,独在七爷这里送这个,那就不对了! 顾昭伸出手,随意拨拉了几下罗汉珠,脸上的神色越来越不好。细仔见主子不愉,便倒着退了出去。顾茂丙也是个会看脸色的,他也站起来想溜,却不想顾昭叫住了他。 “茂丙,你等下。” 顾茂丙回身道:“是,小叔叔有何吩咐。” 顾昭丢下手里的罗汉珠,脸上忽露出很古怪的笑容道:“既然都成了这样了,我也不能说他不对,总归这事儿跟我有关系,对吧?” 顾茂丙神色古“听潮阁”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怪,也不知道说对呢,还是不对呢! 顾昭笑嘻嘻的继续道:“哎!如今这佛香是越来越旺盛了……饼子啊,小叔叔给你指条道儿,教你个乖!” 顾茂丙不懂,他偷眼打量,自己家小叔叔露着一股子很尖酸,很奇怪,像是算计谁的神色,不由得顾茂丙打个寒颤,他低头道:“小叔叔尽管吩咐。” 顾昭站起来,伸伸懒腰,晃动了一下腰部叹息道:“床板太硬……对了,你去跟塔塔说,三百金哪里够,最少也得一千金,若是他出得这个价钱,上京平洲郡公府的主子,愿意借家里的帖子,给他引荐一人。” 顾昭那里就是个缺钱的?顾茂丙看看自己小叔叔,张张嘴,半天之后才问:“却不知道小叔叔想给塔塔引荐那一位?” 顾昭一笑道:“你是个有本事的,钓鱼会不会啊?” 顾茂丙道:“略懂。” 顾昭斜眼瞄着他笑:“吊着那个塔塔!别叫他一下子如意了,哎!如你所说,惠易的坊子是越开越大了,徒子徒孙越来越多了,也是,出家人,慈悲为怀,普度众生,这么好的道理,只在大梁传播终归是亏了。” 说到这里,顾昭取了盘子上的珠儿,一伸手拽过侄儿的胳膊套上去,一边套一边道:“咱家米粮少,和尚多,不若往外送送,浪费自己家的米粮就不对了!你就跟塔塔说,今上最欣赏惠易法师,若是他搭上这条线,也不愁大业可成!” 顾茂丙显然不知道自己小叔叔在酝酿什么,他的脚下就如踩着云雾一般回到自己屋里。整一夜,他都翻来覆去的想不明白。 顾昭待顾茂丙出去之后,在屋子里兜了很多圈,一直到午夜之后,他把脑袋里的一团乱麻理挂清楚了,之后他这才坐在椅子上,写了三封信给上京。 这三封信,他一封写给顾茂德,命他将各地寺庙产业探看一下,整理个名单出来,还有就是楼下邱氏兄弟说的那位老祖宗,说实话,顾昭很是在意,因此,此事还要徐徐跟上,慢慢追探,他想弄明白,谁把手伸到自家后院去了。 还有一封他写给惠易大师,道,如今大师越发出息了,徒子徒孙越来越多了。出家人既然慈悲为怀,不若开个善堂,培养一批懂得草药,会医病的和尚出来,如今草原水深火热呢,大师若想办大事,他就成全他一把,他愿意保他百年之后金身不倒,世人拿几千年的香火燎烤他也未可知。若他不想留金身,他保证!等他飞天了,一准儿能有大福报,随意烧烧,不出五斤舍利,就算他顾昭食言而肥。 第三封,顾昭写给赵淳润,他道: 陛下,听说上京如今流行穿紫袍啊! 以上! 133 冰灾终于缓解,阳渡上下一片欢呼,有人贡献了前几日舍不得吃的东西出来在街边供奉,据说是供奉河神。 这阵寒风来的蹊跷,乡人将不懂得地方,又归类到了神说当中。自风雪停止,几日来,顾昭等人所住的驿站引起阳渡附近官员的极大关注,几日来,来来去去的热闹无比,除顾昭本人派出的信使外,也有此地兵部下属常来求见。 当然,这些人的到来自然有家里长兄接见,顾昭依旧是个闲人,倒是这几日,这本住在店中的那个戏子,常常想着法子想再进入店中与这二楼的贵客有些接触,无奈今时不比以往,这小小的脚店他也是进不得了。 又是大清早的,先后三匹快马自客栈跑出,顾昭知道,这三匹马一匹带着的是自己的消息,一匹是阿润暗探的消息,还有一匹却是许品廉的。至于去做什么,大家心照不宣吧。 滚热的壶水,浇灌在铜盆里,水流升腾着蒸汽,细仔心情特别的好一边试水温,一边在那里絮叨:“爷,可算是过去了,这憋的,吸口气儿都不敞亮!” 顾昭推开窗户,大大的伸展四肢,天气还是冷,不过已经是可以抵御的寒冷,因此这会也没人大呼小叫着阻拦他。 “嗯,再有三日,咱们就可以渡江了。”说这话的时候,顾昭如释重负。这个小客栈留给他的回忆,其实一点都不好,他自来到这里,就没挨过饿,这短短的十来天,倒是真的经历了饥苦,随着这份饥苦,很多前世的记忆却又再来涌现“小说领域”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在了顾昭的脑海里。 随手关起窗户,顾昭来至盆边抬起手,将双手泡在热水里来回翻动,水影的折射将他的手指衬托的短小,若侏儒的的手掌一般。这一刻,安静之极……可惜,还没安静片刻,屋里的门却被推开了。 “七爷,大老爷叫您过去呢。”站在门口的新仔探进脑袋,脸上的表情十分的不好,有些话欲说还休的。 顾昭看看天气儿,还早呢?这个时候? “阿兄是有什么事情?”接过细仔递过来的干巾,顾昭来回擦拭着手掌,很不在意的问着,似乎阿兄总想将自己在兵部的旧关系都给自己介绍一番,那家里可是还有茂德,茂昌呢,阿兄此举,不太好! 新仔将门推开一条缝道:“爷,楼下那个戏子,取了自己的身契想来投咱家……” 顾昭眉毛一挑,笑着说:“这种事儿,也值当我过去?” 细仔神色古怪,压低声音道:“爷,不是这样的,才将定九先生都拒了,可……那人忽然跪着,说他有冤情!” 顾昭呆了一下,随意甩开帕子,伸出手,细仔取了一边的罐子,用指尖挑出一些膏脂一边帮顾昭细细涂抹,一边不在意的说:“有衙门,有地方的父母,跟咱大老爷喊什么冤?” 新仔这次将脑袋伸进屋子,压抑着声音道:“不是啊……爷,那个戏子说的案情,小的听“听潮阁”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着,仿若跟咱家迁丁司有关?” 什么?顾昭一愣!电视上,电影里,击鼓鸣冤,拦轿喊冤的事儿见多了,如今竟然有人把他告了?竟有这种……这种算是奇遇呢?还是什么? 顾昭站起来,披好袍子,向外走了几步后想起一句话,他扭过头对紧随其后的新仔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混账话,迁丁司什么时候是咱家的了?” 新仔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站在那里,脸色越来越白。 顾昭等人滞留渡口多日,旁人看笑话,只急坏了自己人。 赵淳润在京里几日没接到消息,脸拉得很长,上下连累不少人,一直到十二月深处,陆陆续续有信来,这才好了。这一日他又得了一封,一边看,一边笑着对下面等回信的暗卫范笙道: “天气寒凉,你家七爷犯了旧疾没有?” 范笙笑笑,道:“一切都好,就是那几日粮草不济,挨了两顿饿,爷说正好……正好减肥,小的问什么是减肥,爷说就是减肉,爷说自己都胖的走不动道了。” 赵淳润脸上露出一丝心疼,叹息了一下道:“他怎么敢说胖!别人吃一口涨一块,他每天操心劳力,那里就能养出肉来,朕本想叫他出去宽泛宽泛,谁知道千算万算,没算好天气儿,总归还是累着他了。” 范笙忙回道:“小的看,七爷还是很高兴的,成日里跟老爷子下棋,聊天,说些旧事,小的看七爷精神头,还……还算不错的。” “能这般……便也好了,朕只奇怪……”赵淳润指指桌面上放着的几封信笺笑着问道:“前几日,他写的东西颇有些酸气,朕给了谁袍子啦啦文学更新最快llwx.,全文字手打?你家爷怎么知道的?” 范笙回道:“是顾小侯爷说的。” “哎……”赵淳润捂捂额头:“朕就知道。”叹息完,赵淳润提笔唰唰写了两张,细细糊好塞进竹筒递给范笙道:“东西朕叫预备好几日了,只是不知道他们如今在哪,赶巧了天气还不好,你也别歇着了,回家看看,明早就起身吧。” 范笙跪着双手接了竹筒,他抬抬头,本想汇报一件事,后来想,出来时,陛下只安排他送信跟看护好七爷,旁个事儿大概许文禄也是要说的,因此他就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便是。 赵淳润坐在那里,一只手爱惜的来回捻那张纸上的字迹,心里又爱又疼,半天后他对身后的孙希道:“你说你家七爷怎么就这么狠心呢!这几日都是这一句话,来来去去的也不加一些花头,吃的好不好,看到什么了,说什么了,只抓着朕一点短处,他就不丢手。” 孙希笑笑,低着头回到:“陛下,七爷这哪里是狠心,这是吃醋吧!” “可不是!”天承帝有些莫名的得意,说完半天后失笑:“一只浮游,也值当他挂在心里,朕盼了多日,几封信就给朕赏一行字,一会你去叫后面给他做个十件八件的袍子,堆一车送去就是!” “可别,七爷小性儿犯了,怕是一行字都不写了……” 两人一起笑了一会,这心总算是放下这些日子一直悬着的心。简单的收拾完,赵淳润将顾昭的信放在袖子里与孙希一起打前殿往外走,才没走几步,下面的小太监说泗水王赵元芮求见。 今日天气不错,太阳照得颇有些暖意,天承帝便站在院里,披着一件纯白色的银狐斗篷,双手裹在袖子里想了片刻后才笑了笑道:“叫他进来吧,今儿也奇了,他怎么来了?” 没片刻,泗水王赵元芮便从外面小跑了过来,过来后,他一脸喜色的扑通跪倒,十分虔诚的行礼问安。 陛下也没叫起,今日他心情好,因此只笑着说:“今儿怎么没在学里?金山那老头又偷什么懒呢?” 泗水王满面激动着回话:“回父皇话,金山先生识鉴精通,甄明政术,儿臣能得先生教诲,是儿臣天大的福分,儿臣又怎敢怠慢。只今日不同往日,其实……儿是来给父皇报喜的。” 今上失笑,随手拍拍一边的树干道:“这大年景的,又是冰灾,又是霜雪,今年的赋税朕还没捂热乎就花了无数,你倒来道喜了,说说!喜从何来?” 赵元芮仰起脸一脸舔犊情深,双眼含泪道:“父皇!您要做爷爷了,儿臣……儿臣要做父亲了。” 一道不知明的光线从赵淳润的眼里闪过,许有万般心思,亦不过是一霎的流转,赵淳润看看四周后,噗哧笑了一下道:“果真?我记得你先后娶了郑江的嫡孙女,全金圣家的老三……是……是那个有了?” 赵元芮笑眯眯中带着一份腼腆,腼腆中带着一份不伪的至真神情,他回道:“回父皇话!自……自然是儿臣的正妃,嫡子不出儿臣哪敢乱来。” 天承帝捻捻手中的枯树皮子,笑笑一摆手道:“起吧!朕知道你是个重规矩的,这很好!去跟你母后说了没?” 赵元芮站起来,微微摸了一下膝盖道:“回父皇话,这不是刚得了信儿,儿臣就来给父皇报喜了,说起来,这还是咱家第一个孙孙辈儿呢,老人们都说隔辈儿亲,儿臣如今不小了,这不是……儿也是喜不自胜……这都是父皇经年宏兹九德,临御天下……” 泗水王一边颂扬,一边的悄悄仔细的打量自己父皇的神色,许是常年念经,他这位父皇从来都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他保养得颇好,那皮肤,眼角硬是一点多余的纹路都没有,多少年前就这样,现在还这样。 甭管前朝闹得多乱,这么多年来泗水王很少能看到自己父皇脸上能有过多的表情。以前他也问过自己岳父,为何父皇从不与他们亲厚。他的岳父乃是邓州颜氏后裔,他家对帝王心学倒是知道一些。岳父说,今上自幼受帝王教育,喜怒不形于色只是浮面,紧要的是,父皇常年学习佛理,自有一份自在慈悲悲天悯人的心境,因此看什么都淡,却并不是不亲厚自己。自己只要踏踏实实的孝顺便是,虽下面的两个弟弟都是人精儿,可架不住自己是长子,在礼上自己是占便宜的。 若真是如此,便也罢了。 可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了,陛下就是不立太子,他们三兄弟就这样不上不下的耗着。燕王便罢了,他是庶子,可谁知道元善那狗东西是怎么想的。那混蛋玩意儿,自小就得外公疼爱,现在更是娶了表妹,想来自己外家如今也是靠不住了。 看看父皇,再看看自己,他们本自小不在父皇身边长大,感情单薄,如今虽然努力讨好,可还是不知道缺了那里?如今他自己每天算计太多,这才封王没几年呢,前几日他都能在鬓角找到一根白发,着实不愉快了几日。如今他们父子走出去,他竟瞧着比父皇还老相。很多人说,他们兄弟三人,自己长得最像皇爷爷,倒是老三跟父皇很像……可架不住自己是嫡出呢。 天承帝笑了几声,打断泗水王的赞颂之词,他笑完竟回头对孙希吩咐:“你去后面叫他们准备几卷好经供奉一下,回头去跟皇后说说,她要做奶奶了。还有……赏……颜氏……百子锦缎二十匹,前日南边不是送来一些干果,你去选几样新鲜的过去,叫太医局多去看看……呵!这毕竟,是……朕的头一个孙孙呢。” 父皇竟……这般高兴,自打父皇登基,这般的体面还没给过他们三兄弟哪一个呢!果然,听岳父的真真就没错的。 赵元芮大喜,忙叩头谢恩。陛下笑着道:“赶紧起吧,你也不小了,这都做爹了,这几日后面就别去了,金山先生也说年前要回金山看看,就……不开学了,倒是你是兄长,要常常督促你兄弟们,恩……你媳妇刚有了身子,你也多陪陪她。” “是!儿臣记下了。” 如此,父子俩一边说着,一边便沿着宫中御道走。 赵元芮的记忆里,父皇很少这样跟自己在一起若民间父子一般,说说家庭道理,一时间他的心里真是又酸又涩,被父皇难得关心感动的几乎热泪盈眶,好在他是长子,常年压抑,个性沉稳,这才没露怯。天家父子自是不同民间,就是心里多亲厚,他也得忍着,想是父亲当年也是这般过来的吧。 如此这般的,他们父慈子孝的溜达了一会,今上又赏了大皇子泗水王一卷自己“亲书”的心经,就这样,泗水王捧着心经,笑眯眯的绕了好几咕噜道儿才回了自己的王府。 待他离得远了,赵淳润半天后方冷笑着回身问孙希:“你说……这是他第几次做爹了?” 孙希笑笑,压低声音回道:“回陛下,第五次了,泗水王是个懂规矩的,真舍得下手。以前的那可一个没留,比起他,倒是潞王有福气,如今他在外面养了两儿一女,都悄悄的放在胡老太师老家呢。” 赵淳润点点头笑笑道:“有的人就是有福气,人死了,种子倒是到处飘。你说……元秀儿可什么时候开窍呢?” 孙希那里敢说这个,只道:“燕王如今还在学里,还是一切以学业为重,倒是老奴前几日听他们说,说胡太师家的老太太在家里见了不少女眷,仿若有人在席间说了几句,说燕王也不小了,陛下也不知道指哪家的闺女。” 陛下叹息了一下道:“他家算什么东西,也敢给元秀儿相看!朕看阿昭家的慧慧就不错,教养的好,也娟秀仁义,可阿昭就不愿意,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说完,今上带着气狠走了几步后道:“你说,他为什么不愿意,他比我小那么多,若有一日朕……比他走的早了,他无儿无女的,谁能孝敬他?” 孙希想了想,跟在天承帝身后道:“陛下,郡公爷怕是觉着顾家不易与皇家结亲,七爷……许是怕子孙管不住吧……” “他呀!”赵淳润叹息着唤了一声,半天后才道:“他总是那么重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他,他是怕百年后平国公府富贵太重,失了本分。这世上便是只有他一人,只为朕着想了,我说老货……” “在。” “金山先生给的那个秘方,朕还是想用的,你下去安排一下,找好人,模样你自然知道要那样的,早些预备,待明年你七爷回来,也好做打算。” “是,老奴下去就安排。” 天承帝走了一会,忽然停了脚步,又问了一句很古怪的话:“你说,朕以后走了,带着他一起好不好……朕怕,朕走了,旁人给他委屈,那可怎么好?” “陛下……” 孙希下的一冷汗,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天承帝站在那里发了半天愣之后,忽失笑了一声:“呵,还是算了。阿昭还是长命百岁的好,朕舍不得。” “是。” 许是下了决心,天承帝的脚步忽然就轻盈起来,他一边走,一边道:“朕前日看经,有些不惑地方倒是请教过惠易,那老和尚说,大道多了,也不知道朕以后能修到那里,朕说,朕也不多求,就想修一条有阿昭的道。那老东西笑朕心不诚,他说若那样朕去的是天道,怕是还会与父兄见面,是进不得极乐了的!朕当时就恼了,若那般,朕就修一条旁人都没去过的鬼道!以后,朕!就做个阎王爷!管他天道如何,朕谁也不见,只管好自己与阿昭就可……” 孙希没敢吭气,他的脚下麻溜的跟着,腰弯的却越发厉害了。 今上知道孙希为难,他们主仆多年,他只是随嘴抱怨,却倒也没深问,他只是又走了一会方想起什么后问道:“许文禄的札记可到了?” 孙希这才松了一口气,浑身筋骨暗软的躬身回道:“与范大人是前后脚到的,给陛下放在郡公府了,晚上陛下回去就能看到了。” 赵淳润笑了笑:“等什么晚上,就说今日……恩,朕……恩,做了爷爷了!恩!很高兴!要回去念几卷平安经,其他人等一概不见!”说完,他快步往后面走,走了几步后他又笑着吩咐:“皇后那里也给她孙子念几卷吧,这孽做的,不超度几卷,朕怕她心里也不安生。” “哎,老奴这就去。”孙希回身就走,今日风霜太大,他年老骨脆,可经历不起了。 许品廉是个会写游记的,今上派他出去,自然有他的大用处,这不,许品廉每日写的日常札记,其实就算是一本间谍文稿。顾昭这一路,吃了什么,用了什么,住在哪里,见了何人,说了什么,那是一字一句,半点不敢泄露。 天承帝赵淳润脚步飞快的由暗道回至郡公府,来到屋内后,他更是袍服都不及脱下便拿起札记看了起来。 许文禄的札记里是这般写的…… 这段时日,冰灾严重,好在地方官员还算称职,尤其是阳渡镇的一些小吏,冰灾过后,他们循着新法,找了本地声望素著的搢绅乡老自救,虽也有顾及不到之处,也算难能可贵。然,自古以来,天灾无常,各地官仓存粮不足实乃我朝廷心腹之疾,社稷肘腋之患也…… 滞留时日,还有一事奏禀,在阳渡的时候,臣下遇到一个趣人,此人是个戏子,有个艺名叫俏奴儿的,此人相貌尚可,只德行低劣,平日若不唱戏,常出现在筵嘻酒热之处混迹。住店之日,此人便每每不着调。凡见过嘴碎的,就没见过这样的!躲雪那几日,这戏子成日说闲话不说,后来还骂了郡公爷家里的下奴,两边有了冲突后,他还惊了官驾。 蒙顾老大人宽厚,免了他的罪责,只掌了他二十下嘴巴,可没成想,这戏子第二日竟跑到小郡公爷门口想卖身为奴…… 赵淳润看到这里,不由恼怒,那是个什么东西!不干不净的,也敢跑到阿昭面前卖身为奴?想到这里,赵淳润一伸手将札记丢了出去。片刻后,孙希小心翼翼的又将札记捡了回来,呵着腰的捧到今上面前,请他老人家继续御览…… 待气消了,今上方忍着怒气继续看了起来。 许文禄在札记里汇报道:那戏子本想自卖自身,可惜的是,老公爷一干人等自是正经人,对这样的人更是瞧都不瞧,只叫人打发了他去!没成想的是,那戏子见卖身不成,却忽喊起冤来。如此这般的,老公爷便将他叫进问话,若真有冤屈,也不能放任不管。 那戏子道,此事事关重大,还望大人屏退左右,老公爷道,你只管说来,保你无事! 这一问不要紧,却没成想却引出一场真官司来,好巧不巧的,这官司还犯在了平洲郡公顾昭身上…… 那个叫俏奴儿的戏子,本有个相好原是眉山县的一个布商。这布商与这戏子有旧,颇有些真情,一来二去的便订了白发之约,却不想一年前,这眉县布商做了一笔买卖,弄到了整五百匹禹州南布,每匹布实价一贯三百文。 所谓禹州南布,却是绝户郡里专门由迁丁司每年特殊供给的一种只在南边纺织的细棉布,这种布细密结实,比一般布匹宽四指,有三色,分别是青,淡绿,土蓝的南布。如今一般下等农户家常使用最是喜爱不过。可惜的是这种布匹在外并没有公开买卖,只是由迁丁民每年凭着布票换给,一户丁民家,每年不过有十尺细棉布供给而已。 那戏子不知道这布料如何被这眉山县的商人搞到手的,只说,这商人得了用了低价在淮南郡阳渡入货,如今外面普通的粗葛布,也要三贯一匹,一贯三百文,真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布匹到手后没一个月,这商人雇了船只带着那戏子回眉山,却不想,连船带货的在阳渡上游的一个叫清水口的地方,被人杀生害命了。连压货的,走船的,带那布商,这大大小小共有人命七条。 那戏子道,那晚天气沉暗,听到不好,那布商便将戏子放入水中躲避,幸而那戏子自小在江边长大,有些水性,他只听到揪扯之间,那布商喊了一句:“还望爷爷回去对李大人说,若手头紧,只管说就是,没多有少的,一二百金还是凑得出来的……”只可惜他话没说完,就被人一刀贯胸,弃尸江内了…… 134 迁丁司出了官司,顾昭几日没睡好,他想起以前一位老船员说的话,人啊,这辈子,做什么,吃什么,注定的,不该你的,你得了,你也护不住。 想来想去,终归是骨子里就住了个小市民,他努力了这么多年,从来都觉着迁丁司是自己铸造的一块铁板,结果,这才走了一批移民就出了大事儿了。 顾昭心里烦躁,几日来一直情绪低落。 “七爷,上京密信到了。”新仔悄悄推开门,陪着小心的将信筒双手持着递到顾昭面前。 顾昭叹息了一下,接过信筒打开后,又深深的叹息了一下。 站在一边的新仔看看细仔,微微侧头,下巴对着桌面上剩下的大半碗饭歪歪嘴儿。 信自然是阿润写来的,写的很急,看字迹不若以往的从容。仿若一下子那个人就明白顾昭心里怎么想的一般,他写道,事情我知道了,其实没多大事儿,大梁上下六部九卿上下多少人口官吏,每天每时都要出类同的事情,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你就别多想了。 如今事情出了,自然是要严查,不但要严查还要特办,严办!阿昭不要着急,只要陪好你阿兄便是,千万别脑袋一着急,调转车队,往青州去,你出来的时候,我也说了,什么事情都有我呢,等你转了一圈,家人都见了之后回到上京,事情我便都与你办妥当了,你只管好吃好玩就是…… 顾昭来来回回的将阿润的信读了几遍,看完后撇撇嘴对细仔唠叨道:“他怎么知道我要出去私访?” 细仔陪着笑将桌上剩下的饭食放在托盘里端出去热,一边放他一边陪着笑脸道:“我的爷,您可别乱想了!一个青州,上上下下不说老百姓,光咱迁丁司的官员就能有一百多呢,您去了,一个个要查到后年去了,再说了,咱这次出来才带多少人马?” 顾昭伸手抓下脑袋笑道:“他太高看我了,我吃几碗饭自己还是知道的,那么大的地方,每年迁丁司出多少细棉布,送到何处,交付何人,何人领了,用在何处,上上下下多少关系,真真……”他压低声音唠叨道:“以为是看电视剧呢,随便微服私访就能解决了的,我才不去,多傻啊,对了,你把那个俏奴儿叫进来,我再问他几句话。那才是个傻子呢!” 金辉班的俏奴儿原来的姓氏他不记得了,他就记得自己小名根子。他家本是个庄户,祖上也做过两任小吏,算是个清白户。可那是前朝,一场战乱,家里树根都吃不起,六岁上,树根娘将树根卖了,换了三石糙米,书香门第的后裔成了戏子。 后来的事儿跟天下的苦人一个样,就那么过吧,活一日算一日。直到遇到那冤家也是命中注定的孽债,反正俏奴儿那时候觉着,是有个盼头了,那姓冯的布商将他买了,当个人对他,俏奴儿那时候觉着,就凭着他当自己是个人,他就该一辈子好好待人家。 可谁能想到呢,人日子没过几天呢,冯布商就死了,那以后他魂不守舍的过了几日后,又是浑浑噩噩的一段时日,那天,他被丢出去以后,以为这辈子就死这里了,却没成想的撞了大老爷的官轿子,遇到了一份机缘,这个机缘却偏偏被他抓住了。 没人知道俏奴儿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是这几日小郡公爷常常把他叫去叙话,依旧是没收他的身契,不过却把他的人带在了身边。 细仔这几日也是翻来覆去的想心事,这人长得倒是眉清目秀的好摸样,要不要他也写一封回去问问,别到时候出了事儿,他满门抄斩那都不够填坑的! 又住了几日之后,江上陆续解封,去上游送粮的船只都陆续回了小镇,小镇又鲜活起来。 这一日,终于等到了官船,顾昭一行人在本地官吏与乡绅的欢送下,离开了这个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伤心地。 临上船的时候,顾昭指着江水对顾茂丙嘀咕了一句:“这条江,现在每年可以运送粮米两百万石,若是各地开凿新运河,然后灌入大海循环起来,一年六百万石上下也是轻松。” 他这番话,显然是对牛弹琴的,顾茂丙摸摸鼻子道:“小叔叔,如今侄儿才将将学会放牛马,你又想我来挖运河吗……” 话音未落,身边忽然飘过一人,来了一句莫名的:“茂昌可以来挖吧?反正他闲着?阿弟明儿你回去,整个挖河司……” 顾昭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自己老哥哥,顿时他就哭笑不得了。 大冷天的,老爷子穿的到厚实,只是老年人自己恒温不好,冻得一脸清鼻涕他自己浑然不觉,还露着一脸憨笑。顾昭笑笑,哄他说:“可以,过个三五年,待移民事毕,咱就来开凿大运河,到时候咱家自己开船厂,做千年的水上买卖。” 老爷子闻言,低头认真的想了半天后嘀咕道:“那可不成,咱家不做买卖,你可不敢动这个念头……” “好好好,不动,不动……这里顶风涨气儿的,咱回去。”顾昭拉住老爷子的手,硬拖着他回去了。 也就是这一日,上京迁丁司郎官付季付大人正在家里给嫡子过百日,他家前两个都是女儿,再加之付季这人从来都活的小心翼翼生怕给自己先生添麻烦,因此家里凡有喜事,也就是送送喜面,自己关起门来自家人庆祝一番便是。因此,许多人都误会,付季这是第一个孩子,如今下了帖子才知道,人家媳妇都悄默默的生了两个了。 如今得了嫡子了,付季自然不敢敷衍怠慢,不然媳妇娘家会怪罪,更对周围的同僚都是失了礼数的。 这日一大早,付季家难得的开了正门,他家喜事少,因此着实存了不少人情,如今都还了回来。 “付大人,恭喜,恭喜啊!闻听贵子百禄,付大人如今后继有人啊!哈哈!” 付季笑眯眯的跑过去接待:“哎呀,吴大人,稀客稀客!下官怎么担得起,您打发人随意添得两盘糕团就是,怎么就自己来了!” 吴大人一手抓住付季的手亲昵的拍了几下,笑眯眯的道:“这话外道,你我多年同朝为官,那是什么交情?付大人也听过老夫为人,旁人家,老夫是绝不登门的,凭他们是谁。不过一盒礼饼的面子,付大人多年来为朝廷尽心竭力,你的人品,只要提起,那是这个……”吴大人拉着付季,竖起大拇指,着实从头到脚的将他夸赞了一番。 付季是谁?那是平洲开国郡公府门下第一走狗,巴结还来不及呢,这小子向来咬人疼! 付季为人一贯小心,被人这般在家门口夸奖,还是头一遭,因此,他的脸色不由的便从脖子红到耳根。一时间,他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亏今日办事,国公府的老太太派了四爷来撑面子,因此,付季顿住了,站在一边的顾四爷,顾茂昌赶紧过来惯熟的寒暄,这才支应过去。 如此这般的人来人往,转眼天到正午,那后面便开戏开席。今日厨子都是国公府来的,因此上的便是顾家宴,放果盘食器是一水儿的银器,只果品都有二十种上下。主食有五种,分别是,烤炉饼,油炸饼,王母饭,顾家的金乳丝面。菜肴上的是三牲绘制,分别是,牛羊鹿,食器摆放的规范乃是五品的配置,四鼎配三簋,东西都是新制的亮铮铮的好铜器,上面有付家工匠打造的暗花,如今他家也配用这个了。 男人们在前面闹腾,女眷们在后面也有她们的热闹,眼见的吉时一到,付季的儿子被抱出来送至他表舅怀里。 付季的媳妇白氏,父母早年就去了,因此,如今娘家只能来个表舅舅。不过,虽是表舅在京里却也算是一户书香门第,有些祖产,平日他表舅家早就想来巴结,如今总算是抓到机缘了。 他表舅舅唱了贺词,给孩子挂了银锁,送上外家早就预备好的百禄贺礼,这些东西皆有讲究,便是小儿能穿到一周岁的衣衫料子,小寿桃子,小金银脚镯,豆类粮食,另外还有贺生礼两百贯。送完之后,他表舅又出挂了四盏灯笼在顾家正堂。这是乌康的规矩,这个灯要挂到十八岁的时候,小儿开了锁,成了人才能取下来。 行完礼仪,一切顺畅。待小儿满周岁立住了,外家还有别的意思,那时候送的衣裤料子,怕是小儿能穿到到十八岁了。 一番热闹下来,付季饮了不少酒,脑袋昏沉沉的依旧在各处支应,正糊涂着,却不想后面他祖母打发了人叫他去呢。几年前,付季他哥哥们常找了事情叫付季带钱回去,虽没多少,可是一月总有两三次,也不多要,每次也就几贯。钱是小事儿,可要着要着,他二哥还想做个小吏了,后来付季一怒之下就命人强接了父母跟祖母来养活,也省着他们打着旗号经年累月的来发这等血脉财。 后来,他祖母来了,也不念叨要回老家,想必老人心里是有数的。 扶着墙,一路吐了两次之后付季才来至后堂,一进门,他本笑眯眯的,正眼一瞧,他祖母跟他母亲却脸色苍白,他父亲是个老实疙瘩,大好的日子,他却坐在屋角,怀里抱着个礼盒也不应声,看身姿却有些颤抖?这是如何了? 付季呆愣了一下,忙问:“阿母不去陪客,怎么在这里?可是有人冲撞了您,孩儿这就去帮您撵了!”付季的家人都是乡里来的,不识字,也没受过礼仪教育,才来的时候也随过几次热闹,后来大概觉着融不进去,也就不爱出门了。 堂上三位长辈并不说话,半响后,他老祖母招招手,付季忙跑过去,老人家眼神不好,伸手摸摸付季的脑袋,确定了位置,这才一拐打了上来骂道:“打你个没见识的东西!凭你是什么种子,如今你抖起来了!也做起这龌蹉事情来了……” 付季吓了一跳,捂着脑袋,酒意都吓了去一半,他浑浑噩噩的站在那里不敢躲,只由着老祖母一顿敲。 “叔父!叔父!”瓜官儿不知道从那里冒出来,在一边儿拉拉付季的衣襟猛摇着。 付季低头看他,本想训斥,想了想,还是按住脾气挤出一些笑容道:“你怎么在这里,猪官儿在外面寻你呢!” 瓜官儿摇摇头,急急的解释道:“不是!不是!叔父跟我来。”说罢,他拉着付季来至付季爹身边指指那个礼盒。 付季捂着脑袋还在纳闷,却不想,付老爹“哎!”了一声,将礼盒子闷闷重重的放在桌面上数落道:“娃儿,咱家是本份人家,你师父养活你不容易,咱可不做这事情,你才过了几天白饭日子,大好的光景,可不敢自己晒白(丢了)了啊!” 付季眨巴下眼睛,看看那礼盒,一伸手他将盒盖打开,呦!好家伙!谁这么大方?一下子他也呆了,那里面齐刷刷的摆了三排金锭,取出一个掂掂,却有一两一个只多不少,数一数,一排十个,这里足足有三十金呢。 虽如今流通的大多是铜钱儿,可是金子就是金子,像这等颜色的足金爷着实少见,也怪不得家里长辈吓了一跳了。老人家这辈子在乡下,怕是都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付家如今不穷,却也没有金锭模子,这么奢侈的摆三排,这……这可都是实心儿的金子呢。 付季翻动一下金锭,在下面寻出帖子一看,脸色是越来越坏,那帖子上写着一首贺禄词,词下的名讳却是在如今该在青州管丁民的李永吉,李修之的名讳。 旁人不知,李修之的底子,付季是再清楚不过了。他不过是山阳郡罗县乡绅家的儿子,来京赶考落第,最后混的饭都吃不起了,若不是老师提携,如今还不知道他在哪个旮旯要饭呢,如今这才去青州没几日,这李修之竟然送得起金锭了? 家院内人声沸腾,付季坐在一边闷闷的不吭气。半天后,他祖母唠叨道:“娃,咱家如今吃的精米,喝的肉汤,也就够了。你要是缺几个,明儿叫他们套车,送俺们三个回去,这也出来几年了,你莫怕他们委屈俺们,家里如今有堂房,有良田,尽够了……再要!咱家福气薄,怕压不住……” 付季见老祖母误会,忙站起来解释:“祖母千万别多想,这东西孙儿本不该收,这下面有送礼的名讳,待今日豆官儿的事儿毕了,孙儿自然退回去的。” 他这般一说,屋里的三位老人家都如蒙大赦,团团的松了一口气。这么多金子,是挺吓人的。 一场热闹下来,直到入夜,付季府上的宴席方散去。待客人一去,付季忙换了衣衫,干嚼两把师傅家常备的茶叶去了酒气,这才出了门。 入冬的天气儿,上京的大道黑漆漆的,付季抱着那个礼盒,脑袋里想着心事儿,他的车子行了一会子,有京里巡夜的来回问了几次,勘验了迁丁司的牌子,这才放行。 李永吉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当然知道自己是老师座下第一门生,他大明大胆的送来金锭,难道不怕自己捏死他?虽然李修之是个推官,可他手里挂着青州一郡的粮钱损耗,那不成,这厮真的狗胆包天了?死一个李修之倒是无所谓,可师傅知道……正想着,那车却停了。 “老爷,到了。” 家里的小厮停了车辕,抱了脚踏,扶了付季下车,这一路,这盒子一直在付季怀里捂着,就是家里下人想接,付季都没让。 下了车,付季看看身后的黑沉沉的皇宫,那宫墙上的锯齿犹如兽口大张着一般,令他不由自主的打个寒颤。 郡公府外值夜的小厮班头见到付季,忙笑着过来问道:“呦,恭喜小爷家中贵子百禄,可……小爷哎!爷们都不在家,您……这送来了也没人吃啊!”他以为付季送喜面来了。 付季瞪了他一眼,抱着盒子就往里走。他来这里,从不用通报,这府上有他的小院子,师傅在家的时候,若是跟他谈事儿晚了,他也有地儿住的。其实骨子里,付季早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那乌康的小泥屋,早就消失在梦里了。如今就是回去,小泥屋也找不到了,他哥哥们早就用他的俸禄起了三进的大宅院,过着乡绅老爷的日子。 那门子吐吐舌头,挠下后脑勺之后忙去屋里取了气死风的灯笼,一路随着付季往后面走,这一路,院内静的吓人,冬日的寒风呼啸猛推院里的树藤,那树藤张牙舞爪舞的付季心里实在难受。 师傅不在,这家就像个大庙一样没人气,要是师傅也能成婚生子,自己家儿子就能世世代代的来侍奉了,只可惜……哎!反正师傅就是命不好,遇到那个混帐,他自己有妻有子,三宫六院,偏偏霸着先生,着实可恶! 顾昭的小通院内,牛油蜡烛悄悄的爆着灯花儿。如今,天承帝还是夜夜来住,从不在皇宫内留宿。 接过孙希递过来的汤水喝了两口之后,赵淳润半躺在床铺上笑道:“真稀奇了!他怎么想起我了,大半夜的来孝敬?” 孙希接过汤碗,陪着笑道:“哎,那不是上午您刚赏了他家豆官儿,许是……来谢恩了。” 赵淳润扬扬好看的眉毛,从鼻腔里发出一阵冷哼:“起这个破名字,豆官儿,下个难不成做菜官儿?朕还不知道他,你指望他孝顺我?猴年!他眼里就只有他师父,叫进来吧!我瞧瞧这狗崽子大半夜的来咬谁了?” 孙希笑笑,转身出去了。 付季今儿出门出的急,穿的有些单薄,进来的时候,他依旧有些抖,脸色也发青。进来后,他跪在那里施了礼,礼完,便一生不吭的依旧跪着。 这家伙,到底是谁招惹他了,大半夜的难不成是告状来了?阿润上下打量了付季半天之后,无奈的失笑道:“成了,起吧!大半夜的,你不在家好好当爹,怎么想起孝敬我来了?” 付季依旧不起,他咬咬嘴唇,趴在地上道:“臣……有罪。” 赵淳润呆了一下,看看孙希,孙希纳闷的摇摇头。 “你先起来,能有多大事儿,你师父不在,这不是还有朕呢吗。有什么罪啊?你先说说,孙希,你扶他起来,再给他一碗才将的热汤水,去去寒气,省的明儿他师父回来嫌弃我慢待了他。” 孙希应了,笑眯眯的过去扶付季,可惜,拽了几下后,付季依旧不起,他只是将放在一边的礼盒双手捧了举国头顶道:“臣失职,臣有罪!” 这下子,赵淳润倒是真的被惊了,他从塌上坐起来,摆摆手,孙希点点头,过去接了那盒子,这一接,险些失了手,这盒子出乎意料的重。 “呦!”孙希呆了一下,忙搂在怀里,将盒子送到赵淳润的身边,并不敢放到今上手中,只是放在榻上一边道:“陛下当心些,这……是金子吧,不然没这么重!” 赵淳润这几年,越发不爱摸金银之物,因此便将本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冲着孙希扬扬眉毛。 孙希打开礼盒的盖子,果不其然,齐齐刷刷的三排金锭子。 “噢!”赵淳润自踏上站了起来,孙希又合住礼盒,抱着来到一边从外面喊了人进来,将榻上的成套的铺盖换了,铺好单子后,赵淳润这才坐回去,坐下半响方问道:“你是故意的!”他知道自己厌恶这个。 付季翻翻白眼,依旧道:“臣有罪!” “谁送你的?” “……青洲迁丁司推官,李永吉!” “噢……他呀!”赵淳润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半天后竟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意道:“竟真是他!” 付季闻言,猛的抬头看赵淳润,可惜,今上并不看他,他只是用手敲着榻上的布帛,半响之后才道:“你师父,好不容易整理出半个刀笔吏司跟一个迁丁司。这……李永吉也算是你师父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若……真是他,这不是生生打你师傅的脸吗?” 付季道:“难不成,陛下早知道李永吉部内贼窃之举?” 赵淳润微微点点头道:“前几日,你师父倒是写过一封信……”他话音未落,付季猛的一支脖子,竟然有些眼泪汪汪的,生生的把个天承帝看乐了。 “怎么,你师父没给你写信?”说这话的时候,今上的语调,带着一丝丝得意,真不知道他得意个什么劲儿。 付季吸吸鼻子,心里鄙视,脸上却不敢带出来,他只是哀求道:“臣写过几封,许是……许是路上不顺,师傅未曾收到也未可知,那信,那……臣能一观吗?” 赵淳润点点头,顺手从榻上的暗柜里取了一整叠放的精致的信笺,翻动一会子,取出一张,又读了一遍,他这才递给付季。 付季膝行几步,双手接过师傅的信笺,见到熟悉的字迹之后,终于还是心理酸的抱怨道:“大冬天的,师傅又有旧疾,陛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也舍得他出去……” 赵淳润也是心疼,闻言点点头哀叹:“你以为朕愿意,你也知道,你家大老爷,到了岁数了……若不放阿昭出去陪陪他,以后若有什么,你师父向来心眼小,到那时,岂不是怨恨朕一辈子!” 付季自然不服气,闻言立刻回嘴道:“师傅才不是那样人!” 赵淳润哼了一声:“你有我知道他?” 付季歪歪嘴,想起师傅如今不在,自己在人家手里,还是老实一点的好,因此便没有回嘴,只是含着半泡子眼泪,一边看一边道:“师傅的字儿,还是没长进!” 今上哼了一声,心里顿时又得意了,这世上怕是只有自己知道阿昭会双手书了吧! 也不知道他得意什么。 “师傅还是这般罗嗦!” “哼!” 半响之后,付季终于看完信笺,赵淳润一伸手将信笺拽了回去,两方揪扯了一下,付季还是松了手,亏那信笺都是写在帛布上,若不然指定两半儿。 待付季看完,今上又命人将最近调查的一干案录都拿来给付季看了一遍,付季来回看了几次之后,方恨声道:“李永吉部内行窃,治地户口流散,籍帐隐没,农桑不勤,属地纵暴!该死!万死……”这话说的,硬是将这个素日笑眯眯,清淡淡的好好先生,气的脖颈青筋□,双目凸出。 赵淳润失笑,他自然懂付季在气什么,他倒不是怕担责任而气愤,他只是心疼自己老师一片苦心,心疼自家先生为了迁丁司劳心劳力,这李永吉哎,终归还是太不争气了。 今上安慰了几句,付季半天后才缓过来。 “成了,你也别气了,倒是最近朕忙旁个去了,这不是,茂丙从西边送来好些上等马过来吗,说起来,那倒是个精怪的,这几日求赐婚的折子能有这么厚了……”赵淳润比比高度,半天后才笑着道:“朕倒是想赐一门好亲,可想了半天,终归,这是阿昭的事情,等他回来再说吧。” 付季有些不服气,便很随意的道:“那小子也能成亲?” 今上气乐了:“你都能有儿子了,人家怎么不能成个亲?” “那不是害人家?难不成他娶回娘子来,夫妻每日坐一起涂脂抹粉,闲暇绣花吗?” “怎么就害人家了?茂丙好歹是将星后裔,血统高贵,自己大小还是个侯爷,这上京能配他的,数来数去也没几户,高兴还来不及。如今他也不小了,早晚那不得有个后?朕……真还想着,把他过继给你师傅呢。” 付季越发觉着今上扯淡呢,那大饼子比自己师傅还大一岁呢。 “哎!你家人都个个这般刁钻,一个两个的不想成亲,凭他谁家的闺女,还敢委屈他不成?” 付季发现今上越扯越远,忙按了心神,将他拉回来。他倒也理解,师傅如今出去好久了,这位实在也想得慌了。 “陛下,若李永吉之事待监察御史举出便真真不好了,臣想带几人去青州彻查此事,若……李永吉真有此举等,按照律令……亦不过是杖七十,徒五年……便是再严一些……也不过是坐赃私罪,徒十年而已……”说到这里,付季咬咬牙,抬头道:“陛下!李永吉万死难辞其咎!” 今上想半响之后方摇摇头道:“朕……还是派别人去吧,你师父如今不在家,迁丁司大大小小一竿子杂事儿,你去了,谁帮你师傅看着?倒是如今乌康户籍调查可有落证了?” 付季有些失落,但是很快调整好情绪后回道:“回陛下!如今天入寒冬,丁户账簿怕是要等到开春了。” “恩,也罢,你老老实实的给你师傅看好了。盯好了迁丁之事,也是你的孝心,你要记得,你师父不是说过吗,迁丁一事,乃大梁百年大计,万万不可倦怠!” “臣记下了……” “恩,朕知道你是乌康人,也受过迁丁之苦,这朝上朝下,若非你,别人怕是也办不妥当此事……你还是先把身边的人勘验勘验,那李永吉自己,怕是下不得手的,上面不给凭条,他如何调配?入会回执?” “是,臣记下了,明日就回去彻查。” 如此两人干巴巴的说了一会正事儿,午夜,付季方离开这个小院子。 此时,年入龙尾,京里一派歌舞升平端是个好年景的样式,原本具是平常时日,来来去去的都是头年年尾上的旧事,做年馍馍,杀羊宰鸡,绸缎店铺客来客往端是热闹,却不想,就在年尾这当口,上京竟出了一件蹊跷之事。 那迁丁司一连暴死两位主事,这两位主事都是在家中暴死,都是捂着肚子,整整哀嚎两日方才咽气。 后京里有经验的仵作跑去验尸之后,打开这两位主事的肚腹,哎呀!竟然五脏六腑都烂掉了。那仵作是个经年的老吏,也颇有些经验,因此当下断判道:“此乃古时杀人禁术,该是早就失传?这种迹象,是常食得白马鞍下肉,才会烂人五脏!” 那刑部官员来来去去忙活几日之后,实在无法破案,最后只能上了请罪的折子。 看完刑部奏折,天承帝微微皱皱眉毛侧过头低声对孙希道:“这小子,如今怎么这般狠辣!弄死人有千万种法子,你说阿昭如何教养他的,这小子要么不动口,一动,竟咬的这般狠!好好的烂人五脏,活活竟疼死人家” 孙希脸色白了白,脑袋里想起付季那张温润的脸,便不由自主的他打个哆嗦,心下道,那平国公府里大锅子侩出来的,那个就好招惹了?也就陛下您,看着那个 135 话说,京里那番风起云涌,似乎消息并未传至顾昭耳内,这两日,顾昭等人乘船沿江而上,许是天气缘故,风浪颇大,老爷子便起不来了。 动过兵刃,难免早年受了些磨难,有些隐疾经风浪一拍,船只颠簸几下,顾岩的老腰便再也受不住了。好在这段路程并不长,在顾昭看来更是龟速一般,两天两夜的折磨下来,好歹是下了船,顾老爷子是被背下去的,这下子,可把早就侯在岸边等候近一月的顾茂道吓得不轻。 因顾山是守关大将,无旨不得离岗,就连作为家属的顾茂道便爷只能带着北疆坤义关辖下官员在这边候旨。 顾茂道,顾山嫡生长子,今年四十有余,目前他身上背着一个闲事儿装门面儿,有个一日都没当过值的朝议郎,算是个六品上。不光他,顾茂道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顾茂渡跟顾茂桥身上都只是个六七品上下的闲职,他们的老子顾山,那从来都是个小心翼翼的人。 顾岩身体不适,因此下船的跟接人的都是匆匆忙忙,提前备好的排场竟一场都没用上,那是话都顾不得寒暄半句,此刻天色已晚,顾昭不放心老哥哥,因此便一路跟随,一直跟到官家驿站,安排老哥擦身,按摩,服药,吃了小半碗干的睡下后,这才命人将顾茂道叫至自己屋内问话。 今日顾茂道穿着一身绿色的官袍,腰扎银带,头上带着的管帽有些歪,因前些日子这边也下了冷雨,多日积水,这边的渡口便泥泞不已,因此他的官袍下摆跟靴子上满是狼狈,早就失了体统。 顾昭正眼打量他,这人倒是越长越像他老子,长脸,细眉,大嘴嘴唇儿,言谈举止那更是处处模仿,只可惜的是,他这人身上没那股子战场上下来的霸气,便多少有些不论不类的看上去别扭。 顾茂道进了屋子,正要给小叔叔行礼,自打在家里祠堂一别,这都多少年了!他心里其实很想亲厚亲近,可是,也不知道怎么了,他看着小叔叔,竟莫名的觉着有些畏惧。只觉着,多年不见,小叔叔越发的有官气,官威了。 如今顾昭穿着一件小羊羔皮的坎肩正坐在炕上洗脚,他□穿着月白色夹裤,刚才给老哥哥洗脚的时候他的袍子也脱了,官帽也摘了,体统这种东西,那更是从来都不放在眼里的废物东西。 见顾茂道进屋,顾昭也只是笑笑,他双手半撑着身子,浑身都懒洋洋的那么靠着,铜盆里的水被他的那双细白细白的脚丫子稀里哗啦的搅合着,这个季节,顾昭的脚丫子一边儿大,那真是奇迹。 见顾茂道不说话,顾昭便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分得意道:“我还是服有水的地儿,甭管多冷的天,有水了,我就没事儿!”顾昭说完,将脚从盆子里都举出来给侄儿参观了一下,又放回去。 见自己侄儿跟自己施礼,便赶紧阻止很是亲厚的笑着说:“快别着,可别跟我玩这套虚的,跟自己亲叔叔还这样,又没外人,来人,赶紧把他这套给脱了,去茂丙那边找套干净的给他换上,细仔,去给你家四爷打盆热水,也烫烫脚松散下。” 说完,想起什么,顾昭又问了句:“你吃了吗?” 顾茂道回道:“摸黑那会子,吃了些,这会子还不饿,才将我见小叔叔吃的也不多。” 顾昭笑笑:“你先别管我,你顾你自己吧。” 这会子体统倒也顾不得了,顾茂道觉着自己两个脚丫子都快冻的没了知觉,见小叔叔这么说,他赶紧道:“不用不用,劳烦小叔叔费心,侄儿自带着衣裳呢,只今日也跟着几位地方长官,多少有些不便宜。” 那下面候着的自然赶紧上去,想将顾茂道的外袍,管帽,还有早就黏在脚上的官靴扒了下来。顾茂道看下四周,却摆摆手,叫人家抬个屏风上来挡着,不然不成体统。 顾昭看着他笑骂:“你可成了,就这吧,别跟你老子学那套官面的,我是你叔!又不是旁人!” 顾茂道一脸讪笑,他看看自己又白又嫩,青春嫩气的小叔叔,略想了下,终于还是躲在架子床的一侧,叫仆从将家常的袍子给自己换上,整理好衣衫后,他扶扶腰带,很是正经的在地上跪了,行了个空首,给自己小叔叔见礼:“日内雨雪严寒,侄儿不能身前尽孝,每日想起抱愧尤深,今日见小叔叔安康,侄儿……” “安康!安康!赶紧起来吧!”顾昭躲了一下,并不耐烦听这些,就叫人赶紧把这个榆木疙瘩弄起来。 他二哥这三个孩子,他是早就领教过的,那全部都是一色的上品书呆子,没半点家中的武气,素日里都是最最重礼仪的。 顾茂道站起来,冲着小叔叔笑笑道:“小叔叔莫怪,若是父亲知道侄儿失礼,回去定然一顿好打,打打倒也没什么,只是如今侄儿也是做了父亲的人,这个……叫晚辈看到毕竟……那个,不太好。” 顾昭无奈的叹息一下,随手自己抓过一边的软枕头往腰后垫了垫靠好后问他:“我知道他,你也别解释这些,我素来烦躁这些,因此总跟他们说,家里人便是家里人,这些俗礼就算了……倒是想问你呢,你阿父,阿母,一向可好?几年不见,我也是很惦记的。” 顾茂道本坐下了,坐下前,还将他的位置往东墙西面拉了一下。听得顾昭问话,顾茂道忙站起来回,回还不要紧,还将双手很老实的贴在官服两边,微微弯着腰,低着头…… 顾昭仰天翻白眼,翻完带着一丝怒气,就像素日对顾茂丙他们那般,一伸手他将一边的软枕拽在手里丢了过去骂道:“你阿父喜欢这些,那是他!他喜将自己框在那些倒霉催的士大夫画的圈圈里,那自是他的事情!我这里差不多就得了,再这样,就出去吧!以后也不必来见我!” 顾茂道虽然只是个六品,可他爹那好歹也是守关大将,北疆第一侯爷,虽然他四十多岁了,那也是北疆第一老衙内,如此被人飞枕头,怕是平生第一次。这一下枕头砸的顾茂道魂飞魄散,他几乎要跪了,想跪下又不敢,因此只能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正尴尬着,屋内的房门忽然打开,顾茂丙笑眯眯的进来,一进门便抱着拳,夸张的笑着说:“好四哥,见谅!见谅,才将我在后面收尾,也没顾得上见你,老多年没见了!二伯父身体可好,伯娘可好,家中兄弟们可好……” 进屋后,顾茂丙一边笑说一边走到顾茂道面前,行了半礼之后,这才拉着他坐下,很是亲昵的说:“四哥,小弟这次带了两匹上等好战马,还有好多西疆的八德茶砖,呦?”顾茂丙看顾茂道一脸便秘样儿,便惊讶了:“这是怎么话说的,四哥这张脸,是不小心被马屁股撅了?” 顾茂道啼笑皆非,悄悄打量了一下小叔叔的脸,看还算温和,这才讪讪的解释道:“并没有什么,只是不小心冲撞了小叔叔。” “哎!”顾茂丙笑了:“我就想的是这个,四哥不知道,咱们小叔叔啊!”他回头看看顾昭,挤挤眼睛之后这才回头解释道:“咱小叔叔不讲究这个,素日也最烦躁这些,四哥要想孝顺,不如多找些好吃好喝,寻几家大戏班,吹些热闹的,唱些新鲜的他才欢喜……” 顾昭在一边凉凉的插话:“那是你喜欢的吧。” 有顾茂丙这一打岔,房间这才温馨了些,只是顾茂道心里羡慕,却也自我调剂了一下,他想,早就听他们说,小叔叔在京中那就是个喜怒无常的霸王,那会子在老家许是长辈多,还是压制的住的,如今大伯病了,便只有他大,这就露了本像了,今后千万要小心翼翼,回去也要提醒他们才是。这小叔叔,几年不见,脾气可涨了,一不如意,他就飞起枕头了。 总归是不在顾昭身边常呆的,加至又成了年,当了家,自然有一番别样心思,这倒也正常。 叔侄三人说了些家里的事情,顾昭也问了顾山家里的近况。如今二哥家那也是大家户,光顾茂道家里就有两个嫡子,三个庶子,女孩子他都没提,只是说了句,如今家里还有个没出嫁的妹妹叫槿窈,顾昭他们来得巧,正好赶上吃喜酒。 一番叙话,两边都提了相互熟悉的人拉近关系,本是一家人,加至顾昭骨子里是个粗拉拉的性格,他也就忘记刚才的不愉,正说的好,那边顾槐子却来喊人,只说老爷子醒了叫顾昭去呢。老年人都这样,觉少,还警觉,尤其是到了生地方。 顾昭想了下,笑着打发顾茂道:“四侄儿,天晚了,你也去歇着,你伯伯身上有些不利落,我今晚去他屋里打地铺,最近都累了,明日要好好歇着,你叫你带来的人也不必忙乱,这边的人都是用惯的,有什么想问的,你自问茂丙……” 如此这般吩咐完,顾昭站起来,拽了床上自己用惯的枕头抱着,身后细仔提拉着顾昭的铺盖,卷了几卷各自分派完,都跟着出去了。 临到楼口的时候,赶巧,那个叫俏奴儿的戏子正端着一个木盘。木盘上有几只吃完饭的空碗,他穿着一身不合适的青布面儿的大袄袍往外走,如今这人脸上也不傅粉了,鲜艳的袍子也没了,衣着打扮都照着家里下人来。他样子倒是这样的,可惜的是,人家端着盘子,硬是迈着标准的莲步,端着木盘的手指,也翘着兰花式样。就那么贴着墙壁,飘着挪动,走到顾昭面前,他福了一下,又觉着不对,忙弯腰施礼。礼毕,许是才将不知道在哪里受了委屈,他看着顾昭,也不说话,只咬着下嘴唇,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幽怨气儿盯着顾昭瞧。 顾昭发了个寒颤,眨巴下眼睛,一边走,一边回头对顾茂丙说:“谁招惹他了,每日就像我欠了他两吊一般。” 顾茂丙笑道:“你理他作甚,这人平常都是被捧着的,如今他正红着,也就有些小性子,不过小叔叔,好好的带着他干什么?” 顾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是呀,带着他做什么,有些话还是不方便说的。 顾岩其实是一翻身疼醒的,若是后世的人一看,大概都有个约莫,这个毛病叫骨质增生,这个毛病坐船那是忌讳。顾昭是心里清楚的,因此这两天一直帮老哥哥揉腰解乏。 其实打顾昭出生,就没跟自己老哥哥这般亲厚过。想来,出来还是对的,跟老哥哥一起吃,一起住,一起说些家里的事儿,这哥俩的感情是越发的亲近了。 顾岩趴在床上没动,听到门响,便没回头的笑着说:“哎,人老了就是讨厌,每天吃饱了,喝足了,还不惜福,尽麻烦人!老不死,那就是说我呢,越老越烦人。” 顾昭一笑,摆摆手叫人抬了一张木榻子到老哥哥床前,看他们收拾好了,这才脱了罩衣,侧身坐在老哥哥身边,挽了袖子帮老哥哥推拿,一边揉他一边笑着说:“阿兄这是犯孩子气呢,谁敢嫌弃您那!您袖子里可揣着圣旨呢。” 顾岩将脑袋闷在枕头里,脑袋一上一下的随着节奏哼哼:“我是越老越不中用了,阿弟……” “恩?” “你说,圣上是不是看出点什么,才给我这个恩典。” 顾昭的手停了下:“阿兄也是一辈子辛苦,今上那人……比先帝,倒是慈悲多得多……” “慈悲?!”顾岩想回头反驳,一不小心,动了老腰,忙哎呦了一下,又老实趴好,缓了半天他才说:“这世道,慈悲顶个屁用……”他压压声音道:“再者!龙主慈悲,可不是好事。 顾昭伸手从一边的炭盆里提了水壶,投了吧热巾子,帮老哥哥敷上,敷好后他方露出一丝讥讽道说:“有人倒是杀戮决断的,那会子,通天道上可是一长溜的擦地洗街的,若不是后来那事儿,保不齐,咱家得轮班儿上。 当初……一个月里头,没个三五日都要换一批擦街的,那倒是个杀伐决断,有点脾气的,可……还不是照样有饿死的,冻死的,卖儿卖女的能西城门排到东坊市。人跟人能一样吗?今上有今上的好处,您呀,等年月久了慢慢看着吧,再说,阿兄又不是皇帝,这天下不归您管,您操那份子斜心呢!” 顾岩自然不服,他扭过头哼了一声道:“阿弟这话不对,咱家为这天下死了多少人,这天下好了,我就是死了,下去跟阿父说话,那也硬气不是……” 顾昭最烦躁老哥哥如今说什么死了什么什么的,因此一听便恼了,他一伸手拽了凉巾子,直接将手里的热巾子“啪”的一下拍在老哥哥背上怪了一句:“什么死不死的,就你这点破毛病离死远着呢,一天到晚死了活了的,以后这话不许再提,我不爱听。” “哎呦呦,烫!烫!”顾岩反手拽了热巾子放到一边,顾昭用手上去帮他猛扑拉几下。 “不说就不说,你急什么。”顾岩理亏,忙岔了话题问起顾山家里,顾昭便也随口说起顾槿窈的婚事:“……这丫头多大了,是他家谁生的?嫁给谁家了?我倒是没细细问过,阿兄,以前我都不知道有这个人,二哥那人吧……”顾昭撇撇嘴儿。 “他那人!他那人心里成日价住着八个账房先生在那里盘账,成日里就想别人羡慕他,夸奖他,哼哼,老二那人,那可是咱家第一个爱脸的,他这是想整个双喜临门,给辖内关系们抖威风,他穷得瑟呢,看他家多好!又嫁闺女,又接圣旨,到时候甭管什么人,那也要冲着圣旨,来看看顾老二抖威风,咱家……”顾岩嘿嘿笑了一声后才道:“咱家就他一个那样儿的,小前,只要家里来了客,他指定忙前忙后,最爱跟有文名的请教这个,问些那个,处处想压着我,好在,咱们阿父最烦他这样……”说到这里,顾岩扭头带着一丝得意道:“咱阿父只稀罕我这样的……嗯,你这样的也稀罕。” 顾昭抿嘴笑笑,帮哥哥把衣摆拽下来,盖好被子,一边收拾,一边听老哥哥唠叨那些陈年往事。 “……当初为他这德行,老二没少挨打,水牛皮的鞭子都抽断几根儿,就是不见改,他就爱读书,为这个,咱阿父当初差点没勒死他,说白了……他爱名儿……” 忙活完顾昭这才揭开被子,将里面的汤婆子提出来放在一边,钻进被窝躺好,唐好后,他一只手扶着脑袋,侧着脸看着阿兄问:“可我听他们说,二哥打仗是很勇猛的,少年就有常胜之说。” 顾岩顿了一下,半天后,才笑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情绪道:“咱们阿父啊,那就是个狠得,自己亲生的都舍得往阵前面丢,打仗动刀兵不胜即死……咱家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说到这里,顾岩想起什么,于是很是爱惜的看看顾昭道:“咱家小七生的好,一出生,天下风平浪静,咱家这么多兄弟里,你最命好,老爷子那会子,脾气也磨好了,咱家家境也好了,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人的命啊,早就写好了,羡慕是羡慕不来的。” 顾昭闻言,只低头低声笑了下:“感情我就是个吉祥物。” “啥?” “没啥,阿兄继续说。” “小七啊。” “嗯?” “还愁呢?”顾岩笑眯眯的问。 顾昭愣了下,于是笑着点点头:“嗯,是有些,下船那会子,接了迁丁司那边付季刚写的信……阿兄,其实我理解,就若阿兄以前常说的,其实做人都是做给旁人看呢,就像二哥,说来人都是活给被人看的,不就是为了那张脸。咱也不能笑话谁,谁不是活着一张想被人仰着看的脸。阿兄以前说,做官的,有做官的难,谁家没个父母,没个儿女,没个在意的姊妹弟兄,谁也想家中儿女活的有滋有味,若是没个私心其实那倒真不正常了,只一件,这迁丁一事,关系国运,这是面上说的。天下大了,今上口袋里没钱,这大片的空地儿,总要有人种,总要有人活着吧?咱把人家都从老家骗出来,是,小弟就觉着,那些人就是骗出来的……” 顾昭苦笑了片刻,这才接着又说:“人都有老根儿,就若我,若阿兄,若付季,咱们都离乡背井,可走多远老家那些事儿,那些根儿都不敢忘了。那些丁民有什么呀,老家没了,好不容易在上京置办点家业,可还没稳下来呢,咱们是又哄又骗的把人家都丢到绝户郡了……李永吉那人,以前也算是个有成算的,我还想呢,本来手里人就少,待他在那边呆上几年,各绝户郡都去去,看看,听听,学学,有些积攒了,我还想着重用他的……可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是他就对了!不是李永吉,那也要有个人出来露露这个尖子。”顾岩一笑道:“阿弟可知这天下有几种人,是最可怕的。” 顾昭纳闷,抬脸看自己哥哥。 顾岩爬了个舒服的姿态,这才道:“这世上有几种人,阿弟千万要记得,一种是生来就富贵的,这种人,哼!做什么都理所当然,旁人就是对他千万好,他也觉着应该。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却是半路富贵的,这种半路富贵的,有个对比,自然觉着别人都是欠了他的。许是以前底子寒酸,他们是处处都要脸面,脸面自然要架子撑着,一来二去的,这做人自然就小人得志,他就……不地道了。” 知道阿兄是劝自己呢,顾昭点点头,想了半天之后,只能低声叹息,一腔热血,只能化作万般感慨。 顾岩也不知想到哪里,半天后他忽然声音压低,带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凄然道:“其实,生来富贵的跟半路富贵的却都敌不过失去富贵的,阿弟可知,咱家老三……我是说,茂峰那孩子却死在失去富贵的这种人手里的?” 顾昭顿时愣了。 136 顾昭以前一直觉着,顾茂峰那娃生在古代亏了。那娃生在现代,那就是个会搞公关的高手,一介庶子,凭着手里的关系,先帝皇子能搭上,新皇帝的儿子把他当成心腹,给人家管钱袋子,这也是本事。可惜啊,他生错了门户,生错了时代。 最后,若不是他老子把他弄死了,那人怕是……以后还不知道要闯出什么祸事来呢。 哥俩一夜叙话,第二天大早,就都没起来。 顾老大说破了心事,这一觉睡得颇为香甜,顾老七倒是添了许多心事,起来后,顶着一对儿黑眼圈看着什么都是花的。 在他看来,银矿也好,金矿也好,前太子也好,今皇子也好,这些人就如阿润爪下的小耗子一般,来来去去,如何胡闹,如何折腾,都逃不过他的爪心儿,如何就这样了,好好的一条人命就被老哥哥打死了……有些话他不方便告诉老哥哥,就是为这一点儿不方便,顾家交代了一条人命,当然,他也不是什么都往身上揽的人,只……想起这事儿,心里多少,便有些不是滋味。 草草歇息几日,不说顾昭如何宽慰阿兄,只说几日修养,眼见得顾岩恢复了精神头,这一行人总算又踏上了路途,这段路途在顾昭眼里看来,是各种坑爹,用他那粗浅的词汇来说,那是彩旗飘飘,辕车奢华,天子恩宠什么,不亦乐乎虾米的真真是一份接一份的荣耀。 这一段时间,顾昭对顾允药的态度却好了很多,也不觉着他小家子气了,只觉着这孩子倒是真是个可怜的,年纪小小,除了爷爷便什么也没了,因此,他也常把他叫到车里,陪着孩子读读书,说说闲话,尽尽长辈的责任。 又是几日,这一天车队终于进入坤义关境内,眼见得路况是越加的好,随便一看就知道这是新路,都是寒风里不知道从那里找来的民夫新修的,满眼看去,尽是一水的用石滚子来回碾压了百数遍的黄土硬道,车马行在上面,那真是一马平川,十分的安稳,半点都不觉着颠簸。 路是真的好,不过,顾岩是个小心的,因此行得半日,他便掀起车帘问外面骑着马一路跟随的顾茂道说:“老四,这条路,修的可不易吧?” 顾茂道拽下马缰,将马身与车辆并行,隔着车帘笑着说:“伯伯安心,照老规矩,一般是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这一甸约六百户,每甸按照旧年规矩是给军中供牛十头,兵车一乘,甲士若干,咱坤义关这些年,年景尚可,依从规矩,劳役依旧是旬用三日,如今朝上削减兵役,可咱这是边关,走的还是旧例。 我阿父说,这条路早就该修了,因此跟地方上的大人们商议了下,借着接旨,就免了今年的杂役,钱财上自然也不用多出,只出这修道的劳役便可,说起来也算是一份功德,知道的人都说好呢。” 顾岩听到这里,想了下,这才摸着胡须微微点头。 又行的一会,到至大官道交口,他们的马车又停了下来,将旧的马具全部换了新的,一百多乘马车都换了马具,不论是马腹带,还是引车的长套,都上了一水的银具,银具上打的烙印皆是平洲顾府的花押。自此,每过一县都有当地县令带着百姓乡绅,抛花踏歌,唱赞歌颂,难为这个季节,这些人也不知道从那里寻得这许多花来。 顾岩这一辈子,也没这般奢华过,因此一再叫了顾茂道来教训,只说过了,后来还是顾昭派了人到前面说,这具都是冲着圣旨来的,跟他却是没半分关系,叫他安心坐在马车里受着便是,这样,顾老国公才心神稳妥,背着没人的时候,他也是心里叹息。 顾山这贼厮,在边关混的就如土皇帝一般。 顾家三代,求的的确也就是这一份荣耀,可惜了,阿父却没看到,也一天都没受用过。多可惜,先人打下的好基础,小七写的好书,硬是叫这贼胚子享受了,想下,还……真是有些不愿意的。 转眼终于到了坤义关口,说来也巧,今日天气晴好,蓝汪汪的一水的青天白日的好天气。顾昭他们的车队,才将行到关口,就远远听到鼓乐齐鸣,没走多远,约是看到坤义关城墙的时候,那边跑来两队着五彩衫子乐人,这些人背上扛着几卷彩布编起来的彩绳,跑到车前,用彩绳将马车一辆一辆的六驾车一组的连起来,如此,驾车的车夫也都站了起来立驾,如此这般,车驾整齐规范,马车跑起来极为协调,犹如舞步一般。远远看去,就十分的威武排场。 车队舞到坤义关口十里处,顾山身着战袍,亲手驾驶着马车来至队前,到至前方,他并不下车,只在车上行礼,最后,两边车马集合,依着圣旨在中,顾岩的马车在左,顾山的马车在右的规矩,一路护着向着坤义关进发,这一路,围观百姓,坤义关的官员都在道路两边跪接。 绕是顾昭,上辈子也见过开国大典,当然,那是在电视上。如此盛大的现场版的盛况,依旧令他震撼不已,心下十分感动,一分感动是因为虚荣,大丈夫,这一辈子,如何奋斗也不过就是为了这份荣耀,如今算是真真见了荣耀的,便是不爱虚荣,这人吗,做到这份上也觉着是够了。还有几分,却是暗自提阿润高兴,因为,这份尊重好歹是看了阿润的面子,没他老人家的面子,谁来这里受冷风,吃着凉气在这里奉承啊!至于顾老二吗,他爱怎么折腾那是他的事儿。 一番礼仪,亲哥三顾不得寒暄,只在代表礼部的许文禄的带领下,又是跪,又是宣,又是接,又是拜,感激涕零十七八回之后,这还不算完,因为朝上有给顾家祖先的赞表,这个要到顾山家修建的祖宗祠堂,宣读祭祀供奉才行,因此,从早上忙到下午申时二刻,这哥三才跟着捧着圣旨的许文禄,一路来至坤义关,顾氏祠堂。 一到祠堂不要紧,顾岩与顾昭却又是一惊,不为别的,只为顾山为祖宗这祠堂盖的真是大,不是一般的大,这祠堂的样式,却是从未见过的,不说正门的三层斗拱,也不书那名家所写的武忠二字,只说这里的规模,却是一二分笔墨难以形容清楚的。 祠堂分前后两院,进门中间乃是一个偌大的戏台,正对戏台的乃是祀厅,祀厅朝北,正对对面山峰南厢,因此这从早到晚的朝阳,午阳,夕阳都能照到祖宗的正牌位上,在风水学上,这里有个说法,曰:三阳开泰,便是这个意思了。 过得天井,正面一溜三间的乃是三间香火堂,分别是声远,宜安,万春。过得香火堂,转眼却是一处小花园,花园过去,乃出围龙之势,分上下双厅,又有一处小戏台,只不过这里再不敢称台,只能称间,是为戏间。 顾昭正仰面看祠堂的彩绘看的过瘾,那主梁上森森然然绘的就是他老爹喝断长桥的故事。正看的可乐,冷不防身边有人凉凉的来了一句:“就他孝顺,咱上京若有这么大的地面,明朝老夫也修一处。有本事,上京抖去!哼!” 顾昭回头一看,顿时乐了,这人却是自己老哥哥,想必,是吃醋了吧?定然是的。 顾昭笑笑道:“阿兄,二哥再祭祀,祖宗也是先吃了您的,再来吃他的,剩饭而已,你可莫恼了。” “我能跟他一般见识,乡下人,小把式而已!哼!” 顾岩想了下,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于是便又欢悦起来,给祖宗念了圣旨,烧了祭品之后,他便背着手,来来去去的将顾山盖得祠堂点评了一番,并时不时的提一些“宝贵”的意见出来。 顾山心情好,因此从头到尾都很有气魄的接了,并不反抗,相反,才将见到哥哥的老态,他心里也是酸的,算一算,祖宗都死了,老哥俩年岁都差不多,还有什么好争的,就这吧。 当晚,顾家祠堂开了两堂戏,前面台子上唱一出,后面女眷从偏门进,听的是戏厅的热闹,难为这些女眷,此一生怕是第一次进祠堂,因那圣旨写了,今日庆典不分老□女,今上都给顾家人万岁爷都赏了这份荣耀。 只他们却不知,这份荣耀,却是边上站着闲遛弯儿的小郡公爷为大家赚来的。 这一晚,一直闹到子时一刻,家中祖宗才得以安逸。顾山心里高兴,那是带着同僚下属,一茬一茬的给顾昭哥俩敬酒介绍,一时间,顾家祠堂那是热闹不已,好不荣耀! 顾昭是亥时末刻就醉倒的,怎么回的二哥家,谁给他洗的澡,谁喂的解酒汤他是一概不知。老哥哥年纪大了,地方官不敢在那边敬,便只能冲着小郡公来,打重生起,顾昭还没喝过这么多呢。 第二日上午,巳时二刻左右,顾昭方迷瞪瞪的睁开眼,他躺在床榻上,半天反应不及,直到这时,他还若在云雾里一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有妇人低低的笑着说:“昨夜,可把小七灌的不轻,抬回来喂他汤水,他只道还是酒,一边饮,一边推辞,那……眼角还有泪呢!” 后,仿若是二哥也笑着道:“他还小,那里抵的住军中这帮粗人,只不过,这不愧是我家的血脉,虽无酒量,酒胆却不小,给多少喝多少,哎,若是大嫂知道又要唠叨我们了。” “可不是,小七就若大嫂养的小儿子一般,叫他们回去可不敢乱说的,怕是到时却又要落埋怨……” 听到这里,顾昭只能起来,捧着脑袋问:“可是二哥二嫂,不等小弟去拜见,怎么就来了?” 他话音刚落,一直等着的细仔忙掀开床幔,顾昭抬眼一看,看到二哥顾岩带着二嫂裴氏进了屋子。 裴氏是个懂礼的,因此她只停步在了床前屏风处,隔着屏风细声软语的笑着道:“老七说的外道话,又不是外人,大哥那边今日是起不得了,行完礼仪,都是家里人,讲那么多规矩作甚,再者,你爵位比你哥大,该是他来拜你!嫂子告诉你啊,这几日,旁个没有,酒管够,祖宗的酒吃完,还有家里的喜酒呢!” 顾昭失笑,一边起一边道:“嫂子这话有些酸溜溜的,小弟怎么敢劳动二哥,天地良心,我本想着起了就去先拜见二哥的。” 裴氏顿时窘在那里,半响才笑着低语:“嗯,可不是酸了,你哥哥一辈子就混了个猴,他这只猴呀,还是没得自在的猴儿,整日困在这边边起,真真是哪里都去不得呢。” 裴氏与大嫂卢氏不同,她出身名门,乃是书香门第,说起话来那是半点直率劲儿都没有,一水儿的都是拐弯儿的话。不过今日碰到顾昭,那也是冤孽,顾昭骨子里就是老粗,因此才不会顺她老太君的意思来,因此,顾昭一边洗漱一边回道:“成,回去我就跟圣上请旨,说我二哥不愿做猴王了,他这个地方好呀!小弟真是好不羡慕,地大人多,山大王一般,要多自在就多自在,到时候我们换换就是,这个猴小弟却是不嫌弃的。” 裴氏哭笑不得,隔着屏风啐了一口。 顾山见顾昭越说越没正行的,于是走到屏风后面对着他后脑勺就轻轻拍了一下道:“还是老样子。” 顾昭笑笑,将手里的巾子丢给细仔:“老样子才对呢。” 院子里,顾山的子孙都按照嫡庶,排列的整整齐齐的站着,那是一水儿的二十多口子男丁,最大的是顾茂道,最小的还是没起名的奶娃娃,如今被家下抱在怀里,含着手指只不懂得为什么一大早的要来这里列队。 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唤,不知道是那一房的奶娃,终于扛不住了,因此张了嘴哇哇大哭起来。 顾昭一愣,走到窗户口推开窗子一看,顿时吓了一跳,想不到他睡了一早上,这边却齐齐整整的站了这么多人等了一早上。 “哥哥这是何必!叫孩子们顶风等着,小弟如何受得起。”顾昭有些羞怒,扭头抱怨了一句。 顾山却不以为然,他很不在意的摆摆手道:“你是长辈,和当如此,他们有福气见见你,再者!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嘿!这么小的郡公爷,举国上下,那也是咱老顾家有一份儿!” 都这样了,顾昭便只能赶紧将自己收拾停当,紧赶慢赶的来到住处正堂坐好,顾山抖着封建家长的排场,叫他们挨个进来拜见,顾昭闻言,顿时恼了:“二哥说的是什么话,小崽儿们才多大,吃奶呢都,还一个个,赶紧的,全叫进来!快点……” 顾山看看裴氏,都无声的笑笑,终归还是听了顾昭的劝,将人都齐齐的叫了进来。 顾昭住的是养春堂,这地儿不小,因此正堂进来一堆,却也都站的住,也不失体面。 孩子们进来,都巴巴的看着自己的爷爷,老子等训斥。 顾昭又道:“别看他了,这大早上的,闹哪一出呢!别一个个的行礼介绍,都站累了,都坐着说。我也不拘那些俗礼,赶紧,都一起行了礼,我有好东西送你们。” 顾昭一番话,顿时深入人心,晚辈儿们心里都是多多少少的加了一些亲厚之意。 因顾昭是弟弟,顾山也就没端着,他依了顾昭的意思,叫晚辈都一起行了礼,有哭闹的,便叫人赶紧抱下去哄着,却不许回房,这一个哭闹,后面连的那是一串儿,一时间屋内倒也是满堂的温馨,气氛轻松不少。 顾昭这次来,按着人头带了不少玩意儿,因此,晚辈们都得了厚礼,一个个称谢不已。 顾昭见完人,挨个儿头脸看了,心里也是喜欢,要不说,骨血里管着呢,这些孩子都是老顾家藤上接的瓜儿,虽大部分没见过,看着却也亲厚。因此,他认完人便笑着跟顾山说:“二哥,你别说,还真是那份意思!以前虽没见过孩子们,如今见了心里却亲厚。” 顾山摸着胡须点点头:“是这个道理。”说完想想又加了一句:“若是阿父活着,一定更加欢喜。”他指指站在前面的茂道说:“当初咱阿父,跟茂道最好,出门常骑着马带着他,每次空着手出去,回来的时候能买一褡裢吃喝……”说到这里,顾山的眼睛有些湿润。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顾昭是半点印象都没,这个待遇当年可是他的,当年,他的吃喝不是按一褡裢来算,那是半车半车的买,老爹也不是骑着马带着他出门,他是骑在老爹脖子上的。当年阿父年纪大了,走没多久,后脖颈都是汗,顾昭那会子会哄人,就拿小胖手不停的给阿父擦。每次擦完,阿父也不嫌弃他脚臭,站在当街,直接脱了他的鞋子,咬他的臭脚,咬的兴起,一只胖蹄子都含在嘴里。 想到这里,顾昭也有些唏嘘,好大一会儿后他才道:“阿父在天有灵,知道自家子孙兴发,自然也是高兴的。”正说着,一不留神,看到屋内外沿的柱子边上,有个小娃,像是刚学会走路的样子,想是不耐烦被人抱着,又要哭闹,因此家下便把他放在柱子边叫他扶着。那奶娃瞪着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咬着食指正在掉口水,一边流口水,他还张着一口小米呀,傻痴痴的看着顾昭卖笑。 顾昭一看就欢喜,因此指着道:“那是谁家的,快抱过来,我看看。” 顾山也往那边看,仔细端详半天才笑道:“这是……”说到这里,像是想起来什么,顾山的脸上带了一丝苦笑,脸色讪讪的道:“允净家刚送回来的,刚满周两个月。” 顾允净告密,最后顾岩打死顾茂峰这事儿,瞒得住天下人,却瞒不住顾山,自然顾山也知道,顾昭是绝对知道的。兄弟七个,老七跟老大的感情那是最好。 大人们犯错,关娃娃什么事情,顾昭不以为然,依旧叫人抱了这胖娃娃过来,放在怀里闻着奶香逗了几下,这娃儿也识逗,硬是嘎嘎的捧场乐了一场,家里人都一起笑了起来。 裴氏见顾昭不撒手,因此在一边笑着说:“老七如今也不小了,该是成家过日月的,你年轻骨壮,还愁这样的,你若听说,嫂子给你找几个,保证不出三年,你能抱一窝胖小子!” 顾昭也不接话,只轻轻笑着说:“如今抱抱已经是福气了,旁个便不想了。” 顾山瞪了裴氏一眼,转开话题便问了一些京中旧相识如今在做什么,他说的人自是他的关系,顾昭却是一概不知,因此也不知道该如何回,正不好意思,顾茂丙却再来救命了,这人热闹,一进门便一连串的问候,俏皮话到处不要钱的丢,原裴氏被瞪了一眼有些好没意思,谁知顾茂丙进来,没片刻便被逗得笑不合口,真真是又气又笑。 “真是的,茂丙这张嘴就是甜,你瞧瞧,这晚辈儿都笑话你呢,你也不臊得慌!”裴氏一边笑,一边嗔怪。 顾茂丙四仰八叉的坐着,许是觉着二伯家椅子不舒坦,因此便半盘着腿儿赖在顾昭身边,他拿着腰下的玉坠一边逗这胖娃,一边回道:“二娘不知,小叔叔常道,会说话那是当钱儿花的,如今侄儿这是学乖了,以往侄儿不会说话那会,不知道少赚了多少银钱儿,如今好不容易学会了,不说够了那多亏!” 顿时屋里的人都又笑了,顾昭也随着笑,只脸上越来越古怪,他整个笑容就像丢在高空一般停在那里,愣了半天之后顾昭才笑说:“哎,今日有了大福报,这乖孙一见叔爷爷就赏了我一泡童子尿。” 顾山有些不好意思:“这……赶紧抱下去!太失礼了,你……刚才如何不说?” 顾昭一边与人倒手,一边笑着道:“说什么,惊着孩子,以后尿都不畅快。”说完,顺着这娃娃的开裆裤,对着人家□的小牛牛就是一揪道:“恩,不愧是老顾家的种子,这一泡透了叔爷爷好几层袄子。” 裴氏忙招呼人侍奉顾昭去更衣,顾昭却不在意,只说,孩子吃奶呢,他不在意这些。一时间,屋内的晚辈只觉着这小叔叔实在是太慈爱了,太好了,怎么就不能常呆在身边呢,若呆在身边,一年到头老爷子的黑拳都不知道少吃了多少。 正笑闹间,门外陶若家的老六进来说,老爷子起了,起来后却发现起了一身阴疙瘩,许是祠堂常年不开门,有些阴气儿。那边不叫过去,怕过了人。 顾山听到老哥哥病了,忙站起来问:“若是中阴了,可放了血。” 陶老六回到:“回二老爷,放了,十个指头都挑了,出来的血是黑血白印子,家医说,就是有风气,如今喝了葱胡子姜茶,正发汗呢,老爷说,今日就不起身了,叫七老爷跟您自家团圆就是。” 顾山跺脚:“那里就顾得上热闹了,这才到我这里一日,若是有个什么,可如何跟老嫂子交代。” 顾昭见他还要罗嗦,忙阻止道:“您快别忙活了,那边有家医呢,临来御医也带了,这会子家医说没事,那就等着,过得几日也就好了。只这样一来吗……有些事情倒是不便宜了。” 顾山闻言一愣,扭头看顾昭。 顾昭笑眯眯的说:“老哥哥这一病,怕是家里的侄女这杯喜酒,那就要耽误了。” 顾茂丙闻言,顿时身上贯通,他望着窗外,嘴角轻轻勾出一抹微笑,心想,这是大伯伯不满意二伯伯大操大办呢,这可真逗,老爷子是越来越会办事儿了…… 这样也好,顾侯爷愿意玩什么猴子把戏,那是他的事儿,顾老国公人家是一概不伺候了! 137 顾昭以前一直觉着,顾茂峰那娃生在古代亏了。那娃生在现代,那就是个会搞公关的高手,一介庶子,凭着手里的关系,先帝皇子能搭上,皇帝的儿子把他当成心腹,给人家管钱袋子,这也是事。可惜啊,他生错了门户,生错了时代。 后,若不是他老子把他弄死了,那人怕是……以后还不知道要闯出什么祸事来呢。 哥俩一夜叙话,第二天大早,就都没起来。 顾老大说破了心事,这一觉睡得颇为香甜,顾老七倒是添了许多心事,起来后,顶着一对儿黑眼圈着什么都是花的。 在他来,银矿也好,金矿也好,前太子也好,今皇子也好,这些人就如阿润爪下的小耗子一般,来来去去,如何胡闹,如何折腾,都逃不过他的爪心儿,如何就这样了,好好的一条人命就被老哥哥打死了……有些话他不方便告诉老哥哥,就是为这一点儿不方便,顾家交代了一条人命,当然,他也不是什么都往身上揽的人,只……想起这事儿,心里多少,便有些不是滋味。 草草歇息几日,不说顾昭如何宽慰阿兄,只说几日修养,眼见得顾岩恢复了精神头,这一行人总算又踏上了路途,这段路途在顾昭眼里来,是各种坑爹,用他那粗浅的词汇来说,那是彩旗飘飘,辕车奢华,天子恩宠什么,不亦乐乎虾米的真真是一份接一份的荣耀。 这一段时间,顾昭对顾允药的态度却好了很多,也不觉着他小家子气了,只觉着这孩子倒是真是个可怜的,年纪小小,除了爷爷便什么也没了,因此,他也常把他叫到车里,陪着孩子读读书,说说闲话,尽尽长辈的责任。 又是几日,这一天车队终于进入坤义关境内,眼见得路况是越加的好,随便一就知道这是路,都是寒风里不知道从那里找来的民夫修的,满眼去,尽是一水的用石滚子来回碾压了百数遍的黄土硬道,车马行在上面,那真是一马平川,十分的安稳,半点都不觉着颠簸。 路是真的好,不过,顾岩是个小心的,因此行得半日,他便掀起车帘问外面骑着马一路跟随的顾茂道说:“老四,这条路,修的可不易吧?” 顾茂道拽下马缰,将马身与车辆并行,隔着车帘笑着说:“伯伯安心,照老规矩,一般是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这一甸约六百户,每甸按照旧年规矩是给军中供牛十头,兵车一乘,甲士若干,咱坤义关这些年,年景尚可,依从规矩,劳役依旧是旬用三日,如今朝上削减兵役,可咱这是边关,走的还是旧例。 我阿父说,这条路早就该修了,因此跟地方上的大人们商议了下,借着接旨,就免了今年的杂役,钱财上自然也不用多出,只出这修道的劳役便可,说起来也算是一份功德,知道的人都说好呢。” 顾岩听到这里,想了下,这才摸着胡须微微点头。 又行的一会,到至大官道交口,他们的马车又停了下来,将旧的马具全部换了的,一百多乘马车都换了马具,不论是马腹带,还是引车的长套,都上了一水的银具,银具上打的烙印皆是平洲顾府的花押。自此,每过一县都有当地县令带着百姓乡绅,抛花踏歌,唱赞歌颂,难为这个季节,这些人也不知道从那里寻得这许多花来。 顾岩这一辈子,也没这般奢华过,因此一再叫了顾茂道来教训,只说过了,后来还是顾昭派了人到前面说,这具都是冲着圣旨来的,跟他却是没半分关系,叫他安心坐在马车里受着便是,这样,顾老国公才心神稳妥,背着没人的时候,他也是心里叹息。 顾山这贼厮,在边关混的就如土皇帝一般。 顾家三代,求的的确也就是这一份荣耀,可惜了,阿父却没到,也一天都没受用过。多可惜,先人打下的好基础,小七写的好书,硬是叫这贼胚子享受了,想下,还……真是有些不愿意的。 转眼终于到了坤义关口,说来也巧,今日天气晴好,蓝汪汪的一水的青天白日的好天气。顾昭他们的车队,才将行到关口,就远远听到鼓乐齐鸣,没走多远,约是到坤义关城墙的时候,那边跑来两队着五彩衫子乐人,这些人背上扛着几卷彩布编起来的彩绳,跑到车前,用彩绳将马车一辆一辆的六驾车一组的连起来,如此,驾车的车夫也都站了起来立驾,如此这般,车驾整齐规范,马车跑起来极为协调,犹如舞步一般。远远去,就十分的威武排场。 车队舞到坤义关口十里处,顾山身着战袍,亲手驾驶着马车来至队前,到至前方,他并不下车,只在车上行礼,后,两边车马集合,依着圣旨在中,顾岩的马车在左,顾山的马车在右的规矩,一路护着向着坤义关进发,这一路,围观百姓,坤义关的官员都在道路两边跪接。 绕是顾昭,上辈子也见过开国大典,当然,那是在电视上。如此盛大的现场版的盛况,依旧令他震撼不已,心下十分感动,一分感动是因为虚荣,大丈夫,这一辈子,如何奋斗也不过就是为了这份荣耀,如今算是真真见了荣耀的,便是不*虚荣,这人吗,做到这份上也觉着是够了。还有几分,却是暗自提阿润高兴,因为,这份尊重好歹是了阿润的面子,没他老人家的面子,谁来这里受冷风,吃着凉气在这里奉承啊!至于顾老二吗,他*怎么折腾那是他的事儿。 一番礼仪,亲哥三顾不得寒暄,只在代表礼部的许文禄的带领下,又是跪,又是宣,又是接,又是拜,感激涕零十七回之后,这还不算完,因为朝上有给顾家祖先的赞表,这个要到顾山家修建的祖宗祠堂,宣读祭祀供奉才行,因此,从早上忙到下午申时二刻,这哥三才跟着捧着圣旨的许文禄,一路来至坤义关,顾氏祠堂。 一到祠堂不要紧,顾岩与顾昭却又是一惊,不为别的,只为顾山为祖宗这祠堂盖的真是大,不是一般的大,这祠堂的样式,却是从未见过的,不说正门的三层斗拱,也不书那名家所写的武忠二字,只说这里的规模,却是一二分笔墨难以形容清楚的。 祠堂分前后两院,进门中间乃是一个偌大的戏台,正对戏台的乃是祀厅,祀厅朝北,正对对面山峰南厢,因此这从早到晚的朝阳,午阳,夕阳都能照到祖宗的正牌位上,在风水学上,这里有个说法,曰:三阳开泰,便是这个意思了。 过得天井,正面一溜三间的乃是三间香火堂,分别是声远,宜安,万春。过得香火堂,转眼却是一处小花园,花园过去,乃出围龙之势,分上下双厅,又有一处小戏台,只不过这里再不敢称台,只能称间,是为戏间。 顾昭正仰面祠堂的彩绘的过瘾,那主梁上森森然然绘的就是他老爹喝断长桥的故事。正的可乐,冷不防身边有人凉凉的来了一句:“就他孝顺,咱上京若有这么大的地面,明朝老夫也修一处。有事,上京抖去!哼!” 顾昭回头一,顿时乐了,这人却是自己老哥哥,想必,是吃醋了吧?定然是的。 顾昭笑笑道:“阿兄,二哥再祭祀,祖宗也是先吃了您的,再来吃他的,剩饭而已,你可莫恼了。” “我能跟他一般见识,乡下人,小把式而已!哼!” 顾岩想了下,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于是便又欢悦起来,给祖宗念了圣旨,烧了祭品之后,他便背着手,来来去去的将顾山盖得祠堂点评了一番,并时不时的提一些“宝贵”的意见出来。 顾山心情好,因此从头到尾都很有气魄的接了,并不反抗,相反,才将见到哥哥的老态,他心里也是酸的,算一算,祖宗都死了,老哥俩年岁都差不多,还有什么好争的,就这吧。 当晚,顾家祠堂开了两堂戏,前面台子上唱一出,后面女眷从偏门进,听的是戏厅的热闹,难为这些女眷,此一生怕是第一次进祠堂,因那圣旨写了,今日庆典不分老□女,今上都给顾家人万岁爷都赏了这份荣耀。 只他们却不知,这份荣耀,却是边上站着闲遛弯儿的小郡公爷为大家赚来的。 这一晚,一直闹到子时一刻,家中祖宗才得以安逸。顾山心里高兴,那是带着同僚下属,一茬一茬的给顾昭哥俩敬酒介绍,一时间,顾家祠堂那是热闹不已,好不荣耀! 顾昭是亥时末刻就醉倒的,怎么回的二哥家,谁给他洗的澡,谁喂的解酒汤他是一概不知。老哥哥年纪大了,地方官不敢在那边敬,便只能冲着小郡公来,打重生起,顾昭还没喝过这么多呢。 第二日上午,巳时二刻左右,顾昭方迷瞪瞪的睁开眼,他躺在床榻上,半天反应不及,直到这时,他还若在云雾里一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有妇人低低的笑着说:“昨夜,可把小七灌的不轻,抬回来喂他汤水,他只道还是酒,一边饮,一边推辞,那……眼角还有泪呢!” 后,仿若是二哥也笑着道:“他还小,那里抵的住军中这帮粗人,只不过,这不愧是我家的血脉,虽无酒量,酒胆却不小,给多少喝多少,哎,若是大嫂知道又要唠叨我们了。” “可不是,小七就若大嫂养的小儿子一般,叫他们回去可不敢乱说的,怕是到时却又要落埋怨……” 听到这里,顾昭只能起来,捧着脑袋问:“可是二哥二嫂,不等小弟去拜见,怎么就来了?” 他话音刚落,一直等着的细仔忙掀开床幔,顾昭抬眼一,到二哥顾岩带着二嫂裴氏进了屋子。 裴氏是个懂礼的,因此她只停步在了床前屏风处,隔着屏风细声软语的笑着道:“老七说的外道话,又不是外人,大哥那边今日是起不得了,行完礼仪,都是家里人,讲那么多规矩作甚,再者,你爵位比你哥大,该是他来拜你!嫂子告诉你啊,这几日,旁个没有,酒管够,祖宗的酒吃完,还有家里的喜酒呢!” 顾昭失笑,一边起一边道:“嫂子这话有些酸溜溜的,小弟怎么敢劳动二哥,天地良心,我想着起了就去先拜见二哥的。” 裴氏顿时窘在那里,半响才笑着低语:“嗯,可不是酸了,你哥哥一辈子就混了个猴,他这只猴呀,还是没得自在的猴儿,整日困在这边边起,真真是哪里都去不得呢。” 裴氏与大嫂卢氏不同,她出身名门,乃是书香门第,说起话来那是半点直率劲儿都没有,一水儿的都是拐弯儿的话。不过今日碰到顾昭,那也是冤孽,顾昭骨子里就是老粗,因此才不会顺她老太君的意思来,因此,顾昭一边洗漱一边回道:“成,回去我就跟圣上请旨,说我二哥不愿做猴王了,他这个地方好呀!小弟真是好不羡慕,地大人多,山大王一般,要多自在就多自在,到时候我们换换就是,这个猴小弟却是不嫌弃的。” 裴氏哭笑不得,隔着屏风啐了一口。 顾山见顾昭越说越没正行的,于是走到屏风后面对着他后脑勺就轻轻拍了一下道:“还是老样子。” 顾昭笑笑,将手里的巾子丢给细仔:“老样子才对呢。” 院子里,顾山的子孙都按照嫡庶,排列的整整齐齐的站着,那是一水儿的二十多口子男丁,大的是顾茂道,小的还是没起名的奶娃娃,如今被家下抱在怀里,含着手指只不懂得为什么一大早的要来这里列队。 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唤,不知道是那一房的奶娃,终于扛不住了,因此张了嘴哇哇大哭起来。 顾昭一愣,走到窗户口推开窗子一,顿时吓了一跳,想不到他睡了一早上,这边却齐齐整整的站了这么多人等了一早上。 “哥哥这是何必!叫孩子们顶风等着,小弟如何受得起。”顾昭有些羞怒,扭头抱怨了一句。 顾山却不以为然,他很不在意的摆摆手道:“你是长辈,和当如此,他们有福气见见你,再者!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嘿!这么小的郡公爷,举国上下,那也是咱老顾家有一份儿!” 都这样了,顾昭便只能赶紧将自己收拾停当,紧赶慢赶的来到住处正堂坐好,顾山抖着封建家长的排场,叫他们挨个进来拜见,顾昭闻言,顿时恼了:“二哥说的是什么话,小崽儿们才多大,吃奶呢都,还一个个,赶紧的,全叫进来!快点……” 顾山裴氏,都无声的笑笑,终归还是听了顾昭的劝,将人都齐齐的叫了进来。 顾昭住的是养春堂,这地儿不小,因此正堂进来一堆,却也都站的住,也不失体面。 孩子们进来,都巴巴的着自己的爷爷,老子等训斥。 顾昭又道:“别他了,这大早上的,闹哪一出呢!别一个个的行礼介绍,都站累了,都坐着说。我也不拘那些俗礼,赶紧,都一起行了礼,我有好东西送你们。” 顾昭一番话,顿时深入人心,晚辈儿们心里都是多多少少的加了一些亲厚之意。 因顾昭是弟弟,顾山也就没端着,他依了顾昭的意思,叫晚辈都一起行了礼,有哭闹的,便叫人赶紧抱下去哄着,却不许回房,这一个哭闹,后面连的那是一串儿,一时间屋内倒也是满堂的温馨,气氛轻松不少。 顾昭这次来,按着人头带了不少玩意儿,因此,晚辈们都得了厚礼,一个个称谢不已。 顾昭见完人,挨个儿头脸了,心里也是喜欢,要不说,骨血里管着呢,这些孩子都是老顾家藤上接的瓜儿,虽大部分没见过,着却也亲厚。因此,他认完人便笑着跟顾山说:“二哥,你别说,还真是那份意思!以前虽没见过孩子们,如今见了心里却亲厚。” 顾山摸着胡须点点头:“是这个道理。”说完想想又加了一句:“若是阿父活着,一定更加欢喜。”他指指站在前面的茂道说:“当初咱阿父,跟茂道好,出门常骑着马带着他,每次空着手出去,回来的时候能买一褡裢吃喝……”说到这里,顾山的眼睛有些湿润。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顾昭是半点印象都没,这个待遇当年可是他的,当年,他的吃喝不是按一褡裢来算,那是半车半车的买,老爹也不是骑着马带着他出门,他是骑在老爹脖子上的。当年阿父年纪大了,走没多久,后脖颈都是汗,顾昭那会子会哄人,就拿小胖手不停的给阿父擦。每次擦完,阿父也不嫌弃他脚臭,站在当街,直接脱了他的鞋子,咬他的臭脚,咬的兴起,一只胖蹄子都含在嘴里。 想到这里,顾昭也有些唏嘘,好大一会儿后他才道:“阿父在天有灵,知道自家子孙兴发,自然也是高兴的。”正说着,一不留神,到屋内外沿的柱子边上,有个小娃,像是刚学会走路的样子,想是不耐烦被人抱着,又要哭闹,因此家下便把他放在柱子边叫他扶着。那奶娃瞪着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咬着食指正在掉口水,一边流口水,他还张着一口小米呀,傻痴痴的着顾昭卖笑。 顾昭一就欢喜,因此指着道:“那是谁家的,快抱过来,我。” 顾山也往那边,仔细端详半天才笑道:“这是……”说到这里,像是想起来什么,顾山的脸上带了一丝苦笑,脸色讪讪的道:“允净家刚送回来的,刚满周两个月。” 顾允净告密,后顾岩打死顾茂峰这事儿,瞒得住天下人,却瞒不住顾山,自然顾山也知道,顾昭是绝对知道的。兄弟七个,老七跟老大的感情那是好。 大人们犯错,关娃娃什么事情,顾昭不以为然,依旧叫人抱了这胖娃娃过来,放在怀里闻着奶香逗了几下,这娃儿也识逗,硬是嘎嘎的捧场乐了一场,家里人都一起笑了起来。 裴氏见顾昭不撒手,因此在一边笑着说:“老七如今也不小了,该是成家过日月的,你年轻骨壮,还愁这样的,你若听说,嫂子给你找几个,保证不出三年,你能抱一窝胖小子!” 顾昭也不接话,只轻轻笑着说:“如今抱抱已经是福气了,旁个便不想了。” 顾山瞪了裴氏一眼,转开话题便问了一些京中旧相识如今在做什么,他说的人自是他的关系,顾昭却是一概不知,因此也不知道该如何回,正不好意思,顾茂丙却再来救命了,这人热闹,一进门便一连串的问候,俏皮话到处不要钱的丢,原裴氏被瞪了一眼有些好没意思,谁知顾茂丙进来,没片刻便被逗得笑不合口,真真是又气又笑。 “真是的,茂丙这张嘴就是甜,你瞧瞧,这晚辈儿都笑话你呢,你也不臊得慌!”裴氏一边笑,一边嗔怪。 顾茂丙四仰叉的坐着,许是觉着二伯家椅子不舒坦,因此便半盘着腿儿赖在顾昭身边,他拿着腰下的玉坠一边逗这胖娃,一边回道:“二娘不知,小叔叔常道,会说话那是当钱儿花的,如今侄儿这是学乖了,以往侄儿不会说话那会,不知道少赚了多少银钱儿,如今好不容易学会了,不说够了那多亏!” 顿时屋里的人都又笑了,顾昭也随着笑,只脸上越来越古怪,他整个笑容就像丢在高空一般停在那里,愣了半天之后顾昭才笑说:“哎,今日有了大福报,这乖孙一见叔爷爷就赏了我一泡童子尿。” 顾山有些不好意思:“这……赶紧抱下去!太失礼了,你……刚才如何不说?” 顾昭一边与人倒手,一边笑着道:“说什么,惊着孩子,以后尿都不畅快。”说完,顺着这娃娃的开裆裤,对着人家□的小牛牛就是一揪道:“恩,不愧是老顾家的种子,这一泡透了叔爷爷好几层袄子。” 裴氏忙招呼人侍奉顾昭去更衣,顾昭却不在意,只说,孩子吃奶呢,他不在意这些。一时间,屋内的晚辈只觉着这小叔叔实在是太慈*了,太好了,怎么就不能常呆在身边呢,若呆在身边,一年到头老爷子的黑拳都不知道少吃了多少。 正笑闹间,门外陶若家的老六进来说,老爷子起了,起来后却发现起了一身阴疙瘩,许是祠堂常年不开门,有些阴气儿。那边不叫过去,怕过了人。 顾山听到老哥哥病了,忙站起来问:“若是中阴了,可放了血。” 陶老六回到:“回二老爷,放了,十个指头都挑了,出来的血是黑血白印子,家医说,就是有风气,如今喝了葱胡子姜茶,正发汗呢,老爷说,今日就不起身了,叫七老爷跟您自家团圆就是。” 顾山跺脚:“那里就顾得上热闹了,这才到我这里一日,若是有个什么,可如何跟老嫂子交代。” 顾昭见他还要罗嗦,忙阻止道:“您快别忙活了,那边有家医呢,临来御医也带了,这会子家医说没事,那就等着,过得几日也就好了。只这样一来吗……有些事情倒是不便宜了。” 顾山闻言一愣,扭头顾昭。 顾昭笑眯眯的说:“老哥哥这一病,怕是家里的侄女这杯喜酒,那就要耽误了。” 顾茂丙闻言,顿时身上贯通,他望着窗外,嘴角轻轻勾出一抹微笑,心想,这是大伯伯不满意二伯伯大操大办呢,这可真逗,老爷子是越来越会办事儿了…… 这样也好,顾侯爷愿意玩什么猴子把戏,那是他的事儿,顾老国公人家是一概不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