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我匣中斩仙剑》 第一章 两年一月 初更时分,夜色如幕,被圆月烫出一个大洞。 一户农舍的耳房中,隐约传出哗哗水声,晦暗的烛光透过窗纸,照亮院角舔咬骨头的老黄狗。 一根手指缓缓戳近窗纸。 手指主人是一名少年,身着布衣,容貌俊秀,一双眯起的桃花眼中,闪烁着狡黠。 “你干什么?” 一名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少年身边,身形魁梧,面容刚毅,他抓住少年即将戳破窗纸的手指,厉声问道。 “谁在外面!” 耳房中水声骤停,传出一道女子的清喝,凌乱的器物碰撞声随之响起。一名半老徐娘披着衣袍冲出耳房,脸颊红润,几缕沾水的发丝紧贴额头。 她一手攥紧衣襟,一手持棍,指着少年和中年男子,怒斥道:“你们在做什么!” 少年一脸愤怒道:“王姨,老付偷看你洗澡,被我抓了个正着,还吼我坏他好事!” 在女子踢开屋门那一刻,少年的手指便从中年男子手中抽出,反抓住中年男子的手腕,俨然他才是那个抓人偷窥者。 女子瞪向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摇头道:“不是我。” “我说老付你也别不承认了,男子汉敢作敢当,别逼我方小年瞧不起你!” 少年满脸嫌弃,指向院角那条老黄狗说道:“那骨头就是你扔的吧?计划可真周密啊!” 女子怒视老黄狗,老黄狗叼着骨头起身,夹着尾巴躲进狗窝。 中年男子看着方小年,面沉如水,方小年道:“你别瞪我,虽然你对我有养育之恩,可在大是大非面前,我方小年绝不含糊!” 他又对女子道:“不过话又说回来,王姨你也别太怪老付了,毕竟这事吧,你也有责任。” 女子气道:“我王翠花在自家屋子洗澡,有错了?” “这当然没错。”方小年摇头叹道:“可谁叫王姨你生得好看呢,你若长得丑些,老付就不会动歪脑筋了啊!” 王翠花挽了挽鬓发,剜中年男子一眼,嗔道:“好你个老付,平日里看上去那么正经,却没想到蔫坏。” 老付道:“真不是我。” “别狡辩了,不是你难道还是小年不成?” 王翠花道:“老娘早就发现你有问题了,每次路过我家,你都会偷瞄老娘几眼,别以我不知道。这回胆子大了啊,敢偷看老娘洗澡了,要不是小年,还真被你给得逞了。我可警告你,别以为我一个寡妇就好欺负,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微微侧身,摸了摸脸颊道:“你要真对老娘有意思,别整这些偷偷摸摸的,去找个媒婆来下聘,老娘改嫁于你便是。说句实话,老娘这些年一直不改嫁,是没有瞧得上眼的人,若是许了你老付,倒也不算丢人。” “就是!就是!” 方小年手肘拱了拱老付,朝他猛使眼色,老付却二话不说,拎着方小年耳朵,在方小年的哎哟痛嚎声中,将他拖出篱院。 …… …… 月华如霜,老付和方小年走在田间小路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方小年边揉耳朵边道:“我知道你会路过王姨家,时间算得刚刚好,怎么样,厉害吧?” 老付不吭声,方小年道:“生气了?别呀,这不临走前帮你圆一下心愿嘛,省得你天天站王姨家门前干瞪眼。你也看到了,王姨对你有意,你应该好好谢我才是。” 老付道:“我对她没意思。” “你就嘴硬吧,反正你和王姨之间的窗户纸,我已经帮你捅破,人家王姨也把话说到那份上了,我看要是我不在场,她说不定就把你拖进屋了。” 方小年手搭在老付肩膀上,拍了拍,笑道:“依我看你明天要不别走了,打打杀杀有什么好,哪有留下来娶了王姨、好好过日子舒服,我和盈月也留下来陪你,怎么样?” 老付拍开方小年的手,道:“要留你自己留,我在这梅雁村停了十六年,答应你爹的,我做完了。” 方小年叹道:“是啊,你答应我爹育我成年,便真的只陪我到十六岁,等过了今晚,我一满十六岁,便迫不及待开溜。” 老付道:“你爹只让我抚养你至成年,等你明天十六岁,我功成身退,天经地义。若你爹让你养你一辈子,我一定等你老死入土再走。” “行行行,知道你付经年一诺千金,行了吧?” 方小年双手抱着后脑勺,白了身边的男人一眼。 中年男子全名付经年,不过除他一对儿女外,其余村民只知道他叫老付,是个重诺的打铁匠。 这个男人当初去村长家借木犁耕地,说好三日后还,然高估老牛体力,三日后并没有耕完田地,还需多一日才行。一般人肯定打声招呼,晚一天再还,反正村长也不急着用,碍不了事。可这个男人却大半夜扛着木犁去村长家,将木犁亲手交在村长手中后,又当场再借一日,这一来一去的,把村长都看傻了。 “不过话说回来……”方小年笑道:“常言道三十而立,我觉着三十岁才应该算成年嘛,而非十六岁,你要不再陪我十四年?” 付经年冷哼道:“方玉珩若泉下有知,知道有你这么个儿子,非气活过来不可。” …… …… 两人走着走着,村道尽头出现一盏黄灯,随夜风轻轻摇晃,洒下一滩黄水,照亮门户。 到家了。 方小年和付经年快步进门,一名少女立于院中,一袭素衣,头发简单扎着马尾,额前留有两绺发丝,亦挽于耳后。她低着头,一手端着小竹篓,一手往地上洒米粒,几只鸡鸭围绕她身边争抢啄食。 “姐!” 方小年大声一唤,少女抬头看来,抿嘴一笑。 她的唇不点而红,一双明眸,亮过天上银月。眉宇间干干净净,不似世间任何一朵花,而像一汪平静清澈的湖水,令人都不忍靠近,生怕为她惹来尘埃。 其身所立,不过是简陋的农家小院,毫无风景可言,可就因为她站在那里,便构成了一幅画。 风景如画。 少女名叫付盈月,方小年称她为姐,两人却并非亲兄妹,也都非付经年所生,一个是付经年捡来的孩子,一个是付经年受朋友所托,抚养长大。 方小年跑到付盈月身边,额头抵在她肩膀上,指着自己的耳朵,满脸委屈道:“姐你给我评评理,我好心好意为老付去试探王姨,果然试出来王姨对老付有意,她还主动说让老付找媒人下聘娶他,可老付非但不谢我,还把我耳朵都揪红了,你看!” 付盈月一笑,侧头看向方青年,轻轻摸了摸方小年的耳朵,不知是在说他调皮,还是问他疼不疼。 方小年耸耸鼻子,道:“好香!今日我过诞辰,姐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其实明天才是方小年诞辰,可付经年过了今晚便要走,于是便把诞辰提前。 付盈月摸了摸方小年的头,抬手指向屋内,让方小年自己去看。 方小年飞奔进屋,桌上碗碟齐整,饭菜飘香,三荤一素,都是普通家常菜,还有一碗寿面和一坛酒。 方小年双手撑桌,脸贴近桌子,闭目深深一嗅,正满脸陶醉时,步入屋内的付经年拍了他脑袋一记,嫌弃道:“差不多得了,万一口水掉菜里,还让人怎么吃?” …… …… 付经年面南而坐,方小年和付盈月对坐左右,方小年一顿狼吞虎咽,吸完碗里最后一根面条后,摸摸肚子,对着付经年打了个饱嗝,笑问道:“老付,说句矫情的,我和盈月走后,你会想我们吗?” “不会。”付经年手在鼻前扇了扇,摇头道:“此间事了,我会专心办我自己的事,没那功夫。” 方小年拍筷怒道:“世道险恶,你难道不担心的吗!” “世道再险恶,哪有你险恶,你小子还会吃亏?” 付经年哼道:“我付经年能教你们的,都已经都教了,盈月如今已是练气九层,你俩一起,只要不暴露身份,不会有危险。” 方小年向付盈月竖起大拇指,道:“姐果然厉害,才修行六年,便已是炼气九层,不愧是老付平生所见,修行天赋第二好之人呐。”方小年顿了顿道:“老付,你说我要不等盈月筑基后再出村,更安全点?” 付盈月莞尔一笑,给方小年夹了只鸡腿。 “你怎么不说凝成金丹后再走?” 付经年没好气道:“照你这么说,世间不通修行的普通人就不用出门了,出门就是个死。你要留尽管留下,但若怂成这样,你也别做方玉珩的儿子了,我替他丢人。” 方小年耸耸肩,讪皮讪脸。 两人说话间,付盈月只是默默听着,不时替方小年夹菜,不时又替二人斟酒,始终没说过一句话。 她天生无法说话。 吃得差不多时,方小年却不再说话,盯着碗里的晶莹酒水,眼神有些恍惚。付盈月也不急着起身收拾,下次再与老付坐在一起吃饭,不知要到何时了。 一阵夜风灌入,悬于门檐上的玉米轻轻摇晃,发出沙沙声响,终于打破沉静。 方小年端起酒杯,对付经年道:“老付,明日一别……” 他想说什么,却又顿了顿,最后只是笑道:“别那么容易死了啊。” 付经年大笑,亦举起酒碗,说道:“你这祸害也是。” 两只酒碗碰在一起,晃溅出两注晶莹酒液。 付盈月浅浅一笑,脸上淌过两滴泪珠。 第二章 人间不见吾刀久矣 夜已深,繁星点点。 方小年提着一壶酒,和付盈月一起披着星光,出村来到梅雁村西十几里外,一座老山脚下。 此山山势险峻,猛兽藏匿,几年前猖獗一时的黑虎寨便以老山为巢,经常下山抢掠周边村镇,不过在方小年和付盈月十一岁那年,黑虎寨便仿佛彻底消失一般,再不见山匪踪影。 有人说山匪举寨去了别的地方,有人说山匪多行不义,触怒山神惹来杀身之祸,还有人说黑虎寨这几年都在积蓄力量,准备抢夺平阳镇,干票大的。 人们众说纷纭,想进山查探究竟,却无人有胆,而待后来一人进山,传出遇到鬼怪的消息后,村民们便连进山的想法都没有了。 此刻,方小年和付盈月却一步未停,径直走入山中。 山路崎岖,兽鸣四起,方小年和付盈月却毫无惧色,如履平地,黑暗中偶尔亮起一双双幽绿狼瞳,可看到二人后,便呜咽一声退避而去。 步至山巅,一座昏暗的寨子出现在二人眼前,写着黑虎寨三个大字的大匾高悬寨门,却已斑驳不堪,暗淡无光。 方小年和付盈月熟门熟路地进寨,寨中空无一人,寂静无声,付盈月扣指一弹,一朵火焰飞旋绕空,点燃一个个火盆。 火光照亮寨堂,只见一个羊骨头高挂墙上,下面是一个大大的义字,义字下方有一张宽大木椅,上面铺着一张虎皮,虎头垂地。 而在两边墙上,到处都是黑褐色的斑驳痕迹,像是被人泼了许多墨汁后,干涸所致。 方小年坐在虎皮上,大大伸了个懒腰,这时,起了一阵阴风,盆中火焰忽然一矮,令人不寒而栗,可方小年却笑道: “怎么,还想让我姐再杀你们一遍吗?” 原来,黑虎寨几年前忽然消失,是被少女一夜屠尽,墙上那些痕迹,尽是山匪断头时溅出的鲜血。 那时,少女才十一岁,修炼刚满一年。而那个传出老山闹鬼消息,断了村民进山念头的人,正是付经年。 自那以后,这老山便成了一处清净地,黑虎寨也变成付盈月和方小年的第二个家。明天就要离开梅雁村,二人自要与这里告别。 方小年说完,夜风骤停,火焰亦不再摇晃,付盈月坐到方小年身边,方小年饮一口酒,叹道:“姐,你说老付是不是太怂了点,明明喜欢王姨,却死不承认,关键王姨意思那么明显了,他都当没看见,完全辜负我一片好意啊。” 付盈月看了方小年一眼,虽说不了话,方小年却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我确实想如果老付和王姨成了,或许他就不会走了,毕竟他要做的事也太不靠谱了。但我是肯定要走的,不然怎么给咱爹娘报仇,怎么给你取凤髓?” 付经年说付盈月不能说话是先天不足,只有服下凤髓,才有希望发声,两人出村后要做的事,除为父母报仇外,便是要为付盈月取到凤髓。 当然,无论报仇还是取凤髓,都难于登天,穷尽此生都未必能做到。 付盈月微微一笑,牵起方小年的手,摊开他的掌心,以白洁纤细的食指为笔,在方青掌心写了三个字,在没有旁人在场时,付盈月都会用这种方法与方小年‘说话’,也只会与方小年一人这般‘说话’。 “我陪你。” 这是付盈月写的字,方小年‘听’到后笑道:“你当然要陪我,你如今可是练气九层的高手,可得保护我哦。” 付盈月盈盈一笑。 方小年眼中满是憧憬和向往,叹道:“这些年听老付说了那么多苍灵大陆的事,明日起终于可以亲眼见识见识。咱们可要闯出点名堂,不能让老付看扁啊。” 付盈月点点头,方小年道:“姐,今晚就不看着你修炼了,我想看你舞剑,好不好?” 付盈月摇摇头,示意没有带剑,方小年指向堂外,道:“用树枝就好。” 付盈月微微一笑,一脸拿方小年没办法的表情,拇指食指轻轻一碰,隔着数丈距离外的那根树枝咔嚓折断,付盈月虚虚一攥,断枝凌空飞来,握在手中。 方小年抱住后脑勺躺下,笑道:“孤魂野鬼们,今晚能再看我姐舞剑,也算你们享福喽。” 付盈月开始舞剑。 她脚步灵巧,运剑如电,裙摆翻飞好似云涌,朵朵剑花凌空绽放。 方小年慵懒躺在虎皮上,高举酒壶,张口接住一道晶莹酒液后,忽然很想画一幅画。 画中银月皎洁,少女惊鸿。 …… …… 昼夜交替,晨曦微露。 黑虎寨内,方小年和付盈月抱膝而坐,并肩欣赏日出,他们聊了一个晚上,一直等到此刻。 梅雁村中,付经年走出篱院,转身轻轻将门带上,大步离去,没有回头。 他从不回头。 当年答应方玉珩为其抚养遗孤,一位堂堂化神大修士,甘愿放下毕生之志,隐于山村十六载,从未回望过去一眼,只是默默打铁耕地。 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只做自己要做的事。 今日再入天下,亦会一往无前,不会有任何羁绊。 付经年走在村道上,肩上扛有一刀,一手搭着刀柄,逍遥洒然。这把刀通体暗青,鞘身并无玲珑雕纹,亦无精致镡口,显得有些普通,唯一不寻常之处,便是鞘尖上立着一只雀鸟。 雀鸟不时转头四顾,不时在刀鞘上踱步,不时用喙轻触付经年的发丝,唯独没有飞走的意思,始终陪着付经年,来到王寡妇家门口。 王翠花起得也早,此时端着衣盆,正准备出门去溪边浣衣,见到付经年后先是一愣,而后脸微微一红,心想这老付竟这么猴急,她昨晚才刚说,今个一早就来提亲了? 她拢了拢鬓发,打开篱门道:“别傻站在那,进来说话。” 付经年步入院中,王翠花看了眼付经年肩上的刀,和刀上的鸟,皱眉道:“我说老付,这不会就是你给老娘准备的聘礼吧?你不请媒婆来说也就罢了,可若想拿这么一把破刀糊弄老娘,老娘可不答应!” 付经年道:“我要走了。” 王翠花不解道:“走了?去哪?是要去镇上吗?” “我会离开这里,不会再回来了。” 付经年道:“来你家,是想与你说,我常在你家门口看你,其实并无恶意,只是因为你长得很像我已故的妻子。” 王翠花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该说什么,付经年继续道:“昨晚的确不是我,是小年想试探你对我是否有意,想让我留下来。” 王翠花道:“你……到底要去哪?” 付经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道:“很多年前,我本是南疆一位普普通通的铸刀师,性格沉闷,除打铁以外什么都不会,和我这样的人一起过日子,是很无趣的。可她却从未嫌弃过我,她会亲手为我缝制绣有她名字的皮袍,她会在我打铁流汗时为我擦汗,她会在每晚睡前为我捶肩捏臂,在被火星烫伤的地方轻轻涂上三黄膏。她呀,常说我铸的刀剑那么好,为什么不去江湖闯个名堂出来,让天下人看看我的刀。当然,她只是嘴上说说罢了,我真说要去时,她总说江湖太危险,她才不舍得呢。” 付经年眼神幽幽,看了一眼肩头的刀,继续道:“南疆很乱,盗匪横行,她后来被一帮流匪所害,我铸了这把刀,在山门前跪了一个月,终于拜入一个宗门开始修行。三月之后,我便用这把刀杀尽那窝流匪,在她坟前祭奠时,也准备用这把刀横颈,却没想到这只雀儿停在我的刀鞘上,而她的名字里,就有一个雀字。” 他摸了摸刀鞘上的雀鸟,雀鸟低头顺服,付经年道:“她来陪我了,所以我最终没有挥刀,而自那日起,我给这把刀取名揽雀,开始一心修行,不为合道长生,只为她。既然她生前想让我用自己的刀扬名,那我便要让天下人见一见我的刀。” 说到这里,付经年紧握刀柄,眼中神采飞扬,继续道:“苍灵大陆,以剑为尊,世间剑修千千万,用刀者却寥寥无几,可我偏要用刀,断尽天下人的剑!” 他看着王翠花,却仿佛在对自己的妻子说:“这么多年来,我修为与日俱增,也一次次重铸揽雀刀,终于让我做到了,早在十六年前,我便已经让南疆所有名剑俯首低头,而放眼整座大陆,世人虽都言剑强于刀,可只要有我在,这四个字便永远成不了定论!如今在我眼前,只剩最后一座高山,此去所为,便是要翻过这座高山,让这把揽雀刀悬于万剑头顶!” 王翠花目瞪口呆,付经年抬手伸向她的脸,却最终没有触碰,只是悬停在那。他握拳收手,笑道:“真像她啊……” 付经年转身走出篱院,抬头远望,眼中天蓝云白,青山秀丽,可他却摇了摇头。 他付经年离开十六年,这人间终究是少了点色彩啊。 他阖起双眼,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将这锦绣山河吸入胸怀,猛然睁开眼后,朗声道:“人间不见吾刀久矣!” 一道恢弘刀光,骤然拔地而起。 第三章 刘大善人 付经年就此离去,云雾被他破开一个空洞,阳光如光柱般漏下,照亮老山山巅,方小年和付盈月的脸庞。 晨光洋洋洒洒,云雾缓缓流动,付经年一去不回,少年少女就这样抱膝并肩,静坐仰望。 直至云洞完全合拢,方小年才收回视线,对付盈月笑道:“老付这飞来飞去的,也太显摆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不屑这样子,要我说用脚走,那才是真本事,对吧姐?” 付盈月微笑点头,方小年先起身,对着朝阳伸了个懒腰,转头笑道:“那走吧。” 他递出手,付盈月握住。 …… 两人缓步下山,回到家中,收拾片刻后很快步出院子,轻轻合上篱门。 付盈月没有携带行李,只是背着一个桃木长匣,木匣并无雕纹刻镂,只有桃木本身纹理,极致普通,却又透着一股古意。方小年身上亦无包袱褡裢,唯腰间多了一块精致的方形玉佩,琥珀色,中间有一线分割,看上去就像一扇小门。 走了几步,方小年驻足回望院中,视线在院中水井、磨盘、板车,菜园等物什上一一停留,付盈月静静站在方小年身边,亦望他所望。 良久后,方小年转身不再去看,望向云山万里,抖耸了下空无一物的肩膀,仿佛那里压着什么重物一般。 手被碰了碰,他看向身边少女,少女眼神询问先去哪,方小年笑道:“从老付那坑了这么多宝贝,却唯独没有人间银钱,这可不行,所以我们得先去弄点钱。” …… 梅雁村四面环山,甚为偏僻,往南走十几里才有一座名叫平旺的城镇,乃周边所有村落的中心,镇子不大,却极热闹,青楼酒肆应有尽有,还有江湖势力盘踞,铁拳帮便是其中魁首。 此时,铁拳帮大院中,一个个身穿劲装的青年正在扎马练拳,喝咤洪亮。场边放着一排排兵器架,插满刀枪戟钺,院角旗帜和檐下灯笼上,都写着一个‘铁’字,威仪赫赫。 一名中年男子横刀大马坐在太师椅上,身材魁梧,气度巍峨,他的目光锐利如鞭,场中弟子被他一扫,便会浑身一紧,动作不敢有丝毫懈怠。此人便是铁拳帮的帮主,刘铁石。 刘铁石看了会弟子们的拳架,端起一旁茶盏,揭盖吹息,可不知想到什么,欲饮时忽然停下,抬头东望,摇头一叹。 今日有位非同凡响的大人物回到平旺镇,确切来说是衣锦还乡,府邸前人满为患,所有镇民都踮脚探头,想一睹其风采,毕竟那可是传说中的仙人。 与寡见少闻的镇民不同,刘铁石清楚那并非什么仙人,只是修行中人,但那也是他心生向往、却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修行一途,犹如登山,层层往上,一层一重天,直至站在山巅,抚天掬云,成仙逍遥。然并非所有人都有这个运气,能够拥有登山资格,十之九者只能站在山脚下,望山兴叹。 就如他刘铁石,无法引气入体,永远被卡在炼气门槛外,此生与修行二字无缘,只能当一名江湖武者,窝在这偏远小镇收徒为生。他虽早已认命,可一听到修行中人的消息,终究还是会有些感慨,更何况对方还回到平旺镇,与自己大院只隔着一条街,心里很不是滋味。 刘铁石养气有素,心情渐渐平复,有些东西再感慨也感慨不来,也就多思无益。他看向场中弟子,淡淡一笑,自己如今拥有这么多徒弟,门中兴旺,名利兼收,百姓们见到他刘铁石,哪个不尊称一声刘宗师,或者刘大…… 刘大善人。 一想到这个称呼,刘铁石笑意瞬消,眼角更是一抽,一张英俊而狡黠的笑脸浮现在他脑海中,刘铁石不由闭目扶额,摇头哀叹。 他无法修行,是他平生第二愁事,至于第一愁,便是这张英俊笑脸的主人了。 场中弟子见自己师傅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还以为自己练拳不到位,惹得师傅痛心疾首,一个个停下来,一时不知所措。 “怎么都停下了?” 一道声音在院中响起,刘铁石猛然抬头,只见一男一女不知何时站在院中,少女背负长匣,姿容婉秀,少年双手抱胸,右脚脚掌和后背贴着影壁墙,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笑容灿烂。 正是付盈月和方小年。 刘铁石脸色一变,骤然起身,刚要脱口而出什么,忽又脸色一沉,对场中弟子们喝道:“都给我退下!” 待弟子们退下后,刘铁石快跑到方小年近前,颇为忌惮地看了付盈月一眼后,笑意盈盈地对方小年点头道:“年哥,今儿个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年过四旬的刘铁石竟称呼方小年为哥,且躬身陪笑,点头哈腰,哪还有一点江湖宗师的风范,反倒像个跟班马仔。 “我要走了,所以来看看你。” 方小年取下狗尾巴草,别在刘铁石耳朵上,越过刘铁石,走到兵器架前,右手抓住一把宽刃长刀,用力一提,却愣是没提起来。他连忙两只手齐抓,这才勉强让沉重的大刀腾空一丝缝隙。 “太轻了。” 涨红脸的方小年抽回手,击掌拍了拍,摇头长叹:“拿下来也没什么意思,还是不拿了。” 付盈月淡淡一笑,刘铁石却一点都不敢笑话方小年,只是道:“年哥你要走了?去哪?” 方小年转头道:“要去很远的地方,可能几年后回来,也可能永远都不回来了。” “真……”刘铁石一脸木然,不知所措道:“真的吗……” “真的。”方小年道。 刘铁石眼睛大亮,道:“太……” ‘太好了’三个字本要脱口而出,却被他硬生生咬断吞回肚子,一脸舍不得的表情,长叹道:“太仓促了吧!好端端的怎么说走就走呢?这让我情何以堪?” 此时此刻,刘铁石竭力压制心中狂喜,却怎么也压不住,被欺负这么多年,终于要熬出头了! 眼前桃花眼少年虽无手无缚鸡之力,可他却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姐姐,刘铁石在付盈月手中过不了三招,这些年只能沦为方小年的跟班小弟,只要方小年来镇上,他就得鞍前马,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苦不堪言。 这还不算什么,最可恨的是方小年喜欢去青楼喝酒,他喜欢和姑娘言语调笑,却从来不会与对方共度春宵,可他所做所为,却比叫十几个姑娘一起服侍更为费钱。 他喝多了喜欢帮人赎身。 每回遇到那些刚陷入风尘的处子雏儿,不管什么原因,他都会主动为之赎身,钱嘛,自是刘铁石出,用的也都是刘铁石的名义,这便是刘大善人这个称号的由来。几年下来,刘铁石赎出来的姑娘两双手都数不过来,更出过本地镇民故意将女儿卖入青楼,再让刘铁石赎出来的事情。 他刘铁石这么多年的积蓄和收徒赚来的拜师费,八成都销在了方小年身上,却又根本拿方小年没办法,如今听到他要走,怎一个喜字了得? “是太好了吧?”方小年促狭问道:“恐怕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会放爆竹庆祝吧?” “这怎么会?”刘铁石猛地一拍胸脯,正色道:“我刘铁石绝不是这种人,要不是我放不下这么多徒弟,纵然天涯海角,我也必跟着年哥你一块走。” “好了好了,说正事。”方小年走到刘铁石身边,伸出手掌,道:“我来呢,是找你要些盘缠的。” 刘铁石皱眉道:“要……要多少?” 方小年道:“不多,随便拿个成千上万两吧。” 刘铁石一个踉跄。 “不愿意?”方小年沉声道:“你可知向你要钱是看得起你,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配让我用他的钱。” 他看了付盈月一眼,刘铁石也往一旁看去,只见付盈月缓步踏前,走向自己,吓得刘铁石连忙道:“愿意愿意,可我实在没那么多钱啊……” 方小年嘿嘿笑道:“那你有多少?” …… 片刻后,一大袋钱财在方小年手中跳上跳下,金银碰撞声清脆悦耳,方小年甚为满意,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一脸生无可恋、不敢言也不敢怒的刘铁石。 “现在这副表情,才是真的舍不得和难过嘛。” 方小年拍了拍刘铁石肩膀,笑道:“好了,我也不会白拿你的,再加上这么多年,花你的那些钱,今天就一起还你吧。” 刘铁石不明所以,心想你要是会还钱,今天还会跟我拿钱吗? 只见方小年不知从何处拿出一颗乌漆麻黑的丹药,夹在指尖,递至刘铁石近前,笑道:“吃了它。” 刘铁石心咯噔一下,这该不会是想杀人灭口,临走前毒死我吧? 他摆了摆手,退后两步,道:“还是不用了……” 方小年眯眼一笑,英俊面庞加上一双宛如弯月的桃花眼,尽显英气风流,可落在刘铁石眼中,却如坠冰窖,他太熟悉这个眼神了,方小年只要这么一笑,绝对不会有好事发生。 果不其然,方小年递给付盈月一个眼神,付盈月抄起一旁长枪,调转枪身,猛地踏前,枪柄击在刘铁石腹部,刘铁石吃痛,后退间弓身捂腹,张嘴痛叫。 与此同时,方小年轻轻一掷,那颗丹药凌空划过一道弧度,落入刘铁石口中,被他吞了下去。刘铁石双手捂着自己喉咙,咳嗽干呕,却已然吐不出来,他欲哭无泪,问道:“这到底是什么?” “总之不是毒药。” 方小年拍了拍刘铁石肩膀,笑道:“走了。” 刚走两步,忽然想到什么,回头问道:“对了,东街那边怎么了,那么多人围在那。” 刘铁石道:“是当初被选走的王添丁回来了。” “是他回来了?” 方小年瞪大眼睛:“不好了姐!快跑!” 第四章 去留肝胆 东街,王家内庭。 阳光透过树荫,落下一地斑驳,一少年负手立于斑驳中,仰头闭目,深深吸气,享受树叶清香,阳光和煦。 他身穿锦衣,腰悬玉佩,然体型矮胖,相貌普通,纵然借着晨光美景,也毫无风流气度,至多有点富态贵气。 管家小心翼翼步入庭院,唤道:“少爷,县令带着一众乡绅前来,想要见您一面,您看?” 少年看都不看管事一眼,依旧仰头闭目,仿佛遗世独立,只是幽幽道:“让我爹招待一下,赐杯茶水,见我就免了。” 管事道:“可那毕竟是县令……” 少年睁开眼,斜觑管家一眼,吓得管家连忙缩头弯腰,少年道:“县令又如何,仙凡两别,见之无益,你且去吧。” 管家应是退下,少年重新闭目,又深深吸了口叶香,面露陶醉。 此少年便是让方小年闻之而逃的王添丁。 王添丁与方小年和付盈月同岁,自小也在梅雁村长大,可在十岁那边,被选入书院,离家修行。而父母也因此富贵,同年离开梅雁村,在平旺镇买了大宅,成了镇上大户。 大淳王朝统驭九州,皇族方氏深知修行的根基在于芸芸众生,无论资源和人才,都离不开浩瀚凡尘,故设鱼龙书院,像宗门选拔仙苗一般,有专人在凡尘发掘有修行潜力的孩童,收入院中培养。 被选中之人,都是上天眷顾的幸运儿,自此脚踏仙途,再不是凡人。王添丁此次回乡,消息传开后引发轰动,许多人赶来围观拜访,却都被拦在门外,就连县令乡绅也只能有入院喝杯茶的待遇。想见他王添丁,谈何容易,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王添丁察觉到什么,忽然睁开眼睛,纵身一跃,便立于围墙之上。原本扒在围墙上的一双手,顿时吓得一松,手主人摔落在地,顿时哎哟痛嚎。 王添丁俯瞰那人,淡淡道:“竟敢爬我王家院墙,真是天大的胆子。” 那人赶忙爬起来,捂着屁股,仰头道:“王哥!是我!二狗子!小时候就一直跟您屁股后面的二狗子!您还记得不?” 王添丁道:“是你?” 仿佛被王添丁记起,是一种天大荣幸,这个叫二狗子的少年一脸骄傲,嘿嘿笑道:“是我!是我!您还记得不?那会……” 王添丁皱了皱眉,打断道:“你翻墙做什么?” 王添丁小时候是梅雁村的孩子王,一大帮孩子以他为首,成天调皮捣蛋,掏鸟窝炸粪坑烧稻草,可谓‘无恶不作’,二狗子希望凭着这些事,和王添丁拉近关系,可王添丁却不大愿意提起这些。 “我有要紧事想告诉您,却被拦在您家门口不让进,这才想爬墙通知您。” 二狗子大拇指举过头顶,拍马屁道:“却没想到王哥您千里眼顺风耳,我才刚爬呢,就被您发现了,您可真是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呐!” 王添丁听得很受用,微微一笑,负手看向远方,淡然道:“说吧,什么事?” “方小年和他那哑巴姐姐您还记得不?”二狗子问道。 王添丁眯了眯眼,他当然记得。 小时候村里所有孩子都怕他,唯独方小年不买他帐,王添丁经常找方小年麻烦,可论吵架,他们一伙人骂不过方小年一个,打起架来,方小年虽不是对手,可每回浑然不顾自己挨打,只死死盯准王添丁一人拼命,这样一来反倒吃不了大亏。而在两人八岁那年的冬天,发生一件事后,王添丁便再也不敢去惹方小年。 那次打架,付盈月来找方小年,王添丁笑骂她是残废,还学她讲不出话的样子,受伤的方小年当场没吱声,默默跟付盈月回家,王添丁便像斗胜的公鸡一般回去了。 可几天后,王添丁半夜上茅房,却不曾想被躲在他家茅房中的方小年打了一记闷棍,吓得王添丁屎都拉在裤子上,连滚带爬跑出茅房。事后双方大人处理此事时,王添丁更是被吓出一身冷汗。 原来那晚方小年还带了一把剪刀,幸好王添丁头硬没被敲晕,否则方小年是要剪掉他舌头的。而更令他发怵的是,那晚不是方小年第一次行动,自从他骂付盈月残废那天起,方小年已一连数晚翻墙蹲守。 那几天大雪,茅房又冷又臭,一个八岁孩童,为达自己目的,为等一个机会,竟有如此耐心和毅力,做出这么狠的事,别说王添丁,就连王添丁父母都背脊发凉。之后王添丁向付盈月道歉,这才算揭过此事。自那以后,王添丁便对方小年发怵,夜里起夜,都会叫上他爹陪着,再不敢一人去茅房。再后来,王添丁被选入书院,两人就再无交集。 王添丁收回思绪,问道:“他们怎么了?” 二狗子怒道:“刚才我看到那二人从铁拳帮慌慌张张跑出来,从南面离开平旺镇,我猜一定是知道您回来,吓得跑路了!” “是吗?” 王添丁摇头笑叹道:“哎,何至于此啊?” 二狗子道:“王哥,可不能就这么让他们逃了啊!姓方的这些年攀上了铁拳帮这条大腿,天天耀武扬威的,别提有多可恨了,这次您回来,可得好好教训他!” 王添丁付之一笑,转身道:“你回去吧。” 二狗子不解道:“不去抓方小年吗?您现在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收拾方小年那还不是易如反掌啊?” “原来你也知道啊。” 王添丁笑道:“那你觉得现在的我还会去和他计较吗?换句话说,你会去和两只蚂蚁计较吗?” 二狗子一愣,原以为这是立功表现的好机会,却没想到王添丁并没有教训方小年的意思,刚要说什么,王添丁已经飘然下墙,声音遥遥传来:“回吧,别再来了。” …… 王添丁回到院内,依旧摇头浅笑,一想到童年对头闻风而逃,便心情畅爽。可当他回忆起当年被方小年敲闷棍的情形,潜藏在心中的那份恐惧缓缓泛起,模糊了那份居高临下的大度和不屑,他笑意顿消,在院里来回踱步,沉思犹豫片刻后,又一跃离开庭院。 他还是决定去找方小年。 …… 铁拳帮中,刘铁石坐在太师椅上,手还是不自觉地摸着喉咙,思忖这吃下去的到底会是什么。 方小年走后,他稍一思量,便知这绝不会是毒药,方小年要害他,让他姐出手便是,没必要多此一举,况且自己吃下去已经好一会,也确实无事。可他也拿不准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保不准又是方小年的恶作剧,这些年他可没少吃亏。 就在这时,刘铁石心生警觉,正坐看向场中,只见一道身影缓缓靠近,体型矮胖,锦衣华贵,正是王添丁。 刘铁石问道:“阁下是何人?” 王添丁根本不去正眼看刘铁石,而是看向左右,漫不经心问道:“方小年去哪了?” 刘铁石皱眉道:“你到底是谁?” 王添丁依然左顾右盼,重复道:“我问你方小年去哪了。” 刘铁石有些愠怒,眯眼道:“小子,毛还没长齐,就学会了目中无人吗?” 王添丁视线终于落在刘铁石身上,却冷笑道:“区区一个江湖武者,也配让我放在眼里?” 他稍一运力,脚下石砖轰然碎裂,又倏忽间抢至刘铁石近前,一拳递出。刘铁石仓惶起身,提拳相迎。 两拳碰撞,刘铁石被震得跌坐回椅子,然太师椅也承受不住这股巨大力量,砰然碎裂,刘铁石一屁股坐在断木碎屑中,口溢鲜血,狼狈不堪,出拳手更是颤抖不已,一时间竟无法再握成拳。 另一边,不动如山的王添丁缓缓收回拳头,笑道:“我刚回来,就听说你铁拳帮的名头,却不曾想所谓的铁拳,竟如此绵柔不堪。” 他虽只有炼气三层,还未开辟气海,无法做到灵气外放,可出招间体内灵气能瞬间聚涌拳脚,在灵气加持下,威力大增,刘铁石只是血肉之躯,又如何能抵挡。 刘铁石顿时猜出王添丁身份,忌惮道:“你就是王添丁?” “知道便好。”王添丁双手负后,问道:“快说,方小年逃去哪了?” “我不知道。” 刘铁石看着王添丁,摇摇头道:“是真不知道。不过呢……” 他笑了笑,手按在碎木上,缓缓撑起身子,站直后吐了口血沫,道:“就算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王添丁脸色阴沉,一把扣住刘铁石脖子,问道:“你想死吗?” 刘铁石梗着脖子,涨红着脸道:“要杀便杀,老子要是皱一下眼,就不是你爹!” 王添丁手缓缓上提,刘铁石的脚徐徐腾空,他明明像小鸡般被王添丁提在手中,却又如猛虎般怒视着王添丁,浑然无惧。 按理说刘铁石被方小年欺负这么多年,王添丁找方小年报仇一事,他应该乐见其成才对,可他偏偏没有。一者,刘铁石走了这么多年江湖,本事或许不高,可一身骨头却是实打实的硬,王添丁的威逼对他无用。 二者,这些年被方小年坑了不少钱财,他心疼不假,可也只是嘴上叫叫苦罢了,心中却由衷佩服方小年的所作所为,且早已视之为友,否则刘铁石完全可以早早离开,换个地方开帮收徒,何必一直留在平旺镇? 他此生无法修行,只能混迹江湖,或许没什么雄心壮志,但侠义心肠,他刘铁石从来都有! 刘铁石闭上双眼。 且到死也不会丢。 第五章 你误会了 正午时分,平旺镇往北三十里的一片山林中,燃着一个火堆,方小年和付盈月围火而坐,各自拿着一根树枝。串在上面的野兔被烤得金黄飘香,油脂滴落在火中,噼啪作响。 “好香!” 方小年探头闻了闻,正欲咬上一口,却被付盈月轻轻拍了下手,她摇摇头,示意兔子还没熟透,不要着急。 方小年笑了笑,将兔子凑得离火近些,感慨道:“走了这么远,应该没事了,不然万一王添丁追来,还真不好办。” 付盈月笑着摇摇头,又拿起根树枝,在地上写道:“小年想多了。” “才没有呢姐!”方小年拍拍胸脯道:“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王添丁,那死胖子从小就爱显摆,他爹在镇上给他买了只木马,都要特地到我面前骑一圈炫耀,心胸更是狭隘无比,连只兔子都不如,他此次从书院回来,长了本事,若不来找我麻烦,那就有鬼了。” 付盈月莞尔一笑,指了指方小年手里的烤兔,方小年侧头一看,满脸痛心疾首,原来刚才说话时没注意,半只兔子都烤焦了。 付盈月将自己的烤兔递给方小年,方小年一口咬在自己那只烤兔上,满嘴流油,笑道:“我就喜欢吃焦的,才不和你换。” 付盈月拿出手帕,替方小年擦了擦嘴角,而后自己撕下一条兔腿,细嚼慢咽地吃着,与方小年恶狼吞食的吃相形成鲜明对比。一动一静的少年少女,气度出尘却又有着烟火气,为这僻静山林增添了不少色彩。 一阵南风袭来,火焰摇曳,方小年转头看向南方,叹道:“老付此次现身,定然石破天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应付得过来。” 付盈月竖起三根手指,在方小年眼前晃了晃,方小年会意,笑道:“他是说过世间能胜他付经年者唯有三人,咱爹死后,便只剩两人了。可我总感觉他是在吹牛,欺负我们没见过世面而已,所以这回我们一路上定要找机会好好打听打听,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在吹牛。” 就在这时,方小年忽地看向一旁林间,付盈月随后也察觉到什么,一同看去,只见脚踩树叶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清晰,不一会,一道身影出现在二人视线中,身材矮胖,背负双手,正是王添丁。 王添丁的模样和六年前一模一样,方小年一眼便认出来,无奈地叹了口气,向付盈月耸肩摊手,意思是说你看我没说错吧,都这样了这家伙还是追来了。 “好久不见。” 王添丁看着方小年,嘴角扬起一个弧度,似笑非笑。没在刘铁石身上问出什么,他最终也没有凶恶到真下杀手的地步,而是往二狗子所说的方向一路寻来,终于被他找到。 他视线落在付盈月身上,微微一愕,没想到印象中的那个柔弱哑女,长开后竟有这般惊艳容貌,比起他在书院中见过的仙子神女,都远远胜之。他定了定神,又看向付盈月一旁的剑匣,点头笑道:“带着个剑匣上路,倒也是个聪明的选择,碰到一般的江湖武者,山匪响马之类,也算可以唬一唬人,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强。” “谢谢夸奖。”方小年依旧吃着烤兔,问道:“王胖子,特地跑这么远来找我们,不会只是看一看我姐的剑匣吧?” 王添丁道:“别紧张,也别害怕,我找到你们,并没有什么恶意,只不过是有两句话想要告诉你罢了。” 方小年嚼着兔肉,模糊不清道:“说吧,我听着呢。” 王添丁权当方小年是故作镇定,轻笑一声后继续道:“你一定是认为我回到平旺镇,会因童年旧事找你麻烦,故而选择逃离,对吧?但我想亲口告诉你,你错了。” 王添丁笑了笑,一脸无奈的样子,叹道:“这些年我在外面,见过雄山阔水,遇到过真正的神仙,你认为我会与你计较小时候那些事?” 他俯瞰方小年,摇头道:“说句难听的,我可以一巴掌拍死你,也可以单手锤杀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但我不会这么做。因为你于我而言,也的确与一只蚂蚁没什么分别,只在我脚下,不在我眼中。” 王添丁顿了顿,负手仰望天空,道:“所以呢,你们还是回去吧,根本无需逃亡,凭你二人,能走到这里已是运气,不说那剪径土匪,几只野兽就能要了你们的小命。还是快些回梅雁村,好生过活吧,念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如若生活拮据,可以尽管来我府上取些银钱。” 居高临下地对方小年说出这番话后,王添丁只觉神清气爽,曾经最让他恐惧的人,此时却需要仰视于他,甚至接受他的施舍,这份心境上的优越,比起用力量碾压,更为令人痛快。 人间得意,莫过于此。 但就在这时,方小年笑了,几乎是捧腹大笑,笑好一会后,才说道:“王胖子,我算听明白了,你是想说你已今非昔比,与我等已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人,虽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弄死我,但你不屑去做,因为那样会降低你的身份和层次,是这个意思吧?” 王添丁冷笑道:“是又如何?” 方小年拍手道:“王胖子啊王胖子,看来这几年你还是有点长进的,越来越会显摆了,真够威风的。不过我想告诉你,是你误会了。” 王添丁不解道:“误会什么?” 方小年撕下一块兔肉,丢入口中,边嚼边道:“我们本就要离开梅雁村,这与你无关。还有,今日听到你回来的消息,我的确走得更急了,原因确实是怕你,想要避开你,但……” 方小年侧头看向王添丁,笑道:“但我怕的是你自寻死路,真来我面前蹦哒,说些找死之言,做些找死之事,届时我就不得不杀你。可我生性纯良,肯定又会念在同村之谊,不忍杀你,这不就让我为难了嘛,所以还是避开你比较好。” 方小年笑容灿烂,问道:“听明白了吧?” 第六章 少年险恶,江湖小心 王添丁眉头一挑,冷声道:“方小年,小时候你就牙尖嘴利,可如今你若还想逞口舌之利,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提掌重重拍在身旁一棵树上。 一声闷响,树叶如雨般震落,碗口般的树干咔嚓断裂,斜斜倒去,又震起无数灰尘。 王添丁本以为自己示威,方小年该大惊失色才对,却没想方小年竖起大拇指,笑道:“王胖子,你若去当樵夫,肯定很有出息。” 又问付盈月道:“姐,你说对吧?” 付盈月点点头。 “不知死活。” 王添丁终于忍无可忍,腮帮绷了绷,奔向方小年。他不会伤方小年性命,但要让方小年知道轻重,要让方小年对他彻底恐惧。 王添丁疾冲而来,身体携风,宛如熊罴掠地,气势骇人,然方小年却毫不在意,丢掉手中烤兔,拍了拍手,笑看与自己越来越近的王添丁,根本没有躲闪的意思。 就在王添丁冲至方小年近前时,付盈月用手中的树枝抖了个弧,一道火焰如灵蛇一般窜出火堆,扑向王添丁。 王添丁脸色大变,心中更是掀起惊涛骇浪,他修行多年,很清楚只有开辟气海,即炼气六层之后,才可灵气外放,凌空驭物,眼前这位从小知根知底的柔弱哑女,又怎能做到? 电光火石之间,他根本来不及多想,侧身后掠,闪避过去,可付盈月凌空一指,火蛇仿佛听到命令一般,当空一绕,追向王添丁。 王添丁身形一折再折,却始终无法摆脱,且火蛇速度越来越快,与之距离逐渐迫近,到最后王添丁被一股热浪笼罩,双眼都被映照成红色。 然就在这时,方小年向付盈月摇了摇头,后者手腕一抖,手中树枝斜飞出去,如箭一般后发先至,擦着王添丁的脸,险之又险地将火蛇钉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中。 王添丁转头看去,只见树枝没入树干一半,露在外面的部位被火焰包裹,很快燃烧殆尽。 王添丁喉结蠕动,咽了咽口水,震惊得无以复加,自己原本想以修行者的身份在方小年和付盈月面钱显摆炫耀,却不曾想对方也是修行者,且实力超过他好几层楼,若非付盈月最后收手,烧成灰烬的便是他了。 方小年长叹一声,起身走到失神的王添丁身边,拍了拍他肩膀,道:“王胖子,这回总该信了吧?” 王添丁一脸木然,树枝擦脸而过时,仿佛将他的精气神一并带走,再无一丝方才的睥睨傲然。原以为可以在方小年面前扬眉吐气,却不曾想只是自取其辱,之前有多得意,现在便有多颓败。 他呆呆看向方小年,问道:“为什么不杀我?” 方小年绕着王添丁踱步,笑道:“你来找我们,只是为了显摆而已,谈不上心怀恶意,若你刚才一上来便要痛下杀手,那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王添丁又问道:“你姐怎么会……” 他是被选入书院的幸运儿,而印象中付盈月不过是个柔弱哑女,他实在想不通为何付盈月到底有何机遇,能成为修行者,且修为远胜于他。 “是想问我姐为何这么厉害是吧?” 方小年踢开一块小石头,看着石头骨碌碌滚去很远,又看向付盈月,笑容灿烂道:“因为我姐是天女下凡啊。” 付盈月摇头浅笑,一副拿方小年没办法的表情,方小年回以一个鬼脸,而后又拍拍王添丁的肩膀,笑道:“不说我姐了,说说你吧。我姐刚才和我说了,你是炼气三层修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被书院劝逐出来的吧?” 大淳王朝挑选有修行天赋的蒙童进入书院修行,可这些孩童未必都能走很远,需一路观察考核,规矩便是一年登一层山。六年后未达炼气六层者,便证明虽有修行天赋,但后继不足,将来走不了太远。故迈不过开辟气海这道坎的学生,最终都会被遣返回乡,不会再给资源培养。王添丁六年修行,却才至炼气三层,毫无疑问会被劝逐离开。 王添丁一惊,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方小年问道:“我还知道选入书院的学生,即便六年内未开气海,却终究也是修行者,朝廷都会利用起来,故而这些学生离开书院后都会被安排在家乡州郡担任靖天卫,成为朝廷统辖地方的一股直属力量。你呢,在哪任职?” “我……”王添丁微微低头,闭目长叹一声道:“我离开靖天卫了。” 方小年微微眯眼,一双桃花眼显得愈加狭长,问道:“怎么回事?” 王添丁看向方小年,犹豫片刻后,或是压抑太久,或是失无可失,最终还是开口了,将他这些年的经历,说与方小年这个最不该知晓的人听。 原本王添丁被发现有修行天赋后,他觉得自己万里挑一,对未来满怀憧憬,可真进入书院后,才知道像他这样的蒙童多如牛毛,自己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其中之一。而开始修行后,更是发现自己的修行天赋与其他人比起来,相差甚远,别人一年突破一个境界,他则需要两三年,加之出身农村,没少被周围学生排挤。在书院的六年时间,除修炼至炼气三层外,得到最多的便是欺辱和嘲讽。 离开书院后,去青杨县城担任靖天卫,本想努力执行任务,以挣取功勋换得修行资源,却在一次任务中遇到意外,一行人意外撞上了奉原县周边第一凶犯。那是一位炼气六层的修行者,手段狠辣,无恶不作,靖天卫多次缉捕都以失败告终,结果那回除了跑得快的王添丁,一行人全部惨死。 王添丁受了惊吓,回去后生了场大病,醒来后便主动请辞,离开靖天卫,回到平旺镇。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修行一途凶险艰难,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且无论自己的天赋还是心性,都不足以支撑他走修行这条路。 这些年他在茫茫修行界挣扎求存,却一再挫败,失意迷茫,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而回到平旺镇,在一群凡人百姓面前摆架子,听到人们称他为仙师,他才找回久违的成就感和自信,他追上方小年耀武扬威,目的亦是如此,只是没想到踢到了铁板。 说完后,王添丁又对方小年道:“我是个废物,方小年,你想笑便笑吧。” 方小年没笑,反而拍拍他的肩膀,道:“王胖子,你也别妄自菲薄,我想来想去,你除了心眼小、胆子小、爱显摆、头脑笨、长得丑胖矮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其它缺点了。” 王添丁脸色难看,方小年笑着继续道:“况且你还有一件可以吹嘘一辈子的事。” “什么事?”王添丁苦笑道:“曾被选入过书院?还是当过一段时间的靖天卫?” “是你曾被我视为大敌。” 方小年摇摇头道:“八岁那年,你骂我姐,我把你视为我的大仇敌,虽然只是一段时间,但也足够你骄傲一辈子的了。” 王添丁脸色愈发难看,却看到方小年不由地望向南方,眼神幽幽。此时他不知道方小年此时正隔着千山万水、眺望他今后要面对的那些敌人,更不会知道方小年的敌人会是谁,否则他定会知晓,方小年所言并非胡话。 方小年收回视线,难得正色道:“王胖子,人各有命,你兜兜转转几年,最终回到平旺镇,是你的命,更是你的福气。我和我姐今日离开,这也是我们的命,不过相比而言,我更羡慕你,能留在平旺镇好好生活。” 他淡淡一笑,拍了拍王添丁肩膀道:“走了。” 王添丁不明所以,方小年走回付盈月身边,并肩离去。 王添丁看着方小年的背影,思绪复杂,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大声提醒道:“方小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万事小心!” 方小年没有回头,只是高举胳膊,挥了挥手。 …… 平旺镇,铁拳门中,刘铁石坐在一地碎木中,浑身狼狈,呆呆望着大门。 日与王添丁交手,他才真正知道自己与修行者之间的差距有多大,自己在王添丁眼中,甚至都不值得一杀,又念及自己此生都与修行无缘,他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悲愤、不甘、无奈、绝望,皆有。 就在这时,刘铁石察觉到身体出现异样,只觉一股热量从腹中散开,疯狂涌至四肢百骸,他浑身炽热,汗流不止,皮肤也开始泛红,更有一缕缕白烟从浑身窍府钻出。 片刻之后,刘铁石身体恢复正常,心胸却激荡不已。 以前他的窍穴闭塞,尝试引气时,总感觉有一层薄如蝉翼,却又无比坚韧的无形障碍横加阻拦,就像一层窗纸,隔绝屋内屋外,让他无法修行。然此时此刻,他能确定这层窗纸已然消失,曾经闭塞的窍穴变得通畅无比,他稍一运以前学过却用不到的引气之法,便感觉天地灵气开始往身体里钻。 他知道自己终于可以修行了,他也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修行。 方小年临走前赠予的一颗丹药,竟帮他圆了半辈子的心愿,而他更清楚这种通玄疏窍的丹药,是何等珍贵,他这些年被方小年用掉的钱,再加千倍万倍,也买不到半颗。 刘铁石望向方小年离去的方向,良久无言,最终喃喃道:“江湖险恶,一切小心。” 不过他立马摇摇头,苦笑道:“还是让外面那些人小心点吧!” 第七章 此行向南颇无趣 三日后。 一座山坡上,方小年和付盈月迎风而立,头顶蓝天白云,阳光明媚,脚下青草与衣袂发丝一同微晃,远处的一座城郭尽收眼底。 “终于走出深山老林了!” 方小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深深吸气,仿佛这样就能闻到城郭的烟火气。方小年喜欢热闹,然这几日山中行路,昼夜寂静,见的不是山就是水,实在无趣,有时反而会希望蹦出几个山匪解解闷,可惜一个都没碰着。 方小年拿出一幅地图,捧近付盈月面前,指指地图,又指指远处城郭,道:“姐,那便是松原城了,我们已经出了青杨县地界,进入安义县地辖了。” 中土天下分为九州,州下依次设有郡府县,二人所在为最东面的东茂州,地势纵狭,宛如一堵抵御东海的堤坝。东茂州有十八郡,每郡约有三十六府,平旺镇只是高襄郡宁远府下,青杨县地界的一座山坳小镇,至于平旺镇外的梅雁村,那就更属于无人问津的边角地带,这也是付经年选此村隐居的原因。 方小年收起地图,道:“这两日吃的不是野兔就是野鸡,太腻了,我提议马上入城找个酒楼,吃点素的清清肠胃,姐你觉得呢?” 付盈月手握空拳,往嘴倒了倒,一副看穿方小年的表情,方小年拿出酒壶,晃了晃,已然空壶,摸了摸自己的头,尴尬笑道:“还是姐了解我,已经两天没喝酒了,在山中时,我一直说希望来两个山匪抢我们,其实也是希望能逮到人要点酒喝。” 付盈月薄唇轻启,用口型说了‘小酒鬼’三个字,眼中却满是疼爱宠溺,方小年摸摸自己后脑勺,笑道:“都怪老付,小时候越不让我喝,我就越要喝,结果喝上瘾了。” 他又摊手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像我这般玉树临风的英雄少年,若不喝酒,岂不是少了大半风采神韵?” 付盈月浅笑点头。 …… 下山后,姐弟二人很快来到松原城前,抬头仰望,城墙高耸,雉堞起伏,‘松原城’三个大字高高挂起,熙熙攘攘的人流进出城门。 进入城中,眼前一片开阔,一条通衢大道遥遥无尽,路上车马如潮,两边楼宇林立,尽显繁华气象。 方小年找了间酒楼,坐在二楼靠街的位子,看到街上许多百姓都在往城东赶去,其中还有许多衣衫褴褛的乞丐。方小年问向擦桌的小二:“小二兄弟,这是怎么了?” “二位是外地来的吧?”小二抹桌画圆,笑道:“今儿个呀,是徐家每月一次的行善布施日,他们都赶着去领粮食呢。” “大善之家啊这是。”方小年感慨道。 “那可不。”小二将抹布甩挂在肩,帮方小年和付盈月倒了杯茶,与有荣焉倒道:“徐家老爷徐世慈,可是咱松原城的首善,大伙都说他是菩萨转世,故又会称他为徐菩萨。他呀,慈悲心肠,乐善好施,无论丰年还是灾年,每月都会开仓赠粮,不知帮了多少百姓。” 小二竖起大拇指,继续道:“不止如此,无论谁家有困难急事,徐老爷都会施以援手,出钱出力。我们松原城有徐菩萨在呀,可真是咱老百姓天大的福气!” 方小年拿起茶杯饮了口,对付盈月笑道:“我平生也最爱做善事,和这徐大善人也算同道中人了,是吧,姐。” 一旁小二笑道:“是是是,当然是,小的早就看出来了,不止公子您,您和这位姑娘呀,都是人美心善的主,都是这个!” 小二竖起两根大拇指,方小年哈哈笑道:“说得好!当赏!” 方小年拿出一锭银子,重重按在桌上,小二眼疾手快,一把抓起,塞入袖中,点头笑道:“谢谢公子赏赐!” 方小年摆手笑道:“快去上酒菜吧。” “得嘞,二位稍等,酒菜马上到!” 小二吆喝一声后退去,酒菜很快上桌,方小年酒足饭饱后,又灌满酒壶,和付盈月离开酒楼,来到城东徐家门前看热闹。 徐宅碧瓦朱墙,斗拱飞檐,两只威严的石狮前,摆着几张圆桌,上面放有几大箩筐的粮食。 一条长龙有序排着,队伍中有普通百姓,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在家丁们引导下,陆续上前领取粮食。每个人领取完后都会对着站在台阶上的一名男子行礼拜谢。 男子花甲之年,锦衣绅帽,体型微胖,慈眉善目,不时点头微笑,招手示意,给人感觉温暖亲切,正是松原城方圆百里的首善徐世慈。 就在这时,场面发生一点状况,一名乞丐领完粮食后,偷偷跟上另一名先他领完的乞丐,趁其不备,抢了对方手里的一袋包子,折身奔逃,方向正是方小年和付盈月所立之处。 就在抢东西的乞丐经过方小年身边时,方小年伸腿一绊,那人直接摔了个狗吃屎,方小年捡起包子,拍了拍灰,走到被抢的那个乞丐身边,递还给对方。 对方抬头看了方小年一眼,接触到其眼神的瞬间,方小年顿时一愣。 这个乞丐眼中,没有被抢的愤怒,也无失而复得的庆幸,更没有被人帮助的感激,而是没有一丝情绪波澜,给人感觉就像一个历经万年沧桑之后的老人,古井无波,平静从容。 他身形瘦弱,脸上脏到看不清面容,的确很像一个乞丐,可这种眼神,绝非一个乞丐能有,方小年断定,此人绝对不简单。 这时,身后传来动静,方小年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摔倒的乞丐恼羞成怒,叫嚷着冲向方小年,却被徐家的家丁阻拦驱赶。 方小年感觉手上一空,猛一回头,发现手上包子已经不见,而那个眼神奇怪的乞丐也一并消失,方小年一惊,望向四周,对方已然无踪无影。 付盈月走到方小年身边,眼神询问,方小年问道:“姐,有没有看到那乞丐是怎么走的?” 付盈月摇摇头,刚才她和所有人一样,注意力都在家丁和抢东西乞丐那边,根本没有注意那人。 方小年皱了皱眉,只觉实在奇怪,和付盈月快步离开徐府,追寻那乞丐的身影。 可惜几乎找遍松原城,方小年也没找到那个古怪的乞丐,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般,而之后方小年还去问了那个抢包子的乞丐,打探那人下落,可那乞丐却说对方是新来的,以前从没见过,他这才会觉得对方好欺负,去抢他包子。 方小年最终只能压下心中好奇,和付盈月在松原城住了一宿后,第二天继续上路。 …… 中午时分,二人正走在城南外的一片树林间时,方小年忽然眼神一凛,余光瞥向后方。 一抹寒芒从后飞来,刺向方小年后背。 付盈月旋身一挑脚尖,一块石子疾射而去,击飞那抹寒芒,哐当落在远处,竟是一把匕首。 一道黑影从侧方窜出,手中长剑和身躯笔直一线,直刺方小年的脖颈。眼看寒光凛凛的剑尖就要刺中方小年,付盈月并指一划,一道雪亮白光瞬间切过对方握剑的手臂。 一声惨叫声中,一截断臂坠落在方小年近前,握着剑的五指微微动了一下,便再也没有动静。 而刺杀方小年那人,则按住断臂处碗口大的伤疤,鲜血从指尖汨汨涌出,他看着地上的断臂,双眼通红,惨叫痛嚎。 此人一袭黑衣,身形高瘦,阴鸷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显得更加狰狞,他当机立断,不再纠缠,捡起地上断臂后转身便逃。 付盈月抬手,隔空虚虚一抓,那人身形便向着付盈月倒飞而来,她随手一甩,又将对方重重掼在地上,摔得他骨骼尽碎,动弹不得。 “好一个炼气三层,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方小年走近此人,俯瞰问道。 对方瘫软在地上,带着恨怒看了方小年一眼后,腮帮一绷,七窍流出一股黑血,头一歪,已然服毒而亡。 “究竟会是谁呢?” 方小年皱眉沉思,这一路行来,他都没有与人结下仇怨,唯一解释,便是此人乃专门杀人劫财的山泽野修,可山泽野修又怎会口衔毒药,一旦失败被擒,就果断自尽。种种迹象表明,此人定是别人派来的,幕后必有黑手,可方小年实在想不到会是谁。 付盈月走到近前,眼神询问,方小年知道她问是不是昨日那个奇怪乞丐,方小年摇了摇头,他很确定此人不是昨天那个古怪乞丐,且此事应与那个乞丐无关。 自己帮乞丐拿回包子,没道理反过来来杀他吧?更何况若有拆迁凶手杀人的本事,又怎会去当乞丐? 方小年眉头很快舒展,既然没有头绪,那便不再多想。他蹲身捡起一根树枝,在男子尸体旁写了几个字后,起身拍了拍手,甚为满意。 姐弟二人继续南行,留下身后那些字。 此行向南颇无趣,欢迎再送我人头。 第八章 提酒虎山行 一日后,松原城北二十里,一座小镇外。 一条清溪缓缓流淌,溪水清澈见底,鱼儿灵活游曳。一根鱼线忽然飞来,串着小虾的鱼钩落入溪面,荡起一朵涟漪。 方小年蹲在溪边一块石头上,一手托腮,一手握着鱼竿轻轻摇晃,似乎想让鱼儿快点上钩。付盈月则在一旁搬运树枝,搭架生火。 “这下终于上钩了!” 一会后,方小年猛地一拉鱼竿,像是有大鱼上钩一般。只见鱼钩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可惜上面并没有咬着鱼,串在上头的鱼饵也已消失不见。 方小年甚为尴尬,瞥见付盈月在笑他,于是找借口道:“明明已经钓起来了,很大一条的,我想一定是刚才收杆时太用力,不小心把鱼甩脱了。” “去哪了呢?” 他手遮住额头,四处张望,装模作样一会后,转移话题道:“姐,你觉得对方有没有看到我留的字啊?” 付盈月点了点头,方小年惋惜道:“那为什么不来呢?哎,原本还想钓一钓大鱼呢,这样就没意思了。” 就在这时,一个背着竹篓的驼背老人缓缓走在对岸,出现在二人视线中。 姐弟二人对视一眼。 方小年看到了付盈月眼中的戒备。 后者看到了前者眼中的兴奋。 不过方小年再看向老人时,他眼中的兴奋消失不见,向付盈月摇了摇头,示意老人家只是个普通人。 似乎因为背上竹篓太重,老人停步卸下竹篓,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方小年喊道:“婆婆,需要帮忙吗?” 老人看向对岸,挥了挥手道:“不用了,老婆子歇够了,能背得动,就不劳烦小伙子你啦。” 方小年放下鱼竿,踩着一块块溪间石头,东倒西歪地跳过去,临近对岸时,脚一滑,仰身欲倒,差点掉进水中,若对方是杀手,这绝对是最佳时机。 然而无事发生。 随即付盈月紧跟其后,和方小年一起去到近前,才看到老人一头霜发,满手是茧,手持镰刀,一旁的竹篓里装着许多野笋,应是刚从林间挖笋归来。 白发阿婆看了方小年和付盈月一眼,慈目笑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呀,小伙俊姑娘美,长得可真好。” 方小年麻溜地将竹篓背在身上,掂了掂后背竹笋,笑道:“婆婆你放心,我和我姐不是坏人,不会抢您的笋,您也别客气,就让我们帮您背回去吧。” 老人乐了,无奈笑道:“好吧,那跟我来。” 进入村子,村户并不多,约十几户,远离尘嚣,僻静安宁,老人的村舍陋而不乱,院子里有一片菜地,还养着几只鸡鸭。 方小年放下竹篓,看着眼前与梅雁村家里差不多的景致,想起老付,不由地拿出酒壶饮了一大口,又皱眉摇了摇酒壶,显然已所剩无几。老人见状,笑容和蔼道:“年纪轻轻,就是小酒鬼啦,酒壶里这是没酒了吗?” 方小年笑道:“不多了。” 老人笑道:“老太婆不能白让你帮忙,正好家里还剩点酒一直没人喝,就便宜小伙子你了。只不过是十年前的陈酒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喝。” 方小年搓手笑道:“能喝能喝,这酒啊,还是以陈为贵,香浓味醇,最好不过。” “果然是个小酒鬼。”老人道:“这样吧,中午就在阿婆家吃饭,家里还剩的那半坛酒,都给你喝了。” 老人将方小年和付盈月引入屋内,又去菜地摘了些青菜,还不顾方小年劝阻,非要杀鸡宰鸭。生火起灶,忙活好一阵后,将饭菜端上桌,一盘青菜、一盘红烧鸡,一大碗野笋老鸭汤,碗具虽简陋,却色香味俱全,不比寻常酒楼差。 老人最后从侧屋捧来一坛酒,只见坛身没有一丝灰尘,就连红布酒封都崭新红艳,完全不像是陈酒该有的样子,方小年问道:“婆婆,不是说十年的陈酒么,这……” 老人笑道:“是陈酒,只是不过我每天都会拿出来擦一擦,这才保持得和十年前一个样。不过你放心,封口从未打开过,想来应该不会坏,快喝喝看。” 老人揭开封口,为方小年倒了满满一碗,方小年端起来凑鼻闻了闻,之后大饮一口,长舒一口气道:“哈—好酒!” 三人一同吃饭,老人只吃白饭和青菜,方小年清楚,老人固然是想多留给他们这两位客人吃,但更多的,肯定是节俭成自然,一年都不见得吃一回的鸡鸭,不习惯动筷了。 方小年问道:“婆婆,家里就您一人吗?” “是啊,丈夫和女儿,都没啦。” 老人夹了根青菜,没等方小年询问,很平静地继续道:“女儿是十年前被山里土匪抢走的,我男人进山去拼命,也再没有回来。” 方小年和付盈月看向彼此,尽皆皱眉,然老人却一脸云淡风轻,仿佛在说着别人家的事情:“我女儿那时候才十岁,村里人都说她长得漂亮,想和我们家订娃娃亲的人啊,都快把家里门槛都踩烂了,只可惜,说没就没了。” 她看向付盈月,笑道:“如今若还活着,应该和姑娘差不多岁数,也差不多高吧。” 方小年问道:“敢问婆婆今年贵庚?” 老人道:“今年四十喽。” 方小年一愣,老人发白纹深,看上去已有花甲之年,实际年龄竟只有四十岁,可想而知丧夫丧女对她打击有多大。他又问道:“这儿离松原城不远,官府不管么?” “女儿刚丢那回,我们去找官府求救,官府却说要从长计议,便打发我们走了,若非如此,我男人也不会进山拼命。” 老人放下碗筷,看向桌上酒坛,苦笑道:“我男人在村里出了名的老实本分,从来不喝酒,而那天从官府出来,却破天荒买了坛酒带回家,晚上让我炒了两个菜,一个人默默喝酒,整整喝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一早,便提着一把镰刀,进山去了。” 老人又撇头望向门槛,道:“还记得当时我哭着求他不要去,他只是托着我的脸,说女儿被害了,他这个做爹的总要做点什么,给女儿一个交代,哪怕最后连一个山匪都杀不了,但至少他去过。” 老人眼神幽幽,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她丈夫的手还托在那里。 方小年和付盈月不忍打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良久后,老人才收回视线,再次看向酒坛,道:“这半坛酒,就是我丈夫十年前喝剩下的半坛,我对它呀,是又爱又恨。” 她轻轻摸了摸酒坛,柔声道:“我很感谢这坛酒,以前村子里很多人都说我丈夫是个窝囊废,我听得多了,有时心里也难免会暗暗抱怨,一个男人老实巴交的,好是好,但终究还是少了那么点男儿气概。可这坛酒让我知道,我丈夫是真正的男子汉,比村里任何男人都强,是这个!” 她竖起大拇指,眼中神采飞扬,却又很快黯淡下去,摇头苦笑道:“可我也很恨它,我丈夫如果不喝它,应该也不会进山送死。” 她捧起酒坛,给方小年和付盈月各自倒满,又给自己碗里也倒上,她用虎口揉了揉眼睛,笑道:“这些年来,我几次想将这坛酒倒掉,终究还是舍不得,今天趁此机会,把它喝光了吧。” 方小年和付盈月看到老人虽然在笑,却比哭更加难过,又看着她仰头饮酒,中间呛停两次,还是鼓着劲全部饮尽。 方小年和付盈月亦仰头满饮,方小年将酒碗重重放在桌上,看着空碗感慨道:“这酒好喝是好喝,但却有点上头啊,怎么喝了想杀人?” 他看向付盈月,问道:“姐你觉得呢?” 付盈月挑了挑眉,眼神锋利如剑。 老人还要再倒,方小年按住她的手,笑道:“婆婆,您刚才说了这酒都要给我喝的,可不许自己一杯接着一杯啊。” 老人一愣,方小年笑道:“放心,我也不会白喝您老的,当年您丈夫喝完酒提刀上山,今日我和我姐便学他一回,我保证他没做完的事,我们会替他完成,如何?” 老人认真道:“你们别开玩笑,威虎山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 方小年摆手笑道:“婆婆不用担心,我和我姐十一岁就杀山匪练手了,这事我们在行。” 方小年抓起酒坛,与付盈月走出门槛后,偏首回眸,看着老人认真道:“我将来注定要去一个叫真武山的地方,纵然我穷尽一生努力,或许也难逃一去无回的结局,可我还是会去的。就如您丈夫当年所说,他至少去过。” 老人似懂非懂。 付盈月握紧方小年的手。 方小年提了提手中酒坛,笑道:“所以等杀完所有土匪后,我会留一口酒浇在那威虎山上,也算敬他一杯了。” 第九章 少年高歌,少女杀人 威虎山上,一座营寨雄立,青石广场上大鼓威仪,火盆熊熊,一杆猎猎作响的杏黄大旗周围,摆有二三十张方桌。 桌上酒菜丰盛,山匪们喝酒吃肉,踩凳划拳,不时还会向上首堂前的一张梨木长桌敬酒,献上几句马屁话。 梨木长桌上坐着五名男子,分别是寨子的五位当家,坐在首座的是一名穿着寿服的中年男子,身材魁梧,浓眉髯须,举手投足间尽显彪莽之气,此人便是寨子的大当家,今天是他五十大寿的日子,故而举寨庆祝,热闹欢腾。 “祝大哥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坐在右侧的一名男子端起酒碗,大声笑道。此人身形瘦弱,黑衣黑帽,一副文士打扮,手里还握着一把铁制折扇,他便是寨子的四当家。他曾念过几年书,却心术不正,犯了人命事后跑来这威虎山做了土匪,因念过书,加上脑子灵活,成了寨中的智囊。 “好!多谢四弟!” 大当家亦拿起酒碗,与四当家重重一碰,两人仰头满饮。 坐在大当家左下首的是一名女子,黑裙裹着玲珑身材,外罩红色披风,头上还围一个抹额,姿容中等,浓妆艳抹。她一边照镜子欣赏自己的脸,一边感慨道:“四弟以前不愧是读书人,真是巧舌如簧,看把大哥给哄高兴的。” 她边说着,还用桌下拖了靴的脚去勾撩四当家的腿。四当家心痒难耐,与女子眉目传情,嘴上却笑道:“二姐过誉了。” 女子乃寨中二当家,也是大当家的妹妹,生性凶残而放浪,四当家刚进寨不久,就和他有了一腿,如今更已然成了一对,两人最喜欢的便是当中调情,野外苟合,寨中无人不知。 “二姐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不至于啊,我们大家可都知道,每天晚上三弟的巧舌都会哄二姐你高兴,这不成天说话都带着一股咸腥味了,嘿嘿。” 坐在女子对面的一名肥胖男子坏笑道。此人衣衫敞开,露着胸毛,光头大耳,满脸横肉,正是寨中的三当家。 “你个死老三,垂涎老娘这么久却吃不到,只能过过嘴瘾了是吧?” 二当家翘着兰花指,对镜拢了拢发丝,笑骂道:“你比老四先进的寨子,若不是长得实在磕碜,老娘委实下不去嘴,否则哪还轮得到老四?” 三当家讪讪,灌了一口酒。 “好了好了,今天是大哥寿辰,哥哥姐姐们就不要闹了。”坐在女子身边的一名‘孩童’眯眼笑道。他虽身形如童,是个侏儒,却是寨子里的五当家,武艺精深,笑里藏刀,一手暗器使得出神入化。 “来!弟弟妹妹们,喝酒!” 大当家敲了敲桌,高举酒碗,笑着与其余几位当家一同豪饮。 …… 四当家心细谨慎,负责寨中防务,尽管举寨同庆,他还是留了一批人在山道沿途放哨,以及站守寨门,以免被人摸上山都不知道。 这些当值的土匪要晚些才能喝酒吃肉,心里难免憋屈,而其中负责守寨门的两个山匪肯定更为煎熬,毕竟放哨之人可眼不见为净,然他们身后就是寨内兄弟的狂欢声,折磨他们的耳朵和心神。 只见那两个守寨门的山匪不时回头,吞咽口水,眼露向往和担心,生怕等到换班时,所有酒肉都已没了。 而就在这时,山道上隐约传来歌声,将两名山匪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喝了这坛酒啊,胆子大如斗啊!” “喝了这坛酒啊,刀山也敢走啊!” “喝了这坛酒啊,醉把仙女搂啊!” “喝了这坛酒啊,宝剑临风吼啊! “喝了这坛酒啊……” 歌声渐近,少年和少女拾阶而上,慢步走向寨门。方小年拎着一坛酒,陶醉高歌,付盈月跟在方小年身后,左手掌心握有一把碎石,右手不停抓石摩挲,仿佛准备投饵喂鱼的旅人。 “什么人!” 其中一个土匪指着方小年怒喝。 方小年停止歌声,侧目看了他一眼。 一颗石子从付盈月指尖弹出,洞穿这个土匪的眉心,钉入后方一棵树中,震得树叶簌簌落下。 土匪仰面倒地,鲜血在脑后弥漫,另一个土匪见状,吓得扔掉刀刃,掉头就跑。 方小年看向他逃跑的背影。 付盈月再度扣指一弹,又是一颗石子穿身而过,尸体扑面倒地。 方小年高举酒坛,仰头张口,接了一注晶莹酒液后,抬袖擦了擦嘴,跨过身前尸体,继续高歌而行。 “喝了这坛酒啊……” …… 寨中气氛正酣,忽闻砰一声巨响,高达数丈的寨门轰然倒塌,震起漫天灰尘。寨中忽然安静,所有山匪都停下手中酒杯,望向茫茫烟尘,很快便见两道身影缓步走来。 当方小年和付盈月彻底走出烟尘,场中众匪见到付盈月,如看仙女一般,竟一时痴了。方小年环顾场中四周后,转头笑道:“姐,原来他们在摆宴,看来能省去我们很多功夫。” 付盈月点了点头,所有山匪聚在一起,确实便于他们一网打尽。 “哪里来的小崽子,来人呐,给我砍了!” 三当家拍桌怒喝,震得自己脸上肥肉晃了晃,他的声音也把所有人的心神拉了回来,意识到这两人是来砸场子的,一个个起身怒目,抽刀声连成一片,就要围上去乱刀砍死二人。 “住手!” 然四当家却出声喝停众人,三当家质问道:“老四,你拦我做甚?” 书生四当家不理三当家,而是给大当家递了个眼神,大当家点了点头,四当家起身拱手道:“不知二位英雄是何方神圣,来我寨中有何贵干?” 四当家是寨中智囊,心思聪颖玲珑,这两人看上去虽乳臭未干,可寨门重达百斤,他们却能破门而入,更不用说还悄无声息地灭掉了山上所有哨子,这种人又岂会是泛泛之辈,故不可冒然出手,先稳住二人,打听清楚二人根脚才是正策。 “大家好啊!” 方小年招招手,大声道:“你们放心,我们姐弟二人路经此地,没什么贵干,不会蹭你们酒喝,更不会抢你们钱财,我们只不过是想……” 方小年顿了顿,笑道:“杀光你们罢了。” 山匪喽啰们面面相觑,就连五位当家都愣了愣,寨中一片安静。方小年似乎有些不满,又将双手放嘴边,大声重复道:“喂,我说我要杀光你们,听清楚了吗?” “直娘贼!我要砍下这小子的头做酒壶!” 三当家回过神来后怒不可遏,抄起椅边的开山大斧,如熊罴掠地般狂奔而来。 付盈月捻起一颗石子,一扣一弹,石子凌空划过一条灰线,瞬间来到三当家近前。 “哼!雕虫小技!” 这三当家不比寨外那些喽啰,乃是寨中数一数二的武者,只见他毫不在意,一身雄力迸***起大斧横于胸前。他的大斧乃精钢锻造,厚达三寸,就连强弓劲弩都无法洞穿,又岂会在意这小小的石子暗器。 可惜,武者终究只是武者,终究是上不得山的山下人。 声势骇人的三当家猛然停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浓密胸毛已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他最后带着惊恐看了眼远处的付盈月,仰面倒地。手中的开山大斧亦哐当落地,斧刃上已然多了一个通透的小洞。 “都给我上!” 大当家发出一声怒喝,山匪喽啰们便执刀扑向方小年和付盈月,可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台上几位当家自己,只见他们转身仓惶而逃,跑得最快的,当数让喽啰们冲上去的大当家。显然他们是想让手下们造成混乱,给自己创造逃跑时机。 三当家倒下那一刻,普通山匪们可能看不出什么,但这几位当家可都大致看明白了,老三实力强绝,连他都不是对方一招之敌,这必然是碰到高人了,就算他们合力围攻,也绝非对方敌手,逃跑才是明智选择。 付盈月悍然出手,她袖手一挥,掌中碎石激射而出,宛如横飞的雨一般,滴在一个个冲上来的山匪身上,每一滴都会带出一声哀嚎,一个血洞。 短短一瞬,场间便死了二三十个山匪,剩余山匪顿时惊慌失措,大多丢刀便逃。一时间,惊叫声此起彼伏,桌椅和火盆七零八落,碗碟酒菜散了一地,就连那杆杏黄大旗都被撞倒在地,场面混乱不堪。 付盈月身形腾空,手虚虚一握,一抹白虹从背后剑匣飞出,被她握在手中,她旋身一挥,一轮雪亮银光陡然绽放,宛如月华倾洒人间,照亮整片青石广场。 付盈月飘然回到方小年身边,眼前山匪尽皆横躺,全部殒命。 此时,付盈月手中之物已敛去光华,是一柄剑。 剑长三尺,剑身雪亮,剑镡为一轮弯月,握在付盈月手中,人剑宛若一体,更似一轮明月。 南疆第一人付经年所铸之剑。 拢月剑。 第十章 猛回头 拢月剑出,喽啰死绝。 数百年前,南疆中部的一座大山,山顶曾坠落陨铁,陨铁磨盘大小,玄妙莫测,白昼会吸收日光,夜晚会吐纳月华星辉,久而久之,磨盘陨铁上三种颜色交相辉映,水乳交融,各自蕴含日月星辰的精华。 后有人以此陨铁为根基,占据山头,创立天辰宗,最终发展成南疆的庞然大宗,威名赫赫。 只可惜,几十年前,付经年上了天辰山,这份威名便坠了下来,这块陨铁也换了主人。 拢月剑,正是付经年以其中月华精粹铸造,剑出好似拢月在手,清冷锋锐,寒凛逼人,宛若皓月俯瞰人间万象。 故而死在拢月剑下,亦是这些喽啰的荣幸。 远处,几位当家感受到背后的璀璨光华,吓得心脏都快跳出喉咙,根本不敢回头,拼命逃窜。 “姐,那书生是个聪明人,留他一命,我有话要问。” 方小年看着仓惶逃窜的几名当家,笑了笑,饮了口酒。 付盈月飘然跃起,瞬跃数十丈远,前方便是跑得最慢的那个侏儒五当家。 五当家头皮发麻,却也没有坐以待毙,他转身退掠,面向付盈月,凌空双手连抖,仿佛在拨弄一根无形的弦,一把把飞刀疾射向付盈月。 付盈月挥剑,一抹白色剑光乍现,剑气澎湃,五当家赖以成名的暗器还未靠近触及,便化为齑粉。下一瞬,剑光切过五当家的脖颈,在地上划出一条深深沟壑。 一颗头颅高高飞起。 付盈月脚尖轻轻点在侏儒的头颅上,凌空借力,飘逸如飞燕旋空,以更快的速度,越过另外三人头顶,落地背向拦在他们面前,剑尖斜指地面。阳光照在剑刃上,金色光晕缓缓滑过,最后凝于剑尖,闪耀逼人。 “大哥二姐!一起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四当家沉声提议,大当家和二当家相视一眼后点了点头,此时必须殊死一搏,方有一线生机,于是当机立断,一齐出手。 啪一声响,一条银鞭抽爆空气,如毒蛇扑食般缠向付盈月脖子。鞭子的另一端握在二当家手中,此鞭便是她的武器,这些年来不知绞死过多少无辜百姓。与此同时,大当家往腰间一摸,手中便多了一把纤细软剑,一个就地打滚,阴险刁钻地划向付盈月的脚踝,一上一下,配合得相当完美。 对此,付盈月连头都没回,只是将剑尖指向肩后,手掌轻轻一拍剑柄。 拢月剑瞬间化作一抹白光,瞬间刺入二当家的胸口,从后背穿出,又当空一绕,将伏身在地、还未来得及割中付盈月的大当家钉死在地面上。速度之快,电光火石,拢月剑在空中拖出的残影还未消散,看上去就好像空中有一圈白线,串联二当家和大当家。 大当家和二当家命陨当场,然刚才提议一齐出手的四当家却不见人影,原来这个聪明人只是哄骗大当家和二当家出手,让他们送死,自己好趁机遁逃,完全不管一个是自己的好大哥,一个是夜夜与之温存的姘头。 四当家已然跑远,付盈月并没有追的意思,不紧不慢地朝他凌空一指。 拢月剑飞离大当家的尸体,带出一串鲜血,电射而去,划过一个弧度后,悬停在四当家面前,剑尖距离他眉心只有半寸。 一滴滴冷汗在四当家脸上冒起,他再也不敢动弹,只能停在那里,之后付盈月一跃蹈空,身形落在他面前,握住剑柄,一步步压着他往回走到方小年面前。 方小年此时正蹲在二当家尸体身边,把玩她手中的银鞭,见四当家被押回到自己身边后,没有起身,只是仰头笑问道:“你好像有点高啊?” 四当家瞬间明白过来,噗通一声,屈膝跪地,声音颤抖道:“请仙师饶我性命,我本是一介书生,乃被这群土匪逼迫入寨,实在身不由己,这些年我从未伤过人命,还请仙师网开一面!” “好好好,不杀你。”方小年手指搓了搓银鞭,笑道:“不过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好好回答。” 四当家点头如捣蒜,道:“仙师请问!” 方小年道:“十年前,你们是不是在山下榆业村抓了一个十岁女孩,后来女孩的父亲还上山找你们算账。” 四当家想了想,道:“的确有这件事。” “他们父女后来怎么样了?”方小年问道。 四当家犹豫片刻,说道:“那女孩刚抓来就被卖了,至于那男的,进山不久就被杀了。” 他又立马摆手道:“那时候我刚来,一切都是大当家命人做的,与我无关,还请仙师明察!” 方小年道:“卖去哪了?” 四当家摇头道:“我们只是负责帮别人抓瘦马,至于卖去哪里,我们一概不知。” 方小年绷了绷手中银鞭,问道:“瘦马是什么?” 四当家道:“瘦马就是那些穷苦人家的小女孩,他们被抢走或者买走后,经过培养调教,再卖给青楼或者大户人家,从中牟取暴利。” “这么缺德啊。” 方小年啧了啧嘴,斜觑四当家。 四当家咽了咽口水,连忙道:“其实我们寨子只是下游,负责抢抢人,赚点辛苦钱罢了,真正的幕后主谋,是松原城的徐世慈,还请仙师明鉴!” “徐世慈?” 方小年眉头一挑,看了付盈月一眼,付盈月和方小年一样,眼中亦是惊讶。 方小年问道:“徐世慈我知道,是松原城的大善人,他是幕后主谋?” 四当家连忙道:“对,就是他!此人表面是松原城的大善人,可实际上却操持着瘦马生意,这些年我们抢走的大多数女孩,都是他物色好目标,然后指名道姓让我们去抢的。” 四当家义愤填膺,仿佛自己是受徐世慈所害的受害者一般,拱手道:“此人人面兽心,把百姓玩弄于鼓掌之间,简直罪大恶极,人神共愤!我恳请二位仙师,给我将功赎罪的机会,让我带路去找徐世慈,为松原城除掉这只老枭,还天地一个朗朗乾坤!” 方小年望向松原城的方向,眼神玩味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的不只是知道徐世慈外善内恶,还有之前松原城外,那场没有头绪的刺杀。 一定是那天在徐府看热闹时,容貌绝世的付盈月进了徐世慈的眼,这才会派人在松原城外实施暗杀自己,好最终掳走付盈月。 方小年站起身,笑道:“松原城我自己会去,就不用麻烦你了。” “是是是……”四当家连连磕头,道:“仙师问的,我都已如实回答,若没什么事的话,那小的便先告退了,我保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方小年笑道:“想要重新做人,肯定得先去投胎啊。” 四当家会意,惊怒道:“仙师刚才不是说不杀我吗!” “我是说过。”方小年摊摊手,无奈道:“可那是我骗你的啊,你说你从没杀过人,不也是在骗我吗?” 付盈月一剑砍下他的头。 方小年最后拿起带来的那坛酒,自己大饮一口后,全部浇在那面杏黄大旗上。 姐弟二人下山,回行松原城。 第十一章 远观 当晚,夜幕深沉,月淡星疏。 松原城中,一片屋檐上,方小年和付盈月垂腿而坐,付盈月安安静静,凝望朦胧月色,方小年的双腿晃啊晃,不时喝上一口酒。 两人前方不远处,是徐家府宅,方小年不会完全相信四当家说的话,自要探清徐世慈的底细,今晚便要夜探徐府,只不过无需二人亲自出马。 付盈月收回视线,抬起手,指间多了一张黄色符纸,符纸上并没有繁杂晦涩的符文,只有用灰线勾勒成的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看上去平平无奇。 她向着徐府凌空一指,符纸陡然一亮,上面画着的耳目仿佛活过来一般,竟脱离纸面,飘飞悬空,在空中缓缓舒展,化作两缕灰烟,飘向徐府。 没有了图案的符纸化作一道金色流光,脱滑离手,于付盈月身前当空一绕,首尾相连,在夜色里圈出一个圆,仿佛画了一面圆镜。镜面部分宛如水面一般涟漪阵阵,且有声音从中传出。 世间符箓一脉,乃康庄正道,多用以镇压邪佞,诛杀妖物,然百年前南派符箓一脉出了个异类,此人天赋卓绝,符道精深,曾被誉为南疆符仙,可此人性格乖张,不喜斩妖除魔,只爱奇技淫巧,世间许多稀奇古怪的符箓,皆出自他手,这张符箓便是如此。 符箓上的耳目飞走后,方圆十里之内,所经之处的景象声音,皆能投至那面符纸所化的圆镜中,让人仿佛亲闻亲见,故名远观符。与之相仿的,还有亵玩符,符纸可变成与所见女子的一模一样的假人,惟妙惟肖,言听计从,用处不言而喻。 当年付经年曾救过那符仙一命,符仙便赠予付经年许多稀奇古怪的符箓,付经年自不会用这些符箓,于是这些年都被方小年搜刮占有,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此时,镜面上先是一片漆黑,且伴有呼啸风声,那是‘耳目’正在夜色中飞行的缘故,然很快画面便有了变化,一会是连绵的瓦片檐角,一会是地面的石砖纹路,灰烟经过街上的更夫时,连他脸上的皱纹都纤毫毕现,至于声音更是细致入微,更夫的哈欠声仿佛就响在耳边。 很快,‘耳目’正式进入徐宅,夜色中依稀可见曲廊蜿蜒,繁花翠竹,在付盈月控制下,穿过门缝,进入主院书房,眼前豁然开朗,只见灯火明亮,书柜中藏书字帖琳琅满目,桌案上宝砚笔筒古朴大气,处处透着一股优雅的书卷气。一位富态老者正端坐桌前,执笔在铺平的宣纸上书写,正是徐世慈。 徐世慈认真写完一个正倚交错的‘善’字后,起身走到墙边的一座花梨木几案前,上面摆着两个青釉花瓶,他双手捧住其中一个转了转,咔咔咔一阵机关转动的声音顿时响起,几案旁的一面木墙顿时两分,露出一个通向下方的阶梯。 徐世慈沿着台阶走下去,木墙重新合拢,那两缕灰烟在木墙完全闭合前,钻了进去。 台阶尽头是座空旷地宫,数百琉璃盏光亮耀目,把整个地宫照得宛如白昼,地面有镶金白玉铺就,四面墙壁挂满令人面红耳赤的春宫图,图下是一个个青铜香炉,奇香袅袅,如梦如幻。而在地宫正中还摆放着一张大圆床,床上玉体横陈,各个慵懒香艳,见到徐世慈后两眼放光,跑下来争先恐后地帮徐世慈宽衣解带,之后又像一条条软虫般缠在徐世慈身上,场面不堪入目起来。 付盈月下意识先挪开视线,看向方小年,见方小年正探头探脑,看得津津有味,付盈月立即动念,召回耳目,方小年视线中的画面随着‘耳目’飞退而快速变幻,顺序与去时正好相反。 两缕灰烟回到付盈月身边的瞬间,空中那面圆镜散作一道流光,与灰烟缠绕融合,重新变回画有眼睛和耳朵的黄色符纸,飘回付盈月手中。 付盈月收好符箓,看着方小年,方小年有些心虚,咳嗽一声,缓解尴尬,而后满脸正气道:“姐,刚才经过我的仔细观察,发现那些女子的状态大有异常,应该是成了鼎炉,供徐世慈双修。” 付盈月点了点头,方小年望向徐宅,冷笑道:“想抓我姐做鼎炉,这徐世慈真是死一万次都不够啊。” 付盈月脸色冰冷,看向方小年,眼神询问下一步如何,方小年道:“既然已经摸清楚他的底,确定不会杀错人,我又怎能让他活过今晚?” …… 徐府地宫中。 一阵大开大阂后,徐世慈左拥右抱地躺在圆床上,感受手上如羊脂白玉般的触感,望着穹顶美妙非凡的春宫壁画。 此时他头发披散,面目淫邪,再无平日里的那副慈眉善目,心里想着只要再过些时日,修为就能再度突破,成为炼气七层的修士了。 他嘴角扯起一丝弧度,想起那些百姓都说他越活越年轻,两鬓霜白都渐渐转青,是做好事的缘故,他就忍不住想笑,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这自是夜夜双修的功劳。 而当想到那个背负剑匣的少女后,徐世慈的笑容渐渐敛去,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愤怒。 那日在徐府门前,方小年绊了乞丐一脚,引发动静后,惹来徐世慈注意,当他看到付盈月后,便惊为天人,他一眼就看出,付盈月是所有鼎炉中,就连神仙都要垂涎的仙品,于他而言大有用处。所以他不动声色,待二人出了松原城后,派人悄悄跟上,计划杀了方小年后,把付盈月掳回来。 事实上多数鼎炉,都是他派自己手下掳回来的,之所以曾经让威虎山抢人,是为掩人耳目,这样一来,当有女子失踪时,百姓都只会以为是威虎山做的。而威虎山那帮山匪也不知道徐世慈是为培养鼎炉,只以为他是为做瘦马生意。 只可惜,他没想到自己手下堂堂炼气三层修士,却在两个面前毛头小子翻了船,惨死林间。 徐世慈这才意识到对方并非普通江湖人士,肯定也是修行者,他为人谨慎,方小年留在尸体旁的那几个字令他拿捏不准,故在不清楚二人根脚的情况下,没有再贸然行动,而是回来做了万全的准备。 他正想着,却猛然惊觉,披衣起身,看到刚才浮现在他脑海中的那对少年少女,此刻正站在他眼前。 少女眼神冰冷,少年举着徐世慈写有‘善’字的那张宣纸,笑道:“刚写完这么个字,就跑下来行双修之事,脸皮之厚,简直令人发指啊。徐老爷,您可真是这个。” 方小年竖起大拇指,弯了弯指肚。 第十二章 天亮了 徐世慈眯了眯眼,不慌不忙系好衣衫,走下床。身后那些用被褥遮掩身躯的少女鼎炉,一个个眼神关切地望向徐世慈。 双修之道,历来被斥为旁门左道,并非因为阴阳采补,而是因为修炼此道之人往往会杀人父母,掳夺年幼鼎炉,可谓伤天害理。然一旦双修,其实对鼎炉也有益处,可长驻容颜,永葆青春,夜夜笙歌,欢愉如仙,相比普通人家宅米油盐的穷苦日子,高下立判。 故而鼎炉被抓来后,初时定会百般抗拒,可尝过双修滋味后,大多都会认命,变得百般顺从,心甘情愿,此刻徐世慈身后那些鼎炉,便是如此了。 徐世慈走下床阶,问道:“我和二位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何要夜闯徐某府邸?” 方小年笑着反问道:“我和徐老爷爷素不相识,无冤无仇,那你为何要派人杀我呢?” 徐世慈不再装蒜,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不装了?” 方小年缓缓卷拢手中宣纸,笑道:“那我也直说吧,巧合之下,我去了趟威虎山,知道你底细后,便猜到是你了。杀我是为了抓我姐吧?你可真是胆比天还大啊。” “你们二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徐世慈脸色阴冷,说话间偷偷打量方小年和付盈月二人,他发现方小年身上毫无气息波动,看上去就像个普通人,而付盈月浑身气息内敛,如云遮雾绕,看不出究竟是何境界。 “我们是谁你就不用知道了,说出来可能会吓死你。”方小年道:“我且问你,十年前你让山匪在榆业村抢走的少女,如今在哪?是卖去了青楼,还是成了你的鼎炉?” 徐世慈道:“这个我记得,那女孩不知好歹,成为我的鼎炉后,竟还想逃跑,结果被我杀了。” 他笑了笑,露出平日里的招牌笑容,慈眉善目道:“我看二位主要还是为了那女孩来的吧,依我看大可不必。我们呐,都是修行中人,和凡人已是两个世界,又何必为了个区区凡人结下仇怨呢?这样吧,冤家宜解不宜结,徐某愿意拿出一百颗灵石,就当和二位交个朋友。至于松原城外发生的事,就当作是不打不相识吧,二位觉得如何?” 他谨小慎微,此时还看不出二人深浅,在没有必胜把握的情况下,不敢贸然出手,试图用利稳住二人。 “徐老爷真是大方,一百颗灵石,真是够多的啊?” 方小年仿佛听到了天大笑话,捧腹大笑了好一会才止笑,用卷好的宣纸拍打掌心,道:“还有,你脸也真够大的,一个小小的炼气七层修士,就自诩和凡人不是一个世界了?未免有点自视过高了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合道神仙呢。” 徐世慈神色凝重,心中警兆大生,对方竟然知道他的境界修为,却还如此有恃无恐,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根本没把他这个炼气七层修士放在眼里。 方小年看向付盈月,问道:“姐,刚才他是不是还说想和我们交朋友?” 付盈月点点头,方小年笑道:“这我可不敢,万一被老付知道了,恐怕会被一巴掌拍死。姐你敢吗?” 付盈月摇摇头。 “既然不做朋友,那就做仇人吧。” 方小年看向徐世慈,笑道:“下辈子记得找我报仇。” 他向付盈月递了个眼神。 付盈月背后,绽放银芒,拢月剑出匣,落入付盈月手中。她随手一挥,一抹亮如皓月的银色剑气笔直飞向徐世慈,所过之处,两旁香炉腾起的烟随之一矮。 徐世慈脸色一变,双掌合于胸前,又旋转成一上一下,身前空气顿时扭曲变形,凝成两条阴阳鱼,阴阳鱼上下游动,扩散成一张缓慢旋转的太极图。太极图玄妙无比,充满一种浑厚圆融的意味。 “嗡!” 剑光袭至那一刹那,太极图被压出一个凹痕,仿佛投入石子的水面一般,涟漪阵阵,晃荡不休。徐世慈还没来得及鼓荡浑身真气,去稳住太极图,太极图便轰然碎裂,灵气狂涌,劲风呼啸,上方半数琉璃盏砰然炸裂,碎片七零八落。 徐世慈仰身躲闪,碎了太极图的剑光余威不减,擦着徐世慈脸飞向后方,在墙上破开一个大洞,整个地宫都为之一震。徐世慈直身回望了一眼,心中更为震动,一剑之威,竟至如斯,眼前少女的修为显然远胜于他。 徐世慈瞬定心神,猛地跺脚,身前那些琉璃碎片被震得腾起悬空,碎片断口锋利,每一片都宛如刀剑,随着徐世慈挥袖,仿佛倒飞的雨般,齐齐压向付盈月。 付盈月探出手掌,疾驰而来的漫天碎片仿佛遇到阻滞,悬停空中,不得再进,她随手一甩,这些碎片便次第侧飞,密密麻麻地钉入墙面,覆盖了上面一大片春宫图。 付盈月抛起拢月剑,剑身凌空一旋,剑尖向前,拖着一道残影,掠向徐世慈。徐世慈身形后掠,双掌灵气氤氲,在胸前左划右拨,空间扭曲变形,仿佛拨水一般,在身前留下一条灵气甬道。拢月剑刺入这条甬道,速度变慢一分,却依然摧枯拉朽,一穿而过,瞬间来到徐世刺近前,身后甬道炸裂,灵气溃散。 徐世慈避无可避,伸手向后,又甩向前,床上一名鼎炉被他凌空摄起,惊叫声中,被掷向剑锋。付盈月不愿杀害无辜,并指朝天,拢月剑便剑尖向上而去,避开鼎炉。 徐世慈趁此间隙,一跃而起,探掌去抓拢月剑的剑柄,御剑之术,灵便迅巧,威势骇人,却也有弊端,一旦器物被对手控制,便犹如折断羽翼,阴沟里翻船。 徐世慈嘴角扯出冷笑,少女终究还是太年轻,没了这柄宝剑,他倒要看看付盈月还能如何逞威。可下一瞬,他掌心一凉,脸色大变。 他发现自己握住的不是剑柄,而是剑尖。 此时此刻,徐世慈的手仿佛剑鞘,他想要松开,可付盈月早就先他一步,并指一挥。 拢月剑‘出鞘’,带出一串鲜血,飞回付盈月身前。徐世慈摊开手掌,掌心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方小年讥笑道:“笑死我了,就你也想抓拢月剑?抓得到我白送你,行了吧?” 徐世慈握着手,脸色阴沉,怒视方小年,却见方小年转头,对身边少女,说了一句令他毛骨悚然的话:“姐,本以为难得遇到一个炼气六层以上的,可以用来给你练练手,免得浪费了。可惜这老贼实力太弱,再练下去也没有益处,赶紧杀了吧。” 徐世慈惊骇欲绝,方才他在少女面前,已然处于下风,然即便如此,还是少女故意为之,只为拿他来练手? 付盈月点点头,握住悬于身前的拢月剑,剑身亮起清冷银辉,如沐月华,付盈月整个人气息一放,徐世慈瞪大眼睛,方才他一直看不出付盈月的修为,此时却一清二楚,少女竟是炼气九层。 修行一途,难于登天,他走双修之道,已属于捷径,临了一大把年纪,也才炼气七层,对面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却已然快要筑基,这简直闻所未闻。 他头皮发麻,当机立断,左手虚抬,整张圆床悬空而起,右掌一推,圆床连带着上面惊叫的鼎炉们一起飞向付盈月和方小年。 徐世慈趁机遁逃。 付盈月举掌一旋,空中圆床徐徐旋转,最终缓缓落地,而后付盈月一跃而起,人剑浑然一体,气势攀升至巅峰,一剑挥出。 徐世慈回头看了一眼,付盈月宛如一轮跃于夜幕的皎洁明月,璀璨夺目,随即视线一高,他俯瞰到了下方喷涌血柱的脖颈,那是自己的躯干。 之后便是永久黑暗,死得不能再死。 徐世慈身首分离,倒在地宫入口,那些鼎炉们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只以为自己也要命丧此地时,却看到那对少男少女转身离去,其中那个俊美少年,身形消失前还回头朝他们一笑,挥了挥手,看得他们心神摇曳,想着若是能与这俊美少年共赴巫山,那该多好。 …… 晨光熹微,裹住松原城的夜色如潮退去,方小年和付盈月走出徐世慈书房那一刻,阳光正好照在二人身上。 方小年抬头笑道:“天亮了。” 第十三章 事了拂衣,筑基拦路 一个时辰后。 一些胆大的百姓们围在徐府门前,探头踮脚,对着门槛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里躺着一具尸体,身首分离,头颅摆在胸膛上,脸对着大街,正是徐世慈。 而在徐府大门上,还贴着一张讣告: 徐姓老贼,为人奸险,表面大善,背行龌龊。 勾结山匪,掳女双修,府中地宫,奢华淫靡。 所作所为,罪大恶极,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吾经汝城,查闻上述,路见不平,拔刀除恶。 痛杀老贼,替天行道,摆尸于众,拂衣而去。 最后署名为,一个玉树临风的英雄侠客。 “徐老爷可是大善人啊,我一家老小受他恩惠多年,又怎会是奸恶之徒,一定是有恶人害了徐老爷,还反过来坏他名声!” 一位老人用颤抖的手指着讣告,满脸悲愤。 徐世慈为了伪装自己,平日里做的那些善事,给百姓们的一些恩惠,倒也是实打实的,百姓们一时间不相信,也不奇怪。 这时,一旁有位少年道:“老爷子,我看这位留讣告英雄不像在骗人,有句话说得好,见字如见人,讣告上的字颜筋柳骨,方正雄奇,充满一股凛然正气,若是恶人,断然写不出这等好字来。再说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上面既然写徐老爷府中有地宫,还藏有抓来的女子,我们还是等官府来人,一查便知。大伙说是不是?” 众人交头接耳,纷纷点头,亦觉得少年说得很有道理。 很快,接到消息的县令亲自带着衙役前来,看了遍讣告上的内容后,与一众衙役进入府中搜查。约莫一炷香过后,县令和衙役们走出徐府大门,身后多了几位低着头的女子。 “丫头!” 还没等县令说话,刚才为徐世慈鸣冤的那个老人冲上台阶,被衙役抬手止步,老人指着后面其中一名女子,大声道:“放开我!那是我孙女!” 县令给了衙役一个眼神,衙役不再拦着老人,老人冲到那女子近前,按着她肩膀道:“丫头!我是爷爷!你怎么会在徐家!” 那名女子头更低了,还侧过身去,不愿面对老人。 她确是老人的孙女,三年前被徐世慈掳走后,便心甘情愿留在徐家,白天鲍参翅肚,晚上做快活神仙,根本不思归乡。 “丫头……” 老人什么都明白过来,原来自己一直奉为恩人的徐世慈,竟是害自己孙女的凶手,他顿时老泪纵横,他放开自己孙女,发了疯地扑向徐世慈的尸体,被衙役被拦住了。 县令深吸口气,对下方众人道:“经本官查实,徐宅内确有地宫,这些女子便是在地宫中寻到,据她们口述,她们都是被徐世慈强掳而来,在地宫中被迫于徐世慈双修练功。” 围观百姓们也都豁然开朗,顿时群情激愤,咬牙切齿,纷纷指着徐世慈的尸体破口大骂。 县令转头看了眼徐世慈的尸体,脸色铁青,心里也恨不得将徐世慈挫骨扬灰,这老贼可害死他了。出了这档子事,肯定会惊动安义县城的靖天卫,到时候说不定他的乌纱帽就要丢了。 大淳王朝深知芸芸众生的重要性,修行界需要凡人世界的供养,无论人才和修道资源,皆来自凡尘,故而小到每个县的县城,朝廷都会设立靖天卫所,震慑和约束辖内所有城镇的修行者和宗门,防止修行者视百姓为蝼蚁,随意欺压残害,故而一旦有修行者犯案,都会由靖天卫出手缉拿。 这些年来,松原城周边丢失女童,所有人皆以为山匪所为,他尸位素餐,没有去管,随便糊弄一下百姓也就过去了,可徐世慈掳人双修一事,涉及修者犯案,他瞒不了,也不敢瞒,届时靖天卫必会雷霆出手,一查到底,最终也一定会追究他的玩忽职守。 县令叹了口气,将所有女子和徐世慈的尸体带回县衙,留在徐宅门前的百姓们还是难平怒火,对着徐宅大门扔鸡蛋吐口水。 刚才那个少年又出声道:“真是老天有眼呐,幸好这位留下讣告的大英雄出手,为松原城清除奸佞,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不然又会有多少姑娘被徐世慈残害啊!关键此人做了好事,还不愿留下姓名,这才是真正的大豪杰啊!实在令人佩服!” 说着,少年鼓起了掌。 百姓们也都掌声雷动。 “真是多亏了这位大英雄!” “是啊!他是我们松原城的恩人呐!” “对!我家闺女快五岁了,若没有这位大英雄帮大家除害,以后说不定就被这徐老贼给害了!” 而就在百姓们纷纷赞扬那位大英雄时,人群中一直发言的少年悄悄溜走,走到街对面的付盈月身边,笑容灿烂:“姐,我们走吧。” 少年正是方小年,徐世慈死后,他就在徐世慈的书房,用徐世慈的纸和笔,为徐世慈写了讣告,然后藏在围观群众中造势起哄。 朝阳下,姐弟二人出城离去。 …… …… 方小年和付盈月出了松原城后,去了趟榆业村,来到那位阿婆家中,阿婆见到二人,算是松了口气,昨日见姐弟二人上土匪山,可把她担心坏了,真要因为他们家的事,有什么闪失,她太婆子可就害人了。 方小年告诉老人,土匪尽伏,她们家的大仇已报,还骗她说她那已经死了的女儿,被卖到了别地的大户人家,做了别人的女儿,具体在哪已经无从查证,但能确定这些年来过得定是好日子,让老人家放心。老人泪流满面,除了连说好字,其它什么都说不出来。 偷偷给老人家留了点银钱,临走时,方小年还让付盈月拥抱了老人家,因为他记得那天老人说,如果她女儿还活着,现在应该和付盈月差不多高了。 最后,老人站在篱门前望着姐弟两的背影,擦了擦眼睛。 女儿和丈夫的事,让她这十年过得就像噩梦一般,可遇到这两个年轻人,足以让她的余生,做个好梦了。 …… 姐弟二人继续南行,很快经过那日钓鱼的小溪,溪水清澈依旧,方小年蹲下来,掬了口水喝,涟漪一起,水中的蓝天白云便模糊了。 忽然间,一条紫线倒映在水中,一闪而逝,方小年抬头看去,天空中划过一道紫色长虹,又向下一折,落在他和付盈月前方,现出一道男子的背影,负手而立。 水中涟漪去尽,水面平静下来,然付盈月却泛起心澜。 来者不善。 还是一位筑基修士。 第十四章 平平无奇方小年 (四千) 对方一袭紫衣,身材修长,清癯挺立,长发束起,插有玉簪,只留两绺鬓发随风飘动,仅留给姐弟二人一个背影,便已尽显神仙风姿,不愧是能够沟通天地的筑基修士。 修行如登山,炼气和筑基之间,隔着一片直岩险壁,攀过去了,才能站在更高处,继续登山。 炼气期,是引天地灵气入体,缓缓拓宽体内经脉的一个过程,如同通渠开路。炼气六层后,在丹田开辟气海,有了力量源泉,就可灵气外放,凌空杀敌。而待炼气十层后,体内经脉驿路全部打通,再无阻塞,炼气期便算圆满。 然到达炼气十层,渠道虽然通肠无阻,却依然脆弱,只能承受少许灵气的,如小溪一般缓缓流淌,且与外界天地没有关联,只是在自己体内循环往复。 若想再进一步,就得彻底强化拓宽经脉,使之能够承受大江大河的冲击,这样才能与外界宛如大海般磅礴的灵气沟通相连,时刻都能与天地循环补给,拥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源泉。 这一过程,便为筑基,筑基成功后,体内灵气愈发浓郁,会液化成真元流淌全身,拥有更为精粹强大的力量。 可此关非常凶险,一旦经脉网筑造得稍有不济,届时海水倒灌,脆弱的经脉必然承受不住,便会身死道消。故而倒在筑基这一关的修者,不计其数。而一旦筑基成功,就是另一番风景了,与炼气期可谓天差地别。 紫衣男子转身面向姐弟二人,只见其眉眼端正,神采奕奕,散发着一股逍遥出尘的意味。 “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他视线落在方小年身上,仅看了一眼便又看向付盈月,淡淡一笑道:“一个炼气九层,就是你们杀了徐世慈?” “徐世慈?” 方小年皱眉,看了看付盈月,又一脸不解看向男子,摊手问道:“徐世慈是谁?我们不认识啊?” “不用装了。”男子冷笑道:“徐世慈曾传讯于我,他派出的手下死于深藏不露的一男一女手中,一个俊逸少年,一个背匣少女,不是你们还会是谁?” “是这样啊。”方小年对着清澈如镜的溪面,手抚头发,自我欣赏道:“徐世慈的眼睛倒不瞎,不过我觉得吧,还是用玉树临风来形容我比较贴切。” 方小年转头问道:“所以你是来替徐世慈报仇的?” “一个徐世慈,死了便死了,还不至于有那么大的脸面,让我来替他报仇。”男子笑道:“其实不管他死不死,我都会来找你们。” 他指着付盈月,眼中闪过一丝与逍遥气态截然相悖的阴鸷和贪婪:“确切来说,是找她。” 方小年顿时了然,眯了眯眼道:“徐世慈这些年抓了这么多鼎炉,自己身边却才那么几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多数极品鼎炉,应该都孝敬你了吧?” 男子眼中露出嘉许之色,拍手点头:“你很聪明。” 松原城隶属县安义县,安义县城往南数百里外,有山名为奉阳山,在整个宁远府都赫赫有名的奉阳宗便在此间,而眼前男子便是奉阳山的主人,亦是奉阳宗的宗主,杜枫。 杜枫深谙双修之道,年过古稀,却依然面如少年,宛如翩翩少年,徐世慈这些年,主要也都在为他办事,每每遇到资质上品的鼎炉,都会偷偷运至奉阳山,而作为回报,杜枫便会赏赐徐世慈修行功法和修炼资源。 这回徐世慈想抓付盈月,本就是想献给杜枫,讨好求赏,而在他手下被杀后,为了保险起见,他第一时间传讯杜枫,请他亲自出手,这样既能邀功,自己也不会有危险,可谓万全之策,只是没想到,最终还是先死在方小年和付盈月手上。 杜枫听闻有仙品鼎炉,很快赶来松原城,却发现徐世慈已死,于是出城追寻,在此拦住姐弟二人。而此时此刻,他亲眼见到付盈月后,更是觉得不虚此行,付盈月不仅绝世倾城,更有炼气九层的修为,简直就是仙品中的仙品,倘若与之夜夜双修,对他修行绝对是一大助力,他志在必得。 方小年没有再和杜枫说什么,转头笑问付盈月道:“姐,这可是筑基修士,打得过吗?” 拢月剑飞出剑匣。 这便是她的回答。 杜枫抬头看去,眼神一亮,他活了七十余载,眼光独到,自能看出此剑不凡,心中愈发暗喜,看来此行不仅能收取仙品鼎炉,还会有意外收获。 付盈月悍然出手,挥剑上撩,一抹匹练般的剑光掠过地面,斩向杜枫,剑气凛然,一路摧枯拉朽,犁出一条深深沟壑,两边碎石乱飞。 杜枫依旧双手负背,云淡风轻,似乎没有接招的意思,待剑光闪至他近前后,他微微一笑,真元透体而出,身前亮起光毫,结成一片紫色光穹。剑光斩在光穹上,没有斩出凹痕,亦无法令光穹震颤,而自身却瞬间溃散,化作一股股剑气乱流四散乱窜。 付盈月刚要再挥剑,却见杜枫散去光穹,一步踏出,便瞬间来到付盈月近前,原地还留有他的残影。付盈月一剑递出,刺向杜枫咽喉。 杜枫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不紧不慢地扣起中指,轻轻一弹,一声清脆悦耳的剑鸣响起,拢月剑剑身震颤,巨大的力量传至付盈月手中,令她五指一松,差点握不住剑。她单脚点地,身形后掠而去,在地上拖出一条直线。 杜枫没有急着追,而是停在原地,看着弹剑的指背,上面有血流溢,且在微微颤抖。他心中震惊,万没想到付盈月的剑竟会是一件法器。 异常锋利的武器被称为宝器,只是凡物,江湖中人使用的兵器皆为此列。而能够承载灵气,挥出剑芒刀罡的便为灵器,而比灵器更高品级的便为法器,至于法器之上,便是只有飞升仙人借助天劫才能炼制的仙器了。 杜枫的奉阳宗几十年底蕴,也只有一件上品灵器罢了,足见法器珍贵,拢月剑方才出鞘时他便看出是把好剑,却也不曾想会好到这种地步。幸好少女只是炼气期修为,无法发挥法器的真正威力,若和他一样是筑基境界,凭借此剑,一剑就能取他性命。 此时,杜枫心中隐隐担忧起来,年纪轻轻便有炼气九层的修为,且有法器傍身,眼前少女定然出身不凡,万一背后是哪个大家族或者大宗门,那后果…… 一转念的功夫,他眼中的犹豫便被狠狠戾取代,心中那份担忧更是被他粉碎,开弓没有回头箭,若少女真来历不凡,那就更得将她带回奉阳山,以免后患,他对自己的房中术很有把握,定会把少女驯服得妥妥帖帖,乐不思蜀。 杜枫垂手一挥,身前碎石次第飞起,就像一条地毯被掀开,更像一片越来越高的巨浪,向付盈月压去,而地面已然成为一片黄土,仿佛被扒了一层皮。 巨浪坍塌而下,声势骇人,付盈月退行间朝前刺剑,手腕飞速抖动,拢月剑搅动空气,形成一个漩涡,漩涡极速旋转,剑气萦绕,密密麻麻的碎石卷入这个漩涡中,直接化为齑粉,往外流溢,烟尘铺天盖地。 付盈月高高跃起,好似明月升于夜幕,拢月剑挥舞,更如孔雀开屏一般,在空中留下一道道绚烂无比的剑影。而随着剑招挥洒,剑气倾泻狂涌,空中烟尘碎屑被一路裹挟,形成一股滔滔洪流,外面烟尘弥漫,内里剑光跃动,威势浩瀚,直扑杜枫。 杜枫朝旁边溪面探掌,一抓一引,一道水柱自溪面冲天而起,迅猛湍急,水声轰鸣,宛如一条横飞的瀑布,迎面撞向付盈月的剑气洪流。 轰隆一声巨响,剑气溃散,烟尘消无,水柱亦碎成万千水珠,哗啦啦如雨落下。 付盈月被强大的劲气震得踉跄后退,体内气血翻涌,真气紊乱,反观杜枫傲立原地,云淡风轻,两者高下立判。她与杜枫之间,虽只隔了一个炼气十层,可实力差距却比普通武者与炼气期修士之间的差距还要大,毕竟她无法与天地沟通,体内灵气的质与量,都无法与筑基修士体内的真元相提并论,拢月剑再强,剑招再精妙,也无法完全弥补力量本源上的差距。 杜枫手掌一旋,漫天雨珠飘旋而来,在他掌心汇聚,化作一颗啵啵作响的巨大水球,他翻掌一推,水球砸向付盈月。 付盈月手腕如同蝴蝶翻飞,舞成一片虚影,白色剑光如花朵般绽放,将水球切得重新变成漫天雨水。其中一滴雨水恰好落回杜枫身前,他屈指一弹,这滴雨珠变细拉长,化作一柄水箭,穿透重重雨幕,眨眼来到付盈月身前。 付盈月仰头闪躲,水箭擦脸而过,付盈月刚一直身,又是一把水箭飞来,付盈月仓皇间只能横剑于胸,水箭击中拢月剑剑身,强大的力量将剑身压出一个弧度,继而弹在付盈月胸口。付盈月身形顿时倒飞而去,拢月剑亦脱手飞空。 杜枫冷冷一笑,一跃蹈空,按掌抓向身形未稳的付盈月,却见拢月剑当空一旋,以比杜枫更快的速度,出现在付盈月脚下,载着她呼啸破空,躲开杜枫,落在远处。 付盈月落地后拢月剑重回手中,她一手握剑,一手捂着胸口,刚才那一击显然已令她受伤,幸好有拢月剑泻大部分力量,只是轻伤。 杜枫飘然落地,看着付盈月微笑道:“姑娘,你不会是我对手的,你听我一言,其实双修之道对修行大有裨益,你随我回奉阳山没有什么不好,我保证你以后会过上神仙一般的日子,我亦会全力助你筑基,如何?” 今天之前,杜枫从来没想过,一个炼气九层的修者竟能强到这种地步,虽始终处于下风,却能与他这个筑基修士打得有来有回,要知道他以前镇杀炼气十层的修行者,都无需第二招。此刻再打下去,最终固然能擒下,却难免会伤到她,他可不忍心自己的仙品鼎炉受伤,故试图言语引诱。 而付盈月的回答依然是出剑。 她人随剑走,身形飘忽,来到杜枫近前后,莲步如幻,绕着他周旋,留下一道道残影剑光,一时间,仿佛有无数个付盈月同时出现在杜枫周身。 付盈月剑招挥洒,淋漓尽致,短短瞬间便刺出无数剑,可杜枫却始终不动如山,付盈月在他周身哪个部位出剑,那部位就会荡起一个紫色涟漪,令剑尖不得寸进。 “不识好歹?” 杜枫摇头冷笑道:“那就别怪我不怜香惜玉了,只能先打伤你,再带回去治好了。” 他并指往脑后一夹,便夹住了剑锋,拖手一旋,付盈月连人带剑旋转着飞出去,足足越过十几丈远后,付盈月才控制住自己身体,沉身落地,剑尖刺入脚下地面,拄着剑柄才能勉强站稳。 与此同时,杜枫出现在她身前,探掌抓去。而付盈月已然力竭,再无力抵挡。 可她眼中却没有一丝慌乱,更没有一丝恐惧,仿佛很确定,在自己无力招架的情况下,杜枫还是不会得逞。 一道身影忽然站在付盈月身前。 此人骤然握拳,拳心金光四溢,仿佛捏碎了一颗太阳,拳锋拖着一条金色光尾,砸向杜枫。 杜枫微微皱眉,却不以为意,双掌交叠按在金色拳锋上。 轰隆一声,仿佛天雷炸响,杜枫身形如弓,倒飞出去,落地后双掌控制不住的颤抖,惊骇欲绝地看着付盈月身前那道身影。 只见那人一步未退,此时还转过了身,面向付盈月,认真道:“修为境界不如对方,一个用真元,一个用真气,力量本就吃亏,故不能与之硬拼,你消耗不过他的,应该利用身法周旋,消耗对方,自己则在蓄力的同时找准时机,看能否伤到他。” 付盈月就像一个学生般,点了点头。 他拍拍付盈月肩膀,笑着安慰道:“好了姐,不用灰心,炼气九层打不过筑基很正常,如果我把修为压在炼气九层,也大概只有九成的把握能打赢他。” 他笑容灿烂,桃花眼狭长。 正是被杜枫视为平平无奇普通人的方小年。 第十五章 少年露锋,单手捶杀!(四千) 方小年身后远处,杜枫神色狼狈,再无之前的从容气度,刚才那沛然雄浑的一拳,令他心有余悸。 他握了握拳,让自己颤抖的双手渐渐平静下来,可他心中的震撼,却怎么都平复不了,被他视为普通人的少年,原来竟是如此恐怖。 “姐,你去休息会。” 方小年帮付盈月拢了拢鬓发,微微一笑,转身看向杜枫。 他不再收敛气息于无形,而是全部放开,一瞬间,整个人宛如出鞘的绝世宝剑,锋芒毕露,不可逼视。 杜枫神色凝重的同时,又稍稍松了口气,刚才那一拳给他的震撼,一度让他以为方小年起码是筑基巅峰的怪物,此时一看,和他一样只是筑基初期修为,觉得刚才只是自己轻敌失策的缘故,心神稍定。 不过他还是看了一眼方小年身后,付盈月手中的拢月剑,眼中闪过一丝忌惮,如果方小年用这把剑,他自问恐怕没有胜算。 方小年亦跟着他的目光,向后看了眼拢月剑,摇头笑道:“你放心,杀你何须用我姐的剑,至于我自己的兵刃,那就更加用不到了。杀你啊,用拳头就行了。” 他举起拳头转了转,又将另只手负在身后,笑道:“而且一只手足够。” 杜枫眉头一挑,他堂堂筑基修士,威震整个宁远府,坐享无数人敬仰,就连一方知府都要给他面子,何曾受到过这般侮辱,他顿时怒如浪涛,只见他朝旁探掌,一股吸力顿生,远处袭来一股狂风,吹得林间树木向他低头,所有树叶更是全部脱离树枝,飞向杜枫,留下后方一片光秃。 杜枫袖手一挥,飞旋空中的树叶铺天盖地般压向方小年,每一片都被真元裹挟,锋利宛如刀剑。 方小年周身亮起金色光毫,结成一片金色光罩,仿佛撑着一把金伞,密密麻麻的树叶砸在光罩上,宛如雨打铜钟,被全部挡下,方小年负手在背,悠哉悠哉地看着前赴后继被弹开的树叶,仿佛一位看风景的旅人。 似乎看得厌倦了,方小年眼神一凝,周身金芒大亮,金色光穹骤然膨胀,那些还未来得及撞上来的树叶,触碰到金光后,仿佛飞雪遇到正午烈阳,瞬间消融殆尽。 方小年一步跨出,身前空气一阵噼啪暴响,被挤压成一堵墙。身后留下一片真空,一些烟尘落入其中,就这样停止不动,仿佛时间静止。 短短一瞬,方小年便推着空气墙来到杜枫近前,一拳轰碎空气墙,砸向杜枫。 杜枫不再轻敌,鼓荡浑身真元于手掌,全力推出,亦瞬间击破音障,迎向方小年悍然无匹的拳锋。 砰的一声巨响,二人之间一团白气陡然炸开,爆发出一股恐怖的能量,宛如飓风过境般席卷开去,碎石乱飞,烟尘弥漫,所过之处一片狼籍。 方小年站在原地,收拳负在身后,看着倒飞出去的杜枫。 飞在空中的杜枫惊骇欲绝,刚才被击飞可归咎于轻敌,然这回用尽全力,却没想到依然不敌。少年的真元雄浑沛然,磅礴如海,给他一种深不可测,无法撼动的感觉,令他心生恐惧。 方小年笑了笑,身形化作一道金光拔地而起,宛如流星划空般瞬间追上杜枫,拳如暴风骤雨,音爆声密密麻麻,周身仿佛瞬间出现无数条金色手臂。杜枫连调息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同样挥拳如雨,远远望去,只见紫金二色在方小年和杜枫之间纠缠,眼花缭乱。 方小年和杜枫拳掌重重一碰,一道紫金相混的圆环自二人中间炸开,璀璨夺目,无法直视。二人身形各自分开,方小年稳稳落地,云淡风轻,杜枫落地后踉跄倒退,好不容易站定后,只见其双臂耷拉,不停颤抖,想要握拳都做不到。 此时他手臂剧痛,骨头都似乎要散架,体内气血翻涌,胸口剧烈起伏,里面仿佛有一座将要喷发的火山。 而这还是方小年只用一只手与他拼拳的结果。 方小年缓步向他走来,杜枫只感觉一片阴云缓缓压来,令他喘不过气来,他自知不是方小年对手,于是心生退意,只见他旋身而起,四周石子泥土皆被牵引而起,在他下方飞旋,石子互相碰撞,化为齑粉,眨眼间便化为一道灰色龙卷。 杜枫一挥手,这道龙卷便向方青涌去,蜿蜒曲折,忽左忽右,经过林间时,一棵棵树木的根部浮酥拱起,继而整棵树被连根拔起,卷入这道龙卷中。越过溪水时,水流裹挟着鱼虾乱石,皆被吸入龙卷之中,溪水顿时干涸,露出下方淤泥河床。 一路摧枯拉朽,吞噬一切,来到方青近前时,龙卷已然高达几十丈,就连空中云雾都被卷入其中,浩浩荡荡,遮天蔽日,而与此同时,杜枫化作一道紫光,往南方遁去。 龙卷来到近前,吹得方小年衣衫猎猎,发丝飘扬,他却毫不在意,瞟了眼杜枫逃离的方向后便不再去看,脚重重一跺,整个地面陡然一震,方小年冲天而起。 远处的杜枫带着笑意回头看去,他自信这龙卷足以困住方小年,可下一瞬,他的笑容便僵住了,在他视线中,一条金光从龙卷底部开始,往上盘旋缠绕,像是一圈一圈的金线缚于龙卷周身,龙卷速度变得越来越慢,待金线绕至顶部时,龙卷停止旋转,原地不动,仿佛被捆绑得不能动弹。 这条螺旋而上的金线便是方小年留下的残影,他与龙卷旋转方向相反,拧转阻停龙卷的去势后,当空一折,朝杜枫而去,而同一瞬间,身后龙卷轰然坍塌。 杜枫瞳孔骤缩,竭力遁逃,然片刻之后,他便身形停顿,回头一看,只见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脚,手主人正是方小年。 “下去吧!” 方小年用力一掼,杜枫化作一道紫光,宛如流星坠落般砸在地面,砰一声响,大地震颤,陷下一个深坑,一道环形震波向四面八方飞散。 杜枫忍着浑身剧痛,刚直身而起,便见头顶一片宛如华盖的金光呼啸落下,华盖上方,方小年负手在背,单脚直立。 一股浩瀚沛然的力量从天而降,还未到近前,杜枫便被劲风吹得皮肤褶皱,几乎睁不开眼。此时此刻,已然来不及闪躲,杜枫发出一声暴喝,真元倾泻狂涌,一袭紫衣被节节隆起的肌肉撑爆破裂,他屈膝蓄力,继而化作一道紫色长虹猛然窜起,誓要擎天而起。 可惜,紫光一碰到金云,便被震得瞬间回落,金色华盖追身落下,压在地面,发出轰然一声巨响,烟尘弥漫。 付盈月落至近前,挥袖驱散烟尘,只见深坑又下沉数尺,坑中杜枫躺在地上,衣衫破裂,发丝凌乱,口溢鲜血,一只脚踩在他胸口。 杜枫试着撑地起身,却被方小年死死踩在脚下,动弹不得,此刻他体内骨骼尽碎,真元紊乱,已然完全没有反抗之力。他仰视着方小年,眼中恨怒交加。 “别这么看着我。” 方小年俯瞰杜枫,笑道:“这是你自找的,徐世慈是被我知道了老底,注定非死不可,可我根本不知道他背后还有一个你,原本不会找你麻烦,可你非要自己跳出来找死,我能有什么办法?” 杜枫眼中一黯,闪过一丝懊悔,如果可以重来,他绝不会找这对姐弟的麻烦,少女炼气九层的修为已经令他他惊艳,而这个将他踩在脚下的少年,更是一个怪物,如此年轻就已然筑基,简直闻所未闻,且与他同境之下,仅用一只手便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体内真元之雄浑,实在匪夷所思。 “后悔了?” 方小年笑道:“既然这样,我给你一个机会,回答对了,我便饶你一命,答错了,你就死。” “当真?”杜枫将信将疑。 方小年顾自问道:“有个叫老付的老头,曾说我姐的修行天赋,在他所见过的人当中,排在第二,那么请问,你觉得谁在他眼里排第一?” 杜枫道:“阁下少年英雄,一定是你了。” 山上的修行者,比起山下凡人,拥有的东西太多,故而比凡人更为惜命,就拿杜枫来说,奉阳山的白嫩鼎炉,周边那么多人的孝敬,还有那证道长生之途,他都舍不得,为了活下去,纵然对方小年拍马谄媚,也在所不惜。 何况这也是他的真心话,少年的修行天赋显然比少女更胜一筹。 到了筑基期,力量来源便是体内如水银般流淌的真元,而方小年体内真元之浑厚,如渊如海,无论质或量,都远远超过同为筑基初期的自己,刚才在交锋间,他只感觉自己仿佛在与一汪深不可测的海洋碰撞,竟令他生出渺小之感。并且他隐隐能感觉到,自己已然手段齐出,可对方却依然未尽全力,仿佛在逗他玩一般,如此少年,简直令人震怖。 “错!” 方小年大喝一声,杜枫脸色一僵,如坠冰窖。方小年看向南方,骂道:“这个臭不要脸的老头,在他眼里排第一的,是他自己。至于我……” 方小年笑了笑,对杜枫道:“他说从未见过我这样的人,属于异类,所以把我排除在外。” 炼气旨在引起入体,慢慢疏通一条条经脉,而有一种人,天生经脉畅通无阻,无需冲关破壁,突破瓶颈,只需不停吸纳灵气,时间到了,便是炼气十层,这种人万里挑一,被称为天脉奇才。 不止如此,天脉奇才的经脉天生稳固强大,筑基易如反掌,且筑基过后的经脉亦会比一般修士更为坚韧牢固,体内真元也会更加精粹雄浑。 换言之,这种人乃天之骄子,专为修行而生,而方小年便是这种人。他在离开梅雁村前,便早已筑基。可出村后一路南行,他从未出手,一者是因为老付让他藏锋,二者是为了磨练付盈月,好让她早日筑基,届时二人才可一起加入鱼龙书院。 朝廷派专人在凡尘挖掘有修行天赋的孩童,直接送入书院,这是只朝廷选拔人才的一种途径,并非唯一,毕竟众生芸芸,浩瀚如海,总会遗漏好苗子,且选入书院的最终并不一定会成材,一如王添丁那般。故而书院有规定,凡二十岁之前筑基成功的修士,皆可报名加入书院,以补充大淳王朝的人才基础。 方小年和付盈月此行向南,便是要去州城加入书院。 只有进入书院,才有参加道会的资格,而只有获得道会第一,才有可能拿到凤髓,让付盈月开声。 至于姐弟二人当年为何没有与王添丁一起被带回书院,自是被付经年藏了起来,亲自传道,用付经年的话说,他的本事大到连书院院长都想拜他为师,就算姐弟二人跟在他屁股后面种地,都比去什么书院来得强。 “哎,都怪我太强了。” 想起了往事,方小年摇了摇头,仿佛高处不胜寒一般,感慨道:“强到老付都嫉妒我的地步。也正因我太强,老付才会让我藏锋,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出手,这一路上可憋死我了,有时真会觉得,一个人实力太强,或许也是一种负担。” 他看向脚下的杜枫,笑道:“幸好遇到你,终于让我可以活动活动,谢谢啊。” 杜枫无言以对,眼神哀凉。 方小年摇头叹道:“只可惜你太弱了,我都不需要出剑,更不用说出刀了,实在没劲。” 付盈月用剑。 方小年用剑亦用刀。 尤其是刀,更是早已习得付经年的《揽雀刀经》,只不过付经年说刀道精髓在于一个‘藏’字,重蕴养刀意神韵,不可轻易出刀,而对付区区一个杜枫,也确实用不着兵刃,拳头足矣。 “求你饶我一命……”杜枫哀求道。 方小年摇头道:“你终究还是回答错了,还是抓紧时间去投胎吧,下辈子好好做人。” 他脚下一用力,杜枫胸口化为一滩烂泥,死得不能再死。 第十六章 酒色财气浑如剑(四千) 人前光芒万丈的杜枫,就这样死在脏浊晦暗的土坑中,鲜血渗入石缝土隙,血腥味随风而漫。 方小年最后看了眼杜枫,准备离去时,视线却被杜枫头顶上的玉簪粘住,方小年随手一抓,玉簪便飞入他手中。玉簪晶莹剔透,镌有精致云纹,隐隐散发着青幽光芒,一看就不是俗物。 方小年走回付盈月身边,付盈月替方小年轻轻捻去发间的一粒灰尘,方小年转了转指间的发簪,笑道:“姐,我们来看看这家伙的藏室里有什么好东西。” 藏室,即为空间法宝,亦可视为小洞天,形态各异,不过外表大多方寸大小,内里却别有乾坤,可储藏一室之物,修士身携藏室,便相当于随身带着一间房屋仓库,这根玉簪便是杜枫的藏室。 方小年随手抹去玉簪上的禁制,将藏室内所有东西倒在地上,很快堆成一座小山,有宝器秘籍,丹药符箓,功法灵石等,都是杜枫几十年来攒下来的家底,还有一些衣物鞋履等杂七杂八的物件。 “这家伙未免也太穷了吧?” 方小年坐在地上翻翻捡捡,连连摇头,杜枫藏室里的东西没一样能入他的眼,就连杜枫没来得及拿出来用的镇宗灵器,方小年都懒得多看一眼,仿佛这些都是不值钱的地摊货一般。 而事实上,换作任何一个炼气士,或者筑基修士,看到杜枫的家底,都会两眼放光,为之疯狂。 方小年腰间的琥门玉,也是一方藏室,里面东西都是这些年从付经年那坑蒙拐骗而来,而一尊化神修士的东西,好坏不言而喻,随便从指缝间漏出一样来,都能令无数修者趋之若鹜,就连那张用于夜探徐府的远观符,都价值上千灵玉,即十万灵石,且有价无市,更别谈其它的修行资源。 背着一座金山的方小年,对杜枫的这些家底,自是见怪不怪了。 方小年意兴阑珊,可当他翻开一本镶有金线的书籍后,却眼睛一亮,悄悄侧过身,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书名《绣榻圭旨录》,正是杜枫习炼的双修之法,一招一式,皆有图画注解,清晰露骨。 方小年正看得津津有味,一只白玉般的手掌伸在他眼前,方小年转头看了付盈月一眼,将书合拢后交给付盈月,咳嗽一声道:“看这书名我还以为是什么绝世功法呢,没想到竟是双修之法,简直不堪入目,我看一眼就不想再看了,我呸!” 付盈月看着方小年,笑容温婉,摇了摇头,拿方小年一点办法都没有。而方小年继续翻捡物品,很快拿起一本名册,乃奉阳宗的宗谱,亦是宗主信物,方小年看后,这才知道杜枫的身份。 最后,方小年将所有物品收入玉簪,又将玉簪放入腰间琥门玉中,伸了个懒腰,问付盈月道:“对了姐,刚才与杜枫交手,感觉如何?” 付盈月点点头,与一位筑基修士交手,虽凶险万分,却也逼得她调运全身真气御敌,真气奔流狂涌间,无形中拓宽了经脉,大有裨益。且此时此刻,她感觉还差半步就可以打通足三阴经,届时奇经八脉与十二正经无一不通,便为炼气十层。这也是方小年一直让付盈月出手御敌的原因,让她可以在生死战斗中寻获突破契机。 “那就好。” 方小年双手撑地,身体后仰,望向蓝天白云,却又猛地低头,问道:“姐你干嘛?” 付盈月脱下方小年的靴子后,将鞋底朝向方小年,原来是鞋底沾上了杜枫的血污。付盈月从自己的玉手镯中拿出一双靴子,黑布白底,普普通通,却都是付盈月一针一线所缝,从小到大,方小年穿的鞋子,也一直都是付盈月亲手缝纳的,而此次离家,付盈月提前备了许多。 她正欲帮方小年换上,方小年缩了缩脚,曲张脚趾,笑道:“姐,我都这么大了,你不用再帮我穿鞋了,我自己来就好。” 付盈月看了他一眼,回以一笑,手上做出挠痒痒的动作,一副你不让我穿我就挠你的表情,方小年立马顺服,把脚伸回来,笑道:“真是子不嫌母丑,姐不嫌弟脚臭啊,穿就穿吧,别挠我痒痒就行。” 方小年从小就倔,一次去付经年的打铁房玩,弄得房里乱七八糟,付经年打了他一顿,还罚他不认错不准吃饭,才五六岁的方小年硬生生抗了两天不吃饭,几乎都快饿晕了也不愿认错,最后弄得付经年实在没办法,只能作罢。可付盈月却知道方小年特别怕痒,有时候她只需吓唬方小年要挠痒痒了,方小年就会乖乖听话,长大了也一样。 付盈月侧着头,认真帮方小年穿鞋,有风轻轻拂过,她的鬓发轻跳,睫毛微颤,仿佛因为主人的美而高兴雀跃。 阳光下,少女帮少年穿鞋,少年静静看着少女侧脸,哪怕周围一片狼籍,依然静馨美好。 少年认真道:“姐,我一定会拿到道会第一,为你取得凤髓。你知道的,我要做的事,从来都会做到。” 穿好鞋的少女看向少年,微笑点头,虽不能说话,却仿佛在说,我知道。 …… 方小年和付盈月继续南行,翻山越岭,披星戴月,一旬时日后,姐弟二人来到安义县城。 安义县城依山傍水,广大繁华,不愧是一县中心,道路宽到足以容纳十马并行,两边商铺兴旺,人声鼎沸,放眼道路尽头,可遥见一座高山,山上有片连绵楼宇,俯瞰整座县城,那里便是靖天卫所,辖管一县之地。 方小年和付盈月一人拿着一串糖葫芦,在县城中闲逛转悠,方小年这看看那摸摸,眼睛和手一刻不停,嘴巴也一直鼓囊着,手里糖葫芦很也快只剩一颗。付盈月默默跟在方小年身边,手中糖葫芦一颗未动,方小年喜食甜食,付英月则不然,她手中那串,也是方小年的。 经过一座三层塔楼时,方小年放缓脚步,瞄了几眼,檐角挂着粉红灯笼,牌匾上写着‘胭脂楼’三个大字,笔锋柔转妩媚。此值白昼,虽未营业,可整栋楼依然散发着脂粉香气,让人憧憬夜间的旖旎风光。 方小年看着这间青楼,咬住最后一颗糖葫芦,缓缓抽出签子,不知在想什么。一会后才注意到付盈月在身边,连忙收回视线,看了眼付盈月,付盈月眼神玩味,一副已然看穿方小年的表情。 以前方小年一人去平旺镇时,才会和刘铁石去青楼喝酒,只要付盈月在身边,则从来不会出入秦楼楚馆,可这不代表付盈月不知道方小年喜欢去青楼,但她从不反对,毕竟她清楚自己弟弟是什么人,不过是喜欢凑热闹罢了,而非真的寻欢作乐,而他们离开梅雁村已快一月,方小年显然又起了玩心。 “阿嚏!” 被看穿的方小年假装打了个喷嚏,扇了扇鼻子,道:“这味道也太难闻了点,难闻死了,姐,我们快走吧。” 付盈月笑而不语,配合着离开。 …… 到了晚上,安义县城渐渐亮起灯火,方小年找了间客栈,要了个别致小院,在城中住一晚再南行。 或许因为累了,付盈月早早睡去,方小年的房间也早就熄了烛火,院中安安静静,天上月色朦胧。 然一会后,院中响起一声吱呀,却又戛然而止,原来是方小年开门开到一半,因动静太大而猛然停住,而他等了一会,确定声音没有惊醒付盈月后,以缓之又缓的速度将门推开,没有再发出一丝声响。他蹑手蹑脚地跨出房门,又小心翼翼带上,朝对廊探头探脑了会,再次确定付盈月没有被吵醒后,出院离去。 …… 夜晚的胭脂楼灯火通明,五彩绚烂,仿佛一朵绽放在黑夜的花朵,香气迷人,引人来观。 形形色色的男子络绎不绝入内,有人衣着光鲜,大步而入,一看就是乡绅大户,有人衣着普通,紧紧攥着手里的银两,显得有些拘谨,定是普通人家,趁着妻子不察,带上节省下来的银两,来偷偷喝一杯花酒。 方小年站在胭脂楼前,回头张望一番,确定并无姐姐的身影后,背着手大步迈入胭脂楼。 靠近大门,一股混合着酒香的奢靡异香便扑面而来,门口的姑娘们摇摆腰肢,媚眼连抛,与客人们挨挨碰碰,希望能被选上。她们都是姿色档次最低的庸脂俗粉,不会吹拉弹唱等技艺,只会脱衣鱼水,喜欢附庸风雅的乡绅根本看不上她们,像赶苍蝇般挥手让她们走开,只有身上带着汗臭的农家汉子才会直接搂她们上楼。 当方小年走过她们身边时,她们没有卖弄风情,亦没有蜂拥而上,而是一个个都愣住了,手中摇着的春宫扇也停在那里。她们从来没见过拥有如此气度风华的美男子,心想一定是某个身份不凡的大公子,一时间自卑心起,不敢贸然上前,只是痴痴看着。 然方小年却不嫌弃她们,连连挥手,笑着打招呼道:“妹妹们好啊。” 那些与方小年对视的女子,早忘了脸红是什么感觉,此刻却脸红了,还不自觉低下头,像是被幸福击中般,心中窃喜。 老鸨亦迎上前来,方小年拿出一叠银票,晃了晃,道:“分给妹妹们买点胭脂。” “谢谢公子!” 老鸨眼疾手快,接过银票后大致扫了眼数额,心中大喜,这是遇到出手阔绰的贵宾了,定要好生招待,她连忙亲自将方小年请上三楼雅座,很快奉上好酒好菜,且带来两位姿容上等的姑娘陪方小年喝酒。 两位姑娘分别叫喜儿和乐儿,是胭脂楼的头牌,地位颇高,卖艺不卖身,且不是谁都能让她们陪酒的,要看她们自己的心情。方才老鸨和她们说来了位有钱公子哥,长得多么玉树临风,俊逸不凡,两人觉得老鸨夸大其词,这才想亲眼一见,看看这老鸨口中的公子哥长得到底能有多俊。 而见到方小年后,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再不觉得老鸨夸张,反而觉得她夸赞得根本不到位,如此丰神俊朗的公子哥,看一眼便是享受,别说让她们陪酒,就算让她们破例侍寝,她们也愿意。 她二人与方小年喝了会酒后,印象更佳,虽然这位俊美公子哥一口一个妹妹的叫着,与她们不停调笑,却始终保持着分寸,也从未动手动脚,占她们任何便宜,看她们时,更是眼神清澈,不带一丝情欲,让她们觉得和对方相处得格外舒服,根本不需要逢迎献媚,只需像朋友一样喝酒聊天就行。 而最重要的,是二人能感受到方小年给她们的尊重。 她们见过太多男人,那些与她们饮酒作乐,想把她们哄骗上床的乡绅富户,无论表现得多么怜爱疼惜她们,却终究都是假的,毕竟她们只是风尘女子,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可眼前少年却不同,言语投足间,那份平等和尊重,她们能真真切切得感受到,因为她们从来没在其他任何人身上感受过,所以特别清晰。 方小年酒来便饮,举杯不停,很快便有点微醺,望向留下男男女女搂抱在一起,酒气脂香混在一起,再配上靡靡之音,仿佛更能醉人。方小年笑道:“酒色财气浑如剑,伤尽世人人不知。” “公子好文采。”喜儿笑道:“那公子可别被伤着了,不然喜儿可要心疼了。” 方小年拿起酒杯,闭眼闻了闻酒水,陶醉笑道:“我啊,早已遍体鳞伤喽。” 说完一口饮尽,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声,方小年回头看去,只见声音来源是不远处的一张酒桌,一名白白胖胖的锦衣少年抱着一位姑娘,眼神则向下瞟着那一线风光,几乎就要流口水了。 而被她搂着的那名姑娘浑然不察,只顾着打量手里拿着的白色丹药,眼神炽热,哇声连连,仿佛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一般。 第十七章 狠人(四千) 那个白白胖胖的少年,明明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却又一副色眯眯的模样,他已然沉浸在两座玉峰山沟间,看得出了神,就连自己流了鼻血都不知道,令人忍俊不禁。 “周公子,怎么流血了?” 血滴到了那位姑娘衣服上,姑娘关切问道,姓周的小胖子这才发现自己流血了,接过女子给的丝帕,擦了擦鼻子。 没等周姓胖子说话,女子媚眼如丝,道:“周公子丹术精湛,一定是给自己补过头了,以至于上了火,今晚就让欢儿帮周公子降降火可好?不过你可得答应人家,必须多送人家几颗驻容丹。” 周姓少年那对浑圆的眼睛顿时一亮,紧紧搂住欢儿的肩膀,又拿出一颗白色丹药在她面前晃了晃,笑道:“一共才两颗,都给你了。” “欢儿谢谢周公子。” 女子大喜,一把接过,依偎在周姓少年怀中,柔声撒娇道:“周公子,这驻容丹真有那么神奇的效果吗?你可不能骗欢儿。” 周姓少年拍了拍胸挺起的胸脯,道:“我周辕丹道通神,又岂会有假,服下一颗驻容丹,起码在三年内,容貌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衰老,况且这还是我受限于材料随意炼制,若有足量上等的羽溪白芷,我可以炼制出更好的驻容丹,只服一颗,容颜便能十年不衰。” 欢儿鼓掌道:“周公子真厉害。” “那是自然。”周辕得意道:“除丹道外,我周辕更精通医术,可谓是千年难遇的医道天才。” “周公子还是大夫?”欢儿将信将疑。 “不相信我?”周辕笑道:“那小爷我就让你开开眼,把我手给我,我来替你把一把脉。” 欢儿撸起袖子,周辕按指切脉,他摇头晃脑,一会后便送开手指,摸着欢儿的手臂笑道:“你近年来天葵时来时不来,即便来了量也极少,还会伴有宫疼,对与不对?” 欢儿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惊讶和佩服,周辕拍了拍欢儿的手,笑道:“先别急着佩服,这些内气失调的病症,寻常大夫也能看出来,我若只能看出这些,那又岂敢自称医道天才?” 他招了招手,让欢儿耳朵凑过来后,悄声说了几句话。欢儿听到后,眼睛猛然睁大,充满震惊之色。 说完后周辕饮了杯酒,问向还未从震撼中回神的欢儿:“欢儿姑娘觉得我本事如何?” “这……”欢儿看了眼自己下腹裆处,脸色变红,羞赧道:“这也能靠把脉看出来……” “都说了我是医道天才嘛。”周辕笑道:“现在该信我了吧?” 欢儿重重点头,信得不能再信。 周辕叹道:“普天之下,任何疑难杂症,到了我周辕面前,就只有药到病除的份,我周辕所到之处,就连阎王爷都要退避三舍。枯骨生肉,着手回春,这天下有我周辕,简直是天下人的一大幸事啊!” 周辕的声音很大,隔着几桌的方小年听得清清楚楚,他露出赞许之色,显然很欣赏这个不要脸的白胖少年。 可其他人并不欣赏周辕,只见周辕后面桌的一个大汉拍桌起身,震得桌上碗碟一跳,他朝周辕吼道:“喂!小子!你有完没完?吹牛也要有个限度好吗?” 周欢说话特别大声,大汉本就不满,而他听着周辕的狂妄吹嘘,更是忍无可忍,他自问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气得他连酒都喝不下了。 周辕回头,只见大汉浓眉髯须,身材高大雄阔,投下一片阴影,可他却并不惧怕,笑道:“小爷我行走江湖,从来没吹过牛,不知你怒从何来?” 大汉指着欢儿手里的丹药,冷笑道:“拿两颗糖丸来冒充什么驻容丹,也就骗骗姑娘无知罢了,还枯骨生肉,着手回春,你若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我还能信几分,就你这乳臭未干的样子,何人能信?” 周辕笑道:“刚才欢儿姑娘不信,我随便展露一手,她便信服,你若不信我的本事,也不妨一试,真金不怕火炼嘛。” 欢儿在一旁点头,大汉冷哼道:“你说,怎么试?” 周辕道:“我给你喝毒药,等你毒发了再将你救活,如何?” “你当老子是傻子?” 大汉破口大骂,口水喷溅在周辕圆圆白白的脸上。 周辕抹了把自己的脸,眼珠子骨碌一转,立马有了主意,他拿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笑道:“既然你不敢,那这样吧,这瓶是我闲暇时用荆芥炼制的百手粉,对人没有伤害,但只要闻上一闻,浑身就会奇痒难耐,再硬骨头的人,都会痒得翻滚求饶,眼泪直流,恨不得自己有一百双手可以挠痒,且唯有我的解药可解,你可敢一试?” 周辕扬了扬眉,挑衅道:“只要你能坚持我数十个数的时间,就算你赢,但你若坚持不住,就得向我道歉,承认小爷我的本事,另外还得赔我一百金。” 大汉问道:“我若赢了呢?” 周辕道:“我也给你一百金,再向你磕头认错,如何?” 大汉哈哈大笑,意气风发,大手一挥道:“区区痒粉罢了,老子江湖里游了几十年,割肉刮骨都不带吭一声的,有何不敢?别说坚持十个数,就算你数到天亮,老子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就这么定了!” 越来越多的酒客搂着姑娘们围上来凑热闹,嗜财如命的周辕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向周围人拱手道:“大家今日有缘相聚,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我来做庄,大伙一起下注玩玩,就当助酒兴了,诸位觉得如何?” 酒客们纷纷叫好,很快掏钱买定,大部分人都压大汉赢,毕竟大汉身型魁梧,彪悍无比,一看就是个刀口舔血的硬茬,压他赢准没错。周辕见状,心中狂喜,这么多钱很快便全都是他的了。 他狡黠一笑,拔开百手粉的瓶塞,递给大汉,道:“请。” 大汉接过瓷瓶,看向瓶内,里面有一个底的白色粉末,隐隐散发着一股清香,他凑近瓷瓶,耸鼻一闻,除了香味浓郁外,也并无其它特别之处。 大汉摇了摇头,仿佛很失望的样子,将瓷瓶还给周辕后,坐在椅子上,悠哉悠哉地拿起酒壶倒了杯酒,端起酒杯,冷笑道:“你开始数吧,我倒要看看,这痒粉到底有几分劲道,更要看看,怎么让老子满地打……” 滚字还没出口,也没等到周辕开始报数,大汉就脸色一变,握在手中的杯子嘭嗵掉落在桌,整个人更是向后翻倒在地,大喊道:“啊!痒死老子了!” 众人视线中,大汉在地上打滚,时而抓肩挠背,时而撕扯自己的衣物,仿佛身上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一般,他脸部扭曲狰狞,痛苦不堪,求饶道:“快!快给我解药!我受不了了!” 刚才压大汉赢的那些酒客顿时傻了眼,这都还没开始报数呢,就成这样了? 周辕俯瞰大汉,摇头叹道:“你现在服了没?” 大汉满地打滚,抓耳挠腮,真如百手粉的名字一般,恨不得长出千百只手来挠痒,他大声哀求道:“服!服!我认输!快给我解药!求你了!啊!” 众人连连摇头,眼中满是鄙夷,心中更是狂骂不止,看上去长得那么彪悍,一副气概不凡的样子,却没想到竟是如此不堪的软蛋,害得他们输了钱,痒死算了。 周辕又拿出一个瓷瓶,取出一颗棕色丹药,蹲身塞入大汉口中。数息时间,大汉便安静下来,不再抓痒,却还是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对这痒粉的威力心有余悸。 缓了好一会后,他才撑地起身,注意到周围人对自己的目光,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他拿出一百金,放在周辕面前,拱手道:“我愿赌服输,阁下本领,在下算见识了,就此告辞!” 大汉低头快步离去,没有脸面再留下来。 看着大汉离去的背影,那些输钱的酒客们呸声四起,周辕的嘴角则扯出一个弧度,他的这瓶百手粉,别说一个江湖武者了,就算炼气期的修士都要头疼。 他出自百家之中的医家,本身也是炼气三层的修士,可他对修行并无多大兴趣,只喜欢炼丹炼药,这些丹药稀奇古怪,不止拥有奇效,还能作为他对敌自保的手段,就拿百手粉来说,一旦遇敌,只要洒出此粉,对方定会奇痒难耐,失去战力。 周辕收起赢来的赌注,笑得合不拢嘴,对周围人拱手道:“多谢诸位捧场!” 一名醉醺醺的男子输了钱不服气,喊道:“我怀疑你和刚才那个汉子根本就是串通好的,故意来骗我们的钱!什么狗屁痒粉,我才不信能让人痒成这个样子!” 此言一出,输钱懊恼的人顿时找到出口,纷纷声援,趁机让周辕把钱还给他们。 周辕高举百手粉,道:“诸位若谁不信,可亲自上来试一下,谁能坚持十个数,我把全部家当都给他又如何?” 那个出声质疑的男子第一个上前,但很快,一阵比刚才大汉动静更大的鬼哭狼嚎响起,周辕又多赢了一百金。 此后,又有一名炼气二层的乡野散修,仗着自己炼气,认为能用真气抵御药力,于是拿出与一百金等值的一颗灵石,要博周辕的全部身家。 这名散修不愧是炼气士,比前二人好得多,大汉和醉汉都没等到周辕报数,便缴械投降,可这散修却等到了。 他坚持到周辕报了一个数才倒。 周辕赚得盆满钵满,而后也才没有人去叫嚣着要试这种可怕的百手粉,就在围观酒客们就要散去时,方小年举着酒杯走到周辕桌前,笑道:“我也来赌一把。” 周辕见又有肥羊送上门来,眉开眼笑,心想今日真乃财运亨通,他问道:“不知阁下要赌多大?” 方小年笑道:“你刚才共赢了多少,我就赌多少。” 周辕笑道:“我刚才一共赢了数千金,你确定要和我赌这么多钱?” 方小年拿出一块灵玉,笑道:“我确定。” 周辕双目放光,一百金能换到一块灵石,而一百颗灵石才可换得一块灵玉,故一灵玉便是价值万金,且灵玉稀有,灵玉铁定能换到灵石和金银,后者却不一定能兑换到一块灵玉。他定了定神,看了眼已经视为己物的灵玉,对方小年笑道:“一言为定!这么多人看着,可不许反悔啊!” “不反悔。”方小年坐在椅子上,笑着点点头,接过周辕递来的百手粉,阖眼深深一闻,之后看向周辕,笑了笑,示意他可以报数了。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围观的姑娘们都看直了眼。 “长得俊了不起啊?待会看你怎么向我求饶!” 周辕心中冷笑,嘴上开始报数。 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从一数到九,方小年始终不吭一声,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手里依旧握着带来的酒杯,却也没有喝。 周辕开始耍小伎俩,将九的尾音拖了很长之后,才不情不愿报了十,而方小年依然没有吭一声,没有动一下,已然取胜。 “好!” 刚才那些输钱给周辕的人拍手叫好,固然有出了一口恶气的原因,更多的还是佩服方小年。 “这不对啊!” 周辕眼神狐疑,他对百手粉有信心,不可能有人闻了之后像方小年这般什么事都没有,莫非是百手粉失效了? 他走近方小年,细细打量,当他看到方小年手中,那杯微晃的酒水,以及被汗水浸湿的后背,这才明白原来不是自己的药粉失效,而是方小年在死扛硬熬。 “好狠的人……” 周辕目瞪口呆,能熬得住百手粉药力的,方小年是他见过的第一个。 方小年还在坚持,确如周辕所说,他是在死扛硬熬,这百手粉的药力之强,远远超出方小年的预估,他在不调用真元抵御药力的情况下,也强忍得很辛苦,只能静止不动,连酒都不喝,一旦分心,就会溃败决堤,支撑不住。 周辕从未见过这样的硬种,心中暗暗佩服方小年的同时,亦在冷哼道:“我倒要看看,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你究竟能抗到几时。” 他虽然输了,但不相信方小年能一直坚持下去,他很期待方小年最终受不了,向他讨要解药的情形。 可惜他没有等到。 一炷香之后,方小年动了,他轻呼一口气,端起酒杯满饮,还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向周辕,灿然一笑。 周辕心中震撼,眼前之人,竟然硬生生撑到药力散去…… 这是怪物吗? 第十八章 早有葛花家中候 (四) “不会在想怎么逃跑吧?” 方小年在周辕眼前招了招手,笑道。 周辕回过神来,哼道:“少瞧不起人,我周辕赢得起钱,也输得起。” 话虽这么说,可当他拿出刚才赢来的所有钱时,虽竭力装出云淡风轻不在乎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偷瞄那些钱,眼中满是恋恋不舍,心中更是在滴血。而幸好这些钱只是今晚的赌斗赢资,实属意外之财,并非他本身家当,否则他定会心疼得晕厥过去。 方小年笑了笑,抓起所有银票,走到栏杆处,用力一扬,银票如雪般纷飞洒落。 “有人撒钱!” 楼下大堂惊呼声四起,酒客们有的跳起来抓钱,有的蹲下来捡钱,好不热闹。 周辕扒着栏杆,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他正欲望和那些围观群众一样,跑下楼去捡钱,眼前出现两根手指,指间夹着一块灵玉,方小年笑道:“别捡了,这个给你,陪我喝杯酒吧。” 方小年抛起灵玉,顾自走到酒桌,周辕双手去接,灵玉在他手中跳了两下才被接到,差点掉地。周辕摸了摸灵玉,发现是真的,眼睛陡然一亮,连忙收好,生怕方小年反悔。 他走回桌子,方小年将已倒好的一杯酒推给周缘,周辕拿起酒杯,不解问道:“兄台赢了钱,却全部撒掉,还给我一块灵玉,不知此举为何?” 方小年饮一口酒,笑道:“撒钱纯粹是好玩,给你灵玉,是因为我欣赏你。” “欣赏我?”周辕道。 “嗯,欣赏你不要脸。” 方小年道:“这天下有你周辕,是天下人的幸事,这种话都说得出口,连我都自愧不如啊。我佩服你。” “实话实说嘛。”周辕喝了口酒,嘿嘿一笑道:“既然你这么欣赏我,那把刚才撒掉的钱也还我呗。” 白拿一块灵玉是好,可他一想到撒掉钱是从他口袋里掏出来的,还有很难受,要是这笔钱也能回来,那就更好了。 方小年愕然道:“你掉钱眼里了吧,那是我赢你的钱,何况我已经给了你一块灵玉,只多不少,你就知足吧。” 周辕讪讪,探头望了眼楼下,恨不得来一场大风,将那些酒客手中的银票全都吹到他身边。 方小年算是服了,摇头笑道:“别看了,再看也不是你的了。你的百手粉那么厉害,多与人赌几次,什么都回来了。” 周辕道:“说起这个,百手粉绝不是一般人能熬得住的,就算炼气士调运真气也不行,你是怎么做到的?” 方小年拿起一粒红皮花生,抛入口中,边嚼边摇头道:“我啊,不是一般人。” “你这脸皮也不薄啊。”周辕笑道:“你随身带着灵玉,也是修行中人吧,不知是炼气几层修为?” 他拍了拍自己胸膛,傲然道:“我周辕,年十七,炼气三层,厉害吧?” “我方小年,比你略小一岁,修为比你稍高一点。”方小年笑道。 “哦。”周辕不甘示弱,又摆手道:“嗨,主要我把大多精力都放在医道丹术上了,若不然,我肯定早就筑基了。” 两人说话间,一楼门口处,走进一群身着劲装的男子,站姿挺拔,佩戴刀剑,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一进来便扫视全场,似乎在找什么人。 “这他娘的什么人啊?” 有醉酒的客人见对方如此嚣张,心生不满,一旁姑娘连忙捂住他的嘴,竖指于唇,让他噤声,轻声提醒道:“他们是程家的人!” 安义城中有两大家族,程家和林家,根深势大,就连靖天卫统领都要给这两家人面子。程家老爷是从镇南军中退下来的,据传年轻时还曾给先皇扛过纛,告老回乡后,便在安义城中颐养天年,受程老爷子军旅作风的影响,程家每个人都行事刚正,雷厉风行。 站在门口数钱的老鸨似乎认识为首男子,正是程家老爷的独子程康,问道:“程公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我们来找个人,有人看到他进了你们胭脂楼。” 程康面容严肃,拿出一张画像,摊给老鸨看,问道:“他在哪?” 画中人圆圆胖胖,且长着一张稚嫩的娃娃脸,赫然便是周辕,老鸨一眼就认出,指向三楼道:“他在那!” 程康循着老鸨所指往三楼望去,而与此同时,听到楼下动静的周辕恰巧侧头看来,两人视线凌空交汇,周辕脸色一变,程康则指着周辕大喝:“给我抓住他!” 三楼上,周辕向方小年拱手道:“我有事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他慌慌张张,撒腿就跑,奔到楼梯口,却见程家的人已经逼上来,周辕愣了愣,又连忙掉头,撑栏翘腿,犹豫咬牙片刻,才跳下去,砸塌了一楼的一张酒桌,吓得酒客四散。他摸了摸屁股后,往门外跑去。 如此身手,连一般江湖武夫都不如,哪有一点炼气士的样子。 眼看就要逃出胭脂楼,周辕却撞到一堵‘墙’上,抬头一看,正是一直守着门口的程康。 “看你往哪里逃!” 程康大喝一声,探掌抓向周辕,他虽和周辕同为炼气三层,实力却不可相提并论,周辕仓惶推掌相迎,被震得踉跄跌倒,双腿指空,差点来了个后滚翻。 周辕爬起来时,发现周围一暗,程家的护卫们已经赶来,将他团团围住。程康一声令下:“带走!” 就在这时,三楼的方小年大声道:“你的百手粉呢?” 周辕顿时反应过来,拿出瓷瓶,自己屏住气息后原地转了一圈,将百手粉洒成一个圆,那些围上来的护卫连忙捂鼻,却已然来不及,吸入百手粉后,药力骤起,一个个倒在地上挠胸挠背。 闭住气的程康如猛虎过涧般飞扑而来,周辕看了看瓶内,百手粉已然全部洒完,眼看就要被程康抓住时,三楼的方小年向着周辕探掌一提,程康顿时扑了个空,看着周辕身形如弓,向着三楼倒飞而去。 “啊!” 不明所以的周辕受到惊吓,在空中舞臂蹬腿,模样十分滑稽,飞越三楼栏杆后,脚下一实,却没站稳,手臂划了两圈,还是往后摔去。摔倒前被方小年抓住领子,破窗离去。 …… 城东的一个漆黑小巷中,两道身影悄然落下,方小年松开周辕,周辕一手按墙,一手摸着脖子,俯身干呕喘气,缓过来后拍着胸口道:“差点被你勒死。” “总比被人打死好吧?”方小年道:“究竟怎么回事,骗人钱了?” “你怎么知道?” 周辕脱口而出,又咳嗽一声,美化遮掩道:“也不能算骗钱,只是收费高了一点而已。” 周辕说出缘由,方小年这才知道,原来程家老爷近年来身体一直抱恙,看了很多名医都不见起色,周辕来到安义县城后,听说此事,便自告奋勇前往程家,称他医术高明,可帮程老爷药到病除。程家人姑且一试,用了周辕的药后,程老爷当时便有了好转。而周辕在最后收费时,借机狠宰了程家一刀,把许多便宜的药材说得多么多么金贵稀有,坑了程家几十倍价钱。 “一定是他们发现药材的差价,才来找我算账。”周辕摇头道:“这程家人未免也太小气了,不就多收他们点钱么,至于这样吗?” 方小年笑道:“你那是高了一点吗?” “反正他们有钱嘛,多收点有什么所谓?”周辕不以为意,道:“我这也是没办法,我周辕行走江湖,替穷苦人家看病,从来不收一分钱,但我又不是开善堂的,经常入不敷出也不是个事。所以我替大户人家看病时,都会多收一点,就当劫富济贫了嘛,这可是在做善事呢。” 方小年无言以对,他在胭脂楼结交周辕,不止是觉得他有趣,更有英雄相惜之感,但此时此刻,他自叹弗如,论不要脸,还是周辕厉害。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周辕脸色讪讪,道:“至少我都实打实把人治好了,多拿点钱也不过分吧,又不像那些江湖庸医,既骗钱又害人。”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声音,像是程家的人追来了,周辕气道:“还敢穷追不舍!对了方老弟,刚才看你露的一手,修为定是炼气六层往上了吧,那我们还跑什么,你帮我揍他们!” “你骗他们钱,还要揍他们?”方小年无语道:“都说医者仁心,你倒真的忍心?” 周辕撇了撇嘴,道:“那怎么办?” “你肯还钱了事么?”方小年问道。 周辕摇头,摇出一片残影。 方小年道:“那去我住的的地方吧,避开他们就算了。” …… 夜深人静,方小年带着周辕回到客栈,步入庭院后,轻手轻脚地走向自己屋前,生怕吵醒对廊的付盈月。 “怎么跟做贼似的?”周辕问道。 方小年拍了周辕一记脑袋,用细微的气声道:“不是跟你说过别发出任何声音的吗?” 周辕摸了摸脑袋,点点头,方小年看向对廊,所幸房间依旧黑着,付盈月没被吵醒,他松了口气,继续前行。 “噗……” 到房间前时,方小年刚要推门,周辕却放了个屁,方小年瞪向周辕,周辕摊摊手,一脸无辜的样子,示意自己并非故意。 然就在这时,二人身后一亮,方小年回头看去,付盈月的房间已然灯亮,接着房门被推开,付盈月走了出来。 方小年笑道:“姐,这么晚了还没睡啊?” 他转头看向周辕,给了他一个‘都怪你’的眼神,却见周辕整个人愣在那,张着嘴巴,痴痴望着付盈月。 刚才路上方小年便叮嘱他说,进客栈后定要轻声轻脚,以免吵醒她姐,他见方小年这么怕他姐,便觉得方小年姐姐肯定是只母老虎,一个凶神恶煞的胖女人形象,不由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可此时一见,他直接傻了眼,这哪是什么母老虎,分明就是仙女啊! “看够了没!” 方小年拍了周辕一记,周辕这才回过神来,却还是直直盯着付盈月。 付盈月淡淡地看了周辕一眼,眼神询问方小年这是谁,方小年回道:“我刚才睡不着,出去走了走,这是我在路上认识的朋友,周辕。” 周辕被付盈月这一看,就像被一股莫大幸福击中,心神摇曳,方小年手肘拱了拱他,他连忙配合方小年道:“是是是!在路上刚认识的!虽然萍水相逢,但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以后说不定还能做亲戚,姐夫小舅子啥的!” “做梦去吧。”方小年狠狠踹了周辕屁股一脚。 付盈月不理会周辕,笑着朝方小年招招手,示意他进房来,方小年进屋后,付盈月端着一碗汤,递给方小年。 方小年接过汤碗,脸色讪讪,原来付盈月早就知道方小年跑出去了,且知道他定是去青楼喝酒了,不过她装作不知道,只是安安静静地在家熬了葛花汤,等方小年回来后给他醒酒。 “好香啊,我也要喝!” 周辕屁颠屁颠跑进来,没皮没脸地套近乎。 付盈月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淡,没有什么情绪。从小到大,除了方小年和付经年,付盈月不会与任何人有交流,而她的眼神,在看方小年时,仿佛会说话一般,灵动丰富,而对其他人,便永远只有冷漠,或者说无视,她看你,就仅仅只是看你一眼而已。 “一边去。”方小年才舍得把付盈月熬的葛花汤分给周辕,自己一口气全喝完,一滴不剩。 周辕虽没喝到葛花汤,却耸了耸鼻子,依旧找话与付盈月搭讪道:“你的葛花汤里还放了枳椇子,你也精通药理吗?我可是千年难遇的医道天才,我们可以交流……” 方小年打断道:“别白费心机了,我姐天生不能说话,你就别搭讪了。” “天生不能说话?” 周辕一愣,却又道:“那可惜了,这属于先天不足,凭我的绝世医术也无能为力,除非取到凤髓和凝渊软珊一起服下,方可开声。” 周辕只是随便一说,方小年和付盈月却神色一变,看了彼此一眼。 第十九章 少年斤两几许? (四) “你是怎么知道的?”方小年问道。 付经年曾言,要让付盈月开声,唯一办法便是服下凤髓,且只是可能有用而已,并非绝对,毕竟他也只是在古籍上看到过这种方法,而古籍陈旧,影影绰绰,无法确定真假。 但周辕又是如何得知? 连老付都没提到过的凝渊软珊又是什么东西? “世间有关医道之说,就没有我周辕不知道的。” 周辕满脸得意,看了眼方小年和付盈月,问道:“看你们的样子,似乎也知道这个方法?” 方小年点头笑道:“不错,曾有高人指点,不过他只说了凤髓,并未提及凝渊软珊,不知后者为何物?” “看来你口中的这位高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高不到哪去嘛。”周辕摇了摇头,一副失望的表情道:“凤髓至阳至烈,又岂可直接服下,自需要寒性药引相佐,中和其烈性,才可安然服下,凝渊软珊便是最合适的药引。” 方小年和付盈月看了彼此一眼,方小年问道:“在哪可以找到凝渊软珊?” 周辕背着手,一副高人风范,摇头晃脑道:“医家古典《慈济经录》有云,凝渊软珊至阴至寒,可冻海凝渊,其方圆百里范围,必定海水停留,一片冰封。凝渊软珊只生长于东海最深处,数量稀少,极难寻得,纵然能找到位置,但其乃天下至寒之物,就连东海龙族都无法靠近,故要取得凝渊软珊,可谓难于登天。” 方小年将信将疑,问道:“此话当真?” “这还能有假?”周辕掏出一本斑驳陈旧的古书,举在方小年眼前,手指着书封,道:“你看看这四个是什么字?” 方小年凑近一看,书名的笔画已然模糊,却依稀可见‘慈济经录’四个大字,正是周辕口中所说的医家古典《慈济经录》。 方小年下意识手伸向这本书,周辕连忙缩手,道:“这可是我医家祖上流传下来的宝贝,不能随便乱碰。上面记载着世间各种奇病怪症,我之所以知道凤髓可以治愈先天不足,正是因为上面有过病案记载。” 他刚说完,手里的《慈济经录》便脱手而飞,他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书已然被方小年抓在手中,低头翻阅起来,周辕怕扯坏书,不敢去抢,只能着急道:“轻点翻!小心别撕坏了!” 方小年快速翻阅,看得周辕心痛如绞,很快,方小年停止翻阅,眼神一凝,找到了周辕所说有关凤髓的病案记载,上面的确记载了数千年前,一位先天无法言语的古代大能,先后取得凤髓和凝渊软珊,最终得以开声。付经年所闻,应是这位古人流传下来的蛛丝马迹,由于年代久远,记载不清,只剩下凤髓一说,而医家那边却完完整整保留了下来。 方小年将书递给付盈月,付盈月接过一观后,皱眉看向方小年,方小年则回以灿烂一笑。 凤髓已经很难取得,如今又多了个凝渊软珊,想要让付盈月开声,似乎变得更为困难,可如今方小年至少能够确定,付盈月有得治,而不像以前,只是一种可能罢了。 周辕趁此间隙,从付盈月手中抢过《慈济经录》,检查一下没有破损后,松一口气,连忙收好。 方小年拍了拍周辕肩膀,笑道:“谢了,周胖子。” 周辕不解道:“你怎么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方小年道:“见着先例,确定此法可行,难道不该高兴么?” “你未免也太乐观了,也不看看要取这两样东西有多难。”周辕道:“凤髓还好说,就像那位先人一样,可以通过参加道会,有机会得到凤族奖励,但那凝渊软珊可不是那么好找的,那位前人可是先后隔了上百年,才最终凑齐两者。” 方小年眯了眯眼。 要取得凤髓,只有两个方法,一者是参加道会,以第一名之资,获得各族奖励,其中包含凤族的凤髓,二者便是去西海栖凤岛杀凤取髓,后者难度太大,付经年都未必能做到,而前者,方小年志在必得。至于凝渊软珊,只要它存在,他就一定会取到。 世间事,从不怕路难走,只怕无路可走。 “你也别灰心绝望。” 周辕以为方小年被自己打击到了,安慰道:“只要……” 他看了眼付盈月,嘿嘿笑道:“只要你让我做你姐夫,我……” “滚!” 他话还没说完,方小年一脚踹将他踹出门外。 周辕摸着屁股跑回来,方小年问道:“继续说下去,让你做我姐夫,你就如何?” 周辕摇头一哼,把原来要说的话吞回肚子,换言道:“我就帮你一起找呗。” 方小年又是一脚。 就在这时,院门大开,一群人冲入院中,身穿统一劲装,腰佩刀剑,手持火把,步伐整齐划一,迅速将付盈月房门口围了起来,手中火把笔直指天,火光熊熊,将他们身上的肃杀之气烤得更加浓郁。 周辕立马躲到方小年身后,骂道:“真是阴魂不散!方老弟救我!” 人群两分,露出一条通道,两名男子缓步上前,其中一人便是带队去胭脂楼抓周辕的程家公子程康,另一人是位身穿灰袍的中年男子,双手负后,气度威严,一身修为赫然是炼气八层。 走到近前,程康指了指方小年,对中年男子道:“李叔,他便是救走周辕之人。” 方才在胭脂楼时,程康见到方小年救走周辕,并未急着追,能够隔空将周辕摄至三楼,修为至少炼气六层,他自问绝非对手,于是和老鸨说了声损失算程家的后,带着一众护卫回家,请动家中客卿出手。 名叫李峥的客卿点了点头,打量起方小年来,方小年浑身气息全无,看上去完全就是普通人,可李峥不敢轻视,如果在程康亲眼所见方小年手段的情况下,他还是居高自傲,不把方小年当回事,见惯风浪的程老爷子又岂会请他做客卿? 修行者的境界修为,就如一盏藏于体内的灯,有人习惯亮着灯,光芒散发体外,修为一目了然,一如李峥。而有人喜欢收敛气息,时刻关着灯,方小年和付盈月便是如此,除非境界更高者能够一眼看穿外,其余人都看不出其境界修为。 “深夜叨扰,多有冒犯,还望阁下见谅。” 李峥向方小年拱手道:“在下安义县程家客卿李峥,敢问阁下高姓大名,为何要插手程家之事?” 李峥也是老江湖了,这些年替程家看家护院,大大小小遇过的事也不少,能用言语摆平的事,就不必打打杀杀,并非怂弱无能,而是一种智慧。 方小年看了眼身后探头探脑的周辕,笑道:“我与周辕一见如故,甚是投缘,故才顺手相救,仅此而已。” 李峥道:“周辕上门行骗在先,程家找他算账在后,天经地义,并无不妥,还望阁下袖手,程家必有表示。” 周辕扯了扯方小年的衣服,提醒他不要听对方的,方小年笑道:“可惜啊,周辕刚才又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必须要保他,人你们是带不走了,不过……” “李叔,多说无益。”程康的声音打断了方小年,他性情刚直不屈,一向不信江湖那一套,既然客套过了,方小年却不识抬举,那么就不要怪他程家动武了。 “也罢。”李峥道:“既然阁下不愿交人,那就不要怪李某掂一掂阁下的斤两了。” 话音落下,李峥衣袍无风自鼓,猎猎作响,护卫连连后退,举在手中的火把上,火焰摇曳低头,就连程康都无法承受李峥的威压,退开数步。 气息攀至巅峰的李峥猛地跺脚,脚下石砖轰然碎裂,裂纹如蛛网般弥漫开去。他挽臂如弓,一拳递出,拳劲扭曲空间,宛如一条透明长龙,向方小年袭来。 那些程家的护卫们训练有素,不苟言笑,可此时却面露惊色,震撼于李峥这一拳的霸道。程康亦是如此,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李峥出手了,今日一见,深深震撼,李峥的霸拳勇猛霸烈,鲜有人能缨锋,他不认为方小年能接住这重如山岳的一拳。 方小年静静站在那里,看着拳罡愈近,没有接招亦没有躲闪的意思,周辕见状,还以为方小年被吓到,正准备逃向一边时,屋里飞出一抹雪亮剑气,擦着周辕的脸而过,与拳罡迎面碰撞。 悍然无匹的拳罡在这抹剑气面前,宛如豆腐一般,被一穿而过,拳劲溃散四溢,化为一股柔风,吹动方小年的衣袂。然剑气却凝而不散,去势不减,直朝李峥而去。 李峥脸色一变,快步后退间连连出拳,身前拳影无数,一脸数道拳罡砸在剑气上,这才最终将剑气轰散,李峥松一口气的同时,看了眼身下,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然退出数丈远,足见此剑之威。 “屋中究竟何人?” 李峥心中骇然,这么多年来,已经很久没遇到过能逼得他后退之人。程康和一众护卫亦带着凝重之色望向屋门。 付盈月缓缓走出房间,出现在程家之人眼前,无论李峥还是程康,或是其他所有护卫,都只觉眼前一亮,一时间,仿佛有两轮明月,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他们眼前。 付盈月却无视对方所有人,她走到方小年身边,抬了抬手中的葛花汤,示意方小年再喝一碗。 “我的斤两,不是谁都能掂的。” 方小年接过碗,对李峥道:“这么说吧,周辕我保定了,谁都带不走,不过你们放心,周辕骗你们的钱,我替他还上,这便是我刚才想说、却被你们打断的话。之前我想说双倍奉还,可现在没这么便宜的事了,只是原数奉还,而后此事就此作罢。” 他仰头饮尽葛花汤,付盈月帮他擦了擦嘴,看得一众护卫心神恍惚,想着自己若能与付盈月这般亲近,定将死而无憾。可转念又生出惭愧之心来,只觉自己万般不配。 方小年扫视对方众人,笑问道:“你们觉得如何?” 周辕探出脑袋道:“不就是多收了你们点钱么,至于这么穷追不舍的么?” 程康问道:“你以为我们是为了钱而来?” “不然呢?”周辕反问。 程康指着周辕,怒道:“我爹服下你的药后,看上去似乎确有好转,可一个时辰之后,便昏迷卧床,气息奄奄,分明就是你害的!” 方小年皱了皱眉,回头看向周辕,若真如程康所说,那不是还钱能了的了。 周辕亦是一脸不可置信,他对方小年摇了摇头,又对程康道:“这不可能!程老爷子的病根是昔年战场旧伤,再加上积郁成疾,才会病重难返,我给他开的豆蔻和莲心疏气通郁,定然会有所好转,不可能病重卧床!一定是你们气不过我多收钱,诬赖我!” 方小年问道:“你确定给程老爷子开的药没问题?” 周辕竖起三根手指,道:“我周辕虽然会报高药价骗钱,但从来不拿治病开玩笑,我敢发誓,药绝对没问题!” 程康正要争锋相对,李峥走上前来,拍了拍程康肩膀,示意他不要多言,而后对方小年拱手道:“程家军旅之风,利落爽快,绝对不会为了那么点钱财纠缠不休,程老爷病危卧床是事实,若非如此,我们也不可能大半夜地大动干戈,讨要一个说法。这样吧,三位不妨一同前往程宅,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光是方小年身边的女子,李峥就自问不是敌手,更何况还有一个深藏不露的方小年,他已然清楚局势,强行要人再无可能,而见方小年并非无理之人,好好谈便是。 “去就去!” 周辕大声道。他见对方也不像在撒谎,心中也甚为奇怪,想亲眼看看程家老爷的情况究竟如何,若他一人,他定万万不敢,可有方小年姐弟同行,那就没什么好怕了。 方小年点头道:“那就去看看吧。” 第二十章 送程 (四千) 月光皎皎,火把如龙,一行人很快来到程府。 进门便是一块画着沙场点兵图的影壁,一股苍茫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不止如此,程府之中只有大树参天,奇石嶙峋,没有花花草草,处处透着一股简约古朴。 大淳王朝有支天军,一者为镇南,二者为定北,镇南军镇守南山以南,主要抵御南疆来犯,千年来曾与南疆联军数次大战于黄泉沙漠,金戈铁马,纵横捭阖,威名赫赫。程老爷子虽从镇南军中退了下来,可骨子里的沙场铁血还在,自不喜那种花木众多的秀雅格调。 程宅四进,方小年三人跟在李峥身后,穿道过廊,很快来到第三进的主院,刚一入院,便迎面碰上一位肩挂黄檀药箱的老者。 程康问道:“王大夫,我爹情况如何?” 王大夫摇了摇头,叹道:“老朽无能,程老爷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怕是过不了今晚了,请程公子节哀。” 他拱了拱手,低头走出院子。 程康转身欲留,最终却只能目送王大夫离开,而后猛然回头冲向周辕,周辕心思活泛,听到王大夫这么说,就已有提防,迅速躲在方小年身后。程康看着方小年,眼中闪过一丝忌惮,却很快被愤怒淹没,便要向方小年动手,就在这时,一道苍老温和的声音传来:“康儿住手。” 众人看去,一名年迈妇人站在屋门口,她眼眶微红,眼泪打转,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只是道:“快进来看看你爹。” 程康快步上前,和妇人一同进屋,李峥带着方小年三人跟在后头。屋内,一位满头霜发的老者躺在床上,闭目睡着,正是程家老爷程文山。程康和妇人一同站在床边,问道:“娘,当真没有办法了吗?” 妇人看向床上的丈夫,摇了摇头,依旧忍着眼泪,没有哭出声,她知道自己丈夫一生刚强,不喜欢听到哭声,愣是强行忍着。 李峥叹了口气,对方小年道:“阁下亲眼所见,应该相信了吧?” 方小年看向周辕,周辕摇头摆手:“不关我的事,我开的药只是帮程老爷疏化郁气,绝对不可能是吃了我的药而变成这样!你们不要诬赖我!” 程康转身,怒指周辕:“不是你还有谁?我爹就是吃了你的药,才骤然病重,你还敢说与你无关?” 程夫人按下程康的手,对周辕道:“周大夫,既然如此,那便请你为文山搭脉诊断,看看其中根由。” “好!”周辕点点头,却又指着程康道:“那你让他退开数丈之外,我再过去。” 程夫人递给程康一个眼神,程康不情不愿地退到一边,撇头不再去看,周辕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为程文山把脉。 …… 就在周辕切脉时,门外一名家丁悄悄溜开,潜至四进院的墙脚根,确认四周无人后,他掏出一张纸条,团成团,扔出了墙。 墙外,一双手捡起纸团,摊开一看后,快步离开。 很快,这张纸团随着此人来到城西,进入一座府宅,宅匾上赫然写着‘林府’两个大字。 相较于程宅的简约,林府便要雅致许多,翠竹掩映,假山流水,园林景致美不胜收,捡纸之人一路往前,很快步入最深处的一座厅堂内。 堂中陈设名贵,奇香袅袅,一名男子坐在上首,身穿锦袍,面容清矍,右手四根手指轻轻敲叩扶手,唯独缺了根小拇指,此人正是林家家主林宏阳,坐在林宏阳下手之人,是名气息沉凝的长须老者,膝盖上横放一把带鞘长剑,不时抬手抚须,此人则为林家的客卿,邱长兴。 捡纸之人低头禀报道:“老爷,程文山过不了今晚了。” 邱长兴看向林宏阳,林宏阳回了他一眼,手指一停,眯着眼问手下道:“当真?” “千真万确。”手下回道。 “退下吧。”林宏阳挥了挥手。 手下告退后,林宏阳掩饰不住心中喜悦,兴奋地直身而起,走到厅堂门口,抬头望向天空,深深吸了口气,感慨道:“好啊!等了这么多年,这老家伙终于要死了。” 安义县城中有两大家族,程家和林家,可两家却一向不合,甚至是水火不容。 许多年前,还是程家公子的程文山血气方刚,无心打理家里生意,毅然投身军伍,多年未归,失去音讯,所有人包括程家人都以为他死了。一直被程家压一头的林家欺程家无人,想要趁机吞掉程家所有生意,逼得程家鸡飞狗跳,而就在程家要散时,程文山回来了。 所有人这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给淳皇抗纛,因为在战场上受了伤,这才不得已退伍返乡。程文山知道林家所为后,自己家门都没踏入,就冲到林家,凭借炼气六层的修为,打得林家人仰马翻,最终将林宏阳踩在脚下,且为了让林宏阳记住染指程家的代价,还断了他一根小拇指。 虽然林家和靖天卫关系匪浅,而程文山可是帮淳皇抗过纛的人,谁敢触其锋芒,故那回林家上下被压得大气不敢出,只能眼睁睁看着程文山大摇大摆离去。 其实在当年,程文山完全可以痛打落水狗,将林家赶出安义县城,但程文山为人刚直,并不屑做这种事,之后接过家里生意,也没有打压排挤林家,只是井水不犯河水,故才给了林家苟延残喘的机会。 而在十六年前,淳皇被指勾结南疆,最终死于真武山,程文山帮淳皇抗过纛的这一荣耀身份,便黯淡下来,加之林宏阳的儿子争气,修行天赋虽不够进入书院,却被宁远府赫赫有名的奉阳宗收为内门弟子,此消彼长,林家渐渐得势,林宏阳想要报仇,但终究还是忌惮程文山的余威,毕竟这么多年来,程文山早就从当年的炼气六层,变为炼气十层,绝然不好对付。 但如今程文山病危将死,程家即将变成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 邱长兴捋了捋长须,道:“没了程文山,程家能看的就只有一个李峥,不足为惧。” 林宏阳转过身来,点了点头,看向自己少了小拇指的右手,眼中充满即将大仇得报的快意:“我们现在就去程家,送一送程文山。” …… …… 程宅内。 周辕切了半柱香的脉后,松开搭在程文山腕上的手指,皱眉摇头。 “怎么了?”程夫人问道。 “奇怪,真是奇怪……” 周辕道:“程老爷体内器官完好无变,却依然气若游丝,宛如将息烛火,此症甚为异常,依我看来,还是因为心中郁气凝而不化,导致气血不畅,心神两虚,加重了往年旧疾。今日我给程老爷开的药,原本定可疏化郁气,有所缓解,不曾想在程老爷身上竟然无用,此时此刻,他心间郁气反而更加凝聚,可想而知他的这口郁气有多蕴结顽固。程夫人,今日昼时我没细问,不知程老爷究竟因何事而郁?还望夫人明言。” 程夫人看着程文山安静的面容,深吸口气道:“文山虽有旧疾,可一向神气健旺,只是十六年前,先皇被指勾结南疆,最后死于真武山,文山曾帮先皇抗纛,得知这个消息后,文山怒涛狂涌,激愤难当,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仰天长叹,自那以后,他的身体便日渐衰弱。” 方小年和付盈月看了彼此一眼。 周辕点头道:“应该就是这件事,压在程老爷子心中,每日如炉火焚烧,煎熬成疾。” 程康喝道:“你少在那扯开话题,我爹今日骤然病危,就是因为吃了你的药,你休想狡辩!” 就在程康要冲向周辕时,外面忽然传来打斗声,众人旋即出屋,只见院中的护卫家丁们已尽数倒地,想要强撑起身却爬不起来,刀剑和火把散落狼藉。两道身影傲立院中,一人长须飘飘,手持长剑,一人神色冷峻,右手缺了一指,赫然是林远夕和邱长兴,林远夕脚下还踩着一名护卫,护卫拼命挣扎,却被死死踩压,动弹不得。 林宏阳见到程康后,松脚一踢,脚下护卫滚到程康脚下,程康扶起护卫,喝问道:“林宏阳!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来我程家撒野!” 林宏阳似笑非笑道:“你爹马上就要死了,作为老朋友,我又岂能不送他一程?” “混账!” 程康怒不可遏,提拳直扑林宏阳。 “可笑小儿。” 林宏阳袖手一挥,一股强大劲风吹得程康倒飞而回,林宏阳和邱长兴二人,和李峥都同为炼气八层修为,炼气三层程康的程康自是不堪一击。 李峥一跃蹈空,接住程康,安然落地,他将程康护在身后,看向林宏阳和邱长兴二人,冷哼道:“你们两个缩头乌龟,程老爷身体健硕之时,你们屁都不敢放一个,如今他卧病不起,你们就跳出来逞凶,真是够威风的啊!” 林宏阳眼神冰冷,道:“李峥,程家这棵树,今夜就要倒了,我劝你还是识相一点,你现在离去,我绝不拦你,不然你待会想走都走不了。” 李峥仰天大笑,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般,而后神色傲然道:“我李峥虽然不是程家人,只是拿钱做事的客卿,却也绝非宵小之辈,做不出丢盔弃逃之事。” 他握紧双拳,骨节作响,道:“你们两个若想动程家,得先问问我的拳头答不答应!” 邱长兴一步踏前,拇指推镡,露出一截寒芒,冷笑道:“李峥,既然你不识抬举,就让老夫削去你的这双拳头!” “大言不惭!” 李峥喝道:“你这老匹夫,待会我把你胡须一根根拔下来的时候,你莫要叫唤!” 李峥纵身一跃,抢至邱长兴近前,双拳犹如蛟龙出海,凶猛打出,拳罡浩浩荡荡,扭曲空间。邱长兴身形向后飘去,退掠间双手一分,宝剑出鞘,他手腕抖动,仿佛把剑身当作画笔,以剑气为墨,画出一个个云气缭绕的圆形,与李峥凶猛的拳劲撞在一起,一同消散。 邱长兴身形骤停,带着众人视线拔地而起,衣袂飘飘,长须飞扬,手中长剑如臂指使,无数道剑气如雨般落向李峥。 李峥双手提拳,灌注浑身真气,朝天出拳,一时间,头顶残影无数,仿佛有无数条手臂一般,将一道道剑气打得溃散。 李峥脚下石板轰然凹陷,他身形冲天而起,一拳轰出,拳罡如龙,扑向邱长兴,邱长兴身形调转,险之又险地避开,李峥的拳罡打在后方树干上,两人合抱的大树猛然一晃,树叶簌簌震落。 邱长兴身姿翻腾间,一剑挥出,此剑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无声无息地斩向李峥后背,李峥感受到身后凉意,刚要旋身而起,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只手。 林宏阳的手。 李峥脸色一变,连忙提拳相迎,拳掌相碰,李峥和林宏阳各退数步,平分秋色,但李峥因此错过了躲闪时机,邱长兴的剑气划过李峥后背,带出一串鲜血。 邱长兴飘然落地,与林宏阳站在一起,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峥。 “卑鄙小人!” 李峥忍着后背剧痛,咬牙骂道。他与邱长兴和林宏阳皆为炼气八层的修行者,而不是地痞流氓,无论与谁对敌,理应以一敌一才对,却不曾想对方竟毫无廉耻,趁他不注意偷袭夹攻,重伤于他。 此时,李峥的后背灼痛如烧,身后众人更是能见到李峥后背衣衫破裂,被鲜血染红,还隐约可见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从左肩一直到右腰,触目惊心。 程康神色凝重,担心李峥安危的同时,又心生绝望,他爹病重不起,李峥又受到如此大伤,程家又该如何抵挡住邱长兴和林宏阳二人,莫非今日程家真要倾覆? 林宏阳转头对邱长兴道:“削下他的拳头。” 邱长兴一剑直刺李峥。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后方越过李峥头顶,落在李峥身前,双指夹住邱长兴的剑尖,用力一拧,剑身铮然而断。 邱长兴惊愕之际,被此人一脚踢中,后背衣衫绷裂,凸起一个脚印。 他口喷逆血,身形如弓倒飞。 第二十一章 既来之,则留之 砰! 邱长兴狠狠撞在院墙上,撞出一片蛛网裂缝,手中断剑哐当落地,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他身形还未来得及从墙上滑落,立于李峥身前的那人双指一抖,那截剑尖激射出去,直欲取邱长兴性命。 邱长兴瞳孔骤缩,眼看就要被断剑刺入喉咙,却来不及躲闪,幸好林宏阳一掌拍出,将断剑震飞。改变方向的断剑没入远处树干,在背面探出一寸。 “你竟然诈病?” 林宏阳眯眼看向那道身影,眼中惊讶忌惮皆有。 那人一头霜发,面容坚毅,身形高大雄阔,身姿挺拔如枪,仿佛没有什么能弯曲他的脊梁,浑身散发着肃杀无畏的气息,赫然便是程家老爷程文山。 程文山没有再管邱长兴和林宏阳二人,转身查看李峥的伤势,李峥握着程文山的手,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之色:“程兄……你……” “我没事。”程文山拍了拍他的手,声音沧桑有力:“连累你受苦了。” “爹!” 程康愣了愣后,连忙冲上前。 而刚才夫君病危,却坚毅不哭的程夫人,此时见夫君安然无恙,反而眼泪决堤,泪流满面。 “这原来是装病啊!” 周辕道:“我就说嘛,我开的药绝对没问题!差点就让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方小年仔细看着程文山,看着这个曾为先皇方玉珩抗纛的男人,眼神有些恍惚。 程康跑到程文山近前,刚要开口,程文山抬手,示意程康不要多言,又看向自己妻子,眼神歉然。为了设局引林宏阳入瓮,他只能瞒骗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妻儿。 程文山确认李峥并无性命之忧后,转身面向林宏阳,道:“当年我放了你们林家一马,这些年也一直没有相欺,原以为恩怨已了,却不曾想你对陈年旧事依然怀恨在心,一听我病床不起,就要来灭我程家。” 林宏阳道:“你故意装病试我?” 程文山冷声道:“若你今夜不来,万事皆休,可你还是来了,既如此,你就永远留在这里吧!” 程文山将炼气十层的修为催至巅峰,悍然出手,凌空跃起,对着林宏阳探掌虚提,一股强大劲风顿生于林宏阳后背,林宏阳踉跄向前,却及时下沉身形,竭力站在原地,衣袂发丝往前飘去,仿佛狂风中即将被吹起的花草。 “过来吧!” 程文山一声大喝,骤然发力,林宏阳再也抵挡不住,脚底腾空,失控飞向程文山。程文山长腿一扫,带出一道气痕,重重踢在林宏阳脸上。林宏阳被踢中的半边脸凹陷下去,皮肤扭曲抖动,鲜血和碎牙从口中飞出,与翻滚的林宏阳一同摔落在地。 程文山身形调转,头下脚上,悍然出拳,拳劲磅礴,还未到近前,便压得地面荡开一层环形烟尘。林宏阳脸色大变,自知若被这一拳击中,后果不堪设想,连忙翻身打滚,险之又险地滚至一边。拳罡轰落地面,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整个院子为之一震,震得仓惶起身的林宏阳一个踉跄,差点就翻倒在地。 程文山从灰尘中走出,身后是一个凹坑,接触到程文山冰冷肃杀的眼神,林宏阳咽了咽口水,不知不觉后退几步,仿佛又回到程文山从南疆回来,直上林家的那天。 当初程文山只有炼气六层,一人杀上林家,踩得林家上下无一人敢言,最后大摇大摆离去。今时今日,程文山虽然老矣,却依然是实打实的炼气十层,而林宏阳不过是炼气八层,与程文山比起来,差距甚大。这些年来,林宏阳夹着尾巴,不敢对程家有任何动作,正是忌惮程文山的余威,直到听闻程文山病重,才敢上程家叫嚣,却不想这只是程文山设的局。 “程兄,有话好好说……” 林宏阳喉结蠕动,试图稳住程文山。 程文山一言不发,一步迈出,瞬间抢到林宏阳近前,提拳砸去。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不会给敌人任何机会,这是在战场上与南蛮搏杀而养成的习惯。 林宏阳双臂交错,横于胸前,灌注浑身真气,肌肉虬结暴凸,撑裂两袖衣衫。这一式铁锁横江,足以抵挡任何炼气八层修士的攻势,只可惜,在程文山的拳罡之下不堪一击,拳锋轰至,浑厚沛然的力量震得林宏阳的双臂撞在他自己胸口,又是一口逆血喷出,紧接着林宏阳身形倒飞出去,双臂舞于空中。 “邱兄救我!” 狼狈至极的林宏阳已然没有还手之力,向邱长兴大喊。 此时邱长兴已然回过气来,迅速捡起地上断剑,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与林宏阳合力对付程文山时,却见他并没有出手的意思,而是大声喊道:“林兄,容我回去修炼几年,他日定为你报仇!” 他转身便逃,完全不顾自己是林家供奉,也似乎忘了方才林宏阳救过他。 “老贼!” 林宏阳咬牙切齿,如果他的眼神能杀人,邱长兴定然当场暴毙。 客卿拿钱办事而已,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真到生死关头,不过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罢了,真像李峥这般重义之人,还是少数。换言之,人以群分,林宏阳身边只配有邱长兴这样的人罢了。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程文山一声怒咤,纵身跃向邱长兴,邱长兴仓惶间回身一剑,斩出一道雪亮剑光,程文山根本不放在眼里,连躲都不躲,仿佛接雨珠一般摊手接住,雪亮剑芒直接在他掌心炸开,绚烂无比。与此同时,程文山紧紧握拳,挽臂如弓,浑身拳意流淌,锐不可当,旋即一拳递出。 拳罡宛如流星一般,划过夜空,又仿佛战场上满弓而射的箭矢,直直打中邱长兴后背。 咔嚓一声,邱长兴后背发出骨骼断裂声,背部凹陷,胸前心口位置则凸出一个拳印,心脏已然却拳劲贯穿。 邱长兴的长须被喷出的鲜血染红,身形砰然坠地,死得不能再死。 第二十二章 吾身所立,便是巅峰 所有程家人都感慨于程文山的强大,没人注意到,挥出这一拳后,程文山不为人觉得咳嗽了一声,喉结一动,强行咽下了什么。 倒地后的林宏阳见到邱长兴被拳杀后,心中闪过一丝畅快,却很快被恐惧淹没,显然下一个就要轮到他,爬起来后竭力跃向墙外。 程文山强行压下身体不适,脚尖在树枝上轻轻一点,凌空旋身,跃向奔逃的林宏阳,身后树枝轻轻晃荡。 他必须抓紧时间,今夜彻底解决林家之患,因为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程文山很清楚自己大限将至,却又胆心林家人在他死后向程家报复,他一生刚直,堂堂正正,不会诛心行事。故才多此一举,借此机会装病设局,一旦林家灭程家之心不死,他就要永除后患。 而林宏阳老谋深算,只因变起肘腋,来不及多想,只要他冷静下来稍一深思,便能察觉其中端倪,明白程文山只是油尽灯枯前的最后辉煌罢了。 程文山凌空虚步,双臂虚搂,邱长兴掉落在地的断剑腾空,其余护卫散落在地的刀剑亦纷纷飞起,向着程文山盘旋汇聚,最后悬于程文山周身,剑尖齐齐指向远处的林宏阳。 程文山剑指一点,所有刀剑电射而去,一时间,在空拖出无数道亮光,浩浩荡荡,璀璨夺目。 林宏阳回头一看,满目剑光,不可直视,无数把飞剑仿佛横飞的雨,令他避无可避。 眼看就要被万剑穿身而过时,一道身影忽然从天,挡在林宏阳身前,双臂一展,身前空间仿佛一张纸般扭曲抖动,那些锋锐难当的刀剑刺入其中,陡然停顿,无法再前,好似陷入沼泽中一般。 “桐儿!” 本以为自己命丧于此的林宏阳惊喜出声。 林宏阳身前之人没有回答,双掌陡然成拳,磅礴真气狂涌而出,宛若一股洪流般,那些停驻他身前的刀剑尽数断成数截,叮叮当当掉落在地。 程文山又轻咳一声,望着挡在林宏阳身前之人,脸色凝重。 这是一名少年,身材修长,气度不烦,面貌与林宏阳长得有几分相似,一身修为赫然炼气十层,他转身问道:“爹,你没事吧?” “爹没事!”林宏阳神色振奋,道:“桐儿,你最终还是来了!快替爹杀了程文山!” 此人正是林宏阳的独子,林远桐。 李峥脸色一变,林远桐多年未回安义县城,可有关他的事迹却人尽皆知,当年林远桐虽没有被选入书院,却最终被奉阳宗收为弟子,凭借自己努力,从外门弟子进入内门,又从内门弟子成为掌门的亲传弟子,被誉为奉阳宗下一代掌门的不二人选,炼气十层的修为,已然超过他们老一辈,今夜若他出手,结局难料。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林远桐竟没有听林宏阳的,反而对他父亲摇了摇头。 林宏阳瞪大眼睛道:“你爹我被人打成重伤,你竟然全然不顾?” “我若不顾你,又岂会出手相救。” 林远桐叹道:“而爹你若肯听我劝,今夜不来程家,又岂会如此?” 林远桐修炼有成,今日刚回安义县城,他这些年刻苦学艺,目的便是要为父亲报当年的断指之仇,可或许是从小不在林宏阳身边的缘故,父子俩性情完全不同,林远桐为人正直,只想公平挑战程文山,光明正大复仇,故当他听到程文山病危的消息后,不愿乘人之危,打消了报仇之念,还劝林宏阳不要去找程家麻烦,只可惜林宏阳不听。 林远桐虽看不惯此事,但林宏阳终究是他父亲,林远桐阻拦不了,故准备就此回行奉阳山,不再去管程林两家的恩怨,却还是担心自己父亲做得太过,怕他把程家逼上绝路,故暗中前来一看,却不曾想反而救了林宏阳。 林宏阳指着程文山怒道:“你说你不愿乘人之危,可程分明就是装病诈我,你现在出手,总归不算乘人之危了吧?” 林远桐抬手,示意林宏阳不要多言,他转身面向程文山,拱手道:“晚辈见过程前辈。” 程文山问道:“你就那个拜入奉阳宗的林远桐?” 林远桐点头道:“正是晚辈。” 程文山问道:“你为何不愿向我出手?” “前辈能瞒过别人,却瞒不过晚辈。”林远桐道:“刚才与前辈交手,前辈气息虽然勇猛旺盛,却不过只是表象罢了,其实只是在强撑一口气,实则大限将至。若我没猜过,前辈装病设局,就是为在临走之前替程家扫除后患。不过前辈你人为磊落,没有主动出手,而是装病设局,愿者上勾,晚辈佩服。” “好眼力。”程文山大大方方承认,又对林宏阳道:“林宏阳,你儿子可比你强多了。” 程文山一脸云淡风轻,可程康和程夫人却脸色煞白。 林远桐道:“前辈,你虽与我林家有仇,可你人为刚正,早些年完全可以趁势将我们林家连根拔起,可你并没有,我敬重你是个人物,这些年我刻苦修炼,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堂堂正正打败你。可以你如今状态,我若向你出手,必然胜之不武,我也会看不起自己。” 程文山爽朗大笑,对林宏阳道:“林宏阳,没想到你一个宵小之辈,竟能生出如此气象不凡的儿子,算你林家祖上积德了。” 林宏阳眼角抽搐,林远桐看了眼不远处邱长兴的尸体,再度向程文山拱手,道:“程前辈,今夜我林家上门挑衅,实属不该,却也已然付出惨痛代价,晚辈希望此事到此为止,与当年之事一起揭过。我保证林家以后不会再犯程家,无论前辈生前死后。” 林远桐转身搀着林宏阳,道:“爹,我们走吧。” “慢着!” 程文山叫住林远桐,林远桐回头,程文山笑道:“年轻人,你有你的骄傲,老夫亦有老夫的骄傲所在,你可以带走你爹,但必须赢过我。你刚才那句话说错了,我来告诉你,纵然我下一刻就会死,可只要我还能站着,状态便永远都是巅峰!” “至于你说胜之不武,更是大错特错,因为……” 程文山意气风发,眼中神采飞扬,大声道:“因为你根本胜不了我!” 第二十三章 一战方休 “前辈何至于此?” 林远桐摇头叹息。 “爹!” 程康想要劝阻,却被程文山一个眼神瞪得噤声,程文山道:“我意已决,谁都不用劝我。” 他又看向自己泪流满面的妻子,眼神温柔,笑道:“我地下那些袍泽,哪怕还剩一口气,都能拉上十几个南蛮垫背,我今日若不给这林家小娃娃点颜色瞧瞧,将来去了地底,岂不是会被他们笑话死?” 程夫人攥紧双手,想要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程文山最终看向林远桐,抬手道:“程林两家恩怨,今夜一战方休,请。” 林远桐长叹一口气,道:“既然前辈心意已决,晚辈领教便是。” “哈哈!好!” 程文山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亦将笑声留在原地,身形转瞬间来到林远桐近前,双掌拍出。林远桐双脚一挪,呈不丁不八,出掌相迎。 两人虽都无法突破音障,然掌劲雄沛,势大力沉,仿佛两座山岳撞在一起,劲气炸裂四散,两人身形分开,各自倒飞出去。 程文山脚尖下压,在空中踩出一长条气痕,很快稳住身形,并指凌空一绕,叮叮当当,地上那些零散断剑次第飞起,头尾相连成一线,仿佛一条银色绸缎般飞旋于空,随着程文山一指,又如蟒蛇扑食般陡然绷直,直刺林远桐。 林远桐神色平静,不躲不闪,周身真气四溢,云气缭绕,飞剑来到林远桐近前,瞬间两分,自林远桐身体两侧分流而过。此时的林远桐仿佛一块礁石,任凭海涛汹涌,也无法撼动我分毫。 最后一截碎剑从林远桐身边擦过时,程文山亦来到林远桐身前,悍然出拳,林远桐亦挥拳相接。 两人拳如暴风骤雨,彼此之间仿佛有无数条手臂一般,从空中打到地面,又从地面打回空中,短短片刻,便已然挥出上百拳,一股股狂猛无比的劲风自两人之间生出,向四周席卷,把程家众人吹得睁不开眼。 之后两人身形分开,程文山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林远桐亦气息微乱,看向对方,心中皆有感慨。程文山感慨于林远桐英雄出少年,才二十多岁的年纪,竟已有如此修为造诣,林远桐则佩服程文山老当益壮,凭着残躯都可与自己平分秋色。 “老夫一生,从不需要别人怜悯相让。”程文山大声道:“年轻人,你还要只守不攻到什么时候?” “也罢。”林远桐叹了口气,道:“那便恕晚辈得罪了!” 话音落下,他手中多了一把剑,他手腕无比柔软,抖动间仿佛一条水蛇般不停翻滚扭动。手中的剑亦跟着手腕抖动,剑光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剑光陡然暴涨,如同瀑布般涌出。 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在作画一般,实则很快,上挑横划,直刺斜斩,顷刻之间,程文山周身便被无数剑光包围。程文山撮指成刀,真气凝聚的刀凝练无比,宛如实质,他拖刀旋身,刀影翻飞,将剑气尽数挡下。 刀光与剑光碰撞,互相崩碎,化作无数刀气剑光乱窜,在众人视线中,金银二色交织纠缠,宛如烟花绽放,极其绚烂。 程文山与林远桐同为炼气十层,然程文山终究已是风烛残年,而林远桐却正值年壮,片刻之后,程文山率先气力不支,舞刀一慢,肩上便多了两道深可见骨的剑痕,鲜血弥漫开来,红了一大片。但程文山却看都不看伤口,仿佛不是伤在自己身上一般。 南山以南,黄泉沙漠,埋尸何止百万,作为从那片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相反,久违的痛感令他找回了当年身处战场的感觉,惨烈悲壮,铁血苍凉,却又令人感到热血沸腾,心神往之。 程文山哈哈大笑,飞身扑向林远桐,手中刀影迅疾如雨,有如神助,拨开一道道剑光,不止如此,林远桐瞬间挥出七剑,程文山便瞬间斩出八刀,最后一刀,直取林远桐咽喉! 林远桐手中的剑脱手飞去,横于林远桐身前,极速飞旋,剑气凛冽,剑芒暴涨,结成一片剑幕,刀光站在其中,无法撼动分毫,陡然溃散。 程文山去势不停,散去刀芒,握手成拳,重重打在这片剑幕上,他自己身形一顿,而林远桐的剑亦被震飞,打旋飞回林远桐手中。 下一瞬,两人身形再度撞在一起,近身交手。 程文山挥拳如雨,劲气磅礴,林远桐剑招挥洒,行云流水。 林远桐明明处于上风,在程文山身上划开一道又一道剑痕,可偏偏却是他被程文山压得不停后退。 程文山身上的伤越来越多,可气势却越来越强,这种战场上锤炼出来的铁血奋勇,令林远桐心惊不已,想要扭转局势,却始终一筹莫展。 程文山气势越攀越高,战意愈发强大,一如当年在战场上,与南蛮酣畅淋漓地忘我拼杀! 林远桐虽占尽优势,但心中却渐渐生出一种不可匹敌之感,这一分心,便露出破绽,被程文山抓住机会,一拳打中胸口,身形砰然坠地,刚要拄剑起身,程文山便已站在他身前,他抬起头,只觉一股劲风吹得他皮肤褶皱,睁不开眼。 但最终程文山的拳头却停在了林远桐头顶一寸,没有落下。 林远桐睁开眼,苦笑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晚辈输得心服口服。” 程文山缓缓收回拳头,林远桐起身,看着身前老人,只见老人遍体鳞伤,衣衫尽红,气息尽衰,却给人感觉其恍如一座雄伟高山,永远不会倒下。 就在林远桐心中万分敬佩时,身边忽然一阵风吹过,一道身影从他身边闪过,夺走他手中的剑,刺向程文山。 是林宏阳。 变起肘腋,林远桐根本没反应过来,而拼赢林远桐的程文山气息已衰,此时站立已是勉强,根本无力抵挡,眼看便要被一剑穿身而过。 “死吧!” 林宏阳阴狠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慰。 第二十四章 是我杀的 然最终林宏阳刺了个空,程文山被一股柔风裹挟,落在程家人那边,被程康和程夫人扶住。 林宏阳皱眉看向不远处、缓缓放下手臂的方小年,鼓了鼓腮,咬牙怒目。他在一旁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就差一丁点,就能要了程文山的命,了却心愿,可惜被方小年破坏,功亏一篑。 方小年看都不看林宏阳,转头看向程文山,程文山亦正好朝方小年看来,两人视线交汇,点头致意,程文山眼中有充满好奇,心想这少年究竟是何人。 “爹你做什么!” 林远桐夺回林宏阳手中的剑,怒声喝问:“程老饶我一命,你竟然暗施杀手?” “哼,反正这老东西也活不了多久了,我不过是送他一程罢了。”林宏阳不以为意道:“再者,他不杀你,并非他手下留情,而是不敢杀你,你可是奉阳宗未来掌门人选,借他一万个胆子都不敢!” 林远桐则连连摇头,眼中满是失望,羞愤道:“我林远桐怎会有你这么卑劣的爹?” “我卑劣?“程文山装病设局就不卑劣了吗?”林宏阳竖起那只少了小拇指的手掌,怒道:“我只是报我断指之仇,又有什么错?” “你错了。”程文山冷哼道:“当年是你先欺我程家,我才会断你一指,而我本可以取你性命的,这些年来,我也始终未对你林家实行任何报复。然你心胸狭隘,一直不忘旧恨,今夜闻我病重,便迫不及待上门耀武扬威,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罢了。还有…..” 程文山咳了咳,继续道:“我在南疆之时,见过无数上宗神仙,区区一个奉阳宗,我还真不放在眼里,我刚才留手,只是惜才。你儿无论修为和品性,皆为上乘,将来必定鹏程万里,就你林宏阳的这副德行,还真不配有这样的儿子。” 林宏阳被戳到痛处,气得睚眦欲裂,不过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瞬间平复下来,阴笑道:“程文山,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这辈子都以替皇帝扛过纛为荣,但这所谓的这份荣耀,终究只是个笑话。你的主子,不过是个叛徒罢了!” “你住口!” 程文山大怒,欲冲向林宏阳,却连连咳嗽,被李峥等人劝拦住。程文山刚才与林远桐一战,已然用尽全部气力,不可再动。 林宏阳见状,仿佛斗胜的公鸡一般,更加得意,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慢慢走向程文山,继续道:“前任淳皇方玉珩,色迷心窍,与南疆妖女狼狈为奸,猫鼠同眠,实在罪大恶极,可以称之为人间败类。所幸最后伏诛于真武山,简直大快人心!哈哈哈!” “噗!” 程文山吐出一口逆血,这件事本就是他的心病所在,林宏阳极尽侮辱,他一时气急攻心,已然站立不稳。 林宏阳一脸畅快,正欲再言语相激,忽然脸色一变,他的身前,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不止是他,包括程文山和林远桐,都没有看清楚。 立于林宏阳身前的方小年抬手虚握,林宏阳仿佛被一双无形大手扼住喉咙,他双手掐住自己脖子,想要挣脱,却发现就连调运真气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双脚渐渐腾空,像一只小鸡般,被缓缓被提起。 “爹!” 林远桐跃至近前,喝道:“放了我爹!” 他刚要出手,方小年就像赶苍蝇一般随手一挥,林远桐顿时倒飞出去,重重撞院墙上,直接破墙而去,倒在一堆碎石中。 所有人都望向方小年,眼神尽皆骇然,一个炼气十层,就这样被随手扇飞了? 就连程文山都瞪大眼睛,刚才他打量方小年时,直觉便告诉他这个少年深不可测,可他却也没想到深不可测到这种地步,竟是筑基修士。 他为炼气十层,与筑基期看似一步之遥,实则差之千里,两者之间的距离,比炼气一层至十层都大,他这一生,就只能卡在炼气十层,无法再上一层楼。林远桐二十多岁的年纪,修至炼气十层,已经让程文山刮目相看,而方小年年纪更小,却已然站在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实在瞠目结舌。方才他还觉得林远桐英雄出少年,可与方小年一比,宛如萤火与皓月的差距。 而趁着方小年不在之际,偷偷靠近付盈月的周辕,见到方小年一袖扇飞林远桐后,又连忙站得与付盈月分开了些。 方小年手缓缓握紧,林宏阳老脸变红,开始喘不过气来,他双手捂住自己脖子,双脚乱蹬,用沙哑沉闷的声音嘶吼道:“快放了我!我儿子是奉阳宗未来掌门!你敢杀我,就是与奉阳宗不死不休!” 林宏阳此生最大的骄傲,便是自己儿子入了奉阳宗,且被培养成下一代掌门,以后定然筑基可期,光宗耀祖。 “奉阳宗?” 方小年手停止捏紧,笑问道:“就是掌门叫杜枫的那个奉阳宗吧?” 林宏阳急促喘了口气,问道:“你认识杜真人?” “认识啊。”方小年想了想道:“他身材修长,穿着一袭紫衣,还把头发梳起,插着一根玉簪,对吧?” 林宏阳没见过杜枫,不明所以,但刚从乱石中爬起来的林远桐却愣在那里,方小年所描述的,正是他的师尊。他压下浑身疼痛,问道:“既然阁下认识家师,还请高抬贵手。” 刚才方小年挥手时,他只感觉一片惊涛骇浪扑来,而他只是巨浪下的小小船只,根本毫无抵抗之力,俨然是筑基境界,心中震撼之余,更加清楚自己绝非敌手,心想既然对方认识他师傅,或许事情还能转圜。 方小年笑问道:“你师父上回出门,是不是已有很多天没回来了?” “确实如此,莫非阁下见过家师?”林远桐道。 “嗯,是见过。不过你师傅他永远都回不去了。”方小年叹道:“若没有豺狼虎豹叼走他的尸体,他现在应该还躺在松原城外的山林间。哦对了,忘了说了……” 方小年看着林远桐,笑容灿烂道:“是我杀的。” 第二十五章 杀人送簪 此言一出,整个程家庭院为之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方小年身上,一个个震惊无语,奉阳宗杜枫,可是在整个宁远府都享有盛名的人物,竟然被眼前少年杀了? 毕竟杀一个威名远播的筑基修士,对方小年来说微不足道,可对在场其他人而言,便是耸人听闻了。 “这不可能!” 林远桐先是一愣,旋即大声道:“万万不可能!” 在场其余众人亦都面露疑色,觉得方小年所言非实,可唯独程文山凭着直觉,相信方小年没有妄言。 “不信?”方小年道:“那给你看看这个。” 他取出一个发簪,举高晃了晃,林远桐看清之后,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他比谁都清楚,这便是自己师傅的贴身藏室,若非真的身遭不测,又岂会落在对方手中? 方小年不再去看失魂落魄的林远桐,看向捏在手里的林宏阳,林宏阳脸色惨白,惊骇欲绝,原本以为可以搬出靠山唬住方小年,却不曾想这座靠山早就被对方给扳倒了。 “我杀了奉阳宗掌门,已经算是与奉阳宗不死不休了吧?” 方小年笑了笑,道:“俗话说债多不压身,再多你这个添头,也无所谓了吧。” “不要!不要杀我!不……” 林宏阳瞳孔骤缩,竭力求饶,可他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方小年手用力一捏,林宏阳头便歪向一侧,气绝身亡,被方小年随意丢在地上,哪还有一丝林家家主的威仪。 林宏阳到死都以为,方小年是在替程家出头,事实也确实如此,程文山作为替他父皇扛过纛的老兵,方小年自然要帮,不过若非他出言侮辱方小年双亲,至少不会死得这么快。 自取灭亡,与人无尤。 “爹!” 林远桐回过神来,冲上前来抱住林宏阳尸体,并指探息,而林宏阳的脖子已断,头耷拉在一边,再无一丝气息。确认自己父亲已然殒命后,林远桐悲痛欲绝,怒发如狂,向方小年暴起出手。 方小年还是随手一挥,还是像挥赶苍蝇一般。 林远桐这只‘苍蝇’重重摔飞出去,砸在地上,接着又弹起,然后又砸在地上,连续好几次,仿佛石片在水面上打出层层水漂,在地上石砖上留下一连串的凹坑,最终撞在远处一棵树上。只听咔嚓一声,三人合抱的大树轰然碎裂,缓缓倒下,落地震起无数灰尘,整个程宅斗为之一震。 所有程家人心中亦重重一震。 这个在方小年面前不堪一击的不是普通人,而是炼气十层的修行者,竟然被碾压如斯,仿佛土鸡瓦狗一般。但一想到连奉阳真人杜枫都死在方小年手上,便又觉得不足为奇了。 而周辕见状,站得与付盈月又远了些,保持距离。 烟尘中,口溢鲜血的林远桐勉强爬起身,却站都站不稳,刚迈出一步,又跌倒在地,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望向方小年,恨怒交加,睚眦欲裂,手中握着一把泥土,死死攥紧。自己的师父和父亲,先后死于对方之手,此仇可谓不共戴天,奈何自己与对方差距太大,根本报仇无望。 纵然是炼气期十层大圆满,与筑基境都相去甚远,而林远桐自知就算自己日夜苦修,也起码需要一二十年才有可能筑基,而届时对方又将是何等修为? 更何况他定然活不过今夜了。 一念及此,他缓缓松开攥在手中泥土,眼中愤怒渐渐被绝望取代,一片哀凉。 方小年随手一扔,那只发簪在空中拖出一条绿线,插在林远桐身前泥中,簪子上的小缀链晃啊晃,声音清脆。方小年道:“我不杀你,带上你爹的尸首,走吧。这只簪子也拿走,里面你师父的东西一样没少。” “为什么?” 林远桐木然问道。既问方小年为何不斩草除根,这对他而言明明轻而易举,又问为何将他师傅的藏室原封不动地还给他,这可是一大笔修炼资源,任何一位修行者都不会错过。 “我杀你师傅,是因为他掳夺双修鼎炉,残害无辜少女,最后还抢到我头上来了,实在神仙难救。而我杀你爹,一部分原因是他卑劣无耻,但更主要的,是他自己找死。” 方小年顿了顿,道:“而你和他们两个不同,程老爷欣赏你,我也同样欣赏你,所以不杀你。至于你师父的藏室,里面东西太次,没一样能让我看上,放着也是浪费,说不定哪天就被我丢了,终究是你们奉阳山的东西,就还给你吧。” 旁处,周辕急得跳脚,想要劝方小年收回簪子,心想你不要可以送给我啊,一位筑基修士的家底,足可以换上数十万金,此时此刻,他痛心疾首,仿佛自己一下子损失了这么多钱一样。 林远桐握紧发簪,看着因自己用力而晃动的缀链,眼神复杂。 方小年说的没错,自己父亲行事的确卑劣,至于他师父暗中豢养鼎炉一事,他虽未亲眼见过,却也早有耳闻,对别人而言,这两人确实是死有余辜,可对他林远桐来说,却不行。一个是生他养他的父亲,一个是他授道恩师,无论如何什么原因被杀,他为徒为子,都要替他们报仇,给自己和二人一个交代,否则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林远桐看向方小年,眼神决然道:“你今夜放过我,将来我还是会找你报仇的。” “你若连找我报仇都不敢,不就说明我欣赏错你了吗?” 方小年笑了笑,转身走向付盈月,背对林远桐道:“我赠你发簪,就是为助你修炼,将来找找我报仇。记住,我叫方小年,不用担心以后找不到我,我的名字,将来注定无人不知。” 站在付盈月身边的周辕一愣,原来他还以为这是方小年给对方的补偿,却没想到竟还有帮助别人向自己复仇的? 就连林远桐都不明白方小年此举为何,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方小年停下脚步,偏首回眸,笑道:“因为你永远都报不了仇。” 第二十六章 我辈男儿,不死床榻 翌日。 晨光洒落,安义县城的屋檐街巷渐渐清晰起来,早起的百姓各自忙碌,喧闹声渐起。 一辆装有新鲜食蔬的驴车缓缓驶在青石路上,车轱辘碾压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一颠一颠,晃晃悠悠,最终停在程家后门前。 拿着杆旱烟的汉子等了会,却不见门开,他下驴车敲了敲门,可无人回应,他抽了口烟,在烟雾中皱眉沉思,以往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给程家送来最新鲜的食蔬,程家老爷最爱吃这些,程府管家也会准备亲自收取,雷打不动,从无例外,心想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吧唧了口烟,贴近门缝,刚准备瞄一眼,便猛然抽身,只见大门内开,却不是刘管家走出来,而是一名丫鬟。丫鬟拿出足够买下十几车食蔬的银钱递给男子,男子木然地接过银钱,问道:“这是……” 丫鬟道:“这是刘管家让我给你的,让我和你说以后不用再送菜来了。今天这车菜也不要了,你推回去自己吃吧。” “怎么了?”男子着急道:“是嫌菜不好吗?” “回去吧。” 丫鬟径直迈入院内,转身将跟上前来的男子关在门外。男子插着腰,忿忿道:“这送了十几年了,怎么说不送就不送了啊,还连个说法都没有,要是说我菜不新鲜,那我也认啊!” 他抽了口烟,摇头离去。 门内,丫鬟停下脚步,抬手揉了揉眼睛。 老爷马上要走了,以后再也吃不到了,当然就不需要再送了啊。 …… 程家主院内,大树倒塌,院墙破洞,青石地面上坑坑洼洼,还保留着昨晚的狼藉,可程家所有人都无心收拾,家丁和护卫们全都静立在院中,一些人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一些人望着程文山的房门,神色复杂。 屋内,程文山静静躺在床上,与昨夜不同,这回是真醒不过来了。 昨夜林远桐带着林宏阳尸体离开后,心神一松的程文山立马晕厥过去,他本就是自知快要油尽灯枯,这才会装病设局,请君入瓮,为程家除去林家这个后患。而昨夜他与林家三人先后交手后,更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已然雪上加霜,就像一盏本来就已经快要枯竭的油灯,最终烧尽了最后一滴油,灯灭就在眼前。周辕看过后,皱眉摇头,直言程老爷还剩最后一口气未咽下,让程康母子节哀。 站在床前的程康挽着他母亲,程康双目通红,而他母亲却没有哭,只是眼神恍惚。 她与躺在床上的这个男人,是指腹为婚,男人当年从战场回来,这门亲事便提上议程。她一个大家闺秀,自是偏爱饱读诗书,出口成章的秀才文人,而沙场武人在她印象中,往往是粗鄙不堪,凶神恶煞,要她嫁给程文山,她其实是万般不愿,更别说对方还是个瘸子。但最终还是拗不过父母,不情不愿地嫁入了程家。 洞房花烛夜,她披着盖头,坐在床上,听着一瘸一拐的脚步声临近,只觉自己命苦,泪流满面。而程文山听到她在啜泣后,最终连盖头都没掀,只是站在她身前,轻轻说了声:“早点休息吧,今晚我去外面睡。” 预想中被粗暴对待的场景没有发生,她自己掀开盖头,望向那个一瘸一拐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似乎没自己想得那么不堪。 此后,她认了命,给程文山生下了程康,不过她喜欢舞琴弄曲,而他喜欢舞刀弄剑,虽睡在一起,可心却始终靠不到一块,尤其是程文山话不多,偶尔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硬头硬脑,更不谈说什么浪漫情话了,她只觉得自己丈夫硬得跟块石头差不多,无趣得很,不过却胜在踏实可靠。 可后来一天晚上,当这块石头得知皇帝陛下死于真武山后,却面南而跪,嚎啕大哭,就像一个孩子般,她看到后没来由地心疼起来,犹豫了一阵,上前替他擦去泪水。 自那后,两人关系近了许多,男人总会跟她说起当年战场的情形,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而她也听得心驰神往,完全颠覆了她对沙场武人的印象。于是,她把琴棋书画丢在了一边,最喜欢的事变成了托着腮,歪着头,看着自己夫君一边喝着她倒的酒,一边为她讲述当年在南疆的波澜壮阔。 她曾感慨自己命苦,可她后来却觉得,天底下没人比她嫁得更好了。 床前,程夫人笑了笑,轻声唤道:“刘管家。” 站在门口的刘管家进入屋中,躬身问道:“夫人何吩咐?” 程夫人道:“去准备吧,棺材要两个。” “娘!” 程康脸色一变,程夫人抬手示意他不要多言,对管家道:“去吧。” 管家抹了把眼泪,应了声,刚要去办,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准备什么啊?” 睁开双眼的程文山笑了笑,继续道:“老刘,去准备吧,棺材一个就行。” “文山!” 程夫人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也顾不得辈分和仪容,像个小女孩般扑在床上,紧紧抱住程文山,脸贴在他胸膛。 程文山笑道:“快松开,抱的这么紧,不死都要被你箍死了。” 程夫人松开程文山,侧身擦了擦眼泪,笑骂道:“以前怎么不见你嘴巴这么会说话,嫁给你这么多年,就从没听你哄过我一句。” “淑仪,你真漂亮,老了也漂亮,哭也漂亮。”程文山看着自己妻子,认真道。 程夫人破涕为笑道:“行了行了,你还是别说了。” 程文山握着程夫人的手,道:“淑仪,这辈子嫁给我这个瘸子,苦了你了啊。” “不苦的。”程夫人轻抚程文山手背,连连摇头。 程文山正色道:“答应我,不要做傻事。” 程夫人看着程文山,最终点了点头。 程文山笑道:“快,扶我起来。” “爹……” 程康想要劝,却被程文山的话打断:“我程文山可以允许自己死在其它任何地方,唯独不能死在床上。我辈男儿,不死床榻,扶我起来!” 第二十七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 程康和程夫人没有办法,缓缓扶起程文山,程文山看向窗外,窗外阳光明媚,蓝天白云,他摇头叹道:“只可惜,见不到陛下沉冤昭雪的那一天了啊!咳咳……” 先皇被指与南疆勾结,最终殁于真武山,此乃程文山心病所在,他始终坚信先皇是被冤枉的,却奈何自己力微,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希冀于天理昭昭,望有朝一日,先皇能够沉冤,但他这辈子终究是等不到了。 程文山咳嗽连连,程夫人揉着他的背道:“文山……别说了……” 方小年与付盈月看了彼此一眼,方小年走上前,拱手道:“程老爷注意身体,切勿激动。” 程文山见到方小年,暂时息怒,拱手还礼,道:“程某惭愧,还未谢过阁下昨夜出手相助之恩。阁下少年英雄,世所罕见,程某敬佩之至。敢问阁下高姓大名,程某大限已至,这辈子算是没机会了,下辈子我定好好报答还恩。” 方小年笑道:“程老客气了,若真要谢我,只需屏退所有人,让在下与程老单独相聊几句就行。” “这有何不可?”程文山道:“淑仪,你和康儿先出去。” 程夫人和程康面露难色。 “别愁眉苦脸了,快退下。”程文山道。 二人还是有所犹豫,生怕这一出去,便是诀别了。 程文山笑道:“是怕我突然死了,你们却不能陪在身边吗?放心吧,还没那么快。” 程文山摆摆手,程夫人和程康这才带着其余人离开房间,方小年给周辕递了个眼神,让他也出去,房间内只剩下程文山和方小年姐弟二人。付盈月随手布了个隔音阵,确保房间内的声音不会被外面听到。 “不知阁下想聊什么?”程文山问道。 方小年道:“我曾听人说起过先皇陛下,心生敬佩,知道程老曾帮先皇扛过纛,想多听听他的英雄事迹。” “陛下的英雄事迹,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呐!” 程文山眼神一亮,顿时来了精神,他清了清嗓子,眼中带着崇敬,正色道:“想当年,陛下在南疆,那是何等风采?一朝帝王,打仗首当其冲,一把玉流剑,杀的舒云国众神将胆战心惊,就连军神赫连神武都不敢缨其锋芒!实乃天下最顶级的人物!” 他竖了竖大拇指,接着道:“而陛下在战场上虽雄风万丈,神勇无敌,可平日里却温文如玉,和声和气,没有一点架子,还会常去营中与兵卒一起吃喝,说笑逗乐,令人如沐春风。” 程文山笑了笑,道:“至于容貌气度,那就更不用说了,必当属天下一等一的风流,我为陛下抗纛那会,常见到那些舒云国的贵族娘们,在那痴痴盯着陛下看,一副要流口水的样子,实在有趣。” 说到这里,程文山猛然握拳捶腿,话锋一转,恨道:“可老天不长眼啊!此等人物,却被人冤枉与南疆勾结,真是放他们娘的狗屁!陛下何等英豪,又岂屑与南疆勾结?更何况他已是地位高到通天的大淳帝王,和南疆勾结又有何益处?莫非是要颠覆自己的王朝不成?那些冤枉陛下之人,真是该死!老夫生前没本事找她们麻烦,可死后做了鬼,定要做那最凶恶的鬼,去缠着那些狗贼孽障!” 他神色黯然,喃喃摇头:“可那又如何,终究是没人能还陛下清白了啊……” “会有人的。” 方小年眼神幽幽道。 “不可能了。”程文山摇头道:“真要还陛下清白,那必须翻过真武山那座高山,那可是真武山啊……谁能去翻?又有谁敢去翻?” 方小年不说话,默默从剑匣中取出一把剑,递给程文山。 不是付盈月的拢月剑,此剑剑身如玉,晶莹剔透,神华潋滟,仿佛玉液在缓缓流转一般。 程文山低头一看,惊愕地瞪大眼睛,他颤抖的双手轻轻抚过剑身,声音更是愈加颤抖:“这……这是……” 他头脑嗡鸣,一片空白。 他曾远远见过这把剑,见过这把剑冲霄而起,见过这把剑斩下过舒云国神将的头颅,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能有幸亲手摸一摸这把剑。 “这是玉流剑。” 方小年道:“还有,程老刚才问我姓名,我没回答。” 程老缓缓转头,看向方小年,方小年笑道:“程老可以叫我小年,至于姓的话,我姓方,方玉珩的方。” 程老那已是弥留的残躯,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猛然起身,嘴唇颤抖道:“你……你是……” 陛下当年确实有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不知所踪,此时身边少年姓方,又手持玉流剑,身份不言而喻。 程老屈膝下跪,埋首痛哭,哽咽到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些年来,他的心病便为方玉珩鸣不平,却一点都做不了什么,如今陛下有后,且英姿风采俨然承继于陛下,他程文山悲喜交加,只觉死而无憾。 方小年扶起程文山,程文山坐在床边,抹了把眼泪,感慨道:“好,好啊!真是老天有眼呐!至于我程文山,老天爷对我也真是不薄!” 他重复道:“不薄啊!” …… 在门外等候的程康众人什么都听不到,正好奇里面究竟在讲什么时,房门开了,方小年和付盈月一左一右搀扶着程文山,缓步走出屋子,程文山摆了摆手指,示意围上来的程康等人让开。 按程文山要求,方小年和付盈月将他扶到廊阶,便撤身退后,只留程文山一人站在廊阶前。 程文山手扶着廊柱借力,抬头迎着阳光,眺望南方。 那里有座山,叫南山。 南山以南,有座城,还有一片沙漠。 此时虽与程文山相隔千山万水,然老人却仿佛身处其中,耳边是热血沸腾的战鼓轰鸣,眼前是漫天飞扬的黄沙,和杀不完的南蛮仇寇! 此刻,廊阶后方的众人视线中,身形已然伛偻的白发老人,脊背竟渐渐挺直,挺胸昂首。 最后,他缓缓闭上双眼。 虽死仍立。 第二十八章 稻花乡里说经年 (上) 程宅仿佛下了一场雪,一眼望去,尽是白色。 一根根白幡指向天空,一个个奠字黑白分明,一盏盏白灯笼悬在檐角,随风轻飘。 程文山性子刚硬,生前得罪过不少人,然汝之毒药,吾之蜜糖,与程文山对胃口的人更占多数,该来的士绅官员一个不少,还有许多受过程文山恩惠的百姓。 白衣裹身的程家众人忙碌奔走,方小年姐弟和周辕二人亦留在府中帮忙,方小年和付盈月还给了一份厚重帛金,周辕不好意思不给,最终只能把从程家骗来的那些钱全部还回去,心疼得仿佛割肉一般。 人间悲喜,多在红白二色之间,程府中一片白色,戚戚哀然,而远在千万里之万的天枢州仪来郡内,一座山庄张灯结彩,处处悬红,一片喜庆。 山庄占地极广,比一个普通小镇都要大,碧瓦朱檐,雕梁画栋,视线所及,极尽壮阔华丽之能事,高高挂起的匾额上,写着‘神刀山庄’四个纯金大字,笔锋雄健,棱角分明,尽显磅礴大气,巍然大观。 今日,神刀山庄庄主沈青山大寿,仪来郡郡守、靖天卫郡领、以及各方宗派掌门等尽皆来此,为沈青山贺寿。这些人都是仪来郡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也只有这些人才有资格迈入神刀山庄的大门。 神刀山庄,因庄主沈青山而雄立仪来郡。 沈青山号称仪来郡最强金丹,修为深不可测,最令人称道的,便是沈青山用刀,刀法出神入化,寻常金丹强者在他手中过不了十招,一如庄名一般,被誉为神刀。 苍灵大陆,以剑为尊。 剑修杀力极强,相同境界,剑修往往能稳压对手一头,中土更因有剑道圣地真武剑宗的存在,十人中九人修剑,可谓剑修如云。剑道如日中天,辉煌鼎盛,压得其余所有兵刃抬不起头来。用其余兵刃的修行者,若想闯出名头,可谓难于登天,可沈青山偏偏就是其中之一,这十几年来,凭借一把青玄刀,稳坐仪来郡第一金丹的位置,更是建立偌大神刀山庄,声威赫赫。 甚至还有人称,沈青山将来迟早能接过南疆刀客付经年的名号,成为天下第一刀,其中固然有中土看轻南疆、以及付经年隐匿十数载未现的原因,但也足见沈青山的刀道造诣。 此时,山庄主殿内,贺礼如山,桌案如海,珍馐美馔应有尽有,场中还有清歌曼舞,管弦丝竹,宾客们举杯不停,相谈甚欢。 主座上的男子身形雄健,孔武有力,气息沉凝,神华内敛,身穿一袭极具垂感的黑色锦袍,举手投足间,尽显威严气度,此人便是沈青山。 沈青山不停与下方众人遥相敬酒,刻意不驱散酒劲,享受微醺,他看着台下众人,心中感慨万千,曾几何时,自己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炼气士,做梦都想不到会有如今地位,能让一郡之首和靖天卫郡领都来为自己贺寿。 而这一切,都是源于那一场机缘。 沈青山年轻时,曾执刀去过南疆游历,无意中目睹了一场惊世决战,一方是南疆剑圣拓跋灵犀,另一方则是南疆第一刀客付经年。 拓跋灵犀剑术通神,惊艳绝世,可最终还是败得彻彻底底,付经年只出了一刀,便断了拓跋灵犀的灵素剑。 付经年的那股刀意,带给沈青山的冲击,令他至今回想起来,都心神震荡,浑身颤栗,也正因有幸目睹,才让沈青山受益匪浅,离开南疆后勇猛精进,修为和刀道造诣皆一日千里,才有了如今的成就。 可以说他沈青山有今天,都是付经年所赐。 故每当他听到有人说他以后迟早会盖过付经年之类的话,沈青山都只是笑笑,别说超过付经年了,他甚至都提不起追赶之心来,纵然给他几万年时间,他也永远只能仰望那道背影,更心甘情愿地永远仰望那个男人! 若是此生还能有幸目睹付经年出刀,领略其宛如天授的刀意,他沈青山死而无憾。 郡守走近敬酒,沈青山定了定心神,离座陪之,而就在这时,管家急急忙忙跑到沈青山近前,道:“老爷,有人拜庄,说想看一看你的刀,让你出去见他……” 郡守笑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仪来郡还有这样的大人物,能放言让沈兄出去见他?” 沈青山道:“你请他进来便是。” “我请过了,可他说神刀山庄太小,容不下他。”管家道。 沈青山摇头笑了笑,看来只是某些哗众取宠的家伙罢了。郡守亦哈哈大笑,道:“看来是某尊了不起的大佛啊,亦或者是某位三头六臂的神仙?” “这倒没有,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子。”管家尴尬陪笑道:“不过有一点很奇怪,此人的肩膀上扛着一把刀,刀尖上还放着一只雀鸟,在刀鞘上走来走去的,却始终不飞走。” 管家浑然没注意到身边的沈青山已然呆若木鸡,继续道:“哦对了,他还说他叫付经年。” 哐当。 沈青山手中的酒杯掉落在地。 …… …… 送完程文山后,方小年和付盈月便离开了安义县城,周辕亦要南行,便与姐弟二人一同上路。 那晚见到方小年出手后,周辕再也不敢嚷嚷着要做方小年的姐夫,生怕方小年动手没个轻重,不小心把他给打死。不过也只是嘴上不说罢了,贼心依然不死,路上他一有机会就会表现自己,主动捡柴生活,采摘野果,让自己看上去老实可靠,以此博取付盈月的好感,心里合计着我潜移默化得让你姐爱上我,你总不能再打人吧。 只可惜,他做的累死累活,付盈月却从来不看他一眼,对此方小年有点不乐意了,付盈月一直无视周辕,长久下去,周辕哪还愿意埋头苦干? 于是动了歪脑筋,偷偷与付盈月商量,让她偶尔对周辕笑一笑,也好让周辕干得更加卖力些,结果每说一次,就被付盈月敲打一次。 而周辕的付出也是有底线的,那便是不花钱,无论方小年如何串掇,一路上周辕始终一毛不拔,方小年便问他自己一个人时怎么就愿意去青楼花钱,结果周辕说他去青楼从不花钱,一般都是借上茅厕直接溜走,对此方小年无话可说。 一次,方小年心血来潮,强行镇压周辕,夺来他的藏室,在鬼哭狼嚎的周辕面前打开一观,发现里面钱财之多,令人咂舌,可偏偏周辕在路上捡到一个铜板,都会高兴半天,方小年只觉匪夷所思,这是上辈子没见过钱吧。为此方小年还特地问周辕,要这么多钱做甚,而周辕却神神秘秘的,只说他存钱有大用处。 姐弟二人,加一个周辕,三人翻山渡河,穿城过镇,一路玩玩闹闹,两旬时日之后,来到了宁远府城。 第二十九章 稻花乡里说经年(下) 穿过十几丈进深的城门,眼前豁然开朗,县城已然够大,可与府城比起来,还是不值一提。城中道可跑马,两边店铺林立,处处喧嚣,随处可见行走往来的炼气士,和谐繁茂,井然有序。 方小年三人逛着逛着,来到一处名为‘万惠斋’的店铺,万惠斋乃朝廷开设的店铺,遍布中土九州所有府级以上城镇,是提供给修行者尤其是散修购买修行资源的地方,丹药符纸,功法宝器,还有其它修行资源,应有尽有,不过层级都不会太高。 若要品级稍高的修行资源,就得去锦华堂和灵宝阁了,前者是东茂州第一大家樊家的产业,至于后者,则是天下第一炼器宗门灵宝宗的外围产业,主要负责售卖灵宝宗自己锻造的灵宝神器,还有一些稀奇古怪、巧夺天工的物品。相比而言,锦华堂店铺遍布九州,能买到的东西更多,而灵宝阁里的东西则更精稀少,只在每一州的州城设有店铺。 方小年三人进入万惠斋,里面卖的都是一些大众的修行资源,没什么能让他停住视线的东西。而心思根本不在修行上的周辕,自也不会对这些感兴趣,或者说不舍得在这些东西上花钱,他左瞧右看,心里计算着若是这里所有东西都卖掉,大概能卖多少钱。 至于付盈月,却与二人截然相反,她挑挑拣拣,甚感兴趣,不过看得都是男子物品,为方小年挑了一些蹀躞香包等男子所用的小巧灵物,给方小年备着,看得周辕羡慕嫉妒恨,心想自己若也有这么一个姐姐,那该多好,于是他更是暗下决心,一定要用真心感动付盈月,让这般美好的女子成为自己妻子,将来对他比对方小年这个弟弟更好。 万惠斋的掌柜见方小年气度不凡,还邀请三人参加内堂的拍卖会,方小年自无不可,可进去一会后很快就出来了,里面那些修行者喊价竞争,喊得眼睛都红了,甚至还差点打起来,实在不堪入目,而他们争到倾家荡产的那些东西,对方小年来说却不值一文,他自没兴趣多待。 倒是周辕一直在旁嘀咕,说方小年应该把杜枫的藏室给他,那他就可以把里面的东西放在这里拍卖,一定会赚的盆满钵满,可偏偏方小年却给了林远桐,白白糟蹋了那么多钱,真是一想到就心痛万分。 离开万惠斋,三人路过一家名为‘秋水楼’的青楼,方小年不动声色,看都没有去看这秋波楼一眼,却暗中与周辕交换了个眼神。周辕心领神会,知道今晚又要偷跑出来喝酒了,一路上,他们已经这么行动不知多少回了,对此他求之不得,大城镇的青楼姑娘肯定更漂亮,最重要的是,不用他付钱。 随便逛了一圈,方小年想起刚才与万惠斋掌柜闲聊时,掌柜推荐方小年一定要品尝的稻花酒,说是宁远府城中独有,味道更是一等一的好,还说想要喝到稻花酒,就必须早点去。听掌柜说得天上有地下无,方小年自要品尝一番,于是带着付盈月和周辕来到城东一间酒楼。 楼名‘稻花乡’。 原以为万惠斋掌柜只是夸大其词,进入稻花乡一看,才知所言非虚,此时才巳时初刻,楼中竟已是空座难寻,方小年三人兜兜转转,才好不容易在三楼找到一张桌子,要了一坛稻花酒,些许小菜。 酒菜上桌,方小年倒了满满一碗,酒液澄澈,飘着一股稻花香味,入口留香,入喉绵软,确实不俗,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烈度逊色了些,差点意思。 方小年望向一楼大堂中央,只见那里放着一只板凳和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一块惊堂木,显然是说书先生的场子。 说书先生人虽未到,可场子四周的酒桌上,早已挤满了人,一个个翘首以盼,等待开场。 事实上,稻花乡的招牌有两个,一者是稻花酒,另一者便是酒楼的说书先生了。 此人腹有墨海,妙嘴生花,无论修行中人,亦或是平民百姓,都喜欢听其评说天下事,客人们平日里一两的酒量,听着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带他们如临其境,也变成了半斤,这便是稻花酒烈度不强的原因,如果烈度太强,客人们喝几口就醉了,又如何能多卖酒钱? 不多时,一楼人声躁动,只见一名老者缓缓从后厅走出,向四面八方拱手而来,白发苍苍,精神矍铄,一袭白袍裹身,给人仙风道骨的感觉。 他走到自己场子中央,分别向四周郑重作揖,之后才用力一甩衣服前摆,稳稳坐下,气派十足,引来一阵掌声喝彩。 老人拿起桌上酒碗,饮了口润润喉,又清了清嗓子后,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把所有声音都压了下去,朗声道:“今日诸位有谁想要点角的,想听什么人或事,只需一百金,老夫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若老夫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当场退你两百金!” 说书这门手艺,可不止能说会道就行了,还有许多讲究,不仅要会抖包袱卖关子,吸引别人胃口,还要精通各种小伎俩,调动气氛之余,还要为酒楼和自己创收,一如老人这般。 老人以往每次开场,都会来这一手,曾经倒是有人起了赌性,拿自认为生僻冷门的事考校老人,奈何老人见多识广,腹藏墨海,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往往都是白白让他赚去一百金。而老人亦懂细水长流,不是每次都赚这一百金,偶尔也会放水,故意回答不出,赔钱给对方,但这终究只占少数,时间一长,酒客们也都学乖了,不会白白送钱。 此时此刻,场下便无人出声。 “也罢。”老人摇头叹道:“既如此,那便我说什么,你们就听什么吧。” 他拿起酒碗,呲溜一口,继续道:“今日我们就来说一说,一位南疆的盖世人物,他便是南疆第一刀客……” “付经年!” 第三十章 听取哇声一片(上) 稻花乡内一静,酒客们面面相觑,付经年这个名字实在太过陌生,更有酒客直接问道:“付经年是谁?” 三楼,方小年见到众人如此反应,偷偷地与付盈月相视一笑,老付若在这,还不得气死? 事实上,酒客们没听过付经年这个名字,再正常不过。 修行是座山,场下坐着的大多是刚刚登山的修行者,还有很多山下的凡人百姓,即便是金丹境的修行者,对他们来说都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更不用说付经年这种临近山巅的神仙人物了,再者付经年只来过中土一次,之后便销声匿迹,他们自不认识。 而这便是稻花乡受欢迎的原因,它是一座桥梁,将高在云端的一些人和事传递下来,酒客们只需要花上一些酒钱,便能听到那些往日里根本接触不到的山巅人事。 至于稻花香为何能知晓这么多云端之事,那便要归功于背后老板了,说书先生能知道这么多,也都是从老板口中得知,否则他一个老书生,哪能知道这么多仙神轶事,而每日说书内容,都是老板提前给好脉络的,他只需稍加润色就行。 说书先生不疾不徐喝了口酒,惊堂木一拿一拍,道:“还记得前几日,老夫评说天下剑仙时,提到的南疆剑圣吗?” 台下一阵响应,南疆剑圣拓跋灵犀,号称南疆剑道魁首,一把灵素剑,纵横无匹,更被说书先生点评为天下第十剑仙,排在真武山九位峰主之后。 “关于这南疆剑圣的事呢,老夫上回只是点到即止,提到他的灵素剑,却未说他的灵素剑早就被人断了。” 老人问道:“你们猜猜,断灵素剑者,是何人呐?” 有酒客问道:“莫非是咱真武剑宗的某位大剑仙?” “不对不对,我猜肯定是小老儿前面提到的这个付经年,对吧?”另一人信心满满道。 “这位英雄说对了。”说书先生拿起酒碗,道:“来,大家伙敬他一碗!” 评说英雄事迹,是为了让酒客们更易下酒,带动众人喝酒亦是他的活计,皆是为了消酒,好让酒客们多买上几壶。 众人纷纷举杯敬酒,回答那人仰头满饮后,向四周拱手,笑意盈盈,他不过是个江湖武人罢了,本事不大,只是有点小聪明,却当了回被众人礼敬的大英雄,心中自是舒坦。 得知付经年的来头,酒客们的胃口已然被吊起,喊着老人快些讲付经年的事迹,老人只是笑道:“稍安勿躁,且让老夫再喝口酒润润喉!” 看着老人在那呲溜酒碗,没完没了的样子,酒客们纷纷摇头,气得拍桌大骂,老人每回将他们的胃口高高吊起后,都会来这一手,就是在等大家踊跃买酒,你不买他就耗在那不讲,再怎么骂他都没用,实在令人深恶痛绝,可偏偏架不住心中好奇,只能被这小老儿牵着鼻子走。 见酒客们纷纷掏钱买酒后,老人眉开眼笑,终于放下酒碗,道:“付经年是个奇人,肩扛一把刀,刀上常年立着一只雀鸟,名为揽雀刀。他横空出世,凭借自创的《揽雀刀经》,横扫南疆所有剑道高手,断尽南疆所有名剑,且从来没有人能让他出第二刀,皆是一刀败之!” 他顿了顿,道:“想必诸位都听过一句话吧?天下杀力最强的一群人,是剑修。” “当然听过!” 酒客们振臂高呼,尤其是那些用剑的修士,更是与有荣焉,握了握放在桌上的剑。天下剑道昌盛,剑修如云,剑修一剑破万法,公认杀伐第一。 “但是接下来还有一句,你们肯定没听过。” 老人忽然正色道:“可天下杀力最强的那一个人,却不是剑修,而是付经年!” 稻花乡里,哇声一片。 酒客们心神摇曳,皆是先一愣,而后拿起桌上酒碗,大口豪饮,酒水滴漏淌进脖子,亦浑然不顾。特别是哪些个用刀的散修,更觉意气风发,豪情万丈,看向自己的佩刀,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老人继续道:“付经年与舒云国的天策上将赫连神武,被并称为南疆第一人,所有人都希望两人能打一架,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南疆第一,只可惜付经年只找剑修比试,一直未曾与赫连神武交过手,两人孰高孰低,一直是个谜团。” 酒客们议论纷纷,付经年的事迹就在耳边,大多数人都一口咬定,两者间必然是付经年更厉害,也有人觉得赫连神武会更胜一筹,毕竟那可是舒云国威名赫赫的军神。 说书先生惊堂木重重一拍,灭掉所有议论声,继续道:“付经年的揽雀刀,悬于南疆万剑之上,可他并不满足于此,终一日,付经年迈入中土,向中土九州的剑修亮刀!向真武剑宗亮刀!” 全场哗然,哇声叫好声再起,震耳欲聋,仿佛要把稻花乡的楼顶都要掀翻。 真武剑宗,地位超然,号称天下第一大宗,更是所有人心中的剑道圣地,南疆剑圣拓跋灵犀,在南疆剑修中排第一,但放眼整个苍灵大陆,却只能排第十,而在他前面的九位,恰好便是真武剑宗的九位峰主,由此可见真武剑宗的强大,而付经年却要以一人之力,问刀真武剑宗? 有人迫不及待问道:“后来呢?” “是啊!后来呢!” “小老儿快讲!” “快!” 其余酒客皆看向说书老人,亦都迫切想知道。 老人呲溜一口酒,道:“付经年去真武山途中,偶然遇到了当年的先皇陛下,先皇年少时曾在真武剑宗习剑,一身剑道修为亦是人间绝巅,佩剑玉流,更是取自真武山,结果二人便打了一架,三天三夜后,才分出胜负,最付经年惜败先皇。二人皆为天下一等一的英豪,此役后二人引为知交,成为一段佳话。后来先皇被指勾结南疆,殁于真武山,而他那出世不久的孩子却不知所踪,传言称便是托付给了付经年。而付经年自此之后,也确实销声匿迹,整整十六年,没有他的一点消息。但是……” 老人话锋一转,大声道:“十六年后,付经年终于重现人间!” 酒客们再次哗然,不少人甚至猛然起身,神色激动,焦急万分地盯着老人,老人继续道:“他呀……” 可刚挤出两个字,老人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侧身去拿酒碗,又开始呲溜呲溜。 第三十一章 听取哇声一片(下) 酒客们心中怒骂,这老家伙又要吊胃口骗钱了,心未免也太黑了。 一位大汉拍桌怒道:“小老儿速速说下去,我多要十坛稻花酒,总行了吧!” 老人微微一笑,放下酒碗,打量大汉,笑道:“我观阁下气魄不凡,酒量不至于这么小吧?” “得得得!” 大汉摆手道:“我服了你这老头了,算你厉害,我买二十坛,分给在场兄弟们喝,可行?你不要再吊胃口,不然我把你桌子丢给掀喽!” 其余酒客纷纷附和,此时他们胃口完全被挑起,却又卡在那里,弄得欲罢不能,若老人再不说下去,他们真要掀桌了。 “好好好,莫急莫急,好饭不怕晚嘛。”老人笑逐言开,给点伙计一个眼神,后者立马着手送酒,然后猛拍惊堂木,正襟危坐,继续开口: “中枢州仪来郡的神刀山庄,不知诸位听过没有?” 酒客们纷纷应和,神刀山庄近些年声明赫赫,很多人都略有耳闻,老者道:“这付经年重现人间的消息,正是从神刀山庄传出来的。那日正逢神刀山庄庄主沈青山大寿,付经年一人来到神刀山庄门口,让管家递话,说他付经年要看一看沈青山的刀,让沈青山出来见他。吓得沈青山呆若木鸡,愣了好一会后才和一众宾客跑出去,一看果然是一人一刀一鸟,付经年无疑。” 老人顿了顿,饮了口酒。 沈青山听到付经年的名字,吓得呆若木鸡,而此时老人又停下来饮了口酒,亦吓了酒客们一跳,生怕他又来一回。不过老人很聪明,虽然会软刀子割肉,却也懂得分寸,知晓事不过三的道理,若真要惹恼了酒客,以后这酒卖给谁去。 老人这回喝酒只是喝酒,不是摆架子想要卖酒,喝完接着道:“沈青山号称仪来郡金丹境第一人,付经年便要以金丹修为,掂量掂量沈青山的斤两,结果自是沈青山输了,但你们一定猜不到,付经年出了几刀?” 全场酒客鸦雀无声,生怕打扰老人说下去,老人没有回答,而是竖起一根手指,有人问:“一刀?” 老人笑道:“错,罚酒。” 那人连忙仰头满饮,将酒碗重重按在桌上,用袖子擦了擦嘴边酒液,道:“快说快说!” “一刀都没出!” 老人晃了晃那根竖起的手指,道:“付经年刀上的那只雀鸟,平日里吸收磅礴刀气,已然成精,当时雀鸟不知为何随口一叫,便自有一股浩瀚刀意倾泻而出,结果沈青山手中的刀直接哐当落地。” 场下先是一静,结着便是震天响的满堂喝采,这未免也太神了! 老人又是惊堂木一拍,吓得众人一愣,老人道:“付经年此行,并非砸场,只是来看一看同样走刀道一途的后辈,他见沈青山失魂落魄,备受打击,于是亲手将沈青山的刀捡了起来,交在沈青山手上,还告诉他作为一名刀客,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手中刀皆不可坠,纵然仙神当面,也要紧握手中刀!因为你握着的,并不只是刀,还是你的道,你的一切!” 堂下掌声如雷。 老人又喝了口酒,继续道:“除此之外,付经年还交代沈青山办一件事,你们猜是什么事?” 酒客们摇头不知,老人也没有再卖关子,道:“他让沈青山前往南檐州真武山,替他送一封战书!” 老人猛然起身,大声道:“九月初九,付经年将现身真武山,完成当年未完之事,一人一刀,挑战真武剑宗!” 此言一出,全场轰然,震憾敬佩皆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届时无论如何都要前往真武山,一睹付经年风采。 唯独三楼的方小年眼神恍惚了一下,终究还是要去啊。 有酒客放声问道:“既然传言称付经年是为了抚养先皇血脉才隐世不出,那他此次现身,这个孩子是否跟在身边?” 老说书老人摇头道:“据消息来看,付经年只是一人出现在神刀山庄,身边并未跟着任何人,依老夫拙见,付经年消失的十六年间,肯定在抚养那个孩子,待其成年后,他才重现人间,完成自己心愿,至于那孩子,肯定被付经年安排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毕竟当年一事牵连甚大,纵然跟在付经年身边,也绝对不安全。” 三楼,一直默默听着的方小年,看向周辕,笑道:“这个孩子不会就是你吧?” 周辕刚喝进嘴里的酒差点喷出来,左右看了看,道:“你胡说什么呢!” 方小年一副看穿周辕的表情,笑道:“你瞒不了我,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贪钱了,一定是要想存钱招兵买马,对不对?” “你你你……你可别胡说!” 周辕急道:“会害死人的啊!” 当年之事,他可是听他师父说起过的,方玉珩勾结南疆,被中土所不容,万一真被当成当年方玉珩的儿子,不止真武剑宗会找自己麻烦,九霄宗和南疆等势力亦会纷至沓来,到时候怎么死都不知道。 方小年将一粒花生米丢入口中,笑道:“开个玩笑而已,看把你着急的。” 周辕这才松了口气。 一楼,又有酒客问道:“那付经年此次现身,岂非各方势力都会来找他,以打探先皇血脉的下落?” “那是自然。”老人点头道:“可纵然举世皆敌,他付经年依然我行我素,要问刀真武山,这便是老夫最佩服他的地方!” 老人猛地站起身,大声道:“老夫评说过的英雄人物,数不胜数,可唯有这付经年,让老夫心神向往,佩服之至!男儿一生如此,何其壮哉?” 他端起一旁酒碗,高高举起,道:“诸位,虽然我们这些小人物,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这般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但我们至少能聚在这,敬他付经年一杯,是不是?” 一阵桌椅摩擦的声音响起,无数酒客端杯起身。 “付经年曾说过一句话,老夫觉得这话甚能下酒,老夫今日便与诸位分享!” 老人神采飞扬,大声道:“鸟有凤,鱼有鲲,人间有我付经年!” 他带头满饮,在一片叫好声中,其余酒客亦仰头痛饮,将藏在心胸间的豪情点燃。 三楼,方小年和付盈月默默举杯,亦是满饮。 第三十二章 丑八怪 (上) 稻花乡的招牌菜有两道,水晶肴肉和黄焖鹿筋,堪称下酒珍品,可比起说书先生的这张嘴,却是远远不如。他的一番评说,令客人们豪情万丈,即便是不胜酒力之人,也变得量如江海,要酒一壶又一壶。 酒客们意犹未尽,放歌纵酒,大部分人都在嚷嚷,要在九月初九之前赶去南檐州,一睹神仙风采。还有很多人则在讨论这场约战的最终胜负,纵然对付经年神往之至,绝大多数却都不觉得他能撼动真武剑宗这个庞然大物,毕竟那里有九位举世无敌的大剑仙。 但有人依然站在付经年那边,与不看好付经年的人激烈争论,相持不下,最终有人问说书先生道:“小老儿,你来说说,一边是绝世刀客,一边是九位大剑仙,一刀轮战九剑,付经年究竟能敌否?” “能不能敌,老夫又怎知啊。”说书老人喝了口酒,摇头笑道。 一酒客起身道:“刀剑刀剑,刀在前,剑在后,在我看来刀本来就该比剑强,我认为付经年届时一定会力压九剑,为我辈刀修正名!” 他脸色通红,已然醉的站都站不稳,却紧紧握着桌上的一把带鞘长刀,俨然是用刀的修者。 作为刀修,这些年他无论走到哪,皆被剑修瞧不起,实力也被同等境界的剑修碾压,他心中自卑阴郁,一直有弃刀习剑的想法,却又始终下不了决心。今日听闻付经年的事迹后,心中阴霾一扫而空,弃刀习剑的念头粉碎无踪,今后将再无犹疑。 闻听此言,许多酒客纷纷朝此人投来敌视目光。剑修终究是大多数,哪能听得刀比剑强这种话,甚至就连寻常百姓,都觉得剑比刀厉害,原因无它,再贫穷的百姓家里,家里有有几把菜刀,至于剑这种稀缺玩意,那自要厉害多了。 说书先生作为控场之人,见场面紧张,于是道:“这刀剑之争嘛,自古就有,不过两者根本就是不同路数,剑行轻灵,刀走勇猛,各有优势和劣势,故而兵器本身并无高下之分,刀剑孰强孰弱,还得看是谁用。” “小老儿,你倒是说说,这刀与剑,各自优劣是什么?”有人起身问道。 “行,那老夫便与你们说道说道。”老人笑道:“先说这剑吧,剑有双刃,相比只有一刃的刀,更难铸造,代价更高,也正因多了一刃,运剑时可有更多变化和可能,不像使刀那般,一刀挥出后,需要反刃后才可续招。这是剑的优点,至于缺点,便是剑招虽然精妙多变,却也更难习练,更需要天赋和苦工。” 刚才那名刀修,不满道:“小老儿,你意思是说剑修皆资质聪颖,而我等练刀者皆是平庸之辈了?” “非也非也,我只是说对寻常人而言,刀招相对简单,的确更易上手罢了,这是优点。”老人饮了口酒,笑道:“而刀招上手易,入精难,毕竟刀法太过简单,直来直去,大开大阖,同等实力之间,只要一击不中便会落入下风,不像剑那般,可以灵活转圜。当然,像付经年那般返璞归真,对谁都是一刀的神仙人物,另当别论。” 老人继续道:“总而言之,刀剑本身没有高低之分,只有技法之别,剑如君子,轻灵潇洒,敏捷飘然。而刀则宛如猛士,要点在于刚猛沉重,势大力沉,没有什么花招,追求一刀两断。” 老人各捧一遍,两边不得罪,且有理有据,两边都还算满意,眼看这场争论便要止息,而那位一直不忿的刀修也都坐了下去。 可此人酒劲上头,偏偏在坐下后又碎嘴了一句:“呸,剑招弯弯绕绕,用剑的都是娘们!” 一言激起千层浪。 他说得并不如何轻声,却被旁桌的一人听到了,那人本就看这名刀客不顺眼,这句话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名剑修拍桌起身,指着刀客怒道:“你再说一遍?” 刀客见对方与自己同为炼气四层修为,浑然无惧,同样起身,目光挑衅,一字一顿,嘴形夸张地重复道:“我说,用剑的都是娘们。而你,更是个娘们。” 剑客双手分握剑鞘剑柄,便要出剑教训这名刀客,刀客亦抓起桌上刀,准备随时接招,气氛剑拔弩张之际,却听惊堂木一拍,说书老人道:“江湖规矩,祸不及旁人,二位英雄若要比斗,还请移步酒楼外,也好腾出手脚,施展刀术剑法,大伙说是不是?” 酒客们纷纷应声,那些剑修则纷纷声援剑客,让他去外面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刀客。剑客松开剑柄,抱着胸,对刀客冷笑道:“你敢和我去外面比划比划吗?” “有何不敢?”刀客不屑道:“我倒要看看,待会你剑身上下全是豁口的时候,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在众人哄闹声中,剑客和刀客出了稻花乡,来到大街上,宁远府城街道宽可跑马,纵是被跟出酒楼的酒客们围了很大一圈,还有多余空间,不影响旁人通行,还有不少酒客没有出酒楼,只是打开窗户俯瞰,一如方小年三人。 刀客将长刀高高抛起,手一伸,刀身自动脱鞘,扯出一抹银寒光澜。刀柄准确无误地落入他掌心,刀鞘还未落地,刀客已奔至剑客近前,高高跃起,刀从头顶上方悍然劈下! 势大力沉,勇猛无匹,仿佛可以开山碎乐一般,却可惜劈了个空,或者说劈中了剑客留在原地的残影。 旋身而起的剑客宛如飞燕掠空,越过刀客头顶时,一声剑鸣响起,一抹惊鸿出鞘,羚羊挂角般刺向刀客。刀客后颈一寒,反身提刀上撩,刀剑碰撞,清脆的金属交鸣声中,一抹寒光自两人之间飞出,插入不远处的地面,竟是一片断了的刀刃。 第三十三章 丑八怪 (下) 刀客后退数步,回头望了一眼插在地上的刀刃,还在微微晃荡,又看向自己手中断口平整的断刀,顿时酒醒了一大半,神色更是惊骇,刚才他还放言要斩得对方的剑满是豁口,可眨眼间自己的刀便先断了。 反观那名剑客,此时横剑于胸,并指抚过剑脊,剑刃齐整,锋锐依旧,他含笑看向失魂落魄的刀客,扣指轻轻一弹剑身,剑鸣再起,仿佛笑话刀客,你的刀断了,而我的剑完好无损。 刀客怒不可遏,向着剑客疾奔,手腕翻飞,刀虽然已断,却依然凌厉,刀花阵阵,结成一片刀影,呼啸破空声不绝于耳。 可惜,刀客的刀法勇猛有余,却略显笨拙,此时怒火攻心,尤为如此,在身法飘忽诡谲的剑客面前,没有一点威胁,只见剑客前一秒还在刀客前方,下一瞬便似阵风般,飘至刀客身后,随手抖出一朵剑花,刀客后背衣衫顿时破裂,溅出一串鲜血。 刀客转过身,想要去摸一摸火辣疼痛的后背,可惜剑客不给他机会,手中长剑挥舞,宛如一条灵蛇吐信般忽左忽右,晃出一个又一个剑尖,当刀客分辨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剑锋时,为时已晚,只见灵蛇已然缠住断刀,剑客手轻轻一旋,断刀便被卷飞出去。 刀客心神一乱,想要去抓飞于空中的断刀,却见一只锦靴印在刀客胸口,他被剑客一脚踹飞出去,重重摔倒在地。他想要撑地爬起时,一抹剑尖又瞬间睇住他的喉咙,令他不得动弹。 此时此刻,飞空的断刀才落下,插入不远处的地面,刀柄摇晃摆动。 “你刚才不是说要让我的剑身上下全是豁口么?” 剑客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剑,而后俯瞰刀客,讥讽道:“我怎么没看到?” 刀客抬头看着春风得意的剑客,眼中的嗔怒正巧对上剑客眼中的嘲讽,不过他虽然狂妄,却也不是输不起之人,头侧向一边,道:“我输了。” 他以为认输就能了事,可对方却不这么认为,冷冷一笑后,剑锋向刀客下腹划去。 你刚才不是说我是娘们么? 我倒要看看从今以后谁才是娘们。 刀客瞪大眼睛,他万没想到对方还不肯放过自己,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也无从躲闪,眼看就要被切中要害,一粒石子不知从何处飞来,击在剑峰之上,巨大的震力令剑客手臂侧扬,手中剑都差点脱手而出。而差点就断子绝孙的刀客愣了一下后,猛然爬起身,双手死死捂住下腹,心有余悸。 石子飞来的方向,一道身影缓缓从人群中走出,一袭黑衣,背上挎着一把布条包裹的刀,当见到此人容貌时,所有围观酒客们都下意识皱了皱眉。 此人穿着虽整洁无异,却面容丑陋,其貌不扬,当他经过其他人身边时,每个人都下意识地与之保持距离,仿佛看到怪物一般,避而远之。 丑陋男子走到那名刀客身前,将他挡在自己身后,看向那名脸色阴沉的剑客,淡淡道:“他已经认输,何至于下如此狠手?你这么做不对。” 剑客眉头紧皱,看到男子的脸后,只感觉肚子翻江倒海,刚才吃进入的酒菜都快要吐出来,他活这么大,还没见过相貌如此丑陋之人,他冷哼道:“他输了,就要付出代价,谁让他刚才说剑修都是娘们的?你又是谁,我和他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我一个无名之辈,与他也并不认识,只是觉得你不该痛下如此狠手,才会出手制止。”丑陋男子道。 剑客眯眼道:“这么说,你是多管闲事了?” “但凡不对之事,天下人皆可管之。”丑陋男子神色平静,回头看了眼身后刀客,道:“刚才我也在酒楼里,他出言不逊的确不对,却也罪不至此,你刚才那么做,比杀了他还残忍。” 剑客被说得有些心虚,刚才他划向刀客要害,确实过于狠辣,他连忙转移话题道:“什么对不对的,你这个丑八怪长这么丑,却还出来丢人现眼,才是最大的不对。我若是你,定然戴个面具或者面具遮掩一下,省得吓坏别人!” 丑陋男子并不生气,只是淡淡道:“容貌天注定,是父母给的,故而长得丑不是我的错,这也根本不是错,所以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现眼的。还有,我从来不做亏心事,更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又何须遮遮掩掩?” 他顿了顿,道:“至于丑陋,你刚才所为才是真正的丑陋。” “你!” 剑客左右看了看,觉得脸上挂不住,见丑陋男子身后背着刀,于是道:“怪不得会帮人出头,原来都是用刀的废物,你要教训我可以,首先得赢过我!” 他人随剑走,一剑刺出。 丑陋男子手伸向背后,握住刀柄。 下一瞬,丑陋男子出现在剑客身后,与剑客背对背,手依然握着后背刀柄。 围观众人正疑惑发生什么事时,只听见当当当数声金属碎片落地的声音,循声看去,便看到剑客手中只剩一个剑柄,削铁如泥的剑身已然成了一地碎片。 所有人都擦了擦眼睛,都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万没想到这个丑陋无比的男子,竟然如此强大? 就连剑客自己都没看清楚,只感觉到刚才自己刺了个空,随后剑就断了。此时此刻,他看着自己光秃秃的剑柄,头脑一片空白,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在做梦。 唯独三楼的方小年和付盈月看得一清二楚,丑陋男子修为足有炼气七层,刚才剑快要刺中丑陋男子时,他悍然出刀,电光火石间,将对方长剑碎成数截。 出刀收刀,速度之快,仿佛他从来没有出手一般。 丑陋男子松开刀柄,走到呆若木鸡的剑客身边,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又走到那名刀客身边,道:“说书老先生说得很好,刀剑并无高低之分,孰强谁弱,只取决于用刀剑的主人。付经年确实能胜过天下万千剑修,可天下又能有几个付经年那般的人物?以后切莫再作狭隘之言,以免引火烧身。” 刀客点了点头。 楼上窗边,方小年捡起一粒花生米丢入口中,拍了拍手,笑道:“这人有点意思啊。” 第三十四章 神仙在前无人识(上) “且慢!” 丑陋男子说完便欲离开,却被人从后面叫住。男子回头,不由地抬高视线,只见一人排众而出,此人身形高大,肌肉虬结,气焰彪悍,手中拿着一柄无鞘宽剑。 他将宽剑往地上地上一戳,剑尖插入地面,地面随之一震,可见这把剑的重量。他双手交叠,拄着剑柄,冷笑道:“用刀的替用刀的出头,自也要有人替用剑的出头,若不然岂非承认剑不如刀?” 他并不认识刚才那位下手狠辣的剑修,可剑修与刀客的较量,皆因刀剑之争而起,表面上是两人的争斗,背后却关乎剑修和刀修的面子。原先剑修赢了,在场剑修们自是心情舒畅,可丑陋男子却跳了出来教训那个剑修,他用剑也就罢了,却偏偏用刀,若就此让他离去,他们剑修的面子往哪放? “说得好!” “好好教训这个丑八怪!” “长这么丑还话那么多,给他点颜色看看!” 场中剑修占据多数,纷纷声援,谁都不愿看到被一个刀修抢了全场风头。而刚才那名剑修此时也回过神来,在众人喊声中,顿时有了底气,看向丑陋男子,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恨意,完全忘了后者刚才放了他一马,只希望这位用宽剑的剑修能替他报仇,最好杀了这个丑八怪才解气。 丑陋男子神色依然平静,耐心等到众人附和声息落后,看了眼刚才那位刀修,淡淡道:“我并非为因为他用刀才出手,只是纯粹因为这件事不对,若他刚才用的是剑,我一样会出手相救。” “少在那废话,长这么丑还说这么多话,才是你最大的不对!” 宽剑大汉一声大喝,陡然握住剑柄,拖剑疾步奔行,宽大的剑身在地面上犁出一条深深沟壑,碎石飞溅,烟尘四起,威势悍然如山崩地裂。 行至近前,宽大剑身离开地面,随着大汉直臂一送,剑身笔直如线,直直刺向丑陋男子。这把剑足有百斤重,在大汉手中却宛如一根羽毛,如臂指使,提运自如,足见其体魄雄壮,力量惊人。 丑陋男子连鞘摘下背后的刀,横挡胸前,宽剑剑锋重重点在刀鞘上。 宛如攻城锤击中城门。 一声铮鸣,一股强大无匹的劲风,吹得丑陋男子头发飞扬,面容褶皱扭曲,继而一股磅礴的力量震得他身形后掠退去。 丑陋男子退了足足十几丈远,差点撞到远处一名普通百姓,他脚尖重重点地,身形凌空而起,一个旋身,越过百姓头顶,最终立在一处屋檐上。 大汉纵身跃向丑陋男子,手腕灵动翻飞,剑光跃动如雨,他的剑比普通剑重十数倍,可奈何他天生神力,握之轻如笔杆,丝毫不影响剑招的轻盈灵活,同时还能兼具勇猛,往往能以力破敌,碾压对手,这便是他见识过丑陋男子强大后,还能站出来挑衅的原因,他有这个自信。 可他显然自信过头了,刚才丑陋男子展现的实力,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丑陋男子看向越来越近的大汉,脸色依旧平静,缓缓抽刀,速度慢得仿佛在弹琴拉唱一般。 而当刀尖离开刀鞘那一刻,却又宛如霹雳弦惊,速度快到完全看不清楚,众人只感觉眼睛一晃,便看到刀身出现在他头顶,被他举在手中。 丑陋男子一刀挥下,一片凝练宛如实质的刀影划过天穹,倾落而下,刀芒大绽,耀目无比,下方众人无不抬手遮掩。大汉顿时脸色一变,横剑平挥,一抹剑芒随之飞出,与刀影碰撞在一起。两者十字交错,剑芒溃散无踪,刀影继续斩落,高下立判。 刀影覆顶,大汉仓惶挥剑抵挡,可下一瞬,他便从空中跌坠下来,那把宽大重剑更是已然脱手,和大汉一起重重砸在地上,随着哐当一声响,而大汉心中的那份自信,亦摔得荡然无存。 三楼,方小年点评道:“不出则已,出则一鸣惊人。此人的刀道已经快要入门了。” “此人这么强,却还连门都未入?”周辕不解问道。 方小年笑了笑,点头道:“不错。” 周辕再问道:“那要怎样才算入门?” 方小年拿起一粒花生,一掰为二,道:“刚才那一刀,他能让大汉和这粒花生一样,便算入门了。” 周辕愕然,看着方小年将两半花生丢入口中,悠哉悠哉嚼着。 下方,丑陋男子身形飘然落地,收刀入鞘,对大汉道:“别再争了,我赢了你,只是我赢了你而已,不代表刀赢了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 大汉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原本只想逞一逞威风,却不想栽了个大跟头,顿感无颜。 其他人皆看向丑陋男子。 刚才落在男子身上的目光,皆是鄙夷,此时却有不少人向他投去敬意。此人两战皆胜,面对战前极尽羞辱的对手,胜后却不仗势欺人,甚至连一句嘲讽的话都没有,光这份气度,就足够令人佩服。更何况其言行有度,令人信服,更没有因容貌丑陋而自视卑微,堂堂正正,坦坦荡荡,是个人物。 然不服气的剑修还是占多数,他们看着丑陋男子的目光依然嫌恶无比,可他们却忌惮丑陋男子的实力,自己不敢跳出来与丑陋男子交手,而是左顾右盼,希望能有别人出来教训这个丑八怪。 丑陋男子转身离开,刚走两步,却忽地闪至一旁,只见一串晶莹酒水落在他原来所立之处,若非他反应机敏,就要被淋个正着。 他和其余人一齐都望向二楼,临栏位置坐了一名气度不凡的男子,锦衣玉带,爽朗清举,他收回洒空了的酒杯,放在桌上,提起酒壶又倒了一杯,缓缓饮之,仿佛刚才洒酒的人不是他,也完全不在乎众人的目光。 “阁下有何指教?”丑陋男子问道。 二楼俊逸男子转动手中酒杯,看都不看丑陋男子一眼,漠然道: “你丑到我了,影响我吃饭的心情。” 第三十五章 神仙在前无人识 (下) 丑陋男子不说话,转身便走。 从小到大,他因为长相,听到最多的就是一个丑字,可他从来不放在心上,听之任之,不予理会。 他知道自己的确长得很丑,别人说的是事实,他也从不因相貌丑陋而自卑,不把这个当成自己痛处,那么别人自以为是的恶言攻击,戳他痛处,他根本毫不在意,一笑置之。 刚才他出手,不是因为对方骂他丑八怪,只是为了平息争端而已,况且还是被动出手。他就像那些山山水水,被路过的人看到,被形形色色的人评价,却从不吭声。 可他无视对方转身便走,反而惹恼了对方,俊逸男子冷声一喝:“脏了我的眼,还想一走了之?” 丑陋男子停下脚步,抬头道:“阁下未免太霸道了些。” 俊逸男子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不知道。”丑陋男子道:“可不管是谁,都不该这么霸道。” “神仙在前无人识啊……” 俊逸男子摇头长叹。 他抛出一片金叶子,落在人群中央,道:“谁来告诉他我是谁,这钱就归谁。” 一位本地的围观酒客眼疾手快,冲到场中捡起金叶子,向二楼男子谄媚一笑,又板着脸冲丑陋男子冷言道:“丑八怪你听好了!这位便是邵家的邵云公子,你惹上不该惹的人了!” 说罢又向二楼拱手,笑意盈盈道:“多谢邵公子。” 邵云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男子朝着根本看都不看他的邵云点头如蒜,他恨不得跑上去替邵云斟茶倒酒,拍马结交。 邵家号称宁远府城第一大家族,生意遍布整个宁远府乃至别府,树大根深,实力雄厚,府上光筑基境的供奉,便足足有两位,对这些寻常散修而言,若能与邵家攀上关系,好处不言而喻。 丑陋男子对捡金叶子之人道:“你这话不对,是他一直在出言挑衅,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惹他。” 后者反驳,以博取邵云好感之际,二楼绍云同桌靠内的一名女子,挪至栏边,看着丑陋男子道:“你长得这么丑,还进入我哥的视线,就是惹到我哥了。” 此女身穿襦裙的女子,琼鼻玉腮,面容姣好,虽有些妆容多度,却也能让人眼前一亮。不过眉宇之间,却也和对面男子一样,高高在上,目中无人。她便是邵云的亲妹妹邵霜。 忽然露头的美貌女子,令街上所有男子目不斜视,丑陋男子视线亦在邵霜身上多停了会。而被一个丑八怪盯着看,似乎对邵霜来说是天大的耻辱一般,她冷声问道:“你个丑八怪看什么看?” “你长得好看。” 丑陋男子直言道。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就你这丑八怪也配喜欢邵家千金?” …… 各种不堪入耳的讥讽此起彼伏,而邵霜亦脸色冰冷,‘长得好看’这几个字,她从小到大听得多了,可当这几个字从一个丑八怪口中说出时,却令她恶心犯呕。 丑陋男子依旧面色不改,待众人数落完后,他看向众人,问道:“我只是说她好看,难道不是事实吗?” 众人一愕,其中一人出声道:“这当然是事实,可你一个丑八怪,有什么资格夸邵姑娘好看?” “好看就是好看,只要是真的,我认为谁都有资格说出来。”丑陋男子道:“就像你们刚才说我丑,我并不在意,因为那也是真的,你们有资格也有权利说出来。” 丑陋男子继续道:“她问我为何看她,我便如实说了,确实是因为长得好看,我才多看了两眼,这没什么好不承认的。可我心中并无龌龊想法,也并没有喜欢了这位姑娘,你们为何非要把人往坏处想?” 他不卑不亢的言辞,令多数人陷入沉思,而他接着道:“退一步而言,就算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位姑娘,我也不觉得干干静静的喜欢一个人,能有什么错。” 他叹了口气,道:“归根究底,就是因为我样貌丑陋,你们对我有偏见罢了,可我刚才已经说过,长得丑不是我的错,这本身也不该是一种错!” 众人哑口无言。 就连邵霜都蹙了蹙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邵云却拍桌怒道:“我说你有错,你就有错!” 他起身一步踩在栏杆之上,身形飘逸,如雁掠空,手往回虚虚一捞,宛如回头捞月般,桌上那把长剑陡然出鞘飞出,落在绍云手中,剑身银光潋滟,杏黄色剑穗随风轻晃,一看就是把好剑。 执剑在手的邵云身姿当空一旋,一剑刺出,只见一抹银色剑芒呼啸破空,眨眼而至,丑陋男子身形一高,剑芒自他身下擦过。丑陋男子也并非一点火气都没有的泥菩萨,分鞘亮刀,一刀斩下,刀芒如柱一般压落,却同样被邵云轻松躲过,斩了个空。 邵云一剑刺来,丑陋男子迎上前去,两抹刃尖,抵着两个圆穹,碰撞在一起,一声清脆的铮然声中,剑身弯曲,刀身震颤,僵持之下,剑气刀芒宛如瀑布一般,在二人身后翻涌而过。 片刻之后,刃尖分开,两片刃身却又碰撞在一起,两人近身交手,刀光凛冽,剑气纵横,顷刻之间,便已相碰无数次。下方众人只觉一片绚烂,眼花缭乱。 一次碰撞碰后,两人借着震力分开身形,丑陋男子一刀劈落,刀光大盛,刀影横空,邵云伸出剑指,天空陡然一亮,一抹雪亮剑光自他指尖生出,冲散落下的刀芒。 邵云手指一绕,带穗长剑化作一抹惊鸿,脱手电射而去。丑陋男子横刀一划,一声脆响,巨大的震力从刀身传至手臂,他退了一步,而对方剑也弹飞出去,却在邵云控制下,当空一停。 垂悬的剑穗刚晃了一晃,便又陡然一直,飞剑再度掠向丑陋男子。后者探刀一卷,试图困住飞剑,可飞剑宛如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一般,擦着刀身而过,根本无法留住。 飞剑速度极快,穿行来去,羚羊挂角,落向丑陋男子的后背、脖颈、下腹,腿肚等各处,叮叮当当声密集如雨,然丑陋男子刀招肆意挥洒,无论角度多么刁钻,皆被他一一挡下。 邵云脸色阴冷,他炼气八层修为,却一时间拿不下一个炼气七层,脸上实在无光,眼中的这个丑八怪显得愈加可恶起来。 其余人则都在感慨丑陋男子的强大,他境界虽不如邵云,却竟能与后者周旋而不落下风。 唯三楼的方小年道:“这位讲话很有道理的兄弟要输了。” 周辕问道:“不是平分秋色么?” 方小年摇头道:“刀者,落入守势是大忌。” 第三十六章 我比神仙更神仙 周辕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这个嘛,说了你也不懂。”方小年神神秘秘道。 周辕不服气道:“我看你才是故弄玄虚,不懂装懂,自己都不用刀剑,能懂什么?” “谁说我不用刀剑了?”方小年饮了口酒,笑道:“我可是刀剑双绝。” 方小年杯子一放桌上,付盈月便拿着酒壶为他斟酒,周辕将自己的空杯凑过去,嘿嘿笑道:“也给我倒上一杯吧。” 付盈月看都不看他,也不理他,帮方小年倒完后,将酒壶放在周辕手边,示意他自己倒。周辕脸色讪讪,自己倒了一杯后,呲溜一口,瞥了眼方小年,嘀咕道:“也没见你用过啊。” 方小年笑道:“你去路上踩几只蚂蚁,是不是抬抬脚就行了?难道还需要用刀用剑?” 周辕无言以对,炼气十层的林远桐能算蚂蚁? 可他一想到那晚方小年像赶苍蝇一般挥挥手,林远桐便摔得七荤八素,好像还真是和蚂蚁差不多? 方小年调侃道:“今天酒钱你付,我就让你开开眼,如何?” “不行!” 周辕捂住腰间,摇头摇出一片残影。 方小年笑了笑,看向空中。 此时,只见始终无法建功的邵云手一招,飞剑便回到手中,他一剑平挥,剑光如一层水面般平铺蔓延,丑陋男子一刀提撩,刀芒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般切开这层水面,最终与剑光一同散去。 邵云冷笑一声,再度挥剑,又是一片宛如江流的剑光如潮涌去。 一剑刚出,又是一剑,他连连挥剑,浪潮层层叠叠,遮天蔽日,一浪更是强过一浪,他修为比丑陋男子高,虽然只高一层,可体内真气终究还是占有,自信丑陋男子绝对耗不过他。 果不其然,初时丑陋男子都能一刀切开,可片刻之后,他刀势衰减,只能舞刀连连,用刀光将自己裹成一个刀球,就像一块礁石般,任由剑气浪潮撞在自己身上,令其两分而过。而在下方众人视线中,丑陋男子更像一个游泳出水之人,身躯一半在水面上,一半在水下。 然再硬的礁石,在巨浪不停撞击下,也会无力抵挡,丑陋男子已然落入邵云与之比拼真气的陷阱中,力竭不支便是迟早的事。只见半柱香之后,丑陋男子挥刀速度果然慢下来,也不再是巍然不动的礁石,被剑气逼得步步后退,仿佛一只被浪潮推动的小舟。 就在丑陋男子退行间,一抹惊鸿忽然跃出眼前的剑光浪潮,仿佛窜出水面的鱼儿,猛然撞向丑陋男子。那是邵云藏在剑光下的飞剑,潜行到丑陋男子近前后才一跃而出,刺向丑陋男子咽喉。 变起肘腋,丑陋男子横刀一挡,总算护住药害,却因刀势停阻,被剑气浪潮撞得倒飞出去,所幸距离太远,剑气已散,衰竭近无,否则丑陋男子就该是被洞穿而过了。 饶是如此,丑陋男子依旧伤得不轻,他喉咙一甜,口溢鲜血,浑身气血翻涌,真气紊乱,身形落地后已然需要拄刀才能站稳。 邵云后于丑陋男子落地,手一招,长剑飞回手中,一手负背,一手挥剑抖出一个剑花,剑尖斜指地面。身姿傲然,气度不凡,与对面颇为狼狈的丑陋男子形成鲜明对比。 “邵公子剑术通神!” 刚才那个捡金叶子的人高声喊道。一些人也都纷纷附和,吹捧少云的同时,羞辱丑陋男子,以此拍邵云马屁,哪怕邵云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也依旧乐此不疲。 “下跪认错,我就放你一马。”邵云傲看着丑陋男子,傲然道。 丑陋男子问道:“我是输了,可我有什么错要认?” “你输了,便是你的错。”邵云冷笑道:“我让你跪,你就得跪,不然后果自负。” “阁下未免欺人太甚。”丑陋男子沉声道。 “哥!” 邵霜从二楼跃下,站在邵云身边,指着丑陋男子道:“别和他废话那么多,他不是能说么,把他嘴唇削了,不是喜欢盯着我看么,把他的眼睛也给挖出来!” 围观酒客闻听此言皆是一凛,早听闻邵家千金蛮横,却也不曾想竟凶蛮到如此地步,落在丑陋男子的目光中,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充满怜悯。 邵云看着丑陋男子,再一次问道:“再给你一次机会,认不认错?” “我没错。” 丑陋男子毫无惧色,一字一顿道。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从三楼飘落: “你错了!” 所有人都抬头望去,只见方小年向下方众人笑了笑,拿着酒壶一跃而下,仿佛一片雪花般轻轻落地,站在丑陋男子身前后仰头饮了口酒,扬起的袍裾随之落下,潇洒悠然。 围观酒客们都在议论方小年是谁,邵霜则眼睛一亮,她见过很多翩翩公子,他哥亦是宁远府城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可与眼前丰神如玉的方小年比起来,顿时变得暗淡无光起来。 方小年看着丑陋男子,接着道:“你一直说你没错,可你大错特错。” 丑陋男子不解道:“何错之有?” 方小年转身,带笑看向邵霜,道:“你盯着这位姑娘看,还当众夸她好看,便是错。” 他桃花眼微翘,愈显风流俊逸,看得邵霜心神一荡,只以为方小年是看上她了,这才站出来喝斥这个丑八怪,为她出头,借机结识。 她回以方小年一笑,眼神妩媚。 可下一瞬,她的笑容便僵在那里。 只听方小年转过去不看她,只用一根手指指着她,对丑陋男子道:“这么丑的女人,你也要看,这难道不是你的错吗?这么丑的女人,你还夸她好看,这难道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方小年摇头叹道:“所以你不止是错,还错得离谱!” 丑陋男子愕然。 围观群众们亦是愕然。 邵霜脸色难看得像是吃了只死苍蝇,她还以为方小年在对她献殷勤,却不曾想是在耍她,故意羞辱她。她指着方小年,清喝道:“哥!帮我杀了他!” “哪里来的小子,真是不知死活!” 面沉如水的邵云眯了眯眼,一剑刺向方小年。 “小心!” 丑陋男子出声提醒,方小年却浑然不顾身后刺来的剑锋,待到剑尖快要刺中他时,才不紧不慢转身,探出手掌。 剑尖刺中他的掌心。 邵霜眼神冰冷,嘴角噙着冷笑,希望方小年暴亡当场。围观群众们也都连连摇头,这少年如此托大,哪还能活啊。 可唯有邵云心猛然的一沉。 他的剑并未穿透方小年的手掌,而是像刺在铜墙铁壁上一般,不得再进。 他看向方小年,看到了方小年灿烂的笑容,后者五指一紧,抓住剑锋一旋,剑身拧转,邵云再也握不住,脱手松开。方小年往前一松,剑柄撞在邵云胸口,邵云被巨大的力量震得倒飞出去,凌空喷出一口血雾。 “神仙在前无人识……” 方小年看都不去看邵云,喃喃重复了一遍后者刚才说的那句话,摇头笑了笑。 他一手握着剑尖,一手举起酒壶,仰头接了一道晶莹酒注后,看向狼狈倒地的邵云,眼神睥睨:“我比神仙更神仙!” 第三十七章 马棚 围观众人中,有人瞪大眼睛,有人揉了揉眼睛,皆不敢相信眼前所见,邵云在此人面前,竟宛如孩童一般,败得如此干脆? 邵云余光瞥到周围众人的目光,羞愤难当,他堂堂邵家公子,何曾有过此等难堪,他撑地起身,却又引来胸口剧痛,一时间竟连起身都做不到。他抬头死死盯着方小年,眼中忌惮怨毒皆有。 “哥!” 邵霜连忙上前扶起邵云。自己哥哥被打伤,加之刚才被方小年故意羞辱,本就品性凶蛮的邵霜嗔目切齿,转头冲方小年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对我哥下重手!” “没想到你不止长得丑,还是个盲女?” 方小双指虚虚戳了戳自己眼睛,笑道:“这么多人都看着呢,明明是你哥先动手的,我只是被迫还手,怎么变成我向你哥下手了?” “你!”邵霜气急败坏,方小年接着笑道:“再者,我若真要向你哥下重手,你哥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明白吗?” 邵霜一愣。 眼前少年说这话时明明带着灿烂笑容,人畜无害的样子,可她却本能地感觉不寒而栗,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邵云一手捂着胸口,眯着眼道:“阁下未免欺人太甚!” “我摆明了就是欺负你,你又能如何?” 方小年摊了摊手,又看了眼丑陋男子,道:“还有,刚才你欺负他时,怎么不觉得自己欺人太甚?难不成只有你们邵家的人可以欺负人?” 围观众人中,不少人窃窃私语,他们一切都看在眼里,刚才邵氏兄妹对丑陋男子居高临下,极尽侮辱,甚至还要挖出对方眼睛,可谓蛮横残忍,如今轮到自己势弱了,却又摆出这份姿态,欺人太甚这四个字从邵云口中而出,实在讽刺。 邵霜冷声道:“既然你知道我们是邵家的人,就该知道惹了我……” 她想搬出自己背后家族来压方小年,可惜话还没说完,便觉头顶一沉,抬眼看去,看到了一根剑柄,横在她头顶额前。这是他哥哥的剑,刚才还在方小年手中,却转瞬间插在了她的发髻中,几根被切断的发丝,在她身后缓缓飘落。 围观众人们目瞪口呆,他们完全没看清,剑是如何从方小年手中变成插在邵霜发间的。 邵霜心中骇然,若是对方要取她性命,她现在已经死了,且恐怕连怎么死的都反应不过来。 而显然,方小年并不想杀她,只是想让她闭嘴而已,方小年摆了摆手,像赶苍蝇一般驱赶邵云兄妹:“带上这把破剑,马上给我滚蛋。” 邵霜依然不敢动弹,邵云更是瞪大眼睛看着方小年,如果说刚才方小年一招便令他落败,已让他无比震惊,那此时便是惊恐交加了,因为就连他也没看清,自己的剑是如何插在妹妹发间的。 “我数三声,再不滚蛋,那你们可就真的惹到我了。” 方小年沉声道:“一!” 邵云和邵霜这才回过神来,仓惶离去,连邵霜头上的剑都来不及取下,狼狈至极,哪还有方才凌辱丑陋男子时的神气派头。 方小年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笑着饮了口酒,丑陋男子走上前来,向方小年拱手,认真道:“多谢。” 方小年笑问道:“谢我做什么?” “谢阁下为我打抱不平,替我解围出气。”丑陋男子认真道。 “兄台不必客气。”方小年道。 “为什么?”丑陋男子问道:“为什么帮我?” “这种败类,人人得而踩之,举手之劳罢了。”方小年饮了口酒,拍了拍丑陋男子肩膀,笑道:“最重要的是我欣赏你。” 丑陋男子斜瞥了眼自己肩膀,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方小年问道:“怎么,不会是把你拍痛了吧?” 丑陋男子摇摇头,道:“从来没有人愿意靠近我,更别说拍我肩膀了。” “今天不就有了?” 方小年搂着丑陋男子肩膀,笑道:“我酒还没喝够,既然你要谢我,就陪我上去再喝两杯吧。” 丑陋男子又看了眼自己肩膀上,方小年的手,点头道:“好。” 方小年就这样搂着丑陋男子步入酒楼,前者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后者其貌不扬,丑陋不堪,两者对比鲜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引得众多酒客纷纷议论。方小年却毫不在意,径直带着丑陋男子上了三楼落座。 方小年的酒桌一面贴着栏杆,只有三个位子,方小年便让丑陋男子和周辕挤在一块,周辕皱了皱眉,丑陋男子容貌确实过于丑陋,方小年不嫌弃,可他却有些受不了,他饭还没吃完呢,关键还和他挤在一块。 方小年看在眼里,打趣道:“周辕,是不是有点挤?要不你还是和我姐坐一起吧?” 周辕浑圆的双目陡然一亮,立刻起身,便要做到付盈月那边去,却听到方小年接着道:“不过有个条件,今天这顿酒钱你付,我就让你坐过去。” 周辕咳嗽一声,乖乖坐下,嘿嘿笑道:“还是算了吧,也不是很挤。” 方小年为丑陋男子介绍周辕和付盈月,而后给丑陋男子倒了杯酒,笑道:“刚才在下面,我那么说固然是想气死那个邵霜,但也不是没有道理。那个邵霜长得这么丑,和我姐比起来,那简直就是萤火比皓月,乌鸦比凤凰,豺狗比麒麟,差了不知多少个十万八千里,你夸她好看,还真是错了。以后不许这么没出息没见识了,听到没?” 丑陋男子笑了笑。 付盈月听到方小年这么拐着弯的夸她,亦莞尔一笑。 “就是!就是!那个邵霜怎么能和盈月姑娘比呢,长得那么丑,连做盈月姑娘的洗脚丫鬟都不配。” 周辕连忙附和,向付盈月献殷勤,然付盈月压根不理他。周辕一脸尴尬,方小年一夸,付盈月便喜笑颜开,自己夸赞,付盈月却连一个眼神都欠奉,把他当成空气一般,这未免太伤人了。 他郁闷地喝了酒口。 这时,方小年问道:“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叫马棚。” 丑陋男子道:“棚子的棚。” 第三十八章 一直喝 “马棚?” 方小年愕然道:“那不就是马厩?” 周辕嘴里的酒也差点喷出来,看了马棚一眼,心想人长得其貌不扬,名字更是奇怪,该不会还有兄弟叫猪圈或牛栏吧? 马棚徐徐道:“我一出生就被丢弃在一个马棚之中,幸好我师父路过时听到哭声,将我捡起收养。师父后来说捡到我时正逢寒冬腊月,若非马棚温暖,我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早就被冻死了,这才给我取名叫作马棚。” 周辕听到马棚的身世,脸色讪讪,为自己刚才腹诽马棚而心生惭愧,他为马棚鸣不平道:“你爹娘也太狠心了。” 马棚道:“可能我一生下来,便容貌骇人,吓到了亲生父母,亦或许是他们有什么不得已的难处吧,总之我不怪他们。” 周辕忿忿不平,方小年却道:“你师父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方小年欣赏马棚,是因其明辨是非对错,行事正直侠义,即使受人歧视,亦不会自轻自贱,偏激狭隘,如此品性,实在难得,而从他所述身世来看,他乃其师父抚养长大,这自是他师父的功劳。 马棚摇摇头道:“我师父只是个修为平平的无名散修,只不过除了教我修行之外,还教我做人的道理,我记得最深的,便是他告诉我容貌天生,无法改变,与其陷入其中自我哀怜,不如坦然受之,毕竟这并非我的过错,他还说丑则丑矣,只要心里干净,就无须低头见人。” “不是说本事大,就能算作人物,一个老头曾和我说,若品性不端,纵然境界修为再高,那也只能算是鼠辈匹夫。就如刚才那邵氏兄妹来说,他们两人又算个什么东西?”方小年道:“你师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在我方小年看来,他就是个人物。” 马棚望向桌上的刀,道:“可惜师父在我十岁那年便死了,只给我留下这把刀。” 方小年道:“对了,刚才观你使刀,我有一言相赠。” 马棚道:“请指教。” “刀者,看似挥刀,实则挥气,不是真气,而是你心胸间的那口意气,无需任何花架子,只需一气呵成,只为一鸣惊人,只求一刀两断。” 方小年笑道:“所以刀与剑不同,刀不可随意出鞘。另外一旦出鞘,便要一往无前,不可落入守势,你刚才与邵云之斗,便是犯了这两个大忌,焉能不败。” 方小年的话对马棚而言犹如醍醐灌顶,令他茅塞顿开,他愣了片刻,连忙起身作揖道:“多谢指点。” 方小年连忙让他坐下,马棚问道:“阁下对刀道造诣如此精深,莫非你也用刀。” 方小年捻起一粒花生,丢入口中,边嚼边笑道:“我刀剑双绝,都厉害。” 马棚点了点头,方小年举杯道:“来,喝酒,喝了这杯酒,就是朋友了。” “朋友?” 马棚一脸愕然,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方小年笑道:“怎么,不交我这个朋友?” 马棚摇了摇头,道:“只是……从来没人愿意和我做朋友的。” 因长相丑陋,从小到大马棚备受歧视排挤,一般人见到他都唯恐避之不及,不敢靠近五步之内,更别说和他做朋友了。不止如此,在他师父死后,马棚游历江湖,期间行侠仗义之事做了不少,可即便是那些被马棚所救之人,都因马棚的容貌,对他避而远之,保持距离。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过朋友,方小年是第一个愿意与他做朋友之人。 “今天不就有了?”方小年指了指周辕和付盈月,笑道:“还有周辕和我姐,都交你这个朋友。” 周辕和付盈月亦向马棚举起酒杯。 马棚看着三人,缓缓举起酒杯,重重点了点头道:“朋友。” 他饮了口酒,方小年笑道:“酒量不行啊你,一口就喝这么一点点?” 马棚道:“我酒量还可以的。” 方小年问道:“不用真气化去酒劲,你能喝多少?” 马棚竖起一根手指,方小年问道:“一斤?酒量也太差了吧?周辕都能喝不止一斤。” 一旁的周辕傲然点头。 马棚道:“不是一斤,是一直喝。” 方小年一愣,旋即道:“真是看错你了啊,你小子看上去一本正经的,谁知道吹起牛来这么不要脸?” “就是。”周辕也鄙夷道。 马棚道:“我没有吹牛,我师父曾说我是个奇人,因为酒劲对我无效,我喝酒就跟喝水一样,没有感觉。我师父喜好喝酒,酒量甚大,可他十次里九次喝不过我,唯一能赢的一次,是我喝太饱喝不下了。” 方小年捋了捋袖子,一脸不服气的样子,道:“还在吹牛是吧?来来来,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厉害法,不把你喝趴下,我方小年三个字倒过来写!” 马棚淡淡一笑,道:“那便喝喝看吧。” 方小年道:“先说好,都不许运气化掉酒劲。” “好。”马棚道。 两人就这样喝了起来,一坛又一坛的稻花酒送过来,之后又都变成了空坛,方小年牟足劲了喝,而马棚则不紧不慢,真就像喝水一般轻松写意。 很快,两人便喝了十几坛酒,虽然稻花酒烈度很低,却也架不住喝的多,完全不用真气化解酒劲的方小年脸色已然开始发红,流露出些许醉意,反观马棚依然面不改色,毫无醉意,从头到尾,仅仅只是打了个饱嗝儿。 方小年这才意识到马棚没有吹牛,可他狠劲一上来,哪管那么多,心想就算你真的喝酒如喝水,我也要拼到你喝不下为止,于是继续笑着豪饮。 周辕见状,开始担心起来。 那回与方小年第一次见面,方小年硬生生熬过了他的百手粉药效,他清楚很方小年对他自己有多狠,一定会死喝下去,到时万一真醉倒了不省人事……叫他付酒钱可怎么办才好? 于是周辕假装关心道:“够了年哥,别再喝了,这马棚当真喝酒跟喝水一样,你就别再硬撑了,可得注意身体,千万别喝坏了啊,吃口菜歇歇也好啊!” 第三十九章 捡了条命? 可惜方小年压根不听劝,铁了心要赢过马棚,周辕便看向付盈月,付盈月摇摇头,她比周辕更清楚自己弟弟是什么人。周辕只能叹声,开始思考起对策来,万一方小年醉倒了,他肯定不好意思让付盈月付钱,那就想办法让这个马棚付钱! 片刻之后,两人又消了好几坛酒,方小年已经醺醺然,却还是不停喝着,最终终于熬到马棚摇头道:“实在喝不下了,你赢了。” 放松精神的方小年身躯摇摇晃晃,跌坐在座椅上,指了指周辕道:“我不行了,周辕,你待会记得把酒钱付一下。” 说罢便沉沉睡去,还响起了鼾声。 “你你你……你先别睡啊……” 周辕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顿时急了,悄悄看了眼付盈月,付盈月摊摊手,表示自己没钱,周辕眼睛骨碌一转,对马棚道:“我说马棚,你看你喝了这么多酒,要不还是你来付钱吧,我想你应该不会拒绝的,对吧?” 悄悄睁开一只眼看着周辕反应的方小年,在桌下轻轻踢了踢马棚的脚,马棚会意,道:“我没钱。” “你有没有搞错?” 周辕道:“连一顿酒钱都没有?” 马棚点点头,周辕一副认栽的表情,摆手叹道:“哎,算了算了,算我倒霉,我付就我付,不过你们等等啊,我先上个茅厕,马上回来。” 装睡的方小年忽然醒来,拍桌道:“好你个周辕,想借口去茅厕然后逃走是吧,好你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啊,我不过是试探你一下而已,你就不能让我刮目相看一回吗?就你这样的小气鬼,也好意思追求我姐?” 周辕面子有些挂不住,看了眼付盈月,讪讪道:“我这叫勤俭持家!” 方小年还欲调笑周辕,却忽然看到前方楼梯走上来三道身影,中间一人是名背负双手的老者,须发皆白,面容阴鸷,而他左右后方跟着的,赫然是邵云和邵霜两兄妹。 邵云阴沉着脸,死死盯着方小年,邵霜则手指着方小年,一脸怨毒地对中年男子道:“就是他!” 邵云兄妹跋扈惯了,今日吃了亏,自不会就此算了,一回家就请动家中供奉出手,便是走在二人前头的这名老者,邵家两位筑基境供奉之一,李培风。 李培风在宁远府城享有赫赫威名,进入稻花乡后,许多酒客认出他身份来,皆为方小年默哀,刚才方小年打伤邵云后却依然留在稻花乡喝酒,他们便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李培风走到近前,打量方小年后,冷声道:“年轻人,你今天犯了两个致命的错。” 方小年看了眼邵云和邵霜,笑着问道:“什么错,说来听听?” 李培风道:“一错,是你不知天高地厚,欺辱邵家之人。二错,便是你事后竟然不跑,反而不知死活地留在这里。” 方小年笑问道:“那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 “死到临头,还敢逞口舌之利?” 邵霜冷笑道。此刻李培风出面,她再无刚才落荒而逃的窘迫,重新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邵家小姐,在来的路上她就已经要求李培风,待会一定要让方小年向她跪地求饶,以泄她当街被辱之恨。 邵云亦冷冷看着方小年,嘴角扯起一丝弧度,而李培风却仿佛听到笑话一般,问道:“年轻人,你倒是说说,老夫犯了什么错啊?” 方小年为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转动手中酒杯,道:“邵家什么货色,从你身后这对兄妹身上便可见一斑,你做他们的客卿供奉,此为一错。至于二错嘛……” 方小年看向李培风,眼神玩味道:“你不该来找我的,也就不至于晚节不保了。” 李培风眉头一挑,仿佛要竖起来一般,喝道:“竖子狂妄!希望你跪在地上求我不要杀你时,还能这般牙尖嘴利!” “谁呀,在我稻花乡喊打喊杀的?咳咳……” 正在这时,一道身影缓缓走来,一身白衣,五官如雕,气质出尘,手中折扇轻摇,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扇面上写着两句诗: ‘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他走到近前,邵云眯起眼眸,道:“严宾,这是我邵家之事,你莫要多管闲事。” “我多管闲事?”严宾笑道:“你这话说的可真有意思,稻花乡是我的地方,你们邵家人要在我的酒楼动手,我还不能管了?” “严公子,既如此,我到楼外解决便是。” 李培风向严宾拱了拱手,又对方小年冷声道:“年轻人,跟我外面走一趟吧,反正在酒楼里跪和到外面跪,都是跪。” 方小年伸了个懒腰,正欲起身,却见严宾按下方小年的肩膀,方小年看向严宾,严宾朝他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动,而后又对李培风道:“李老,我的客人酒还没喝完呢,这不大好吧?况且你这样会吓到我客人的,那以后我还怎么做生意啊?” 李培风眼神一凛,邵云则指着方小年道:“严宾,你这是要保他了?” 严宾摇了摇扇子,笑而不语。 李培风指着方小年道:“严公子,此子猖狂无礼,目中无人,当街欺辱邵家人,我今日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还请严公子莫要插手。” 严宾笑道:“李老这话就不对了,刚才一切我亦看在眼里,明明是邵云和邵霜仗势欺人,这位小兄弟只不过是路见不平而已,且对邵云兄妹也已经手下留情,李老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邵云冷声道:“严宾,你真的铁了心要保他?” 严宾甩手合扇,亦敛起笑容,正色道:“是又如何?” “你!” 邵云欲要上前,却被李培风阻拦,严宾又换上笑脸,对李培风拱手道:“李老,就当是给晚辈一个面子,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李培风深深看了眼方小年,眼中杀意尽显,最终却收起杀意,转头对严宾笑道:“既然严公子这么说了,那就按严公子的意思吧。” “李叔……” 邵云和邵霜同时看向李培风,李培风却抬手示意二人不要多言,而后带着兄妹二人就此离去。严宾的父亲,乃是宁远府城的靖天卫府领,严家势力不弱于邵家,既然严宾插手,今日只得作罢,算是让方小年暂时捡回条命,不过这不代表严宾真能保得住方小年。 他在下楼前,回头深深看了方小年。 方小年则面带笑容,朝他挥了挥手。 第四十章 抱金楼 (上) 李培风三人走后,严宾展扇轻摇,回身对方小年等人笑道:“没事了,诸位不必担心,继续吃喝便是。” 方小年问道:“阁下是这儿老板?” “不错。”严宾的折扇指了指酒桌,笑问道:“酒菜可还行?” 方小年笑道:“菜不错,酒的话偏淡了些。” 严宾走近方小年,以扇遮面,悄声道:“酒淡不易醉,能多卖不少呢。” “无奸不商啊……” 方小年感慨道:“这么看来,底下说书先生那些个骗人买酒的伎俩,恐怕也都是你安排的吧?” “也是为了生计嘛。” 严宾摇扇轻笑,又指着马棚,对方小年道:“小兄弟,此前你救了这么兄弟,还请他喝酒,按照你的这般做法,我刚才救了你,也该请你喝酒才对,这样着吧,你们今天这顿酒,算我的。” 周辕眼睛一亮,既然酒楼老板请客,就无须担心方小年强迫他付钱了。方小年则饮了口酒,看着严宾,笑问道:“严兄,你就这么确定是救了我,而不是那个李培风?” 严宾先是一愣,继而合扇拍掌,笑道:“好!我就欣赏你这口出狂言的样子!对我胃口!” 方小年不解释什么,坐到付盈月身边,腾出原来的位子,笑道:“坐吧,严兄。” “就等你这句话呢。” 严宾坐下,笑道:“我注意你们很久了,刚才看你们喝得这么痛快,就想过来凑凑热闹,却奈何没有机会,所以说呀,这邵家之人来的可真是时候,给了严某这个机会。” 方小年替严宾倒了杯酒,问道:“严兄,为了和我们喝杯酒,你就和邵家结怨,值得吗?” “值啊,驱赶几条豺犬败类,就能换得与你们同桌饮酒,这简直太值了。”严宾笑道:“更何况我本就看他们不顺眼,要不是我爹跟邵家之主有些交情,场面上须过得去,我都不愿做他们邵家人的生意。” 他拿起酒杯饮了口,道:“这邵氏兄妹,平日里嚣张跋扈,恃强凌弱,一旦像今天这般,遇到你这样的硬茬了,便只会回去搬救兵,以找回场子,我严宾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败类了,刚才你在街上教训他们的时候,我就在楼上看着,真是大快人心,严某佩服。” 方小年笑道:“严兄这么高看我等,实在受宠若惊啊。” “我生平没什么爱好,唯独喜欢结交侠义之士。”严宾看向马棚,道:“一如马兄弟这般,虽因容貌受人歧视,行事却中正平和,没有丝毫偏激,不卑不亢,心善自强。” 他又看向方小年,笑道:“又如方兄弟你,路见不平,痛骂恶犬,言行气度皆是一等一的潇洒风流。” 严宾又看向周辕和付盈月,笑道:“至于这两位,我虽无了解,但能与你们同行,自也是人中翘楚。” “我姐女中仙侠,当之无愧。”方小年看向付盈月,付盈月会心一笑,而后方小年又看向周辕,鄙夷道:“不过他就算了。” “什么叫我就算了?”周辕不服气,连忙道:“我周辕医术通神,救死扶伤,怎么就不算了?” 方小年道:“贪财好色,铁公鸡一只,让你掏钱请顿饭比登天还难,算个屁!” 周辕顿时不说话了。 严宾摇扇而笑,方小年道:“严兄夸我之言,说的都是事实,我很认同,就不谦虚了。而在我看来,严兄乐善好义,才是真正的侠义之人呐。” “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铜臭商人罢了。”严宾自嘲道。 方小年道:“邵家人横行无忌,来势汹汹,恐怕普通商人是没办法几句话就令他们退走吧?” 一旁的马棚正色道:“此前无意中听过,宁远府的靖天卫府领,好像也姓严。” 严宾合起折扇,一敲马棚肩膀,笑道:“马兄心思很细啊,这都被你猜到了。宁远府靖天卫府领严武,正是家父。” 不过严宾似乎不想多说他父亲,点到即止,连忙扯开话题道:“来来来,不说这个了,喝酒。” …… 酒逢知己,相聊甚欢,待方小年等人走出稻花乡,已近下午申时,在严宾带领下,一行人来到城西,一座比较普通的楼宇前,牌匾上写着‘抱金楼’三个大字。 方小年问道:“严兄,这就是你说的好玩的地方?” 严宾笑道:“方兄弟猜猜这里是什么地方?” “怀抱千金,这一看就是青楼嘛!”周辕抢先道。 “你就知道青楼,大白天的能来青楼吗?能不能有点出息?”方小年无奈道:“这应该是赌坊。” 周辕尴尬地挠了挠头,严宾摇扇点头,笑道:“吃喝嫖赌,除了第三样我不沾,其它我样样喜欢,这里确是赌坊。” 方小年手搭在周辕肩膀上,笑道:“那周辕比你专一多了,他只喜欢第三样,以至于看什么都像青楼。” 周辕连忙拍掉方小年的手,看了眼付盈月,一脸正气道:“不要污蔑我,我可不是那种人。” 然付盈月压根都没看他,只是静静看着方小年,淡淡笑着。 周辕内心失落,就算付盈月给他一个满是鄙夷的眼神,也比当他不存在来得强啊。 而付盈月虽然没有反应,可站他旁边的马棚却站得离他远了点,显然是在嫌弃周辕,把周辕气得不轻。 方小年抬头看了眼写着‘抱金楼’的牌匾,道:“这赌坊看上去普通,名字却实在不俗,越品越有味道,可真会取名字啊。” 严宾摇扇笑道:“这抱金楼可不是一般的赌坊,也不是普通人能进的,你知道这抱金楼是谁开的么?” 方小年问道:“不会又是你开的吧?” “我哪有这个本事?”严宾道:“这抱金楼开遍东茂州大大小小的郡府,是专门供修行者赌钱娱乐的地方,乃东茂州樊家的产业。它只是外面看上去普通而已,免得让人望而却步,里面却别有洞天。” 方小年感慨道:“据说只在郡城才有的锦华堂也是樊家开的,这樊家未免也太会赚钱了吧?” “要不然怎么是东茂州首富呢?”严宾笑了笑。 方小年搓了搓手道:“那可得好好玩两把了。” 严宾合扇笑道:“走吧。” 第四十一章 抱金楼 (中) 严宾背着双手,来到大门前,没有伸手推门,而是直接抬脚,似要踹门一般,却见他脚尖触碰到门的瞬间,黑色大门像是活了过来,起了一朵涟漪,一圈圈荡漾散开,仿佛不是一扇门,而是一片竖着的黑色水幕。 严宾落脚,整条腿没入其中,看上去只剩一条腿的严宾回头笑道:“这是一道阵法,只有炼气士才可进门,快跟上吧。” 他身形一穿而过,消失不见,方小年等人紧跟其后,亦穿过这道阵法,进入抱金楼内。 入眼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厅堂,几人还没来得及四处打量,便被正前方的八扇门吸引目光,门的上方各有一块牌子,分别为‘人间’、’山林’、‘镜湖’、‘梅庄’、‘礴海’、‘仙岛’、‘云霄’,‘月宫’。 “这八扇门,对应八处赌厅,厅内风光各不相同。” 严宾介绍道:“其中人间厅最为普通,内部风光与寻常赌坊大致无异,比较接地气,至于其它,从各自名字便可窥探一二,比如我最喜欢的云霄厅,里面云遮雾绕,走在其间,仿佛真的步履云霓,令人心旷神怡。” 方小年点头赞道:“果然不一般,这樊家可真会做生意,一个赌坊就能玩出这么多花样,怪不得能富甲一州。” 严宾道:“八处赌厅,入场费也不同,人间厅最便宜,只需十颗灵石,其余七厅,需交五十颗灵石。” “进去赌钱还要入场费?”周辕愕然道。 严宾笑道:“没错,不过进去之后,绝对会令你觉得这钱花得值。” 周辕皱眉,心想对他来说,钱花出去就没有值不值的说法,只要花钱,一律不值。 “里面有何蹊跷?”方小年问道。 “容我卖个关子,一会进去就知道了。”严宾一脸神秘,道:“大家想去哪个厅玩?” 马棚摇头道:“我不赌钱。” 严宾正要劝马棚,一旁周辕也道:“我也不赌。” 方小年笑道:“我知道马棚一定是真的从不赌钱,至于你,肯定是不舍得花这入场费对吧?” 被拆穿的周辕脸色讪讪,摊手道:“哪有,我只是对赌钱没有兴趣而已。” 这时,严宾笑道:“我既然带你们来,又怎会要你们破费,周老弟放心,你们几人的入场费都我出,不止如此,每人五百颗灵石的筹码,同样我出。” 周辕眼睛顿时一亮,立刻改口道:“哎,其实来都来了,还是进去玩两把吧,小赌怡情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方小年看着周辕,笑问道:“你刚才不是还说对赌钱没有兴趣么?” “有吗?”周辕挠头装傻。 就在这时,有人从人间厅出来,是一位炼气五层的年轻修者,他手拿一块玉佩,笑着走到右侧,众人这才看到那里有个柜台,站柜的是一名白衣女子,朱唇粉面,风韵流转,一身修为俨然炼气六层。这等修为,就算放眼一府之地,都算高手了,却偏偏只是抱金楼的掌柜,足见抱金楼的实力,以及背后樊家的底蕴。 那名修者将手中令牌交给女子,而后从方小年等人身边经过,穿过阵门,离开抱金楼。 “这位仁兄应该是输光了。”严宾道。 “你怎么知道?”周辕问道。 严宾先指了指众人左侧,那里也有一个柜台,站柜的亦是一名炼气六层的美貌女子,他介绍道:“那里是交入场费和购买筹码的地方,只收灵石,不收世俗金银,之后你就可以拿着筹码入厅赌钱了。” 他又指了指右边那个柜台,道:“筹码是一块玉佩,上面记载你交钱的数额,入场赌钱,数字会随着你的输赢而增减,甚是方便,而待你出来时,就去那儿柜台兑换成灵石或者灵玉。两个柜台,一左一右,一进一出,井然有序,而刚才那修者交了玉佩后没有兑回灵石,一看就是输光了。” “那他输钱了为何还这么开心?” 周辕继续问道,一般赌坊中,输了钱的人离开时,要么哭丧着脸,要么骂天骂地,哪有面带笑容的? “还是那句话,你们待会进去了就知道了。”严宾笑了笑,道:“快选一个厅。” 方小年道:“你决定吧。” “那就去我常去的云霄厅吧,你们稍等。” 严宾笑了笑,走到左侧柜台,他是这儿的熟客,与美女掌柜很熟,两人先聊了两句,而后严宾交了一行几人的入场费,又兑换了筹码,拿着几块玉佩回到众人身边,每人分一块。 方小年接过严宾递过来的玉佩,翻转打量,只见其浑圆剔透,翠绿盎然,一看就非凡品,能拿这种品级的玉石来做筹码,可想而知樊家的实力有多雄厚。 而当你双眼注视玉佩时,里面的一丝丝翠绿便仿佛活了过来,像一条条游鱼般跃动游走,凝聚在一起,变成‘五百’两个字,代表严宾够买的筹码数额。 一旦你挪开视线,这两个字就会重新散开,变回那一丝丝翠绿,端的是玄妙莫测,巧夺天工,令人啧啧称奇。就连付盈月都觉得有趣,与方小年一起把玩研究。 至于周辕,更是玩得不亦乐乎,不停转头,视线挪来挪去,令玉佩上的五百二字骤聚骤散。 “谢谢。” 马棚则摇头婉拒,没有接玉佩,他和周辕不同,说不赌就是不赌。严宾将玉佩塞入马棚手中,笑道:“先拿着吧,赌不赌随便你,进入看看也好啊,反正我入场费都交了。” 马棚点点头,一旁周辕伸手去抢马棚的玉佩,却被马棚扬手躲过,周辕道:“你不要给我啊,不要浪费!” “我现在要了。”马棚正色道:“况且就算我不要,也是还给严宾,而不是给你。” 周辕顿时语塞,白了马棚一眼,一副就你最有道理的表情。 “好了好了,我已经手痒了,快进去吧。”严宾笑道。 一行人进入云霄厅。 看到眼前景象时,除严宾外,几人皆是一愣。 第四十二章 抱金楼 (下) 云霄厅中,白茫茫一片,一朵朵洁白蓬松的流云翻滚起伏,缓缓涌动,远处还有阳光照耀,云蒸霞蔚,洋洋大观,令人感觉如临仙境。 身体的摇摆起伏,令几人回过神来,低头看去,脚下踩踏的亦是一片云海,云海上下浮动,这才使得众人轻晃摇摆。 “这……不会掉下去吧?”周辕担心问道。 严宾洒然展扇,笑道:“眼前一切皆由阵法所幻化,似真非真,似假非见,不必担心。” 方小年深吸口气,道:“好浓郁的灵气。” “这便是我说入场费花得值得的原因。” 严宾道:“在抱金楼的赌厅之中,亦有聚灵阵法,灵气充足,修者交了入场费进来,等同于进入一个洞天福地,赌钱反而成了顺便为之的娱乐。” 周辕问道:“那抱金楼花这么大代价打造赌厅,岂不是亏大了?” 严宾笑道:“你可能觉得小赚,但抱金楼永远不亏。打造这般洞天福地,虽然耗费巨大,可对樊家这种庞然大物来说不算什么,且一劳永逸,每天都有那么多修者交入场费进来,早就回本了,接下来便是一本万利了,却偏偏能让每个来这里的修士,觉得物超所值。” 周辕顿时感慨,如果他拥有一座抱金楼,那该多好,这就等于是有了一颗摇钱树啊! 严宾看向方小年,笑道:“方兄说我会做生意,可我那降低酒的烈度,以及请来说书先生评说助酒的小伎俩,和这樊家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这樊家确实了得。”方小年点了点头。 严宾拨开眼前一朵白云,带着众人步履云霓,往前走去,只见白云或聚或散间,一张张玉案若隐若现,云雾缭绕,仙气凛然,仿佛云台一般,且大小不一,对应各种玩法。 一名名赌客坐在各自的玉案上,和荷官赌着钱,这些荷官各个都是容貌绝丽的女子,身后彩带飘飘,宛如仙女一般,令人赏心悦目。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位白衣飘然的妙龄侍女,端着玉盘穿梭在各个玉案之间,玉盘上放着各类果品酒水,谁若需要,可直接拿来品尝。严宾边走边介绍道:“这些酒水果品,都是灵果灵酒,有助于人的修行,且都是免费供应。” 正说着,一名侍女端着玉盘缓缓走过众人身边,周辕连忙伸手抓了一个酒樽,看了看里面澄清的酒液,一口饮尽,满足地哈了一声后,道:“灵气浓郁,果然是灵酒!” 严宾则拿起一颗金黄色的柑橘,迅速剥完后塞入口中,满足道:“这是我最喜欢的抱金橘,甘甜可口,芬芳回香,我每次来都要吃上好几颗。” 方小年拿起一颗漆黑如墨的葡萄,严宾介绍道:“这是黑玉葡萄,同样是极品,无须剥皮,可直接入口。” 方小年打量了一下这颗黑玉葡萄后,塞入口中,合嘴一咬,顿时眼睛一亮,连忙又拿了一颗,递至付盈月嘴边,道:“姐,快尝尝,特别好吃!” 付盈月不紧不慢放入口中,抿着嘴慢慢咀嚼,方小年问道:“好吃吧?” 付盈月浅笑点头。 “既然都是免费的,就都给我吧,我来端,嘿嘿。” 一旁的周辕伸手从侍女手中接过玉盘,弄得妙龄侍女一愣,她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客人。 方小年拍了周辕脑袋一记,嫌弃道:“还回去,别给我丢人现眼!” 周辕摸了摸脑袋,不情不愿地还了回去,严宾笑着摆摆手,示意等候侍女可以离开了,不过周辕却在侍女离开前,双手抓了两大把葡萄,还向付盈月献殷勤道:“盈月姑娘,再吃两颗吧。” 这回不同以往,付盈月没有无视他,终于看了他一眼,却是满眼鄙夷。严宾笑着道:“抱金楼日进斗金,可若是多一些像周兄弟这般豪迈的客人,恐怕就要亏本了。” 周辕脸色讪讪,往嘴里塞了颗葡萄,用力咀嚼,轻声嘀咕道:“有便宜不占非好汉。” 马棚听到后,纠正道:“有便宜不占是好汉。” “就你最有道理,行了吧?”周辕白了马棚一眼。 严宾带着众人继续往前,边走边介绍道:“这里永远都是白昼,令赌客没有时间观念,一直赌下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灵气充足,环境舒适怡人,也同样是为了让赌客们时刻保持精神,不知疲倦地赌下去。而每赌一把,抱金楼都会抽水,只要赌的时间长,就算你每把都不输不赢,筹码也很快会被抽没了,更何况这里的荷官赌技高超,你很难不输。所以还是那句话,抱金楼永远不亏。”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什么,道:“不过这话对一人除外。” “谁?”方小年问道。 严宾道:“诸位可知赌仙?” 方小年道:“五大谪仙中的那个赌仙?” “不错。”严宾道:“天下有五大谪仙,这五人并非修为境界达至仙位,而是各自技艺出神入化,如仙如神,故被称为人间谪仙,分别为赌仙、符仙、画仙、医仙和盗仙。其中赌仙嗜赌如命,且逢赌必赢,传言称他此生从未赌输一局。几十年前,赌仙驾临抱金楼,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严宾顿了顿,继续道:“他把一郡之内,几十所抱金楼的钱都赢空了,真正称得上是空手而进,抱金而出,最后逼得樊家下了禁令,禁止赌仙再跨入任何一间抱金楼。而赌仙则说了一句话作为回应。” “何话?”方小年问道。 严宾轻声道:“小小樊家,失输不起,渺渺抱金,不配吾临。” “好一个赌仙啊。” 方小年感慨赞叹,他曾听付经年说起过有关符仙的事,因二人有旧,方小年身上还有不少符仙的符箓,至于赌仙的传奇事迹,倒是第一次听闻,觉得甚为有趣。 马棚和付盈月亦听得出神,故而谁都没注意到,严宾在说到医仙时,周辕的眼中,有一抹恍惚一闪而逝。 第四十三章 冤家路窄 云霄厅内的玉案有大有小,对应不同玩法,骰宝、牌九、选仙,樗蒲等应有尽有,与寻常赌场大同小异,不过各类赌具却精美非凡,别具特色,令人眼花缭乱。 方小年手握筹码,走马观花,跃跃欲试,却在一张玉案上见到一位熟人,正是邵家公子邵云。 今日邵云和自己妹妹被方小年当街羞辱,原本以为找来家中供奉李培风便可以报仇雪耻,却不曾想被严宾横加阻拦,介于严宾父亲的身份,李培风考虑大局,只能作罢。而他一口恶气不得出,便来到抱金楼赌钱发泄,缓解心情。此时此刻,他正坐在玉案上,一边饮者灵酒,一边赌钱,还不忘与荷官言语调笑,心情显然还不错。 而既然遇到了,方小年又怎会让他心情不错下去? 方小年走上前,用力拍了拍邵云肩膀,道:“邵公子,这么巧啊。” 邵云回头,见到方小年的笑脸后,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刚才在街上被方小年碾压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此时他孤身一人,身边并无李培风,自是本能恐惧,不过转念一想,这里是抱金楼,从来没人敢在抱金楼闹事,于是心里有了底气,眼中忌惮顿时变为怨毒,冷声道:“你不抓紧时间逃命,反而在宁远府城中逗留,就不怕永远都出不了宁远府城吗?” 他看了眼方小年身后的严宾,道:“莫不是觉得有严宾保你,你就真的可以高枕无忧?” 严宾摇头苦笑,他亦知邵家人心胸狭隘,他虽能保方小年一时,却保不了一世,本想着明日去一趟邵家,带些东西打点一番,这件事也就了了,不然等方小年几人离开宁远府城后,难保邵家人不会再行报复。却没想到在这抱金楼中又遇上了,真是冤家路窄。 方小年竖起手指摇了摇,笑道:“想让我方小年逃命,你区区一个邵家,还不够资格。” 邵云眼中杀意尽显,冷声道:“你且求神拜佛,祈祷严宾能一直护你周全,如若不然,有你哭的时候。” “我好怕。”方小年笑了笑,回头看向严宾,打趣道:“严兄,看来从今往后我只能住你家了,你可千万不能赶我走啊。” 严宾无奈一笑,方小年又对邵云道:“邵公子,一个人玩多无聊啊,既然遇到了,不如一起玩吧,可敢与我赌两把?” “有何不敢?”邵云冷哼道:“就怕你没那么多钱输。” 方小年摊手道:“那就试试看吧。” 邵云道:“赌什么?” “简单直接点,玩骰子吧。”方小年笑道。 双方很快来到一张玩骰宝的玉案,不分庄闲,而是仅方小年和邵云二人对赌,荷官摇骰子,二人分别猜大小,每把都必须下同样赌注,谁猜对谁赢。 纯粹就是赌运气。 第一把,方小年压上严宾给的五百筹码,压大。 邵云自也跟了五百,压小。 荷官的纤纤玉手摇晃骰盅,一阵清脆悦耳的骰子碰撞声后,将骰盅按在玉台上,揭开骰盖,四五六合十五点,为大,方小年赢。 两人的玉佩都在荷官那边,荷官旋即从邵云的玉佩中扣了五百点,加在方小年的玉佩中。 邵云看着笑容满面的方小年,眼神冰冷,道:“下把赌一千灵石,我还是压小。” “我跟一千。”方小年笑道:“压大。” 这把开出来,一二六合九点,为小,邵云赢。 荷官将方小年的筹码算给邵云后,提醒方小年道:“公子,你总共只有一千筹码,已经没了。” “这么快就输完了?”邵云得意笑道:“需要我借你点吗?” 付盈月将自己的玉佩递给方小年,马棚和严宾亦是如此,周辕则在天人交战,犹豫到底要不要给方小年。方小年没有接三人的玉佩,拍了拍周辕肩膀,笑道:“别为难了,自个儿收好吧,我自己买筹码。” 他指了指邵云,问荷官道:“他现在有多少筹码?” 荷官道:“三千五百灵石。” 方小年点点头,往腰间一摸,拿出一把灵玉,推给荷官,荷官数了数,一共一百颗灵玉,每颗灵玉等于一百灵石,故而总共一万灵石,把周辕看得眼睛都直了。 方小年道:“下一把我压一万灵石,还是压大。” 又看向邵云,笑问道:“跟不跟啊?” 邵云眉头紧皱,他万没想到方小年竟这么有钱,不过他怎会在方小年这个丑人面前认输服软,同样掏出一把灵玉,凑足了一万灵石,压小。 荷官开始摇盅,而邵云听着骰子的碰撞声,眼神紧张,再无之前的泰然,毕竟一万灵石于他而言并不是小数目,反观方小年神态自若,毫不在意,两者气度高下立判。 而当荷官揭盖时,邵云心中长舒一口气,满脸振奋,摇出来是二二三合七点,为小,又是他赢了。 荷官将方小年的一万筹码划给邵云,邵云看向方小年,原以为会看到方小年气急败坏的模样,却不曾想方小年依然云淡风轻,仿佛输的不是自己钱一般。 只见方小年往腰间一掏,不过这回拿出来的不是灵玉,竟是两块灵晶,晶莹剔透,散发着璀璨光芒。 灵晶比灵玉品级更高,灵气含量更加丰富,一块灵晶可换一百灵玉,即一万灵石,且灵晶极为少见,珍贵非凡。邵云瞪大眼睛,就连他都不曾拥有灵晶,没想到方小年一出手就是两块。 一旁,严宾也有些愕然,本还想劝方小年别赌了,万没想到方小年竟会这么有钱,马棚同样觉得惊讶,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璀璨夺目的灵晶。至于周辕,此时直直盯着玉案上的两块灵晶,恨不得直接据为己有。 唯独付盈月神色自若,从下到大,方小年从付经年身上不知骗来多少好东西,两块灵晶,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两块灵晶,便是两万灵石,方小年道:“下把我压两万,还是压大。” 第四十四章 父与子 邵云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他很清楚自己与方小年的这种赌法,纯粹是凭运气,但有一种方法,可稳赢不输,那便是如果你有足够多的钱,每把成倍往上压,一直玩下去,必然会一把赢回全部,就拿来一把来说,若方小年赢了,不但输的钱全部回来,还反赢他九千多灵石。 方小年见邵云有些犹豫,笑问道:“怎么,邵公子不敢跟了吗?” 邵云不是傻子,见到方小年深藏不漏的钱袋,又知晓方小年的打算后,他打起了退堂鼓,想要见好就收,承受被方小年嘲讽几句的代价,带着赢来的一万多灵石离开,何乐而不为呢。 然知易行难,邵云虽然想到了,可他的理智终究还是敌不过贪心和不甘,心想再赌最后一把,赢下方小年台面上的两枚灵晶之后再走,纵然输了,也不过是输九千多,九千博两万,值得一搏。 殊不知,害死赌徒的,往往都是侥幸心理,和‘再玩最后一把’的自我安慰。 邵云又拿出一大把灵玉,补足两万筹码,道:“我跟两万,压小!” 他紧紧盯着荷官摇骰,盯着荷官揭盅,只可惜,最终却未能如愿,骰面四四五合十三点,为大,方小年赢。 看着荷官将自己的两万灵石划给方小年,邵云喉咙干涩,脸色难看至极,再无方才的理智,也完全没有了方才‘最多就是输九千’的心态。 他头脑发热,准备用方小年的办法继续赌,于是从自己的藏室中拿出所有身家,共计四万灵石,推给荷官后,大声道:“下一把我压四万,还是压小!” 他在学方小年的玩法,可他却忽略了一点,方小年这般玩法,是因为有足够本钱,输了一个四万,还有无数个四万可以压,而他自己的这四万已然是孤注一掷。 方小年笑了笑,照跟压大。 荷官摇筛揭盖,六四六合十六点大,方小年赢。 邵云瘫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荷官将自己所有筹码划给方小年。此时他钱袋已空,再无本可翻。 “下把我赌八万。”方小年笑问道:“邵公子,继续吗?” 邵云不出声,方小年又问道:“邵公子不会没钱了吧,需要我借你吗?” 邵云拍案而起,转身便走,身后传来方小年的声音: “邵公子慢走啊!” 严宾看着邵云走出云霄厅,叹了口气,对方小年道:“方兄弟,你何苦再去招惹他,加深仇怨呢?” 方小年笑道:“严兄,邵云这种人,你踩他一次,和踩他一万次,是一样的,他都会把你看作不共戴天的仇人,只想杀之而后快,既如此,为何不多踩两脚呢?” 严宾皱眉道:“可刚才邵云说的没错,我保得了你一世,保不了你一世,一旦你离开宁远府城,邵家派人追杀,你该怎么办,要知道邵家可是有两位筑基境供奉的。” 方小年接过荷官计算好筹码的玉佩,笑道:“所以我刚才就说了,准备一直躲你家里啊,待个十年八年,你不介意吧?” 严宾摇头苦笑,一脸无奈。 …… 把邵云赢了个底儿掉,方小年并未尽兴,之后几乎跑遍了云霄厅所有玉案,将各种玩法玩了个遍,筹码也越赢越多,算上赢了邵云的那部分,总共赢了快八万灵石。 周辕本来决定不赌,净赚五百灵石,可又按捺不住,最终很快输光严宾给的筹码,这令他后悔不已,随后一直屁颠屁颠地跟在方小年身后,只要方小年赢钱,就叫嚷着是他旺方小年,让方小年分他点喜钱。 至于马棚,说不赌就不赌,与付盈月一起安安静静地看着方小年赌钱,还有嫌弃周辕。 走出云霄厅,兑换完筹码,离开抱金后,宁远府城已被夜幕笼罩,大街小巷亮起灯火,与空中皓月遥相辉映。 方小年四人跟着严宾,来到城东一处僻静宅院,府名‘严宅’,自是严宾的家了。严宾喜欢结交江湖侠士,经常会邀请他们回家一叙,只见严宅内佳山流水,佳木葱茏,不显贵气,却极具灵秀,晚风轻拂,带来花草芬芳,恬静安然。 严宾正带着众人前往自己的庭院,却忽然停下脚步,紧跟其后的周辕差点一个不小心撞他后背。 一道身影站在庭廊不远处,身形高大挺拔,浓眉髯须,背负双手,气态威严地看着严宾。严宾看了对方一眼后,对方小年一行道:“我带你们从另一边走。” “站住。” 对方声音低沉浑厚,且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把不三不四的人带回家中吗?” 严宾转身道:“请你放尊重点,他们是我朋友!不是你说的什么不三不四!” 髯须男子满是不屑,哼道:“你还要不务正业到什么时候?” “我与志同道合的人交朋友,怎么就不务正业了?”严宾气笑道:“难道只有当靖天卫才算是正业?” 髯须男子厉声道:“你除了喝酒赌钱,与那些江湖人士胡混,还会做什么?” “我什么都会,就是不会当靖天卫。”严宾道。 “你!” 髯须男子深吸口气,平复心情,道:“邵景雄来找过我了,说今日有狂徒欺辱他孙儿,而你却偏偏给插手,护着那个狂徒,可有此事?” 方小年心中了然,想必是今天邵云两次在自己手上吃亏,偏偏有严宾作保,于是他爷爷邵景雄便前来邵家交涉。这个髯须男子,应该就是严宾的父亲,亦是宁远府的靖天卫府领,严武。 只是自己怎就成了狂徒了? 严宾道:“是邵云欺人在先,我朋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哼!” 严武重重一哼:“什么拔刀相助,不过是江湖中人上不了台面的意气之争罢了,所谓的英雄豪迈,不过是不知轻重罢了。” 他看了看严宾身后,问道:“你们谁是惹了邵云的狂徒,站出来让我见见。” 方小年站了出来,笑道:“严统领好。” 第四十五章 敬理想 严武上下打量方小年,没看出方小年修为深浅,也不去深思,道:“能胜过邵云,你倒也有点本事,不过本事显然还不够!如若不然,你就该自己处理善后,而不是龟缩在我儿子身后!” 方小年笑着摇摇头,想说我本要自己解决的,可惜严宾不给我机会啊,可他知道说出来只会让严武觉得他狂上加狂,说了无益,除非他就在这里把严武摁住。 他观严武气息,与他同样是筑基初期,不过方小年有把握能单手把严武镇压,但终究他是严宾的父亲,还是算了。 “没话说了吧?” 严武还以为方小年被戳到痛脚,无话可说,冷哼一声后,又对严宾道:“还有你,你不是一向瞧不起靖天卫么,可你能够退却邵家李培风,护住你所谓的朋友的原因,偏偏是因为我这个当靖天卫的爹,邵家人给你面子,也是因为我!” 严宾道:“那你就去邵家说,你严武从今往后没有我这个儿子,我不再沾你的光,让他们尽管来找我麻烦便是。” “你!”严武气急语塞。 严宾则带着方小年等人回行,走另一条路回自己院落。 …… 回到院落,严宾让人准备了韭酒菜,不一会,堂内桌上杯盘整齐,酒菜飘香,方小年四人却没有动筷,而是静静看着严宾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闷酒。 此时的严宾再无白天时候的洒然气度,那把折扇亦合着放在一边,无心再摇,众人也不知如何去劝,毕竟这是严宾父子之间的家事。 安静了一会,严宾先开口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开稻花乡吗?” 他自问自答道:“我娘死的早,我是我爹带大的,他最大的心愿,是让我加入靖天卫,继承他的衣钵,可那并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青衫白马,张仗剑天下,我更想要无拘无束,快意人生,而非被一个官职束缚。” 众人静静听着,严宾继续道:“我和我爹各执己见,僵持不下,最后只能各退一步,他不再强迫我加入靖天卫,我也只能放弃自己理想,成了一个闲人,开了稻花乡这间酒楼。” 言罢,他又倒了满满一杯酒,一口饮酒,仿佛要将所有愁闷一同饮尽一般。 严宾向往广袤天下,侠义江湖,这才会请来说书先生在稻花乡内评说天下英雄人物,而他也喜欢在稻花乡中结交一些志趣相投的侠义之士,一如今天的方小年一行。那些人物事迹,都是他花钱打听来的,再经由说书先生的嘴出来,不然一个文弱老书生,哪知道那么多奇人轶事。 而所谓的说与酒客们听,增加生意,只是表面罢了,实际上是伟说了他自己听。 严宾就像一只笼中雀鸟,被关在这不大不小的宁远府城中,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却终究被困住了。他最喜欢的便是在稻花乡四楼的隔间中,一个人喝着酒,听着下方说书先生将他打听来的人与事润色后缓缓道来,加之观察酒客们天南地北的迥异性情,每每会令他感觉到难得的逍遥自在,仿佛解开束缚,身临天下一般。 “做个闲人有什么不好?”方小年笑着劝道:“每天喝喝酒,赌赌钱,多快活呀?” 严宾道:“哪有你们这般行走天下快活。” “你以为我很想行走天下啊?我那是没有办法。”方小年一脸无辜,又笑问道:“你猜我最想做的是什么?” 严宾道:“什么?” 方小年看了眼付盈月,笑道:“就是和我姐两人生活在与世无争的小村庄中,过着安静闲适的生活。虽说那样的生活会浪费了我这一身本领,却也无所谓了。” 付盈月回以方小年浅然一笑。 “加一个我。” 周辕抬手,顿时破坏了气氛,要不是离方小年有点远,恐怕早要被方小年暴打了。 同时也惹来严宾一笑,经由方小年劝慰,他心情显然好了很多,他喝了口酒,看向周辕,问道:“对了,周辕,你有什么理想吗?” 周辕展开双臂虚抱,道:“我要攒很多很多钱。” 严宾问道:“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要……” 他刚说两个字,便戛然而止,笑道:“这是我的秘密。” 方小年一脸嫌弃,对严宾道:“你别问了,他不会说的。一路上我威逼利诱,问过他多次,这家伙从来不肯说。但我想不外乎是妻妾成群之类的吧,又或是买一间大屋,然后把钱堆满所有房间,天天数钱为乐。” “我是那种人吗?”周辕道。 “难道你不是吗?”方小年反问道。 周辕道:“我告诉你,我那可是为了……” 快说出来时,周辕意识到方小年在激他,于是晃了晃脑袋,无赖道:“反证法我就是不早说。” 严宾笑了笑,又问马棚道:“马棚,你有理想吗?” “有。” 马棚道:“我的理想就是能交到一个朋友。” 严宾愕然,这也能算是理想? 殊不知对一般人来说再简单不做的事,对马棚来说却是奢望,他一直以来,最渴望的就是一个朋友,一份友情。 严宾转而笑道:“那你今天岂不是已经实现理想了,不止一个,而是四个朋友。” 方小年拍了拍马棚肩膀,笑道:“而我是第一个,真是荣幸啊。” 马棚认真道:“是我的荣幸。” 严宾问马棚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理想了?” 马棚点了点头。 严宾最后问方小年道:“方兄弟,你和你姐的理想呢?” 方小年笑道:“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至于我姐,当然和我一样了。” 严宾笑道:“若真如此,这天下没了你方小年,可就无趣多了啊。” “酒喝多了是不?”方小年笑道:“隐居山村又不是死了,什么叫没了啊?罚酒!” 严宾哈哈大笑,自罚三杯,而后又举起酒杯,对着马棚道:“来来来,一同敬马棚一杯。我们都还年轻,一生还有大把时光,祝我们最后都能和马棚一样,实现自己理想。” 五只酒杯,碰在一起。 第四十六章 月下屋檐 夜阑人静,星空灿烂。 严宾酒量本就不行,加之喝的是闷酒,早早就醉了,马棚和周辕安排好严宾后也睡了。 而此时此刻,方小年正躺在屋檐上,双手枕头,数着星星。付盈月抱膝坐着,静静陪在方小年身边。 方小年转头看向付盈月,见付盈月正在出神,没有打扰,就这样静静看着付盈月侧颜,看着夜风轻拂下,那几缕轻颤的鬓发。 良久,付盈月才发现方小年在看她,偏首眨了眨明眸。 方小年会意,付盈月这是在问看她干嘛,笑着道:“看我姐漂亮呗。” 付盈月的任何表情,方小年都知道什么意思,因为付盈月只会对方小年有表情,也只与方小年交流,对于其他人,就如周辕那般,付盈月从来都是无视。 不过这并非无礼冷漠,而是她的世界,本来就是只有方小年和付经年二人,与付经年分别时,便只剩方小年一人。 付盈月冁然一笑,方小年问道:“你刚才出神,应该是在担心老付吧?” 付盈月点了点头。 九月初九,付经年将登临真武山。 刚才严宾在酒桌上聊起理想,而理想不止少年少女才有,付经年这尊化神大能亦有,他的理想便是成为天下第一刀客,让自己的揽雀刀悬于万剑头顶。前一半付经年已经做到,刀道一途,付经年不仅身前无人,身后亦是无人! 至于后一半,只剩最后一步就能得偿所愿,那便是翻过真武山这座高峰。 可那终究是真武山啊…… 更何况,付经年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真武剑宗,还会因当年方玉珩托孤之事,牵扯到中土南疆各方势力,故而付经年此行,几乎是要与整个天下为敌。 举世皆敌! 但这偏偏是付经年一生的夙愿,举世皆敌也好,九死一生也罢,他是一定要去的。 方小年眼神恍惚,失神沉默了好一会,转而坐起身,笑道:“放心吧姐,老付能应付的。你想呀,他肯定知道我们会去南檐州看他,那自是不敢输的,如果输了,这些年在我们面前吹的牛不就穿帮了吗?他那么爱面子,一定不会给我嘲笑他的机会的。更何况还有师娘在天上看着他,他更不敢输。” 世人都言付经年是个为刀为名的疯子,可唯有方小年和付盈月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九月初九,是付经年亡妻忌日。 在梅雁村,付经年每年都会带着方小年和付盈月一同祭拜他的妻子,方小年是付经年徒弟,从来不叫他师父,而是称他为老付,可对于付经年的亡妻,方小年一直尊称师娘。至于付盈月,虽然姓付,一身修为剑法也源自付经年,却并不算付经年徒弟,唯有方小年,是付经年此生唯一一个徒弟,也是世间唯一一个继承了《揽雀刀经》的人。 付盈月被方小年逗笑了,点了点头,方小年看向远方,道:“姐,刚才我说的那个理想,是真的,我是真想等做完一切该做的事情后,就回梅雁村隐居。你愿意吗?” 付盈月点点头。 方小年却忽然苦笑,叹道:“只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喽。” 二人步入天下,有两件事要做,帮付盈月开声,以及替爹娘报仇,前者还有机会,至于后者,可谓难于登天。毕竟即便以付经年之资,也只是勉强可以挑战真武山而已,若要将真武山踩在脚下,无异于天方夜谭。换言之,他要做的事,比付经年还要夸张。 付盈月牵起方小年的手,轻轻拍了拍手背,又摊开方小年的掌心,纤细玉指写道:“我陪你。” 方小年点点头,问道:“这些天修为有没有落下?” 付盈月摇摇头,在方小年掌心写道:“足三阴已通。” 付盈月修行天赋虽不如方小年,但用付经年的话来说,就是正常人不宜与方小年比较,付盈月终究是付经年口中仅次于他自己的人上,上回付盈月越境与奉阳宗掌门杜枫交手,虽然不敌,却受益良多,只差半步便可打通足三阴。 而这些时日以来,付盈月每晚都会刻苦修炼,冲击那道看不见的关隘,终于突破最后的瓶颈,跨出那半步,此时她的奇经八脉与十二正经无一不通,已为炼气十层。 “我姐就是厉害。” 方小年竖起大拇指,道:“接下来便可展望筑基了,待姐你筑基后,我们就入书院。” 炼气十层之后便是筑基,然筑基的难度,比炼气一层到十层加起来都要大,毕竟前者只是打通经脉之间的壁垒,经脉依然脆弱,需要强化拓展,方可承受天地间灵气的冲击。 而强化经脉的过程十分凶险,须得小心谨慎,拿捏好分寸,不可用力过猛,防止损伤经脉,亦不可力有不逮,万一筑造得不够牢固,届时海水倒灌,必然承受不住,身死道消。 不过付盈月天资异禀,加之有方小年看着,一定会水到渠成。 付盈月点点头,方小年问道:“不过怎么没提前和我说,炼气十层是一道坎,值得庆祝。” 付盈月在方小年掌心写了一个‘忙’字,方小年抬头看向付盈月,付盈月眼神玩味,方小年知道付盈月意指他这段时日一直忙着和周辕鬼混,尤其是到了晚上,就不见人影。 方小年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咳嗽一声,道:“都怪那个周辕,一直缠着我,甩都甩不掉,害得我和我姐待的时间越来越少,真是可恨!” 屋内,四脚朝天,成‘大’字而眠,且呼声如雷的周辕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后,继续死睡如猪。 屋檐上,方小年重新躺下,双手枕着头,叹道:“看来我也要抓紧修行了,不然就要被我姐追上了。” 付盈月配合地点了点头,可她却知道自己弟弟再如何贪玩,都绝不可能落下修行。 方小年人前贪玩爱闹,玩世不恭,却总会在人后下千万倍的苦工,且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苦工。付盈月还记得十岁那年,方小年跟付经年学刀的第一天,付经年让他挥刀一千,方小年却一夜不睡,挥足一万,掌心血肉模糊,亦一声不吭,就连付经年都说,方小年是个狠货硬种。 付盈月也清楚,自己永远都追不上这个弟弟,不被他拉开太远,能陪在他身边就足够。 少年看着夜空。 少女看着少年,温柔浅笑。 庭院寂静。 月色朦胧。 第四十七章 圆房和尚 翌日清晨。 方小年推开屋内,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他伸了个懒腰,看到马棚正静立院中,手中拿着刀,双目紧闭,似乎在入神静思。 方小年没去打扰,过了良久,马棚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方小年这才走上前,打趣道:“一大早就发呆,别跟我说是在想昨天那个邵霜啊。” 马棚转身,摇摇头道:“没有,我只是觉得她长得比较好看,并没有别的心思,她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她。” “还认真起来了你。” 方小年笑道:“还有,我再强调一遍,她好看什么啊好看?我姐那样才叫好看,那个邵霜,浑身上下加起来都比不上我姐的一根眉毛。” 马棚认真点了点头。 方小年问道:“说正经的,你刚才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昨日你对我说的话。”马棚道:“你说挥刀即挥气,力求出刀时一气呵成,一鸣惊人,一刀两断。但真要做到这种境界,实在太难了。” “这很正常。” 方小年道:“刀者,追求的是万事万物在我面前,皆可一刀断之。但这种境界看似简单,实则难如登天,需得力量、技法、神意,三者圆融无缺,返璞归真。我只是给你指明一个方向,让你知道高峰在哪,然后朝着这座高峰慢慢行进,别非要让你马上做到,你也不可能做到,不用着急。” 马棚的师父只是一介散修,可马棚的刀道造诣和天赋悟性都极高,虽然比不得方小年,却也是人中佼佼,所以方小年愿意教他。 马棚点了点头,道:“你的刀道造诣如此精深,真希望有机会能看看你的刀法。” 方小年对刀道的理解如此精深,他知道方小年必然是位用刀高手,可昨日方小年未用一刀一剑,弹指间便碾压邵云,他很难好奇若是方小年一刀在手,将会何等强大。 “我的刀法? 方小年摇头笑道:“那可不能随便见。” 马棚不解道:“为何?” “因为我太强了。” 方小年摇头叹道:“一般很难碰到需要我用刀的情况,更何况我一旦出刀,那必然是石破天惊,鬼哭神嚎,容易吓到人。” “马棚,把刀给他,我倒要看看,能不能吓到我。”严宾推门而出,摇扇走来,笑着道。 “酒醒了?”方小年问道:“昨晚喝那么醉,怎么不多睡会?” 严宾打了个哈欠,道:“本想再睡会的,听到你一大早这么吹牛,实在听不下去了,你吹得这么离谱,也就马棚这老实孩子相信你。” “我也是老实人啊,我从来不吹牛。”方小年无奈道。 “马棚,把你的刀给他。”严宾笑了笑,又对方小年道:“给我亮一手,我倒要看看你的刀法如何石破天惊。” 马棚把刀递给方小年。 方小年道:“还是算了吧,我有点怕。” “怕露馅吧?”严宾摇扇笑道:“放心,我不会笑话你的。” 方小年打量四周,笑道:“我是怕把你这整座严府掀了。” 严宾合扇指了指方小年,笑道:“好啊,我就不信了,你不用怕,尽管放开了耍,真被你掀了我不让你赔就是。” 方小年叹道:“败家子儿这是!” 付盈月走出房间,来到方小年身边,方小年笑道:“姐,严宾要看我的刀法,我说怕把严府给掀了,他偏不信,你劝劝他吧?” 付盈月看向严宾,摇了摇头,意思让他不要拿自家宅邸开玩笑。 付盈月一脸认真,倒是让严宾一愣,莫非这小子没吹牛? 严宾知道碾压邵云的方小年很强,却也只是觉得最多和他一样都是炼气十层,没想更上面去想,他也一直以为方小年昨日在李培风面前争锋相对,是少年热血硬撑。此时难免想着,莫非方小年不把李培风放在眼里,是真的不怕对方? 就在这时,周辕的屋内内开,睡眼惺忪、还穿着里衣的周辕揉着眼睛道:“聊什么呢,一大清早就这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我们要去吃早点呢,正商量着要不要叫你呢。”方小年道:“看你这样子是不想去了,那行吧,待会你自己去吃,自己付钱啊!” “我去!” 周辕转身回屋,他生怕方小年等人抛下他,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便穿好衣服站在众人面前,道:“走吧,吃早点。” 而当一行人正要出去吃早点时,严府管家忽然跑进院内,大呼道:“少爷!出事了!” 严宾上前问道:“黎伯,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黎伯道:“老爷昨晚出去执行任务,出事了!” “怎么了?”严宾脸色一变。 黎伯长话短说后,严宾立刻冲出院子,方小年等人亦跟在他身后,一同出了严府。 大淳王朝,有两军一卫,两军对外,一卫对内。靖天卫作为朝廷统辖地方的直属力量,负责安定天下,震慑修行者和宗门,一旦有修士作恶犯案,靖天卫便负责缉拿。 宁远府城及周边大小城镇,危害最大的便是一位自称圆房和尚的邪修,据传此人以前是一个寺庙的和尚,因屡犯戒律而被逐出寺门,他怀恨在心,在外习得本领后回到寺庙,用一柄方便铲,铲下了所有和尚的头颅。他为人性情乖张,凶残成性,喜欢对女子先侮后杀,却美其名曰‘圆房度人’,这也是他名号的由来。 他手上人命无数,位列宁远府靖天卫所黑榜第一名,可此人修为精深,乃筑基修士,整个宁远府城的靖天卫中,只有府领严武能胜过他。但这个圆房和尚偏偏狡猾如狐,严武好几次差点将其缉捕归案,却每次都被他跑了。 昨夜,有消息称圆房和尚在宁远府城外三十里的戴中城出没,于是严武便独自一人前往缉拿。以往两人每次交手,严武都能伤其一二,只不过圆房和尚精通遁逃,屡抓不得,故而严武实力更胜一筹,昨夜严武即便抓不到圆房和尚,也不至于有危险。 可今早严武偏偏用令牌传讯靖天卫所,这表明他遇到了危险。 第四十八章 灵犬符 十几匹乌须马奔逸绝尘,将宁远府城抛在身后,前往戴中城。除严宾和方小年等人外,还有一众靖天卫。 严宾冲在最前,一言不发,扬鞭疾驰,恨不得立刻就能赶到戴中城。 他与严武虽有矛盾,时常争执,但终究只是彼此想法不同,互不退让间的怄气,并非真的势同水火,否则严宾完全一走了之,不用履行与严武的约定。父子俩不过都是在等对方先让步罢了。 此刻严宾将与父亲的隔阂置之脑后,一心只想着严武的安危,他知道圆房和尚诡计多端,甚为难缠,而父亲一向勇武要强,能让他不顾面子发讯求救,那一定遇到大麻烦了。 “驾!” 一念及此,严宾心急如焚,一鞭重重打在马身,漆黑如墨的乌须马嘶鸣狂奔,瞬间与后人拉开一大截。 …… 一路奔行,众人很快赶到戴中城,根据严武最后发讯的位置,来到城郊一处山谷中。 山谷之中,断木横陈,碎石遍地,旁处崖壁上,更有许多纵横交错的沟壑,众人一看便知,这里不久前发生过一场大战。 靖天卫们很快找到了严武的令牌,然而却不见严武的身影。每个靖天卫都有这样一块令牌,不仅是身份的象征,更重要的是在执行任务时,一旦遇到危险,便可用令牌发讯求救,而如果有人遭遇不测,同僚也能根据令牌找到陨身之所。此时此刻,每个靖天卫心中都在祈祷,希望他们的统领不要有事。 严宾一路进谷,看着四周的狼藉,心悬得越来越高,而当他看到不远处的一把剑后,一颗心像是被一双无形大手狠狠一攥。 严宾跑上前,蹲身捡起剑,朱红剑柄,明黄剑镡,这是靖天卫府领特有的佩剑,亦是严武的佩剑。 严武特别爱惜这把剑,严宾小时候经常见到严武呵气擦拭,一遍又一遍,然此时此刻这把剑就这样躺在地上,原本光滑如镜的剑身布满尘土,主人亦不知所踪。 严宾握剑起身,四顾茫然,大喊道:“爹!” 声音在山谷回响,经久方消,可惜无人回应。 方小年等人以及一众靖天卫散在严宾周围,四处搜寻,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周辕走着走着,忽然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他低头看去,原来是踩到一颗白色珠子。周辕捡起珠子,对着阳光打量一番后,嘀咕道:“这是什么?” 旁边一个靖天卫走上前来,看到周辕手中的白色珠子后,惊呼道:“这是圆房和尚的白骨珠!” 听到动静,所有人都围上来,严宾看了眼周辕手中的珠子,又俯身四顾,在不远处看到许多相同的佛珠,还有一根断了的串线。严宾道:“这的确是圆房和尚的白骨珠,应该是与我爹交手时被断,散了一地。” 周辕问道:“什么是白骨珠?” 一靖天卫道:“圆房和尚胸前常戴有一长串白色佛珠,一共一百八十七颗,每一颗就代表一位无辜女子的性命,因为这些白色佛珠都是圆房和尚辱杀女子后,从他们身上挖出一块骨骼打磨而珠,串在一起。” 周辕顿时脸色一白,立马将手中的白骨珠扔在地上,手在身上擦了擦。 众人散开,继续分头寻找,片刻后,方小年注意到山壁那边的严宾停下了脚步,像根木头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方小年和众人缓缓上前,来到严宾身后,看到严宾身前,满身是伤的严武坐靠山壁,头歪在一边,已然没了气息,在他身边还有一块令牌。 靖天卫们齐齐下跪,低头不语。 严宾失魂落魄,呆若木鸡,过了好久,他才屈膝跪地,头重重磕在地上,看不清表情,只见身躯颤抖。 众人在一旁静静等着,没有打扰,而严宾很快停止啜泣,他抬起头,抹把脸,最后看了眼严武后,转身道:“王炎,李兴,你们两人把我爹送回宁远府城。” 严宾紧了紧手中父亲的剑,道:“其余人,随我诛杀圆房和尚!” 靖天卫们神色决然,齐声应是。他们都深知圆房和尚的强大,这回就连自己统领都死在了圆房和尚手上,可他们却毫不畏惧,即便一去不回,也誓要为统领报仇雪恨。 方小年道:“严兄……” “方兄弟,我知道此行危险,但我意已决,你不用劝我。”严宾抬手打断,道:“你也别跟我一起去,你带着周辕几人和跟王炎李兴一起回宁远府城,答应我,一旦我没回来,还请你帮我爹办好后事,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了。” 方小年道:“我不是要劝你,只是想问你们这么莽撞,能找到圆房和尚吗?” “找不到也要找!”严宾紧握剑柄,双眼通红。 “我能帮你找到圆房和尚,我也会跟你一起去,不然你们几个就算找到了,也是送死罢了。”方小年拍了拍严宾肩膀,道:“我会亲手让你替你爹报仇的,然后你再亲手替你爹办后事。” 方小年拿出一张黄色符箓,和上次的远观符一样,符纸上简简单单,并没有繁杂的符文,仅有一条用灰线勾勒而成的犬。此犬并非高大猛犬,而是长着一对大耳朵,四条短腿,给人小巧可人的感觉。 方小年抖了抖符纸,小犬仿佛被抖落下来一般,离开纸面,悬在空中,紧接着好似活过来一般,不仅会吐舌摇尾,抓耳挠腮,竟然还会发出犬吠,活灵活现,玄妙无比。 方小年又拿出刚才收起的白骨珠,递至这条小犬身前,小犬嗅了嗅后,‘汪’了一声,而后散作一缕灰烟,往山谷外飘去。 “跟上!”方小年道。 灵犬符。 与远观符一样,皆出自符仙之手,符仙与付经年有旧,曾将许多稀奇古怪的符箓送给付经年,最后都落入方小年手中。 这张灵犬符玄妙莫测,这只小巧可人的灵犬,闻到任何气味,都能追踪到气味的主人,它闻了白骨珠的气味,自会带众人找到圆房和尚。 第四十九章 不是我 众人跟着那缕灰烟,很快来到十几里外的另一处山谷。 灰烟停在入口,幻化回灵犬模样,朝着山谷中吠了两声,示意要找的人就在其中,还向方小年摇头摆尾,仿佛邀功一般。方小年摸了摸它的头,它舔了舔方小年的手掌后,重新回到符纸上,不再动弹。 一行人进入山谷,与刚才那个破败狼藉的山谷截然不同,谷内草木葱茏,鸟鸣深涧,还有瀑布飞流而下,落入下方的一处碧潭,溅起万千珠玉。 就在众人四顾时,瀑布忽然绽放一朵巨大水花,一道身影从水花中飞出,落在众人面前。 身材矮胖,光头大耳,手持一柄方便铲,他身披袈裟,笑容慈祥,给人踏实可靠之感,可他偏偏就是凶名赫赫的圆房和尚。 圆房和尚视线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看到付盈月时,眼中闪过一丝贪婪。而后好奇问道:“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圆房和尚多疑谨慎,狡兔三窟,位于瀑布后方的山洞,便是他其中一个藏身地,可谓隐秘无比,从来没有人发现过。若不是方小年有灵犬符,定然也找不到这里来。 严宾振剑刺向圆房和尚。 众多靖天卫亦一拥而上。 圆房和尚微微一笑,手中方便铲往地上一竖,只听咚的一声响,地面轰然崩裂,裂纹如无数条蛇般蔓延开去,一道环形震波向着四周激荡,一路碎石剥草,摧枯拉朽。那些靖天卫就像狂风中的风筝一般,顿时被吹得倒飞出去,摔得七零八落,连靠近圆房和尚都无法做到。 这些靖天卫大多都在炼气八层上下,此等修为在一位筑基修士面前,实在不堪一击。一般而言,筑基修士要杀炼气十层,都无需第二招。 唯炼气十层的严宾破开劲风,来到圆房和尚近前,剑刃锋锐,剑气凛冽,眼看就要刺中圆房和尚的脖子,却见圆房和尚轻轻一弹指,被弹中的剑身弯出一个惊人弧度,几乎就要对折,连带严宾整条手臂都往后扬去,差点握不住剑,足见圆房和尚这一弹的力量。 严宾中门大开,圆房和尚手指顺势往上,将要点在严宾胸口时,一抹雪亮剑光从侧方袭至,圆房和尚感受到这股不同寻常的剑意,没有托大,收回距严宾只差半寸的手指,双手握住方便铲,挥向剑光。而严宾则趁此间隙旋身而退。 当的一声脆响,圆房和尚退了一步,握着拢月剑的付盈月身形后掠,宛如飞燕掠水一般轻盈,圆房和尚面露不可置信之色,他此时才发现自己刚才就看上的绝色女子,竟和严宾一样也是炼气十层。 不过炼气十层这种境界,自不会令他心起波澜,而是此十层非彼十层,严宾在他面前弱如鸡狗,但付盈月这个炼气十层的一剑,竟能令他后退一步,实在匪夷所思。 付盈月当初才炼气九层时,就能与奉阳宗掌门杜枫交手,而圆房和尚的实力要稍逊杜枫一筹,加之付盈月如今已突破炼气十层,故而方小年让付盈月拿圆房和尚来当磨刀石,也算在圆房和尚死前,攫取一点价值吧。 调整好气血的严宾再欲冲向圆房和尚,杀父之仇,岂能假手于人,而方小年却拦在他身前,道:“把他让给我姐练练手,不过我保证,最后杀圆房和尚的人,一定是你。” 严宾面露犹豫,方小年道:“只管信我便是。” 严宾这才点了点头,与方小年一同旁观。 “姑娘,贫僧圆房度人,向来只度一次,之后便会送她们去西天。” 圆房和尚眯着眼,笑道:“但不要怕,我会为你破例,你生得这般俊俏,只度一次实在可惜,也算你有福了。” 付盈月不理会圆房和尚的这些污秽之言,手中拢月剑飞天而起,急旋成圆,绚烂剑光绽放,宛如一轮明月当空,剑气仿佛月华一般,向下方的圆房和尚洒落而去。 圆房和尚哈哈大笑,单手喧佛,身上袈裟化作一道红色流光,绕身盘旋,最后在圆房和尚头顶平铺展开,剑气落在袈裟上,将袈裟刺得抖动起伏,却偏偏无法将其洞穿,最终都溃散成剑气乱流,四散流溢。 付盈月并指一挥,拢月剑化作一抹惊鸿,刺向圆房和尚。圆房和尚头顶袈裟再度化做一道红色流光,仿佛红线一般缠绕住拢月剑。圆房和尚刚露出笑意,却见拢月剑发出一声剑鸣,剑身一旋,圆房和尚的袈裟顿时四分五裂,变成一截截红布散落在地。拢月剑则飞回付盈月手中。 圆房和尚怒目圆睁,这件袈裟是一件上品灵器,乃是他的宝贝,却不曾想被付盈月毁了,这也让他意识到,付盈月的剑竟是一件法器。本来只是与付盈月玩闹的圆房和尚动了真火,提起方变铲直接奔付盈月。 付盈月珍剑相迎。 付盈月当日不敌杜枫,方小年指出不可以真气硬拼真元,而该利用身法周旋,蓄力的同时消耗对方,然后再找准时机伤到对方。对此付盈月谨记在心,故而他没有与圆房和尚硬撼,而是一直利用灵动身姿与之周旋,圆房和尚虽然占尽上风,却始终拿不下付盈月。 一旁的严宾看得目瞪口呆,哪有能与筑基境打得有来有回的炼气十层? 殊不知,若是换作他身边这位,足能以炼气十层修为,越天堑杀筑基。 付盈月始终冷静,且一直在蓄力,而圆房和尚久攻不下,脑热暴躁,终于被付盈月抓住机会,一件划破圆房和尚的里衣,锋锐难当的拢月剑身上,多了一抹红色。 圆房和尚落地后摸了摸被划破的口子,皱眉问道:“你这娘们究竟是什么人?这把剑又是什么剑?” 付盈月看都不看他,走回方小年身边,眼神明亮,仿佛在说我做到了。方小年笑着点点头,而后让付盈月站在自己身后,付盈月能伤到圆房和尚,只是圆房和尚轻敌,加之付盈月取巧而已,若再战下去,付盈月必败无疑。 严宾冷声道:“圆房和尚,你往日作恶多端,今又杀我父亲,你的死期到了!” “你是严武儿子?” 圆房和尚眯了眯眼,然后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严武果然死了啊。” 严宾问道:“什么叫果然死了?” “你觉得是我杀了你父亲对吧?” 圆房和尚冷笑道:“可无论你信或不信,我都要告诉你,你爹不是我杀的。” 第五十章 方小年:太厉害,一起上 “你说什么?” 严宾一愣。 “我说,你爹不是我杀的。” 圆房和尚道:“我不是你爹对手,这么多年来,他来抓我,都以我负伤逃走告终,你觉得我能杀得了你爹?” 圆房和尚冷笑道:“更何况就算我杀得了你爹,我也不会杀。” 严宾道:“为什么?” 圆房和尚笑道:“杀普通人,和杀你爹,后果可不一样。” 圆房和尚并不愚蠢,他手上人命无数,可最多就是严武这样的筑基高手来缉拿他,这种情况下,他有能力应付和自保。而一旦杀了靖天卫,尤其是一个府领,那么必然引起上面重视,很有可能会有金丹境的靖天卫被派来杀他,到时候他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对方杀的。 严宾知晓圆房和尚的意思,更觉此人难以对付,不仅穷凶极恶,还心细狡猾,知道轻重,怪不得这么多年都逍遥在外,没被缉拿归案。不过严宾自不会相信圆房和尚,这难保不是圆房和尚在乱人耳目。严宾问道:“我爹昨夜来抓你,还与你有过一战,不是你杀的,还会有谁?” “你说的不错,昨夜我是与你爹交手过,我的佛珠都散了一地。”圆方和尚道:“可就当我要逃离时,忽然出现两个黑衣蒙面人。” “蒙面人?”严宾问道。 “不错。”圆房和尚道:“他们让我与他二人联手,一起击杀严武,我假装答应,却趁他们不注意时立刻遁走。” “我不知道这两人是谁,可我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圆房和尚自得道:“一旦杀死严武后,他们接下来就会杀我,然后伪装成我与严武同归于尽的样子,让我做替罪羊。” 严宾眉头越皱越紧。 圆房和尚之言,究竟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这两个黑衣人会是谁? “不要再猜来猜去了,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相信我,我告诉你真相,也不是为了让你相信我,我只是想说,我还不至于蠢到去杀一个靖天卫府领而已。” 圆房和尚笑了笑,道:“虽然昨夜我留了个心眼,逃之夭夭,可严武一死,这个黑锅我依然背定了,区别就在于,我是活着背黑锅,还是死了背黑锅。” 圆方和尚虽然穷凶极恶,却是个内明之人,他很清楚,若是严武昨晚从那两个人手上逃出生天,一切皆休,严武一旦死了,那他就跳进东海都洗不清了,即便他没有参与杀害严武。所以他今日回到巢穴,本就是要准备一番,而后彻底离开宁远府地界,却没想到被严宾等人找上门来。 严宾一言不发,本能也告诉他圆方和尚没有撒谎,可他实在想不到,就会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杀害他父亲。 “好了好了,你也别想了,实在不信,待会下去问你爹吧。”圆方和尚冷笑道:“反正我注定要被通缉,当然要杀光你们,这样才够本,不然岂不是白背黑锅了?” 付盈月看向方小年,这个和尚实在聒噪,就等方小年取他性命了。 方小年伸了个懒腰,提拳奔向杜枫。 严宾也要冲上前去,圆房和尚恶贯满盈,无论是不是害死他爹的凶手,今天都要死。 拢月剑拦在严宾身前,付盈月面无表情地向严宾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去。当日的杜枫,比圆方和尚更强,方小年都可只手杀之,更不用说今日了,严宾去了只会添麻烦。 可出乎意料的是,远处,方小年和圆房和尚碰了一拳后,方小年竟然倒飞出去。 还伴随着一声惨叫。 只见方小年落地后踉跄后退,腮帮一鼓,又用力咽下,就像是有血要从喉咙里涌上来一般,然后被他全部给咽下去了一般。 圆房和尚道:“好一个小小的炼气九层,竟能接我一拳不死。” 严宾一愣,方小年把自己说的这么厉害,没想到竟然只有炼气九层? 方小年神色凝重,大声道:“这个和尚太厉害了!姐、严宾,我们三个一起上才有机会!” 说罢,他朝一脸愕然的付盈月使了个眼色,付盈月这才反应过来,他不知道方小年为何要演戏,但她永远都听方小年的。 两个炼气十层,一个‘炼气九层’,一同攻向圆房和尚。 圆房和尚将方便铲插在身前地面,双掌合十,随着口中念念有词,周身真元四溢,结成一个流淌符文的金钟罩。 拢月剑剑气如虹,然一道道宛如实质的剑芒落在金钟罩上,仿佛雨滴入海,消散无踪。严宾舞剑如龙,可在这固若金汤的金钟罩面前浑然无用。 方小年以炼气九层修为,挥拳如雨,圆房和尚的金钟罩开始摇晃震颤,隐有溃散的趋势,于是方小年立刻又将修为压下一层。 感觉到方小年气息的变化,圆房和尚一愣,怎么此人忽然从炼气九层变为炼气八层了? 而他来不及多想,双掌一分,金钟罩金光大亮,三人皆被震飞出去,圆房和尚拿起方便铲,一跃蹈空,奔向在他看来实力最强的付盈月。 一双手臂忽然从后面箍住圆房和尚的胸膛,方小年大声道:“姐,抓紧机会!” “哼!不自量力!” 圆房和尚心中冷笑,浑身真元透体勃发,欲将抱住他方小年震的双臂断裂。 可下一瞬,他寒意陡生,浑身战栗,身后抱住自己的这个少年,刚才还从炼气九层降为炼气八层,他没在意,然此刻,竟然又变成筑基初期了! 他惊骇欲绝,然就在同一时间,他感觉到一股磅礴如海的真元,从背后灌入他的奇经八脉,面对这股汹涌浩瀚的力量,他体内的真元直接俯首称臣,被尽数镇压。 而这时,付盈月的拢月剑正好来到近前,可他却根本无力抵挡。 方小年身形如弓,倒飞出去,看上去就像是被圆房和尚震飞的。与此同时,拢月剑刺入圆房和尚的气海,随着付盈月一绞,圆房和尚的气海瞬间破碎。 远处,方小年摔倒在地,拨走身下的几颗碎尸石,调整好一个舒服的姿势后,自己晕了过去。 第五十一章 真凶 马棚第一时间冲到方小年身边,并指一探,发现方小年还有气息,且气息绵长有力,一点都不弱,他松了口气。 周辕亦跑上前来,与马棚不同,以他对方小年的了解,早就猜到他是在演戏,可他知晓方小年一定有其用意,故而没有揭穿。他还趁机佯装被绊了一下,一脚踢在方小年屁股上,方小年没动。 他心中得意洋洋,脸上却无比关切,对马棚道:“跑太急差点摔一跤......年哥没事吧?” 马棚道:“没事,只是晕过去了。” “那就好。” 周辕拍拍胸口,长舒了口气。 远处传来哐当一声。 圆方和尚的方便铲砸落在地,跳弹了两下,随后圆方和尚亦重重摔落在旁,蹬脚攥拳,却已然无力爬起。 他的气海被绞烂,修行根基已毁,此时奄奄一息,比普通人还不如。他望了眼方小年的方向,眼神怨毒,若非刚才方小年禁锢他一身修为,付盈月又如何能伤得了他? 严宾落在圆房和尚身前,所有靖天卫亦都围上前来,严宾剑指圆房和尚,道:“今日,我便为我爹,还有死在你手上的那么多条无辜性命报仇!” 他一剑挥出,圆房和尚身首分离,鲜血溅在一旁的方便铲上。圆房和尚曾用这柄方便铲,铲下过不知多少人的头颅,今日却沾了他自己的颈血,可谓因果循环,天理昭昭。 严宾正要去方小年那边,却听到身后传来鼓掌声,他和一众靖天卫回头,便看到两名黑衣男子缓缓走来,蒙着脸,看不清面容,其中一人正在拍手鼓掌。 严宾一惊,莫非圆房和尚所言都是真的? 鼓掌那人停止拍手,指了指身首异处的圆房和尚,笑道:“严公子为民除了一大害,可喜可贺。” 严宾听对方声音很陌生,并非熟人,但偏偏认得自己,于是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我爹是不是你们杀的!” “前一个问题不可能告诉你,后一个倒是可以。”对方笑道:“你爹的确是我们杀的。” 确如圆房和尚所言,昨日他与严武交手时,这两个黑衣人忽然出现,还想与圆房和尚一起击杀严武,他们的目的,也和圆房和尚猜的一样,等杀死严武后,再杀了圆房和尚,把一切推给圆房和尚。 只可惜圆房和尚狡猾机敏,直接逃之夭夭,而他们杀了严武后,又一路找寻圆房和尚的踪迹。圆房和尚终究知道昨夜的真相,虽然他说出去没人会相信,可他们还是要确保万无一失。 他们在找寻圆房和尚过程中,无意中看到方小年一行,于是便跟着众人来到这座山谷,本想借圆房和尚的手杀了这一帮人后,他们再出手解决圆房和尚,届时全部灭口,干净利落。却不曾想圆房和尚阴沟里翻船,竟被三个炼气期的年轻人给弄死了,他们这才现身亲自善后。 严宾剑指对方,怒喝道:“你们究竟是谁!” 对方不回答,只是指了指圆房和尚,道:“你把圆房和尚的头砍了,倒是给我们出了个难题。不过也罢,待会我会让你最后一个死,且还是失血而亡。那样看上去,就像是你们找到圆房和尚,为严武报仇,靠着所有人一起围攻,拼死了圆房和尚,最终只剩你一个,可你却因失血过多,结果还是死在了这里。” 他手虚虚一抓,圆房和尚的方便铲落入他手中,他一振方便铲,抖去上面血迹,道:“而其他人,自然都要被铲下头颅,这才像是被圆房和尚所杀。至于我们两个,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般,没人会知道我们。” “会有人知道的。” 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两名黑衣人侧目一看,躺在地上的方小年直起身,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仿佛睡了一觉一般。他身边的付盈月和周辕不惊不讶,唯不知情的马棚有些错愕,不是晕了么,怎么忽然就起来了? “若是你们不现身,还真拿你们没办法,可你们既然出来了……” 方小年缓缓走到近前,站定后笑道:“说吧,想怎么死?” 两名黑衣人相视一眼,一直说话之人哈哈大笑,另一人则克制着冷笑摇头,似乎不想让人听到他的声音。 一个炼气九层,问他们两个筑基修士想怎么死? 这无疑是个天大的笑话。 方小年让他们笑。 “不说,那我决定了。” 一直等到对方笑完后,方小年抬手指向对方,道:“你,拳杀。” 他一步跨出,身前空气被挤压,身后瞬间一片真空。方小年身后众人皆感受到一股吸力,将他们往方小年所在牵扯。 噼里啪啦,破掉音障的方小年瞬间来到对方身前,递出一个金色拳锋。对方虽惊不乱,鼓荡真元,亦冲上前,手中方便铲一舞,铲向方小年的拳锋。 明明是兵刃对血肉,方便铲却仿佛螳臂当车一般,别说铲下方小年的拳头了,就连方小年的出拳轨迹都未撼动分毫,反而整个铲头直接崩断,插入不远处的一棵树干中。 对方仓惶探掌,试图抵挡拳锋,却听咔嚓一声,他的手掌向后折去,腕骨碎裂,手背直接贴在了手臂上! 不止如此,一股洪流一般的拳劲涌入他手臂中,排山倒海,摧枯拉朽,把对方的整条手臂都震得骨骼碎裂。 黑衣人向后跌飞,捂着手臂,满目惊恐,已经不是在震惊少年竟是筑基境,而是震撼于筑基境怎会有此等力量! 方小年一跃蹈空,双掌向着对方一探,不止黑衣人向着方小年飞来,就连黑衣人身后的那条瀑布,都因这股吸力脱离岩壁,就像一条彩带般,飘悬在空中! 黑衣人瞳孔骤缩,这少年的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他的认知,眼看这少年又要递出拳锋,他连忙求救道:“李兄!” 另一名黑衣人化作一道流光拔地而起,手掌一旋,瀑布溅出的水汽被他凝成一柄晶莹剔透的水剑,刺向方小年侧腰。方小年心神一分,就要被一拳打中的黑衣人顿时挣脱束缚,旋身后掠。 “滚!” 方小年侧身叱咤,真元裹挟音浪,宛如洪钟大吕一般,威势骇人,一路扭曲空间,仿佛龙卷般涌向一剑刺来的黑衣人。 对方宛如实质的水剑刺中这股音浪,顿时就像是刺在一堵铜墙铁壁上,水剑骤然溃散,宛如一朵水花绽放,连带黑衣人自己身形都被震得跌落回地面。 他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一张黑衣面罩,飘落在他不远处。 第五十二章 揽雀刀经,第一式 他的脸暴露在众人眼前。 所有人都是一惊。 面容阴鸷,须发皆白,正是邵家两位筑基供奉之一的李培风。 严宾惊问道:“竟然是你!” 既已暴露面目,李培风大方承认道:“是老夫又如何?” 另一名黑衣男子落在李培风身边,身份也已然呼之欲出,果不其然,他揭下面罩后,严宾认出此人就是邵家的第二位筑基供奉,秦淼。 邵家有两位供奉,一内一外,李培风经常抛头露面,帮邵家处理事务,秦淼则不常露面,严宾也只是几年前见过他一面,故而刚才李培风怕被人认出来,始终缄默,不被人熟知的秦淼则没有顾忌。 方小年身形落下,站在严宾等人身前,李培风眯着眼道:“小子,原来是筑基境,怪不得昨日敢不把老夫放在眼里。刚才也是故意藏拙,引我二人出来吧?” 方小年笑道:“老匹夫还不算笨。” 刚才圆房和尚说出黑衣人之事后,方小年便留了个心眼,他不会完全相信圆房和尚的话,却也不会放过这种可能。万一是真的,这两个黑衣人为了灭口,很可能也跟到了这里,躲在暗中,待圆房和尚杀了所有人后,再现身杀死圆房和尚。 既有这种可能,哪怕微乎其微,方小年也要设饵一钓,于是故意隐藏实力,看上去三人围攻,付出极大代价才制服圆房和尚,不然他一出手就镇压圆房和尚,若真有人躲在暗处,可能为保险起见,就不出来了。 宁错勿纵,方小年只是随便一试,却不曾想还真把这两人给钓了出来。 李培风对方小年冷笑道:“引我们出来又如何,昨日在稻花乡中,让你捡了条命,今天你不会这么幸运了。还有,我听说你很有钱,你放心,等你死后,我会替你好好花的。” 昨日抱金楼中,方小年在邵云面前露富,后来也传到了李培风耳中,李培风一生积攒,都从未有过灵晶,更何况刚才还看到了方小年拥有灵犬符那般玄妙莫测的灵物,他自想据为己有。 严宾大声喝问道:“就因为昨日我与邵云起了冲突,你们邵家就要杀我爹?你们可知这么做的后果!” “你太高看你自己了,你爹是自寻死路,与你的事无关。”秦淼冷笑道:“还有,杀一个靖天卫府领的后果我们自然清楚,可等你们死后,所有人都以为是圆房和尚所为,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再大的后果,也不会落在我们头上。” 言罢,秦淼看向方小年,眼神阴冷,刚才他担心身份暴露,不敢使出拿看家手段,加之轻敌,被方小年废了一条手臂。可接下来他再无顾忌,亦不会轻敌,方小年固然深不可测,可终究和他们一样都是筑基初期,他不相信方小年能以一敌二。至于其他人,不过都是不值一提的土鸡瓦狗罢了,他们已经在山谷外围布下阵法,一个人都跑不掉。 严宾踏前一步,剑指二人,再度喝道:“我爹与你们无冤无仇,和你们邵家关系也一向尚可,你们究竟为何要杀我爹!” “少废话,这么想知道,待会下去问你爹吧!”李培风冷笑连连,道:“忘了告诉你,最后送你爹上路的,是我。” 严宾双目通红,便要冲上前与李培风拼命。 方小年伸手拦住他,道:“今早你说想看看我的刀,我没给你看。现在,我想给你看一看。” 严宾冷静下来,看着方小年。 方小年道:“我一出刀,李培风可能连尸骨都找不到,无法把他留最后一口气让你手刃,你能接受吗?” 严宾咬牙道:“最好让这老贼粉身碎骨!” 方小年点点头,大声道:“刀来!” 一抹金色流光从付盈月身后剑匣飞出,落入方小年手中,是一把带鞘长刀。 此刀鞘柄皆为暗金色,贵气逼人,其上遍布精美云纹,而在鞘尖,更是雕着一只偌大的凤,展翅翱翔,栩栩如生。 栖凤刀。 付经年传授方小年刀法后,方小年厚着脸皮让付经年把揽雀刀给他,付经年自不可能给,于是方小年便让付经年帮他铸一把刀。 他自己设计,让付经年铸造出来,你老付鞘尖停鸟,刀名揽雀,那我的刀就叫栖凤,怎么看都比你老付更厉害。而方小年不可能真找只凤来栖在鞘尖,只能用雕刻代替,也算栖凤了。 “老夫倒要看看,你如何让老夫粉身碎骨!” 李培风冷哼一声,他旋身而起,宛如一股气旋,将四周草木碎石裹挟而起,石木碰撞,碎为齑粉,形成一道气势浩瀚的灰色龙卷,忽左忽右,向方小年涌来。 方小年闭上眼睛,摸了摸刀鞘,轻声道:“如你所愿。” 他陡然睁眼,没有分鞘亮刀,而是举起带着鞘的栖凤刀,挥手一拍。 没有璀璨夺目的刀芒出现,唯有一股难以想象的力量横推而去,如滔天海啸一般碾压,更像是凭空出现一只仙人巨掌,推压着李培风,拍在后方的山壁上。 轰隆! 瀑布炸裂飞散,崖壁坍塌坠落,整个山谷都在摇晃!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无数石块落下,将下方碧潭掩埋,继而堆成一座小山,而原本高耸陡峭的崖壁,已经消失不见。 没有崖壁阻挡,视线变得开阔,天蓝如瓷,白云悠悠。 最后一块石头落下,山谷不再摇晃,可众人心中却在持续震荡。 一个个靖天卫变成了泥塑木雕。 周辕呆若木鸡。 马棚瞠目结舌。 严斌更是震惊无语。 一刀之威,竟至如斯。 此刻严宾终于明白,方小年今早说怕把严府掀翻,并非吹牛,反而是谦虚了,若在严府挥出这一刀,何止严府,一整条街的房子都得被毁。 唯有付盈月和李培风没有惊奇,前者不必多说,至于后者,是因为早就粉身碎骨,化为了一滩模糊血肉,死得不能再死。 而李培风若是泉下有知,应当足以自傲,因为杀他的这一刀招,出自《揽雀刀经》。 一式无需拔刀出鞘的刀招。 揽雀刀经第一式。 敲山震佛。 第五十三章 说话算话方小年 秦淼第一个从方小年的一刀之威中回过神来,转身便逃。 李培风已死,就剩他一人,且目睹方小年那一刀后,别说他一条手臂已废,就算再借他十条手臂,也不敢再与方小年交手,一心想要逃离山谷,逃离这个恐怖少年。纵然事后被朝廷通缉,也比死在这里强。 “想逃?” 方小年一跃蹈空,几步虚踏,便拦在秦淼身前,秦淼穷途末路,欲向方小年出手,可瞥了眼方小年手中的刀后,仿佛一瞬间被抽空了力量和精气神,连出手的勇气都没了。 堂堂筑基修士,竟不作反抗,直接屈膝下跪,道:“我不过是邵家的供奉而已,一切都是邵景雄指使我们干的,还请少侠饶我一命,我愿与你们回去指证邵家!” 严宾来到近前,问道:“邵景雄究竟为何要杀我爹!” 秦淼道:“昨日邵云受辱,你却插手其中,邵景雄最疼他孙儿,于是便去严府找你爹要说法,他们谈了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邵景雄回来时阴沉着脸,然后交代我和李培风,说严武即将离城抓捕圆房和尚,让我们暗中跟着,寻机会杀之。” 他顿了顿,眼中尽是懊悔,叹道:“杀一个靖天卫府领意味着什么,我和李培风都很清楚,原本想要拒绝,可邵景雄这老贼诱以重利,还说杀了严武后,所有人都会认为是圆房和尚杀的,没人会怀疑到我们头上,绝对万无一失。我和李培风这才会铤而走险,却没想到最终还是栽了。” 秦淼是真的后悔,他和李培风只是邵家的供奉,出力不卖命,这是所有雇主和供奉的共识,他们本没必要为了邵景雄的个人恩怨而犯险,以至于碰上方小年这个意外,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不过终究是贪念作祟,自食恶果。 方小年举起刀,秦淼宛如惊弓之鸟一般,连忙告饶道:“饶命!不要杀我……” 方小年笑了笑,他只是把栖凤刀递给付盈月放好而已。 秦淼见付盈月收起刀,还以为方小年不杀他了,叩首拜谢道:“谢少侠不杀之恩!” “你误会了,我收刀不代表不杀你。” 方小年道:“只不过我做人一向说话算话,刚才说了要拳杀你,就不能用别的方法,必须拳杀。” 秦淼头脑一片空白,仿佛呆住一般,一动不动。 方小年一拳砸落,秦淼的脖颈瞬间消失,头颅没入胸腔,身死当场。 其实以秦淼的修为,若一心想逃,反而死得没这么快,只不过他吓破了胆,终究只能任方小年宰割了。 不过相比李培风而远,秦淼也算幸运,好歹有了个全尸。 方小年拍了拍严宾肩膀,道:“走吧,擦亮你爹的剑,回府城杀人。” …… 宁远府城。 宽敞雅致的邵家庭院中,一张花梨摇椅晃啊晃。 一名身穿素衣的白发老者躺在摇椅上,一手拿着文旦壶,一手拿着一把蒲葵扇,闭目晒着太阳,悠然闲适。 老人正是邵家之主邵景雄。 邵景雄似乎心情不错,晃着晃着,还哼起了小曲,满是沟壑的老脸上亦挂起了笑意。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院门忽然被踢开,邵景雄猛然睁开眼,坐直起身,看到一群靖天卫涌入院中,将他团团围住。严宾和方小年等人缓缓步入院中,走到邵景雄近前。 邵景雄站起身,左右环顾,一脸愕然道:“严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老贼!休要装蒜!”严宾怒指邵景雄道:“你派人暗杀我爹,该当何罪!” 邵景雄心咯噔一下,下意识紧了紧手中扇柄,不过他敢胆大包天到暗杀靖天卫府领,自不会是一般人,强定心神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严宾道:“你李培风和秦淼已经和盘托出,你赖不掉的!” 邵景雄心念急转,莫非李培风和秦淼出卖了他? 他自问计划天衣无缝,李培风和秦淼联手,严武必死无疑,而凭严宾几人,也拿不住李培风和秦淼,更了解不到真相。故而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李培风和秦淼出卖他,昨晚根本没有杀严武,二是严宾在诓他。 前者可能微乎其微,于是这只老狐狸决定死撑,问道:“李培风和秦淼人在哪里呢?” 严宾道:“他二人已经授首伏法,下一个就该轮到你这个老贼了!” 邵景雄叹道:“实不相瞒,李培风和秦淼屡次办事不力,所以就在昨日,我邵家已与二人撇清关系,他们不再是我邵家供奉。照严公子这么说,我觉得很有可能是二人为报复我邵家,故意祸水东引。要知我邵景雄一向与严统领私交甚好,又怎会杀他呢?” “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严宾问道。 “我没有做的事,是不会承认的。” 邵景雄一脸无辜地道。他脸皮甚厚,城府极深,能赖则赖,除非铁证如山,摆在他面前,不然他绝不会主动承认,这也是对他最有利的选择。 严宾深吸口气,道:“你不承认也没用,当时有很多靖天卫都在场,亲耳听到李培风和秦淼道出真相,你赖不掉的。我且问你,你究竟为何要杀我爹?” 邵景雄摇头道:“老夫不知,因为我没有要杀你爹。” “不说也罢。”严宾沉声道:“不过我希望等你进了靖天卫大牢,还能这般嘴硬。” 邵景雄脸色一白,靖天卫大牢煞名远播,据传有专职刑讯人员进行逼供,共有三百六十道酷刑,从来没有人能熬过十道,骨头再硬之人,都会被捏成软泥。 “带走!”严宾大喝,靖天卫们一拥而上,邵景雄只是一个炼气五层的老头,自没有抵抗之力,被人带回靖天卫所。 严宾没有听方小年,直取邵景雄性命,这太便宜邵景雄了,他要让邵景雄交代罪行后,再公开处死,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更何况他亦想知道邵景雄究竟为何要对他爹下手。 当天中午,邵景雄连一道酷刑都没熬过,便服软交代了。 第五十四章 秘密 昨日傍晚,严宾回家前,严府八角亭中,有过一场对话。 邵景雄笑道:“严统领,今日有人当街欺辱我孙儿邵云,我派人过去,偏偏遇到令郎插手其间。我希望严统领能劝严公子莫再插手此事,把这几人交给我邵家,以免伤了我们严邵两家的情分。还有,你别怪我多嘴,严公子放着好端端的靖天卫不做,偏偏去开什么酒楼,整日结交什么江湖人士,实在是不务正业,真是辜负了严统领的一片期望啊。” 宁远府城中,所有人都知道严武父子一向不和,邵景雄故意这么说,是为顺严武心意,他认为严武一定会给他面子,定会好好教训严宾,再把方小年等人交给他处理。 “我儿如何,我自己会教,就不劳你心了。” 却不曾想严武冷面硬声道:“要说起不务正业,你孙子邵云才是当之无愧,横行霸道,长恶靡悛,人们在背后说起你家邵云,谁不吐上一两口唾沫?我儿与他比起来,实在自愧不如。” “你!” 邵景雄气结,冷声道:“严统领,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夸你孙子的意思。” 严武饮了口茶,道:“就如今日之事,明明是你孙子先欺辱他人,仅因对方长得丑陋,就要打杀,真是威风凛凛,霸气十足。后来踢到铁板,被人教训,却又能忍辱负重,先夹着尾巴逃回家,而后再请家中供奉出马找回场子,如此心志智谋略,也令严某钦佩不已。” “够了!” 邵景雄猛地拍桌。 他万没想到自己只是说了严武儿子一句不务正业,严武就拿他孙儿损个不停,这么护犊子,完全不像外面传的那般。他深吸口气,压着怒火道:“严统领,看来你是不准备给我这个面子了?” 严武斜觑邵景雄,道:“你孙儿带人要在我儿酒楼闹事,我儿哪有不能管的道理,你也好意思来问我要面子?” 邵景雄气得呼吸急促,道:“严宾分明是要保那几人,出了稻花乡,还与他们同进同出,不止如此,后来在抱金楼,又和那几人一起欺我孙儿。严武,我是好心好意才来找你,让你劝严宾不要插手,不然到时万一有什么事,你不要怪……” 邵景雄话还没说完,就被严武一把扣住脖子,缓缓提起来,严武看着老脸通红、蹬腿拍手的邵景雄,目露凶光,道:“你敢伤我儿一根毫毛,我就要你老命!” 他猛地一掼,将邵景雄掼在地上,邵景雄捂着脖子,趴在地上咳了两下,这才回过气来,起身满是忌惮看着严武。 严武道:“还有,你孙子前年做的那些好事,别以为没人知道,也就是你们邵家手脚干净,不然我早就抓他回靖天卫大牢了。我希望你好好管好你孙子,你若不管,将来总有一天,会由我们靖天卫来替你管教!” 摸着脖子的邵景雄动作变缓,眯起双眼,面露忌惮。 严武所言确有其事,他孙子两年前在街上看中一名赶集的农家少女,于是尾随至城外数里的留子村,将少女玷污,却不曾想被几个村民撞见,于是邵云便杀光所有村民,还放火烧了整个村子,伪装成土匪行凶放火。邵景雄亦知道这件事,原以为处理的很干净,没想到严武会查出其中蹊跷,不过幸好没有证据,不然以严武刚直不屈的性子,早就抓邵云伏法了。 “该说的都说了,你们邵家好自为之吧。”严武背转过身,摆手道:“我就不送了。” “多谢严统领招待,告辞。” 邵景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拱了拱手,拂袖而去。 …… 邵景雄回去路上,越想越愤懑,于是为了出自己的这口恶气,更为了自己宝贝孙子,他恶向胆边生,知道严武今夜要外出抓捕圆房和尚,便欲借机除掉严武。 他做到了,成功杀了严武,若非有方小年这个意外,所有人都会以为是圆房和尚杀了严武,不会有人怀疑到邵家头上,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邵景雄终究难逃恶果。 不过他并不孤单,因为牵扯出邵云当年恶事,邵云亦被缉拿归案,爷孙二人不日就会一同上路。 ———— 严府后院有棵枇杷树,苍翠繁茂,亭亭如盖。 树下有座坟,葬着严宾的母亲。严母早逝,走的那年严宾才五岁,亦是同年,严武栽下了这棵枇杷树。 今日,树下多了一座坟,周围一根根白幡指控,一张张黄纸散落在地,穿着孝服的严宾跪在坟前,身后还跪着一众靖天卫,方小年几人则遥遥看着。 严宾沉默良久,开口道:“爹,今日王掌柜找到我,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我说给你听听。” 众所周知,稻花乡那位说书先生腹有墨海,见多识广,却不知那些神仙轶事,都是老板严宾告诉说书先生的。而这些消息,亦都是严宾向别人花钱买来的,正是源自这名王掌柜。 严宾道:“其实那些人物事迹,都不是王掌柜打听来的,王掌柜说他一个小小盐商,虽然交友遍天下,却还达不到那种层次。而是有个人,经常会把打听来的人物事迹告诉王掌柜,再让王掌柜卖给我,还告诉王掌柜,不要在我面前提及他。” 严宾顿了顿,忽而笑道:“爹,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我每回给王掌柜的钱可不少啊……” 原来,严宾向往的那些人物事迹,都是他爹帮他打听回来的。 严武和严宾各执己见,僵持不下,最后各退一步,严武不再强迫严宾,严宾则放弃梦想,开了稻花乡,成为一个闲人。 父子二人,其实都在赌一口气,等待对方先让步。 但终究是严武这个父亲,这个自己可以教训儿子、但不允许别人说儿子半句不是的父亲,先让了啊…… 严宾依旧笑着,却已然泪流满面。 一阵风吹过,卷起黄纸,飘荡空中,可唯独严宾身前的那几张,因为湿透了,怎么飞也飞不起来。 第五十五章 稻花乡里别小年 三日后,午时。 以往这个时候,稻花乡早就人声鼎沸,一座难寻,就连门口都挤满了探头探脑的人。然此时此刻,稻花乡却大门紧闭,许多人路过门前,看到贴在门上的纸条,皆是摇头可惜。 上面写着‘本店结业’。 楼内,没了挤嚷喧嚣的客人,只剩一张张孤独的空桌,安安静静,萧条冷清,唯独四楼之上,有些许声音传来。 稻花乡四楼只有一张桌子,乃严宾专座,他喜欢独坐四楼,喝着酒,听着说书先生评说,更喜欢俯瞰那些形形色色的酒客。而此时此刻,除严宾外,桌上多了方小年四人,大家一起喝着稻花酒,相聊作别。 九月初九,付经年登临真武山,方小年说要去南檐州看热闹,马棚和周辕,一个要去见一见付经年这座刀道高山,一个本就要往南方行去,故而一道同行。 至于严宾,他爹已经不在,他本可以无牵无挂,仗剑天涯,去实现自己理想,可他偏偏决定去当靖天卫,同时还关了稻花乡。今天这顿酒,是稻花乡酒楼最后一顿酒了。 “你确定不和我们一起去南檐州?” 方小年坏笑道:“据传那里风光迤逦,美女如云,一万个人当中,只有一个不是剑修,各式各样的飞剑,光尾绚烂,破空窜梭,还有……” “打住!” 严宾连忙抬手,道:“你再诱惑我,我可真就要改变主意,随你们一同去了啊。” 方小年笑道:“那就一起啊。” “不喽!” 严宾饮了口酒,摆摆手道:“我决定加入靖天卫,固然是想完成我爹心愿,但更多的是,经历过我爹这件事后,我重新认识了自己,自问其实并不适合仗剑天涯,寄情山水,而是更适合规规矩矩的生活,当靖天卫,或许才是我真正该走的路。至于走遍天下这种事,还是像你这般洒脱自如的人才合适。” “说得好!”方小年鼓掌道:“不过要是在洒脱自如后面再加个玉树临风,那就更好了!” 严宾哈哈大笑,方小年环顾四周,问道:“就这么关了,真能舍得吗?” 严宾亦左右望了望,眼神幽幽,不说话。 周辕嘴里塞了一大口水晶肴肉,声音模糊不清道:“其实你去当靖天卫,并不影响开酒楼啊,为何一定要关了呢?说关就关,太可惜了啊!” 他嘴上可惜,心里却想着你不开可以转让给我啊,这稻花乡生意这么好,一年能赚不少钱呢! “只有关了这里,才能与过去彻底作别,不是吗?”严宾长叹一声。 他开这稻花乡,是他在与父亲意见相左时,自己对父亲的抗争,对理想的坚持,如今他已经决定放下,稻花乡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可惜了,真可惜……”周辕连连摇头。 方小年道:“既然觉得可惜,那这稻花乡最后一桌的酒钱,你来付吧,也算留个纪念。” “凭什么啊!”周辕差点跳起来。 “就凭你吃的最多,可以吗?”方小年道。 周辕看了看自己碗边的肘骨虾壳,有些尴尬,复而满脸不解道:“不对啊!这稻花乡都不开了,还收什么钱啊!” 他看向严宾,扬了扬颚道:“是吧,严宾?” 严宾与方小年对视一眼,配合着笑道:“是吃完这一顿后才正式结业,按理说是要给钱的。” “那也不能我给啊!”周辕一脸理直气壮。 “不你给谁给?” 方小年道:“圆房和尚和秦淼的藏室都被你取走了,两位筑基修士的家底,让他发了一笔横财,不该请一次客吗?” 那日山谷中,周辕在圆房和尚和秦淼尸身上搜刮一番,拿走了二人的藏室,而李培风粉身碎骨,尸首都找不到,他的藏室也就没能拿到,这让周辕郁闷了好久。 “这……”周辕顿时心虚。 “人是我杀的,好处却让你拿去了,现在让你付顿酒钱你都不肯,你能做个人吗?” 方小年鄙夷道:“反正你要么把酒钱付了,要么把二人的东西吐出来,自己选吧。” “不就是顿酒钱嘛!我付就我付。”周辕犹豫片刻,后对严宾道:“不过大家这么熟了,严宾,你得给我打个折啊!” 严宾笑着对方小年道:“不容易啊。” “不容易。”方小年亦是摇摇头,笑道:“让这小子掏钱,比杀十个圆房和尚还不容易。” 周辕不管二人取笑,开始闷头吃菜,连连饮酒。 既然要他付钱,当然要多吃点,不然岂不是亏大了? ……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但多喝一杯是一杯,几人说说笑笑间,桌旁的空酒坛越来越多,仿佛要把稻花乡中库存的稻花酒全部喝光似的。 喝得差不多时,醺醺然的严宾举起酒杯,拍着周辕肩膀道:“周兄弟,祝你早日存够钱,得偿所愿。为了不阻碍你的理想,今日酒钱不要你给了!” 周辕眼睛一亮,举杯与严宾一碰,笑道:“谢谢严兄。” 不知是谢严宾的祝福,还是谢严宾免了他的酒钱。 严宾又斟了杯酒,举向马棚道:“马兄弟,你是我见过最纯粹的人,我佩服你,亦希望你今后能永远保持本心。” 马棚举杯碰之,道:“我会的,多谢严兄。” 严宾再斟酒举杯,对方小年和付盈月笑道:“祝你们姐弟两也能早日如愿以偿。” “借严老板吉言。”方小年笑了笑,付盈月随方小年一同举杯。 最后,严宾单独敬方小年,笑道:“那日早晨我以为你在吹牛,嚷着要见一见你的刀,看能不能吓到我。后来真见到时,我承认,我被吓到了。” “很正常,因为我太强了。”方小年道:“我有时候也会被自己吓到。” 严宾哈哈大笑,而后陷入沉默,酒再好终有尽时,人再好终有别时。 方小年看了看左右,打破沉寂道:“再问你一遍,开了这么多年,你当真舍得?” 严宾道:“这稻花乡能让我认识你方小年,就不枉我开它那么多年!” “还挺押韵。”方小年笑道:“那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了。” 严宾亦笑道:“后会有期。” 第五十六章 比武招亲 一处用竹竿席子搭建的路边简陋酒摊,招幌随风摇晃,酒香亦是飘荡,人来人往,生意极好。 方小年四人坐在油漆剥落殆尽的陈旧木桌上,饮着粗酒,歇脚片刻。 离开宁远府城已有两旬时日,早已走出高襄郡地界,进入奉海郡,途中除了在繁华的高襄郡城玩了两天后,几人昼行夜歇,脚步不停,几乎没有浪费时间。毕竟东茂州和南檐州中间隔了个安甸州,真武山更在南檐州最南端,若不抓紧赶路,九月初九定然赶不到真武山。 方小年和付盈月容貌俊逸,风姿卓绝,不管何时何地,都难免让人多看一眼,而马棚无论走到哪,也都会让人多看一眼,不过两者眼神截然不同而已。就如此刻,酒摊中的人几乎都向方小年这桌望来,落在方小年和付盈月身上的目光都是艳羡赞叹,落在马棚身上的,就是鄙夷和厌恶了。 马棚完全无视周围这些目光,仿佛别人不是在看他一般,从小到大,他最熟悉的就是这种目光,早就已经习以为常。而这些日子,和方小年几人一路同行之时,由于容貌差别巨大,在与方小年和付盈月的鲜明对比下,更凸显他样貌丑陋,相比以前一人独行,会引来更多歧视。 马棚对此毫不在意,可方小年却不会惯着那些人,每次都会帮马棚出气。 一回马棚帮一名修士捡起掉落的香囊,递还给对方,对方反而一脸嫌弃,仿佛掉在地上不脏,被马棚碰过才脏,嘴里还骂骂咧咧,结果被方小年连人带香囊丢入了茅坑。 还有一回,马棚被方小年和周辕拽去青楼,无一姑娘愿意陪马棚,方小年便砸钱,管你什么花魁头牌,统统拿下,砸到就连老鸨都抢着上来陪马棚喝酒,马棚的确喝酒喝不醉,可那晚直接被香粉给薰醉了。 有时就连周辕都看不下去,说《慈济经录》上记载着可以改头换面的丹药,虽然耗材繁冗,步骤复杂,以他目前医道之术无法炼成,但他说等以后时机成熟,定会炼制成功,然后以成本价卖给马棚。 至于是否真的会按成本价,方小年持怀疑态度,不过马棚却道即便周辕白送,他都不要,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觉得自己这样没什么不好,不用改也不会改。 世人常给以恶意,他却回以微笑,这便是马棚,他常劝方小年,不用为他出气,因为他自己并不气。方小年却总笑着说,我的朋友,没人能欺负。 而当周辕听到这句话,便总会问:“我也是你朋友,为什么你总欺负我?” 方小年却笑道:“我的朋友,没人能欺负,不过下面还有一句,那便是只能我来欺负。” 这一路上,一肚子坏水的方小年依旧利用周辕,借着周辕想当他姐夫,让周辕捡柴生火,鞍前马后,把周辕都累得瘦了好几斤。不过事实证明,周辕只在一毛不拔这件事上执着,在付盈月始终无视他的情况下,精明的周辕很快放弃,撂挑子不干,不再给方小年差遣他的机会。 喝了碗粗酒,四人正准备离开,可惜春雨绵绵,说来就来,外面忽然落起了雨,打在酒摊棚顶,发出沙沙的声音,飘进来的雨珠落在桌上,陈旧发白的老木桌仿佛落了几滴墨。 添了酒,坐等雨歇,不多时,便见两个人跑进酒摊,穿着蓑衣,戴着笠帽,一人拿剑,一人提着根铜锏,皆是炼气二三层的修士,应是这附近的山野散修。 两人找了一空桌坐下,脱下蓑衣笠帽,拿剑之人身形高瘦,模样端正,倒是有点气度,提锏之人则身形矮胖,圆面短颈,乍一看有点像周辕。此二人要了几碗酒,开始聊了起来,其中拿剑男子灌了一口酒,咂嘴道:“这雨说下就下,烦人啊!只希望它明日不要下,别影响了庞家的比武招亲。” 他对面的提锏男子道:“孙兄放心,若是下雨,搭棚便是,怎会有影响?” 用剑男子笑道:“我孙明成为庞家女婿的日子,自是要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又岂可阴雨绵绵?” 提锏男子笑道:“看来孙兄志在必得啊!” 名叫孙明的用剑男子笑着端起酒杯,悠哉一饮,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 九寿城庞家将比武招亲的消息早就传遍四野,方圆百里的江湖人士、乡野散修这两日纷纷动身,赶往九寿城。 九寿城距这个酒摊只有十余里,只是个偏僻小城,方圆百里都没有什么高手,他孙明凭着炼气三层修为,以及一手精妙剑法,往日便难求一败,此役自能力压群雄,一举夺魁,成为庞家女婿。 他对面的提锏男子名叫郑湖,与他并非旧识,而是在前往九寿城中相遇,得知彼此都是为庞家比武招亲而去,于是提前比试较量一番,郑湖只有炼气二层修为,自不是孙明的对手,于是甘拜下风,打消了做庞家女婿的念头,却还是陪孙明一同前往,就当是看看热闹了。 “凭孙兄实力,自是手到擒来,也唯有孙兄风采,才配得上庞小姐,小弟便提前祝孙兄明日小登科了。”郑湖端碗拍马道。 “郑兄此言甚得吾心。”孙明端起酒碗,与郑湖一碰,笑道:“只希望明日不要有太多不自量力之人,以免浪费我的气力,影响我洞房花烛啊。” 郑湖拍马笑道:“孙兄明日一人一剑,崭露锋芒之后,谁还敢上台争锋?” “不错,一些土鸡瓦狗罢了,安敢与我争庞小姐?” 孙明看向桌上剑锋道:“明日,此剑定让那些人知难而退。” 他又坏笑道:“至于我身上的另一把剑,自是要留到晚上,与庞家小姐切磋切磋。” 郑湖会意,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此时,酒摊中拍桌上次第响起,除方小年这桌,其余人几乎都站了起来,怒视孙明。 原来这些人也都是为庞家的比武招亲而来。 第五十七章 高阁闺秀 酒摊之中,剑拔弩张,眼看气氛眼看明日才开始的激烈争斗,就要在这路边酒摊中上演,摊小二连忙跑到两拨人中间,合掌求道:“各位大爷,还请可怜可怜小的,我这小本经营,可经不起各位大爷折腾啊!” 小二忧心如焚,几乎都要跪下了,而恰巧这时候雨停了,多数人狠狠看了杨明和郑湖二人一眼后,留下酒钱和一声冷哼,径直离去。而杨明和郑湖二人逗留片刻后,也动身离开,酒摊中很快便只剩方小年这一桌人。 小二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用肩头抹布擦了擦额头的汗,刚松了口气,身后一只手拍在他肩膀上,把他吓了一跳。他回头望去,望了个空,背后的方小年已经站在他身边,抛起一锭银子,问道:“小二哥,他们口中的庞家小姐究竟是何方神圣,怎如此多人趋之若鹜?” 小二眼疾手快地接住银子,一脸喜色,对方小年笑道:“客官是外地来的吧?” “不错。”方小年道。 小二收起银子,道:“怪不得不知道庞家小姐,我跟你说呀,这庞家小姐庞九,可是九寿城方圆百里内的第一美人,据传美若天仙,倾国倾城。而庞家更是九寿城第一富贾,号称庞半城,几乎半个九寿城都是庞家的。庞家对外宣称比武招婿,胜者不仅能抱得美人归,庞家还会出半个庞家的陪嫁,这方圆百里的英雄侠士们自是闻风而动。若是做了庞家女婿,那可真是人才两收,一辈子不用愁了。若非小的没那个本事,也定然要去争一争。” 方小年道:“不是说美若天仙么,怎么还送那么多陪嫁,搞得好像丑八怪嫁不出去似的。” “公子慎言。”小二嘘了一声,提醒道:“若被那些想当庞家女婿的人听见了,那可不得了。至于为何送那么多陪嫁,想必是那庞家富得流油,花不完了呗。” “有道理。”方小年笑了笑,道:“好了小二哥,你去忙吧。” 方小年回到座位上,竖着耳朵全部听在耳里的周辕有些意动,搓了搓手道:“反正我们也要途径九寿城,要不也去看看热闹?我倒要看看这庞家小姐究竟有多漂亮。” 马棚直接问道:“你是想做这庞家女婿吧?” “哪有?”被戳穿的周辕义正严辞道:“我是那种庸俗之人吗?” “你的确不是庸俗之人,而是贪财好色之人。”方小年鄙夷道:“我了解你就像老农了解大粪,这种财色兼收的事,你周辕若不动心,我方小年的头割下来给你当凳子坐。” 周辕脸色顿时讪讪,轻声嘀咕道:“你才是大粪……” “你说什么?”方小年笑问道。 “没什么,我说你是我大哥。”周辕立马改口。 方小年并不计较,笑道:“反正顺路,你既然想去,我们陪你去便是。不过我问你,以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能打得过谁?” 周辕顿时无话可说,他境界虽为炼气三层,实力却低得惊人,别说那些散修了,就算遇上强悍一点的江湖中人,都一定是对方敌手。 方小年拍拍周辕肩膀,又道:“再说了,即便让你赢了,你难不成还真留在九寿城做庞家女婿,南方不去了?” 周辕深吸口气,耸肩道:“好吧,那去看看热闹总行吧?” “这自无不可。”方小年笑道:“我也想看看这庞家小姐长得有多漂亮。” 周辕道:“你不会也想去做庞家女婿吧?” 付盈月看了方小年一眼。 方小年连忙拍了周辕一记,训斥道:“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会看得上这啥庞家小姐?我就是去看看而已。你可知我从小就立志,以后娶妻必须娶比我姐更漂亮的,不过可惜啊,我这个志向虽然高远,但注定是实现不了的。” 周辕道:“为何?” 方小年看着付盈月,笑道:“因为天底下根本就找不到比我姐更漂亮的女子。” 付盈月莞尔一笑。 周辕翻了个白眼。 …… 九寿城处于一片山坳之中,由于四面环山,加之后方横着条河,便形成了背水面山,与一般城郭的背山面水恰巧相反。由于距离酒摊并不远,两个时辰后,方小年等人便抵达九寿城中。 虽比不得郡城府城,却也喧闹繁荣,尤其是明日就是庞家比武招亲之期,除了来比武娶亲的那些人,还有不少来看热闹之人,更显得城中热闹非凡。 几人找了间客栈,却被告知已无空房,兜兜转转,好几间客栈皆是如此,最后找到一间城中最贵的客栈,才有空房,却也只剩最后两间,足间今日九寿城中涌进了多少人。 方小年从掌柜手中接过两把籥牡,笑问道:“掌柜,从我一进来,你就一直在打量我,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掌柜答非所问道:“几人也是为明日的比武招亲而来的吧?” 方小年道:“算是吧。” “公子不要介意,我打量你并无恶意。”掌柜笑道:“只是在下觉得唯有公子这般俊逸不凡之人,才配得上我家小姐,希望公子明日能力压群雄,以免那些粗鄙不堪之辈得逞。” “你家小姐?”方小年问道:“莫不是明日设擂选夫的庞小姐?” “正是。”掌柜笑道:“这家客栈,便是庞家产业。” 方小年笑道:“庞家财雄势大,号称庞半城,果然名不虚传。” 周辕则脱口而出道:“那你们家小姐有传说中的那么漂亮么?” “那是自然。”掌柜一脸傲然道:“小姐十岁那年,我曾见过她一面,那时少女初成,便已然亭亭玉立,娉婷袅娜,想必这些年来,定然愈发惊艳了。” “自那之后你就没见过?”周辕疑惑道。 “不错。”掌柜颔首道:“小姐容貌惊艳,走到哪都会引起过多瞩目,加之小姐性情优雅静娴,喜欢舞琴弄乐,故而十岁之后,便一直待在高阁之中,外人难能一见。” 第五十八章 规矩 “这么多年没人再见过你家小姐,那会不会长……咳咳……长得不一样了呢?”周辕问道。 “自有这个可能,那便是长得比以前更漂亮了。”掌柜笑道:“总之啊,谁能娶了我家小姐,那可是天大的福分,不谈小姐本身,光是庞家一半家财,那便是上千灵玉啊!” 周辕眼睛睁得陡圆,之前听人说庞家将陪嫁一半家财,他并无甚感觉,如今听到具体数字,顿时眼睛发直。他从圆房和尚及秦淼这两位筑基修士的藏室,总共才搜刮到上百灵玉,已经算一笔极大的横财了,却不曾想若能娶到庞九,竟能白得上千灵玉,天下间竟还有这样的好事。 方小年亦点了点头,九寿城毕竟只是个小城,庞家能有这点家底也算不错了,都快赶上他身上灵玉数量的一成了。 …… 翌日清晨。 天公作美,阳光晴好,和煦的晨风之中,无论各路散修,还是江湖人士,亦或是城中百姓,皆往城中心赶去。 城中心连夜搭起了一座偌大擂台,一条横幅高高挂起,上面写着‘比武招亲’四个大字。 台下,不少人已早早赶到,占据就近位置,而身着劲装的庞家护卫围站一圈,面目冷峻,威严赫赫,严格把守将观看席与擂台之间区域。台上,兵器家和擂鼓整齐摆放,写有‘庞’字的擂旗随风飘扬,一个个拿着铜锣鼓槌的庞府家丁静立等候。 除此之外,台上还摆着两张太师椅,坐着两个人。左边是一名身穿官服的精瘦老者,乃九寿城县令张永元。右边亦是一名老者,此人一袭锦衣,精神矍铄,正是庞家家主庞新知。 而在庞新知身边,还站着一名容貌与庞新知甚为相似的年轻男子,身材修长,气度不凡,便是庞家大公子庞家大公子,亦是庞九的哥哥庞修能。庞修能五官端正,容貌俊逸,仅观庞修能,便可预见他妹妹庞九的容貌有多惊艳了。 张永元感慨道:“老庞,还记得上一回见小九,已经是十年前了。你把宝贝闺女藏得那么好,让别人看一眼都不舍得,怎么这回转性了,不仅要把女儿嫁出去,还送一半家财,你倒也真舍得啊?” 庞新知笑道:“女大不中留,再宝贝也总是要嫁人的,难不成还把她还在身边一辈子,那岂不是害了她么?至于钱财,那都是身外物,我一儿一女,一人一半也正常。” 张永元看了看四周,道:“今日小九是主角,她怎么不来?” 庞新知笑道:“待定下良婿人选,她自会出来。” 两位老人不停聊着,而站在庞新知身边的庞修能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台下。 此时,台下人越聚越多,几乎把整片广场塞得满满当当,后来之人挤都挤不进来,只能站在极远处垫脚眺望。而由于周辕今日难得起了个大早,故而方小年等人来到擂台时,人还不是很多,占到了离擂台比较近的位置,视野甚是开阔,此刻周围的打擂者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平民百姓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片热闹。 “快让庞小姐出来,让我们见一见呐!” 有百姓放声高喊,惹来众人附和。 却听到一人大声道:“吾妻岂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 “何人如此大言不惭?” 所有人都带着怒意循声望去,只见说话者是一名高瘦男子,站在人群之中,一手竖着一杆枪,一手用白布擦拭枪杆,气定神闲,自信满满,完全无视众人充满敌意的目光。 “只会嘴上占便宜的货色,一杆破枪擦再干净又有何用,待会我定要叫你走着上去,躺着下来!” 不远处,另一名江湖武者出声怒喝,声音中气十足,滚滚如雷,顿时引来一阵叫好声。 长枪男子看向这名武者,两人视线恰巧对上,彼此眼中皆是怒火汹涌,仿佛要将空气燃烧。若非离得较远,两人恐怕已经提前打了起来。 庞修能看着人山人海,挤挤攘攘的人群,视线在台下一张张脸上扫过,神色冷峻,认真严肃,心中暗道:“小九,哥一定会帮你找一个万里挑一的如意郎君。” 不多时,擂台下方已是人山人海,两街屋檐上都站满不少人,庞修能看时间差不多了,和庞新知说了一声后,从一个家丁手中拿来铜锣,用力一敲。 ‘当’的一声响,喧闹的场下顿时安静,庞修能朗声道:“欢迎诸位今日来捧我庞家的场,今日是家妹比武招亲的日子,同样也是以武会友的盛会,哪位英雄能力压群雄,便能娶我家妹!” 场下顿时爆发起一阵哄闹声,更有人高声喊道:“庞公子,听说庞家还会送给新婿一半家财,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千真万确!”庞修能道。 台下再度响起一阵叫好,那些散修和江湖人士一个个目放精光,志在必得。 庞修能压了压双手,待台下众人静下来后,他又道:“不过在开始前,有两条规矩要告知诸位。” “一者,比斗点到为止,不可伤人性命。” “二者,此次比武不限制任何人上台,站至最后者,是为最终胜者,待家妹确认首肯,便可正式成为我妹夫!” 第一条规矩,台下众人没什么意见,可听到第二条时,顿觉有些不对了。 有人高声问道:“不是说谁赢到最后就能娶庞小姐吗?怎么还要庞小姐确认首肯才行?” 庞修能笑了笑,道:“最终胜出者,只是代表脱颖而出,有了娶家妹的资格,终究是家妹选夫君,最后自要看她心意才可定下。” “这可不行!” 那人大声道:“辛辛苦苦打到最后,万一因容貌俊丑或者身材高矮,不合庞小姐心意,岂不是白费功夫了?这绝对不行!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纷纷附和,这第二条规矩实在有失公允。 “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庞修能试图稳住众人,可下方已然群情激愤,根本没人听他的。 第五十九章 挖坑? “庞公子,庞家若不改了这第二条规矩,这比武招亲不比也罢!” 刚才提出质疑那人又大声喊道。 “没错!” “庞家不公道!” “最终胜者即可娶庞小姐为妻,庞家不能以任何理由拒绝!” 台下众人纷纷振臂声援。 “这……” 庞修能一脸为难,不知说什么好。 眼看就要有打擂者愤然离去,庞新知再也坐不住,起身走到台前,接过庞修能手中的铜锣,用力一敲,大声道:“诸位莫要着急,请听我一言!” 众人见庞新知出马,顿时安静下来,庞新知说道:“大家所说确实有道理,我仔细想了想,此前的确是我庞家考虑不周了,我在这先向诸位说声抱歉。我此刻宣布,第二天规矩作废,改为一旦决出最终胜者,便可立刻与我女儿庞九拜堂成亲,双方皆不得以任何理由反悔。” “爹!” 庞修能顿时急了,正要说什么,庞新知却摆手制止,问下方道:“大家觉得如何?” 台下先是一静,继而响起一片掌声和叫好声。尤其是那些容貌身材稍显磕碜的散修,顿时再无顾虑,之前他们即便最后获胜,想必也难获得庞小姐首肯,这下既然庞老爷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发话了,自不可能食言,只要赢到最后,哪怕庞小姐看不上他们,也必须与他们拜堂成亲,洞房花烛。 台下一片叫好,可唯独方小年觉得隐隐有点不对,从庞修能公布规矩开始,庞家更像是在一步步挖坑,以退为进,好让打擂者们届时不得反悔。 重新立下规矩后,庞新知把铜锣交给庞修能,自己回到座位上。庞修能对着下方众人道:“上台即代表认可我庞家的这两条规矩,若有违反,便是与我庞家为敌,后果自负,还请诸位谨记!” 他重重敲锣,大声道:“下面我宣布,比武招亲正式开始!” 话音落下,台下顿时寂静,众人左右张望,都不急着第一个上台,毕竟越早上越吃亏。 数息后,一道身影高高跃起,落在擂台之上,此人身形高瘦,一袭白衣,手持一杆长枪,正是刚才那位将庞小姐称为‘吾妻’的狂妄之人。 他长枪一挥,抖出一朵枪花,枪尖指着台下一人,正是方才与他发生口角,要让他站着上去躺着下来的那名武者。 长枪男子目露挑衅,冷笑道:“上来吧,我想看看你怎么让我躺着下去。” 对方冷哼一声,亦跃至擂台上,身形并不高大,却精悍孔武,目光炯炯,他并未自带兵刃,径直走向兵器架,回头看了眼长枪男子一眼,露出意味难明的笑容,而后挑了两柄短刀。 长枪男子目光落在那两柄短刀上,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再无轻蔑之色。 这两柄短刀并非普通的刀,刀身分叉,双尖双刃,就像分开的剪刀一般,是为麟角刀。 于一般人而言,兵器一寸长一寸强,故而长枪被誉为兵器之王,可麟角刀的叉口恰巧能锁住长枪,可专门用来克制长枪,精悍男子选择麟角刀,一看便是精通兵器门道的老江湖,绝非泛泛之辈。 两人站定擂台两侧,长枪男子先发制人,他拖枪奔行,来到近前后挥枪直刺精悍男子。后者探出左手麟角刀,叉口架住长枪,借着长枪前行之势,划过枪身,眨眼便来到长枪男子身前,一寸长一寸强的长枪顿时没了作用。而与此同时,精悍男子又举起右手的麟角刀,斩向长枪男子握枪的手。 长枪男子不得已弃枪一跃,翻过精悍男子头顶,落在他身后,握住枪尖,欲从麟角刀叉口上提起长枪。而一击不中的精悍男子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右手摊开,麟角刀在掌中打了个旋,向后抡臂,直插背后长枪男子的手腕。长枪男子迫不得已,只能松手侧掠。 精悍男子一举麟角刀,架在叉口上的长枪被抛至空中,而后两柄麟角刀向着白衣男子左挥右斩,根本不给他取回长枪的机会。 白衣男子连连闪避,看着远处落地后跳弹一下的长枪,心中叫苦不迭,他万没想到对方的麟角刀使得这般出神入化,只一招便缴了他的长枪,压得他狼狈不已。若再这么下去,无枪在手的自己必败无疑。 于是白衣男子拼着被砍中一刀的代价,一个伏地滚身,终于将地上的长枪捡了起来。只见他手腕连抖,枪尖甩动,舞出一片枪花虚影,速度之快,不再给麟角刀架住枪身的机会。 精悍男子眼前到处都是枪尖,可他却不慌不乱,舞刀抵挡,同时找寻机会制住长枪,却不料枪势陡然一变,只见白衣男子双手握枪,用力一抖,枪身弯曲拧动,似蛇蜿蜒,撞向精悍男子侧身。 精悍男子错刀格挡,白衣男子原地旋身,一枪挑飞两把麟角刀,没了麟角刀的精悍男子脸色一变,后掠退去,白衣男子则提枪追刺而去。 最终,精悍男子退无可退,停在擂台边缘,白衣男子的枪尖距离他喉咙只有半寸。虽然他身上丝毫无伤,而白衣男子衣服上却染有鲜血,但终究是他输了。 “若非不许伤人性命,你已经死了。” 白衣男子看着精悍男子,冷声道。 “我输了。” 精悍男子不敢与白衣男子对视,以极小的幅度拱了拱手,跳下擂台灰溜溜离去。 “老夫来也!” 精悍男子刚走,一道身影便落在擂台上,此人满头花白,身形佝偻,脸上更是遍布老人斑,看上去已有耄耋之年,几乎半只脚都已经踩在棺材里,此刻竟出现在比武招亲的擂台上,顿时引起一片哗然。庞新知父子的脸色亦变得很不好看。 “老匹夫不要脸!” 台下骂声连连,老者却脸不红心不跳,向台下拱手道:“庞老爷刚才说了,不限制任何人上台,自也没有年龄限制,再者老夫身体雄健,老当益壮,闺房之力,并不会比年轻小伙差,又有什么问题?” 第六十章 江湖水浅王八多 “岂有此理!” “荒唐!他都能当庞小姐的太爷爷了吧!”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台下义愤填膺,骂声不止,有百姓将篮中果皮扔向老者,还有武者想冲上台教训这名老者,却被庞家护卫拦了下来。 即便庞新知和庞修能脸色再难看,也只能忍着,毕竟老人说的没错,上台资格并无限制,只希望白衣男子尽快打败这个老头,让他滚下台去。 白衣男子毫不掩饰对老头的鄙夷,提枪猛攻,枪尖密集如雨,仿佛有无数把长枪同时攻去,枪势宛如燎原大火,从四面八方围向老者。 却不曾想老者身法轻盈,如飞燕游龙,宛如一阵风般,永远令白衣男子的长枪刺空,看得台下众人啧啧称奇,暗道这老匹夫倒有两下子。 老者躲闪之余抓住机会,身形跃起时双腿夹住枪身,猛然拧身,整个人旋转而起,卷飞白衣男子的长枪,白衣男子亦被卷得失去平衡,身形不稳,老者又如鬼魅一般,闪至白衣男子身后,一脚将他踹出擂台。 老者看着白衣男子狼狈离去,在台上抚须微笑,还得意洋洋地向庞新知和庞修能拱手,恨不得现在就叫二人岳父和大舅子,把庞修能父子看得一阵恶寒。 台下众人怒不可遏,争先恐后地要上台教训这个不要脸的老家伙,却被一人抢先。 “贫僧来领教高招!” 伴随一声大喝,一道身影踩着众人肩膀奔向擂台,速度之快,被踩之人刚感觉肩头一沉,都还没反应过来,对方便已站在了擂台之上。身穿僧袍,手持禅杖,光秃秃的头顶还有九个香疤,竟是一个和尚。 台下顿时响起嘘声和怒骂声,比刚才老者上台时更甚。 和尚都来比武招亲? 这个和尚的脸皮比起老人,有过之而不及,完全无视台下咒骂声,反而向庞新知单手行了个佛礼,道:“阿弥陀佛,贫僧若能最终获胜,定会立刻还俗,还请庞老爷放心。” 庞新知脸都绿了。 禅环作响,和尚挥舞禅杖,与老者战至一起,庞修能看着二人,只觉不该定下点到为止的规矩,让这和尚和老头归于尽才好。 老者身轻如燕,步法玄妙,脚步腾挪间好似一阵风穿梭来去,可偏偏在这个花和尚面前讨不到一点便宜,和尚的禅杖如臂指使,攻守兼备,老者根本找不到机会近身偷袭。他毕竟年岁已高,长时间靠着身法与花和尚周旋,很快体力不支,被花和尚抓住机会,一杖打中胸膛,整个人直接飞出去,摔塌了兵器架。 老者咽下从喉咙涌上来的血,顺手捡起一把长刀,起身刚要运刀,却被落至近前的花和尚一杖打飞长刀。花和尚挥舞禅杖,势大力沉,呼啸声风,老者连连后退,很快退至擂台边缘,一脚踩空,整个人后摔下去。 和尚看着台下狼狈的老者,用力一竖禅杖,冷哼道:“为老不尊的东西,这便是你的下场!” 可他与老者终究是一路货色,所以很快也落得同样狼狈下场,被一名用剑男子刺得僧衣千疮百孔,破烂不堪,最后跌出擂台外,临了对方还送了他一句:“大师,不用还俗了。” …… 形形色色的武者轮番上台,牛鬼蛇神,龙蛇混杂,尽显江湖百态。而江湖武者注定只是前戏,炼气散修粉墨登台后,便再无他们的舞台。 散修们最缺的就是修炼资源,而一旦成为庞家女婿,便可万事不愁,故而手段齐出,你争我夺,比江湖武者之争更为凶险。所幸九寿城位置偏僻,炼气三层的散修便已是顶尖,无法真气外放情况下杀伤力有限,若不然擂台都早就塌了。 散修们你下我上,我下他上,甚是热闹,似乎谁都没有力压群雄的势力,直到后来一名用剑散修登场后,局势开始渐渐明朗。此人连败十几人,始终屹立不倒,而挑战他的人也越来越少,眼看就要成为最终获胜者。正是昨日方小年一行在酒摊中遇到的那个志在必得的孙明。 方小年昨日还以为这个孙明是个口无遮拦的狂徒,却不曾想此人还真有点本事,一手剑法颇精,战斗经验亦足,败在他手中的散修,没人能接他超过二十招剑招。 “还有谁要上来一战?” 孙明抖出一朵剑花,剑尖斜指地面,视线缓缓扫过台下众人。他目光所及,那些还未上台的散修皆低下了头,他们自问不是孙明对手,也就没必要上台自取其辱了。 庞新知和庞修能二人对视一眼,皆点了点头,孙明身形高瘦,模样端正,亦有点剑客的风流气度,做庞家的女婿倒也还可,总比那些老头和尚等歪瓜裂枣好得多。 孙明又问了一遍,还是无人上台,庞新知笑了笑,正欲起身宣布,却见一人缓缓走上擂台。身材矮胖,圆面短颈,手里提着一对铜锏,正是与孙明一路同行的郑湖。 孙明疑惑道:“郑湖,你上来做什么?” “自是要与孙兄你一战。”郑湖笑道。 孙明皱眉道:“你根本不是我对手,这你知道。” 郑湖和孙明在来的路上,便已较量过一番,郑湖修为乃炼气二层,不是孙明对手,于是甘拜下风,直言自己将放弃做庞家女婿,不过是陪同孙明一起来九寿城凑个热闹。 孙明想不明白,郑湖这时候上台想做什么? 郑湖笑道:“孙兄,前几日不是你对手,不代表现在不是你对手。” “莫非你是觉得我连战那么多场,体力定然衰弱,所以想趁此机会搏一搏?”孙明冷笑道:“且不说我气力并未如何衰竭,即便真的衰竭,你区区一个炼气二层,也绝对不是我的对手。你还是下去吧,不要自取其辱了。” 郑湖屈膝下蹲,一锏放肩,一锏搁肘,摆出一个架势,笑道:“是不是对手,总要试试才知道。” “既如此,那就不要怪我了。” 孙明冷哼一声,刚要出剑,却忽然脸色一变。 第六十一章 周辕出场谁能敌? 孙明看向郑湖,终于明白后者为什么这个时候上来了。此时,他腹部忽起剧痛,仿佛有火在烧,顿时意识到自己可能中毒了。 郑湖见孙明忽变脸色,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时机算得刚刚好,他挥舞铜锏,猛踏急奔,来到孙明近前后高高跃起,一锏重重砸下。 孙明忍着腹痛,侧身避开,一剑刺向郑湖握锏的手。 以往他剑势轻巧,精准无误,一剑就能令郑湖虎口见血,吃痛松锏,可此时他四肢仿佛灌了铅般沉重,不复往日轻灵,当的一声清响,剑尖只点在锏柄,由于孙明浑身真气停滞,气力微弱,铜锏并未有丝毫晃动,反而自己的剑身被压出一个弧度。 郑湖顺势一扫,孙明松剑仰身,铜锏从他面前而过,而此同时,另一锏自上落下,狠狠砸向孙明胸膛,孙明脚步画圆,想要避开,却此时他有力不逮,终究还是慢了半分,胸膛受了一锏,被打趴在地,口吐逆血,起都起不来。 郑湖蹲下身,对眼神怨毒的孙明轻声道:“孙明,多谢你帮我扫清所有障碍,但不好意思了,庞家女婿最终却是我。” “卑鄙!” 孙明吐了口血,咬牙切齿道。 在来九寿城前,郑湖输给孙明,表面上甘拜下风,豁达放弃,陪孙明一起来九寿城凑热闹,暗中心怀鬼胎,一路溜须拍马取得孙明信任,今早终于在泡的茶水中下了毒蛊,且时机算得很准,待孙明打败所有人后毒蛊才会发作,届时他再上台,便可轻松拿下孙明,成为最后赢家。 孙明力压群雄,却终究是替郑湖做了嫁衣,即便他此刻高喊郑湖下毒,也没人会相信,别人眼中,只会以为是连战十几场的孙明气力不济,才会被郑湖打败,要怪就只能怪自己他没防着郑湖这个卑鄙小人。 最终孙明黯然离场,郑湖对台下众人拱手笑道:“还有哪位英雄愿意上来赐教?” 有点实力的散修早就上台与孙明战过,亦都败在孙明手下,此刻已无人能对他产生威胁,不过是场面话罢了,待无人回应之后,他便可名正言顺地成为庞家的女婿。 却不曾想,台下有人高喊道:“就让我周某人来会一会你!” 所有人都循声看去,发现是名少年,白白胖胖,长着一张娃娃脸,摆着一副高人姿态,正是周辕。 昨日在酒摊中听到比武招亲这茬,周辕便有些想法,来到九寿城中,得知庞家一半家财足有上千灵玉,周辕更加意动,只觉此等好事自己若不占了,定会抱憾终生,于是他昨晚翻来覆去一宿没睡,考虑良久后,最终决定参加比武招亲。 周辕事前没和任何人说他要参加,方小年和马棚一脸愕然,方小年想了想,道:“我劝你别去。” 周辕还以为方小年指的是他打不过别人,可他对此却早有准备,于是笑道:“放心,我既然决定上去,当然有把握能赢,你们等我片刻,我去去便回。对了年哥,我不想走上去,你帮我一把,让我看上去厉害点。” “你当真要去?”方小年又问道。 周辕道:“是兄弟就别劝我,快点送我上去!” “那好吧。” 方小年眼神玩味地笑了笑,手放在周辕后腰,真元一荡。 周辕顿时仿佛被一阵风吹了起来,落在众人眼中,周辕单膝提起,背负双手,俨然在御风而行,尽显潇洒风流,一看就是位神仙高人,就连台上郑湖都把周辕视作强敌,脸色陡然凝重起来。 也不知道方小年是故意还是无心,有点太用力了,周辕凌空而行的距离太远,差点就要越过整座擂台,身形落下时,已经到了擂台边缘,再进一点就直接落在擂台外了。 “好悬……” 周辕心中长长地松了口气,脸上却依旧保持高手的傲然姿态,在郑湖忌惮的目光下,背着手走到兵器架前,打量一番后,选一把长柄斧,抚摸了几遍斧刃,点头道:“好斧。” 周辕走到擂台另一侧,傲然道:“可敢接我一斧,一斧不倒,便算你赢。” 郑湖眯了眯眼,显然对周辕甚是忌惮,却也不会失了面子,硬声道:“有何不敢?” “我很佩服你,有这个勇气。” 周辕摇头笑道:“那就接斧吧。” 周辕拖斧奔行,来到郑湖近前后高高跃起,斧子更是高举过头顶,四肢向后如弓,重重劈落。 郑湖如临大敌,双脚分开,不丁不八站立,高举两根铜锏,欲抵挡周辕的泰山压顶之势。 一声铿然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 郑湖疑惑,原以为这看上去势大力沉的一斧落下,会伴随重如山岳的力量,却不曾想只是看上去而已,并没有多大力量传来,只是稍稍震得他双锏垂下而已。 “不过尔尔。” 他心中冷笑。 可下一瞬,他便觉得头有点晕,紧接着视线中的斧子变得模糊起来,之后便没了意识,倒在地上,看上去就像是被周辕劈倒在地。 “来个谁,把这位仁兄抬下去吧。” 周辕指着晕倒在地的郑湖,摇头叹道:“我用力过猛,把他给震晕过去了。” 家丁们上前,周辕看着他们把郑湖抬下路,露出得意的笑容。刚才他在兵器架那边抚摸斧刃时,把早就握在手中的迷粉涂了上去,此粉他连夜准备,药力极强,刚才斧头劈下时,借着震力飞散,他屏住了呼吸,郑湖却没有,故而全部吸入口中,哪还有不晕的道理? 周辕斧柄一竖,扫视下方众人,问道:“还有人上台吗?” 台下众人低头默声,心想此人力大无穷,恐怖如斯,哪会有人是他敌手? 周辕还特地多看了几眼方小年,生怕方小年上台来跟他捣乱,那他就功亏一篑了。而方小年并没有和他抢的意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周辕,周辕只以为方小年是在恭喜他。 片刻之后,始终无人回应,今日比武招亲终于尘埃落定。 庞修能起身,重重敲了声锣,大声道:“我宣布,这位周少侠便是我庞家的女婿!” 第六十二章 真容 场下围观群众掌声连连,周辕实力强悍,当之无愧,他们心服口服。 庞修能拍了拍周辕肩膀,笑道:“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妹夫了。” “多谢庞公子。”周辕笑道。 “叫什么庞公子?” 庞修能不满道:“叫哥!” “哥!” 一向讪皮讪脸的周辕脱口而出。 庞新知也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周辕,周辕白白胖胖,满脸福态,他一副丈人看女婿,越来越喜欢的样子。至于县令张永元,亦在一旁恭喜周辕。 四人在台上谈笑风生,看得台下围观者们艳羡不已,心想自己若是周辕那该多好? 就在这时,一只流苏软轿停在擂台一侧,吸引所有人目光,轿帘未掀起,却有女声从中传出:“爹……哥……” 声音婉转悦耳,绵声细气,好似一股涓涓细流,在众人耳边流淌而过,令人惊叹痴迷。仅听这娓娓动听的声音来看,便可知坐在里面的必然是美若天仙的庞小姐。 所有围观者都踮脚相望,探头探脑,恨不得能来一阵大风,把轿帘吹起,好让他们一见美人风采。 周辕亦双目放光,光听这个声音就让人心神摇曳,周辕已经开始期待今晚的洞房花烛了。 所有人都沉浸在庞小姐的绕梁妙音之中,唯独方小年注意到,轿子前后各有两名家丁。 一名少女坐轿,竟需要四人合力来抬? 他与马棚和付盈月说了声后,悄悄离开。 庞修能笑道:“小九,哥说过会为你挑选一位如意郎君,如今周辕气度不凡,武力超群,实乃良人佳配,你觉得如何?” 庞九的声音再度从轿中传出:“全凭爹爹和哥哥做主,我先回去了。” 庞九一直在擂台后方观看,如今夫婿已定,亦无需在此逗留,回家等着结亲便是。 庞新知笑道:“好,九儿你先回去吧,我们一会就回来,给你和周辕办一场盛大喜事!” 他又对台下众围观者道:“还请诸位待会移步庞府,一起用宴!” 一片叫好声中,流苏软轿腾空,四名家丁们缓缓抬离。 然就在这时,不知哪来的一阵大风,把流苏软轿的轿帘吹起,刚才那些希望一睹美人风采之人,终于如愿。 可惜,却与想象中有些出入。 “怎么是个胖女人?” “不止胖,还是个丑八怪!” “这根本不是庞小姐!她是谁!” 围观者们疑惑不解,纷纷叫嚷,台上庞新知和庞修能顿时皱起了眉头,而同样看到庞九容貌身形的周辕,心里咯噔了一下,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唯有不远处站在屋檐之上的方小年,会心一笑,暗道果然如此。 一开始听说庞家嫁女儿,要陪嫁一半家产,方小年就觉得奇怪,更像是丑八怪嫁不出去似的。 而在比武招亲开始之前,庞家的比武招亲规则,表面上是由于不公平,被众多打雷者逼迫修改,不得反悔,实际上更像是庞家在挖坑,让自己不能悔改的同时,也令打雷者不得以任何理由反悔。 刚才方小年劝周辕别去,便是觉得里面有问题,可周辕却以为方小年是担心他打不过别人。 而待方小年看到竟有四人抬轿时,更家确定庞家小姐绝非传说中那般亭亭玉立,美若天仙,于是才有了刚才那阵忽如其来的大风,揭开了庞小姐神秘的面纱。 庞新知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连忙喝道:“快把小姐抬回去!” 家丁们欲加快脚步离去,可为时已晚,已有好事之人把软轿团团围住,嚷嚷着要让轿中之人下来,让大家一看究竟。刚才大多数人都见到了轿中人的身形容貌,如果这便是庞家小姐,即便他们没有最终当选,却也有种被欺骗而来的感觉,自是大为不满。 “放肆!” 庞修能跃下擂台,凭他炼气五层修为,转眼间便将几个挑事者打得人仰马翻,很快就把那些哄闹者赶开,然后让所有护卫护送软轿回行。 “所谓的庞家小姐美若天仙根本就是骗人的!” 台下有人大喊道。 “没错!庞家把我们大老远便来九寿城,简直欺人太甚!” 其余人纷纷附和。 庞新知见群情激愤,连忙道:“诸位稍安勿躁,小女和小时候长得确实有些不一样,不过所谓女大十八变嘛,也很正常,还请大家莫怪。” “我妹长得如何,关你们何事?”庞修能则冷哼道:“娶我妹的又不是你们,轮得到你们管吗?” 骂骂咧咧的众人这才稍稍安静下来,庞修能说的也是,娶庞九的又不是他们,而是另有其人,一念极此,他们纷纷看向台上的周辕,目光从刚才的羡慕嫉妒,变成了同情和怜悯。 此时此刻,周辕如坠冰窖。 轿中那女子肥胖如猪,奇丑无比,乃他亲眼所见,他抱有最后的希望,便是此女并非庞家小姐,可庞新知和庞修能所言,便是亲口证实了轿中之人正是庞九,这令他一颗心沉入谷底。 与这样的女子拜堂成亲,洞房花烛,想想就不寒而栗! “庞老爷,我忽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我得先离开一下,去去就回。”周辕直欲开溜。 “不行!” 庞修能回到擂台上,冷声道:“你哪都不能去,立刻和我妹拜堂成亲,然后入洞房!” “这……” 周辕脸都绿了,哭丧着脸道:“可你妹的身形容貌……” 庞新知亦板着脸道:“刚才我已经说过,一旦决出最终胜者,便立刻与我女儿拜堂成亲,双方皆不得以任何理由反悔,你上了台,便代表认同乐这条规矩,那就必须遵守。若是你想违反,那也可以,便是要与我庞家为敌,我保证你无法活着走出九寿城!” 确实如方小年猜测那般,刚才比武开始前,讨论规矩一事,乃庞家谋划,那个频频提出质疑之人,其实是庞家安排在人群中的托,带着所有人,一步步掉入庞家预设好的坑中,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反悔。 至此,周辕才发现自己上了大当。 第六十三章 就此别过 那些落选的擂台者,暗骂庞家卑鄙阴险的同时,脸上皆露出劫后余生之色,幸好自己输了,要不然上当的就是他们了。 而其中要数郑湖最为后怕。 周辕下的药不多,他早就已经醒来,原本在一旁气得咬牙切齿,恨周辕用卑劣手段抢走了他的胜利,直到看到庞九的容貌身形以及听到庞家的阴谋后,他看着擂台上的周辕,就像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刚才半只脚已经掉入坑中,是周辕上台,把他给救出火坑。 炼气五层的庞修能站在周辕身边,生怕他跑了,周辕欲哭无泪,庞新知则重新换上笑脸,拍着周辕肩膀,劝道:“人呢,不可以光看外表,虽然小女长得和以前有少许不一样,但终究还是大家闺秀,娶了小女,绝对是你的福分。你放心,只要你娶了小女,我庞家答应给你的一半家产,一分都不会少。” 听到一半家财,周辕眼睛一亮。 庞新知笑了笑,他和庞修能为了庞九嫁人,可谓煞费苦心,在比武招亲的规矩上挖坑,不让人反悔,这是硬的手段,而陪嫁一半家财,是软的手段,就算获胜者心里再怎么不愿,看在这么多钱的份上,也会动心。软硬兼施,确保庞九能嫁出去。 可周辕眼睛很快黯淡下去,他是想要钱,可一想到庞九的体态尊容,他实在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啊! 庞修能见周辕犹豫,冷声道:“你想娶得娶,不想娶也得娶,要么做我妹夫,给你一半家财,要么就把你丢河里喂鱼,你自己选吧!” 周辕道:“你们这不是强迫吗!” 县令张永元道:“这不是强迫,是按规矩办事,你上了台,成为最终胜者,就必须娶庞九,不得以任何理由反悔。” “你们这……”周辕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台下围观者们纷纷摇头叹息,这周缘算是栽了。 庞家财雄势大,势力覆盖九寿城方圆百里,而且庞修能还是炼气五层的修士,谁若与庞家为敌,无异于自寻死路,关键就如县令所说,庞家还占着理,周缘没有任何办法。 就在这时,周辕看到缓缓走近擂台的方小年三人,眼睛一亮,不再不知所措。 刚才因庞九的容貌与想象中落差太大,令他好一会没回过神来,都忘记了自己还有朋友同行,且这些朋友一个比一个狠,庞修能区区炼气五层算什么,别说方小年了,就连马棚都可轻松碾压庞修能。今日换作其余人可能真的栽了,可庞家想要强迫他周辕,注定不会如愿。 一念及此,周辕立刻有了底气,道:“庞老爷,庞公子,我劝你们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他指了指走到擂台下方的方小年三人,道:“这三位是我朋友,修为境界我就不说了,怕吓到你们,你们若是再为难我,他们的脾气可不像我这么好,你们需要掂量掂量后果。这样吧,庞九我反正是不会娶的,至于庞家那一半家产……我打擂这么辛苦,你们就给我一半的一半吧,这样就算扯平了,如何?” “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 庞修能怒极,他还没见过如此厚脸皮之人。 就在这时,台下的方小年拱手笑道:“见过庞老爷,庞公子。” 庞新知问道:“你们是周辕的朋友?” “不错,正是。”方小年道。 庞修能看不出三人的境界修为,问道:“周辕都必须娶我妹妹,三位如果要为周辕出头,我庞家必定奉陪到底。” 周辕见庞修能依旧不识好歹,心想不吓你一跳是不行了,于是冷哼道:“你们庞家奉陪不起的,我年哥那可是筑基修士,打个喷嚏,你都找架不住。” 听到筑基修士,庞修能如临大敌,他炼气五层修为,在九寿城方圆百里几乎没有对手,可与筑基修士之间的差距,宛如云泥,若周辕的朋友若真是筑基修士,那他们庞家万万惹不起。 周辕见庞修能色变,得意洋洋起来,心想或许可以借着方小年的威风,在不娶庞九的情况下,仍把庞家答应给的嫁妆全部要过来。 “庞公子你误会了。” 可就在这时,方小年笑道:“我们三人的确是周辕的朋友,不过我们不是来为他出头的。” 周辕一愣,看着方小年脸上的笑容,那双眯起的桃花眼,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以往一见这种笑容,准没好事。 果不其然,方小年继续道:“不论我是筑基修士也好,金丹强者也罢,我从来都是理之人。周辕既选择上台,那就必须履约,不得反悔,故而我们三人一致认为,于情于理,周辕都该娶庞小姐为妻。” 周辕愣住了。 就连庞新知和庞修能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方小年接着道:“我们别无他意,只是向周辕说声恭喜而已。” 方小年看向周辕,认真道:“周辕,朋友一场,如今你找到归宿,再也不用跟着我们行走江湖,我们都由衷地为你开心,望你今后在九寿城好好生活,有机会我们再来看你。” 他拱了拱手,道:“江湖别过,就此告辞。” 说完,转身便走,马棚和付盈月紧跟其后。 “喂!回来!” 周辕回过神来,顿时慌了,万没想到方小年竟然见死不救。他想要冲下去,却被庞修能拦住,他只能一边跳脚,一边对着三人背影大喊道: “年哥你别走啊!救救我!付姑娘!付姑娘你帮我劝劝年哥!马棚!马棚你回来!好你个马棚!平时那么多道理,现在你倒是帮我说句话啊!” 马棚停下脚步,真的回头说了句很有道理的话:“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自己选择了上台比擂,就得承担后果,不能反悔不认。” 周辕哑口无言。 马棚转身跟上方小年。 庞修能看着方小年三人远去,点了点头,对周辕道:“你的这几个朋友,可比你明事理多了。” 周辕则是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庞修能拍了拍周辕肩膀,道:“好了好了,你也别再哭丧着脸了,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走,跟我回家,和我妹拜堂成亲!” 第六十四章 夜半庞府 周辕心中狂骂方小年。 他掉进了坑里,希望方小年拉他出来,可方小年不仅没救他,还在坑上盖了块木板。 他恨死方小年了! 不过方小年三人并未真的离开,此时此刻,方小年正在一条小巷中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马棚亦在旁边摇头苦笑,而就连一向冷若冰霜的付盈月,脸上都有了些许笑意,周辕偷鸡不成还把自己蚀进去的样子,实在有趣。 “真是笑死我了。” 一会后,方小年才缓过来,道:“你们刚才看到没,我说就此告辞之后,周胖子的脸都绿了,真有意思。” 马棚问道:“真不管他了?” “管是要管的,只是不着急,好歹让周辕陪庞家把今天这个场面走完,我们半夜再带他走。”方小年道:“庞家虽然挖了坑,却也都是贪心之人心甘情愿往下跳的,没必要现在就让他们下不来台,再者这样也能让周辕长点记性,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动这些歪脑筋。” 马棚点了点头。 …… 当晚子时,庞府。 酒足饭饱的宾客们早已散场离去,随处可见的红灯笼和喜字也在夜色中变得黯淡,庞府终于沉静下来。 只有一条廊道上,还有着喧哗。 “现在还早啊!月亮都还没睡呢!” “其实我酒还没喝够,我想再喝点行不行?” “我想上茅房!” “不是上茅房都不肯吧?其实我觉得还是应该找些人来闹洞房,好好热闹热闹!” “我脚抽筋!不行了!走慢点!” “要不我还是睡外面吧?酒喝太多,晚上打呼噜怕影响庞小姐睡眠?” 庞修能压着周辕前往庞九庭院的途中,周辕不停找借口,拖延去庞九庭院的脚步。 可惜无论周辕无法耍赖,庞修能始终不予理会,按着周辕肩膀,快步走向自己妹妹的院子。 白天从擂台回庞府途中,周辕跑了三回,都被庞修能给抓了回来,于是到了庞府之后,庞修能寸步不离地跟着周辕,看着他换衣服,按着他拜堂行礼,盯着他吃饭,守着他上茅房,生怕周辕跑了。此刻,他便要压着周辕去自己妹妹那洞房花烛。 周辕欲哭无泪。 刚才他本想灌醉自己,可庞修能却在一旁威胁说,醉了也无妨,他妹妹不醉就好,事情反正照办,于是周辕不敢醉了,一直拖时间,直到拖不下去了,被庞修能压往庞九闺房。 周辕是个懒人,以往走几步路就会喊累,可此时此刻,他却希望去庞九闺房的路越长越好,最好是相隔十万八千里,让他永远都走不到。 只可惜,没过一会,庞九的院子便到了。 庞修能打开房门,对面如死灰的周辕道:“去和我妹洞房吧,别想着逃跑,我今晚会在门外守夜。” “守夜?” 周辕尴尬道:“这就不必了吧,我觉得你还是回去睡吧,你放心,我以我周辕的人品发誓,我绝对不会跑!” 庞修能道:“我不相信你。” 周辕急了,道:“就算你要我洞房,可你在外面我怎么洞房!?” 庞修能手指塞进自己耳朵,道:“我看不到,也听不到。” “你你你!” 周辕气急,却被庞修能一脚踹进屋子。 周辕跌跌撞撞地冲进屋子,刚回身,却见房门已经被庞修能关了,还传来窸窸窣窣的金属声,显然庞修能还上了锁。 “你大爷的!”周辕心中狂骂。 庞九房中,一室旖旎的红色,大红喜字在红烛的映照下,显得愈发喜庆和热烈,床铺正左方放着贴满喜字的梳妆台,被子与枕头都锈着鸳鸯,而床上放满了花生、桂莲还有红枣等,一道披着红盖头的身影,端坐在床边。 此情此景,对任何一个男子来说,都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可对周辕来说,却是如噩梦一般,因为床边那道身影是那么魁梧雄壮,仿佛坐了一座小山,压迫感十足,周辕真的很怕庞九忽然床上起身,向他冲来。 周辕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庞九始终静静坐着,没有冲过来,他这才送了口气,坐在桌上,开始喝闷酒。 酒是喜酒,喝上去却是苦的,周辕边喝边摇头,哀叹自己为何这么惨? 床那边忽然响起一道嘎吱声,周辕顿时吓了一跳,以为是庞九冲过来了,他连忙起身看去,见庞九已然坐着,顿时松了口气,想必是庞九太重了,床都有点支撑不住了吧。 他深深看了眼庞九,眼神悲凉如水,他周辕堂堂美少年,竟会娶了这么一个妻子,简直是老天不公啊! 他心中无限后悔,后悔不该参加这场满是阴谋的比武招亲,若再给他一次机会,打死他都不会来九寿城凑这个热闹,就算来了也不会上场,就让那个郑湖当庞家女婿好了! 他越想越气,气庞家人竟如此阴险,挖了这么大的一个陷阱等着人跳。他更气方小年,明明可以救他于水火,却偏偏见死不救,简直岂有此理! “方小年,你小子给我记着,我周辕和你不共戴天!” 周辕狠狠灌了口酒,眼神幽怨。 …… 此刻,方小年三人正路过庞府门口,方小年忽然打了个喷嚏,付盈月眼神询问怎么了,方小年擦了擦鼻子,笑道:“没什么,可能是周胖子在骂我吧。我们快进去吧,再不然我可能要打一晚上的喷嚏了。” 庞府的大门已然紧闭,方小年三人自是要翻墙入内,而就在此时,方小年却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大门口的两只石狮,皱了皱眉。 马棚亦回头看去,两只石狮子普普通通,无甚奇特,于是问道:“怎么了?” “总觉得哪里不对,不过也可能是我多想了,走吧。”方小年摇摇头,脚一抬,身形便已然落在庞府之中。付盈月和马棚跟在他身后。 而待方小年三人进入庞府后,两只石狮子的眼睛,陡然变成血红色,却又一闪而逝,再度恢复原样。 …… 与此同时,新房中。 庞九的声音响起:“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第六十五章 真容背后 声音好似泉水叮咚,如雪花落地般轻柔,洋洋盈耳,温婉动听。 可偏偏令周辕头皮发麻。 周辕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后退到墙角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过来的!” “你不要怕。”庞九轻声道。 “你长成那样,我能不怕吗!” 周辕脱口而出。 庞九的头低了下去,沉默了好一会,用轻若蚊蝇的气声说道:“你真的不用害怕,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有几句话要和你说,事关你明日能否离开。你站那么远,我怕说了会被我哥听到。” 周辕眼睛一亮,轻声道:“你要放我走?” 庞九轻轻嗯了一声,周辕将信将疑,问道:“真的?没有骗我?” “不骗你。”庞九道。 周辕还是不放心,问道:“我过来了你不会忽然抱住我什么的吧!” “不会。”庞九回道。 周辕这才试探性地走向庞九,站定在离床几步之外,侧对着庞九,轻声道:“就在这说吧,不能再近了。” 庞九道:“明日一早,我的贴身丫鬟会进来,你届时和她换了衣裳,我会让你去外面买东西,你便借机离开庞府,离开九寿城。” 太好了!” 周辕重重点头。 庞九轻轻嗯了一声后,低着头,不再说话,周辕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气氛沉寂而尴尬,于是他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原本在他想象中,庞新知和庞修能设下比武招亲的陷阱,应该都是容貌丑陋的庞九所指使,而一旦有人掉入陷阱中,庞九就会像怪物一般扑向猎物,尤其是像他这样的美男子,今晚注定会在劫难逃。却不曾想庞九不但没有对他图谋不轨,竟还会帮他,倒是出乎周辕的意料。 庞九道:“我爹和我哥一意孤行,非要替我挑选夫君,我虽阻拦不了,却也知道不能强人所难,更何况我现在这个样子,真让你做我夫君,岂不是害了你一辈子。” “就是!” 周辕忿忿道:“所以说你爹和你哥也太过分了,根本就是在给所有人下套,本领越高强的英雄好汉就越危险,这不最终落在了我周辕的头上。哎,也怪你们九寿城地处偏僻,人杰匮乏,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庞九道:“我知道你是怎么赢的,你作弊。” “咳咳……”周辕狡辩道:“什么作弊?我靠实力赢的好不好?” 庞九道:“你应该是将迷药涂在了斧刃上,对吧?” “你怎么知道?” 周辕脱口而出。 “我猜的,看来猜对了。”庞九道。 周辕脸色讪讪,心想这庞九长得这么丑,倒是心思灵巧,聪明过人,真是可惜了。 他忽然想到以前方小年说过的话,于是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用迷药吗?” 庞九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太强了。” 周辕道:“如果我真的出手,那个郑湖极大可能命都没了,你想啊,就像对付一只蚂蚁一般,你稍微不小心踩一脚,它可能就死了。而用这种方法,对方最多就是晕一会,不会有性命危险,我这叫作慈悲心肠。” 庞九噗嗤一笑,道:“真会吹牛。” 声音婉转清澈,又带着甜美俏皮,听得周辕心神一荡,忍不住想要靠近。不过他很快提醒自己,庞九声音再怎么好听,也是个丑八怪,必须保持距离! 周辕正色问道:“对了,外面人都说见过小时侯的你,说从小就长得貌美如花,可为什么现在长这么……” 周辕连忙停住,没有把丑字说出口,庞九主动帮他脱身,加之刚才的一番交流,令他对庞九印象已然改观,不再把她当成怪物,自不会再说这么伤人的话。 庞九沉默了片刻,道:“十岁那年,我没来由地得了一场怪病,之后身形容貌便逐渐发生了变化,骨架越来越大,容貌亦变得丑陋不堪,就像个怪物似的。正因如此,我自十岁后,便再也没出过家门。” “原来如此。”周辕点了点头,皱眉道:“什么病竟会如此奇怪?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他熟读《慈济经录》,就连付盈月先天无法开声,他都知道何药能医,却从未听说过世间有这种奇怪的病症。 庞九道:“不止如此,得了这个病,连死都是一种奢望。” 周辕问道:“什么意思?” 庞九道:“刚得病那会,我无法接受自己变成这副鬼样子,一直想要自寻短见,虽然我哥会看着我,可总有看不住的时候,但我发现,我根本就死不了。那时候,割腕、白绫、服毒、投河……各式各样的方法我都尝试过,却始终无用。” “还有这等事?”周辕一惊,道:“我自小精通医术,我来帮你把下脉吧。” 庞九伸出手,周辕不再嫌弃,立刻为她搭脉。片刻之后,周辕松开手指,眉头紧皱,喃喃道:“真是奇怪,你脉象一切正常,并无一点病症啊。” 庞九点点头,道:“这些年所有为我看过病的大夫,也都是这么说的。可是你看……” 她起身,从梳妆台上拿了把剪刀,周辕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却见庞九对着自己手腕狠狠一划,溅出一串鲜血,而后庞九将自己划伤的手腕递至周辕近前。 周辕一看,顿时瞪大眼睛,只见伤口处的血肉缓缓蠕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短短片刻,便完好如初,仿佛伤口从未存在过。 “这……” 周辕已然说不出话来。 庞九重新坐回床边,平静道:“我自寻短见过不下百次,却始终不能如愿,于是我便认命了,大不了不出去吓人就是了。而我爹和我哥见我终于孤苦,这才会摆擂招亲,希望能找个人来陪我,所以你也别怪他们。” 周辕看着这个与自己拜过堂、名义上是他妻子的女人,心绪复杂难宁,更是十分后悔之前把庞九当成怪物来看待。 他坐到床上,庞九的身边,想了想,道:“对不起啊。” 第六十六章 魔躯 新房外,庞修能耳朵紧贴窗纸,听着房内动静,却始终听不到任何动静,干等着没什么用,进去帮忙又不合适,心下不免有些着急,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身后多了三道身影。 当他注意到时,猛然回头,却被方小年一记手刀打中脖颈,靠着门缓缓滑落,晕坐在地。 方小年并不着急进去,食指舔了舔舌头,缓缓戳近窗纸。 扑哧一声轻响。 窗纸破了个洞,方小年一只眼闭起,一只眼贴凑上去,屋内景象顿时跃入眼帘。 周辕正和庞九并坐床边,窃窃私语,看上去虽然不像是在耳鬓厮磨,却也关系还不错的样子,把方小年看得一愣,自己来带周辕走是不是有点多余了? 方小年两根手指扩大纸缝,朝里面喊道:“喂,周胖子,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周辕一愣,左右望了望后才注意到窗口破了个洞,上前瞄了瞄,惊愕道:“你们怎么来了!” 方小年笑道:“我们原本是来带你走的,可看你乐不思蜀的样子,觉得多此一举了,你们继续,我们不打扰了。” 周辕手探出窗纸,试图抓住方小年,却抓了个空,连忙喊道:“别逗我玩了啊年哥,我错了还不行吗!快带我离开这鬼地方吧!” “长教训没?”方小年笑道。 “长了长了!”周辕道:“以后再有比武招亲这种事,上台前我必须先眼见为实才行,不可听信别人传言,以免上当受骗!” “你长个屁!” 方小年直接骂道。 周辕指了指晕坐在窗户下的庞修能,道:“钥匙在这家伙身上,快放我出来吧年哥,求你了!” 方小年无奈地摇了摇头,从庞修能身上摸出钥匙,开了门锁,周辕第一时间跑了出来,狠狠踢了庞修能一脚,发泄心中怒气。 而就在他要离开时,却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走出房间,欲扶起庞修能的庞九,脸色有些复杂。 “怎么,不会舍不得吧?”方小年打趣道。 周辕认真道:“年哥,庞九是个可怜人,你帮帮她吧?” “怎么了?”方小年道。 周辕把庞九的事一说,方小年皱起眉头,道:“肌体再生?这么古怪?” 周辕对庞九道:“庞九,这是我年哥,本事比我还大,你给他看一下吧,或许他有办法帮你。” 庞九摇摇头,显然对自己的事不报任何希望,道:“你们还是快走吧,不然我哥就要醒了。” “我年哥来接我了,我还会怕你哥?实话和你说吧,哪怕一万个你哥一起上,都不是我年哥对手。” 周辕一脸傲然,道:“听话,把你哥先放一边,快给我年哥看一下。” 庞九颔首,将庞修能扶回屋内,而后拿起剪刀,当着方小年三人的面,又在手臂上划出一道口子,和刚才一样,鲜血淋漓的口子很快就自我愈合起来。 方小年眉头紧皱,看了眼付盈月,付盈月亦神色凝重,两人都想到了一种可能。 方小年问道:“庞姑娘,可否告知你的生辰八字?” “乙丑年九月初九,巳时初刻。”庞九道:“因全是九,所以我爹才给我取名一个九字。” “果然如此。”方小年道:“你的生辰八字纯阴,而你的这个怪病,也与此有关。” 周辕问道:“有什么关系?” 方小年不语,将一张符纸扬于空中,符纸飘动扭曲,幻化成一盏有着灯杆的灯笼,绽放金芒,璀璨熠熠,瞬间将整个院落照亮。 周辕对方小年身上各种稀奇古怪的符纸已经见怪不怪,他细细看着周围,却见灯笼照耀下,四周景象并无任何不同,却能看到地面上,一缕缕黑气宛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最终顺着庞九的腿脚,钻入她的体内。 庞九连忙避开这些黑气,可无论她走到哪,这些黑气始终都往她体内钻,根本躲不掉。 方小年握着灯杆,腾至高空,灯笼光芒更盛,照亮整座庞府,方小年纵目四顾,面露凝重之色,只见黑气源自庞府之外,贴地而来,尽皆往庞九院落汇聚,钻入庞九体内。 “你干什么!” 就在这时,醒过来的庞九从屋内跑出来,见到缠绕在自己妹妹身上的黑气,还以为是小年在对自己妹妹做什么,正要阻止方小年,被马棚给拦住。 而此时此刻,庞新知亦带着一群家丁赶来庞九的院子,灯盏将整座庞府照得如同白昼,已将他们全部惊醒,见到这一幕后,一个个都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方小年身形落地,一抖灯盏,光芒散去,重新幻化为符纸飘在方小年手中,而没了金光照耀,那些黑气亦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出现过一般。 “你对我妹做了什么!” 庞修能喝问道。 方小年道:“刚才那些黑气,便是你妹妹身形和容貌大变的根由。” 庞修能道:“那是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是整个九寿城的阴浊之气。” 方小年解释道:“九寿城背水面山,与寻常城镇截然不同,可谓极阴之地,而你妹妹庞九又是至阴之躯,故而有人布下阵法,将整个九寿城底下的污秽阴浊之气,引入你妹妹体内。” 刚才方小年一进庞府,便觉阴气森森,应只是来带周辕走,方小年便懒得探究,可一听庞九的病症,方小年顿时想到一种可能,于是利用挑灯符一看,果然不出他所料。 挑灯符亦是源自符仙,能照见所有阴浊污秽之气,此时此刻,挑灯符灭,看上去黑气随之消失,其实却仍在不停地钻入庞九体内,只不过常人看不见而已。而根据庞九的病症,这些阴气已经源源不断地涌入庞九体内,已有十年之久。 “这……” 庞修能顿时毛骨悚然,庞新知亦脸色大变,究竟是谁要这么害他们庞家? 周辕问道:“那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方小年看向庞九,道:“庞九之所以容貌大变,且可肌体再生,因为她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具魔躯。” 第六十七章 我的刀可以 “魔躯?” 庞修能惊问道:“怎么会这样?” 方小年道:“我猜是你妹妹体质纯阴,被魔族盯上了,他们引方圆百里的阴浊之气进入你妹妹体内,是为了借躯孕育魔胎。” 庞修能脸色煞白,庞新知亦神色大变。 几千年前,魔族为天下第四大族,强势无比,肆虐整片大陆,他们无恶不作,生性凶残,体魄强悍,尤其是魔族皇室,更可肌体再生,极难对付。 人族联合妖族,花了足足百年时间,大破魔都,将九成九的魔族除杀殆尽。至此,魔族销声匿迹,已有不知多少年未曾现世。 即便如此,可必然还有魔族躲在不见光的地方顾延残喘,延续血脉,眼前的庞九便是最好的证明。 非庞九为魔族,而是她如今这个模样,与魔族有关。 以前的魔族鼎盛时,与妖族二分南疆,直到后来妖族与人族联手,才将魔族消灭,故而妖族故而至今南疆还留有许多魔窟遗迹。付经年曾去过一座魔窟,找到过一本魔典,上面记载了许多有关魔族的事,其中便有魔族借躯孕育魔胎之法,让至阴之躯吸收无尽阴浊之气,而最终孕育出拥有强大血脉的魔躯,与庞九的情况很像。 “那我女儿……我女儿她……” 庞新知声音颤抖,他一介百姓,虽不能完全听懂方小年在说什么,却也知道这是一桩天大的祸事。 方小年皱眉道:“时间一到,你女儿就会炸散成一团血雾,彻底重塑成魔身,从此世上多了一尊血脉强大的魔,再无庞九。” 庞新知腿脚一软,所幸护卫搀扶在没有摔倒。庞修能亦向后跌退了两步,精神气仿佛被一下抽干。 庞九也被吓到了,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周辕连忙道:“年哥,既然你知道这是什么回事,还请你救救庞九!” “太晚了……” 方小年摇头叹道:“若是才开始没多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可庞九自十岁开始便时刻吸收阴浊之气,至今已快满十年,恐怕过不了十天半月,她就会成魔,已经来不及了。” “十天……半月……” 庞修能失魂落魄,喃喃自语,无法接受自己妹妹即将离开自己。 庞新知跑上前,跪在方小年面前,磕头拜道:“仙师,请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我女儿,我把我庞家所有钱都给你!” 方小年将之扶起,没有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庞新知又道:“那你有没有认识的高人神仙,可以救我女儿的?” “或许真有,但一如你说,那也是神仙般的人物,认识不到的。” 方小年又摇了摇头,或许老付可以,但终究远水救不了近火。 庞新知回头看了眼自己女儿,只一眼,便已是泪眼模糊。 庞九十岁患上怪病,他做父亲的,看着自己女儿从一开始的一心求死,到后来的终日闭门不出,自是心痛如绞。可他终究不是庞九,其中滋味苦痛,和自己女儿比起来,差了何止千倍万倍。 他原本以为,帮自己女儿找了夫君,故然女儿还是不会开心,却也总算是安安稳稳,过足一生。却万没想到在庞九的新婚之夜,听到如此噩耗。 “我女儿已经够苦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对她?” 庞新知心揪成一团,痛愤悲鸣。 而庞家其余众人,亦都面目哀凉,庞九自小生性良善,懂事乖巧,纵然他们是庞家的下人,庞九亦是尊重有加,他们实在无法接受,这么好的女子,竟会被如此阴害,落得如此境地。 而方小年接下来的话,又令众人痛上加痛,如坠深渊。 “一旦魔化,不止庞九会死,恐怕整个九寿城都会随之陪葬,因为魔雾需要养分才能塑形,一城百姓的精血便是最好的食物。” 方小年声音落下,庞家所有人皆心头一颤,紧接着便是一片沉默。夜风好似一下子冰冷许多,红灯笼被吹拂得轻轻摇晃,忽明忽暗,随处可见的大红喜字,亦鲜艳得仿佛鲜血。 “那......有什么办法吗?” 一道轻柔的声音打破沉寂。 众人看向庞九,庞九继续道:“我是说有没有办法不连累到老百姓,比如说我离开九寿城,找个没人的地方行不行?” 一向没心没肺的周辕听到这句话,心莫名一紧,就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下。 离开九寿城,找个没人的地方行不行…… 不就是死远一点么? 我死远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连累到别人了?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庞九,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而庞九正认认真真地看着方小年,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方小年亦有些触动,一般女子听到这种情况,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亦或是怨天尤人,哭骂老天不公,可庞九却仿佛一个旁观者,一心只想着他人。 方小年沉默片刻,道:“没用的。魔雾会自己寻找猎物,吞噬精血,无论如何,都会有旁人遭殃的,不是九寿城,也会是别的城。除非……” “除非什么?”庞九急切问道。 方小年微微侧目,避开庞九的目光,道:“除非在你魔化之前就杀了你。” 庞九皱眉道:“可我根本死不了。” “我的刀可以。”方小年道。 庞新知冲上前,将庞九护在身后,庞新知张开双臂,大声道:“不行!” 庞修能亦是死死盯着方小年,一脸决然,不管方小年多强,若想杀自己妹妹,就必须从他尸体上踩过去。 “爹,哥……” 庞九那轻柔绵绵的声音再度响起:“九儿不怕死,只怕连累人。既然我注定一死,那为什么不死的有价值点,多救些人呢?能救你们,能救庞府上下所有人,还能救九寿城所有百姓。更何况......” 庞九笑了笑,释然道:“我终于能解脱了啊。” 庞新知捧面大哭。 “不管是阴差阳错,还是缘分……” 方小年开口道:“周辕能与你这样的女子拜堂成亲,真是他的运气。” 第六十八章 一天 翌日。 清晨,阳光明媚,九寿城北门的一处早点茶摊人头攒动,一层层蒸笼被掀开,热气蒸腾中,新鲜热乎的包子被抢购一空。 此处早点摊已开了二十余年,祖传的桂花包色白面柔,馅是特质的桂花馅,口感极佳,清香怡人,深受百姓们喜爱。 庞九亦十分喜欢吃桂花包,小时后早起跟着庞新知巡店时,总会先来城北买两个桂花包。然十岁之后,庞九身容剧变,就再也没出过庞府,更别说来城北买桂花包了。 可今日,庞九出现在了这里。 没有坐轿子,亦没有戴面纱帏帽遮掩,就这样大大方方的站在那里,排队买桂花包,庞修能和庞新知则陪在她身边。 昨日比武招亲一事很快传开,庞九真容并非如传言那般美貌、反而是一个丑八怪的消息满城皆知,成了所有百姓的饭后谈资。而此时此刻,周围的百姓见到庞九后,更是交头接耳,悄声议论起来。 “还真是一个丑八怪啊……” “这么一对比,我家那黄脸婆可好看多了!” “平时藏藏掖掖的,今儿个怎么出来露面了,这不是吓人吗?” “不知赢了擂台那人,昨晚是怎么过的,那可真是个倒霉蛋啊……” “倒没什么?反正熄了灯都一样,最重要是有钱拿!” …… 百姓们顾忌庞家威势,说话都很轻声,但鄙夷和嘲讽的眼神却根本掩藏不住,一道又一道地刷在庞九身上。 然庞九毫不在意,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地一边排队等买包子,一边和父亲兄长说话聊天。 若是以往,庞修能早就怒发冲冠,把那些嚼舌根的百姓们狠狠教训一顿,为自己妹妹出气,可此时他却也和庞九一样,完全不予理会,好似当他们不存在般,一心只与自己妹妹说说笑笑。 庞新知亦是如此,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他们三人一般。 买完包子,一家三口缓缓走在热闹喧腾的大街上,庞九走在中间,庞新知和庞修能走在两侧,不在乎路人的目光,各自牵着庞九的手,像极了庞九小时候,两人将她护在中间的样子。 庞九自不可能像小时候那般蹦蹦跳跳,但她左看右看,满目好奇地打量两边店铺,有些店铺在庞九小时候就开着,十来年间并未有何变化,有些则未曾见过,庞新知和庞修能便为庞九耐心介绍,还会陪她进店凑一番热闹。 九寿城一半都是庞家的产业,以往庞新知每天都会巡店,各个店铺的掌柜们便会将昨日经营情况汇报给庞新知。 然在今日,掌柜们发现,庞新知进店后根本不问经营情况,而是完全当他们不存在,任由他们说什么,庞新知都不和他们搭一句话,只是顾自和庞九说话,目光更是始终都在庞九身上,一刻都舍不得挪开。 中午时分,三人没有回府,而是在城中最好的酒楼,点了一大桌子菜,还有一坛酒。 庞九将自己束之高阁十年,不止不见外人,就连庞新知和庞修能都很少见,更别说陪他们一起吃饭了,今日总算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好好吃了顿饭。 欢声笑语间,庞新知和庞修能不停给庞九夹菜,把她的碗堆得跟小山似的,庞九则负责帮父亲和兄长倒酒,一杯接着一杯,就连酒量不济的庞新知,亦是杯杯满饮,一滴都不舍得漏。 三人酒足饭饱,离开酒楼,一人拿着一串糖葫芦,继续逛街,庞新知和庞修能带庞九看了很多簪花首饰和罗裙胭脂,可庞九却只是看看,一样都没买,反而买了几样男子用的物件。 给庞修能买了文房四宝,让庞修能以后少舞刀弄枪,也要花点时间来修身养性,陶冶情操。给庞新知买的是一幅群仙祝寿图,愿自己父亲福寿安康,长命百岁。 …… 三人逛啊逛,从城北逛到城南,从城东逛到城西,整整一天,逛完了九寿城每个角落,没有浪费一丁点时间。待三人回到庞府时,夜幕已经降临,星月高悬头顶。 三人站在庞府外,却迟迟不进门,只是望着熟悉的大门,一阵沉默。 良久,庞九才打破沉寂,道:“爹、哥,还是我一个人进去吧,你们别跟着了。” 庞新知和庞修能忽然失魂落魄,看着庞九轻轻推开大门,又转身缓缓合上,最终消失在眼前。 忍了一天的庞新知和庞修能再也忍不住,一瞬间便是泪流满面。 距庞九魔化之期,本还有十天半月,庞九原本可以与家人多相处一些日子,可也许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亦或是怕时间拖长,自己会变得不那么勇敢从容,庞九只给自己留了一天时间。她这十年来,从未好好陪过父亲和哥哥,那便用这一天时间陪陪他们,亦当作告别。 今日,庞新知和庞修能绷住心神,不敢浪费一丝时间去悲伤,而是用尽所有力气去陪着庞九,但到了此时此刻,纵然心如硬铁,也再不可能绷住。 两人真的没有跟庞九进去,只是默默站在那里,他二人应该为庞九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便是站在这不去添乱,让庞九走的洒然一点。 …… 半个时辰后,被玉流剑穿身而过的庞九,静静躺在自己房间床上,积聚了十年的魔气消散一空,庞九恢复了她本该有的身形和容貌。 身姿窈窕,亭亭玉立,肌肤如雪,青丝如瀑。小巧的鹅蛋脸上,点缀着琼鼻细眉,小嘴桃腮,完全当得起这些年来,所有人对她美貌如仙的评价赞美。 而唯一的遗憾,便是看不到她的眼睛,因为她双目紧闭着,再不会睁开。不过想来一定清澈如溪,璀璨如星。 所有人都在屋中陪着庞九,唯方小年一人一刀,立于庞府大门的屋檐之上,融身于夜色中,看不清他的面容。 庞九已死,实行十年的魔种计划失败,背后的魔族今夜必定上门。 那么来多少,他方小年就杀多少。